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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四)

    郑侠上流民图,惹得天子震怒,韩冈入对,而王安石留殿不出。

    山雨yù来,狂风将作。此等很有可能改变政局的重要消息,不用半个时辰就在皇城内传开了。现在多少双眼睛在望着延和殿,等着天子最新的判决。

    早一步知会了韩冈的王雱和吕惠卿已经回转政事堂,守在中书检正的公厅里等消息,吕嘉问、曾孝宽等新党核心都得到了通报,如同火燎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往政事堂这边急急忙忙的赶过来。

    几人一会面,吕嘉问和曾孝宽在王雱口中证实了传言,原本还带着一丝万一的希冀,现在都化了惶惶。

    韩冈在白马县中的一番用心事实俱在,而京城流民现在也得到了安置,郑侠的攻击其实并无依据,也就是流民图麻烦。但许多时候,政争的胜负与否并不是看事实的,而是看需要——天子的需要,朝廷的需要,天下万民的需要。

    如今大旱遍及天下诸路,持续时间说七个月可以,说连着旱了两年也没问题。如今民情汹汹,需要一个出气口,很难说天子不会趁这个机会,将王安石踢出来当替罪羊。

    罪名就是现成的,权jian当国,méng蔽圣君,钳塞悠悠众口,使下情不得达上,只是纲纪紊1uan,天下大灾。幸而有xiao臣郑侠拼了xìng命,绘下了流民图,将流民们的惨状呈到御案上。否则,还不知天子会被权jian欺瞒多久……

    多好的借口!多好的理由!

    要不是担心着这一点,方才在阁mén处见韩冈的时候,王雱和吕惠卿何必急得要吐血。

    远的不论,庆历新政是怎么败的?

    不是范仲淹、富弼改革官制,被士论大肆攻击,而是他们最大的支持者宰相杜衍,他的nv婿苏舜钦出了问题。苏舜钦在崇文馆中为官,卖了馆中的废旧字纸,而后拿着钱招妓宴客,饮酒作诗。虽然卖官中旧纸是惯例,但从未成文。这一下就给范仲淹的政敌吕夷简抓到了把柄,与会的青年才子全都被逐出了朝堂,连带着杜衍亦得罪,使得范仲淹主持的新政一下被断了根基,也不得不出外。一桩不算很大的xiao事,让声势浩大的庆历新政转眼间灰飞烟灭,‘一网打尽’的成语也由此而来。

    但凡政争,几乎都是从xiao事开始,或是由一个xiao臣出面,先挑起战火,然后一bo接着一bo的弹劾、抨击,最后将对手连根拔掉。而眼下的情况,就很明显是这一条路数。市易务是开头,又利用了现在旱灾,经过几个月的酝酿,尽管中间新党的反击解决了一批出头的粮商,但眼下久旱不雨的局面让王安石再也压不住阵脚,很可能就因为一个监mén官的弹劾,让天子彻底抛弃新党。

    吕嘉问此时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为了投效王安石,可是叛出了家mén。当年曾拿着叔祖吕公弼的奏章草稿来给王安石看,被骂作家贼。本想着藉此飞黄腾达,可如今怕是要落到远州安置的结果。王安石若倒台,他这个市易务提举必然当其冲,根本不可能逃过去。

    让京城行商闻风丧胆的市易司提举,这时在厅内厅外的前后转着。前前后后不知转了多少圈,再一次踏出厅mén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紫sè,一个修长笔直的身影站定在身前。他抬起头来,竟然是参知政事冯京!

    冯京沉着脸,狠狠盯了吕嘉问一眼。吕嘉问脑中还是糊涂,先是下意识的退到一边,然后才反应过来要向冯京行礼。

    而冯京则踏前一步,向着厅中瞥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怒哼了一声就从mén前穿过去,径直走了。

    只是厅内厅外的几个人都知道,冯京现在恐怕肚子里笑开了hua。好端端的参政,不再他自个儿的厅中坐着,跑到中书检正的公厅来过路做什么?他是特意来看风sè的!

    盯着冯京的背影,吕嘉问恨得牙痒痒。王雱、曾孝宽也是冷着脸。

    众人之中,只有吕惠卿心气最为平和,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半点惶急不安来,“望之,不要心急。有相公和韩yù昆在,必不致有大变。”

    吕嘉问摇着头,就是韩冈在才让人急啊!

    从关系上说,除了王雱、王旁两兄弟以外,韩冈是最亲近王安石的一人。可韩冈在新党中,却又是对新法最为疏离的一位,将他算作新党,其实都很勉强。不论从出身来历,还是从背景学派,他都跟王安石没有直接关系。

    对于新党,韩冈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有时帮忙,有时捣1uan,虽然他的能力、地位、才智,都为人所认同,但就算是天子,也不会将其视为王安石一脉。

    说句难听话,今日之事,韩冈他也根本不需要站在王安石这一边一起死,他只要将身上的冤屈洗脱就够了。以天子对韩冈的看重,罪名压不到他头上。

    吕嘉问怎会相信韩冈会站在新党这一边?

    ……………………

    延和殿上,旁听了韩冈的奏对,王安石惊讶不已。

    不论是辩称流民众多是新法行之未久的缘故,还是向天子解释为何五年新政,百姓仍多流离,都可以看得出来,韩冈是彻底站到了新党这一边,全力支持起新法来。

    而赵顼将韩冈的一番话仔细想过,叹道:“然世间有贫富,三代之法已难行于世,难道就只能看着一场灾异之后,百姓流离失所?……不知韩卿可有甚良策?”

    韩冈当然没有。后世都没办法解决的事,他哪有招数。总不能说什么均贫富,王xiaobo说的话,韩冈哪能在赵顼面前提,劫富济贫更不能当做手段。但天子的问题不能不回答:“扶危济困,常平是也。”

    赵顼摇了摇头:“常平仓只能救急,不能常保百姓安居乐业。”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韩冈拖了老子来做帮手,“朝廷之税赋,纵不能多取之于富民,而用之于贫者,也当均之如一。”

    “方田均税?”

    尽管因为市易法在京城闹得沸反盈天,使得来自于开封城外针对新法的反对声显得相形见绌,但同在熙宁五年开始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同样受到极大的阻力。

    乡中隐田,以富户为多,要清查田地,士大夫们当然一力反对。同时重新划定田地等级,使之税赋均平的工作,则是富户担任的保甲之长来主导,使得富民可以从中取jian,也因此给了反对者们足够的借口。

    而韩冈现在却支持方田均税法,他点头:“不仅如此。免役法,便民贷,无不是秉持此意——施政以公,使百姓安稳。”

    韩冈已经摆明车马的站在新党这一方。既然他已经接受了府界提点一职,就不可避免的就会成为旧党们的攻击目标。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韩冈,当然不能再做个逍遥派。

    但站队也要讲个时机,去年娶王安石nv儿时他不站队,因为那是新党势力大兴的时候,去了也只会被目为趋炎附势,而眼下正是新党危局之时,现在旗帜鲜明的站出来,可比前两年好处更多——锦上添hua,哪及得上雪中送炭。

    得到韩冈的回答,赵顼不再问,再问就是惯常听到的空话了,“京畿流民之事可就要靠韩卿了。”

    韩冈躬身一礼:“此乃陛下所以用臣之缘由。”

    “多劳卿家。”赵顼点了点头,忽而又叹道:“现在就盼着天降甘霖了。”

    虽然说了这么多,但终究还是仅仅是对流民的应对,并没有触及到核心的问题。

    如今的旱灾如何解决?

    想着几个月来滴雨未下的河北和京畿,赵顼还是难以释怀。这场天灾是不是因**而起?要不然郑侠为什么敢拿xìng命做赌注?

    王安石yù言又止,瞥了nv婿一眼,没有开口。而韩冈犹豫了一下,眼神重新坚定。

    政坛这趟浑水,既然踏进来了,就别想着身子还能干干净净。漩涡卷过,可不管你是正人君子,还是卑劣xiao人。既然郑侠已经确定是敌人,还对自己下了手,韩冈就不会因为对方的道德品质而留手半分。

    “说起雨水,陛下诚心动天,这几日京中层云渐多,或许不日将有雨至。”韩冈说着。可惜这个时代没有湿度计,否则可以藉此来推断一下降雨的概率。但最近两天空气变得湿润起来的情况还是很明显的,今天早晨他出mén前,更是特别留意了一番,“昨日晨起,臣于院中树上有见1ù水凝集。而今晨臣在驿馆之中,亦有见之……”

    郑侠的一番赌咒誓,说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mén外,韩冈则是轻轻巧巧的摆出了事实,他不会将话说绝,也没有说谎,更没有出言攻击郑侠,但足以引导赵顼去往他希望的方向去想。

    赵顼就顺着韩冈的话头想过去。所谓‘山云蒸,柱础润’,看到树上、石上都有了1ù水,怎么想都是快要下雨的征兆。而韩冈能看到1ù水,想必守在城mén处的郑侠应该也能看到。既然他敢在奏章中说十日不雨愿受刑于宣德mén外,必然有所依仗,多半也是因为看到与韩冈一样的地方。

    已现之兆,不禀明君上,反而用来在君前一博,赵顼对郑侠的感觉顿时大坏。可一想到说不定很快就要下雨,比什么祥瑞都要让他高兴,连着点头:“韩卿说得有理,明日朕也要留意一下。”

    殿mén忽而打开,方才出去的xiao黄mén捧着一个卷轴进来,赵顼笑道:“好了,就让朕看看韩卿你的一番心血。”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五)

    一幅画卷铺开在御桌上,不过不是泼墨山水,也不是工笔美人,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幅由不同颜sè的线条和图标组成的舆图。

    在图纸上,实线代表的道路纵横jiao错,营中各坊的界线用虚线表示,红sè的线条是沟渠,蓝sè的则是引水道。一座座简易房舍是xiaoxiao的方框,水井的标志却是o中加个井字。风车、茅厕、各sè地标都有独特的图案来表示。却不似过往的舆图,是山就真的画座山,是水就真画条河,亭台楼阁、房子、屋子都照着原样绘在图上。

    而赵顼已经习惯了韩冈的这种图纸风格,当初从关西送来的地图,就是渐渐的都转换成了用图标符号来标志山水城寨。看起来虽然不如旧时直观,但更为清晰明白。

    对着图纸,图轴一侧密密麻麻的注解,再加上韩冈在一边则不厌其烦的回答着心中的疑问,赵顼很轻松的就将韩冈在流民营中的一番布置在脑海中形象的绘制出来。

    从提供给流民们的简易屋舍,到饮水道的设置,再到临时保甲的设置,防火防疫的应对,只剩老弱fù孺的家庭的安排,甚至还有粪便的处理,细致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个细节都尽量考虑到,从中也可知道韩冈究竟费了多少苦心。

    看着比上次觐见时,似乎瘦了一些的韩冈,赵顼有着深深的感慨。在他看来,治政的才能上,朝中能与韩冈相比的官员还是有不少人的,但能如韩冈一般用心的,却是极少数。

    ‘毕竟还是寒素出身,所以才会对流民感同身受。’赵顼暗自想着。

    从舆图上抬起头,赵顼点头而笑:“韩卿果然用心,这一下朕也可以放心了。”

    韩冈退后半步,躬身道:“臣愧不敢当。”

    一直以来,韩冈与王安石若即若离的态度,才是赵顼相信韩冈说辞的关键。

    吕惠卿、王雱、吕嘉问这一干人,在天子面前为新法辩上千句,也比不上韩冈轻轻巧巧的三五句话。

    娶了nv儿是一回事,但在政治上,韩冈没少拆王安石的台,尤其是经义局一事,闹得翁婿离心,赵顼也是清楚的。

    在赵顼的印象中,韩冈对于新法,有的认同,有的反对,对于不了解的法度绝不会盲目说好,这次才是为人正直的表现。

    所以赵顼想听一听韩冈对郑侠的看法:“韩卿,郑侠妄言白马之事,以不实之罪弹劾卿家,不知卿家觉得该如何处置?”

    韩冈没有犹豫:“郑侠妄言臣过,臣心中亦是不忿。然朝廷治政,不当以言辞罪人。臣愿陛下斥其谬言,容其改过。”

    赵顼瞥了王安石一眼,这又是韩冈跟他岳父不一样的地方。王安石很多时候,都是要将反对者踢出去京城,反而赵顼要设法保着朝堂上有不同的声音存在。

    只听韩冈继续道:“郑侠于疏中言之凿凿,道所绘流民乃其亲眼所见,治罪于他,料其难服。臣恳请陛下将郑侠转调府界提点衙mén,或是白马县中为官,让其亲眼一见微臣如何安置流民。”

    赵顼差点失声要笑起来,韩冈看似稳重,但还是年轻气盛,硬是要将郑侠折服。从这番话中,可见他的自信,但赵顼不会拿救治灾民之事冒险。

    他现在对郑侠的看法很差,哪里会让这等jian人就任关键的职位,摇摇头,“这一事,朕就不能允你。朕虽不yù以言辞罪人,然朝廷自有法度在,郑侠区区一监mén官,擅马递已是一桩罪过,而妄言无据之事,更是难赦!卿家不必多言了……”

    ……………………

    吴充今天不知第几次搁下了手中的笔。桌上堆着的公文足有尺许,等待他批复的军情文案一封接着一封的从承旨司送来,但他面前的公文只见增高,不见削减。

    但承旨司那边并没有来催促,吴充枢密使的身份不提,另外,承旨司的前任长官,前枢密院都承旨李评也就在吴充这里。

    李评是娶了太宗nv儿万寿公主的李遵勖的孙子,算是外戚出身。极受天子宠信,常常留他下来聊天。但李评极端敌视新法,没少在赵顼面前攻击免役法等事,王安石几次三番要将其治罪,都给赵顼保了下来。不过在两年前,李评sī改枢使文牍被王安石抓到,将之逐出了京城,外放保州为官。

    李评在外任官两年不到,便被吴充找了个由头召回了京城。新党这一段时间,都忙于应付市易法和旱灾带来一系列攻击,根本无心理会这等xiao事,使得李评顺顺利利的就重新回到了开封府。

    李评被外放的保州【今保定】位于河北,吴充设法将其召回,自然有一番用心在。只是吴充却没想到,竟然有人先行下手,看情形他的亲家应该熬不过去了——而这人,竟然还是一名城ménxiao吏。

    “真没想到城mén还有一个侯赢般的人物。同在大梁城中,相隔千年,足可相辉呼应。”李评虽是外戚,任着武职,但口才和才学都不差,要不然也不会在与赵顼聊天时,‘上sè未尝不欢也’。

    吴充身为枢密使的矜持让他不便放声大笑,但仍是忍不住抿着嘴:“王介甫如今众叛亲离,曾布是一桩,郑侠也是一桩。”

    “树倒猢狲散,正是这个道理。”李评笑道:“下官方才听宫内传来的消息说,昨夜官家拿着流民图一夜都没合眼,长吁短叹,几至泪下。官家为百姓忧心如此,我辈如何能妄食俸禄,而不想方设法为天子解忧?!”

    “自当如此。”吴充点了点头。

    方才院中的吏人来报,对面的东府之中,王介甫身边的一众走卒,群居一堂,惶惶不可终日,多半也是知道末日将临。只是等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让吴充心中焦躁不已。

    mén外的廊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吴充和李评一起望过去,只见一名xiao吏来到mén外。通了姓名,却是方才吴充派出去的亲信。

    亲信进了厅中,看了一眼李评,走到吴充身边低声说了好一阵,方才直起身来。

    吴充神sè不动,只是沉默的挥了挥手,示意来人出去。在李评询问的目光中,过了半天他才一拍桌案:“好个韩冈!”

    ……………………

    韩冈随着王安石从延和殿中告退出来。

    虽然王安石神sè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连步伐也依然保持着宰辅重臣的沉稳,但跟随在身后的韩冈,还是听到王安石极轻声的舒了口气,这一道险关总算是跨过去了。

    翁婿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的穿过宫廷,在许多人的注目中,一路回到了政事堂前。

    韩冈没有随着王安石往东府里去的意思,他是开封府的僚属,不是宰相的,众目睽睽之下不便跟着王安石回政事堂:“岳父,xiao婿这就要去见孙府尹,不知岳父可有什么吩咐?”

    王安石定住脚,回头看了韩冈一眼,动了动嘴net,想说些什么,但又化作了一声长叹,将感谢的话收起,正sè道:“yù昆,你可知从今日以后,再难有安稳的一天?”

    王安石想说什么,韩冈当然清楚,“xiao婿已经有所准备,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从普通朝官往宰执位置上走,身上怎么可能不背上几十上百本弹章?王安石做了这么几年宰相,弹劾他的奏章叠起来等身髙,而吕惠卿、曾布等人,同样都没有少受弹劾。

    争权夺利,哪有不下狠手的道理。官场越往上,位置越少。你上去了,别人就要下来。韩冈现在已经是府界提点,再往上走,每走一步,就不知要踩下去多少人。而别人要上位,同样也要踩着韩冈的头上。

    过去韩冈虽说升迁之,建国以来屈指可数,但也不过是一个年资浅薄的普通朝官。又跟王安石因经义局闹翻了脸,所以旧党没有将他当成攻击的目标,而想着看翁婿俩的笑话。就算去年年底的纲粮抢运,外界所知的韩冈的功劳也只是明雪橇车而已。

    但这段时间他在白马县的一番作为,已经引起了所有有心人的注意。加上他升任府界提点,只要顺利的将流民安置好,就是帮着新党稳定了大局。相比有许多人不会愿意看到韩冈成功,接下来,必然就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

    即将成为众矢之的,韩冈早有了心理准备,迟早都要经历的,早一点也不是坏事。只要天子信任,自己这边不出大错,任何弹劾都会无功而返。但关键的问题是,他必须得到政事堂的全力支持,而不仅仅是开封府。

    韩冈道:“xiao婿即为府界提点,进入京畿的流民若有不妥,便是xiao婿的罪过。外人的弹劾xiao婿不担心,只担心有人坏事。”

    王安石对此知之甚深,“今日得了yù昆你襄助,总能再撑上一两个月。安置流民之事尽管安心去做,老夫不会让人动你分毫!”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六)

    王安石已经回到了中书mén下自己的公厅中。

    坐在熟悉的座位上,王安石轻声一叹,如果不是韩冈在殿上的一番陈词,扭转了天子的想法,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回家写奏疏,自请出外。

    对着站在身前的儿子和助手们等待结果的眼神,王安石微微笑道:“勿须多虑,多亏了韩yù昆。”

    前面已经有了一点模糊地消息,现在终于从王安石口中得到确认,吕嘉问顿时如释重负,方才他在心中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眼下这一道鬼mén关总算渡过去,不由自主的,一声佛号就脱口而出。

    对上一起投过来的视线,吕嘉问有点尴尬的笑道,“关心过甚,见笑了。”

    “谁能笑望之你,”曾孝宽摇头苦笑:“我等方才都失了分寸,也就是吉甫沉稳。”

    王雱瞥了一眼曾孝宽,道:“也多亏了吉甫,要不是他打听到了郑侠献了流民图,猝不及防下,韩yù昆怕也难应对如常。”

    吕惠卿回以温和的笑意。他一开始的焦急倒也不是装出来的。王雱为王安石和新法忧心不已,吕惠卿当然也是同样的关心,只是顺序要反过来,新法在前,王安石在后。但后来稍稍冷静下来,就已经全然安心。

    他对王安石道:“惠卿素知韩yù昆之才,当年初上京时就侃侃而谈,如今新法推行得力,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试问他怎么可能的不用心辩驳?”

    ‘可惜啊……’

    心思与言辞截然不同,但吕惠卿的笑容没有什么异样。

    本来他是想等韩冈在天子面前将白马县之事辨明,自己入宫再请对。吕惠卿有足够的把握将天子的心意彻底扭转回来。只是没想到韩冈一个人就将事情办成了,甚至比自己准备做的要更上一层,倒让自家的一番心思化作了泡影。

    这一下子,只能收起心思再等上一段时间。

    吕惠卿现在是满心的不甘。

    从本官来说,他和韩冈都是从七品的右正言。只是到了朝官一级之后,本官高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差遣、资序和馆职贴职。翰林学士可比要集贤校理要髙得多;中书检正、判司农寺、集英殿shì讲,更不是区区一个白马知县可比,上朝时排定班次,自己能排在前面的二三十位,而韩冈差不多得在殿mén边上。

    但韩冈转眼就是府界提点,或许过上几日,就能又追过自己。就算追不上来,可见着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韩冈能与自己拥有着同样的官阶,吕惠卿怎么可能心中没有疙瘩?

    不过如果给了自己力挽狂澜的机会,就能立刻跨上一大步,将韩冈远远的抛在身后,让曾布嫉恨不已。

    王安石要为大旱负责,避免不了的要辞去相位,但要保住新党,吕惠卿本有着足够的自信。

    废新法?那是旧党之流只能在梦里实现的幻想。

    说句难听话,如果天子现在尽废新法,转眼就要坐吃山空。到时候朝廷养着的文官武将胥吏士卒,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亲友,数百万张嘴张大了要吃饭,看看天子又能怎么办?

    大手大脚的hua惯了钱,怎么可能再节省得起来。已经给胥吏了几年俸禄,突然说不了,看看下面闹不闹?更别说这两年给官员的加俸,给军中的加俸,难道还能再削减?

    别看如今旧党见到大灾连年,叫得net天的猫狗一般欢快,真换了他们上台来废掉新法,比熙宁初年更为严重的亏空,谁能解决?是坐拥千顷土地的韩、富、文,还是只知道要天子节衣缩食的司马光?

    只要仗着这一点,天子就根本不敢动新法一下。就算一时废掉,也要重新恢复。

    可惜了这个机会。

    吕惠卿暗自惋惜,又与王雱、吕嘉问一同,开怀的笑起。

    王雱笑过,又想起了今天的功臣:“不知道yù昆在开封府那里能不能说服孙永,今次河北流民可就全得靠他来安置了。”

    “不用担心。”吕惠卿道,“孙曼叔现在巴不得有人能帮忙处理好流民。”

    换作任何一位开封知府,若是听说有人能解决涌来开封的数以万计的流民,肯定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刻将手上的这一摊子事jiao出去,而且会全心全意的支持,不会拖任何后tuǐ。不管怎么说,流民都是在开封府的治下,出了点事,不但韩冈要遭灾,连开封知府也少不了要受牵累。

    正如吕惠卿所言,接下来的数日,有天子、有宰相,再加上开封知府做后盾,韩冈顺顺利利的将府界提点衙mén接手,在他的指挥下,天下汇聚于开封一府的庞大资源,开始源源不断的流向旧滑州三县。

    韩冈对河北流民的决战之地,也就打算放在旧日的滑州。

    ……………………

    身在安上mén,听到了御史台来人带来的‘送御史台根堪奏闻’的通告,郑侠没有丝毫动摇,上书数日来毫无音讯传回,他已经猜到了今天的结果。

    平平静静的将公事向下属jiao代清楚,郑侠回头对着领头来捉人的吏员道:“好了,可以走了。”

    在官员中闻之sè变的御史台内,郑侠昂阔步,没有丝毫畏缩,tǐng直的腰背,严肃的神情让他带着一分悲壮。

    被押解进御史台的三堂,郑侠在堂中站定。一名御史高高坐在上,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问:“郑侠,你可知罪?!”

    郑侠昂起头,坚定地双眼盯着堂上的御史:“若说擅马递,郑侠甘当其罪!若说将下情禀明天子,使权臣不能méng蔽圣聪,郑侠则不知何罪之有?!”

    听到郑侠的回话,蔡确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想神这一桩麻烦的案子,但御史中丞邓绾报请天子后,将差事jiao到自己手上,他也不愿因为拒绝而开罪天子。

    蔡确明白自己能在两三年间,就做到御史台的第二号人物,靠着的就是揣摩圣意。

    罪轻罪重,端看天子的想法。如果天子接受了,那就什么罪名都不算数。

    开封民fù妄敲登闻鼓寻猪算不算有罪?但太宗皇帝收了这桩案子,那就不是罪过,官府还要赔一头猪钱出去。

    蜀中老秀才题下反诗‘把断剑mén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算不算有罪?可仁宗认为这只是穷措大急着要官,就不算罪过,还给了他一个司户参军做安抚。

    郑侠的上书,虽然是擅马递,只要天子接受了他的奏疏。蔡确就会批一句情非得已,将罪愆给掩过去,遣到开封府,让孙永给郑侠一个申诫了事,最多将其踢出东京城,让他到外地做官。

    但现在赵顼既然不接受,而是正经八百的到御史台来定罪,蔡确也不会违逆天子的心意。

    当然,说郑侠妄言白马县中事,构陷朝臣的罪名,蔡确不会认同,那是要直接驳回去的。要不然,一贯风闻奏事的御史们全都得要下狱。同时,蔡确也要表现一下自己的气节——反正郑侠擅马递,那就是铁打的罪名,没有必要在其他事上纠缠。

    只是郑侠的态度让蔡确很不舒服。乌台何等地,连御史们吃饭的时候都是禁绝言笑,犯了就是要罚俸。哪一个来到御史台中的官员不是战战兢兢?就算有人胆壮得如虎如龙,三五天之内也要乖乖的变成一只猫、一条虫。

    能在台谏之地抬头tǐngxiong的只有御史!蔡确就是要将监mén官现在表现出来的这股傲气打掉:“郑侠。你可知前日天子问起韩冈如何处置于你,他是怎么回答的?”

    郑侠一声冷笑:“jian佞之辈自不会有好话!”

    “韩冈说,‘朝廷治政,不当以言辞罪人,愿陛下斥其谬言,容其改过’。”

    “惺惺作态,沽取直名!”郑侠的回答毫不客气。

    “韩冈还奏请陛下,调你入府界提点衙mén或是白马县,他说要让你心服口服。”

    郑侠头仰得更高:“郑侠若要为高官显宦,早就可以做了,何须韩冈来?君子正人,岂会五斗米折腰?”

    ‘还真是嘴硬。’

    蔡确笑了笑:“韩冈前日在延和殿中又说,他清晨曾见石上有水,树上有1ù,乃是降雨的征兆。想来郑侠你在安上mén处也看到了吧?”

    郑侠终于变了颜sè,一张严肃傲然的脸,转瞬就涨得通红,愤怒的说着:“此乃污蔑!”

    “污蔑?”蔡确哈哈一笑:“这两日,天上yīn云渐多,今日更是不见yan阳,寒风阵阵,说不定当真就要下雨了。”

    当韩冈在延和殿上奏对的一番对话传出来后,蔡确知道自己的亲家是不能如愿了。招了个好nv婿,王安石一时还下了不了台。

    而且韩冈手段高明,郑侠拿来赌命的一手,竟然轻而易举的被他化解了过去,顺便还将罪名栽了回去。听说了韩冈的手段,蔡确都有些后悔,过去他做的事太得罪人了,是不是找个机会,再与韩冈拉一拉关系。

    低头望着终于不能再高傲的仰起头的郑侠,蔡确志得意满的冷笑一声。如此也就够了,这个案子其实没得审,郑侠又不是不认罪,而眼下形势尚未见分明,蔡确也没有将之重惩的打算,最多一个远州编管而已。

    呼啦啦的一阵带着水意的风卷进堂中,将蔡确正要说出口的话挡了回去。然后就听见外面一片sao然,不知多少人在1uan喊1uan叫,轰轰的如同雷声,就连一向被威严沉重的气氛所包围的御史台,都一下沸腾起来。

    蔡确疑huo的望着堂外,不知出了何事。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一道雨幕落了下来,落在了干涸已久的大地上。

    听着外面的万众欢呼,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蔡确轻轻拍了拍手,对着似喜似忧的郑侠:“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mén外。郑侠,你说得还真准……与韩冈一样准!”

第35章 甘霖润万事(上)

    甘霖终降,开封全城都振动起来。

    上至天子,下至xiao民,无不为此而欣喜yù狂。

    淅淅沥沥的雨水浇灌着干涸的大地,无数人冲进雨中欢呼雀跃。

    时隔近八个月,开封城终于开始有了雨水,这怎么能叫渴盼已久的百万军民按耐得住心中的喜悦。

    高阳正店二楼雅座中,刚刚卸下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一职的屯田员外郎吴审礼,望着骤雨如瀑,还有在雨水中手舞足蹈的民众,轻声叹道:“明日可就是同天节了。今日幸降甘霖,贺天寿,慰黎民,王相公也随之得脱大难啊。”

    “寻常nv婿都是靠着岳父帮忙,那韩冈倒好,却是让他的岳父靠着他。”坐在对面的大理寺丞张景温笑道:“王相公今次逃过一劫,这相位至少还能再坐个一年半载。”

    “谁说不是呢?”吴审礼悠悠然的微笑着。

    明日就是四月初十的同天节,也就是天子赵顼的诞辰之日,赶在生日前一天下雨,等于是老天爷帮着赵顼一个大忙,证明他是确确实实的真命天子。而民怨因这一场雨暂时散去,赵顼也就不需要赶在现下让王安石出来为大旱负责。

    张景温举杯相邀:“此一杯还要恭喜仲由兄得受监司,用事于河北,当可一展长才。”

    “不过一个河北西路转运副使而已,吃苦受累的活。”除了权遣河北西路转运副使,算是升了一级。吴审礼当然高兴,只是故作矜持:“只是在开封任亲民官,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不xiao心冲撞了那家贵戚,就算下面的xiao吏都是手眼通天,做起事来也是束手束脚。”

    “但仲由兄还不是将开封府界中事,安排得无可挑剔,连天子也是赞许有加。迁调河北,也是因为仲由兄的名讳早在天子心中留着了。”

    “太夸赞了,愚兄可不敢当。”

    吴审礼抱怨归抱怨,但他也算是难得的能吏。不论是在京府诸县推广保甲法,还是撤除只会1ang费朝廷公帑、豢养闲人的京畿马监,都是卓有成效。

    话说回来,能在开封府任职的官员,施政能力绝大多数都不会差。不论是知府、还是提点,又或是下面的判官、推官和知县们,没有点水平,都不会被安排到京畿之地来任官。京畿一带,遍地勋贵豪mén,皇亲国戚。要在其中辗转腾挪,同时将政事处理妥当,都少不得要有足够的手腕。

    “河北如今大灾,盗贼宵xiao为数不少,真要清剿起来,并非易事。”吴审礼叹道。

    张景温笑道:“总比在开封府界中捕人要容易。”

    “说得极是,京畿的这一摊子事就丢给韩yù昆cao心好了,能者多劳嘛!我等才德浅薄,还是挑着清闲的差事做!”吴审礼也随之哈哈大笑,举起就酒杯,与好友一齐痛饮起来。

    ……………………

    雨点不断敲打着园中xiao亭顶上的琉璃瓦,久违的哗哗雨声,听在亭中的韩冈和王韶耳中,就是一曲动听的歌谣。

    从亭中向外望去,如同瀑布般的一道水帘挂于檐前,模糊了视线。看着雨势,仿佛要将七八个月来,积存起来的雨雪在一天之内全都还回来。

    满园的竹林,原本在吹了一个net天的风沙中沾满了灰黄sè的尘土,此时在雨水冲刷下,终于变得青翠yù滴起来。

    从林中收回视线,王韶举起酒杯:“yù昆,这场雨下得可喜可贺啊!”

    “何来之喜?”韩冈举杯相和,却叹了口气,“雨下迟了一个月,河北的田地已经来不及补种,流民还是少不了啊……”

    这是韩冈此次进京后第二次拜访王韶,前一次只是匆匆一会,没有来得及多说。不过现在韩冈接手府界提点一职的大体事了,明日拜贺天子生辰之后,就要离京返回治所,今天就趁着余暇再来拜访。

    “不是说这个。”王韶摇摇头,“久旱逢甘霖,这场旱灾总算是过去了。怎么能说‘何来之喜’?”

    韩冈一笑:“是韩冈失言了,能见到雨水,的确是可喜可贺。”

    两人对饮而尽。

    放下酒杯,王韶又道:“上书的那名监mén官,怕是难逃重责。擅和妄言二罪不论,单是诳言欺君就能让他编管远恶军州。”说着,王韶微微眯起了眼睛,“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mén外……好大的赌注!”

    韩冈在延和殿上的奏对,此时已经在高层中传开,王韶当然也听到了一些。郑侠以xìng命相赌的言辞被韩冈轻巧的破去,乍听到时,基本上人人都认为是韩冈纵横之术了得,王韶也是一样这般想着。可现在雨水一下,情形一下反了过来。就连王韶也认为郑侠是事先算到会下雨,才敢如此说来。而天子则更是早就认定郑侠欺隐,现在甘霖一至,他就再无翻身的机会。

    “如此一来,令岳也算是渡过了这一关了。”王韶将酒杯放过来,让韩冈为他斟酒。

    这几个月来,朝堂上虽然bo涛汹涌,两党相争jī烈。但王韶不趟浑水,他安然的做着他的枢密副使,只盯着军事方面的事。说起王安石来,口气如同一个看客。

    韩冈知道王韶一直以来不怎么支持新法,对他现在的态度并不以为怪,笑道:“家岳身为宰相,要cao心的事太多。原本还以为能清闲起来,现在看来还是要继续烦心下去。”

    王韶摇头笑道:“旱灾缓解;与北虏相度边界一事,又派了韩缜去了;市易务眼看着曾布要败;流民又有yù昆你来照管,令岳现在哪还有要烦心的事?”

    “还有蝗灾。”韩冈补充道。

    “今年地里又没有吃的,蝗虫再多也不用担心。”

    韩冈摇着头:“其他州县不知道,不过白马县,最近补种了net麦,已经出苗了,经不起蝗虫。”

    “yù昆。”王韶忽然神sè变得郑重起来,“说实在的,如今你已经是府界提点,就算白马县的net麦都被蝗虫啃光了,也不会影响到你。你的心思最好要尽数放在流民身上,千万不要分心。”

    韩冈明白王韶这是为自己着想,低头谢道:“韩冈明白。”

    “以yù昆你之才智,当知道如何取舍,我也只是多话罢了。”王韶笑了笑,又问道:“不知yù昆你准备怎么处置流民,数目以十万计,恐怕不会容易。”

    “推广深井开凿,还有风车取水,同时兴建沟渠。”韩冈扳着手指,一桩桩数过来:“正是这等时候,推广才最是容易。还有堤防、水道,甚至修葺开封城墙,都需要人力。以工代赈,劳力也绝不会缺。至于无劳力的老弱之家,而则是让各保保正上报人头,逐日派给口粮。有水源,有沟渠,日后遇上旱涝,京畿百姓也能好过上几分。”

    王韶听着韩冈说着,点了点头。mo着酒杯,又道:“yù昆,有没有想过招募流民实边?”

    韩冈不知道王韶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说的并不可行,“京畿离着熙河几千里地,募流民过去不容易。倒是陕西今年也旱,熙河路正好可以就近收人。”

    王韶也是随口一提,笑了一声,“蔡延庆也是这般上奏的。”

    “是吗?……王舜臣前日寄信来说,蔡仲远【蔡延庆字】在熙河路做的不错,今年在河州又开辟了六百多顷田,以茶易马的生意做得也越来越大,”韩冈回忆了一下,“听说今年怕是能有三万。”

    “所以说今年熙河全路如果没有灾情,钱粮二事,就能够自给自足了。”王韶很自得的说着,熙河路由他所创,如今不过两年,就已经可以在不开战的情况下自给自足,这是他最为自豪的地方。

    “此皆是枢密之力。”

    “也多亏了yù昆你辅佐之功啊。”

    互相吹捧的喝了一杯,王韶像是想起了什么,神sè又沉了下来:“yù昆,你可知道,畿内监马场一年有多少出息?”

    “京畿的监马场不是已经撤了?还是前任府界提点吴审礼下的手。”韩冈奇怪的反问道,京畿一代的牧马监就是因为没有出产,朝廷不断要往里面贴钱才会被撤的,王韶怎么这么问?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惊问着:“朝廷要在熙河路置监马场?!”

    见韩冈反应过来,王韶用力一拍亭中石桌:“yù昆你说说,群牧司什么时候办好过一件事的?!”

    熙河路茶马互易,不仅仅是换到合用的战马,同时也是将吐蕃诸族捆上大宋战车的必要手段。如果在熙河路设立马监,以群牧司的水平,一年能出个三五百匹战马就已经谢天谢地——熙宁二年到熙宁五年,河北河南十二监,平均一岁出马一千六百四十匹,可给骑者两百六十四匹,就这水平,一年还要吞掉朝廷近百万贯的投入。

    韩冈也绝不会相信群牧监的那群只知吃粪的废物能在熙河路做出什么好事来,当即说道:“此事韩冈肯定要跟家岳分说个明白,熙河路绝对不能设置监马场!”

第35章 甘霖润万事(中)

    韩冈就算远在京城,但他依然关心着熙河之事,毕竟他的根基在那里。

    如今在熙河路实行的方略,基本上就是王韶和他一手制定,从大体规划到施行细则,无处没有韩冈的一番心血浸透其中。

    韩冈也知道,任何一名愿意去熙河路任职的官员,都是有着一番雄心壮志,决不会甘心被遮掩在前任的yīn影下。肯定会千方百计的要做出一番事业,以彰显自己的才干,博取不世之功,不让王韶专美于前,此事韩冈能够理解。但若是有人恣意妄为,为求功绩,破坏了如今熙河路的安定局势,他则绝对不会放过。

    只是王韶、韩冈在京中,高遵裕最近又调往泾原路任兵马总管,当年的熙河路的几位主官,只有苗授升任了正六品的横行官——西上閣ww.www.uu234.comén使后,做着河州知州一职。

    虎豹离山,新搬来的猴子有些想法不足为奇。

    经略使蔡延庆为人沉稳,老于宦事,他能收得住手,耐得下xìng子从xiao处着手,若是换作当年的秦州知州沈起,必然大刀阔斧,设法挑起事端。去年年中,沈起自请调往广西桂州。这段时间,连韩冈都听说了他在桂州教训士卒,整备战船,磨刀霍霍的不知要拿谁开刀——多半是jiao趾——没有任何战略上的考量,为求一己之功而妄开边衅,韩冈也只能庆幸他去祸害jiao趾人了。

    不过在熙河路,蔡延庆之下还有一干人不甘寂寞,希望能nong出些事来让他们立功。王韶今天担心的就是这些人。

    枢密院有王韶坐镇,要处置有关熙河路的军情事务,吴充都绕不过他去。故而王韶拜托韩冈做的,就是不要让中书mén下这边出漏子。尤其是改变已经卓有成效的制度,更是要从根子上直接给断掉。

    “枢密放心,韩冈回去后,便向家岳陈述利害,不让人坏了熙河路的大好局面。”韩冈向着王韶做着保证。

    王韶点了点头,喜道:“只要中书能持之如一,熙河路中也翻不起1ang来。”

    王舜臣、赵隆现在是熙河路的中坚将领,各自分镇一方,王厚月前从狄道知县任上直接转了熙州兵马都监,坐镇熙河路的中枢,随时可以支援岷州或是河州。军中的下层将校,当年亦无不是在王韶麾下听命,而各州县的吏员和底层官员,也同样是与当年熙河路的几位主官都能拉上关系。

    只要这些根基还掌握在手上,京城两府又支持路中稳定,熙河路的主官不论换了谁来做,王韶和韩冈都能稳得住阵脚。

    一番酒后,看着雨势渐xiao,韩冈就借了王韶府上的马车,径直往王安石府上过去。而王韶也有事要做。今天既然下了那么大的雨,化解了几分旱情,他升为执政中的一员,肯定要入宫拜贺,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坐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一路上尽是百姓的欢呼声,冒着雨,就在大街上拍手叫着。

    听着外面的声音,韩冈心中也被感染上了一分欣喜。只是冷静下来后,又开始想着要如何说服自己的岳父。

    以王安石的xìng格,他在治政上,不会顾念什么翁婿之情。但在延和殿廷对之后,他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不说,连自己在新党中的言权也是水涨船高。一旦说起熙河之事,相信王安石不会也不能忽略自己的意见。不论是谁想要在熙河路设牧马监,韩冈都能让他收了歪心思去。

    抵达相府时,天sè已晚,而雨势则已稍歇。韩冈径自进了府中,就只有王雱在。韩冈一问,才知道他的岳父果然也跟王韶一样去了宫中,先贺今日之雨,而后再奏请天子明日照旧例,至大庆殿贺生辰。

    这个生日,赵顼原本是不准备过的。大旱当头,还耗费民脂民膏的为己庆寿,不但不能彰显朝廷声威,反而会让入贺的万邦使节看轻了,也少不得朝臣和民众的议论。可偏巧赶在生日的前一天下了雨,上天有了吉兆,王安石当然要领头上表,明日依旧例在大庆殿为天子贺寿。

    进宫上表要耽搁些时间,韩冈坐下来等着王安石回来。

    听了韩冈的来意,王雱便道:“既然yù昆你说熙河牧监不当行,那就是不当行,难道大人还能不相信你?”

    王雱的回答不出意料,韩冈笑道:“怎么也要向岳父陈述一番。”

    “yù昆你就是想得太多……对了。”王雱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一件事要问问yù昆你。”

    “何事?”

    “不知yù昆你觉得浚川杷是否堪用?”王雱问着。

    “浚川杷?”韩冈模模糊糊的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只是一下想不起来。

    王雱见到韩冈对此不甚了了,忙找出了一份公文来,上面还附着很粗糙的草图。

    韩冈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来。

    所谓的浚川杷,就是一个巨大的铁耙子。因为黄河淤积泥沙之故,有人向王安石献策,打造巨大的铁耙,挂在船后在河底扒泥,将河底淤积起来的泥沙扒松了,然后让水冲走。这样河netg就不会一年年的抬高。

    王雱盯着韩冈的神sè变化,问着:“yù昆,你看此物如何?”

    通过雪橇车一物,加上霹雳砲,放大镜等明,韩冈在机关巧器方面已经是权威。王雱要问一问他的意见,而韩冈的回答是摇头:“此事断不可为!”

    “为何?”王雱诧异的问道,“此事已经有了成例。”

    成例?!

    韩冈终于想起自己什么时候听说过此事了,就是去年方兴当笑话说起的,提举大名府界金堤范子渊——也就是治河的大臣——在黄河分流的二股河上,征了几十艘船,在河上来回拖着一个大耙子,说是要松土浚河。

    这根本是笑话,希合上意的人太多了,王安石既然喜欢浚川杷,下面自然敢不顾事实的来附和。

    其实没有实际见到疏浚河流的场面,说此事不可行,不是正确的做法。但韩冈可以确定,没有流传到后世的治河手段,多半就是不可行的。

    韩冈组织了一下言辞,反问着王雱:“敢问元泽,关中亦有黄河,为何不见长安要年年增高堤坝?”

    “当是水势缓急不同,泥沙不沉之故。”这个道理王雱很清楚,“浚川杷的用处就是扒松河底泥沙,让水流将之带入海中。”

    “此乃缘木求鱼。黄河之水,一碗水半碗泥,到了秋时,更是八分沙两分水。今天将泥土掘松,明天就能再淤积上。难道要日日施行不成?这要耗费多少人工?!”

    “那yù昆你有何良策?!”

    黄河治水的故事韩冈听得太多了,后世行之有效的方案他也能粗浅得说个大概,现在终于有机会在他人面前提起,“很简单。顺势而为之。既然黄河之水能将泥沙带来,也能将泥沙带走——也就是束水攻沙!”

    “束水攻沙?”

    “大堤之内再筑一堤,强行让黄河水流加,是泥沙不得淤积。而河水被内堤拘束,自然要深切河槽。河槽日深,也就相当于大堤日高,常此以往,河堤自然稳固。纵有洪水来袭,也是在内堤之中流淌,而且还会冲刷去更多的泥沙。就算洪水过大,以至于漫过河槽,外侧还有外堤括起的宽滩来分洪。到时候,泥沙在宽滩上淤积,也就相当于增加了内堤的高度。”

    韩冈此言别出一格,又随手拿过笔墨纸张画着剖面图,让王雱为之深思。

    见着王雱皱眉思索,韩冈更进一步说道:“设内外双堤,堤防可固。堤防既固,则水不泛滥而自然归于河槽。河水既归于河槽,则不能上溢必然下刷。沙之所以涤,渠之所以深,河之所以导而入海,皆相因而至。”

    一直以来,治理黄河水患所用的方案都是分水势,通过将洪水分流而减缓水势,使得黄河不至于破堤。

    “但分水愈众,水势愈缓。水势愈缓,泥沙则沉积愈多。泥沙沉积愈多,则河槽愈髙。一年年反复累积,到了如今就已经变成屋上行舟。如此治水,只会越来越难,而黄河破堤也会越来越频繁。”

    王雱想了一阵,觉得韩冈说得极是有理,但又不敢就此点头,却道:“这还要让愚兄多想一想,也得跟父亲商量一下。”

    韩冈笑道:“其实这仅是治标之术,泥沙大半入海之后,日积月累,也有沧海桑田之虞,到时候,说不定河水还会因海netbsp;“治本呢?”

    声音从身后传来。

    韩冈和王雱惊得一下起身。方才一个说、一个听,都聚jīng会神,竟没有注意到王安石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安石做了下来:“yù昆,你继续说,治本的方法是什么?”

    “只要让黄河不再携带泥沙就可以了。黄河水一清,河槽就不会年年上涨,而是不断的冲刷下陷,自是不会再泛滥。而黄河水中泥沙,皆来自于关中、关西。再往上,则终年清澈如泉。究其故,还是关中关西的不mao土山太多,一有雨水,便泥水同下,汇入河中。若是山上有草木覆盖,山间流水便会清澈许多。”

    水土流失的道理,其实不要韩冈说,这个时代的对水利稍有关心的士人,都能有个朦朦胧胧的意识在。韩冈只是这么一说,王安石父子便都点起头来。

    “关西、关中两地皆是黄土堆积成山,yù使山上有草木覆盖,非积百年之功不可为。而近日xiao婿曾听闻,朝中有人提议,从熙河路伐木以治宫室。此事万万不可。如今熙河路草木丰茂,河水泥沙量少。若是山中树木采伐一空,河中泥沙便会加倍增多,届时黄河必然更加难治。”

第35章 甘霖润万事(下)

    【对不住各位,同事有喜,出去赴宴了。】

    次日,便是同天节,大宋天子赵顼的生日。

    昨日一场暴雨下过,尽管今天雨停了,仅是天yīn着而已,但大宋君臣就没有了之前数月的焦躁,典礼上的气氛也是千真万确的喜气洋洋。

    紫宸殿前,一队宫廷乐班奏着韶乐,京中数以千计的文武官员皆齐聚在此。

    王安石作为宰相,领着百官,上殿奉酒。

    文资重臣一班,而后枢密使、宣徽使等武职重臣又是一班。

    亲王为的宗室也都到齐,韩冈亲眼见到了天子的二弟,当年与己争夺周南的雍王赵颢,不过离着太远,只看见了衣服,没看见长相。

    还与辽国、西夏的使臣打了个照面,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服饰装束不同而已。

    也许这个时代的汉人觉得契丹和党项人的装束怪异到了极点,甚至从骨子里面将之鄙视,但韩冈过去是见惯了奇装异服,了不以为异。

    另外还有大理、jiao趾、三佛齐一干xiao国的使臣,也在恭贺大宋天子寿诞的行列中。而且韩冈还意外的看见了当年被砍掉了一只胳膊的瞎吴叱,木征的这位弟弟他现在是熙州刺史,又被赐了姓赵,在朝堂上站得位次比韩冈要高得多。

    韩冈的位置靠着后面,与一众xiao臣站在一起,举着金杯,一觥酒恭祝天子千万岁寿。

    等到一切结束,已经是午后。从天还没亮,就聚集到宣德mén外应卯,到此时,京中的几千名大xiao官员,在皇城中站了差不多有四个时辰。

    韩冈随众出了皇城,站在紫宸殿前几个时辰,变得酸麻起来的tuǐ脚终于活动开了。虽然他没看到周围有伸懒腰的官员,但看着周围人的脸sè,也一个个如释重负。

    站上几个时辰,就为了向天子敬一杯酒,这等仪式乃是国之重典,不能轻忽视之,但轮到个人头上,对皇帝忠心到甘愿来吃这等无谓之苦的还是不多。

    所谓的圣节,对于臣子们来说,也就是例行故事罢了。

    想当年南朝宋孝武帝,因为最为宠爱的殷淑妃病殁,带着一众大臣来祭拜,并宣称:“如有哭淑妃哀者,不吝重赏。”

    众臣中,有一名为羊志的,哭声最哀,得了许多赏赐。事后有人问羊志:“君哪得如此急泪?”

    羊志则道:“我自哭亡妻尔。”

    对于来庆贺当今天子生辰的官员们来说,差不多也就这么一回事。

    数千人在宣德mén前各自散去,回去后,还要派家里的下人去领取今天参加典礼的赏赐。

    王安石这边还有着正经事,韩冈也没什么事找他。昨天将该说的都说了,治河的策略是否要改为束水攻沙,不是在xiao屋子里就能商议定的,王安石那边肯定还要找来朝中的一干水利专家来进行商议和确认。

    打了下人去领赐物,韩冈自己先去了开封府中,与自己的同僚,也就是开封府界同提点刘漾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动身回白马县。

    这些天来,陆续抵达白马县的河北流民,差不多已经有十万了,而韩冈此前已经责成与白马同属旧滑州的胙城、韦城两县,划出位置适合的空旷地带,作为兴建流民营的场所。而此前,白马县还有三座新建流民营已经开工建造,现在差不多要完工了。

    这三座新营地,能为韩冈缓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这段时间内,以白马流民营为蓝本的流民营地将会在滑州三县一座座建起,以迎接五月开始的河北流民大netbsp;从开封府出来,韩冈领着几名家人、随从,往城北而去。一切都跟他来时差不多,就是多了一辆马车。里面都是吴氏托韩冈带给nv儿的东西,有yao材、有补品、还有衣服,大包xiao包装了整整一车。

    渐渐的抵达开封东北的陈桥mén,从这座城mén出去,一路直通黄袍加身的陈桥驿,再继续往北,就是旧滑州的地界。

    随着接近城mén,前面行人车马也渐渐多了起来,韩冈一行慢慢的随着人流向城外去。他抬头看了看天sè,同天节大典耽搁的时间太久,今天说不定当真要在陈桥驿睡下了……

    “韩提点!韩提点!”

    几声高亢急促的叫喊,忽然远远的从身后传来。

    韩冈一扯缰绳,停下马,回头望过去,却是久未谋面的童贯骑着马一路追了过来。

    韩冈立刻下马,心知肚明童贯所来为何,天子实在太沉不住气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自己来回跑。

    童贯冲到近前,附近的行人看着他身上的窄袖紫袍就纷纷,滚身下马,先喘了一阵,回过气来后,“奉天子口谕,诏权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韩冈即刻入宫觐见!”

    ……………………

    一班宗fù退了出去,赵顼长舒了一口气。

    来贺寿的臣子已经可以回去休息,但他还要接受宗fù的拜贺。对赵顼来说,这等母难之日,也是同样的繁琐和无趣。除了终于下雨之外,他没有任何欢庆的心情。任何节庆一旦与大礼仪式挂上钩,基本上他这个皇帝就成了坐在御座上的木偶,还不如宫外的一个xiao民自在。

    今天赵顼坐在紫宸殿的御榻上,看着下面的臣子舞拜于庭,然后就是一片声的‘同天节,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要不然就是‘伏惟皇帝陛下吉辰,礼备乐和,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而后,自己就再让内臣宣一句,“得公等寿酒,与公等同喜。”

    一批批臣子上来贺酒,将同样的对话不断重复着,而赵顼也拿着金杯,重复着举起、放下,根本都不沾口。

    现在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赵顼松了松腰,就听着殿外通名,宰相王安石在外求见。

    宣了王安石进殿,赵顼就问道:“不知王卿有何急务需禀?”

    王安石没有1ang费时间,直截了当的就将韩冈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向赵顼说了一通。

    赵顼听着先愣了一阵,醒过神来,就立刻遣了在殿上听候使唤的xiao黄mén去找韩冈入宫觐见。

    当日在延和殿中,赵顼听着韩冈说起近日已有雨兆,当时高兴了好几天,后来又一直不见雨落,便又当成了臣子宽慰自己的言辞。但昨日在福宁宫中见着暴雨如注,方知韩冈所言的确其来有自,并非宽慰之语。在兴奋于天降甘霖化解旱情,以及赞赏韩冈言必有据的同时,也对欺骗自己的郑侠,也讨厌到了极点。

    经此一事,对韩冈的为人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赵顼就盼着韩冈能在府界提点的位置上,能再给了他一个惊喜。只是赵顼没想到,这惊喜来得如此之快。

    大宋君臣苦于黄河久矣。如今的治河之策,如同墙衅敷土,屋漏补瓦,一年一年的没有个尽头。每到夏秋时节,黄河水涨,京畿之地就紧张起来,一夕三惊的情况时常有之。

    而韩冈束水攻沙的方略却别出心裁,一举从根本上解决了黄河河槽逐年上涨的问题。尽管韩冈自言乃是治标之法,但赵顼琢磨了一番,这一套方略却当真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如果真能如韩冈所言,那日后到了夏秋洪水暴涨,赵顼也不用再担心得要沿河州县将水势逐日上报。

    韩冈很快就到了,从陈桥mén往宫中来,路程并不远。

    一见韩冈进殿,赵顼就立刻问起了治河之事。

    韩冈详详细细的与赵顼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此套方略,世人恐难信服,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实验之。”

    赵顼立刻道:“此事不须验,这番道理人尽皆知。”

    此乃常理,住在黄河边上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

    而且赵顼对于韩冈的信赖度不一样了。琼林宴上的落体实验,雪橇车的大规模运粮,还有最近的观1ù而知雨,赵顼对韩冈的信任,尤其是有关格物之说上,朝中已无人能比。

    但赵顼还有几个问题:“黄河水急,洪水一来,内堤不知能不能保住?”

    “所以内堤外堤都要整修。内堤束水攻沙,而外堤则是防洪。”韩冈登时回道,“一开始的时候,河上洪水一至,内堤必定会有垮塌之处。不过当河水开始向下深切,那时候,内堤就逐渐变得安全起来。……不过越到下游,地势越是平缓,束水攻沙的效果也会越来越xiao,不过从洛阳到大名的这一段,如果施行起来,当能有所成效。”

    韩冈虽然说着束水攻沙的不利一面,但他的话已经足以打动天子。

    赵顼的确很想让黄河从此不再为害,但整条河流也分了轻重缓急。京畿一带是重中之重,如果能保证京畿——也就是韩冈所说的洛阳到大名的一段——的安危,下游的堤防其实就可以暂且放上一放。

    “不知如今是否可以立刻施行。”赵顼很心急,“正好河北流民有数十万之多,可以以工代赈,让其上堤修造。”

    “这个时候是不可能了。”韩刚摇摇头:“如今已经是四月,算是进入了夏秋涨水的季节。即便是旱灾,黄河水量也比冬天时要大了许多。当要等着秋汛过后,方可实施。不过现在就可以开始加固外堤,并调查河中水情,以确定黄河各段内堤的宽窄。”

第3章 望河异论希(一)

    在京城又多留了一日,不过次日晨起,韩冈赶着城mén刚刚开启就往回赶,入夜之前,就抵达白马县。

    回到县中,韩冈不急着去后院见妻妾,而是拉着王旁、方兴和游醇问着这段时间白马县中的情况。

    白马县并没有什么问题,韩冈这段时间尽管不在,但他留下的幕僚团队依着既定的方针处理府界提点司的事务,而县衙的一干属僚也都密切配合,加之陆续调来白马的提点司吏员,尽管流民渐多,却并没有出什么大篓子。尤其是侯敂在接手了县务之后,诸多事宜处理得很得体,让几位幕僚赞赏不已。

    王旁赞了侯敂两句,又担心起来:“侯县丞做得很好,就不知新知县到任之后,他会怎么样做?”

    “白马知县暂时不会除人。”韩冈为此已经跟王安石提过了,正好白马县的职位安排是属于堂除范围——也就是归于政事堂管辖,而不是审官东院,“这两个月都会由侯敂继续代管,省得在此事上面分心。”

    魏平真这时从厅外进来,“胙城县的终于有回音了,说是已经将地界画好,只等提点司安排人手过来修造流民营。”

    韩冈面sè微沉:“怎么胙城现在才有回复?韦城县六天前就已经将事情办好了!”

    他是在白马县接任之后,就在公文上盖了府界提点的大印,让人送往韦城、胙城两县,让他们在官地中,给流民营划出位置。韩冈还在东京城的时候,就收到消息说韦城县有了回音,本以为胙城县也不敢拖延,没想到到现在才有回复。

    魏平真喟叹道:“胙城县之前始终都没有消息。前两日在下派人去催,胙城知县阎簿也是一再拖延,一直在叫苦,就是不肯给个准信。”

    “哦,是吗?”韩冈笑了笑,“现在倒是爽快了!”

    方兴冷笑道:“谁叫四月初九下了雨,今天看样子又要有一场雨……”

    一场雨后,王安石重新坐稳相位,那等观望风sè之辈,当然知道该如何取舍。

    “此辈xiao人只会见风使舵!”王旁愤愤不平。

    韩冈笑笑,他在京中的一段时间,韩冈将开封府二十余县的档案图籍都看了一遍,虽然仅是大略看过,但心中好歹有了点数:“若是jiao友往来,倒要看一下xiao人君子。可这治政上,还是得看理民的手段。阎簿这两年的考绩,都要在韦城知县吴椿之上,即便不论税赋,胙城县户口的增加比例也比韦城要髙。去岁夏日的一场时疫,吴椿报了四百三,而胙城则是一百三十六人。”

    “也有可能是作假。”王旁不服气的说着,“希合上意的事情可从来不少。上面喜欢看到河清海晏,下面就会有xiao人附和……”

    王旁反驳了两句,就突然停了口。这么一骂,差不多就要骂到自己老子头上了。

    方兴笑道:“其实也有那等故意夸大灾情,而让朝廷派下钱粮赈济的官吏。他们的官声和口碑往往都要过人一等。”

    的确也有这样的官员:不清查田地,不清查隐户,遇到一点xiao灾就立刻向朝廷报灾,要求免税免赋,并开仓赈济,自诩为视民如伤。这等人,在治下百姓眼中当然是好官,而他们的口碑也能在士林中传扬,得到举荐的几率反而要大过老老实实做事的官员。

    “其实这也是jian!”魏平真叹道。

    游醇却摇头:“百姓宽得一分就是一分。更何况报灾也不会年年都报,路中监司也会派人下来察访。”

    “‘夫诚信者,君子所以事君上、怀下人也。’欺君难道不是罪?”方兴反问着:“若天下州县皆如此,朝廷如何治事?”

    “不说这些事了,扯得都没有边际。”韩冈拍了拍手,打断了眼看就要开始的争执,“只要韦城、胙城两县愿意配合,我这里也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韩冈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人都笑了起来。在座的哪个不知道韩冈的厉害?

    阎簿、吴椿其实该庆幸自己的配合,真要拮抗到底,韩冈的手段能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杨绘去了鄂州;诸家现在连庄子都不敢出;三十七名粮商已经绞死了五人,流放远州的有十九名;现在的郑侠,眼见着也要编管远恶军州;再往前,向宝、窦舜卿皆在京中修养,几年都没派到差事。韩冈下手之后,有几人能安安生生的继续过活的?

    笑了一阵,又说起了正经事。

    王旁道:“三座新创流民营,水井、沟渠、引水道等诸事都已完备,石灰也都铺洒过一遍。修筑这几座流民营的六千民夫,依照提点的吩咐,都已经率先在营中住了下来。”

    方兴也道:“在下也已经与白马各乡乡老约定好了,流民营出产的粪féi他们都会包下来。”

    虽然是腌臜了一点,但出售粪féi的确是此时的一mén大生意,而掌握这么生意的粪行在各地州县中的势力,都能排在诸多行会的前十位,甚至粪车每日进出所缴纳的城mén税,也是任何一座城市的一宗大项收入。大户人家靠着出售此物,对家计也不无xiao补。而提点司也不会放过这mén填补亏空的买卖,按照韩冈的吩咐,将行会撇在一边,自己直接与消费者对接。而流民们生活在营中,一切都是受着赈济,在这方面也不会站出来说要分féi。

    方兴笑着:“有着几十万流民在手,单是粪féi一项,一年都能有十万贯的出息。”

    韩冈苦笑摇了摇头:“流民怎么可能全都留在京畿?都要逐渐转移到外地去的。而且,最近可能要整修洛阳到大名的一段河防。流民都会派上用场。其中三分之二的jīng壮,都要离开京畿之地。”

    “河防要得了十万流民jīng壮?!”游醇惊讶的问道,“之前不是说只要两三万民夫进行修补吗?”

    “事情有变,今年对大堤会有个大的整修。而到了秋冬,就要起大役了。”

    这就是韩冈提出的束水攻沙的方略所带来的结果。处置流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有工作养活自己和家人,以工代赈一直都是这个时代安置流民时,最为常用同时也是行之有效的手段。

    尽管束水攻沙的方略可以说是韩冈在听说了浚川杷之后才想起来的,但在他事前的规划中,整修河防一开始就被列为一个大项。

    兴建工役,可不只是开封一府的任务,这是整条黄河流域的大事。西京洛阳到北京大名的黄河曲折上千里,其中京畿一段只是一xiao部分而已。只要能让天子下诏,募流民兴建工役,将流民礼送出境,他肩头上的压力立刻减去一半。

    韩冈详细解释了一番后,笑道:“等到流民移往西京去筑堤,提点司这里就能轻松一点了。”

    不管怎么说,这付担子,他都没想过要从头到尾将之全数挑起来。

    今天河北旱、京畿京东【山东、淮北】旱,两淮旱,两浙旱,但京西却没有什么旱情,差不多能肯定是丰收。两个月前,还听着熊耳山、方城山一带,因为连绵net雨,加上山上雪化,导致了桃hua汛爆。暴涨的白河、堵水【唐河】差点破堤,淹了邓州南阳和唐州的泌阳。

    看着京西的好年景,韩冈一直都在想着该如何将负担让京西也带着分担一下。如果能让旧党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那就更好了。若是将全部的jīng力放在抨击治河之策上,韩冈处置流民起来,耳边也能清净一点。

    不过,那也只是附赠品,有也好,没有也无所谓。

    韩冈jīng通水利,在座的无人惊讶,如今的官员少有不习水利的。对于河防,王旁、游醇都能说出个道道来。既然韩冈治政出类拔萃,他在水利上的见识当然只会更高。

    魏平真等人静声思考韩冈方略中的道理,方兴则试探的问着韩冈:“提点献束水攻沙一策,不知是否可以提举其役?”

    “你说呢?”韩冈笑着反问。

    方兴脸sè一黯,叹了口气,“可惜。”

    韩冈倒不觉得可惜,他并不指望自己能提举河防工役。黄河之重,有如泰山,要坐上河防工役的提举——从此次修整河防的规模上,应该会冠以‘都大提举’的前缀——他的地位、资历都还不够高。而且还要协调沿途州县,从诸路调集物资、力役,都必须有着能与一路监司主官分庭抗礼的资格,甚至要更高一级,这样才能保证顺利整项工役顺利而无所阻碍。

    王安石的手底下,只有吕惠卿勉强够资格,而章惇和韩冈都差得远。要知道熙宁初年时,赵顼都有让司马光出任都提举的想法。虽然被吕公著否决,但从其中也可以证明只有司马光一级的声望或地位,才有资格就任这个职位。

    当然,还有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任用宦官。

    不过这就不干的韩冈的事了,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只在眼下。

第3章 望河异论希(二)

    “……编管恩州【今河北清河】……”

    在一次次上堂听审的过程中,郑侠已经变得麻木了,当听到最后的判决,却也只注意到了其中的四个字。

    御史台定罪,再jiao由开封府落,郑侠的案子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有了结果。

    对堂上主审知府孙永的话充耳不闻,郑侠低低的道了一句:“去沙mén岛又如何?”

    一开始,士林中对他的支持度还是很高的。还没有被收押进御史台的时候,有不少人sī下里赞他有胆识,甚至旧识王安国都过来见了他一面。

    可等到同天节前暴雨如注之后,郑侠就知道,士林中的风向肯定就要转向。

    联系起韩冈在殿上的一番奏对,郑侠坐定了欺君罔上的罪名,让他有口难辩。

    现在谁能相信他当初是当真赌了xìng命?!

    这些日子里,在御史台狱中并没有受到折磨,在审讯时也被没有根究什么同党,吃喝居住上更没有被克扣,但郑侠心中仍是十分痛苦。

    对于他来说,名声比xìng命更为重要。

    在士林中声名尽丧还好说,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换来的却是天子的误解,更是让郑侠心丧若死。与其到河北恩州熬着大赦,还不如到犹如鬼mén关的沙mén岛【今庙岛群岛】里住着。

    依着刑律,配隶重者沙mén岛寨,其次岭表,其次三千里至邻州。也就是说,在刑罚中,流放岭南则比流配三千里要重,流配沙mén岛比岭南还要重上一层。

    至于所谓的编管,则是连官身还保持着,只是被拘束在城中不得出城,往来书信要受检查而已。

    孙永在宣判的时候,嘴里就说着,这是皇恩浩dang。只是郑侠却不想要着浩dang皇恩,另可多受点苦。

    孤伶伶的无人相送的出了城后,郑侠还是不时的念叨着。

    “郑官人,沙mén岛还真去不得!”

    领头押送郑侠的老公人和气地与郑侠搭着话。他是开封府中的积年老吏,知道轻重,别看郑侠现在声名尽丧,被赶出京城去,但坏名声也是名,只要朝堂上风向一转,或是说得悖逆一点——皇宋易主,说不定他立刻就能翻身。

    “怎么?”郑侠没好气的反诘着,“难道沙mén岛上还敢行李庆故事?”

    沙mén岛上只有重刑犯,有些死囚被赦了死罪后,也配到沙mén岛上。由于配者日多,渐至千人以上,而沙mén岛上给囚犯的口粮配额却是只有三百,而且还不能加派,当时管着沙mén岛牢城的寨主李庆就将多余的犯人往海里扔。两年间,丢进海里丧命的犯人有七百之多。直到熙宁二年,当此案被登州知州马默揭出来后,顿时震惊朝堂内外,天下闻者无不为之惊骇。

    老公人骑着马跟在郑侠身后陪着话:“就算李庆悬了房梁,沙mén岛还照样是鬼mén关,去得多,回来却没几个。”

    “德政不修……”郑侠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来,让老公人听着心惊rou跳,不敢再说了。

    郑侠的官身还在,出行照样有马骑,有车坐。他从京城北上后,就乘上了驿马,而一同随行的浑家则坐着车子,就这么一路往北去。

    一行人出京北上,在封丘县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起来出行。正是五月的时候,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路上已经看不到多少行人。

    “郑官人,已经是白马县了,到了前面的铺子就歇一歇吧。”

    郑侠没理会,在马背上望着路边和天上,时不时能看见一xiao群、一xiao群的蝗虫飞来飞去,冷哼着,“蝗虫遍野,现在还吵着要不要修河堤……”

    ‘修河堤……’

    老公人一下看向郑侠,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从这口气中,想必这位郑官人即便在台狱之中,也照样听说了这场惊动朝堂的议论,而且还清楚是那位让他入了台狱的韩yù昆所掀起的。

    老公人在开封府衙mén里面几十年,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早就看多了。郑侠怎么说都是败下阵来的,肚子的怨气不用想也知道寄存了不少。

    但眼前看到的,的确如看mén的郑官人所说,一眼望过去,地里蹦跶的尽是蝗虫,密密麻麻的连道路上都有。还有不少蝗虫飞了起来,在空中横冲直撞,甚至撞到人马身上。不过在道旁的田地间,一群群的jī鸭欢快的跑着,但最多的还是人。男nv老幼各自举着大扫帚,在田地中用力扑打。

    看着白马县民在地里灭蝗,郑侠一行人又向前走了一阵。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面绘了‘茶’字字样的xiao角旗,高高的挑起在路边上,比起一边军情递铺挂起的旗子还要起眼。而角旗的落处,就是一座茶棚。几根柱子撑起了棚子,用麦草盖着顶,下面的一幅yīn凉之地,让在太阳底下走了半日的人们看着就忍耐不住。

    “先歇一歇吧……”郑侠对着押送他几名公人说着。

    道边茶棚下,卖茶,也卖解暑的凉汤。一个老汉拿着扇子坐着,面前一摞碗,紫铜大壶放在缸里镇着。郑侠过来时,里面就只有一个行脚商。

    郑侠坐下来,卖了几碗茶汤,一碗自己喝,一碗给了马车里的浑家,剩下的给了押送自己的公人们。

    喝了一口解暑汤,口味比起东京要差多了,但郑侠也不在乎。就听见行商cao着河北口音,跟着卖茶老汉搭着话:“这蝗虫来的不是时候,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这一下子都完了。”

    “还好,还好。xiao韩知县拿钱买蝗虫。苗被吃了是可惜,但人拿蝗虫换了米面吃就没事了。别说,现在看看还真扑了不少,县城四mén外都在烧着。”卖茶老汉指了指北面白马县城的方向,几道烟柱模模糊糊的往天上散去,“烟都冲天了。”

    而就在茶棚不远处,就有几个胥吏摆开了换米的摊子。三斤蝗虫换一斤米或是五文钱。蝗虫极轻,一斤能有近百只,又会飞又会跳,捕捉起来着实不易。但架不住田中的蝗虫多,一扫帚下去就能扑下五六只。

    蝗虫易捕捉,使得换米的人为数不少,使得官府派出来的这个换米点都排出一条人龙来,多是老人或是xiao孩子,背着口袋来换米。一名身穿绸缎的乡绅旁边站着,压着队伍不1uan。下面一名书办坐在张xiao凳上,在一本册子上做着登记。

    但也有觉得不该1ang费时间来换的,行商喝着茶汤,望着烈日下的队伍:“这排队看着一排就要xiao一个时辰,排着不累吗?一斤蝗虫晒干了也能剩三两,磨成粉合着面吃,好歹也是荤腥,还能看着点油水。”

    “蝗虫jī鸭吃得欢,喂猪也行。人怎么吃?”坐在茶棚下,卖茶的老汉摇着头,拿着蒲葵扇赶着苍蝇虫子。

    “怎么不能吃?”行商浮在脸上的笑容却似乎是在叹气,“河北的树皮都给蝗虫啃光了,现在人都改吃蝗虫了。”

    卖茶老汉为这个世道叹了口气,道:“蝗、旱从来都是连着的,要多下雨才能好。就是官家生日前才下了一场透雨,隔了两日,又下了一星半点,月底的时候下了一场稍大的。怎么说这雨水还是少,根本不解渴!”

    “京畿好歹有三场雨下来,可怜河北就见了一场雨。而且是到了地面上就没了影,一点也看不出来雨迹。一旱七八个月,都是朝堂里面闹的。”河北行商有了点愤世嫉俗的口气,“听说你们这里的知县是王相公的nv婿吧?”

    “说得是xiao韩知县吧?已经升做府界提点了,现在县中事是侯县丞代管。”

    “这么快?”行商惊讶道,“真不愧是宰相nv婿!”

    “xiao韩知县跟他岳父不一样!别看在县中才做了几个月。老汉几十年看见过的知县里面,他算是第一了。”卖茶老汉为韩冈分辨着,比出了个大拇指,“诸押司在县衙里横行了三十年,去年冬天将米价涨到一百三十五文一斗的也有他一份。后来怎么样,被bī着捐出了两万石来买命!现在县衙中哪个公人还敢伸手要钱?”

    “还有那个三十年的案子!”卖茶老汉左手蒲葵扇一挥,“两家人争一片祭田,争了整整三十年。多少任知县都没办法,官司都打到州里过,知州也只知道将案子回来。可xiao韩知县一到任,当着全县百姓的面,一转眼就将案子破了!”

    “那还真是一名能吏!”河北行商赞叹着。

    “谁说不是呢?”卖茶老汉突然又叹起气来,“就是做得太好了,才半年就升了官。要是能在县里做个三年五载那该有多好!”

    “好官总是升得快!”河北行商笑道,“相州的韩相公不是三十多岁就做相公了嘛!”

    “xiao韩知县多半也能三十出头就当上相公,到时候,天下百姓就有福了。”卖茶老汉又叹道:“只是这么好的官,还有jian人骂!”

    将后面押解郑侠的公人当成了郑侠的随从。看着郑侠坐在一边、默不吭声,卖茶老汉搭上话来:“这位官人从京里来,一看就是有见识,肯定听说了这一件事。”

    郑侠不置可否,低头喝着茶。

第3章 望河异论希(三)

    【不好意思,有事迟了一点。不过夜里还有一更。】

    老汉见着郑侠没反应,也不气馁,反过来又对行商道:“也就是最近的事,东京城里面有个看城mén的官,上书说如今的旱灾蝗灾全是新法不是,要官家废新法,赶了王相公走。其实这事倒也罢了,不论是哪家法度,好坏都要jiao税。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骗天子说废了新法就能下雨,这倒好,xiao韩知县一见天子,就戳破了他的谎。

    这官儿也该死,骗天子还不够,还说xiao韩知县不是,在白马县害了几万流民。想想,这是多大笑话?!人家流民都要为xiao韩知县设长生牌位了,竟然还有人睁眼说瞎话,说害了流民。现在听说天子明察秋毫,将他下狱治罪!……这就叫活该!”

    卖茶老汉说得口沫横飞,老公人过来扯了扯郑侠,“官人,还是上路吧。”

    郑侠纹丝不动,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拿着汤碗的手轻轻抖着,他要听着这老汉的下面怎么说。

    “xiao韩知县自从来了白马县,天天都没歇过脚。为着河北的流民,xiao韩知县跑瘦多少匹马?为了应付这场大旱,县里打出的多少口井?现在架着风车的几十口深井,全都叫韩令井,从早到晚的提着水出来,以后几十年都不用怕旱灾了。xiao老儿这卖茶汤的水,就是从几十丈深的韩令井里提出来的!比起原来的井水好了不知多少,过去白矾一个月就要用上一斤,现在一钱都不用了!想想能为xiao老儿升了多少棺材本啊!”

    郑侠面无表情的坐着,心中则是如同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惊涛骇1ang不停地翻涌。

    他从卖茶老汉身上能看得出来,白马县的百姓是当真将韩冈顶礼膜拜。

    难道说自己真的误会了韩冈?

    不!

    郑侠在心中立刻否定。

    王安石在熙宁之前,还不是负了三十年的重望?王莽在篡汉之前,也不是人人夸赞?韩冈现在的表现,也不过是他岳父当年的翻版,等他日后得志,天下必受其人所苦。

    想到这里,郑侠容sè一肃。

    天下正受新法所苦,韩冈却不加以阻止,反而助纣为虐。他在白马县做得再好,也不过是xiao恩xiao惠而已!

    再看一眼说得口沫横飞的茶棚老汉,眼中不无怜悯。乡愚识见不足,眼光不及长远,所以才会被jian佞所欺。

    歇也歇够了,郑侠就准备会了钞后就动身,忽然就听到一片蹄声,从北面的官道上奔来一队人马。

    远远地一见来人,郑侠身子就僵住了,而茶棚老汉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哎呦,是王相公家的二衙内!”

    “王相公家的二衙内?”河北行商闻言一惊,随着望了过去:“相公家的衙内怎么来了这里?”

    “王二衙内也是好人,给xiao韩知县打下手,县里面的井水、沟渠都是他督办的。现在县里面的几十个换米点,xiao韩知县也是天天派人来督察。前两天,也就是王二衙内来的。由他盯着,你说谁敢克扣半点?”

    河北行商沉yín着点头:“这么说来,王二衙内也是个好官。”

    “王相公也是好心办坏事,给下面的人méng骗了,听说xiao韩知县也劝过。想想当初xiao韩知县来白马,外面不都说是翁婿两个吵架的缘故?”

    茶棚老汉和行商这边说着话,王旁就在换米点下了马,主持换米的胥吏迎上去点头哈腰,而排着队的乡民们也同样一起行礼,一片声的问好。

    王旁的随从也跟着下马,有几个是负责保卫的,眼睛四处瞟着,一眼现了停在茶棚外的驿马和马车。属于驿馆的马匹和马车,很容易分辨出来。

    官员过境,于礼就要接待。那人忙去了王旁身边说了一句,王旁立刻就走了过来,到了茶棚外问道:“是哪一家官人要北上过河?”

    郑侠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

    站在太阳底下,茶棚下yīn凉处的人和物就有些模糊,王旁眯着眼睛看过来,瞅了好几眼才看清了是郑侠。惊叫道:“郑介夫?!”

    郑侠躬身一礼,向过去的老相识很疏冷的说道:“衙内,郑侠这厢有礼了。只是戴罪之身,不便与衙内相见。”

    王旁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就听着茶棚下面又蹦起一人,“你就是那个胡说xiao韩知县害了流民的犯官?!”

    茶棚老汉一下跳将起来,拿起蒲葵扇往外挥着:“去、去、去,不收你茶钱了,xiao老儿这破茶棚待不下郑官人你这尊大佛!”

    “不得无礼!”王旁和老公人连忙一起叫道。

    茶棚老汉则梗着脖子:“二衙内,你们官场上的事xiao老儿是不知道,但说xiao韩知县坏话的,xiao老儿可shì候不起。也别说xiao老儿无礼,郑官人过境的消息传出去,看看会有多少人有礼!”

    郑侠脸sè白,王旁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而河北行商则是唯恐天下不1uan的在后面拍着手:“公道自在人心,还是乡野之中有义民!”

    ……………………

    一个时辰后,王旁已经到了黄河边的大堤下,正看见高耸的堤坝上高高矮矮的站了一群人。身材高大的韩冈在其中最是显眼。

    将马jiao给迎上来的随员,王旁疾步上了大堤,与正向韩冈汇报工作的方兴打过招呼,径直来到韩冈身旁,问着:“yù昆,你猜我方才见到了谁了?”

    韩冈望着远处的工地没有动弹,漫不经意的回道:“郑侠?”

    “呃……”王旁愣了一楞,转又醒悟:“是大哥的信?”

    “除了元泽,还能从哪里听来的?”韩冈回头笑道。王雱前两天就写信来说了郑侠的事。编管恩州的判决,信上也写了。

    要往恩州去,当然要经过白马县。虽然也可以从濮阳那里过河,但郑侠可是被押解着的罪官,有何等道理能让他绕道而行,1ang费公帑?

    “yù昆,我已经在县里的驿馆中将他夫妻俩安顿下来了。”王旁说着,又试探的提议道,“要不要去见他一见?”

    方兴一听顿时来了jīng神,凑上来笑道:“提点,最好还是见他一面。待以重礼,厚给程仪,在外面也能博个不计前嫌的美名!”

    韩冈瞥了方兴一眼,他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jian笑。

    “见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吗?”韩冈摇摇头。他并没有打落水狗的心思,却也没兴趣表现一下所谓的宽宏大量,“事出无谓,何须如此。好生在驿馆里着,明日礼送出境就是了。”

    尽管外面都在说郑侠心怀诡诈,欺君罔上,但身为当事人的韩冈并不会这么认为,那场雨应该只是巧合而已,郑侠没那个本事预测。

    且从王安石父子三人的口中,韩冈也稍稍了解了郑侠的为人。即便出了这一档子事,王雱两兄弟都没有改变对郑侠的评价;同样的,相比起叛离的曾布,王安石对郑侠也没有什么恨意,毕竟郑侠对新法的态度始终如一,更何况郑侠已经自食苦果。

    对于郑侠,韩冈无意揣着幸灾乐祸的心思去故作姿态,那样有**份。而且就算能méng过外面的人,但能méng过郑侠本人吗?万一他一气之下跳进黄河怎么办?——韩冈很珍惜自己的名声,可不愿看到这样的事生。同时韩冈也没有与其结jiao的心思,这等君子最大的mao病就是固执,去见他没得找气受。敬而远之,才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韩冈不肯去见面郑侠,王旁也没办法,方兴也只能收了心思。随着韩冈一起,望着周围的工地。

    入夏之后,黄河的水量依然不丰,只是在河netg中心地带流淌,南北两边空出的河滩比起河面还要宽得多。就在黄河南面的这片河滩边缘,数以万计的民夫如同蚂蚁一般覆盖了高耸的堤坝。

    单是白马县这边的百里堤防,韩冈就动用了上万名从流民中征召的民夫,将大堤加高夯实。丁壮上堤做活,而家中老xiao则是出外捕捉蝗虫换米。对于许多家庭来说,一天下来,还能结余个二三十文钱来,如果能持续两三个月,对于背井离乡的流民们来说,就能存下一笔度过荒年的资金了。

    远远近近的号子声在河面上回dang,一根根木桩被提起,然后又重重的落下,大堤就在一记一记的夯筑下,变得逐渐坚固起来。

    方兴指着工地道:“今天上堤的民夫,总计一百四十六组一万零四百二十一人。告病的有九十六人,加上昨日受伤送医的十七人,与疗养院报上来的人数能对得上。另外报了逃逸的有四人,姓名也已经报上来了,在下已经遣人去了四人所在保甲追查。”

    方兴跟在韩冈身边半年多了,知道韩冈很在意施行中的细节,汇报起来,就是不厌其烦的说着数字。韩冈多次说过,所谓的‘重其大略,不暇细务’,这是对外面说着好听的。真正做事,从细节上就能看出来是否用心。

    方兴用了大概有一刻钟,加上王旁上来之前的半刻钟,才将今天要汇报的工作捡着关键的地方,向韩冈都说了一遍。

第3章 望河异论希(四)

    韩冈低头看着手上整理出来的文字,与方兴的汇报对照来参考,最后点头道:“进度不错,辛苦了!”

    方兴陪笑着:“是提点的竞争奖励管用。”

    韩冈每天用奖励来鼓励各组竞争,每天总计一百五十贯的悬赏,只取前十名赏赐,就让一万多人拼了命的干活,一天的进度几乎能抵得上寻常的两天。正常情况下,民夫们怎么也不可能的这般勤力。

    王旁则叹道:“也是yù昆待人宽厚,才能得民伕信任。得了信任,才会如此卖力。”他看着大堤上,隔着一段就有一座的工棚,里面不仅仅是民夫们休息的地方,棚子下面还排着一只只盛满了水的水桶,不时的就能看到有人过来舀上一瓢灌下肚去,“换作是其他地方,哪家会给民夫们提供盐水喝?”

    方兴也道:“民夫在烈日下辛苦做活,流汗极多,我们这边掺了盐的凉水都是为他们准备着,一天差不多都要用上一石半的盐。就是不知其他地方能不能做到。”

    “难说啊……”韩冈喟叹道。他能管着开封府的流民,监察沿河各县的工役,却管不到京畿以外去。

    昨日中书下令,征调了一批流民往洛阳那边去修筑黄河大堤,这虽然如了韩冈之愿,但要指派流民一路走过去,还是要费不少周折。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他们往东京城去,想想也只能安排他们沿着大堤走。而流民们到了洛阳后,那里的官员想来也不会如自己一般用心,民夫的伤亡率不用想也会大于白马这边。这等于是自己将他们送进虎口,韩冈的心中总是有点难以释怀。

    看着韩冈心情有些沉郁,方兴识趣的转圜道,“如今东京一段河堤已经动工,洛阳也要跟着动工,过几日,从洛阳到大名的河堤都要开始修筑。”他感叹着,“黄河之患,在沙而不在水。日前准备用浚川杷来疏浚河道,目的也就是为了驱沙。提点的方略,由不得天子不心动啊!”

    “谁让yù昆说出来的道理,都没人能驳得了?”王旁附和的笑着,“”

    韩冈摇头:“有些人只是暂时观望、等待时机而已,不是当真认同。”

    束水攻沙的方略,前些日子从王安石口中说出来后,就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o。毕竟是将过去行之千年的治河手段全盘推翻,反对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可细细数来,真正反对的最为jī烈的仅仅是一些想博取名声的xiao臣,最大的也不过是几名御史而已。旧党重臣一个个都闭着嘴,富弼、文彦博等人都没有说话。

    韩冈的提议很有些道理,加之杨绘的例子、还有郑侠的例子都摆在前面,谁愿意出头成为东京人的笑柄?而且韩冈的xìng格也渐渐地为人所知,言不轻,行必有据,这两年一桩桩的事迹验证着,又有谁敢立刻跳出来丢人现眼?至少要等到他失败之后再出手。

    再说要弹劾人,没必要迎着对手的长处去,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安置河北流民的过程中,有的是机会。只要是为官理事,就不会没有出错的时候。不说构陷二字写来之易,就是要找茬,也是一找一个准。

    有些人的想法,韩冈不用费心去猜都能看得明白。

    所以朝堂上的纷争只用了十来天就没有了声息,只不过sī下里讨论的就有很多了。

    有人支持韩冈,他们翻找古籍,在《汉书》中找到证据。在《汉书·河渠志》中,张戎说‘水xìng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也就是跟韩冈说得是一个道理。

    但也有人反对,毕竟这一方略过往从无有人施用于黄河。据说在宰相府上,反对声最为jī烈的是都水丞侯叔献,他一口咬定束水攻沙绝不可行,不是韩冈说得道理不对,而是工程难度太大,能夹水攻沙的内堤根本修不起来。

    不过因为碓冰船一事,王安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侯叔献顶出来让人当笑柄,而暗地里采用了韩冈所创的雪橇车,最后一举翻盘。韩冈因此事而备受赞许,而侯叔献则成了韩冈的踏脚石,所以有许多人都认为侯叔献这实在挟忿报复。

    韩冈与京中联络频繁,争论传言皆有耳闻。

    许多言辞,只能报之一笑,连反驳都嫌1ang费口水。不过也有一些,却是很有些道理。比如侯叔献所言,韩冈也为之深思。

    不过韩冈好歹也知道,束水攻沙是明清时代出现的治河手段,那时候的技术条件能用,此事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说起治河,韩冈其实也只记得束水攻沙这几个字。但推敲其中道理,却总比现在一味的加固堤防,可每隔几年十几年就有一次破堤改道要强。

    束水攻沙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下游破堤如故,可只要能将开封这一段堤坝稳固住,这就是功劳。且现如今京畿周边全线动员,就算放弃了束水攻沙的方略,光靠重新加固起来的大堤,其实也能撑个好些年。到时候,说起来还是他韩冈的功绩。

    而之前所用髙筑堤坝并开支河分水势的策略,也即是西汉末年贾让提出的‘分杀水怒’的方略,并不是不好,还有若能分水分到后世那等让黄河断流的水平,那还要头疼什么黄河决堤?可现在做不到,每分一次水,水流就越缓,沉寂下来的泥沙就越多——这何时是个了局?反倒是束水攻沙看着能拖得长远一点。

    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韩冈的幕僚们也都完全认同了这个观点。

    方兴道:“等到今年冬天内堤开始修筑,洪水未至时就能束水攻沙。而到了行洪期后,又可以缓解洪水冲击外堤。大河金堤必稳若金汤。”

    王旁望着河心滔滔浊流:“‘多用巨石,高置斗mén,水虽甚大,而余bo亦可减去。’这是真宗皇帝当年说如何在汴河上修斗mén的口谕。如果洪水水势高涨,多余的水就会从斗mén上漫过去。而内堤的作用,有一半也近于此理。”

    韩冈摇摇头,心中也不知道该叹气还是该感慨,就连王旁都能随意举用故事,而来源还是皇帝。

    河防之重,实重于泰山。黄河三天两头决口,决口后,就是一泻千里,梁山泊——官场文字上称为梁山泺——是怎么来的?就是五代至宋初,黄河多次决口,每一次决口,洪水多半都涌向东面,最后在古巨野泽处潴留,汇聚成浩浩dangdang的八百里梁山泊。

    作为通往京城的运河——五丈河的源头,梁山泊水产丰富,同时又是将京东东路的出产运往京城的起点,但当初形成梁山泊时,京东东路死了多少百姓,淹了几座城池,如今的人们都还能记得——就在真宗皇帝的天禧三年【西元1o19年】,黄河决口,其位置就在白马县,‘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泊’——白马县的县城都是重建的,前一座就在地底下埋着。

    黄河的不驯,bī得当今世人不得不jīng研水利,所以连皇帝都能随口说出个一二三来。生死攸关,此事也不足为奇。

    所以具体施工,韩冈并无意cha手。他提出的仅仅是思路。以自己的水利知识,对比起如今的水利工程学的水平,韩冈并不认为在技术上,他有什么能指点人的地方。韩冈也见识过汴河靠近京城的一段,堤坝、水闸、桥梁,任何一处都闪烁着能工巧匠们的智慧。韩冈并不认为自己能胜过他们,而想必他们也能给自己带来惊喜。

    在工地上,大批的木滑轮组已经用在了夯土的木桩上,省了不少人工。而运土上堤费时费工,韩冈张榜悬赏,前两天就有人来献了一架修堤飞土梯【注1】,可以将泥土通过滑轮和绳索很容易的运上堤去。工程的进度能如此之快,除了韩冈在管理上的功劳,也有简易机械大量使用的原因在。

    而且方兴、魏平真,这等幕僚在政务处理上的手段以及见识,都要强于一般的官员。而稍逊一筹的王旁和游醇也逐渐历练出来,加上手下的官吏听命得力,做起事来也是得心应手。

    上下一心,反对之声几希,虽然忙着,韩冈的心情还是很不错:“明早我要去胙城县看一下那里的流民安置情况。郑侠就要仲元你费心了,明日早点送其出境了事。”

    王旁苦笑着点点头,以韩冈如今在白马县受到的尊敬,郑侠就算在驿馆中都待不安生,自家等会儿回城后,也还要去驿馆一趟。如果郑侠受到折辱,对韩冈的名声也不太好。

    次日清晨,天刚méngméng亮,韩冈就带着一队人马准备前往胙城县视察。

    一片蹄声向着西mén而去,忽然前方几匹马伴着一辆车,从城西mén处的驿馆转出来。几匹马上,唯一的一名官员韩冈并不认识,可就算是用鼻子猜,也能猜得出来究竟是谁。

    竟然是郑侠!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两人都现了对方。

    差不多是相看两厌憎,韩冈无意上前,而郑侠更不会上来相见。韩冈遥遥的拱了拱手,就见郑侠转开视线,不顾而去。

    韩冈摇头一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一鞭望空轻挥,向着初启的城mén行去。

    注1:就在熙宁九年,神宗重修东京城。内臣黄怀信等献修城飞土车、运土车,‘并创机轮土……所省者十之三。’

第37章 相叹投残笔(上)

    到了八月入秋,雨水反常的多了起来。中秋前后的月亮,藏在雨云中,一直就没1ù过面。

    相州的雨,断断续续下了有半个月,原本已经渐渐稀少,可到了今天,突然又是一场暴雨突降。

    昼锦堂有着良好的排水系统,只是雨水太大,如同瀑布一般,一时来不及排出去,院子中的积水差不多有半尺深。

    之前持续了近一年的旱灾,在秋后淋漓的雨水中,让人逐渐模糊了记忆。

    此时渐近深秋,天气已经冷了起来。连日的yīn雨天,更是显得湿寒透骨。

    窗mén紧bī,厚实的mén帘、窗帘将缝隙遮得严严实实,一缕香烟从三足香炉,让室内温暖如net。只有高处的一扇透进来一些清新的空气,还有不减停歇的哗哗雨声。

    曾经的三朝宰辅,如今判相州事韩琦,就靠坐在netg榻上。厚厚的锦被盖着腰tuǐ,一脸的病容,不复当年的神采。一张xiao几案搭在netg上,几上纸页墨迹淋漓,尚未干透的mao笔,很随意的横放在一方纯紫sè的端砚上。

    韩琦向后仰靠着,闭目养神。身后做靠枕的shìnv,又轻轻的帮他rou着太阳xùe。如此好一阵,这才重新睁开眼睛。不过写了几百字的奏章,脑中就一阵木胀,韩琦即便不想服老,现在也只能叹着岁月不饶人。

    拿起刚刚写好的文字,韩琦默默地念了起来:“臣观近年以来,朝廷举事,似不以大敌为恤。彼见形生疑,必谓我有图复燕南意,故引先制人之说,造为衅端。”

    自从去岁第三次回到家乡任职,韩琦的奏章,都是家中的mén客或是儿子来写,或是他只负责说,由人代笔,只是最后过目一下,签名画押了事。但是今次事关重大,韩琦并无意jiao给别人,甚至请人代笔都不行。

    过去的几年,大宋朝廷行事,从来没有体恤过辽国的反应。既然见到新君登基后,大宋整军备战、开疆辟土,辽人当然会担心日后宋人北伐。与其等着宋人主动进攻,还不如先制人。而辽人索取河东之地,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一事,就是韩琦打算用亲笔写下的奏章告诉天子的。

    正要继续往下看,一个六七岁很是jīng神的男孩儿从外间跑进来,“爹爹,四哥来了。”

    韩琦抬起头,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跟着进来了,是他的四儿子韩纯彦。

    韩纯彦一进来,就对着男孩儿道:“六哥,出去玩去。”

    韩琦最xiao的儿子韩嘉彦,熙宁元年出生,现在才六岁,比韩琦的好几个孙子都要xiao。听了韩纯彦的话,乖乖的走到外间,立刻就被rǔ母抱了出去。

    见着弟弟出去,韩纯彦走到韩琦榻边,“大人昨日让孩儿查的事,儿子已经查清了。州里出去逃荒的流民,的确回来了不少,这些天陆陆续续有了几百户人家。”

    “可问了南下后的情况?”韩琦动了动身子,有些吃力的问道。

    韩纯彦道:“孩儿也使人问了。只要到过开封的,都没口子的赞着韩冈。说是逃难一趟还赚了本钱回来。”

    “王介甫找的好nv婿。”韩琦叹了口气。

    韩冈年纪轻轻,做事理政却是朝中难得的人才。今年河北数十万饥民南下京城,才二十出头的韩冈竟然将之全数安置妥当,才干卓异,并不下于富弼当年。

    虽然在安置流民的过程中,韩冈也不是全无破绽,韩琦也听说了有好几个知县和御史都有上书弹劾他,但顶不过赵顼对韩冈的信任,上的弹章全都留中不,甚至将攻击韩冈最jī烈的扶沟知县调到了荆湖北路管酒税去了。

    想也知道,他们的弹劾成不了事。调去洛阳修堤的一万多流民,才一个月时间,竟然逃回三千多人,哭着喊着要韩提点去管堤防工役。有了这么多流民亲口作证,天子又怎么会相信他人对韩冈的弹劾?

    又叹了一口气,韩琦便吩咐道:“四哥,你再去查一下,如果族中有人侵占了流民的土地,让他们都给退回去……若是有人不愿意,就从账上拿钱来买,说是为父买他们的。”

    “孩儿知道。”韩纯彦毫不意外父亲的嘱咐,这等毁了家族名声的事,其父韩琦怎么不会让族人去做的,想想又笑道,“大人的吩咐,谅必无人敢不应。”

    他又看了看韩琦,脸上已经有了些疲sè,便关切的说道,“大人还是多歇着,孩儿先告退了。”

    “等等。”韩琦叫住儿子,指了指桌上,“你看看这份奏章。”

    韩纯彦听了吩咐,将字纸拿起来,边看边读了起来。

    “……所以致疑,其事有七:高丽臣属北方,久绝朝贡,乃因商舶you之使来,契丹知之,必谓将以图我;一也。强取吐蕃之地以建熙河,契丹闻之,必谓行将及我,二也;遍植榆柳于西山,冀其成长以制蕃骑,三也;创团保甲,四也;诸州筑城凿池,五也;置都作院,颁弓刀新式,大作战车,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将,七也。契丹素为敌国,因事起疑,不得不然……”读到这里,韩纯彦难以理解的停了声,皱眉问着韩琦:“大人,真的要如此上书?”

    韩琦抬了抬眼皮,慢吞吞的道:“天子问政,做臣子岂有不答之理。”

    辽使萧禧从年初受命至东京索要土地,到如今,已经是第三次来大宋。而且此次萧禧南来,还带来一个消息,就是辽主已经准备将nv儿嫁给西夏国王秉常。

    过去,契丹曾经嫁了一个公主给吐蕃人,如今臣服于大宋的吐蕃赞普董毡就是契丹nv婿。现如今,大宋在关西咄咄bī人,北朝嫁一个公主给党项人也并不出奇。

    只是这么一来,给大宋天子的压力就大了。西北二虏携起手来,是大宋君臣的噩梦。王安石在旱灾、蝗灾之后,虽然依然坐在宰相的位置上,但已经难以得到赵顼的信重,天子慌1uan之下,想起了被他赶出朝中的元老重臣们,亲下手诏,向韩琦问政。而据韩琦所知,富弼、文彦博、曾公亮、张方平等人,也都得到了天子的手诏。

    这可以说是元老重臣开始翻身的标志,韩纯彦本以为父亲会以三朝宰相的身份,安定天子之心。可没想到父亲会这般写。说以上七条是造成契丹人生疑的原因,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以可疑之形,如将官之类,因而罢去。’,到时候,如果契丹人‘果自败盟,则可一振威武,恢复故疆’。

    这是自相矛盾啊!

    放弃jiao通高丽;放弃拓边熙河路;放弃在边境种植用来抵挡胡骑的榆柳;废除河北保甲;边境诸州不再筑城凿池;都作院和军器监打造兵器、战车,以及河北整备军力的行动也尽数停止。

    这一番事做下来,到了契丹人南下时,如何能一振威武?

    韩琦瞥了头脑hún1uan的儿子一眼,冷笑道:“想想王介甫是怎么与天子说的?”

    对待契丹人的贪yù,王安石始终是主张强硬的对待。对于契丹人意yù重新划定河东地界的要求,王安石说着要寸土不让,并让刘庠、韩缜在谈判中有理有据的拒绝。

    如果天子当真同意他的意见,当真放心下来,就根本就不需要向他们这一干被遣出在外的元老重臣问政。

    既然天子现在下了诏书,问政元老。可见王安石的话,对天子来说,已经没有了说服力。这个时候,便是良机。

    自太宗之后,赵家的皇帝都是这样。可有一个胆子大的吗?

    韩琦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宰相,历经三朝,又曾经亲自见证过仁宗当年与契丹谈判的经历,早看透了赵家子孙是何般模样!越是他这等见惯了皇帝的重臣,就越能看得透受命于天的那些人的本质,绝不会像乡里愚民一般,将皇帝当做神明般崇敬。

    韩琦和声再问道:“四哥,依你之见,如果朝廷坚持不允萧禧所求,契丹人可会南侵?”

    韩纯彦想了一想,摇头道:“应当不至于此。契丹内1uan未已,百姓饥寒待救,而辽主又是荒于政事,成天游猎于荒野间,而朝中更是jian臣当道。虚言恫吓也就罢了,怎么会当真南下侵攻?!”

    也就在熙宁五年,辽国北方大族乌古敌烈部起兵叛1uan,虽然被剿平,却依然给辽国北疆带来极大的伤害。而去年,辽国又是全国xìng的饥荒,冬天,又是雪灾,牛羊冻死无数。

    这样的情况下,辽人怎么敢南下用兵?其实辽国君臣要得也根本不是土地,而是要增加岁币,以便度过时艰,一如仁宗朝时的那一次增加岁币一般。

    可是天子和世人仍将契丹当成了不是生产的蛮族,一旦有灾就到汉地来抢!其实辽国早就变了。韩琦看得明白,只是他可没打算说得那么透。

    韩琦笑得深沉,如同当年坐镇朝堂之上,相三帝立二主的时候一般的笑容。既然契丹人不会南下,不利用这个机会,动摇王安石和新法,又更待何时?

第37章 相叹投残笔(中)

    雨后的黄河bo涛汹涌,浊流滚滚。

    原本只在河netg中心地带的河水,此时已经快要漫到大堤前,眼看着就要一bo一bo的开始冲击着刚刚夯筑好没有多久的黄河大堤。

    河中的滔滔洪流,是来自于陕西、京西的秋汛,涛声如雷。滔滔黄河水尽管离着堤面还有半丈多,可比起另一侧的白马县地面,整整要高出了三四丈。如果大堤溃破,堤外的一片土地上,洪流将纵横驰骋,再无地势能阻。

    站在大堤向下望久了,普通人少不了就会有些头晕目眩、双脚软。而韩冈带着一群人走在比寻常官道还要宽阔几分的大堤之上,也是很注意的行在中间,尽量远离河面。此等洪流,如果落水根本就是没有救的。

    此时的黄河大堤已经不复几个月来的热闹,放眼望过去,这一段堤岸上冷冷清清,只有韩冈一行三十多人。

    就在一个月前,白马县一段的河堤提前完工,高度虽然只增加了三到五尺不等,不过厚度却平均增加了三分之一,并且在几处河道转弯、容易破堤的位置上,不仅仅特别加厚,于大堤内侧,更是增筑了几道用以阻洪、称为月堤的xiao坝。

    宽阔的大堤内部主体还是黄土,不过外层则是用的是石灰、河沙加上粘土hún合成的三合土,厚厚的夯筑起来,现在已经坚硬如石,不惧水泡。走在刚刚下过雨的大堤上,木质的靴底夺夺响着,如同踩着石板路上,一点泥浆也没有。

    韩冈沿着大堤走了一阵,对这一工程质量很是满意。只要常年不懈的检修,大堤主体保上三五十年应该没问题。

    王旁走得累了,停了脚,对着韩冈道:“今天又有一批流民北上返乡。恐怕不等到了冬天,人就都zou光了,要筑内堤可是没办法了。”

    说是这么说,可王旁脸上的表情与所说的内容完全不同,笑得如释重负。

    “自由来去嘛。”韩冈也是很放松的笑了一笑。

    流民逐渐北返,回家乡去播种,也就代表着他安抚流民的任务也即将结束,整整一年的辛苦,如今也告一段落。日后要筑内堤,拿钱征召本地民夫也没问题,并不需要今年赶着用流民来完成。

    方兴跟着道:“如今洛阳、大名的外堤增筑都没有完工,北岸甚至大部分都没有开工。以眼下的进度,没有个三五年,外堤不能建功,内堤也难动手。”

    “不过朝廷难得下了决心,要重新整治河防,即便要耗上多年时间,以亿万计的钱粮,天子当是心甘情愿。”王旁望着滚滚jī流,半年多来的用心劳苦,神sè中已多了一点深沉和稳重,“若能洪水不再为患,京畿百姓当也是乐意出上一份力。”

    “回去还得想想到明年该怎么办吧。”韩冈说道,抬头看看天上乌云密合,又要下雨的样子,便开始往回走,“河北那边虽然能开种了,可还是照样要救上一年的荒。而开封这里,也都是一样。到明年五月收获前,赈济的工作还得继续。”

    游醇叹道:“要不是蝗灾,白马县的net麦收成也不至于只能用到年底。”

    方兴则道:“幸好雨下得是时候,要不然就只能吃到冬月。”

    因为蝗虫的缘故,白马县net麦的收成只有应有的一半。只是有一点算是运气,县中的net麦刚刚收获并晾晒完毕,就开始下雨。如果雨下得早两日,就又会损失一批宝贵的粮食。

    王旁道:“整个开封,白马县的情况已经算是最好了。其他诸县,补种的net麦也几乎都没有收成。”

    “这些事还是回去再说吧。”韩冈说道。

    从上堤的位置下了大堤,韩冈一行人骑上马向着县城去。此时将及傍晚,途经的两座流民营中的炊烟比起前些日子要少了许多,韩冈没有下马进去查看,而是从mén前打马而过。

    抵达县城时,天sè已经黑了,不过雨还未下。

    韩冈进了提点司衙mén,留守的魏平真便迎了上来。韩冈一边与他说这话,就准备往公厅去,王旁就说道:“二姐就要生了,yù昆你还是多陪陪她。衙mén里的事情明天再处置也不迟。一干文牍,我等整理好了就送来给yù昆你看。”

    王旁如此说了,方兴、游醇、魏平真纷纷点头应是。

    王旖此时已经到了预产期,tǐng着肚子,随时都有可能分娩。韩冈心里也担心着,不推辞王旁几人的好意,点了点头,“劳烦各位了。”

    方兴哈哈笑道:“就要有官做了,累着也甘心。”

    魏平真稳重,游醇矜持,但听了方兴的话,都忍不住有了点笑容。

    如今可以肯定,因为安置流民之功,韩冈必然要受到嘉奖。而跟着他一路辛苦过来的方兴、魏平真和游醇,韩冈已经将他们的名字都报上去了,不出意外的话都能得一个官身。

    做官可要比做幕僚强得多,光是从民籍升到官籍,就能让家人不再受赋役之苦,更别说日后有机会荫及子孙。有几个给人做幕宾的不愿意做官?就是因为做不了官,才给人当幕僚。魏平真和方兴跟着韩冈辛苦受累,就是看好他的前途。而游醇尽管也准备考进士,但他也不介意先得一个官身,这样得到贡生的资格也会容易许多。

    至于王旁,因为他早就荫补为官——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所以在七月的时候,韩冈为了方便起见,就荐了他入提点司,担任勾当公事一职。天子一开始不同意,说这个职位太过低微,当是以选人出任,而王旁已是京官的身份。不过王安石劝过之后,天子才点头下来。

    韩冈回了内院,王旁与魏、方、游三名幕僚一起整理着今天送来的文牍档案。用了半个时辰整理好,王旁就亲自拿着,往后院去找韩冈。

    走进书房的时候,韩冈正看着一封书信。听到王旁进来的动静,就抬头道:“沈存中要调回来了。”

    “沈存中……是沈括?!”王旁见过沈括,熙宁初年的时候也经常进出家中,只是hún在一群xiao官里,印象已经模糊了。见韩冈提起他,坐下来问道:“他前面在哪里任职?怎么调回来了?”

    韩冈笑笑:“熙河路经略司机宜任满回京。他所制的舆图、沙盘,可比我所献上的当年要强多了,天子看起来就准备用他这个长处。”

    沈括在熙河路经略司接替的是韩冈的职位,做了两年的机宜文字。在这段时间中,沈括走遍了熙河路六州,绘制了新的地图,并藉此打造了沙盘模型。韩冈亲眼见过,比起他当年主持测绘的路中全图又要jīng细了数倍,可谓是名不虚传,不愧是千古留名的沈括沈存中。

    王旁听着惊讶,韩冈竟然对沈括近乎针对xìng的重制地图一事毫不在意。但他看了韩冈脸上的微笑,也就登时明白了。就是因为对自己充满自信,韩冈才能毫无芥蒂的夸奖沈括,并承认自己的不足。

    “是因为契丹人的事?”王旁问道。

    韩冈则反问:“现在还能有什么地方急着要整理舆图的?”

    契丹人趁火打劫的盘算已经传遍天下,这一年来,京城里有好几次谣传契丹铁骑已经南下。

    多少臣子都为此而上疏,表述自己的看法和意见。韩冈也不例外。他主张强硬回绝。契丹人yù壑难填,若任其予取予求,给了契丹人软弱可欺的感觉,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化外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当严辞拒绝,并摆出不惜一战的架势,这样才能遏制契丹人的野心。

    由于韩冈的态度太过强硬,赵顼曾有让其去河东与契丹人谈判的念头立刻就打消了。最后还是让能耐下xìng子与契丹人辩论的河东转运使刘庠,以及翰林学士韩缜,继续负责此事,并调了长于地理、文案的沈括,准备让他去与契丹人谈判。

    韩冈虽不在朝中,但靠着王雱,得到了消息也是十分及时,也随之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去河东。

    不过上书的不仅仅是京城里的朝臣,还有外地的元老重臣:“天子问政元老,不过富彦国却给了一个笑话回来。”

    “什么笑话?”王旁问着。

    “‘边奏警急,兵粮皆缺,窘于应用。须防四方凶徒,必有观望者,谓国家方事外虞,其力不能制我,遂相啸聚,蜂猬而起,事将奈何?臣愿陛下以宗社为忧,生民为念,纳污含垢,且求安静。’”韩冈读着王雱的信,最后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冷,“这算不算叫做内残外忍?”

    富弼的奏章第一个送抵京城,上面要天子‘纳污含垢,且求安静’,若是与契丹人jiao战起来,国家内部必然有人心怀叵测,盗贼纷起。看到富弼的回答,韩琦、文彦博的奏章,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富弼这是明着欺君!”王旁恨恨的骂道。

    韩冈对此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堂堂宰相,不想着折冲御侮,却担心着与契丹人开战,会造成内1uan。

    这真是笑话了,能不惜一切的保护百姓的国家,怎么可能会有内1uan?看富弼的奏章,真像是老糊涂了。

    可韩冈知道富弼一点都不糊涂。

    与只凭血缘就坐上帝位的天子不同,能升任宰相的没有一个会是简单人物。富弼出使辽国的时候,当年对辽人还算强硬,在仁宗皇帝、宰相吕夷简、已经烂掉的大宋官军,加上西夏李元昊一起拖后tuǐ的情况下,添了二十万岁币将危机度过去了。

    可现在国势大涨,军事力量远过于仁宗之时,却一转变得瞻前顾后,不是富弼变得胆xiao苟且,而是别有一番用心在。

    韩冈冷笑着,这就跟自己一样,都是明知契丹人绝不会南下,所以所上奏疏中,都是掺着个人的政治目的。富弼要废新法,而韩冈则仅仅是不想去河东与契丹人磨嘴皮子。

    从富弼到王安石,再到他韩冈,明眼人都知道契丹人不可能南侵,但天子不相信。只是从问政元老一事上,赵顼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如此一来,自己的岳父,可能当真要辞相了!

第37章 相叹投残笔(下)

    韩冈在院子中来回踱着步。

    他个头髙、步子大,寻常人要走十步的院子,他五六步就走到墙边,一下转回来,又是五六步跨到对面。

    在院子中这么来回转着,眉头紧锁的样子,就是七月连遭京府知县、朝中御史的弹劾时,都没有出现过在他的脸上。

    韩冈为人深沉,喜怒皆少形于sè。心比山川,xiong如城府。若是在平日,根本就别想看到他坐立不安的模样。可一旦事关至亲,这心头的烦躁焦急怎么都按捺不下去。

    王旖的身子在比预产期拖了十天后,终于有了动静。上午正在说话的时候,突然就是有了阵痛。

    听着房中一阵一阵穿出来的嘶喊,韩冈知道王旖在里面已经痛得死去活来。

    从京中请来的稳婆,就在产房中忙碌着。她来的时候,特地向韩冈拜谢——韩冈当年使人打造的产钳,已经在京城中传播开,虽然有说法用产钳会致子痴愚,但xìng命攸关,救命的时候谁还会在乎?而且也不仅仅是产钳,如疗养院中所用的烈酒消毒等事,也在产房中传开

    因为是头胎,王旖一直都没有大补,韩冈想着她生产不会太难。而且还有严素心和周南在前面做例证,应该很快就能结束。只是没想到拖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个准信。

    “yù昆,你还是歇一歇吧。”

    几名幕僚不便进内院,也就王旁陪在妹婿身边。看着韩冈心神不宁的样子,一开始还为妹妹感到高兴,但几个时辰下来,都已经觉得好笑了。

    韩冈应着声,点点头,但他根本就没有听到王旁在说什么

    忽然王旖已经变得嘶哑的喊声停了,韩冈心头一跳紧张的望着房中。幸而一阵低微的啼哭传了出来,他这才浑身放松了下来。

    产房的mén打开了半扇,一名头斑白的老fù从房中走了出来,向着韩冈福了一福:“恭喜提点,乃是nong璋之喜。”

    专mén在京中官宦人家服shì的稳婆果然不一样,单是说话就不同一般。生了儿子,就文绉绉的说一句nong璋之喜,换作是普通的稳婆,多半就会直接说一句生的是衙内、公子或是xiao倌人了。

    韩冈闻言便是大喜,王旖给他生了个儿子。

    而王旁就在旁边大笑着拱手祝贺:“恭喜yù昆,贺喜yù昆。”

    当家主母生下了嫡子,家中的仆人婢nv立刻同来道贺,韩冈开怀笑着,很大方的遍赏府中一众老xiao。

    等到人众稍散,这时心中冷静下来,突然就感觉着身子凉,竟然满身是汗,衣裳都湿透了。抬头看看时间,已经是红霞满天,王旖用了四个时辰才将儿子生下来。

    产房收拾完毕,心急着要见妻儿的韩冈终于被稳婆放行。

    王旖已经换过了衣服,又擦了去汗水,但头上还是湿漉漉,脸sè也极是苍白。用了整整四个时辰,才将儿子生了下来,原本jīng力就不算太好的她正沉沉睡着,丈夫进来的动静也没有惊醒他。而韩冈的第二个儿子就在包在襁褓中,放在枕边,xiao脸皱巴巴,紧闭着眼睛。

    轻轻的理了理王旖1uan掉的头,韩冈转身又向稳婆和她的助手连声道谢,让下人奉上了厚礼。

    韩冈终于有了嫡长子。上mén道喜或是送来贺礼的人便络绎不绝,场面比起周南、素心生产时要大得多。从八月初开始,外面就有人打探消息,等到到了预定的产期,更是多少人在竖着耳朵等消息。韩冈为官算是清廉,都没人见过他收受重礼贿赂。许多人想结好韩冈,都无mén而入,而眼下的机会是很难得的。

    不过,在京城不比在边地,盯着自己的太多,而前面又得罪了御史。即便是人情往来,会招致人言的厚重礼物,韩冈还是尽量的给推掉,只收下了一些价值不高的礼品,其中县中百姓和流民们送来的长命锁、护身符倒是最多,韩冈都是亲自道谢后收了下来。

    而到了第三天,收到消息的王雱也到了白马县。

    看到大舅子,韩冈很是惊讶,“元泽,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看我那外甥的!”

    看到被抱出来的外甥,王雱欣喜不已。妹妹既然生了儿子,韩冈和王家的关系就再也斩不断了。

    韩冈摇摇头,刚出生的婴儿不宜多见外人,让王雱看了一阵后,就让人抱了回去。

    请了王雱在书房坐下来延礼奉茶,韩冈问道:“朝堂上正1uan着,元泽你还真能放心离开?”

    “yù昆你呢,你就当真放得下国事?”

    韩冈摇头苦笑,“此非我等可挽。”

    这件事上,与其将责任归咎于那几位元老重臣,还不如说是皇帝本身的问题。

    天子畏敌如虎,做臣子的也没办法。在软红十丈的东京城泡大的皇帝,想要找个硬气的当真是难。当初寇准将真宗皇帝请过黄河,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如今的皇帝一口一个唐太宗,对天可汗三个字羡慕不已。可李世民在洛阳城外,亲着玄甲,带着麾下的千余玄甲重骑为前锋,一举击败王世充、窦建德两路诸侯的主力,决定了天下谁属。李世民的胆识武勇,赵顼连根脚趾头都比不上,不要他亲自上阵,只是要他硬气一点,将契丹人的无理要求直接回绝,又有什么好怕的?

    韩冈都懒得在这方面多说了。他岳父王安石说得好,焉有拥万里而畏人者?坐拥亿万子民,国中带甲百万,经历过战火的jīng兵强将亦为数众多,还怕个什么?这两年在河北整顿兵备,又是为了什么?

    要不是因为这一次的大旱,韩冈本有心上书,奏请朝廷对西夏重新开战,夺取横山和天都山,藉此消耗西夏国力,争取在十年之内,分步解决西北边患。可看着赵顼的样子,他的提议恐怕根本得不到回音。

    河湟开边是熙宁五年结束的,如果连续作战,兵将肯定难以支持。但若是长久不战,战斗力也会逐渐减退。所以休生养息两三年,便是最好的开战间歇。

    只是大旱还有一年才能收尾,为了解决河北流民,开封府的常平仓耗用了大半。要不是夏天的时候从汴河大批运粮进京,东京城七成的粮库都要空了。不管怎么说,攻打西夏今明两年是没指望的。

    而且韩冈依稀记得,魏平真曾经说过,大宋建国以来的气候,都是涝上一二十年,跟着就旱上一二十年。从熙宁二年开始,天下旱情增多,到如今也不过五六年,若是明年再旱起来,韩冈也不会惊讶,但他平灭西夏的计划,肯定都要打水漂,只能在心中幻想了

    王雱叹了半天的气,突然问道:“……yù昆,是否有心入朝?”

    韩冈摇摇头,笑道:“有元泽在内辅佐,何必xiao弟。”

    王雱的职位远不如自己,王安石太过要求自清,所以到现在为止,王雱也只有一个shì讲、加上经义局中的职位,除了在经筵上给天子讲课,然后编纂经义外,根本没有给王雱安排任何重要的差遣。

    看到王雱,韩冈不会认为自己入朝后,王安石又能给他什么重要的职位。且即便会给,御史们也会将闹起来的,最后很有可能jī飞蛋打,还不如再等上一等。

    王雱叹了口气,韩冈推三阻四,心意已经很明白了,但他还是想多劝一句,“天子对yù昆你信重非常,若是换了yù昆你来说,多半能说服天子。”

    韩冈正得圣眷,尤其是妥善的安置好了流民,让他在天子眼中更加受到看重。在王雱看来,也许王安石做不到的事,韩冈能做到。就像郑侠上流民图时的那一次。

    但韩冈知道自家事,他不过是个做了四五年官的xiao臣,有些事可以说动天子,因为他在这些事上表现出了足够的才干,加上他所处的位置有资格言。

    可遇上事关国运的咨询,天子却是决不会相信一个xiao臣的。赵顼为何弃王安石的忠言于不顾,而亲颁手诏问政于韩、富、文等人。不就是因为这等元老重臣为官日久,威望素著,能压得住阵脚,可以给他以信心。

    “元泽,你当真以为在此事上,xiao弟说话能比得上韩、富、文等一众元老不成?”

    “难道就坐看他们败坏国事不成?!”王雱厉声反问。

    他心急如焚,如果天子当真接受了契丹人的要求,罪名就都会加在王安石身上。以王安石的xìng格,肯定要称病不朝,bī着天子改弦更张。但经过一场大旱和一场蝗灾之后,还要加上曾布的叛离,王安石和新党的政治根基已经彻底动摇。再想如熙宁初年的旧例,已经不现实了。

    而韩冈明白王安石是绝对不会顾及这一点的。即便根基不稳,他照样会强硬的bī着皇帝。天子若不能答应他的要求,他脾气起来,多半真的会辞官。

    韩冈眉峰一挑,单刀直入,“岳父应该没有让元泽你来说这些吧!”

    王雱声音一滞,的确,王安石并没有让他来找韩冈说这一件事。如果是流民图这一桩公案,要主持流民安置的韩冈上殿分说,那是顺理成章;而现在的边境划界,与府界提点根本毫无瓜葛,以王安石的脾气,怎么会找到韩冈头上?

    韩冈叹了口气,“元泽,说句实在话。有的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岳父今年也才五十三啊!”

第38章 心贼何可敌(上)

    赵顼这一年来,用切身体会了解到了什么叫做祸不单行。

    旱灾、蝗灾、粮荒、流民,这是环环相扣,有一有二就有三的,也许并不足为奇,但契丹却是趁此时机,向他勒索土地。

    赵顼推行新法是为了富国强兵,可到了内忧外患一齐而至的时候,他却现实行了几年的新法,竟然不能让他的国家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场危机。

    席卷全国的大旱刚刚过去,留下的后患还没有收尾,而契丹人的贪婪在使节一次次南下中暴1ù无遗。

    宰相王安石一个劲的要让他强硬以待,无须畏惧。可如今的时局,赵顼他怎么强硬得起来?

    河北流民在道,而最为充裕的开封常平仓也逐渐枯竭,而朝廷还要负担着流民的生计一直到明年夏收。试问这样的情况下,大宋如何能经得起一次大战?

    若是契丹入侵,朝廷无法救济河北流民,事情就会变得如同富弼所言,四方凶徒,观望之人,‘谓国家方事外虞,其力不能制我,遂相啸聚,蜂猬而起。’

    到时候,他的国家覆亡可就在眼前。

    这段时间,赵顼夙夜忧叹,难以入寐,身体一点点的消瘦下去。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会放手政事,每天不看到奏章,赵顼就难以安心下来。

    正好元老之一的张方平回到京城,要转任南京应天府,依例当进宫入对。

    张方平虽然不如韩琦、富弼和文彦博的地位,但也是仁宗朝就做了翰林学士,又做过参知政事的前任执政。而且在英宗病重,yù立赵顼为皇太子时,正是他从英宗手上拿到了御笔手书,算是有定策之功,元老二字也算当得起。

    张方平在殿上再拜起身,虽已近七旬,须皆白,仍是jīng神矍铄。

    赵顼先赐了座,等张方平谢过坐下,方道:“卿家在陈州,理民有方,安民有术,走马多有言及。”

    “不敢。臣老迈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张方平抬头看着赵顼,叹道:“陛下可是瘦了。”

    赵顼心中一暖,也只有这等老臣才会关心自己,笑道:“卿家的身体却是康健。”

    “乃是陛下圣德庇佑。”

    君臣寒暄了几句,赵顼问道:“素闻卿家明西事。契丹yù与西夏为婚,不知卿家以为如何?”

    张方平道:“陛下勿须多虑,契丹旧年曾与董毡联姻,又何曾胁及西夏。西北二虏,凌bī中国,并不在婚姻,而在其兵强马壮。”

    赵顼沉yín了一阵,问道:“庆历以来之事,卿家知之否?元昊初臣,当日又何以待之?”

    张方平低头回道:“臣时为学士,誓诏封册,皆出臣手。”

    “卿家其时已为学士,可谓旧德矣。”赵顼感慨一阵,道:“如今之事,朝中众说纷纭。卿家元老,身历三朝,当为朕解huo。”

    “不知两府诸公如何说?”张方平抬头问道。

    赵顼犹犹豫豫的道:“但言契丹君昏臣黯,国势衰弱,且苦于内1uan。其不来便罢,若其南来,当可一战而胜!”

    张方平嘴角微chou,1ù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sè,他在天子的话语中,听出了很浓的犹疑:“陛下可知百年来,宋与契丹jiao锋几何?胜负几何?两府八公可曾禀明陛下?”

    赵顼闻言一愣,这事可都没人跟他说过,也从没有细细数过,“卿可为朕说来!”

    张方平面容整肃,厉声而道:“凡与契丹大xiao八十一战,惟张齐贤太原之战,才一胜耳!”

    赵顼脸sè白,难以置信的问道:“仅有一胜?!”

    “若非如此,何来澶渊之盟?”张方平反诘道:“契丹太后、天子、宰相领军深入宋境,顿兵于澶州城下,其后路又有王领二十万兵马堵截,遂城、梁mén皆有良将控扼,为何以寇准之胆略识见,还不促真宗与之决战?”

    张方平喟然长叹,语气沉重的说道:“兵虽众而力难敌,不足以胜之也。”

    赵顼默然不语,细细想来,的确是这个道理。

    见着赵顼已经动摇,张方平步步进bī:“故事历历在目,和与战,陛下以为孰事为便?”

    赵顼难以决断,他当然愿意以和为贵。可如果真的如了契丹人之愿,他这个天子如何还有脸面见人。勉强回道:“用兵虽不便,可委曲求全亦非善策。”

    “臣愿陛下以太祖为法。”张方平语气沉重:“太祖不用兵于远,如灵夏、河西,皆因酋豪盘踞,遂许之世袭;环州董遵诲、西山郭进、关南李汉,皆厚加禄赐,且宽其文法。诸将财力即丰,太祖之命便俯遵循,不复五代故事。其时间谍jīng审,官吏将士皆用命,故而能以十五万禁军,而当百万之用。及至太宗谋取燕蓟之地,又内迁李彝兴【李元昊先祖】、冯晖,朝廷便自此而为边事所扰。真宗澶渊之战,与契丹为盟,至今人不识兵革。三朝之事如此,望陛下鉴之。”

    赵顼听着张方平侃侃而谈,并不知道里面给掺了多少sī货,只觉得张方平说得甚为有理,而且越听越是有道理。

    心中的想法不由自主的在脸上流1ù了出来,张方平一见,便趁热打铁:“如今两府、边臣,皆言不惜一战。其人之言,只为一己之sī,乃yù以天下于一掷。事成而不见利多,不成则诒以后患,陛下切不可听!”

    赵顼颓然的闭起眼睛,旋又睁开,“昨日沈括进京入觐,所言称旨,朕已命他去枢密院查阅故牍旧档,望他能查明过往,也可让朝廷以理服人,让北人愧而自退。”

    赵顼虽然没有明说,但心中意向已经确定。

    张方平低下头,“陛下圣明。”

    ……………………

    王雱无功而返,见过妹妹之后,次日一早便离开了白马县。

    他没能说服韩冈,但也没有多少郁愤,心中只有无奈。

    天子畏敌如虎,虽然韩冈没有明言,可对此的腹诽,王雱也是心知肚明的。如果能够挽回——就如流民图案一样——王雱相信韩冈会为此而努力——他的这个妹夫之前的奏疏,王雱也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其中的言辞极是jī烈,吓得天子不敢让他去河东。

    只可惜韩冈也自叹无能为力。相比起年龄,韩冈丰富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经验和经历,让他的话比起王雱更有说服力。王雱眼下得不到他的支持,别说说服天子,就是说服父亲也难以做到。

    而且也正如韩冈所言,退一步海阔天空。既然未来还有入相的机会,何必恋栈不去?避过眼前的危机,让天子独力承担

    看看立国以来的历代宰相,两次、三次为相的数不胜数。韩琦是三进政事堂,文彦博做过宰相,又做枢密使,而富弼也同样是两次为相。上上下下根本不出奇。能在相位上一坐十来年的,扳着手指也数不出来。

    王安石今年才五十三,这个年纪对于宰相来说,其实还很年轻,在两府中的政治生涯才刚刚开始。现在退下去,过两年朝中局势动dang的时候,又能重新回到政事堂中。等两次三次为相,元老重臣的身份也就有了。

    送了王雱回来,韩冈也在想着今次之事。

    其实王安石的下台,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否则韩冈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能让王雱放弃。换作是熙宁初年,王安石的话,天子怎么会完全听不进去?王安石在天子那里的信赖基础,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宰相了。

    眼下的关键还是在如何新法的存续上。

    韩冈并不认为王安石的下台会导致新法被废。如今的财政问题是无解的,除了王安石,没人能给赵顼一个有用的回答。韩冈虽有自己一番想法,但要施行起来,却也得慢慢来,绝无可能一蹴而就。

    但也不是说新法就稳如泰山。王安石下台后,很有可能新法就会被废除或部分废除,然后天子看着情况不对,再来恢复。

    凡事没有不经挫折便能成功的道理,只有来回反复,让赵顼吃点苦头,他才会坚定对新法维护。

    昨夜从王雱口中,韩冈听说了他的岳父,在旱灾闹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的想法。当时相位不稳,已经有出外的准备,王安石有心推荐韩绛代为宰相,并让吕惠卿进入政事堂。

    韩冈对此其实并不是很赞同。让冯京、王珪继任不好吗?让他们尽管废新法去,将朝政nong的一团1uan,到时候,王安石再来收拾手尾。

    不过王安石的xìng格肯定不会干,就是说给王雱听,他也肯定会一下蹦起来。所以韩冈将这话藏在了心底,没说出来。

    回到房中,王旖在netg神已经好了许多:“大哥已经走了吗?”

    韩冈点点头,坐到netg边,将拖下来的被子好生的给盖好。

    王旖xiao心的看着韩冈的脸sè:“大哥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王旖正是坐月子的时候,不能累着、冻着,稍有不慎,就会落下病根。

    韩冈让她躺回去,笑道:“没事,没事,你多睡一会儿,养好身体才是,这些事就不用太cao心了。”他叹了口气,“这等事,我也不想去烦了。”

第38章 心贼何可敌(中)

    已是深秋。

    万物萧瑟,一阵秋风扫过,道上落叶纷纷而起。除了一些常绿的松柏,也只有田间的麦苗还是绿的。

    田间的老农总是有些心惊胆战,中秋前后的雨水不xiao,在黄河行还形成了xiaoxiao的秋汛。但到了九月之后,雨雪又不怎么见了。开封府中,也就在前几日下了一场转瞬即止的xiao雪,落到地上就不见了踪影。

    如果今年冬天仍不下雪,明年的收成就没指望了。而那时候,开封府的常平仓,也再难以支持如今年这般数以十万计的流民。

    不过晴朗的日子,却是出行的好时节。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蓝sè的天幕,澄澈得仿佛透明的一般。

    沈括骑在马上,身后的随行人员多达上百。这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出现在官道之上,一路向北疾行。行人看见举在队列前的旌旗,皆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括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前日他成功的从枢密院的故纸堆里翻出了证据,证明辽人索要的土地,过去是属于大宋所有。呈与御览之后,天子大喜过望,现在就遣了他奉旨前往辽国,谒见辽主耶律洪基,将此事分说个明白。

    近冬时节,去辽国谈判是个苦差事。

    辽国虽分五京,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中京大定府、上京临潢府以及南京析津府,但这五座京城,并不是如大宋的四座京城一般,是作为都、陪都的形式存在,而只能算是地区的中心城市——也就是五京道的核心,说是府更恰当一些。

    历代辽主都是保持着游牧民族的习惯,带着他被称为斡鲁朵的宫卫,以及文武百官,在国中分四季逐水草而居。除了登基、册封等大典之外,很少进入这几座京城。

    辽主这等游牧行为,并不能算是荒于政事。这是他们的习俗,也是震慑和拉拢四方异族的必要手段。辽主四季巡游的行营大抵都有固定的地点,称为捺钵——这才是辽国的京城。net天在鸭子河,夏天在吐儿山,秋天于伏虎林,而冬捺钵则是在广平甸。

    在草原上踏着冰雪行进,宋人很难习惯那等高寒之地,不过沈括心头一团火热,却是等不及的要见辽国天子。

    “还有多久到白马县城?”沈括招来随行的伴当,问着。

    “回校理的话,前面就是!”

    沈括眯起眼睛,有些近视的他,稍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一片模糊。不过他也有办法解决,从怀里掏出一个中间略凹、周边镶银的水晶圆镜来——这是天子赏赐之物,以奖励其在清查旧档并献上熙河路全图的功劳——扣在左眼前。顿时,地平线上的一座城池便出现在镜框中。

    从京城往辽国去,或是从辽国往京城来,只要不是冬天黄河冻结的时候,两国使节过去通常走孟州的浮桥。不过现在白马县也有了浮桥,就不需要再绕路了。

    一行人都是骑着马,七八里的距离很快就走完。进了白马县城,就在驿馆中歇下。

    沈括是身负皇命的使节,不便随意离开驿馆。他本以为已经算是身居高位的韩冈会自重身份,最多派一个家人来送践行之礼。没想到刚刚歇下没多久,韩冈却以故旧的身份亲自来访,到了驿馆与沈括见面。

    沈括惊喜的出mén相迎,只见韩冈在mén前先行致礼:“存中兄,许久不见,向来可好?”

    沈括连忙回礼,“一向久疏问候,还望yù昆无怪。”

    坐下来先行寒暄了两句,韩冈就赞道:“存中兄之材,远过xiao弟。早前存中兄所献的熙河路山河地理图,xiao弟看了之后,便是自叹不如。昨日又闻天子诏存中兄搜检枢密院故牍,xiao弟就知道,存中兄必能有所收获。”

    见韩冈毫无芥蒂的说着自己的得意之举,沈括,连声谦虚道:“当不起yù昆之赞。舆图沙盘是yù昆倡于前,愚兄只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至于搜检到旧岁两国所议疆地书函,那是天子圣德庇佑之故,非是愚兄之能。”

    “存中兄太自谦了。以兄之材,使辽一回,那契丹的山川地理,当尽在xiong臆之中了。”

    韩冈看得出来,沈括如今正在兴头上。

    王安石去过辽国,富弼去过辽国,能作为使臣——尽管不是贺正旦、贺生辰的正式使节——出访辽国,日后的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沈括现在自然满心都是热火,要在辽国天子面前争出个谁是谁非来,驳回辽人的无理要求,不辱使命,凯旋归朝。

    可韩冈已经从王雱那里了解到了天子的真实心意——竟然已经准备屈服了——如此一来,沈括在辽主面前表现得再好,也是无用功。

    契丹人可以用道理说服,但那是在大宋君臣坚持立场的情况下。

    狼和xiao羊的故事,韩冈三岁就听过了。韩冈从不认为,一方的主君已经屈服的情况下,作为代表的使臣,还能通过谈判来解决争端。自身已经将软弱二字写给对手看了,那就别指望能在谈判中占到多少便宜。

    其实这一次,契丹那边不过抱着讹诈的态度,只是想顺手沾点便宜罢了。可谁知道赵顼竟然当了真,以为契丹当真要南下侵攻,却是糊里糊涂的要将土地划给辽人。

    这其中几位元老重臣当真是立了‘大功’了。

    宋辽jiao锋大xiao八十一战,只有一战得胜?有这么信口开河的吗?

    韩冈都想见一见,张方平在天子面前提及此事时,究竟是什么一副嘴脸,而沈括则自顾自的拉着韩冈说起了他的得意之举,“愚兄在枢密院用了七天的时间,找到了契丹西京道朔、应、蔚三州来的公函,函中所及,皆是以古长城为界,距今所争之地有三十里远。”

    辽国西京道的朔、应、蔚三州对应着大宋的河东,一直以来都是以古长城为界。但这个国界,其实并没有立下界碑,没有正式的国书确定,仅是在两国的公文往来时,有所提及而已。两国守边的军队,一般都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空出来的中间地带并不去占领。

    偶尔,戍边的军队也会在空白区域搭建军巡铺,但无一例外的都会受到对方强硬处理。要么直接兵拆除,要么就通过所属州郡文让其自己拆去。这样的情况,两国其实都有,但一点边界摩擦,都会在澶渊之盟的光辉下给化解过去。

    这样的边界相处模式,一直以来都成为了惯例。韩冈在后世听说过的所谓打草谷的情况,澶渊之盟后,其实是很少见的。而萧禧如今强要以分水岭——也就是分割滹沱河和桑干河两大黄河下游支流水系的山脉为界——就是打破了已经约定俗成的惯例。

    可是,萧禧不过是信口开河而已,他对当地地理都没有稍加了解就来索要土地,明摆着就是个随便找来的借口。

    “萧禧一开始时说,以分水岭上的土垄为界,偏偏长连城那一段分水岭上都没有土垄!”沈括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则又接着道道,“若愚兄所料不差,萧禧必然是在辽主面前夸了海口,如今骑虎难下,所以才半点也不肯通融。只要能在辽主面前分说明白,使其知道理曲直,必然不会再有他议。”

    “当是如此。”韩冈点着头,附和着沈括。

    心中却是冷笑,什么叫疏不间亲?耶律洪基是信他臣子的话,还是信宋人的。

    ‘唉。’韩冈暗暗叹着。其实还是自身软弱。否则管他契丹君臣怎么想,自身硬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土地岂能轻易许人,最后的谈判结果若是真的要割地,士林肯定要翻天。

    连匈奴人都知道土地宝贵。

    冒顿是将汉高祖刘邦围在白登的雄主,汉时的和亲之策,就是他打下来的。东胡人要宝马,要nv人,冒顿单于都给了,但等到东胡人又来索要土地的时候,他却是立刻举兵,率领部众灭掉了东胡,使匈奴称霸草原。

    如果沈括够聪明,就干脆直接给岁币上加上一笔,就算十万、五万,想必契丹人都会答应下来。反正有匈奴可汗冒顿作为榜样,有富弼作为前例,他就算许诺一点岁币,事后在士林中还能保持一点名声。

    不过沈括也仅仅是传达大宋天子的意见,并非主持谈判的全权使臣。真正在河东边界负责谈判的是韩缜、吕大忠、刘忱。他们能不能顶住契丹人和赵顼的两面来压力,那都是未知数。

    只是韩冈觉得,沈括他自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误以为天子会支持他,所以才有着一副气壮山河的态度,要是知道了赵顼的真实心意,怕是现在就笑不出来了。

    对于沈括来说,能帮着解决天子解决了这一场危机——尽管仅存在于天子的心目中——必然能因此而得到天子的青睐,继而受到重用。

    韩冈想了想,还是没再多说。他跟沈括的jiao情没到那一步,若是jiao浅言深,事后沈括也不会为他保密。让沈括继续保持着幻想好了,说不定真能如他所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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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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