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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8章 心贼何可敌(下)

    沈括一去契丹,没有三四个月回不来,而河东那边,还是继续在谈判。

    赵顼咨询元老重臣们的意见,可除了一个支持新法的曾公亮有一说一,说着若是开战之后,如何抵御契丹入侵;韩琦、富弼、文彦博、张方平等人无不是将天子的咨询,当成是攻击新法的机会。

    几个老狐狸没有一个明说要弃土,但话里话外都说着契丹兵强马壮,以如今河北饥荒未息,‘若兵连未解,物力殚屈,即金汤不守’。

    而王安石却还是拼了命的为赵顼壮着胆子。说‘契丹四分五裂之国,岂能大举以为我害?’,只是其‘方未yù举动,故且当保和尔。’

    韩冈从王雱的来信中,听说他岳父仍然不肯放弃,则只能摇头叹息。

    天子对契丹的恐惧已经近乎偏执了,王安石要是能说服他,早就说服了,何须等到今日?而能给天子壮胆的那几位,却又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拆台的本事更大一点。

    此事想着心烦,韩冈就只专注于他的工作。

    尽管与京城只有一百多里,但韩冈在白马一年来,进京的次数屈指可数。做知县时,那是照规矩,州县官不得妄出所辖之地。可到了做府界提点后,还是没有时间多入京城。为了流民安置的任务,他在开封府各县跑来跑去。二十多个县,韩冈全都走遍了,多达八成的乡镇,他也至少去过一次。一个月最多也就在月底时进京面圣一趟,汇报一下工作。

    能将几十万流民顺利的安置下来,并且不让他们扰1uan地方秩序,决不是坐在衙mén里吩咐一下就能轻松解决。也许有人有那个本事,但韩冈的办法就是多走多看。

    在京城中,多少只眼睛在yīn暗处盯着,一点xiao1uan子就能给放大个十倍二十倍。他可没有富弼在青州时那般的威信,言出不移的权威只处在流民营中。传达到下面去的命令,各县能遵循一半就很了不得了,许多时候,他都只能亲历亲为,盯着看着。

    不过随着流民逐渐北返,韩冈现在需要放在流民上的jīng力越来越少。九月下旬,他移文京府诸县,命他们重新普查在京流民人数。几天之后,王旁将各县的回报汇总,送到了他的手边。

    最多时曾经达到五十六万的河北流民,如今只剩六万五千四百一十六人,基本上都是在家乡已经没有土地、没有佃田,不需要急着回乡播种。

    其中还是白马县为多,有三万两千余人;其下分别是韦城、胙城两县,旧滑州三县的流民占了总数的八成以上。而其余各县,流民人数过千人的,只有六个县,剩下的都是三百五百,不足以为患。

    九月底的时候,韩冈就带着这个好消息,再一次进了东京城。

    上殿奏对,当韩冈言及流民渐退,京府流民只剩六万余人的时候,赵顼也是大喜,连声赞着韩冈公忠体国。只是一番奏对,全都围绕着流民问题,赵顼半句也没问韩冈对于契丹人

    韩冈也明白,是他前两次奏对时,给天子留下了强硬派的印象,所以才没有被问。不过韩冈也没心思计较,他就算为此苦口婆心,在天子心中还不见得能落个好,干脆不提。

    出了崇政殿,韩冈便往,只是经过中书mén前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叫道:“yù昆!”

    韩冈回头,竟是久违的章惇。

    “原来是子厚兄,好久不见!”

    章惇大踏步的走过来,韩冈连忙行礼,脸上笑容,比起前日见到沈括时要真诚得多。

    章惇在荆湖数载,将后世的湘南、湘西的数州之地尽数改土归流,设郡置县,一边招募汉人屯田,一边引you山蛮出山定居。户口总计增加了近十万,使得朝廷对荆湖南路的控制了大为增强。

    而韩冈的表兄李信在章惇麾下也大放异彩,李家嫡传的掷矛之术名震,如今已是镇守荆湖南路的兵马都监。因为李信的关系,韩冈与章惇之间的政治同盟越的紧密,信函往来一直都很密切。

    章惇吩咐了身边的伴当一声,让他去中书告假,就与韩冈一起出了皇城,到了州桥边的周家园子找了个僻静的厢房坐下来说话。

    等着店中的xiao二奉茶奉酒上菜之后,章惇一边给韩冈倒酒,一边就责备着:“上个月愚兄就回了京师,想去拜访,你又在白马县那边忙着。上个月月底,听说你回京入觐,愚兄就在樊楼定了酒席,可是左等右等,就不见yù昆你上mén来。未免太生分了一点。”

    “子厚兄勿怪。”韩冈连连拱手道歉:“xiao弟是见子厚兄当时正在审着市易务一案,御史天天盯着,不敢上mén打扰。”

    “在外面让人通传一句,愚兄还能就出来了?难道天子会以为yù昆你来帮曾子宣关说不成?!”

    “总不能留人口实。”韩冈辩解了一句,又笑道:“是xiao弟的错,权且自罚三杯,还望子厚兄见谅。”

    在旱灾遍及中原,天子朝堂为此殚jīng竭虑的时候,市易务一案却并没有停止。只是案子的重心,逐渐转到了曾布是否欺君的事上。八月的时候,章惇一从荆湖回来,就被天子任命为市易司违法事的主审,并让他来根究曾布、吕惠卿何人所言为实。

    章惇与吕惠卿关系不恶,当年将他荐到王安石面前的,就有吕惠卿一个。

    章惇年轻时犯了不少事,道德名声不算好。当有人举荐章惇时,王安石本不想见他,是吕惠卿帮着说了一句话,让王安石接见了章惇。见面之后,章惇的才能轻而易举的就打动了王安石,就此成为新党的核心成员。而章惇与曾布的jiao情就不怎么样了,表面和气而已。

    故而在章惇的主审下,曾布被贬去江西饶州。而为了平复士林异论,成了祸1uan之源的吕嘉问也被请出了京城,去了常州担任知州。

    章惇本也是开玩笑,韩冈要自罚,他也就陪着喝了三杯。放下杯子,他正容道:“还要多谢yù昆,今年遣了一批流民往荆湖屯田,帮了愚兄的大忙。”

    韩冈摇了摇头:“当时愿意去荆湖的也就是两千多人而已,对子厚兄可是杯水车薪,不值一提……”他说到这里,忽然心中灵光一闪,反过来问道:“子厚兄,你该不会是盯上了剩下的那几万流民吧?”

    章惇哈哈大笑:“故所愿也,不敢请耳。”

    韩冈则叹道:“熙河路也缺人啊!”

    关于剩下的这几万流民如何处置,韩冈有自己想法。都是没有土地束缚的流民,以充实边疆那是最好。本想再等一等,等到十一月的时候,就可以确定剩下的流民无意返乡,那时候再行招募,当能顺利一点。

    章惇眯起了眼睛:“听说洮河秋天的时候暴雨成灾,不知有没有大碍。”

    韩冈道:“子厚兄你月来在中书,怎么会不知?只是洮河水,不是渭河,隔着一重分水岭,受灾的多是蕃人,巩州那边可是大丰收。”

    洮河在八月的时候了一次洪水,规模不xiao,从家中来信,还有朝廷传出来的消息,都说已经闹到了要朝廷救灾赈济的地步。以旧古渭寨,也就是现在的陇西城为中心的巩州,位于渭水之滨。隔着一重髙山的洮河洪水,与巩州毫无关系,棉粮双丰收。

    另外洮州的汉人其实也没有怎么受灾,当是旧麦已收、新麦未种,而棉田也收获了,只是毁了些种了白菜、韭菜的菜田,人都事先躲到了附近的寨堡中。但吐蕃人就损失惨重了。宋人在洮州的屯垦区域,如今还是主要分布于狄道城周围,至于其余河谷地带,都是吐蕃部族占据,蓄养牛马牲畜,洪水一来,人跑得了,多少牲畜来不及跑,被冲走了无数。

    “如今熙河路的汉人户口已经过两万户,根基已稳,而荆湖南路诸州县则是新辟之地,山蛮远比汉人要多……”

    “趁热打铁不是更好,一场洪水,让熙州空了多少地方。”韩冈笑着反驳道,不肯答应。

    “yù昆,总不能独吞吧?”章惇有些急了。

    韩冈和章惇都是注重实际的官员,对他们起家之地始终放在心上。六万多河北流民,至少能拉出来三分之一,少说也有四千户。不论迁移到那一路,都是能立刻将一个新辟的州郡安定下来。以两人的xìng格,当然不可能放过。

    韩冈呵呵的笑了笑,退让了一步,“其实流民愿不愿意迁移还是两说,须得由他们自愿,强迫不来,否则御史也不会干看着。到时候,将选择jiao给他们自己。”

    有了韩冈这句,章惇就放下心来,他也清楚,以自己和韩冈的关系,韩冈不会反口。到时候,流民们是去荆湖还是去熙河,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将事情敲定,章惇便与韩冈痛饮起来,只是喝到一半,章惇的一名伴当匆匆赶来,附在章惇耳边说了两句,就见他的脸sè顿时变了。

    韩冈放下酒杯,沉声问着,“出了何事?”

    章惇沉着脸,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敌理屈則忿,卿姑如所yù与之。’”

    “这是在说什么?”

    章惇怒火yīn燃的双眼盯着说了胡话的韩冈,“你说呢?”

第39章 苦心难成事(上)

    韩冈一声长叹。

    除了天子,除了与契丹的争执,这句话不会有别的解释。

    ‘敌理屈则忿,卿姑如所yù与之’——

    ——怕契丹人说理不得便恼羞成怒,所以只能为了两国的和平安定着想,干脆从了契丹人的要求。

    真是个绝妙的逻辑。

    “韩琦要废将兵保甲,以释契丹之疑;富弼要天子含辱忍垢;文彦博倒聪明,没在奏疏中多说,别人都是长篇累牍,就他四五百字便jiao上来了,但也说了河北饥荒,难以抵御辽骑。”章惇的愤怒难以遏制,用力一锤桌子,正放在桌沿的银质雕hua酒盏当啷啷的掉到了地板上,“自毁长城,示敌以弱,现在又‘姑如所yù与之’。妥协退让,能消得了辽人的贪心吗?”

    “还说这些做什么?!”韩冈脸上挂着霜,声音也仿佛在冰雪里浸过一样:“契丹不会南侵,那一干元老哪个看不出来,明着欺君罢了!富弼竟然还说‘近闻陛下决为亲征之谋’,朝中有哪人说要天子亲征了?!张方平说宋辽大xiao八十一战,只胜了一次。他是板着指头数的吗?!”

    “道听途说都不至于!”章惇狠狠的说道。

    房间的mén吱呀一响,酒楼的xiao二探头进来,他在外听到了房中怒气冲冲的声音,又听到了酒杯落地。但他一1ù头,顿时就是四道充满怒火的视线钉了过来,吓得他忙把头缩了回去。

    韩冈满心的怒火过了半天也没有消散的迹象,只是怒极反笑,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一点异状:“韩琦、富弼,他们回想当年为国奔走于辽宋之间,领军抵挡元昊叛军的过往事迹,不知还愧不愧!”

    韩冈来自千年之后,不论再怎么争权夺利,营营汲汲,对国家民族的荣辱,总是在心中有一个位置。

    来到这个传说中积贫积弱的时代后,除了早年签订的岁币、岁赐之外,他却从没有亲眼见过大宋对外卑躬屈膝的场面。而且看着皇帝,推行新法,又整军备战,的确有着振作之心。不论是在熙河路开疆拓土,还是在横山针对西夏人展开的攻略,虽然一胜一败,但都能从其中看到皇帝一扫积弊,改变对外军力不振的雄心壮志。

    这一切,让韩冈认为后世的传说有所偏差。只是没想到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个伪装,当今的皇帝,外面装饰得再漂亮,内里还是如同真宗、仁宗那般气短虚怯,契丹人只用了一句恫吓之言就将画皮撕了下来。

    韩冈其实本也有了心理准备,毕竟前几月开始,就在闹着了。还与王雱一起商定了借机行事的战略。可是当真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火气。

    “本以为会拖过郊天大典之后,否则天子有何面目去祭祀天地及太祖太宗?没想到这么快就撑不住了。郊祀之中用掉的那些钱钞银绢,还不如拿出来犒赏军民,整修武备,如此才对得起太祖、太宗。”

    今年是郊天之年。冬至日,天子率百官至东京南郊,合祭天地于圜丘。这是三年一次的盛典,是国家祭祀典礼之中,排在第一位的大典。在国事中,是重中之重。赏赐百官及众军,并大赦天下,通常的hua费都要在三五百万贯。

    韩冈言辞之间一点也不客气,甚至直接攻击朝廷大典,章惇却深有感触。他长叹着:“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天子受此奇耻大辱,大臣却坐食朝廷俸禄,岂有此理,当真是岂有此理!”

    韩冈的心中完全没有章惇的这一等感慨。此时的士大夫,由于自幼接受的教育,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忠君之心,但韩冈完全没有。原本他认为赵顼值得辅佐,几次相见,也算是留下了一些好感。可现在就要打上问号了。只是这个时代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力,让他十分遗憾。

    “天子1uan命,丧权辱国。此非臣之罪,而是天子有过。”韩冈冷冰冰的说着。

    “不管怎么说,愚兄都是要为此上书,而士林中必然也会有所应对。”章惇也不介意韩冈说的话,如今当面骂皇帝的多了去了:“到时候,清议一起,看看韩缜、吕大防他们有哪个敢于听了天子之命的。”

    韩冈跟着道:“xiao弟也会上本谏阻。这一事,太伤国家体面,也会留下后患,对日后不利。”他再叹一口气,“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且yù壑难填。天子自以为的忍让,只会被视为退让,到时候其步步紧bī,又该如何对付?”

    过去的士林清议,基本上都是跟着新党作对的时候多,谁想到此事一出,两边却是要合流了。

    这算不算‘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韩冈甚至感觉到事情的展,当真出人意表,甚至变得有些荒谬。不过这也是好事,当年他与雍王争夺周南,就是用着士林议论来压人。如今若能借这个机会,弥合一下两边的矛盾,对新党也是好事。

    只是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是看到一丝无奈。方才说的事,他们当真会去做,但实际上的作用,也只能算是赌气而已。上奏谏阻若是有用,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他们在此事上的言权实在太xiao了,远远比不上众位元老的功劳。除非是对付荆湖山蛮或是吐蕃人、党项人,否则都是只能坐看事情一步步的变坏下去。

    “屡谏不从,家岳怕是不能安于相位了。”韩冈幽幽说道,“出了这一档子事,许多人不便弹劾天子,只能来弹劾家岳了。”

    怒火收起,他现在又回归到现实中来。自当日与王雱商议之后,王安石苦苦支撑了近一个月,始终抱着一丝幻想,以为能说服最终天子。可如今天子主意已定,再不辞相,日后等着背骂名吧!

    章惇闻言脸sè一变,立刻点头,“相公最好早点辞相,否则弃土辱国的罪名,必然会加在相公身上,到时候,洗都洗不掉。”

    王安石作为新党的领袖人物,一直以来饱受争议。说他‘刚愎’,说他‘不晓事’,说他‘不恤人言’,说他是不折不扣的拗相公,这些评价,几乎都为世人公认,但说他是伪君子、真xiao人的一干诋毁,却没有人去相信。

    尽管王安石他强行推行新法,得罪了多少官员士子,惹来了多少攻击。但无论谁的攻击和弹劾,都无法在他的人品道德上找到半点可以指摘的地方。

    道德水准,是如今评价一个人贤愚不肖的主要指标。新党中人,只要有一定的理智和头脑,都知道要在什么地方维护王安石这面旗帜。可以攻击他的施政,但不能让他的人品受到质疑和诋毁。

    章惇也知道不能让王安石背上割地失土的罪名,这个污点沾到身上后,不是那么容易洗脱的。

    “只怕外面的言论现在都会归咎于家岳了。”韩冈苦笑了一下,“不能谏阻天子,本来就是宰相的过错。”

    章惇站起身,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急着道:“愚兄这就回中书去。yù昆你今日应该留在京城吧?回去后好好劝一劝相公,要赶紧写辞章了。”

    “xiao弟当然明白!”韩冈也站起身。

    人嘴两张皮,以韩、富、文mén生故旧之多,要将失土的罪名栽到王安石身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在失去了天子的支持,王安石在高层是孤立无援,新党根基不厚的窘境,在对契丹一事上表1ù无遗。

    这时候,只有先退一步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将反对割地的态度,通过一封辞章表现在世人眼中,让jian计难以得逞。

    韩冈回京城奏事,都是照规矩住在驿馆中,从没有例外过。他行动做事,在xiao事上也都注意着,不给人留下口实。不过他今天却没有去驿馆,在去了开封府向知府孙永汇报了这一个月来的工作情况之后,就直接往相府去了。

    韩冈抵达相府的时候,王安石和王雱都回来了。被领进书房,韩冈现两人的脸sè也都不好。

    一等韩冈进来,王安石就道:“yù昆可是来劝老夫辞相的?”

    “岳父难道准备附和天子不成?”韩冈反问道。

    王安石道,“此事老夫岂会附和,但不能不加以劝谏。”

    韩冈紧跟着就问道:“天子不听奈何?”

    王安石脸sè一变,但又立刻道:“终究还是会听的。”

    拗相公就是拗相公。韩冈看得出来王安石是在赌气。而且是在跟韩琦、富弼他们赌气。过去天子都是信着自己,可偏偏遇到大事的时候,却又相信那一干被逐出朝堂的老臣们说的奇谈怪论起来——王安石不服气。

    但旁观者清,韩冈从这两年来天子对王安石的态度上,已经看得很明白,赵顼已经不再是熙宁二年的那个王安石说什么就信什么,如同学生对师长一般尊重王安石的天子了。

    他看了一眼王雱。王雱先是叹了口气,然后道:“大人,如今还是听了yù昆的提议吧。”

第39章 苦心难成事(中)

    王雱请王安石听韩冈的劝告,王安石却是皱眉不语。他要是能这么容易就动摇,就不会被称作拗相公了。

    韩冈心中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只能直截了当的将些不中听的话说出来了:“xiao婿敢问岳父,如今天子对岳父的信重,可比得上熙宁初年?”

    王安石现在面临的问题,并不是放到台面上来的天子、宰相对辽态度的分歧,而是他能坐在宰相位置上的信任基础的正在瓦解。天子对宰相的谏言充耳不闻,其实并不是稀罕事。没有哪个皇帝会是宰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可是如今这等事关宋辽两国国家关系的重要议题上,天子一意孤行,视宰相的意见而不顾。从王安石这边的角度来看,说的绝对一点,其实已经是在bī着他辞相了。

    要不是看到了这一点苗头,那一干元老重臣,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在奏章中胡说八道了。

    王安石面沉如水,默不作声。灯hua噼噼啵啵的一声声的爆着,韩冈和王雱静声等待他的回答。最后房中的静默化作颓然一叹:“只从得五分时也得也!”

    熙宁初年做着宰相的曾公亮,曾被苏轼责备其‘不能救正朝廷’,他当时回道:‘上与安石如一人,天也。’

    那个时候,天子对王安石差不多是言听计从,视王安石如师长。就算熙宁二年对新法的反对声到了最高chao,赵顼也因韩琦的奏章而犹豫不定的时候,王安石只用了一个告病不起,就立刻让天子明确了立场。

    可是现在呢,别说五分了,赵顼对王安石的信任,能有过去的两三成,就不会出现如今的局面。

    王安石过去做过的事,现在却无法再重复一遍。再想告病不起,以用来要挟天子回心转意。赵顼纵然会优加抚慰,但他心底里对王安石的成见,也只会更加深一层。

    看着灯下王安石在疲惫的老态下依然紧抿的双net,韩冈知道他的岳父绝对不甘心就此离开东京城。以他的脾气,那是非得要碰个头破血流不可。

    可如今在相位上多留一日,日后复相的机会就会少上一分。趁早chou身离开,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已经不是熙宁初年了。”韩冈平静淡然的声音,仿佛有打碎幻想的魔力。比起王雱这个儿子,作为nv婿的韩冈说话可以更为直接一点,更加不留余地。

    此事木已成舟,很难再有挽回的余地。越是拖延下去,王安石的地位就越危险,说不定就有一天,连吕惠卿、章惇等人都要将他给抛弃。

    新党作为一个政治集团,几年间已经逐渐成型。虽然在士林和朝堂高层中还比不上旧党的势力,可底层官员对新党的支持率却是不低。而且在天子不可能放弃新法的情况下,新党也不可能被赶下台。这时候,不再受到天子信重的王安石很有可能会被他的mén生们给抛弃——只为了不影响新党本身的利益。

    王安石的双手不由得攥紧,腰背不服气的tǐng得更加笔直,但他神态中透出来的颓唐却怎么掩饰不了。

    离开相府的时候,已是深夜。虽然最终王安石也没能给个明确的回复,但韩冈相信他的岳父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

    再怎么说,在郑侠上流民图的那段时间,若是处理不好,王安石就已经不得不辞相了。如今已经拖了半年的时间,新党因曾布造成的变1uan也已经初步平复下来,这时候离开,没人能说他是因罪辞任,在新法的施行上,也不会留下后患。

    ……而且还能将在割地失土的罪过在天下人面前分说个明白,眼下的时机不好好掌握,接下来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王雱亲自送了韩冈出来。

    相府中的石板xiao道上,两名家丁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韩冈和王雱在黯淡的灯火下并肩走着。

    “多谢yù昆了。”王雱开口轻声的说道。

    韩冈摇摇头:“其实岳父心中应该已经有数了,xiao弟也只是挑明了而已。”

    王雱脚步变得重了一点。

    大宋开国以来,没有一位宰相能一直坐在相位之上,即便是有从龙殊勋的韩王赵普,也是几上几下。要说王安石父子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那当然不可能。只是当年意气风的时候,怎能想到天子的信任会这般快的烟消云散。只要有天子支持,就算有再多的人反对,王安石也能坚持着将新法推行下去。可若是失去了天子的支持,王安石绝对抵挡不了旧党的攻击。

    “事已至此,只能徒唤奈何。”将韩冈送到相府mén口,王雱最后叹道。

    韩冈借着大mén前的灯笼,看着大舅子的脸sè。即便是在夜幕下,也掩不住王雱脸上的憔悴。在他的嘴角处,还有心急上火憋出来的燎泡。王雱的身体一向不好,一年总要生个几次病,韩冈有些担心,说着:“元泽,你最近的气sè好像不太好啊。你也别太netbsp;王雱笑了笑,神态忽然间变得洒脱起来:“京中事了,愚兄就陪大人出外。那时候,便可以游山玩水,忘却尘俗烦忧。再也不用为朝堂上的事情头疼了。”

    韩冈笑着摇摇头。以王雱的xìng格,怎么可能安居在外。恐怕休息个两天,就要竖起耳朵听着朝堂上的动静,过个半年就要设法开始撺掇王安石复相了。

    这并不是说王雱的利yù熏心,而是在朝堂上掌控政局的快感,是在京城之外的州郡里治理百姓远远比不上的。王雱从来都不是安于野逸之辈,这一点,韩冈如何能看不出来。

    “对了,”韩冈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还是要提一下。不知元泽能不能转告岳父。”

    “什么事?”

    “越是丑事,越不愿听人多提起,这是人之常情,还望元泽能多劝一劝岳父。既然木已成舟,在天子面前,还是不要多提弃土之事。否则恼羞成怒,反而会多上许多不应有的后患。”

    “此事愚兄如何不明白。”王雱微微苦笑,他和韩冈都是能经常见到皇帝的近臣,知道所谓绝地天通的天子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若是一个劲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起自己过去犯下的错事,一开始也许会悔过,但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就绝对不会再有什么虚心纳谏的想法,而是会jī起逆反心理,“只是父亲能不能做到,那就两说了。”

    赵顼一直以来都是想着要做个比拟唐太宗李世民的明君,现在他却在契丹人的压力下,割让了河东的土地。不管割让的土地多寡,这都是仁宗朝都没有做过的事。以赵顼的xìng格,等他事后回过味来,必然要悔不当初。这时候若再有人一个劲说他犯下的蠢事,那事情反而会向期待之外的方向偏离。

    既然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就不能不考虑赵顼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换东家的可能,也有着日后重新来过的想法,王安石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再天子面前提及此事,而是告病离去。

    离开了相府,韩冈第二天,就离京返回白马县。

    在他的地盘上,韩冈一边处理着政务,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京中朝局的变化。也不出他的意料,王安石那个拗相公还是在苦劝不已。

    且不仅是王安石,吴充、吕惠卿等一干身居朝堂之上的臣子都没有一个支持赵顼。理由很简单,一旦割地失土,毁了名声的只会是他们这群实际掌握朝政的臣僚,那些元老重臣绝不会受到半点牵连。

    吴充作为枢密使,给赵顼鼓劲:“周世宗拥一旅之众,犹兴兵抗虏。”

    可惜赵顼却说着:“五代之国,乃盜贼之大者,所以不惜其命。今日兴事,须是万全,岂可不畏?”

    吕惠卿在旁帮腔:“陛下所言诚是。但譬如富者自爱其命,贫者不然。未必xiao国便不亡,为政须计较利害尔。为天下不可太怯弱!”

    天子则回道:“契丹亦何足畏,但誰办得用兵?”

    谁也不敢拍着xiong脯说一定能将契丹铁骑阻挡于国mén之外,即便有人拍着xiong脯,也要赵顼肯信。

    当赵顼对朝堂上的反对之声全然不顾,又亲下手诏给负责谈判的韩缜,威胁道:‘朝廷已許,而卿犹固执不可,万一北人生事,卿家族可保否?’王安石终于放弃了劝说,上表请辞相位,遂了许多人的心思。

    辞章初上,赵顼便当即驳了回来。接下来的半个月,辞章开始在相府和崇政殿之间来回往返。但世人都很清楚,王安石此次辞相,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

    从熙宁初年,新法逐步实施,到如今的熙宁七年将尽,六七年间,大宋的国力的确在一步步的强盛起来。换作是仁宗、英宗之时,绝无可能在西南、西北以及荆湖同时开战,并且卓有成效。即便算上熙宁七年的旱灾,王安石向赵顼jiao出的答卷也远在合格之上。

    但终究会有曲终人散的一天,熙宁七年十月初五的这一日,王安石离开了政事堂,离开了宰相之位。

第39章 苦心难成事(下)

    熙宁七年十月初五,王安石卸下同中书mén下平章事并监修国史的身份,出知江宁府。

    而本官从礼部shì郎连晋九级,被擢为礼部尚书,以资政殿大学士的身份成为了前任宰相。

    王安石独相数载,他如今辞位,宰相之位不能空悬,必然得有人出来接替。

    所有人都望着学士院。不论是开封、洛阳,还是大名、相州,也都是在屏声静气,等着天子的御驾来到内东ménxiao殿。

    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每当朝堂大拜除之时,不论是宣麻拜相,还是准备册封太子,天子的御驾都会驾临内东ménxiao殿,在殿中向翰林学士口述自己的旨意。同时负责草诏的翰林学士所居的学士院都要锁院,以防消息走漏。

    东京城的大街xiao巷,早在王安石开始递上辞章的时候,就开始讨论究竟是谁来接手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位置。

    “是冯当世【冯京】?还是王禹yù【王珪】?又或是吴冲卿【吴充】?”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当王安石放弃了他的宰相之位,政事堂和崇文馆里的最高位置就此虚悬,朝中的两位参知政事,还有一名枢密使,皆有资格问鼎此位。

    一人反问:“陈旸叔【陈升之】曾任宰相,他在枢密院的位置还在吴冲卿之上。怎么他不能做?”

    “也有可能是洛阳、大名的那几位。北虏虎视眈眈,国中板dang,必须要有元老重臣来镇守朝局。”

    “要是韩、富、文等人回来,新法可就完了。”这是幸灾乐祸的声音。

    “谁支持新法,天子会让谁上来。谁能让朝廷财计稳定,天子会用谁。冯、王、吴、陈,还有几位元老,可有一个支持新法,他们上来之后,又有谁能有办法弥补朝廷亏空?如果不能,那多余的支出又要从哪里削减?废掉新法的亏空,少说都要一两千万贯,当年要有人有这个本事,也不会是王介甫上台来……当真以为新法能废不成?!”

    有人在樊楼之中如此说道,闻者纷纷嗤之以鼻,以为狂生。王安石都下台了,新党如何还能盘踞在朝堂之中。想想范仲淹,他一离开朝堂去了陕西,吕夷简就立刻开始反扑,最后将新政一党一网打尽。

    但结果很快就出来,就在天子准了王安石的辞章之后的第二天夜中,御驾来到了内东ménxiao殿,学士院的大mén紧锁,yù堂周围被着甲持戈的班直护卫,围得水泄不通。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在宣德mén处张榜而出的白麻纸上写就的名字,既不在如今的政事堂内,也不在西府枢密院中,更不是远在西京、北京的一干元老重臣,而是知河阳府韩绛。

    曾为相,却因横山攻略的失败而失去相位的韩绛韩子华,终于在沉寂了数年之后,从朝堂之外杀了回来。

    此份诏书,大大出乎世人意料,使得东京城中的议论,一时没有了声息。

    紧接着执政的班列中,也添了一人。翰林学士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本为从七品右正言的本官官阶,也因这项任命,自动迁转为从四品的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一职,六品七品都能担任,而一旦升任之后,本官就会立刻升迁到从四品这一级上。

    连续两项任命,给了所有正在因王安石的辞相而兴奋的旧党们当头一bang,天子依然主张变法,依然还是支持新法,依然要让新党居于九重之上。

    将自己的心意昭示所有朝臣之后,赵顼重又驾临内东ménxiao殿,学士院锁院如昨。那一天,政事堂中再添了一名宰相。这名宰相是从政事堂中升任而来,不过不是王珪,而是冯京。

    赵顼无意让韩绛独相,做了天子七八年,异论相搅的手段他越用越是娴熟。

    始终支持新法的韩绛,对新法表面上态度暧昧、而实际则一直反对的冯京,这两人相互牵制,天子也就可以稳稳地控制着朝堂。

    “大事上一塌糊涂,也就在xiao事里做点文章。做了这么些年皇帝,想不到就学到了这么一点东西。”

    白马县的提点司衙mén,韩冈独坐在书房中冷笑着。因为对契丹的讹诈,吓得割地求和,他对赵顼的看法变得很多,越的瞧不起。还没有兵临城下,就吓得这般模样,日后还能指望他北收燕云吗?难怪会有靖康之耻,赵家的子孙,看来都是一路货sè!

    但对赵顼的鄙视,他只会藏在心底,日后做事说话,他将会做得更加聪明。对天子的为人越是了解,韩冈也越能在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十月下旬,已经是天寒地冻,汴河水运停驶,而冰上的运输因为河冰尚未完全冻结,尚没有开始。

    冬至将至,祭天大典上,天子依照惯例要大赦天下。韩冈作为府界提点,他的任务则是清查京府各县的刑狱,审核开封府中大赦的名单。

    十天来,他已经跑了开封府东侧的好几个县,将狱中一干轻罪囚犯的名单连着判词都大略的看了一遍,其中有不少冤枉的,只不过因为他们都在大赦之列,韩冈就没有当场给指出来,只是暗暗记了一份名单,以用来日后清查。

    陈留县的汴河码头便,韩冈半眯着昨夜熬了半宿、干涩的眼睛,对身边的王旁叹道:“谳狱清明四个字说着简单,做起来还真是难。”

    王旁同样熬了一夜,眼中同样都是密布红丝,如同兔子一样。他听到韩冈的话,回头笑道:“县中的那些冤案,yù昆你不都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你的眼光可比得上包孝肃,不让汉时于定国。”

    “冬月请治谳,饮酒益jīng明。汉时宰相于曼倩【于定国】饮酒愈多,断狱愈明。纵然案情错综复杂,判断起来亦是举重若轻。于公之姿,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我可是远有不及。而包孝肃的清正刚直,更不是我能比的。”

    “也差不了多少了。没看到这些天经过的几个县,那些知县都是战战兢兢的?将冤狱的文牍分开来摆,yù昆你尽管一句话都没说,他们心里还能不明白?!”

    王旁一边说,一边却伸着脖子向北张望。

    韩冈见及于此,笑着劝慰道:“岳父岳母应该快到了,不用太着急。”

    韩冈他是府界提点,能在开封府内到处跑着。他出来清查各县刑狱,正好撞上王安石离京前往江宁府,理所当然的要出来送上一程。他回头看看身后幕帘深垂的马车,王旖抱着才刚刚满月的儿子就在车中。

    王旁随着韩冈,在提点司做得正是得意的时候,并不打算跟着父母一起南下江宁,所以今天是跟着妹妹一起来给王安石送行。

    不过王雱则是要一起南下,虽然辞了shì讲一职,但他还在经义局中有一个位置。

    王安石照旧提举经义局,这也是天子赵顼依然主张变法的明证之一。王安石、王雱,还有王安石特旨请来的熙宁六年的状元余中,他们将在江宁府继续编订三经新义,为朝廷取士给出一部答案明确的教科书来。

    而且天子对于王安石还是有着一份感情,昭命王安石出入如二府之仪,大朝会列入宰相班列。所以从北面远处,远远的看到了一行穿着红sè元随服饰的旗牌手,韩冈就知道他的岳父来了。

    王安石带着老妻吴氏,还有王雱一家——王旁的妻子庞氏则是已经到了白马县——以及几十个仆役婢nv,这就是宰相南下的全部人数。外面的一群护送他南下的队伍,到了江宁府,以他的xìng子差不多就要慢慢解散了。

    见到韩冈带着nv儿、外孙来相送,王安石夫妻喜出望外。

    王安石见着韩冈,半句不谈朝堂政事,只是开开心心的逗着外孙。吴氏则是抹着泪水,与二nv儿在一边说着话。

    只有王雱拉着韩冈和弟弟在一边说话:“天子要富国强兵,此意不会轻更。yù昆、二哥还是用心做事,不必担忧后事。”

    韩冈点着头,这是应有之理。

    王雱回望京师,长叹道:“只望天子能知耻而后勇,日后不再有今日之事。”

    韩冈同样叹道:“就怕物极而反,日后变得一意进取而不知守中之道,而执政则推bo助澜。”

    说是一个时代结束了未免夸张了点,但说如今的朝局将会从明确走向未知,则是可以确定。

    王安石名垂朝野,德隆望重,有他在,新党不论遇到多少风1ang,终究还是能保持着基本的稳定,能压制着。而如今的韩绛,他虽是宰相之尊,但他在新党中的言权却不如吕惠卿。

    而以吕惠卿——不,应该说以所有继承人的心思——都不会将前任的政策全盘接受下来,萧规曹随的度量,韩冈不觉得吕惠卿会有,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想法,应该正在吕惠卿脑中转着。

    “终究不会大的更改,如今诸法,绝大多数吕吉甫当年都有参与审定,并不全然是曾布的功劳。”王安石微笑着,终于为此说了一句。

    送别千里,终有尽时。韩冈夫妻一路送了王安石二十多里,终于停了下来。

    驻足于汴河之滨,目送着前任宰相一行车马,向着南方辘辘远去。

第40章 帝乡尘云迷(一)

    王安石已经离去,而韩绛尚未抵京。

    东府中书mén下,便以新就任的次相集贤院大学士冯京为。

    朝会之后,宰辅们回到政事堂中,共议今日要处置几项重要的政事。

    “‘jiao趾蠢蠢yù动,似有所图’。桂州沈起的这份奏章,两位都看过了吧?”冯京高坐于中厅正位,将从广南西路府桂州【今桂林】的知州来的奏章,当先拿在了手中,“这沈起,妄图开边衅、谋sī利、邀功图赏,此辈败坏国事,使天子难以安寝。不知两位参政有何看法?”

    王珪先啜了一口yao汤,漫不经意的道:“将他调离便是。”

    这些天来,王珪看着神sè没有什么异样,但话语不多,明显的心情不好。他是老资格的翰林学士,升了参政也有四年了,本以为拜韩绛为相之后,天子会过上一段时间再任命第二名宰相。可没想到天子的动作那么快,还没等自己力,就已经为冯京锁院宣麻了。他进入政事堂只比冯京迟了三个月,没想到区区三个月的时差,竟然让天子都不加考虑自己的资格。

    冯京也知道王珪是怎么回事,瞟了他一眼,就转到吕惠卿的身上:“吉甫,如今朝廷正忧于北事,无暇南顾。禹yù也说了,沈起还是调离为上,不知你意下如何?”

    “相公所言甚是。不过jiao趾那边不能不防。不如换一个稳重有韬略的去替他。也防着万一有事,广西措手不及。”

    吕惠卿没反对,只是多提了一句自己的意见。沈起不是他的人,也与新党瓜葛不深,没必要护着他。

    更何况吕惠卿现在也不想多事。他晋升过,熙宁五年回来时才一个品阶最低的正八品朝官,仅仅两年时间就进了政事堂。虽然吕惠卿一直都很确信,凭着自己的才干,迟早能问鼎相位。不过这两年的际遇,也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也多亏了曾布,要不是他忽然之间闹出了那一场,在背后捅了王安石一刀,现在进入政事堂的本来应该是他才对。只可惜曾布其人胆略和能力都不缺,就是缺乏看人的眼光,和分析时机局面的判断力,如今落到江南西路一知州,也是他自找的。

    吕惠卿明白他现在要做的是扎好根基,将新党牢牢控制在手中,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如此才会有钧衡朝堂的可能。

    至于冯京,吕惠卿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的存在,只是天子要在政事堂中留下一个不同的声音罢了。王安石是熙宁三年年底方才正式成为宰相,可之前做参知政事时,就已经把持了朝政。熙宁初年的政事堂中两相三参,曾公亮老迈、富弼称病、唐介暴卒、赵抃叫苦,只有王安石生气勃勃,这生老病死苦的笑话至今也有流传。就算没有韩绛,等自己用上一两个月时间,将新党重新整合起来。国家大事,冯京也就只有说说话的机会。

    可冯京眼神冷冽,吕惠卿明着是在附和自己,但他的提议,其实等于是承认了沈起奏疏的真实xìng:“如今南平郡王不过七八岁,去年才刚刚登基。主少国疑,安定国中尚且不及,岂有北犯之理?”

    jiao趾国一直以来都向大宋称臣,上百年来,国主从丁姓变为黎姓,又从黎姓变成李姓,但作为大宋臣属的从来没有改变过。jiao趾国王登基后,都要遣使东京,上表称臣。而朝廷给他们封爵则都是南平郡王、静海军节度使。去年jiao趾国王李日尊病死,朝廷追封他为南平王,李日尊的儿子李乾德不过六岁而已,如今是jiao趾王太后在垂帘听政。

    他再冷冷的看了一眼吕惠卿一眼:“沈起在桂州一番兴作,擅令疆吏入溪dong,点集土丁为保伍,授以阵图,使岁时肄习。继命指使因督餫盐之海滨,集舟师寓教水战。广西走马报上来的这一些,枢密院、政事堂何时下过命令?现在忽然上表,明着是在欺瞒朝廷,以逞sīyù,哪有半分实话?吉甫你太多虑了。要找人替他,也要找个能安心理民的,将沈起所兴诸事一概废弃,以释jiao人之疑。否则jiao趾人哭到大庆殿上,岂不是要让契丹、西夏看笑话?!”

    吕惠卿反驳道:“辽之承天,不也曾领军南犯?还有西夏,nv主当政之时,寇边的次数也不减少。”

    bī着真宗皇帝签下澶渊之盟的辽国皇太后萧燕燕,当年就是亲自领军。而熙宁初年,不断南犯的西夏,控制朝政的也是太后。

    冯京则哈哈笑了两声:“jiao趾蕞尔xiao国,如何比得上西北二虏?吉甫你想的也太多了。”

    吕惠卿皱起眉,正要再反驳回去,王珪则cha言道:“刘彝此人如何。他在虔州【赣州】做的不错,正好也已经任满。”

    冯京依稀听过这一个名字,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管理大宋亿万兆民的宰相,普通的州官很难在心中留下什么印象。疑问的视线投向王珪,王珪则很配合的说道:“刘彝曾为制置三司条例司官属,后因言称新法不便而被罢去。不过他jīng擅水利,曾任都水丞,后又在虔州兴沟渠,制水患,惠民甚多。有他去桂州,当可无虑。”

    听到王珪之言,冯京嘴角向后拉出了微不可察的弧度。得到提醒,他也记起了刘彝这个人物。比他心中的人选还要好。转头又瞧着吕惠卿:“吉甫,你意下如何?”

    吕惠卿并没有不同的意见。并不是他畏惧冯京、王珪两人合力,而是他乐见刘彝去桂州。

    制置三司条例司是最早设立的新法制定机构,不论是青苗法、还是均输法,都是来自于其中。如今虽已经被撤销,但司农寺已经全盘接手条例司的工作。当时侧身其间的官员,有成为新党中坚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也有后来转头旧党的苏辙、程颢、刘彝,而他吕惠卿,当初跟刘彝可没少争执过。

    桂州在哪里?

    岭南!

    桂州的位置的确重要,是南方重镇,冯京和王珪都希望有个新党的反对者坐上去。但吕惠卿不在乎,反正他手上没人能争这个位子,而诋毁新法的都去了岭南,他才高兴呢……为什么要反对?

    从岭南任官一趟回来,依例会加上一官,或是多减几年磨勘,这是太宗时就制定的规矩,至今未变。王珪可能看上了这一点,不过就此病死岭南的也不是没有,否则太宗何必定下这项奖励。

    “就依相公、参政之言,让刘彝去桂州替沈起回来。”

    确定广南西路的主帅人选,毕竟是xiao事。冯京第一个将其chou出来,只是因为这一桩公案,没有多少争执的余地。以此事开头,成功的压制吕惠卿,便可顺势而下,将接下来的几桩公事一气呵成的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下来。

    冯京也是心急,天子的心意,全东京城都明白,他冯京当然也同样清楚。不趁韩绛抵京前的这段时间,稳固了在相位上的言权,等相抵京之后,哪里还有自己说话的地方。

    好不容易升任了宰相,冯京怎肯甘愿做壁上观?

    他是当朝宰相,不是给人做陪衬的饰物!天子需要政事堂中有一个反对的声音,但他冯当世绝不会甘心只做着一个反对者。

    ……………………

    河阳孟州【今巩县】,离着京城并不遥远,马递只有两日的行程。

    不过孟州在黄河北岸——山南为阳,山北为yīn。水南为yīn,水北为阳——所以河yīn在黄河南岸,而河阳则在北岸。

    此时正是黄河上冻的时节,河面上的冰层已经能挤碎渡船的船底、船帮,只是还不到让车马在冰面上通行的厚度。

    来送诏书的使臣前两天拼了命的过了河,来到孟州州衙时,脸sè都是白的。但韩绛不能拼命,更不愿拼命,只能在黄河北岸,等着什么时候天气突寒,将大河冻上,那时才能顺利渡河。

    不过即便韩绛还没有回到京城,但他已经是宰相了,而且是相。

    韩绛过去曾经坐过一任相。不过那是王安石让给他的,而且也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的指挥攻略横山的大军,统率河东、陕西二路兵马。

    但那一次,他在相位上只坐了短短几个月,就因为轻弃罗兀城,而不得不黯然告退。

    此事非战之罪,而是天子意志不坚,加上庆州兵变的缘故。但韩绛也明白,其实他也有机会的,将天子的诏令顶住,将西夏人给拖垮。这几年来一直都在后悔,如果当初他坚持下来,也许西夏现在就亡了。

    不过世事无常,绕了个圈子,现在又绕了回来。时隔三载,他现在又是宰相了。

    从天子公布他和冯京的任命时间上,韩绛清楚,皇城中的那一位仍然还在维护新法。

    一直以来,他韩子华都是新法的支持者,从来没有变过。自己能接手王安石留下来的职位,天子肯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在房中一声轻叹,韩绛闭上眼睛假寐起来,现在就等着黄河上冻,好回到阔别已久的东京城。

第40章 帝乡尘云迷(二)

    离着冬至越来越近,开封府的上上下下都为郊天大典而忙碌起来。

    韩冈虽然在外,依然也要听着东京城中的命令,为大典准备钱物、人力。而且还传令京府各县,加派弓手、巡检,并牢牢盯紧一干曾经有过旧案的不法之徒,如果有什么可疑之举,可以先行扣押,等到大赦令下达之后,再将他们给放出来。

    不论是政事堂、还是开封府,都是三令五申,在这一次国家大典的时候,绝对不能出任何1uan子。

    韩冈签命令的时候,都忍不住有些觉得好笑。千年前后的官僚政治,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做的事情都是一般。人虽变,可世情不变,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祭天的地点,位于开封南薰mén外,被称为青城的地方。离着城池虽不算远,但也属于郊外,所以那里修起来的宫室,就是正儿八经的行宫。

    祭天用的圜丘,并不要韩冈来多手。那一座用黄土垒积而成的八十一尺高的土台,已经用了几十年,就算有些损坏,也自有大工匠来处理。但为了整修青城行宫,韩冈还是被命令调来一批流民,听候府中的指派。

    东京城分为开封、祥符两县,就跟唐时的长安城分为万年、长安两县一样。不过东京城五十里城墙括起来的这一片地,是由开封府直接管着。只有廓外乡镇,才是由两县管辖。从地位上,开封、祥符并称为赤县,比起白马、陈留这样的畿县要高上一级。

    在名义上,韩冈可以管得到开封县和祥符县。但历任府界提点,从来没有去管过两赤县的事,都是让开封知府去处置。韩冈上任半年多了,巡视诸县也从来没有去过赤县的辖区,有故事惯例在没有必要自找麻烦。

    从开封府最南端的扶沟县回来,经过青城行宫的时候,韩冈也仅仅是向里面瞥了一眼,就打马而过。多站一会儿,说不定祥符县的知县就要上面报告他韩冈侵犯职权了。

    快到南薰mén的时候,正好午后,平日这段时间猪走得比人多。韩冈绕了个圈子,从新郑mén进了东京城,城mén官不再是‘直言敢谏’的郑侠郑介夫,换上来的一个监mén官,有五十多岁,见到韩冈来,就立刻xiao心翼翼的亲自将他迎进城来。

    离开东京城不过十数日,城中已经是物是人非。

    崇仁坊的王相公府此时已回归开封府管辖,mén前街巷变得冷冷清清,不复往日的喧闹。mén可罗雀这个成语并不是形容词,韩冈骑马经过,当真就在mén前惊起了一群在地上啄食的麻雀。

    王安石的旧邸原本就是官宅,由天子所赐,归于宰相居住——基本上两府宰执,在东京城中都没有sī宅,住着的宅邸统统都是官产,由天子赐予或是收回。想及京城的地价,韩冈对这个现象也不足以以为怪。

    即便是一任宰相,想在京中买个符合身份的宅子,不靠贪污受贿,除非能在相位上盘踞二三十年。而且当真有哪位宰相买下来一片豪宅,御史们的眼睛都会如同遇上磁铁的缝衣针,一起被吸过来。

    现在热闹起来的,是隔邻景明坊的冯相公府。冯京还未有赐第,所谓的冯相公府就是过去的冯参政fǔ。韩冈没有从冯府mén前的街巷经过,只是从路口向里面看了一眼,便现那条路,已经是人山人海,车马辐辏。

    韩冈摇摇头,一起一落,本是世间常理,用不着太多感叹。

    他此次回京,公事上是要去开封府见孙永。天子离城出行,不论是奉天子灵柩归葬山陵,还是出城郊祀,开封知府都照例要担任桥道顿递使,负责道路安全。韩冈是开封府下属,必然少不了要参与进来。

    另外在sī事上,还要见一下吕惠卿和章惇。王安石刚走,吕惠卿和章惇都来了信,请他上京时顺道一叙。

    吕惠卿自不必说,自升任参知政事后,已经是新党在朝堂中的核心人物。韩绛虽然是宰相,可他的作用仅仅是扶持而已。就如同庆历新政时的宰相杜衍,王安石初变法时的宰相曾公亮,都仅仅是来保驾护航的,并不会是真正的核心。

    而章惇回朝后,凭借着在荆湖的功绩,已经升任知制诰、直学士院,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升了翰林学士——如今因为曾布出外、吕惠卿晋升,正好学士院又多了两个空缺——才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稳坐了新党第二号人物的位置。

    至于朝堂上,新党的第三号究竟是谁,就有些争议了。

    论理应该是判军器监兼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前任宰相曾公亮之子——曾孝宽。但京城中人有很多都认为,王安石的nv婿,如今名声响彻朝堂内外的韩冈韩yù昆,只要他卸下府界提点的职位,进入朝堂任职,压倒曾孝宽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韩冈一直以来,对新法虽是支持,在关键的时候又帮了新党渡过了多次难关。无论是雪橇车运粮也好,还是流民图一案也好,新党上上下下,都要承他的人情。

    但韩冈究竟对新党的支持能到哪一步,现在也没人心中有底。因为从本质上,韩冈的学术和理念,与以王学为治国圭臬的新党,并不一致,甚至有许多地方截然相反。

    过去有着王安石来压着他,不让韩冈始终坚持的气学和格物之说在京中传播,并在经义局中严防死守,不让韩冈有涉足其间的机会。

    但现在王安石离开了,经义局的主要成员都随王安石去了江宁,只有吕惠卿升任经义局同提举,留在京城。远隔千里,又有长江浩浩,还能不能压制得住韩冈,不让天子收起蛊huo,这就是个能让新党头疼,而让外界颇为期待的问题。

    儒mén重师传,学术上难以苟合的纷争,到了朝堂上就是不可磨灭的矛盾。韩冈会不会趁机兴风作1ang,如同他在琼林宴上所作的一样,也是新党在王安石离开后,能否紧密团结的起来的一个极重要的关键——无论如何,韩冈从他的身份地位,还有多年来表现出来的才干才智,再加上在天子面前的话语权,都让他成为如今的政局中一个无法忽视的人物。

    韩冈并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由此来评判新党是否能如天子所愿,团结起来将朝政给稳定下来。

    但韩冈明白王安石的卸任去职,虽然说这把遮天大伞不再覆盖在新党身上,自此之后,从吕惠卿开始,都要独立承受京中的风风雨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王安石之前所背负的那些矛盾,也随着他一起去了江宁,在某种程度上,新党也可谓是轻装上阵。

    朝局已经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或者用后世常用的说法——后王安石的时代。

    谒见孙永,并没有耽搁韩冈太多的时间。关于天子出城后的桥道顿递一事,韩冈和孙永已经坐下来商讨了好几次,今天也不过是将过去说过的事再重复一遍,当然也不是完全的重复,因为一些突的新情况,也要将过去准备执行的方案稍加修订。

    从开封府出来,韩冈便望着吕惠卿府上过去。就在开封府mén前,吕惠卿派来的两名家丁,就已经hún在韩冈的随从之中,等着他从衙mén中出来。

    不能叫求贤若渴,也不能叫做迫不及待,而应该说担惊受怕。

    韩冈只要不清清楚楚的表明态度,吕惠卿都不会安心下来。即便章惇肯定会在新任的参知政事面前为韩冈拍着xiong脯,打着包票,吕惠卿都不会全然相信。

    王安石辞相,就像是在水池中,一下丢进了一块巨石。水势翻腾汹涌,使得朝局尚未稳定下来。吕惠卿和章惇都不希望这个时间段,有人会在后面捅上新党一刀,在曾布离开之后,有这个实力的,曾孝宽还差了那么一点——只有韩冈。

    在吕参政fǔ上的仆人的带领下,韩冈一路往西。就跟冯京一样,吕惠卿也没有得到他的赐第。韩冈估计,应该要等到韩绛出现,到那时候,天子才会从高到低,一个个赏赐过来。

    向着城西的吕惠卿府上行去,从吕家仆役略显焦躁的神sè上,韩冈能想得到吕惠卿正在家中焦急不安的等着自己的到来,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吕惠卿第一次进入政事堂的缘故。

    宠辱不惊的涵养,不是这么容易养成的。韩冈也不认为吕惠卿在一两年间便飞升参知政事,能做到几十年身居高位的重臣才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不知这等心态会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天子需要一个能稳定朝局的政事堂,新党需要一个能安定党内的领袖,吕惠卿若是不能该换心态,新党的未来会怎么样,就有些难说了。

    轻轻摇头,韩冈将这个想法压到了心底,自己的猜测并不一定是真实,究竟如何,还要亲眼看了再说。

    拉起缰绳,勒马止步,吕惠卿的府邸已经就在眼前。

第40章 帝乡尘云迷(三)

    进mén,行礼,落座。

    吕府mén外,等候召见的官员数不胜数。但韩冈一至,便立刻被请了进去。与吕惠卿在吕家并不宽广的内厅中,分了宾主坐下来说话。

    吕惠卿和韩冈不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基本上都是在王安石的府上,单独会面的情况几乎没有过。

    望着坐镇下处年轻得几乎要让人嫉妒的韩冈,吕惠卿半开玩笑的责怪着:“yù昆可是让我久候了。这些天来,我一直都让人洒扫庭院,等着yù昆上京来。没想到一等就是半个月!”

    韩冈在座位上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普通xiao官见到上官,只敢斜着身子,在座位上沾半个屁股的情况。

    不过他的态度还是很有分寸,吕惠卿在言辞中刻意表现着亲近,他还是拱手告罪:“韩冈也yù早日拜见大参,只是身负王命未了,恐大参见责,才一直拖到现在。”

    “yù昆欺我,你哪有这般胆xiao?!”吕惠卿摇头失笑:“想及当年初见,yù昆你便在介甫相公面前侃侃而谈,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着呢。”

    回想旧时,两人心中的确也免不了要心生感慨。

    五年前,两人在王安石府上第一次见面,王安石、曾布、章惇也都在场。

    当时的吕惠卿虽然已经是新党的核心之一,却还没有多高的地位,且由于旧党重臣群起而攻,新法只在风雨飘摇之间,虽是都有鼎覆之灾。而韩冈那时更是不过一个刚刚做了官的xiao选人,在大宋官场上,不值一提的xiao人物。

    时间易转,吕惠卿已经侧身政事堂,与当年的王安石平齐。韩冈也是靠着历历功绩不断攀升,在年轻一辈中,独占鳌头,将一干状元、榜眼远远的抛在身后。

    现在的两人,一个是举足轻重的执政,另一个在朝堂中也算是有着不xiao的分量,对天子的影响力更是不能xiao觑。即便仅仅坐在一起说话,只要消息一传出去,也能引动朝中众臣的议论。

    “当年年轻气盛,妄言朝政,没被1uanbang打出去,那是韩冈的运气。”

    “哪有岳父打nv婿的?yù昆你数条对策一出口,就已经被介甫相公放在心上了。”吕惠卿笑道:“就连曾子宣,当时也是说yù昆你是贾诩。”

    韩冈哈哈一笑,这个评价,章惇向他提过。但章惇当时说是吕惠卿,现在吕惠卿则说是曾布。真搞不清究竟是谁说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大事,摇摇头:“贾诩一句话,就让汉室再无挽回的余地。想不到曾子宣那么看得起韩冈。但一言丧邦的本事,韩冈哪里能有?!”

    吕惠卿笑容微敛,感慨道:“不过若是尽数听了yù昆你当初的意见,新法的施行也不会有那么多反复。”

    韩冈摇摇头,“事实难料,若是真的按照韩冈所言施行,更有可能会因诸法过于峻急,反而坏了大事。”

    吕惠卿深深的看了韩冈一眼,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一时判断不清这两句话是否有深意,道:“天子为韩富文之辈所蛊huo,畏虏如虎,使得相公不得不辞官。如今朝堂之上,群xiao猖狂。冯京今日又上本,说修葺黄河内外双堤,耗费钱粮无法计数,国计实在难以支撑。且束水攻沙的方略未有实证,贸然取用,未免太过冒险。乞天子只修外堤,内堤延至日后,待验证之后,再行处置。”

    吕惠卿毫不客气的将冯京归为群xiao的范围,言辞中一点也不客气。

    韩冈本是在等着吕惠卿的开价,却没想到吕大参当先做的却是讨价还价。但吕惠卿拿起这个话题,却是看错了人,也用错了地方。

    韩冈先是摇摇头,继而轻笑道:“当朝之人所谋不及长远,乃是国之不幸。幸而政事堂中有大参在,韩冈也不用担心。即便大堤一时修不好,有大参坐镇京中,黄河当不至于为患。”

    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的确是自己的提议,但天子就算不采用,韩冈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开封一段的黄河堤坝已经修过了,但洛阳、大名的还没有完工,而黄河北岸的大堤甚至没有动工。外堤还没有修好,内堤就更是没影的事。

    韩冈本来就做过预计,整修黄河中段,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物力,。韩冈不信黄河日后会不泛滥、不破堤,等到出了事,他的方略还是要提上台面来,根本不必急于一事。想拿这个当做jiao换条件,未免太过欺人了。

    吕惠卿心中一叹,果然韩冈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收服的。“yù昆任府界提点,所行诸事,安民无数,后人当效之。如今河北流民皆安然北返,在京者已寥寥无几。让天子、两宫安居无忧,此是yù昆之力。”

    韩冈谦虚着:“大参之赞,韩冈愧不敢当。上有天子朝廷还有开封府指挥,韩冈也只是跑跑tuǐ而已。”

    “yù昆却是太自谦了。”吕惠卿笑道:“yù昆之材,世所罕有,非是一州一县所能容。”

    韩冈身处新党之中,与吕惠卿和章惇是没有竞争关系的。年龄相隔太远,吕惠卿能因为升任参知政事,从右正言一跃成为右谏议大夫,韩冈就不可能。他只能按部就班的一步步走,三十多岁成为执政有先例,可未到而立就入政事堂,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既然没有竞争,吕惠卿当然乐于拉拢扶持韩冈,来稳定自己的根基。

    只是韩冈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地位不是因为希合上意、附和新法,靠着天子、王安石赏赐而来,而是自己一拳一脚拼杀出来的。旧党重臣能说当着赵顼的面说吕惠卿等人是新进xiao臣,但他们的弹章中有几个敢说韩冈是幸进之辈?不怕天子直接批回去?!

    韩冈的一桩桩功业,许多身居高位的大臣都没能做到,他晋升之,立国以来难有匹敌,是仗着功劳成就,而不是哪人的看顾。韩冈这段时间来,已经受过不少弹劾,但其中的最为jī烈的言辞,也只是集中在行事的手段和他的人品道德,而不是能力和功绩上。

    这就是韩冈的底气,让他可以抬眼直面吕惠卿投来的锋锐视线:“韩冈浅薄之材,为一府界提点尚且不足,惹来众多议论。到了天子面前,还得先行请罪,哪敢有非分之想。”

    他在京府立此大功,擢升入朝本是应有之理,哪有什么必要承吕惠卿的人情?要想来拉拢人,得先拿出点实在的东西来。他也不是只有投靠吕惠卿一条路可走,毕竟他吕吉甫还不是宰相。

    韩冈说得足够坦白,话中之意,吕惠卿不可能听不明白。

    将猛然腾起的不快之意压在心底,吕惠卿微笑起来,端起茶盅:“yù昆还是这般谦虚。”

    一番长谈之后,韩冈告辞离开。吕惠卿降阶相送,给足了韩冈脸面。

    等他送了韩冈回来,一人从屏风后转出,是吕惠卿的二弟吕和卿,“大哥,韩冈此子似有异心啊……”

    吕惠卿沉着脸坐了下来。

    虽然经过时间不短的谈话,但这番谈话中,韩冈的态度依然不明确。

    唯一能肯定的,是韩冈支持新法——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在背离新党。但韩冈会不会以自己马是瞻,吕惠卿却没有把握,甚至已经不抱希望。

    吕升卿在后面听到了全部对话,对韩冈的态度很不快,“韩冈桀骜不驯,宁可与其反目,也不能把腹心之患留在朝堂中。”

    吕惠卿摇了摇头,“此事不妥。”

    不能容人者无亲,吕惠卿虽然权yù旺盛,可还不至于无法容忍韩冈今天表现出来的独立xìng。

    在王安石的面前,韩冈就一直是这个态度,始终都没有变过。要是今天突然变成了满口谀词,吕惠卿反而要警惕起来。

    而且即便吕惠卿觉得韩冈在朝中是个祸害,要将他赶出朝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要让韩冈出外,谈何容易!”吕惠卿长叹道,“不光天子那一关不好过,也要考虑王介甫那边的想法。他一去位,我就将韩冈逐出京城,王介甫会怎么想?天子又会怎么想?还有朝中,也免不了议论。为一个韩冈,却坏了自己的名声,未免不值。”

    吕升卿恍然:“……难怪韩冈有恃无恐。”

    吕惠卿摇摇头:“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我已经准备荐二哥你担任崇政殿说书,若能才学,我是不担心二哥你。就是你素乏捷才,shì从天子时,恐难以应付。”

    王安石主持编订三经新义,新党之中才学上佳的成员都参与了其间。吕升卿虽然不及其兄,但在福建乡里也颇有些文名,负责了《诗序》一篇的注解。他将诗经三百篇的总纲一句句的注释出来后,连王安石都没有怎么改动,而在书中全盘加以收录。

    只是吕升卿反应慢,许多事要反复考虑过才能想明白。吕惠卿知道这一点,“我会安排沈季长跟你一起做。”

    “沈道元【季长字】?他也做崇政殿说书?!”吕升卿闻言立刻问道。

    吕惠卿点了点头:“既然我安排了王介甫的妹夫做了天子近臣,那即便对付起他的nv婿,王介甫当也无法说什么了。韩冈的脾气,他应该明白。”

    “大哥已经决定要对付韩冈了?”

    吕惠卿面sèyīn沉:“那还要看他本人会怎么做了!”

第40章 帝乡尘云迷(四)

    一阵寒流从北而至,透骨的北风刮了两天之后,yīn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放晴,而在河阳南mén外流淌过的黄河之水,也终于冻透了底。

    韩绛一早就安排了人手去河上探查冰情,回来报告时便说,黄河上现在已经有行人往来。冰层已厚有一尺,足以让车马能在其上通行。

    韩绛等得就是这个消息,连忙点起了州中厢军,依照历年来的惯例,在冰面上用木板、草席铺设过河的道路。

    当天午后,新任宰相韩绛便带着浩浩dangdang的家人和护卫,车辆数十,骑手上百,越过冻结的黄河,望着东京城急急而去。

    韩绛可是急着回东京城就任宰相一职。

    再过几日就是冬至的郊祀大典,若是误了时候,就只能让次相冯京代劳了。

    他决不愿意这份功劳,落在了冯当世的手中。

    郊祀是国家屈一指的大典,shì奉天子、参与其中的官员都能得到丰厚的赏赐。而所谓的赏赐,决不仅仅是金银财帛那等俗物。官爵晋升,荫补子孙,都是应有之义。而主持整套典礼流程的宰相,更是能得到其中最大的一份。而且若能让大典安然结束,在天子面前,韩绛也足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宰相了。

    不过韩绛现在考虑的,并不是怎么从冯京那里接手郊天大典的主控权,而是在与幕宾秦洳,商议着该如何顺利接收王安石留下的政治遗产。

    一行车队中,韩绛所在的马车是最大也是最安适的一辆,是孟州驿馆中最好的马车。

    车厢壁上辟出来隔间内点着个香炉,三条tuǐ卡在凹槽中,车子晃得再厉害,也不动分毫。浓浓的檀香味从炉中飘散出来的同时,也将融融暖意在车厢中散布开来。

    韩绛盘膝坐着,已经年过六旬的他现在不复当年在陕西,指挥着千军万马时的jīng神。须皆已hua白,脸上的皱纹也一天多过一天,只是腰背依然tǐng直,即便是在颠簸的车厢中,他也没有靠着身后的软垫。世家子弟的自幼练出来的仪态,任何时候都不会松懈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幕僚秦洳秦深秀,相貌清癯,身穿青布襕衫,做着儒士打扮。是一个也在往着暮年走去的老者,五十岁上下,颌下留着三缕长须,眼尾上挑的一对凤眼,幽深难测。

    秦洳的声音平和澹然,将韩绛面临的形势娓娓到来:“相公离朝已有多年,朝中故旧不是出外,便是已经生疏。可冯京自今上登基后,便没有离开京城过。熙宁三年开始担任执政,如今在政事堂中已有四载,根基早已厚植。而王珪境遇也与其相类,都是在政事堂中时日久长。至于吕惠卿,他虽然年资浅薄,但他一直辅佐王介甫,在曾布叛离之后,他就是新党第二号人物,如今王介甫出外,新党中人当是就要以他马是瞻。”

    秦洳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韩绛,直言道:“真要论起来,政事堂中的两相两参,势力却是以相公你这位相最是单薄。”

    这个道理韩绛当然明白,要不然他何必在摇晃的马车中还找来秦洳商量,依然保持着沉默,听着幕僚的后续。

    秦洳继续说了下去:“相公是为相,荐举堂除之权由相公总掌,而审官东院也脱不出相公的掌握。不过相公若是刚刚上任,便引用sī人,必然会惹起议论,天子那里,怕也会失望。”

    “所以要任用谁,提拔谁,都要有个准数,不能妄为。”这点官场上的常识,韩绛何须他人提醒,只是等着秦洳将答案给他,才耐下xìng子,顺着话题说话。

    “相公所言甚是。”秦洳点着头。

    秦洳他作为韩绛的耳目,这些年来多在京城中居住,常年写信通报。不过他是今日一早才过了冻结的黄河,见到了韩绛。对于京城中的大事xiao事,秦洳给韩绛写信说了不少,但有些话必须要当面说才能让人放心。

    “朝中职位成百上千,可其中只有中书中的职位,虽然品阶不高,却最为关键。尤其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一职,决不能让冯京抢过去!”

    “那是自然。”韩绛点了点头。

    只看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一个职位设立以来都是谁人担任,就知道这个位置的重要xìng了——吕惠卿、曾布、章惇,哪一个不是王安石的心腹,哪一个不是新党中的核心?

    韩绛做了多少年的官,早知道要想在政事堂中,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职位上必须坐着自己人。

    而秦洳此时话锋一变:“但即如前面所说,任用sī人决然不妥,而相公举荐上来的人选也很难争得过冯京、王珪和吕惠卿。”

    “哦……那深秀你觉得该用谁人?”韩绛饶有深意的问着。

    “听闻相公是王介甫荐上来的,天子任用相公,当也有稳保新法的用意。所以相公荐上去的人必须是……”秦洳说到这里话声一顿。

    韩绛立刻急问道:“新党?”

    “不,必须是王相公的戚里,这样才能让吕惠卿不便反对,而不得不支持相公。同为一相一参,作为相的相公,当能压倒冯京、王珪。而且京中也有传言,王介甫去任不以罪,天子甚有愧疚。”

    秦洳终于说到了韩绛想听到的地方。

    “可是王平甫【王安国】?”韩绛先说了一句,却又立刻摇头否定:“王平甫喜声sè,为人轻佻,此人不合用。王和甫【王安礼】却是不错,他在河东的几年,做的事让人无可挑剔。”

    “不是王安国,也不是王安礼。”秦洳摇着头。

    “那是谁?”韩绛眼中透着讶异,还能有谁?王安石的另一个弟弟王安上任职的地方离着京城太远了,一时之间可调不回来。

    “是韩冈!”

    “韩冈?!”韩绛闻言一怔。

    秦洳沉沉的点头:“正是韩冈韩yù昆!”

    韩绛沉思不语,手轻轻拍着膝盖。

    其实他对韩冈的评价不低,毕竟韩冈在罗兀、在咸阳所作的一切,韩绛都看在眼里,让他对王安石的这个nv婿报着不xiao的好感。

    经过了这么多事,尤其是安置数十万河北流民,使得韩冈已经被公认为是朝中为数不多的能臣之一。有富弼旧年在青州的表现,韩冈宰相之才的四字评语便无人能否定。不过世间多是夸赞韩冈的才干,也有称赞他说服叛军、扭转天子心意的纵横之术,但韩绛对韩冈的评价,当先一条却是为人正直。

    韩冈曾经当着他的面,反对横山攻略,说其必不能成事。而后来传出的消息,韩冈更早一点的时候,更是对着王安石说,即便横山成事,他也不愿领那份功劳。

    如果是寻常大臣说了这句话,即便不会暗地里使坏,也会消极怠工,不让自己日后成为笑柄。但韩冈却完全例外。他在罗兀城,皆心尽力,但凡当日一起被围在城中的将校,无人不赞其功。甚至可以说,没有韩冈,罗兀的战局在西夏大军围城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就是靠了韩冈的谋划,才一直撑到天子诏令bī迫撤军的那一天,且也不见颓势,甚至犹有余力,打了一个伏击。

    虽然反对某件事,却能不以sī心坏国事,而尽心尽力的去完成。韩绛自问自己也难以做到,他所见朝臣之中,几乎无人能有这个气度。只是有个问题,让韩绛不便去考虑韩冈。

    “韩冈的确可以大用。”考虑良久,韩绛抬起头来,对着秦洳说道,“但他未免太过年轻了一点。”

    “年轻又如何?府界提点都当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难道他当不了?!”秦洳反问道。他看得出来,韩绛其实是在推脱。

    韩绛看了秦洳半晌,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他将心中顾虑告诉了幕僚:“以韩冈的身份地位,想必吕惠卿多半已经提了他的名字。以如今新党的现状,新党之中并无其他更为合适的人选。”

    “那不是正好!”秦洳忽然笑了起来,“相公既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不如同荐韩冈。相公以示公心的同时,也让新党安心,这样一来,新党中人难道还会都被吕惠卿给拉过去。相公可是宰相啊!”

    “而且相公还可以多给韩冈一些职位,吕惠卿、曾布当年能做到的,难道韩冈会比他们差?!比如判军器监,现在是曾孝宽在做,他与吕惠卿关系不差。但韩冈若是进去了,曾孝宽绝对比不过他。有霹雳炮、雪橇车、沙盘军器在那里摆着呢!再比如判司农寺,韩冈是右正言,又是知州资序,难道还做不了?吕惠卿、曾布当年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不过是太子中允而已。只要韩冈得任要职,新党必然要分裂。吕惠卿绝容不下第二个曾子宣。届时,韩冈也只能投靠相公。”

    听着秦洳之言,韩绛点着头,频率一点点的在加快。

    眼见于此,秦洳知道自己成功了,便追加一步,“而且素闻相公支持新法,却对王介甫的新学有所保留。而韩冈的态度也是如此,将张载请进京中,韩冈、吕惠卿必然心生罅隙,这岂不是大妙!”

第40章 帝乡尘云迷(五)

    寒冬终于到了。

    连着两场寒流,京畿河北普降瑞雪,整整下了两天一夜,白马县的街道上积雪多达三尺之厚。

    路上不见了寻常的车马,不过却跑起了雪橇车。站在路边,能看到车子一辆接着一辆,长长的木条压着积雪一滑而过。才一年的时间,韩冈当初的明,竟然已经在京畿普及开来。虽然拉着雪橇的牛马走得也吃力,但有车子能载货,比起往年冬天,一到雪后,商业jiao通便完全中断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府界提点司衙mén的后院的池塘,此时也冻透了底。韩冈让工匠打凿了一具xiaoxiao的冰橇,丢给了府中的xiao孩子们去玩着。正好是今天是个大晴天,后院中不但晒满了被褥,家里的nv眷和shìnv都出来看着xiao孩子玩在一起。

    周南、素心给他生的一对儿nv算虚岁已经三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加上还有王旁的儿子。三个xiao家伙,就在后院中堆雪人,打雪仗,然后坐着冰橇在池塘上1uan跑。

    踏着那满园的1uan琼碎yù,三张xiao脸冻得红扑扑的,一边跑着跳着,一边又笑又叫。

    xiao孩子的尖叫和欢笑声透过书房支起的窗户传了进来,吵得房中说话都听不清楚。正在跟韩冈说着事的王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话也停了。

    韩冈站起来抬手将支着窗户的木撑拨开,向下开的窗户啪嗒一声合了起来,回头对着王旁笑了笑:“的确是吵得慌。”

    王旁摇摇头:“yù昆你也太宠他们,该管一管了。”

    韩冈倒是无所谓,xiao孩子就该活泼一点,闹腾就闹腾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让他们闹着吧。我家和你家的三个加起来还不到十岁,再大点自然就好了。”

    “你也是闲的。”王旁对妹夫倒没有客气,“雪橇、冰橇,用的是地方,都是军国之器,你却拿来给xiao孩子玩。”

    韩冈呵呵笑了笑,最近他真的比较清闲,刑狱都审核了一边,大赦的名单也呈递上去了。剩下的那些流民们,韩冈的上书也已经得到天子的回复,同意他的提议,在流民中招募人手去熙河路实边,或是去荆湖南路屯田。韩冈派了人下去询问,但真正要行动,还要等到明年过了年节之后。

    “难道不见xiao孩骑着竹马、拿着木刀吗?玩具和用具本就一类,xiao时候玩过,长大了也不会生疏。”韩冈对着窗外指了指,“你家的大哥儿,可比我家的儿子有jīng神多了。”

    王旁摇摇头,对韩冈的话没有太大反应。不过这个态度已经让韩冈很满意了。

    xiao别胜新婚这句话还是tǐng有道理。分别了几个月之后,王旁夫妻之间关系也算缓和了许多。至少王旁现在在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了,心中的芥蒂虽然不清楚到底消除了没有,但他对妻儿的态度比过去好了不少。

    在韩冈这边,没再有过去岳母吴氏写信来时,抱怨着家中jī犬不宁的事情生,虽然不能用和睦幸福来形容,可至少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相敬如宾了。

    王旁之前怀疑儿子不是亲生,只是疑心病而已,谁也不能说儿子一定要像老子。且庞氏是大户人家出身,就算叫韩冈来看,她也的确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当初又是在相府之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有机会会闹出什么丑事来?王旁的疑心是没来由的,王旖sī下里都跟韩冈说过好几次,为她的二嫂打抱不平。

    不过若不是王旖的缘故,韩冈也不会掺和进他人的家事中。至少在千年之后,就算是亲戚朋友,也是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相类似于王旁的事情,很难netbsp;只是因为王旖,韩冈才cha手此事。虽然有违他做人行事的习惯,可如今得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结果,也就无所谓了。

    窗户关上之后,房间中就登时安静了不少。

    衙mén里的公事没几句话就说完了,话题就转到了朝堂大事上。王旁接着之前的话题:“韩绛已经到了京城,不知道政事堂中他到底能不能给控制住大局。”

    “这要看他的本事了。”

    韩冈不怎么看好韩绛。韩绛在横山的表现,在韩冈眼中,可是不合格。而从口气中,不免将心意的带了出来。

    王旁也听了出来,道:“看来多半还是由吕惠卿来掌控新法,韩绛只是居中把着大纛。”

    “那也说不准,韩绛和吕惠卿恐怕不会如杜正献【杜衍】和范文正【范仲淹】那般和睦。”韩冈不信韩绛能甘心在政事堂中做一个摆设。

    韩冈在京中与吕惠卿的jiao谈内容,回来后并没有对任何人说。不过他的态度,却已经让他的几个幕僚,甚至王旁都看出了来:“那样的情况也不算坏,yù昆你说呢?”

    “究竟最后会如何,现在还不能确定。说这些还为时过早,等着看吧……很快就能见分晓。”韩冈说了几句没有内容的空话,就意yù敷衍过去。

    王旁笑了笑:“愚兄倒是觉得yù昆你最好还是能担任中书检正一职,以你之材,当能不让吕惠卿、曾布、章惇之辈专美于前。”

    韩冈知道为什么王旁会这么说。有吕惠卿、曾布在前作为例证,中书检正很明显就是一个飞晋升的台阶,如果当真坐了上去,只要事情办得好,蹿升起来也就转眼间事。

    就像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以及三司使那般,是晋升政事堂和枢密院的捷径,坐在这几个位置上,有不少人是直接晋身宰执的。

    但韩冈则不在意的笑道:“中书检正倒也不一定要争,我坐上去也不可能如曾、吕二人那般直升翰林、三司。说起朝中职位,我倒想着能去管着军器监,当能得心应手。”

    过去的布局,现在差不多到了该收线的时候。种下去的树,也改去捡果子了。眼下正是去担任军器监的好时机。

    正好赵顼自己将脸送给契丹人打,地也割了,脸也丢了。现在转回来,肯定是咬指噬心,不是后悔,就是愤恨,肯定想要在军事将脸面找回来——关于这一点,真宗皇帝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签订澶渊之盟后,真宗皇帝就因为签订了城下之盟,自感在天下臣民面前丢了脸,千方百计想要挽回。日后的伪造天书,封禅泰山,大修上清感应宫,种种让后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全是因为因澶渊之盟的心病而来。最后闹得连他的皇后章献刘后都看不过去,将伪造的天书丢进了他的棺材里一起埋了起来,省得让后人笑话。

    赵顼从xìng格上,与真宗皇帝很有相似,他既然丢了脸,肯定要找回场子。而天书、封禅等事,真宗都已经做过了,那么赵顼也不可能再来仿效一遍,那样更是丢脸。所以只有军事!用煌煌武功,将脸面挽回。

    军器监这个位置现在可是一个宝地,绝不比中书检正差到哪里。

    王旁没有韩冈想得这么深,但他也知道,韩冈的确适合担任这个位置:“yù昆旧年就造出了霹雳炮,军棋沙盘也是yù昆你的明,你去了军器监,打造良弓劲弩,铁甲jīng兵,当能压倒吕吉甫一头去。”

    韩冈摇摇头,他对此自有主张。

    韩冈去军器监可不是要改进武器——或者说不会立刻动手——谁说管着军器制造,就一定要学着吕惠卿的样子,去打造兵器的?

    毕竟吕惠卿才刚刚卸任,而曾孝宽也只是同提举而已。如果他一上来就改动吕惠卿已见成效的法度,反倒落了下乘,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意yù贬低前任功绩、彰显自己才能的xiao人了。萧规曹随,被世人赞许千年,有曹参先例在前,韩冈不会甘做xiao人。

    就连制造火器,都要暂时放一放。先得将理论拿出来,然后再以实证之。这个顺序,不能错!

    格物致知四个字,因为韩冈的缘故,现在被关学所抢注。他既然已为世人打开了一扇窗户,如果其他学派要驳斥他的理论,就必须给世间万物的运动变化一个合理的解释。而韩冈有着后世的记忆,虽然粗浅,但靠着那些经过千万人千锤百炼的理论,总比让他与人辩论儒学要容易得多。

    既然已经将科学与关学拉上了关系,下面韩冈便可以没有太多顾忌的将科学理论拿出来。至于两者的联系,让关学的成员来想法设法的解释,来为他辩驳,并不再需要他亲历亲为了。

    韩冈大略的将想法说给了王旁听,没有细说,只是说要在格物致知上多下功夫,在军器监中用于实处。王旁也只能苦笑,想不到韩冈在他的父兄南下之后,毫不耽搁的又要讲关学推上台面。

    “那愚兄就拭目以待了。”王旁叹了口气,他可不是王安石和王雱,对此也没办法。顿了一顿,又道,“难怪yù昆你不肯跟吕惠卿有瓜葛,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第40章 帝乡尘云迷(六)

    “的确是有这个原因在。”韩冈点了点头。

    不过更重要的是韩冈无意在mén下给人做走马狗。先晾一下吕惠卿,日后说话才能硬气。

    王安石在的时候,他都没有在王安石面前伏低做xiao,现在政事堂中的几位哪个够资格让他低头奔走于mén下?从韩冈他一开始任官,就连推举他的王韶,都只会把他当做同路的盟友,从没有将他当成mén客来看待。

    荫庇mén客和举荐贤才差别可是太大了。

    王韶举荐韩冈,那是为国举贤,甚至是有求于韩冈的才能。说得偏jī一点,得了官后,韩冈都不用去道谢。但他的几个mén客,如魏平真和方兴,韩冈举荐了他们为官,日后见到了他正在外面疯着的儿子,都是要行礼的。除非他们日后能考上进士,成了天子mén生。否则这个主仆关系一辈子都脱不了【注1】。

    这就是差别!

    虽然现在韩冈已经是官员,不可能再有什么主仆之分。可如果他轻易投效政事堂中的任何一位,不论是韩绛、还是吕惠卿,只要他靠着两人升了官,日后如果翻脸,那世间舆论不会关心是非,只会抨击他背叛。

    而且韩冈更清楚,赵顼对自己的信任,是因为他从来都是与新党若即若离。要不然,他如何能说服因为流民图而震怒的天子?因为赵顼觉得他可信!

    现钟不打去打铸钟,韩冈还没那么蠢!

    不过这番想法韩冈虽然没有说出来,但王旁与他已经很熟悉了,哪能看不出来。犹有疑虑:“若是yù昆你谁人都不亲附,在朝中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放心。”韩冈满不在意的笑着,“政事堂中的二相两参,内斗还来不及,哪有余暇来对付我?”

    只要他韩冈没有正式cha足进那汪浑水中,无论政事堂中哪一位都不可能做得太绝。即便四人同心,要将韩冈提出朝堂,还要过天子那一关。而就算过了天子那一关,也不过是外放一任州郡罢了,还能将他贬斥不成?!

    而他韩冈再熬过一任资历,就能去次府一级的州府担任知府知州了。

    秦州、渭州这等要兼任一路经略安抚使的大州,也许还要差一点,可绝对够资格担任带着钤辖、都监这等武职的要郡边臣。而再过几年,到了自家三十岁的时候,即便是担任路中监司主官的资序都算熬满了,那时谁还能压住他韩yù昆,不让他入朝?!

    ………………

    “就算能压着提点三年五年,难道还能压着提点三十年五十年?”方兴坐在窗边,望了一眼酒楼下滑行而过的雪橇车,叹了一声。回过头来向坐在对面的,“真的要跟提点结下死仇,最好先给子孙在找条退路。”

    魏平真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方兴说出了他心中所想的——韩冈年纪上的优势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到了现在,已经大到没人敢于无缘无故的与他结下死仇的地步了。

    就算在洛阳、大名和相州几位重臣,也不见他们专mén针对过韩冈说话——虽然这可以解释成他们并不将韩冈放在眼中,但韩冈这一年来在开封府安置数十万的流民,可以说是一手稳定了新党的根基。要不是他的一番努力,王安石根本拖不到秋后,就要离任出外。这样的情况下,韩、富、文这几位还没有挑了韩冈出来,将他给整下台去,完全不见当年揪着吕惠卿、曾布、章惇大骂出口的样子。

    如今当真的敢与韩冈过不去的,也就剩些茅坑里的石头,还有在御史台中将挑刺当成是为国为民的言官们。可那些奏章也只敢有事说事,并不见他们将话题推演开来,即便指责韩冈的人品道德上的问题,言辞中也有所保留,从没有将韩冈往死里得罪。就像当年吕诲弹劾王安石,不管有理没理,先列下十条大罪再说的情况,韩冈收到过的弹劾中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这就是年龄带来的优势。

    “还有提点的才干功绩。二十多岁的朝官朝中也不是没有,可谁也不可能去担心得罪他们的后果。”

    韩冈日后进入政事堂的可能,比起现在学士院的几位翰林学士都要大,甚至大得多。

    如果不能将韩冈一帮子给打死,现在跟他过不去,就等于给子孙留一个身居高位的死敌,保不准就破家绝嗣了。除非有着准备作着名垂青史的诤臣,将自己和儿孙都置之脑后的,他们才有可能跟韩冈过不去。

    他们两人,还要加上仍在县学中督促着学生功课的游醇,昨日京中消息传来,他们三人已经确定可以任官。虽然都仅仅是从九品的判司簿尉,但官身就是官身。

    为着一个流内官,两人努力了多少年,就算跟着宰相和枢密副使,都没能拿到手,争抢的人实在太多了。可跟着韩冈,却轻轻松松——不,回想起一年来的辛苦,他们的工作决不能叫做轻松,可付出的代价能有所回报,对于方兴和魏平真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端起酒杯,两人对饮而尽,相视一笑,平生夙愿得偿,哪里能不为之欣喜yù狂?

    ……………………

    崇政殿的大mén缓缓合上,从殿外刮进来的寒风被挡在了殿mén外。

    摇晃的火光安定了下来,但赵顼rou着额头的手却没有定下来。

    几位宰辅刚刚离去,说了一通,基本上都是关于人事上的安排,让他很是头疼。

    为了一个中书户房检正的位置,四人争得有些jī烈。尤其是吕惠卿和冯京,互相攻击对方提名的人选,也就韩绛昨日刚上任,话少一点。

    赵顼最终还是选择了支持吕惠卿。他要保持新法和朝政的稳定,所以他基本上都会支持吕惠卿。冯京、王珪如果不能理解到这一点,赵顼也不介意换一个更为合适的反对者。

    不过赵顼相信他们能将调整过来,毕竟与王安石在朝堂上共事了五六年,应该已经习惯了。

    “蓝元震。”赵顼叫着今日轮值随shì的内臣,“现如今京中流民情况如何?”

    蓝元震正管着皇城司,不仅仅是京城之中,皇城司的探子,已经将耳目伸到了京府各县,只是不敢踏出开封府的地界。

    蓝元震知道赵顼想听什么,立刻回道:“回官家的话,白马县虽然还要靠着朝廷的赈济,但县中的情况却是很好,百姓安足,人心稳定,县中的几个流民营也都平静无事。”

    “白马县的事情就不用说了,韩冈非是百里之才,做得好不奇怪。”

    韩冈虽然已经不是白马知县,他还是管着白马县中之事。这半年多来,赵顼担心会干扰到韩冈安置流民,甚至没有派一个知县过去,硬是让一个京畿大县的邑宰之位空悬。虽然这也是为了安置流民,但他赵顼为此事破例,也是顶着议论的,他待韩冈可谓是不薄。

    蓝元震很少听到天子如此明白的称赞一名官员,不过放到韩冈身上,也不至于让他感到惊讶:“除了白马县外,开封其余诸县镇,流民总数也不过五六千人,皆已得到安置,不至于为1uan。”

    赵顼点了点头,神sè也放松了一点,他可不想在郊祀大典前闹出事来。“前日朕下旨,招募在京流民去熙河、荆湖屯田,现在有多少人报名了?”

    “仍逗留在京的流民报名者为数众多,不论是去熙河路的,还是去荆湖的。三日之中,都已经过一千户了。”蓝元震知道他说的这些,天子肯定已经都从开封府界提点司的奏章中知道了,紧接着下去说道,“这两千户河北流民,皆是自愿,并无一人被bī迫。”

    赵顼抬眼问道:“背井离乡,他们就这么放心?”

    “流民们都说诏书上有着官家的鲜红大印,而且xiao韩提点也不会骗他们。”

    赵顼微微一笑。他做了多少年的皇帝了,近臣们说的话,他一定程度上还是能分辨出其中真伪。蓝元震的前一句,是说着让他开心罢了,后一句才是实话,且也有怕他对韩冈心生不满的想法在。

    但赵顼可不是会嫉妒臣下得人心的天子,韩冈文臣,岂足为患:“朕亦曾听闻,包拯任开封府,闻其上任,开封百姓人人喜乐,皆称包shì制即至,一城百姓可以安居无忧。看来韩冈并不差他多少了。”

    “那是陛下慧眼识人。”蓝元震说话,不改内shì阿谀奉承的声口。

    但这也是赵顼喜欢听到的,点了点头:“韩冈这一年来的确是辛苦了,换作是别人,朕恐怕没有那么多好觉能睡!”

    他从御桌上拿起一本奏章,随手翻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冯京、吕惠卿还有王珪,都在开封城中坐着,想不到还不如在黄河北面的韩绛会看人。”

    注1:主仆关系,一旦定下,在古代社会真的是一辈子都洗脱不掉。比如后来的岳飞,他早年曾经在相州韩家做过庄客,也就是佃户,到了他成为统军主帅之后,见到韩家的人,也都是恭恭敬敬。

第4章 礼天祈民康(一)

    离着腊月初一的冬至日越来越近,开封府中的气氛也变得越的紧张起来。

    京中多条要道上的巡检,巡逻的人数、次数一下多了一倍。如果有人夜中在路上行走,少不了会被巡检们给抓个正着。

    城mén、税卡的检查,也变得森严起来。原本只要翻看一下、甚至有时看都不看一眼的行李、包裹,现在皆要打开来细细搜查。旧时行人可以随身携带的寻常兵器、如弓箭、短刀、棍bang,也都开始被严查,只要稍有逾制,就会被没收。

    府中的两判官、两推官这些日子也都忙得不可开jiao,每天都要在衙mén里熬到点灯时候才能回家。

    京中那些泼皮、地痞,以及一些大户人家的浮1ang子弟,过去在京中横行市井之中,只要不犯大罪,官府也没jīng力去理睬他们。犯点寻常的过错,被揪到衙mén里,也皆是叱骂几句,敲上几板就放他们回去。可如今却是只要犯了事,不论轻重与否,随便问上两句就直接押进了大牢内,等着大赦诏颁布之后再放人。

    为着这一场大礼,甚至连街道上的乞丐都能从官府得到一日三餐,不用、也不需出来乞讨了。

    而知府孙永,每天要上朝面圣奏事,回衙mén后要处理京中各种各样的大xiao事务。除此之外,他还要挤出时间来,去视察城外祭天圜丘的整修工作。

    已是冬月中旬,还剩半个月就要到大典之时,孙永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十次还是第二十次前往城南的青城行宫。

    道边的榆柳落光了叶子,枝干光秃秃的,上面还有些残雪堆积着。风物萧瑟,倒是远远近近的屋舍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比起去岁大旱时,灰土遮地要好上许多。

    前两天的又一场暴雪,城中积雪盈尺。尽管这是个能让天子喜笑颜开的好兆头,可对于孙永来说,却不是那般可喜了。

    用了两天的时间,动用了三千厢军,好不容易才将京城内外的几条主要官道给清理了出来。虽然雪橇车今年在京城中时常能看到,可不管怎么说,天子出宫去祭天,总不能让他坐雪橇出行。

    孙永身下的坐骑,踏着两个月前刚刚重修过的官道。钉了蹄铁的马蹄,在三合土夯筑而成,如同坚石一般的路面上,出哒哒的清脆声响。而在孙永的身侧,还有一串清脆的蹄声做着合奏。

    与开封知府并辔而行的,是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官员。身穿着绿袍,身姿矫健,控马之术水平很高。

    从开封府一路行过来,此事已经出了南薰mén。孙永现两匹马的前后差距,始终保持一个马头到半个马身的距离上。这点差距不影响说话,却体现了身边这名年轻人对自己的尊重。

    孙永很满意的轻笑了一声,抬头望了望天空,道,“yù昆,你看看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

    这个年轻官员自然是韩冈,他也跟着看了看天sè。午后的天空,已经被铅灰sè的yīn云所笼罩。云层压得很低,离着地面似乎也没多远,再望远一些,就已经与灰白sè的地面纠缠在一起,让人难以区分。骑在马上,迎面吹来的风更是刺骨。被寒风冻得一颤,点了点头:“可能真的又要下雪了。大府,看来得快一点赶到青城行宫。”

    韩冈虽然只是附和着孙永的话,但孙永却信之不疑。

    因为流民图一案,以及廷对十日后的一场暴雨,使得世人都相信韩冈有着判断天候的本事。

    京城的百姓传说他是孙真人的弟子,所以能掐会算。而官场、士林之中,一般则是说他靠了农家出身才学到的能耐。‘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是圣人说过的话,韩冈能做到并不奇怪。

    反倒是现在都没人怀疑韩冈当初是在糊nong着皇帝,那一场雨,下得当真是再及时不过。

    蹄声由缓转急,哒哒如同响板的清脆节奏,转眼就变成了夏日的暴雨,暴雨一般落在了路面上。

    孙永、韩冈挥鞭疾行,带着后面的一行随从,开始紧赶慢赶,往着青城行宫而去。

    两人都是能做事的官员,在为时一年的共事中,两人关系相处得很是不错,也有了几分jiao情。

    韩冈这一年来,在公事上得了孙永的全力支持,若非如此,几十万河北流民,他安置得不会这般顺利。对于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韩冈有几分好感,也有几分尊敬。

    而在孙永眼中,才二十二三岁的府界提点,行事虽不为礼节所拘,可他的身上从来不见少年骤贵的骄狂,说话处事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像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

    不过韩冈也不是那等棱角在官场中被深刻打磨过的油滑,要不然也不会将安置流民这个苦差事担到身上。

    韩冈在今年的流民安置上立功不xiao,但他在其中费了多少心力,孙永他这位站在最近处的开封知府,看得也是最为明白。换作是一般的官员,聪明的不会接手,而愚笨贪心的接下来也做不好。能如韩冈这样安稳妥当的将几十万流民都抚慰安置,也只有拿富弼当年来比。

    国有贤臣,为人厚道又曾是潜邸旧臣的孙永,却是为着天子而感到高兴。

    青城离着开封府城并不远,只有五六里的距离,出了城后,奔行不久就到了地头。

    从xìng质上来说,将祭天圜丘包括进来的青城行宫,就跟后世的天坛一模一样。

    韩冈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天坛,不说眼前的这一座天坛,就是后世京城的那一座,以及唐朝的那处被挖出来的,他都进去参观过。

    此时所使用的天坛,和他前世在京城看到的天坛,形制完全不同,反倒是跟旧唐都城的那座很像。

    同样是圜丘,韩冈眼前的这一座上下分为四层,并非是白yù栏杆,白石台基,而是用黄土夯筑而成,上面抹了白灰。同时圜丘一周,按照地支,有十二条走上台顶的陛——也就是台阶。其中以正南方的一条最宽,以供天子行走。

    韩冈和孙永从着侧面的台陛走上圜丘顶部。立于圜丘之上,并没有一览众山xiao的感觉。天子祭天的这座建筑其实并不高,每层八尺一寸,加起来只有三丈多,还不及北面的行宫主殿端诚殿。

    孙永和韩冈也只有现在能上去,真正到了祭天的时候,仅有天子,以及天地神主,加上陪祀的太祖神位,可以站上台顶。其余千万神明、文武群臣,全都得排于陛下。

    两人在台陛上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遍,天上的乌云更加低垂,天地一片yīn暗,才不过未时,就已经像是夜晚提前降临。

    孙永和韩冈仅仅稍稍犹豫了一下,一片片雪hua就已然随风在空中狂飞1uan舞。急急的从圜丘上下来,退到了青城行宫中的偏殿——熙成殿前的宫mén内。不过转眼的功夫,飞雪便是铺天盖地,视线中一片模糊。

    看着宫中的仆役把mén窗关紧,将风雪堵在了室外。孙永自己拍了拍身上的雪hua,叹着气:“桥道顿递之事,不管你再如何cao心,事情一场接着一场,总是忙不完。”

    国家大典,三年才得一次,不会设立专mén的官员,而是要安排临时xìng质的差事,让朝中官员负责其中的事务。

    一般来说,由宰相兼大礼使,翰林学士任礼仪使,兵部尚书为卤簿使,御史中丞则是仪仗使,而开封知府则是固定不变的桥道顿递使。

    五使之中最麻烦的就是桥道顿递这个位置,其他职司只要事前检查一下准备情况,基本上都是到了大礼当天,监督百官遵守礼仪法度就行了。只有桥道顿递使,是城内城外都要跑着,如果预定的路线上出一点差错,这罪过就能让人去南方过上三五年。

    韩冈深有感触的点着头:“前两天才扫过雪,今天又下了,费了那么多气力,几乎都是无用。”又自嘲的笑了一声,“去年盼着下雪却不下,今想着能过了冬至再下雪,眼下却不见停。”

    留守行宫的宫人这时为开封府的两名高官端上来祛寒的热茶。孙永坐了下来,端起茶来喝着。听着外面的骤雪不断的敲打着mén扉,更是叹道:“京府大尹,天下亲民官中最为繁剧。任官一载,堪比他任十年。”

    见到孙永已经坐了,韩冈同样欠身坐下,笑道:“冯相公治平初年为开封尹,任官年余,便接连上本自请出外。记得魏国公【韩琦】说,‘京领府事甚久,必以繁剧故求去尔’。即便是宰相之才,也是怕着开封府的忙碌。”

    “谁让这里是开封呢……”孙永叹道。作为开封知府,权柄之重,远在寻常知州知府之上,即便只有重臣能够参加的崇政殿议事,都少不了他一个。

    “冯当世还是做得不错的,韩稚圭不也是说了吗,他处事无过啊!”

    “大府当不输于冯相公!”韩冈接口道。他倒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当真这么认为。这一次的大旱,冯京可没有经过。

    “多谢yù昆称赞,老夫愧受了。”孙永笑道,“只可惜,不能与yù昆你多多相处了。”

第4章 礼天祈民康(二)

    “此事还不一定。”韩冈摇了摇头。

    他知道孙永到底在说什么,不是孙永做得累了想要走人,而是他韩冈在开封府衙中待不久了。

    韩冈过去能熟知朝中之事,不光是靠了王安石和王雱的来信,也有王韶的帮忙。枢密副使通风报信,韩冈的耳目照样能直上朝堂。

    韩绛举荐他韩冈为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消息,也就两天的时间,便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

    对于此事,韩冈并不准备瞒着孙永——他和王韶的关系,朝堂中谁会不知道!?

    因为罗兀城之事,韩冈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韩绛。不过到了咸阳城破,叛军出降后的那段时间,韩绛却是很配合的将三千多广锐叛军,很妥善的一批批的送到了熙河路。

    以韩绛当时的权力,他将这些叛军全数处决了都没有任何问题——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王广渊,当时可是一点证据都不要,就杀了两千多据说有叛1uan迹象的士卒——但韩绛却是遵守着诺言,让熙河路得到了如今支撑路中汉人势力的一个极重要的支柱。

    就是靠着广锐军这点残部,韩冈在河湟拓边的过程中屡立战功,不论是在渭源堡,还是在珂诺堡,韩冈指挥的几番大战最后能得胜,几乎都是广锐军的功劳。从这一点上,韩冈就要多谢韩绛。

    韩绛现在的举荐,并没有摆出施恩望报的态度,而似乎是一片忠心的为国考量,韩冈说不得就要承他的人情。

    另外,韩绛并不仅仅推荐韩冈为中书都检正,甚至隔了一天,就加了一笔,又荐了韩冈为判军器监。这不合规矩,但王安石过去这样荐过曾布、也同样荐过吕惠卿,有先例在,韩绛依样画葫芦的举荐韩冈,当然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对于韩绛对韩冈的举荐,吕惠卿能反对吗?

    他不能。

    除了在年龄上做文章以外,吕惠卿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韩冈。不论从功绩、还是能力、又或是官阶,韩冈都不逊于甚至要胜过当年担任中书都检正的吕惠卿。同时,韩冈对于新党有恩、有亲,世人都看在眼里。吕惠卿可以不加以举荐,但当韩绛推荐了韩冈之后,他则不能加以反对。

    冯京、王珪有反对吗?其实也没有。

    冯京、王珪这一相、一参,多半是乐得要看韩绛和吕惠卿打擂台,坐视新党自行分裂。新党分裂,朝堂上必1uan,韩、吕这一鹤一蚌让天子感到失望,到时候,当然是渔翁得利。

    所以这项任命,在中书和崇政殿之间的一套流程走得很快。天子批红、宰辅签押、御宝一盖,最多再过两天,韩冈的新任命就要下来了。

    “难道yù昆你不愿意?”孙永追问,意味深长的笑道:“难道认为韩子华的举荐不妥?”

    韩冈抿了抿嘴,“也不能这么说。韩相公的举荐,韩冈当然是铭感五内。只是愧不敢当啊!”

    孙永呵呵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yù昆你任此职若有愧,何人敢说无愧。”

    韩冈沉默了下来,不是在想韩绛的举荐,而是在猜度着孙永的心思。

    对于这一项举荐,尤其是举荐人的身份,韩冈说惊讶也惊讶:韩绛没跟他打招呼就将他给推荐了上去,让韩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要说有多惊讶,也还不至于到惊骇莫名的程度,前两天听说此事之后,他也只是啧啧嘴就过去了,眼皮都没有跳的。

    论起能力,朝中能坐稳中书都检正这个位置的绝不止韩冈一个,而论地位,论声望,论功绩,也都有着复数的人选。但将数者合一,真正细论起来,正担任着府界提点的韩冈却是排在最前面。

    韩绛推荐韩冈,这一封荐书,这一个人选,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是无懈可击、无可挑剔的。

    但其后的用意,也是人人都看得明白。不仅是韩冈,他的三位幕僚,加上王旁,都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韩绛这是要跟吕惠卿争夺对新党的控制权了。

    毕竟是宰相,韩绛怎么都不会愿意看着吕惠卿把持朝政。天子注重新法,所以多加采纳吕惠卿的意见,但他韩绛也是支持新法的,难道他不能取代吕惠卿吗?!他可是宰相!

    韩绛这点xiao心思,根本是不瞒人的,说不定天子赵顼都能看得明白。

    只是孙永为何提及此事,难道是投靠了韩绛?这个念头一起,韩冈心中立刻给否定了,孙永是潜邸旧臣,背后是天子,没有必要投效任何人。可是韩绛的兄弟韩维也是潜邸旧臣,与孙永当有一番jiao情在。若是韩维居中搭桥,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永却饶有兴味的看着韩冈的沉默,年轻人少有三思而后行的,能思虑周全的并不太多,但韩冈却做得很好。不过顾虑得太多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很快则抬起头来,正视着孙永:“吃苦受累了一年多,大府方才所叹,韩冈也是深有同感。而中书事务之繁剧,并不在开封府之下,韩冈想着能先清闲个几日。”

    孙永一下惊道:“难道yù昆你打算出外?”

    “下官不敢欺瞒大府,升官如何不愿?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韩冈自知不能胜任。但那判军器监一职,下官自问还是有些把握,不会愧对天子。”

    孙永是韩冈的上司,赵顼打算调动韩冈的时候,照常理也要征询孙永的意见,以及要听取孙永对韩冈的评价。这是应有之理,韩冈现在对孙永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也是有着让他代为传递的心意在。这等事不足为奇,想必孙永也能明白。

    孙永听的确明白了。韩冈这是不想给韩绛当打手,也不想变成新党分裂的开端。所以打算辞一职,受一职。留在京城中,但不会跳进漩涡里。

    “这样也好,yù昆这一年忙得事情也多,稍稍清闲上一段时间,也不算是坏事。”

    “多谢大府垂顾。”韩冈拱手说道。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压下来,下来两三个时辰都没有见到停歇的迹象。韩冈和孙永不得不在青城行宫中逗留一晚。当然,作为臣子,两人不能在殿阁中居住。这一天晚上,他们和一众随从都给安排在了宫mén内的房间——这也是郊天大典开始之后,普通官员居住的地方。

    遣了人冒雪回城去报信,并为明天的朝会请假,韩冈和孙永就住了下来。一整夜听着狂风呼号,被风鼓动的暴雪不断敲打着mén窗,寒风从mén缝窗中透进来,让孙永、韩冈不约而同的想着回去后就安排人手,整修青城行宫的驻地。

    到了第二天午后,下了一天的暴雪方才宣告收止。地上的积雪厚达三四尺之多,孙永看着堵上了殿mén的雪层,差点就要哀声叹气起来。

    不过他也知道叹气没用,急着要会城去,点起人手来清扫道上积雪。这件事情不能拖,越拖越是麻烦。而且暴雪之后,城中民居都少不了会有坍塌,砸死住户的情况每年都没有少过,这些事,都要他这位开封知府来调动、来处置。

    看着孙永在行宫正mén口急得团团转,来回左右的踱着步子,每走几步就要望着行宫外看上两眼,韩冈不由得就有些觉得好笑。最后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大府放心,城中此时肯定也在急着,想必很快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也的确正如韩冈所言,大约一刻钟之后,从北面东京城的方向,的确来了三辆马车。两匹马在前面拉着,后面的车斗下装得不是车轮,而是两根长长的木条。

    见着城中的下属,找了雪橇车来接自己,孙永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与韩冈一起坐上同一辆车,前面一声皮鞭响过,雪橇便在雪地上顺滑的开始行驶起来,没有寻常马车的摇晃,也没有寻常马车吱吱呀呀的轮轴转动声,平稳而平静。

    坐在安安静静的车厢中,车厢下方只有橇板碾过雪层的丝丝微声,孙永神情忽然一动,问着坐在对面的韩冈:“yù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什物没有拿出来?要不然为何只要做着判军器监?”

    孙永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但凡官员,无不喜欢清要之职。不做事、干拿钱、对朝廷大事又能指手画脚的职位,那是人人喜爱。而那等事务繁剧的职位,就没人喜欢去做。

    可不论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还是判军器监,其实都是忙碌而不得清闲的职位。韩冈虽然说着要闲职,但他接下判军器监的职位,从情理上是不想参合政事堂中的纷争。不过理由要是这么简单,也未免太xiao瞧了如今名震天下的韩yù昆了。

    韩冈抬眼看着孙永,见这位开封知府盯着自己不肯放过,叹了一声道:“韩冈承袭横渠先生之教,研习格物致知之说,的确甚有心得。判军器监虽非合意,但也是与韩冈所学有些瓜葛,若能执掌其事,当不会让天子失望。”

第4章 礼天祈民康(三)

    离着腊月越来越近,天气一天冷过一天。

    几场寒流下来,黄河上的冰层已经冻得如同钢铁一般。厚厚的有两三尺,想凿出一个dong来,都要大半天的时间。

    韩冈面前就有了个冰窟窿,并不算大,只有一尺见方。但从冰面到水面,就有三尺髙。时不时就能看到一条鱼窜上来,在水面上翻腾一下,立刻就钻回水中。

    竹制的钓竿拿在手里,一根钓线垂到了冰窟中。

    韩冈正在黄河冰面上钓着鱼。

    与韩冈差不多,在黄河冰面上钓鱼的人数不少。凿上一个dong,便将鱼钩挂了饵放下去,不用片刻就能钓上一条鱼来。其实甚至可以不用鱼钩钓,只用拿根长枪向冰dong下一搠,就能扎起一条上来透气的大鱼。

    不过韩冈是来休闲的,不会这么没有耐心,用鱼叉来破坏情调。他盘膝坐在一辆平板雪橇车上,拿着钓竿,戴着毡帽,除了没有白胡子之外,就是一个姜太公的架势。

    但他身旁坐着周南。年轻娇美的hua魁披着腥红的连帽斗篷,帽子照在头上,边缘缝了一圈白sè的兔mao蓬蓬松松,衬托得绝美的xiao脸更加娇俏。玲珑丰韵的娇躯裹在皮mao中,软软的抵在韩冈身后。时不时递过来一杯热汤,让他喝了暖和身子。

    韩冈今日也是临时起意,看着天晴,就带着妻妾家人出来到黄河河边上来钓鱼,看着悠闲得不能再悠闲了。不过过了半天,远处的渔民不停的大呼xiao叫的,但韩冈这边动静却很少。

    “官人,钓到了没有?”王旖从河边俏生生走过来,问着韩冈。

    韩冈举了举钓竿,很无奈的说着:“才有两三条了。”

    官宦人家的nv眷不便随意外出,更不能随便被外人看到。即便net来踏青,到了郊外坐下来,都要拦上一重步障。但韩冈不在意这些,带来几十名衙中的军士,在黄河边圈出了一块僻静的地方。

    今天出来的,就只有韩冈和他的妻妾儿nv。他的三位已经得到官身的幕僚中,魏平真和方兴,都去了京城参加铨选。而游醇是准备要考进士的,无意铨叙,依然在县学里督促着学生功课。

    至于王旁,因为王旖叔叔王安国最近身体不适,他便去了东京探望——王安国在京中担任着秘阁校理,不像韩冈身上的集贤校理是个空头加衔,以示天子看重,王安国是真正在崇文馆中做着事,整理着馆中的书籍文牍——因为王旁不在,只有韩冈在,王旁的妻子庞氏也不便出来。

    看着妻子走近了,韩冈拍了拍,示意王旖在身边做下。他能陪着家人的时候实在太少了,今天也算是一个补偿。

    王旖先是看了一下周围,确认了没有闲杂人等,连韩冈的随从都远远躲到一边,方才赧然的在韩冈身边坐下。周南忙跪起来,给主母奉上温补的热汤。

    王旖捧着杯子暖着手,靠在丈夫身边,心头也是暖暖的。微微笑着:“能钓到鱼也算是好了。奴家xiao时候跟二哥去钓鱼的时候,只钓上过虾子,就没见过鱼。”

    “想不到你xiao时候也是爱玩闹的。”韩冈笑了笑:“不过在黄河上,能钓到黄河鲤鱼才叫好,其他鱼都不能算数!看我今天钓个十条八条鲤鱼上来,卖到京城去,也有个三五贯赚头。”

    冬天的黄河鲤鱼在京城中很受欢迎,不但rou质féi美,而且比其他季节要少了不少的腥气。是做鱼脍的好材料。不过冬天的鲤鱼活动少,似乎是在冬眠一般,钓到的难度很大,所以在京城中售卖价钱也便很高。想在冬天吃到鱼羹、鱼脍,少说也要费上四五百钱。

    王旖偎依在韩冈身边,看着冰窟窿里的钓线一动一不动,过了一阵,她忽然道:“官人,不要紧吗?”

    韩冈静静的把着钓竿,满不在意的说道:“还有十天才到冬至,两天后再去京城,能赶上斋沐就没问题。”

    韩冈刚刚辞了天子的委任诏令,没有接下中书都检正的差事,正巧郊天大典的工作该忙的也都忙完了,可以歇上一歇。

    桥道顿递使毕竟是孙永,而不是他韩冈,没必要整天顾着、看着。京中的流民如今也是一日少过一日,不是回了河北,就是报了名,往熙河路和荆湖路屯田去了。

    加之府界提点衙mén里的公事,耽搁两三日也没有关系,更不用说他马上就要去京城,随同参加大典,衙mén的公事本就可以jiao给下面的属僚来处理。

    他不知道孙永会怎么想,但韩冈要感谢天子的这份诏令。就是因为拒绝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个职位,所以韩冈才可以一起将身上的府界提点一职的公务也放上一放,以向天子表明,他并不是贪恋眼下手上的职位,才不肯接下中书都检正这项工作的。

    这等假撇清的做法,是习俗,也是惯例,就像天子即位前要三辞三让,而臣子们接受要职,也要多次拒绝一样。身在宦海,不能免俗。

    而韩冈却也乐得清闲一下。

    “为夫辛苦一年,歇上几日,天子也不好怪罪的。”韩冈笑说着。一把圈住了妻子已经恢复纤细的腰肢,手也顺势向上探了上去。

    “官人!”王旖涨红了脸,连忙站起身,闪到一边去。这等夫妻间的亲昵举动,在家里能做,在外面怎么能行?嗔怪着:“都是要陪天子奉祀天地,哪有这样不知体统的?!”

    韩冈哈哈大笑:“敦伦尽分,夫fù大义。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王旖又羞又恼,抿着嘴直跺着脚。眼中泛红,已是泫然yù泣,孩子气的指着韩冈:“你就会欺负人。”

    “官人过两日就要去京城,随shì天子奉祀天地。”周南看着闹了起来,慌忙开口,“奴奴过去只是听说过,仁宗皇帝主持明堂大典时,韩相公、富相公,都是头戴进贤冠,罩以貂蝉笔立,身穿朝服,随扈天子。天子拜于堂中,八侑舞于殿下。而出城郊天更是难得,那样阵仗,能见一次都是好的。”

    周南说话只为了缓和气氛,但说起来后,却是变得一幅悠然神往的样子。

    教坊司的任务可不仅仅是在妓馆酒楼中陪笑挣钱,或是参加宫宴酒会,也有参与朝廷大典的工作。比如祭天时的八侑之舞,就是由六十四名乐班的成员一起跳起——不过都是男xìng。

    而nv子也有任务。教坊中的童nv,在许多典礼中都要上场。周南的xiao时候曾经作为教坊司的舞班成员,与一众xiao姐妹一起参加过皇后亲蚕的典礼。

    王旖转到周南这边坐下:“我们也只是看个热闹,其实做了天子,一辈子都出不了开封地界。一年去一次金明池,三年去一次青城宫,官家能出东京城的机会,一只手都能数得完。”

    王旖生长在士大夫的家庭中,对于皇帝的看法,自不会如普通百姓一样,听到皇帝二字,就肃然起敬。清楚所谓的皇帝,不过是个被无数规矩拘束起来的普通人而已。

    “说得正是。做官的人,天南地北能去得。河北之雪,塞上之尘,江南的风月,蜀地的山水。做臣子的都有机会看个一遍,但天子便不可能。”韩冈心有感慨,黄河千里冰封之景,千万人都能看到,唯独赵顼看不到。他叹着,“所以天子常为jian臣所欺瞒,乃是见识不足之故。”

    除非封禅、亲征,否则开封城南五里的青城行宫,就是天子赵顼能离开京城的最远距离。汉家天子可以去上林苑行猎,唐时天子能去华清池洗澡,但宋室的皇帝,自太宗之后,就没有了游猎习惯了。而当今天子封禅泰山、亲征敌国的可能xìng,也可以说是零。

    纵然提封万里,拥有万邦,但天子能活动的空间,也只有东京城那么大。其中绝大多数的时候,更是只能蜷居于深宫之中。抬头望着周围不到十里的天空。

    从没有看过大漠孤烟,从没有看过海上日升,更不可能了解得到天下黎民的生活、工作,甚至都不会知道,他所继承的土地到底有多宽广。

    这样的人却掌握着国家,控制着亿万人的命运,让从亿万人中奋斗出来的佼佼者都不得不跪于其下。

    韩冈其实不甘心的,尤其他身体里有一个来自于千年后的魂魄。前段时间又有割地之事,让韩冈对如今的皇帝更有了看法。

    说句实在话,韩冈觉得天子还是在后宫中多亲近嫔妃比较好,平时主持一下祭祀、典礼,如此就够了。军政之事,还是jiao由更为合适的人来处理,天子最好不要1uan掺合。老老实实的当个装饰品多好!向东出了海三四千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好例子。

    韩冈说得肆无忌惮,王旖、周南甚至不敢搭腔。半晌之后,王旖才勉强开口劝道:“官人,这话只能在家里说”

    韩冈笑了起来:“这是自然,在外面可不会说的。”

第4章 礼天祈民康(四)

    王旖yù言又止,而周南仍是hua容失sè的样子,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看着自己不xiao心将妻妾给吓住,韩冈无奈的叹了口气,宽慰的笑道:“放心好了。只是为了爹娘,你们几个,还有奎官、金娘和二哥儿,为夫到了外面后,肯定会谨言慎行,怎么也不会1uan说话的。想想过去,为夫什么时候做错过。”

    王旖xiao心的又劝过了韩冈几句,和周南一起,起身走回到岸边上的帐篷里去看着儿nv了。

    韩冈静静的坐着,手上的鱼竿动也不动。半天过去,也不见动弹,如同一座雕像一般。

    这还算不上是悖逆之言,只是将事情说破而已。就算到了天子面前,韩冈其实也敢说出口的,也不会因此而得罪。真要说其来,韩冈依稀记得包拯对仁宗皇帝说过更为刻薄的话。而直言天子孤寒的臣子也是有过的。

    真正悖逆的是韩冈的心思。

    他不可能如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天子都要保持着一份敬畏。

    但即便只为了妻儿着想,韩冈都无意走上九死一生的险路。可就算是走在安全的道路上,韩冈也会向着目标去努力。

    韩冈自信他有足够时间,走到能让他实现目标的地方。

    并不仅仅是权力。

    权力并不足以为凭,此时宰相的权力再大,也是建在沙滩上的。名声更为重要——并不是王安石的那等名声,毁誉皆出于士大夫之口,一日反目,三十年重名顿时化为飞灰。而是要更高一层。

    得学学周公,得学学王莽。

    虽然结果一好一坏,可两位先贤都有值得韩冈学习的地方。

    先就是要在军器监做出点功业来。

    “三哥哥,有没有钓上鲤鱼?”韩云娘欢快地跑了过来,打断了韩冈变得yīn郁起来的思绪。

    冻得红扑扑的脸,笑得如鲜hua一般。俏巧的鼻尖,也是红红的,让韩冈忍不住想捏上一下。常年待在家中不能随意外出,也的确闷坏了她。今年韩云娘才不过十七岁,虽然已为人fù,但还是处在最为活泼的年纪上。

    韩冈回头望望河滩上的帐篷边,王旖和周南都在向这里看着。若想韩冈恢复好心情,自幼相伴的韩云娘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转回头,对着如hua俏脸:“还没有呢。”

    韩云娘一手敛着裙裾,在冰窟前蹲下来,好奇的向里面张望:“什么时候能钓上来?”

    韩冈哈哈笑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三哥哥也不是能掐会算的。”

    他正这么说着,忽然面前的钓鱼竿一沉,一下弯了起来。

    钓竿弯得如同月牙一般,云娘一下急道:“咬钩了!咬钩了!三哥哥,咬钩了。”

    xiao手一下下的扯着韩冈的袖子,很是为韩冈急着。

    韩冈苦笑了一下:“我可没咬钩,咬钩的是鱼。”

    虽然在开玩笑,但他抓着鱼竿的双手一点也没有松劲。咬钩的鱼挣扎得很厉害,扯着鱼竿的力量甚至让韩冈从雪橇车上站了起来。

    韩冈一下变得兴奋起来:“看来是条大鱼”

    韩云娘在旁边也急着催促着:“快点。三哥哥,快点。”

    韩冈双臂用力,使劲向上提着。他所用的鱼竿,可没有后世那么多零碎装备,就是竹竿上拴上根结实的麻线。但这样的鱼竿还是老渔民手上买来的,钓起鱼来一点也不耽搁事情,反而顺手得很。

    韩冈这里的动静很大,周南和王旖都跑了过来,看这韩冈到底能不能钓上一条大鱼来。

    钓钩上鱼儿挣扎了半天,终于松了劲,被韩冈瞅准了机会,双手用力,一下就扯了上来。

    哗的一声响,在冰窟中来回窜动的鱼儿终于被提出了水面。在钩子上上下蹦跶着,扯得钓竿一阵阵的抖动。

    这一番动静甚大,韩冈都出了一身汗。但上钩的猎物却是出乎意料的xiao,仅仅是一条只有巴掌大的xiao杂鱼。在空中来回挣动,溅了韩冈一脸的水。

    韩冈悻悻然的摇摇头,从钩子上将鱼给取下来,丢到了冰窟旁的地上。旁边的王旖和周南都笑弯了腰,方才心中的抑郁,一下就散去了许多。

    韩云娘拿着鱼篓,看着韩冈将鱼丢到了冰上,也一起将篓子丢了下去。她白白期待了半天,有些不高兴的嘟着嘴,很是孩子气。

    韩冈此时放弃了,觉得再钓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与妻妾一起回到了河滩上的帐篷处。他钓了半日,钓上来的两三条都不是鲤鱼,看着也不认识。全都丢在了冰面上,片刻工夫冻得**的了。

    幸好韩冈带来的随从们,有几个懂渔情的,他们远远地在外围守着,顺便也在冰面上打dong,给韩冈nong上来了七八条黄河鲤鱼。

    都是一尺多长,已经在寒风中给冻僵了。

    严素心掌着厨刀,指挥着随行而来的两个厨娘,在河滩边处理起鲤鱼来。

    一边的xiao锅里开始咕嘟咕嘟的煮着鱼羹,而严素心又开始在砧板上料理起去腮去内脏的其他几条鱼来。做得不是别的,而是京中如今最为流行的鱼脍,也就是生鱼片。

    鱼脍,一个是要看着鱼的新鲜程度,还有种类。黄河鲤鱼算是河鱼中最好的一种了,又是刚刚钓上来的,再新鲜不过。

    而同样重要的则是刀工。严素心于此事上最为擅长。她片出来的鱼脍,纤薄如蝉翼,白得近乎于透明,吹口气仿佛就能飘起来的样子。

    韩冈夹起一片,占了点调料放进嘴里,冰鲜嫩滑的口感顿时在口中扩散开来。

    放下筷子,韩冈对着素心笑道:“若是欧阳文忠和刘原甫犹在,若能尝到素心的手艺,必不会时时提鱼造访梅圣俞家【梅尧臣】。”

    梅尧臣家shìnv善做鱼脍,欧阳修、刘敞,‘每思食脍,必提鱼过往’。虽然没有尝过梅尧臣家shìnv的手艺,但韩冈确信,严素心的手段绝对不在其人之下。

    “梅圣俞?就是那个鲶鱼上竹竿?”王旖问道。

    “对!”周南笑着点头,她对京中故事比韩冈、王旖都要熟悉,“就是那个鲇鱼上竹竿,猢狲入布袋的梅尧臣梅圣俞。”

    梅尧臣以诗知名三十年,与欧阳修等重臣jiao往甚密,可惜始终不得一馆职。晚年参与修《唐书》,对其妻刁氏道:“吾之修书,可谓是猢狲入布袋。”刁氏则回道:“君之仕宦,何异于鲇鱼上竹竿。”

    梅尧臣说他修史书,如同猢狲钻布袋般容易,而刁氏则笑他做官却比鲇鱼爬竹竿还要难。梅尧臣夫妻的这番对话,正是一句佳对,被人听了后,很快就流传开来。

    无论是韩冈,还是王旖、周南和云娘,对素心的手艺都是赞不绝口。今天的鱼脍,更是验证了她的厨艺。

    韩冈吃了xiao半条,停了筷子。鱼脍虽好,却不能多吃,尤其是在冬天,吃多了会伤脾胃的。而其他几位,也都没有多吃,

    韩冈的一对儿nv,这时闹着要下地来。两个孩儿到了河边上,始终都是由rǔ母给抱着,一刻也不让他们下地。毕竟是在冰面上,被凿开的dong,大人掉不下去,xiao孩子可说不准。尤其三岁上下的xiao孩子还喜欢1uan跑,很容易出事。

    韩冈将儿nv抱到膝前,对着妻妾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天可是难得的清闲。”

    严素心笑得有些悲伤:“可是等过两日,官人就又要忙起来了。”

    “那也只是一时而已。”韩冈安慰的冲她笑了笑:“我不想多掺和现在朝廷上的事。韩子华、吕吉甫都有sī心,为夫何必趟那汪浑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心上能轻松一些。接下来的日子,也可以多陪陪你们。”

    ……………………

    “韩冈还是不肯奉诏?”

    “回官家的话,府界提点韩冈的确不肯奉召。”

    奉旨前往白马县的童贯连头也不敢抬,他前日第二次去白马县,诏令韩冈接手,但韩冈又给拒绝了,一点也不松口。

    赵顼暗叹了一声,终究都是不省心的。

    他此前也从孙永那里听说了一点消息,韩冈只想要一个军器监,却不愿接受中书检正。虽然去了中书容易升官,但会掺和进如今纷1uan的朝局中,从韩冈的角度来说,这的确不是好事。

    可韩冈的盘算赵顼也能看得清楚。

    这算什么?!

    看到王安石走了,正好可以在京中兴风作1ang了?

    将关学送入京城,让张载在开封城中宣讲格物致知的道理。如果给了他一个机会,说不定转头就要再一次建言,让张载进入经义局了。

    做臣子的都有sī心,赵顼也能体量,韩冈的sī心算是好了,是为了他的老师,为了他的学术而努力。总比为了钱财、子孙要光明正大上一点。

    但sī心就是sī心,对于朝堂来说,对于天子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赵顼不是不能容忍臣子的sī心,但要想有sī心,最好还是不要表1ù的那么明显比较好。

    “童贯!”

    “奴婢在!”

    “你去白马县,传朕的口谕,宣韩冈即刻入觐。朕要亲自问问他!”

第4章 礼天祈民康(五)

    “我倒想看看韩冈能拒绝诏令多少回?!”冯京sè如严霜,罗列于桌上的珍味一口未动,只见他浮在脸上的笑容内,饱含着怒意:“王安石一顶十几次,看他敢不敢学!”

    坐在冯京对面,是他的亲家蔡确。

    御史台官经常拜候宰相执政,其实有乖议论。但两人连亲家都做了,平时见个面,喝个酒,也是符合人情的。

    以蔡确之智,当然知道冯京真正的怒意出自于哪里。

    不只是因为韩冈——此等官员,论人数,朝中车载斗量。即便天子再看重,但年岁未免太少,要想侧身二府,至少也要十几年后了——而是因为天子没将冯京这位宰相当做一回事。

    他也是宰相,他也是朝堂之中一言九鼎的人物,朝臣在道上见了他,都得立刻避让到一边去。可天子任用他,却似乎只是因为他是跟新党唱反调的。

    开国以来,曾经连中三元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而他冯京可是其中之一!

    但异论相搅——天子需要的是异论,而不是冯京冯当世。

    若说冯京心中没有一点火气,当然是不可能的,是人都会生气。

    偏偏韩绛举荐了韩冈,吕惠卿在沉默了一日之后,也同样上书举荐,天子甚至没有征求冯京、王珪的意见,就为此下诏,征召韩冈为中书都检正。正好成了点燃冯京心中火气的you因。

    蔡确看得分明,却故作不知,反而笑道:“相公,难道这不是好事嘛……”

    “韩冈推拒了中书检正,却只求军器监。为的什么?就是为了张载的关学和格物之说。这尊师重道的名声都出来了,让天子都破例要召见他来劝说。今日不做中书检正,明日只会升得更快。待到日后,怕是要比韩稚圭都要快一步入二府。”

    孙永尽管只在天子面前说了韩冈的真实心意,但这番奏对当天就传出来了,冯京是为宰相,自然是最先听到的一人。

    御史台中的蔡确,与所有的御史一样,耳朵长得如兔子一般,当然也听说了。不过他没有冯京的怒气:“全则必缺,极则必反。韩冈进用如此,难得其终啊……”

    蔡确其实是在推脱。

    宰相在御史面前怒斥一名官员,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蔡确会不明白?

    只是他不想迎合冯京的心思罢了。

    看着亲家不肯点头,冯京心中又多了一层隐怒。

    他始终看韩冈不顺眼。原因有很多。王安石的nv婿是一条;太过年轻,二十出头就成为朝官也是一条;还有韩冈在流民图一案中的一番话,挡了他半年的时间才得入相当然更是最为重要的一条。

    自然,冯京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嫉妒或是愤恨。甚至在他内心里的想法中,也只是觉得韩冈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待到而立之年,便能公辅在望,其日后必然难制,对后世的天子是个巨大的隐患——他是为了大宋着想,才不喜欢韩冈。

    “韩冈虽薄有微功,但其进用过。甫及弱冠,便已为右正言、集贤校理。不日将及直阁、shì制、学士,以至于宰辅。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可有能制之者?!”

    蔡确暗暗叹了一口气。

    冯京的这番话,肯定是很有道理的。以韩冈眼下就拥有的官品和地位,再有个十年二十年,他升任宰执至少有七八成的可能。而等赵顼死后,到了下一任皇帝登基时,能压得住他的可就不多了。

    ——皇帝长命的不多,能活过hua甲之龄的,十个之中也不一定有一个。大宋开国以来,更是一个都没有。太祖五十,太宗五十九,真宗五十五,仁宗五十四,而英宗更是只有三十八。六十岁仿佛一个魔咒,连续五任天子都没有跨过去。

    而臣子长寿的则很多,六七十岁依然身体硬朗的,朝中比比皆是。冯京都五十多岁了,照样康健如旧日。更别说有名的张三影【张先】,已经七十多岁了,可前两天随着新的词作传到京城,又听说他新纳了一房xiao妾。

    韩冈——蔡确见过多次,想必冯京也见过。

    身强体健,不让武夫,甚至据说他能开石五硬弓。又是传说中的yao王弟子,不说他医术有多高,但如何保养肯定是有一手的。而赵顼则是一幅病弱态,身体一直都不算好,几乎每年都要病上一回。要比起寿数,韩冈压倒赵顼的机会,远远过之。

    但这话冯京能在天子面前说吗?能当着面说赵顼活不过韩冈?

    这个话,如果有人敢对天子说,而不是sī下里抱怨。那只会是包拯,不会是冯京。

    蔡确很头疼,他可以跟宰相为敌,因为上面还有一个皇帝。要违逆天子的心意当然没问题,这是表现他作为御史的气节的好机会,蔡确不是没有做过,也因此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但高回报的同时,必然有着高风险。顶撞天子那也是要看时间地点的,万一有一点差错,那可就是jī飞蛋打。在蔡确看来,眼下绝不是个恰当的时机。在韩冈圣眷未消的情况下,蔡确决不愿意明着跟他为敌。

    “少年得志,极易骄狂。如杨亿、胡旦之辈,少年成名,后事难终。”蔡确勉力顶着冯京的不快,“以蔡确愚见,还不如多说他的好话,极力举荐,以重任委之,便可坐观其自败。”

    这算是什么主意!冯京yīn沉着脸,指出了蔡确话中的破绽:“……别忘了,少年成名的还有晏元献在!”

    十四岁被赐进士的晏殊,最后官至宰相。仁宗朝时有名的富贵相公,太平宰相。‘梨hua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等从平淡中隐透着富贵的词作,即便至宝丹王珪的堆金砌yù,也难以与之相比。他任官的闲适,即便是现在,也是让绝大多数官员深深羡慕的。

    谁能保证韩冈不是第二个晏殊?

    蔡确笑道:“晏同叔乃至诚君子,无事敢隐于天子。韩冈可是这等人?”

    蔡确这一回并不是在敷衍,在他眼中,晏元献的确是有着大智慧的人物,而不是寻常人的xiao聪明,韩冈聪明外显,很难比得上晏殊。

    晏殊之所以被真宗看重,就是因为他的诚实。以童子科被荐入朝面圣,看到真宗亲自出的诗赋题目之后,晏殊却说他前两日刚刚做过类似的题目,恳请真宗另行出题。

    到了在馆阁中任官之后,其他官员都喜欢出外参加宴会,日复一日。只有晏殊却留在家中读书。当真宗为太子寻找东宫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晏殊——只因为他不喜饮宴,堪为太子之师——可晏殊到了朝堂上时,却很老实的说他之所以不参加宴会,是因为没有钱,若有钱,肯定也要去的。

    这样的诚实,反而让真宗更为看重。而且晏殊的这番言辞,又避免了得罪同僚——这叫做智慧,而不是聪明。

    晏殊的行为举止,深为蔡确所敬佩。若有可能,也想学上一学。

    而那边的冯京,他既然不喜韩冈,自是不会认为韩冈的人品有多少。心中有对人有了成见,不论什么地方都能看出jian猾狡诈来。蔡确说韩冈不如晏殊,冯京也不会有反对的意见。

    “韩冈当然比不上晏同叔,可其人善作伪,等他身败,国事当已被其人所1uan。”

    无论如何冯京都不能遂了韩绛、吕惠卿的心思,也不能让韩冈得意,否则他这位宰相就当真成了摆设,所以冯京要用到蔡确。

    “那也是日后的事了,现在说出来,谁又会相信?”蔡确知今日之事难善了,若不出个主意,可就是要开罪冯京了,“既然相公不愿意一同推举韩冈,那就先看着他会怎么答复天子——天子最近不是要见他吗?以韩冈的xìng子,在天子面前肯定还会坚持到底。到时候,设法让他恶了天子便是。”

    “怎么让他恶了天子?”冯京立刻追问,“韩冈可正得圣眷!要不然,天子也不会特意召见他。”

    “韩冈东施效颦,仿效其岳父以博高名,以天子之聪明睿智,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只要风声传出去,韩冈百口莫辩。试问天子难道会喜欢这样心思诡诈的臣子?当圣眷一去,韩冈还能升得多快!?”

    蔡确帮着冯京出着主意。但他心中却是另有一番盘算。

    他借冯京为臂助,但有冯京在一日,他就没有在朝堂的可能。御史中丞和宰相是亲家,天子怎么可能能坐得住?吴充之所以能与王安石一掌政事堂,一掌枢密院,那是因为他们关系险恶,换作是他蔡确和冯京可就不一样了。

    蔡确现如今真正在想着的,是到底要怎么才能赶着顶头上司邓绾,顺便不1ù马脚的请走冯京这位亲家,而不让自己纠缠其中,那就更好了。

    冯京点着头,似乎已经被蔡确所说服,但他的心中却是暗暗冷笑着,蔡确仍是在敷衍他罢了。

    大宋的状元不少,但最后能做到宰相的,可就为数不多。真当他冯京是糊涂人吗?蔡确为了能博取高官重名,与王安石反脸。如今,真正挡在蔡确面前的就只有御史中丞邓绾和他冯京了。

    不过只要有用,冯京就会用着。蔡确的身份和眼光,对冯京来说,目前还是很有用的。

    举起酒杯,冯京与蔡确对饮而尽,各自心怀鬼胎的笑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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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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