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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礼天祈民康(六)

    比起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天,韩冈抵达了东京城。

    大礼在即,城内城外戒备森严。韩冈与童贯一起从白马县赶回来,一路上,不过一百多里的道路,竟然遇上了十几队巡检马队。等到了城mén口,城mén守兵的搜检比起韩冈前日离京时,则又严密了三分。

    因为搜检耽搁了太多时间,城内城外都排起了长龙,队伍中的人们只能一步步向前蹭着,怨声不绝于耳。如果韩冈不是穿着官袍,童贯又亮明了身份,恐怕也要城mén处等上一两个时辰才得入城。

    “韩提点,官家正在宫中等候,还请快一点!”

    进了城,童贯急着催促着韩冈。看着现在天sè,已经是申时初。再不赶紧入宫,可就要等到明天。而到了明日,天子就要开始在大庆殿斋沐七日,静心礼天,等待郊祀大典的开始。

    这段时间中,天子一般也就会接见一干宰辅重臣,而韩冈想要觐见,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未免会有些议论,耽搁了天子斋沐的时间。在官家心中,他童贯当是少不了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但这位xiao黄mén与韩冈已经算是很熟悉了,也有巴结jiao好的想法,昨日奉天子口谕到了白马县,便将赵顼的一番话倾囊相告——这并不算违背天子的诏令,因为本来传递的就是口谕,但已经足以让韩冈了解到赵顼的心情和想法,同时也有所准备。

    沿着城中的街道,韩冈和童贯很快便抵达了皇城前。

    从左掖mén进宫,童贯领着韩冈往崇政殿走去,沿途的官员看到韩冈,惊讶之余,也有着不少人羡慕,这个时候并不是天子接见朝臣的时间,除了一干重臣能在黄昏之前直上崇政殿,其余xiao臣一年也不见得有几次机会,而且看韩冈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是刚刚抵京,这份圣眷朝中少有一见。

    天子委以重任,韩冈却连番辞官不就,这一番作为,日后多半就又是一个王安石!

    一道道又羡又妒的视线,韩冈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现在正在暗自措辞该怎么将中书都检正这项任命给顶回去。

    走进殿中,韩冈一瞥之下,在殿内竟然只看到了冯京,而其他几位宰辅却都不在。不便再多想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冈于大殿中央再拜起身,垂手等着天子的落。

    “韩卿,你可终于来了!”赵顼微微笑着,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和气

    赵顼今天很有几分不快,本就因为大典将至而心浮气躁,现在对他任命拒绝得很干脆、让他难以省心的韩冈到了面前,免不了要更添火气。

    听到天子说话的口ěn腔调,韩冈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他终于知道,赵顼的火气是哪里来的。

    孙永任了桥道顿递使,拉着韩冈一起忙得焦头烂额。开封府界如今风声鹤唳,一点xiao事都能引得从县中到府里一起jī飞狗跳。那么赵顼这位当事人为了大典而心浮气躁,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个时候,韩冈顶了赵顼的诏令,做了不给天子面子的事,当然不会有好结果。换做平常,也许根本不算什么,赵顼也不会强bī着韩冈来,但正好撞到了这个时间段中,韩冈就少不得要看到天子的难看脸sè了。

    运气还真是糟,韩冈心中一叹,道:“臣不敢。陛下即是有招,臣自当兼程而来。”

    “不知朕所任命的中书都检正一职,韩卿是否还要推辞。”赵顼平平和和的问道,却是紧咬着不放,“以韩卿之功、之材,也当得起这个职位。”

    韩冈说着惯例的回话:“微臣微末之功,难报陛下恩德之万一。只是中书之事,中书检正乃是军国之重。臣虽xiao有才干,忝有微劳,但素未习其事,便不敢贸然奉召。臣若不能胜任,不仅败坏国事,也有伤陛下识人之明。”

    韩冈一番话,就是说赵顼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自家当不起。安抚流民,使之不至为1uan,韩冈过去有经验,同时也是从白马县hua了几个月时间做准备的。但在朝堂之中任事,担任的还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个职位,难度可是天差地远。

    韩冈的回答,赵顼也算是不出意外。自承他难以做到,所以不敢接受。但这也是惯常的回答,但凡有哪个臣子被任命了让他们不愿接受的职位,有很多都会加以拒绝。而自称不能胜任,便是最为常用的一条,朝廷一般也就不会再强迫他们接受。

    “韩冈,当年同知起居注一职,王安石连辞**次,难道你要学着来不成?”冯京微笑着,似乎是漫不经意的netbsp;韩冈的脸sè倏然变了。

    韩冈无意担任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一职,此前已经将心意由孙永传到天子那里,想来宫中派出来的天使,总不至于把他追到厕所里去。像当年捧着诏令的宦官,追着王安石一直追到厕所外,只为了求他接受朝廷的任命一般,如今应该是不可能了

    可韩冈万万没想到,冯京竟然在天子面前说他是在仿效他的岳父,虽没有明言他心怀诡诈,但赵顼哪里可能听不明白。这个指责甚至是诛心刻骨,让韩冈都不愿承受。

    冯京这是要毁了他的名声。传到外面去,他在士林中也会沦为邯郸学步的丑角。虽然眼下辞官不就的官员很多,但并不代表他们能体谅韩冈。

    王安石屡次拒绝清要之职,都是在说京中为官给的俸禄太少,所以求着要外放一个州郡,好多挣点钱来奉养长辈以及家里的一堆弟妹。这是出于王安石本心,不想在朝中任官,而想在州县里来推行自己的治政方略,因此而来的名望乃是附带,并非王安石孜孜以求,所以赵顼相信王安石的人品,故而才会任用他主导大政数载。

    但韩冈如今的行为若是在仿效王安石,就不是东施效颦四个字可以让人一笑而过了,那是心怀诡谲。可以博取人望的手段,如果是刻意做出来,他暗藏的目的当然就要惹得人深思。

    赵顼脸sè也变得难看了起来,原本仅仅是心中有一番怒气,此事却是变得狐疑和猜忌起来。

    他如今求的是朝堂的稳定,异论相搅虽是祖训,却也没有哪个皇帝是希望朝中1uan哄哄的,臣子们每天我攻击你、你攻击我,你弹劾来、我弹劾去。所以他在留了冯京、王珪在朝堂上的同时,却大力支持韩绛和吕惠卿。

    但韩绛、吕惠卿并不和睦——赵顼看得很清楚——很有可能在他们之间,会大打出手,将朝局nong得1uan成一团。所以在中书内部,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总括诸房庶务,并弥合韩绛和吕惠卿的关系。

    在赵顼看来,韩冈正是这个合适的人选。可是韩冈却对这项任命连番推辞。

    若是畏难,这就让赵顼很失望,想不到他看重的臣子,竟然也是拈轻怕重的懦夫;若是如同冯京所奏,是为了学着王安石的先例,而在养望,则更是让赵顼不快。只要忠心事君,日后自有他的好处。现在却怀着诡谲之心,试问哪一个天子如何敢对其加以大用?

    换作是在朝中的其他官员,换作是普通的臣子,赵顼也不会这般心中不快。但赵顼对韩冈的确是很是看重,所以对于那些对韩冈的弹劾和指责,赵顼从来也不相信。可相应的,韩冈若是让他失望,赵顼心头的怒火,便也只会更多。

    终见天子变sè,冯京暗喜于心,蔡确的确看准了韩冈的弱点。

    但他也知道,不过一句话而已,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将韩冈打死。但只要在天子心中种下一枚猜忌的种子,韩冈日后想要再往上爬,也要多上许多坎坷。

    天子任命韩冈为中书都检正,冯京当然知道天子是在打着什么注意。韩冈被韩绛所看重,同时也是王安石的nv婿。在天子看来,理所当然的,他就有着弥补韩绛和吕惠卿之间矛盾的能力,让新党不至于内部分裂。

    从冯京的角度来说,新党内部一团和气,就是他的梦魇。那时候,他当真只能做个反对者,对着韩绛、吕惠卿的治政空喊着异议。所以他必须要针对韩冈下手——韩冈有那个本事,他的确有能力或者说有机会,调和如今已经显1ù在外的韩吕之争。

    但冯京从蔡确那里得到的手段,并不是让韩冈不去接手中书都检正一职,因为韩冈有回心转意的可能。而是让他即是接手也无法改变局面——从根子上直接动摇天子对韩冈的信任!

    这才是上佳的手段!

    冯京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笏板,暗暗自得不已。

    乍惊乍怒之后,韩冈的心情却平复下来,化作微微一笑。

    冯京的手段是不见血的yīn狠,的确是入骨三分,就算是否认,也不可能改变天子的猜疑。猜疑之心虽然微xiao,但一旦种下,就像杂草一样再难拔出。

    只不过,冯京nong错了一件事。他能站到现在的位置,主要靠的是自己。要真的依靠着所谓的圣眷,凭着他所立下的这么多功劳,岂止是一个七品右正言?!

    河湟开边的事就不用说了,就是罗兀撤军、咸阳平叛,他有多少功劳没有受赏?再加上还没有完全收尾的流民安置,他韩冈这些年立下的功劳,按部就班的做到宰相的冯京得闪一边去,他在外地任官的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功绩,根本不配与之相比。

第4章 礼天祈民康(七)

    “家岳德行高致,岂是微臣所能及万一。贸然仿效,便如东施效颦,遗人笑柄。微臣所以不敢轻受诏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冯京暗中使绊,天子心生疑窦,可越是这个时候,韩冈就越是不能改口,必须一意孤行到底。

    “韩卿你也只是资望稍逊而已。论才干,当不会输给王卿刚为官之时。”赵顼的话虽是与之前的话没有怎么改变,却已经隐隐透着猜疑。

    “陛下所言甚是!”冯京登时高声附和,对着赵顼持笏拱手:“韩冈之才,如今少有人及。罗兀撤军、咸阳平叛,当日安石、韩绛强要韩冈入宣抚司,可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赵顼脸sè又沉了一分,韩冈则是冷然一笑。冯京为了毁了自己在天子中的形象,当真是卖足了气力。

    这可不是在赞他韩冈以国事为重,更不是再附和天子,而是在向赵顼证明,韩冈绝不是刚硬到底的直臣,一样是个会屈服于权势之下的软骨头而已。

    韩冈不可能去解释他为什么当年最后去了韩绛的麾下,因为当时他答应去的jiao换条件之一是周南,还有与章惇合谋的一些秘事,都是见不得光的。而摆在外面的理由,却洗不掉冯京泼过来的脏水。

    但他岂会没有办法应对?

    “汉高得天下,以萧何、张良、韩信为功。萧何治政,张良建策,而韩信领兵,故而三数年间便江山一统,有了炎汉四百年天下。试问汉高若以张良治政、萧何领军、韩信建策,可否赢得以范增为臂助的楚霸王这般轻易?”

    韩冈见赵顼神sè稍动,抢在冯京开口之前继续道,“伯乐之所以不常有,便在于此。知人有才不难,可用人恰如其才却是千难万难。诸葛武侯为人至正,非以sī亲用人,马谡于其帐下,向日岂无功绩?可武侯用之于街亭,便致使北伐功败垂成。”

    说着他又一拱手,“臣虽xiao有才学,往日也薄有微功,却也是陛下用臣恰如其份的缘故。若将臣换个位置,恐怕不但难以建功,反而要见罪。正如今日的中书检正一职,断非臣所能胜任。”

    韩冈这番话,既拿了汉初三杰做正面的例证,又拿了马谡做反面教材,就是在明着说任命他去担任中书中的职位并不合适。只用汉初三杰,未免过于自大,如果仅用马谡,那就成了自污。一正一反却是恰到好处。

    赵顼皱起眉:“马谡姑且不论,但萧何、张良、韩信换个位置,未必不能成事。”

    韩冈立刻回道:“若任用得当,十分才学能有十二分的功劳,若是所任不当,十分才学就只得施展个五六分。”

    赵顼从孙永那里的确知道韩冈的真实想法,见到韩冈的坚持,叹了口气:“韩绛荐韩卿你判军器监?不知韩卿你意下如何?”

    韩冈拱手致礼:“臣受格物致知之学于师长,于此事上多有心得。若能去军器监,当能不负陛下之望!”

    绝大部分的官员都是愿意留在朝中为官,这样才能接近天子,早些升官。所以王安石屡召不起,清要之职全数推拒,始终要在外任官的行为,才能得到士林的jiao口称赞,人望就是这么来的。

    韩冈如果要学他岳父,光是推辞中书检正一职并不够,还要出外才行。而韩冈推脱中书都检正,却只是为了求一个判军器监,那么理所当然,冯京的指责便不成立。

    ——可冯京其实并没有指责韩冈,他只是信口的cha了一句,不经意间惹得天子心中起了猜疑。这算是陷害手段上了境界了。

    ‘年轻人还是太嫩啊!’

    冯京悠悠一笑,上前一步对赵顼道:“陛下,韩冈既然xiong有成竹,之前又有韩绛之荐,不如便让他去军器监一展长才,想必很快便能有所成就。”

    眼下韩冈尽力撇清他辞官以博名望的指控,也便在一两年内失去了去中书担任五房检正的可能。将韩冈堵在中书之外,这正是冯京今日的要目的。他今日说的、做的,其实就是要让韩冈去不成中书,就算日后改了心意,也转不回来。

    只要韩冈不是去中书mén下,不论他是出外,还是去其他监司,对冯京来说都是件好事!更别说猜疑这颗有毒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没有连根拔起的可能。

    “放大镜、雪橇车、霹雳砲、军棋沙盘,得韩冈主持,想必军器监所造军器当会更胜过往!”冯京步步紧bī,一点也不给韩冈喘息的机会。第一个目的达成,那第二个目的自然就要浮上台面。

    所谓判军器监的‘过往’是谁?

    ——是吕惠卿!

    想想吕惠卿接替曾布判司农寺的职位后,第一件事做得是什么?是下了一道公文,说此前司农寺中‘官吏推行多违本意,及原法措置未尽,弊症难免。’这份公文,是在曾布叛离新党的过程中,很是出了一把大力。

    难道吕惠卿不担心韩冈会有样学样?!

    当一个参知政事出手干扰,韩冈又怎么在吕惠卿的固有地盘上施展他的才华?

    所以说,年轻人还是太嫩了!

    冯京得意无比。

    一名宰相推荐,一名宰相附和,当事人又极力争取,虽然明知韩冈就是怕了中书里的麻烦事才不肯去,赵顼也不可能由着脾气一口给否决掉。同时,韩冈对于判军器监这个差遣如此迫切,也让赵顼心中也有了些期待:“既如此,军器监一事,便jiao由韩卿你来统管!”

    “臣谨受命。必竭心尽力,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韩冈叩拜下去,他去军器监的任命如此便算是定下来了。只要之后中书签下来,他就是继吕惠卿、曾孝宽之后的第三任判军器监了。

    闹了一通,想不到最后还是让韩冈如了愿,赵顼摇头苦笑。天子说得话不及臣子有用,他的心中免不了有些芥蒂,“不去中书mén下,却求着要去军器监。韩卿所求,朝中当是不会有第二人了。”

    天子语气中的抱怨,韩冈如何听不出来。要不是冯京陷害,也不至于今天在殿上的窘境。他想着,就瞥了冯京一眼。

    不去中书蹚浑水,而是去军器监博功劳,这是他韩冈的本意,现在看来,却也是如了冯京的心意。冯京端严肃正的表情下,那抹藏得很深的得意,让韩冈看得很不舒服。

    一直以来,他所保持的习惯,或者说在天子面前保持的风度,是尽量不攻击他人,仅仅是就事论事。

    当日在君前驳斥郑侠的指控,那时正逢赵顼盛怒,他也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只是最后闲闲一句,将郑侠送去了恩州——说起来,倒也有些像冯京今天的手段。

    不过今天,过去的原则却要改一改了。

    “陛下所言,微臣实不敢当。”韩冈谦虚道。冯京今天没有一句正面指责,的确不便反咬,但要给他上点眼yao也不难。他微笑着一望冯京:“微臣今日的选择,却是学着冯相公。”

    “学得哪里?”赵顼半是顺口,半是好奇的问道。

    “微臣今日的心意,与冯相公当年严拒宣徽使张尧佐相仿佛,不愿多受牵累,只愿一展所长。”

    说自己选择军器监,去跟冯京当初拒绝做张尧佐的nv婿是一个道理,这个比喻不伦不类,更是明明白白的讽刺!

    冯京当年不做温成皇后亲叔张尧佐家的nv婿,而是娶了富弼家的nv儿,难道是不畏权贵?还不是不想受到牵累!当了外戚的nv婿,想顺顺当当的升官,除非御史都变成了哑巴——更别说张尧佐当时还不受官场待见,被包拯领头三番四次的敲打,仁宗皇帝被喷得满脸口水就是这个时候。

    他韩冈是为了能更好的施展才华,为天子效力,所以才弃了中书都检正一职,选择了判军器监。但冯京弃张家nv而娶富家nv,又是为什么呢?是为国为民吗?

    冯京牙齿咬了起来,韩冈也是宰相nv婿,难道他自己的身上有多干净!?

    但对于韩冈的讥刺,冯京却不能针对xìng的反击。韩冈的攻击实在太直接了,直接到以宰相的身份甚至不便直接反斥回去。否则宰相在殿上与一名xiao官斗起嘴来,丢脸的只会是宰相,是他冯京!

    而韩冈如此说的用意……冯京偷眼向殿上望去,看到天子的脸sè,心头便是一惊。

    赵顼眉头紧锁,韩冈这算是十分直白的攻击,他如何听不明白?这未免太过分了一点,想着便要斥责。只是看到台陛下的两名臣僚的神sè,到了嘴边的话却突然给堵住了……韩冈为什么要攻击冯京!?如此莽撞、直白、甚至是粗糙的攻击,这跟他的为人、才智完全不符。

    不见赵顼出声,韩冈就知道他成功了。

    赵顼不是蠢人,又做了这么些年皇帝,让人牵着鼻子或许一时察觉不了,但只要有人点破,当然立刻就能反应过来。韩冈最后针对冯京的话,其实就是在点醒赵顼,让他去想想冯京到底说了些什么。

    点破就足够了。

    心怀叵测,以言辞扇摇君心——是一个判军器监的右正言危害大,还是一个宰相的危害大,想必天子自己能得出结论。

    ‘冯相公……’韩冈一瞥脸上yīn云渐聚的冯京,双眉一轩,‘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4章 礼天祈民康(八)

    赵顼愣了一阵神后,忽然警醒过来。宰相是朝廷的脸面,不能让xiao臣冒犯。

    “韩卿,此言不妥。毕竟不是一回事。”他口气倒是回护韩冈。

    “微臣知错。”韩冈半转身对冯京一礼:“的确是韩冈失言,还望冯相公见谅。”

    韩冈道歉的态度虽然礼数都到了,可落在赵顼眼中,却是有点硬邦邦的,看上去似有几分不服气的样子。

    赵顼回想起了当日韩冈曾要郑侠到白马为官,亲眼见一见他为了安置流民所作的一切。完全是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的模样。韩冈少年得志,从来没有受过挫折,忽然之间受了污蔑,有此情状也是难怪。

    不过冯京也的确做得不像个宰相,赵顼如何看不出来以冯京的私心。从冯京的角度来讲,韩冈最好离着政事堂远远的,现在倒也是如愿了。

    赵顼双眼半眯了起来,宰相如此,难怪韩冈对中书都检正的任命避之唯恐不及。的确是要畏难啊,这可比安置流民难多了。

    韩冈低头道歉,冯京则回以宽厚一笑:“无妨,无妨,不过是一时失言而已。”

    宰相气度的冯京,此时恨不得生食了韩冈的rou。他没想到韩冈竟然如此毫无气度的当面讥讽他这位当朝宰相,而且还是在天子面前。但韩冈的话,硬是推敲起来,却还不能算是罪名,只能说是比喻不当,所以躬身一礼就算是道歉了!

    可天子已经生疑。

    同样是疑心。韩冈让天子起疑,不过是日后仕途坎坷一点。可宰相若是让天子起疑,那等于是宰相之位的基础受到了动摇。任何行动和言辞,都会引起天子狐疑的目光。

    这让冯京怎么不恨!

    从殿中退出来的时候,已是暮sè深沉,只有西面的天空还带着一点残存的血红。

    “多承相公推重,韩冈方能得偿所愿。”韩冈拱手一礼。无论如何,方才冯京都是举荐了他为判军器监,这句客套话,是他必须要说的。

    “望你无负天子,用心任事。”

    冯京套话回了一句,也不等韩冈回话,便一拂袖袍,转身而去。虽然步履依然保持着宰相沉稳,但他的这个态度,显是已经气急败坏。

    “相公放心,韩冈理会得。”韩冈于冯京身后再行一礼,将礼数做得周全。

    但这一下,他与冯京可算是正式撕破了脸,差不多可以等着下面的御史出头来弹劾了。

    当然,一两个月之内不可能,皇帝对今日之事肯定还是记忆犹新,必然会有所怀疑。但三五个月之后,多半事情就会来了。而韩冈拒绝了韩绛、拒绝了吕惠卿,使得他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到时候就只能靠着天子的信任。但天子许多时候是争不过臣子的,宰相做几个月就出外的可能并不大。既然冯京几个月后不会离任,肯定就是韩冈要吃亏。

    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确切点说,是燕雀安知鸿鹄之能!

    有个三五个月时间,差不多就已经足够了。

    冯京领头而行,韩冈不便过他,故意走得稍慢,转过廊道,冯京便已经远远的走到了前面去。

    看着前面宰相修长的背影,韩冈冷冷一笑。

    ‘无负天子’,冯京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半带着威胁。

    想及于此,韩冈的笑容多了几分讥讽。

    天子的看法从来都不足为恃!王安石在熙宁初年,于赵顼乃是如师如长,言出无不依从,但不过五六年的功夫,这份宠信便不复存在,最后便黯然离京。

    打铁要靠自身硬。韩冈很早就明确了这一点。

    王安石养望的手段,韩冈学不来。而且王安石三十年的积累,不过几年就消磨干净,这前车之鉴,更是让韩冈不会去学。

    王安石声望大落的原因很简单,他的人望是建立在士大夫阶层之中,由朝中的一干重臣常年加以延誉而来。不论是富弼还是吕公著,又或是文彦博,都曾赞许过他,当时期待王安石的盛况,甚至到了‘士大夫恨不识其面,朝廷尝yù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的程度。

    只是当王安石开始推行新法,原本对他赞誉有加的友人,便一个个背他而去。孤立无援的王安石只能违反朝堂循例,开始大加起用年轻的官员,却也惹来更多议论。如此一来,他在士林中的人望,当然会如同一级级瀑布缀成河道的山间溪流般一跌再跌。

    而韩冈很清楚,如果他要想达成自己的目标,他的声望就必须建立在更为稳固的基础之上。

    目送着冯京进了政事堂的宫院,韩冈转往宫mén处走去。现在想这些也有点远了,不管日后怎么说,眼下也算是稍稍出了一口气。方才殿上的对话,肯定会传出去,而觉得冯京碍眼的,绝不止韩冈一人。

    回到城南驿馆,刚刚歇下来没多久,便有客来访。韩冈一看名帖,竟是章惇,他连忙出去,迎了章惇进来。

    “直院要见韩冈,片纸即可招至,哪能劳动yù趾?”韩冈开着玩笑的说着。

    章惇前日刚刚升的知制诰、直学士院,虽然还不是翰林学士,但也已经跻身yù堂,离着学士之位只差一点了。

    “片纸?天子的诏书又下了几道?”章惇笑着反问。

    与韩冈说笑了两句,相邀了坐下,方正sè问道:“yù昆,你当真无意任中书都检正?”

    韩冈摊摊手:“两相两参各有谋算,中书之中漩涡潜藏,贸然深入其中,哪会有生路?”

    去中书mén下做五房检正公事,这并不是难,而是烂!中书之中一滩烂事,韩冈他不愿cha手,想必章惇他也明白。

    章惇当然明白,但有一点他更清楚:“那为何冯当世、王禹yù都怕yù昆你入中书?韩子华又盼你入中书?”

    “实是诸位相公太看得起韩冈了。”韩冈轻描淡写的顶回去。

    “yù昆,你的理由恐不止于此。”章惇追根究底。

    “剩下的理由何须韩冈说出口,难道直院还不知道?”

    章惇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怎么会不知道。格物之说,乃是韩冈素来所重。只为了能推动其在京中传播,韩冈都跟他的岳父差点翻脸。章惇很清楚在王安石这块巨石去了江南之后,韩冈打算要做些什么。

    只是韩冈去了军器监,开始宣扬格物之说,到时候,同判经义局的吕惠卿还是要头疼。

    如果韩冈当真受了韩绛的,那对吕惠卿来说就是腹心之疾。但眼下他得了判军器监的任命,在吕惠卿看来,那就是心病改脑病,都是让人睡觉都睡不安稳的。

    他为着吕惠卿笑叹道:“吕吉甫这个参知政事做得殊是无味,总是不得安生。”

    韩冈冷哼一声:“镇宅之物一去,屋中岂能干净得起来。要想镇住朝堂,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章惇闻言失声而笑,笑意中带着讽刺。

    韩绛、冯京、吕惠卿,加上韩冈,在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以及判军器监这两个职位上,各有各的算盘。

    现在看来,韩冈算是遂了心愿,冯京虽然也是达成同样的目的,却是在这一过程中跟韩冈撕破了脸——这其实对韩冈不蹚浑水的本意来说,已经算是失败了——而韩绛不如意,吕惠卿则更是要头疼。站干岸的王珪心思当如冯京差不多,只是没有与韩冈jiao恶。

    这还真是1uan!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各有谋算,却没一个称心如意的。”

    韩冈闻言,慨然一叹,“同在局中,概莫能外,又有谁人能脱出去?”

    章惇闻言微微一笑,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难道他章子厚没有?只是他的心思与韩冈并不冲突。

    章惇虽然与吕惠卿有些jiao情,如今也算是在辅佐其掌控新党,但从年龄和地位上说,两人之间是有竞争的,吕惠卿不可能不提防于他。而与韩冈年纪的差距,让章惇完全不必担心十年之内,两人会产生职位上的冲突。更别说两人之间的互相支持一直都没有断过,互为政治盟友的关系,可比与吕惠卿要亲近得多。

    “吕吉甫近日又举荐两位崇政殿说书,其中有什么打算,想必不需要愚兄说了。”章惇说道。

    吕惠卿的想法,韩冈怎会不清楚:“吕大参终究还要顾忌着家岳。不过这个人选私心太重,天子不会看不出来。如今可不是熙宁初年,再想靠着区区两位经筵官,在天子面前为新法说话,已是水中捞月,不见得会有多少成效。”

    天子为帝日久,也越的老练,掌控朝堂的手段日渐娴熟。吕惠卿效法王安石,以沈季长和吕升卿为崇政殿说书,这一做法,章惇也是不以为然。但他今天不是来听韩冈的嘲讽的:“好了,yù昆,别的愚兄就不多说了。今天愚兄来此本意只是要问你一件事。”

    “还请直院明示。”韩冈明知故问。

    章惇眼神一下变得尖利起来,仿佛要看透韩冈的内心,语调深沉:“到了军器监之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韩冈粲然一笑:“当然是萧规曹随!”

第4章 礼天祈民康(九)

    【对不住各位书友,今天中秋得陪着家人,所以只有一更。】

    熙宁七年冬月廿九,冬至前日。

    六天前,天子赵顼留宿于大庆殿中开始斋沐,拉开了三年一次的郊天大典的序幕。昨日,赵顼祭拜过太庙,并在太庙中斋戒。而今天,终于到了最后的仪式开始的时候。

    刚过jī鸣,天还是黑的。夜风劲烈,看不到月亮的夜晚,只有被风刮得忽明忽暗的数百只火炬,照亮了大庆殿前广场上。映出了广场中,数以万计的人马、车辆,正是天子的大驾卤簿。

    所谓卤簿,就是仪仗。

    大驾卤簿,仗下官一百四十六员,执仗、押引、职掌诸军诸司总计二万二千二百二十一人,另外还有伴驾的数千文武官员,以及车辆、马匹,甚至还有六头大象,此时都聚集于大庆殿前的广场之中,等候天子从皇城的主殿中出来。

    数万人在广场上各就其位,站得分毫不1uan。除了宰执之外,数千官员都是按照本官来派定位次——差遣仅是职司,只有本官才有品级。

    右正言属于谏官之列——诗圣杜甫做的拾遗,其实就是正言的前身,只不过被改为正言——故而韩冈的位置也就在谏院之中。

    尽管天子前日在韩冈转调判军器监一职后,又特赐了韩冈五品服sè,也就是所谓的赐绯银,纵然只为七品,亦可身穿红sè五品公服,腰间配上银鱼袋。但绯衣鱼袋是日常所穿公服,在今日的大典上,所有的官员都得身着朝服——朝服都是用绛sè衣袍,鱼袋例不佩戴,另有作为饰物的配绶区分等级。

    只看外袍,韩冈却与站在大庆殿前的其他官员没有多少区别。不过他头上戴的不是三梁、五梁的进贤冠,而是以铁为内框,上方缀有两枚珍珠,凸起仿佛尖角的方形冠冕——獬豸冠,也称法冠。

    獬豸是传说中跟随在上古刑官皋陶身边,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jian的神兽。皋陶在刑狱中被供奉,而獬豸的图案也是贴在监狱大mén上的。自先秦以来,獬豸都是刑法的代表,獬豸冠也就成了言官、谏官、刑法官们的装束。不过现如今,也只有在朝堂大典时才穿戴。平日里,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御史,也还是戴着长脚幞头。

    上方下圆的獬豸冠是以铁条为梁给撑起来的,虽然看着不错的,但戴在头上就未免显得沉了一点。戴惯了轻便的长脚幞头,韩冈一时还没有习惯过来獬豸冠的沉重,时间稍长,脖子就有些酸。

    想着如何不为人注意的活动一下脖子,韩冈却没注意到有多少双眼睛都在背后看着他,暗地里也在议论着他。

    “看不透啊。”一名须皆白、差不多有六十多岁的老京官从韩冈的背后收回视线,声音很低,却充满了疑惑。

    韩冈前日廷对上的细节,只是在核心层中传播,并没有悉数传到下面来。所以底层的京朝官们从粗略的传言中,完全看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冯京不想韩冈入中书,韩冈本人也不想入中书,但两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便翻了脸?据说冯京当日回到政事堂中,连个好脸sè都没有。

    在崇政殿上开罪了冯京。而拒绝了韩绛的举荐,也同样开罪了另外一名宰相——已经不是仁宗、英宗的时候,过去拒绝宰执们的举荐,可以说是品行高致,眼下可是关系到站队的问题,韩冈的行为摆明了是拒绝了韩绛的招揽——韩冈的所作所为,怎么都让人想不透。

    “区区一个七品官,竟然四面树敌?当真以为远在江宁的王介甫能护着他,还是圣眷一直能保着他?”

    与老者并肩站着,身上的配绶毫无二致,可相对而言要年轻许多的官员则猜测道:“该不会吕参政不想让他去中书,所以他才不去的吧?”

    老者反问道:“要是韩冈当真站在吕吉甫那一边,他怎么会不去中书?”

    不管韩冈投了谁,他都该去担任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眼下无论哪一位宰辅,在得到了掌管中书各房庶务、文牍的都检正的支持后,完全有可能将对手在政事堂内给架空掉,就像当年的曾布,帮着王安石架空了其他宰执一般——毕竟这个新创设不过数年的职位,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当年还仅是参知政事的王安石,能顺利的掌控朝政而设立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韩冈是准备在军器监大展拳脚,不想受到其他的干扰。他不是自称传习格物之说,于此事上有所擅长吗?说不定能”

    老者驳道:“这样一来,他不就又得罪了吕吉甫?吕吉甫如今可是兼着经义局,又是前任的判军器监。韩冈在军器监只要想有所成就,就必定会得罪吕吉甫。”

    “但他拒绝了韩相公的举荐,不是与吕参政结了个善缘吗?”

    “哪有这种道理。”老者低声笑着。东府参政和七品正言之间,可没有jiao换的说法,韩冈岂够资格?如今的朝堂非此即彼,不去投效,又哪里来的善缘可结?

    数声净鞭响过,殿前鼓乐合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官员的特技在瞬间动,神sè刹那间变得肃穆庄严,方才的议论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天子步出大庆殿,群臣、万军一起跪拜下来,山呼万岁。这呼声,如同山崩海啸,千呼万应,在广场上空回响。

    随着天子等上yù辂,蹄声、脚步声和鼓乐声便响了起来。

    先是六头大象起步,继而开封令等六引导驾,清游队百余骑夹道而行,前队仪仗两百余人持朱雀、黄龙、风伯雨师雷公电母等旗,与太常前部鼓吹——笙、箫、笛、笳、鼓、钲——又数百人紧随其后。

    然后司天监、持钑前队、前部马队、步甲前队、前部黄麾仗、六军仪仗、引驾旗、御马、班剑仪刀、五仗、左右骁卫、左右翊卫、金吾细仗、左右卫夹谷队、捧日、奉宸,十几二十队总计上万人一批批的穿过宣德mén,沿着御道向南过去,导驾官才开始起步。

    通事舍人、侍御史、御史中丞左右分行。正言、司谏、起居郎、起居舍人同样分行左右。在后面谏议大夫、给事中、中书舍人、散骑常侍为大驾yù辂的先导,而两名宰相,是导驾官最后一队。

    等到紧跟着导驾官的殿中省仪仗的大伞、雉尾扇、华盖等器物过后,载着天子的yù辂才在御马的拉动下启动。

    yù辂之上,当今大宋天子端坐着,仿佛庙里的塑像一般。

    天子的yù辂还是从唐高宗显庆年间传下来的旧货sè,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多少代皇帝经手。虽然之前整修过一次,但毕竟是几百年的老古董,一动起来就是吱呀作响。赵顼坐在上面,不但摇晃得有些难受,而且冷得厉害。

    这yù辂四面透风,只有一层轻薄的纱帐遮住御容。外面的视线穿透不进来,可子夜的寒风却能毫无遮挡的吹进yù辂之中,悬在纱帐上的xiao铃叮叮当当的响着。不比寻常的马车,座位下面还能放着xiao暖炉,天子yù辂从来都不考虑这些舒适上的问题。只想着如何装饰jīng美华贵,符合天子的身份。

    左青龙、右白虎,龟背为纹,四角栏杆有圆镜、鸟羽。就是连根支撑黄盖的柱子油画刻缕、金涂银装,各sè陈设世间所无。可赵顼坐在上面就是觉得冷。

    赵顼不是没有考虑过造新的,前年——也就是熙宁五年——就新造了一辆yù辂。在除夕的时候放在大庆殿前,准备在第二天正旦大朝会上展示。不过天降横灾,搭在yù辂外面做遮挡的棚子竟然倒了下来,将新yù辂给砸坏了。天意如此,赵顼也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四百年的古董。

    赵顼现在身上的穿戴,从内到外都是按照礼制,可就是不按照时节。若是在圜丘上祭祀时所穿戴的衮冕,外面还能多罩两层,可现在他穿的依然还是通天冠、绛纱袍,并没到换衣服的时候。只有到了青城行宫,进了大次之中,才会换上正式的祭服。那些在典礼上有司职的,如担任大礼使的韩绛,桥道顿递使的孙永也是一样,现在都穿着朝服,到了地头上才会换上祭服。

    从宣德mén出来一路南下,还没过了州桥,赵顼就已经冻得脸青唇白。

    韩冈行在队列中,作为导驾官中的一员,他离着天子的yù辂倒也不远。身边的同僚在寒风中各个都有些瑟缩,只是在天子驾前不得不强挺着腰。但韩冈却迎着风,一点也不觉得冷——比起关西的酷寒,东京城的冬天根本算不了什么。

    韩冈自前日接了诏命,并没有立刻去上任,他还要参加各项仪式。右正言的本官本是定俸禄的空衔,也只有到了奉祀的时候,才变得有实际意义。

    不过对于上任后,该怎做他都已经有了规划。对章惇,他说他准备萧规曹随,这并不是谎言。韩冈的确并不准备更动吕惠卿定下的制度。在吕惠卿的监督下,这两年打造得军器jīng良远胜过往,军器监中的官吏必定早就被他驯服了。

    韩冈贸贸然去改变制度,不论他设计的新制看着有多好,施行起来肯定要吃个暗亏——虽说县官不如现管,但韩冈不认为他能在吕惠卿干扰的情况下,将差事办好。即便做好了,也挡不住有人说不好。

    韩冈知道,现在外界对他的选择都是疑惑不解。这个局面换作他人来,也的确是破不了,只能向吕惠卿俯或是选择干脆离开。放眼今日,只有他韩冈,才有这个能力。

    天渐渐的亮了起来,大驾卤簿一队队的出了南薰mén,渐次进抵青城行宫。随着东方的太阳跃离地平线,号角齐鸣,天子的御驾终于抵达了青城。

第42章 皇祚思无疆(上)

    从天子所居的端诚殿中出来,吕惠卿回到了青城行宫安排下来的住所内。

    参知政事在这场大典之中,能做的事不多,重要的工作都是正任宰相来担任。所谓的副相,只有靠边站的份。

    如今的大典,许多地方都是参照了《开元礼》,也就是唐明皇时编订的礼仪制度。那个时代,参知政事这个职位就是宰相,地位犹在同中书mén下平章事之上。只是到了宋时,才变成平章事的副手。唐时礼仪中当然也不可能留给他一个管事的差遣。

    吕惠卿的房间并不大,更没有多少装饰,连房中所用器物的形制,都是以简洁为主。不过青城行宫本来就容纳不了多少人,如今一下涌进了几千官员,能有一个单间已经宰执官的特权了。再到下面的xiao臣,都是四五人、十几人挤一间房间。而数万士卒,更是只能在行宫外住帐篷。

    吕惠卿在圆墩上坐下,从袖口中掏出一册薄薄的书卷来,翻开来细细的看着。桌上摆开了笔墨砚台,吕惠卿时不时的提起笔在纸面上点点画画。

    不知过了多久,房mén被轻轻敲了两下,吕升卿随即推mén走了进来,口中却连道着:“晦气。”

    “怎么了?”吕惠卿视线从手上的书卷中离开,看着自己的弟弟。

    “方才见到了韩冈。”吕升卿坐下来说着。诚心相邀,而韩冈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使得吕惠卿的弟弟对韩冈很有些看法。

    “他是右正言,住处自然就在附近。”吕惠卿却是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叮嘱着弟弟,“你待会儿回去后也别1uan走动,入了夜后,行宫中管束就会严起来。有点差错,少不得会被御史盯上。”

    “xiao弟明白。”吕升卿回了一句,依然愤愤不平,“大哥一片好心,却给他当成了驴肝肺,去了军器监自找苦吃。”

    吕惠卿心情则是很平静:“人各有志,出处异趣。韩冈既无意,那也就罢了,岂能强求。”

    “他不来也好,省得给手实法添麻烦。”吕升卿坐下来的位置,吕惠卿手上正拿着的一卷手稿,他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吕惠卿将他手中的卷册放到了桌上。这一份卷册,就是手实法中各项条例的手稿。大字xiao字写得密密麻麻,几乎都见不到多少空白的地方。

    手实法不同于此前新党推出的其他法案,从筹划到拟定,再到实施,都将由吕惠卿一手主持和cao控,与王安石全然无关,是属于他的新法。

    要想成就功业,就不能沿袭前人之功。如果他吕惠卿仅仅是‘萧规曹随’——就像韩冈前日说给章惇听的——那么日后人们提起新法来,也只会想到王安石。

    提到吕惠卿,则最多一句‘啊,他是有些功劳。’——吕惠卿岂能甘心?!

    所以吕惠卿从唐时的旧制上吸取经验,准备将手实法提上台面,令百姓自报田亩及田地等级,据此以征税赋。

    “手实法若能成事,乡中隐田必然无处藏身,朝廷财计又可宽上几分。”吕惠卿笑叹了一声,手指点着桌上的条例手稿:“韩冈并非等闲之辈,安置流民数十万而不见其1uan,可见他一番治才。如果有他相助,推行手实法起来也能容易上一点。”

    吕升卿不服气:“韩冈要置身事外就由他去好了,过去新法推行,他也只是动动嘴皮子,何曾出过力?如今嘴皮子也不指望他动。只要不添1uan就行了。”

    “不要xiao看韩冈。”吕惠卿摇了摇头,他不会轻视韩冈。他弟弟与王安石的nv婿没怎么接触过,而且嘴巴又硬,不肯承认韩冈的才能。但吕惠卿可是很清楚韩冈的才干不会比自己差到哪里去:“韩冈去军器监,说着萧规曹随,但实际上必定会有所动作。要不然他何必苦求这个职位?其人不可xiao觑,你可想落到杨绘那般下场?”

    “他不是去造船吗?”吕升卿讶异的反问道,“章子厚回来后不是这么说的吗?说韩冈的盘算与船有关……除非韩三骗了他。”

    “韩冈不会!”吕惠卿又摇了摇头。他不认为韩冈会骗章惇。尽管韩冈将他的打算说出来,就是为了让章惇转述给自己听,但吕惠卿可以肯定,韩冈不会糊涂到欺骗章惇。

    “韩冈可以卖个关子,遮掩一部分事实,但绝不会说谎。章子厚的为人其实甚为偏执,要不然他也不会弃了进士,又去重考一个进士。关系好时的时候能推心置腹——对苏轼便是如此——但若是成了敌人,那也是翻脸不认人的。韩冈若真是骗了章惇,再好的jiao情都会灰飞烟灭……他当不至于这么蠢。”

    “如果韩冈当真准备造船,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吕升卿嘿嘿笑起来,“若韩冈是南方人倒也罢了,他一个关西人,见到的水也就洮河渭水,再加一条黄河。金明池在他眼里,怕就跟海一样。他能造出什么船来?等他下辈子投胎去福建差不多,那时他说不定才会有本事造一条去福建的船。”

    吕家是福建大族,亲友之中,做海贸生意的也有不少。福建人往高丽去得多,高丽朝廷中多有林姓者为官。为什么这几年朝廷忽然间跟着高丽关系密切起来,还不是因为朝堂上福建人渐多,朝廷对那个远隔重洋的国家了解日深的缘故。

    “高丽……”吕惠卿忽然想起了什么,“为兄也有想过命明州船场打造一条万料巨舟,载使渡海,以震慑高丽王氏。想必他们那时必得西来。只是刚刚任职政事堂,时间仓促,还没有动作。不知道韩冈是不是打着这个……”

    吕惠卿话说到一半,却渐渐慢了下来,语气也是越来越疑惑。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吕升卿连忙问道。

    “韩冈曾在天子面前自言传习格物之说,那他在军器监做的事,少不了也是为了推广格物致知的道理。光是造一艘船可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吕惠卿这些天来其实一直都在推测着韩冈的想法和准备使用的手段,但始终没有一个头绪,又皱眉想了一阵,终于放弃了,“算了,只要张载不入京师,他又有何能为?”

    吕升卿皱起眉头来:“……张载之学与韩冈所倡导的格物可是有些分别。”他为了给《诗序》作注,翻看了当今不少学派的理论。而且吕惠卿忙于政事,他在经义局中参与的部分,有许多都是吕升卿代为撰写初稿。论起经义理论,他并不弱于吕惠卿多少,“张载在关西多说义理,天人之说也都是本于孟氏,虚空即气也与格物无涉。怎么到了韩冈这边,就完全变了样了。”

    其实这个疑惑也在吕惠卿的心中。虽然与张载没怎么打过jiao道,与张载的弟弟张戬的关系更是恶劣。但程颢还是认识的,在当年程颢尚在三司制置条例司的时候,也有过不少次jiao谈,儒理也多有提及,格物二字也曾听闻。只是韩冈所说得格物致知,却与程颢的截然不同。

    韩冈从学于张载,第一次上京时又求学于程颢。但他所倡导格物致知之说,却既不同于张载,又不同于程颢,这到底是哪里来的?

    圣人生而知之?这是胡扯!韩冈没这个本事。

    若论聪明,韩冈的确过人一等,却也算不上远胜。

    吕惠卿可不会认为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在大道义理上有何独创的高见,必然有所传承。

    难道还能是孙思邈不成?那更是一个笑话了。韩冈死活不肯承认的身份,是不能明着拿出来的。而且孙思邈留下来的医书,吕惠卿也看过,也完全没有谈及格物致知的成分在。尽管隋文帝曾经征召他为国子博士,但孙思邈并没有在儒学上有何成就。将韩冈的道理往孙思邈上靠,也照样不通。

    “只能先看着了。”吕惠卿唉的一声,长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猜不透韩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yao。也不能因为这点疑惑,而出手干预。

    韩绛同时举荐了韩冈担任中书都检正和判军器监两个职位,如果韩冈先行接下中书都检正一职,吕惠卿肯定会全力阻止他接手剩下的一个——韩绛的举荐针对xìng太强,任何人看了就知道是针对他吕惠卿的行动,自己出手阻止,就算王安石都不能意见。

    但眼下韩冈换成了仅仅担任判军器监,而放弃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吕惠卿便不能再向他出手。否则就是在明着与王安石过不去。而章惇也不会坐视。

    只是他立刻又微微笑了起来,很是有些自信,他在军器监两年,早已扎稳了根基:“不过不论韩冈想做什么,我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吕升卿点点头,又笑道:“说不定韩冈还是自作聪明,一番盘算,都不能成事,反而是个笑话。”

    吕惠卿也为之一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42章 皇祚思无疆(下)

    放下喝空了的瓷盅,赵顼接过王中正奉上来的丝巾擦了擦唇角边的yao液。

    从yù辂下来,他就感觉着身体不适,只是喝过了随行御医所开的yao汤之后,了汗,感觉才好了一些。

    王中正忧心的看着在烛光下,脸sè依然显得苍白的皇帝,“官家,要不要再诏两名御医来看一看?”

    “刘方明已经是随驾而来的最好的御医了。回城招人来,又会致1uan,还是罢了。”

    王中正xiao心的说着:“朝臣中应该也是有几个通医术的。”

    “没一个能比得上刘方明。”说道通医术的臣子,赵顼就立刻想起了韩冈,“韩冈虽然深通医理,但对望闻问切、施针问yao却是一窍不通。”

    “可惜了那么好的仙缘。”王中正深感惋惜。

    “韩冈可从来没有承认。”赵顼其实也是有些怀疑。只看韩冈的年纪,就知道他在医理医道上的见解和手段不可能是自己闭mén造车出来的。但如果是得人传授,到底是从哪里学到却是一个谜,路边破庙的孙姓道士,又jīng擅医术,怎么想都不可能与孙思邈没有干系。“王中正,你曾与韩冈共事过多次,可有提及此事?”

    王中正陪着笑:“微臣在韩冈嘴里听到也是一般。不过臣在关西还听到了一些说法。说是韩冈的确是遇上了孙真人,但当孙真人问他愿意做一人医还是万人医,他选了后一项。从此能设疗养院救治万人,能有产钳救产难,却再也学不会半点医术。”

    “无稽之谈。”赵顼虽是这么说着,却也觉得有几分符合了事实。

    “官家。”另一位随行内侍李舜举走过来,“该去大次了。”

    赵顼略一颔,便站起身要举步离开寝殿。

    “官家,那要不要将怀炉带着?”王中正跟在后面低声问道。

    赵顼摇摇头,王中正是一片忠心,但却是不可能的。在朝廷大典上,一切都必须依照礼制。随身的饰品、器物,不可多,不可少,绝不能有半点差池。就算坐在yù辂,都不能在脚边放着,何谈随身携带怀炉。即便天子也行不得快意事。

    大次,就是按设在祭天圜丘前的帐幕,供天子更衣休息所用。而重臣们所使用的帐幕,则成为xiao次。

    不过赵顼是没有办法休息的。他要穿着绛纱袍,戴着通天冠离开行宫,然后在大次中换上祭天的衮冕。半个时辰的时间,往往就在整理衣物和装束的过程中,飞快过去。

    帐幕外,乐声伴随着脚步声响起,这是陪祭的官员们开始站位。

    赵顼此时已经身着十二章衣,上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下有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总计十二道图案,将天地万物穿戴在身上。头戴十二旒冕,十二条五sè丝线串成的珠串,就垂在眼前。

    赵顼深吸着气,平复心中纷1uan的情绪。已经在坛所练习过多次,之前分别在熙宁元年和四年,也有过两次正式的郊祀。但他依然有些紧张,一次失误就是关系到之后的三年,更是会影响到他在国中朝中的威望,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听着熟悉的乐曲,赵顼判断着最后高chao的开始时间——还有半刻钟。

    韩冈强忍住要打哈欠的冲动,但他还是有些困。昨夜抵达青城后,他根本就没有睡,也没有哪位臣子能安心的睡得下来。祭天大典是从子正之后就开始,那么一点点休息时间,最多也只能供官员们闭目养神而已。

    他所在的房间,安安静静。六位左右正言,都在闭目养神。官员为了拉关系,为日后铺平道路,三五日不睡,都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房中的韩冈却是个最大的问题。

    韩冈一口气开罪了两位宰相,做足了孤臣的姿态。天子也许会喜欢,但他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出外。这样的情况下,没人敢跟他走得太近。如果没有几天前的事,韩冈在这群人中必然是众星捧月,但眼下,却是只有平平常常的几句寒暄——官场之上就是这么现实。

    不过房内的寂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几名太仆寺中的吏员,一间间的开始请人出来。韩冈随着自己所属的队列,站到了预定的位置上。在今天的仪式上,主角是天子,配角、龙套是那些有职司在身的礼官,至于普通的官员,乐班,舞班,周围的士兵,都只能算是壁花。

    圜丘被内外三重矮墙给,这三道围墙被称为壝。每道壝墙间隔二十五步。天子的大次就设在外壝。又有两排火炬,从大次一直延伸到圜丘前。

    天时已至,百乐齐鸣,乐班齐声高歌:‘在国南方,时维就阳。以祈帝祉,式致民康。豆笾鼎俎,金石丝簧。礼行乐奏,皇祚无疆。’

    随着歌声,赵顼手持白yù圭,从大次中走出来。一步,一步,走近上下四层的圜丘。

    走到圜丘祭坛下,乐班高唱的歌曲又一变:‘步武舒迟,升坛肃祗。其容允若,于礼攸宜。’此是伴随天子登坛的《隆安》之歌。

    踩着歌词和节拍,赵顼举步走上祭坛。

    从昊天上帝,到众星星主,总共六百八十七位神祇,祂们的神位在圜丘上,按照层级高低上下排列。最上方的一层,有昊天上帝,有皇地祇,还有陪祀的太祖皇帝。下面则是五方天帝,日月星辰,二十八宿等神主。

    圜丘正南方的这一级级台阶,在此时,只有赵顼的双脚能踏上去。

    因为他是皇帝。

    书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孔传曰:‘重即羲,黎即和。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帝尧任命羲、和世代执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间与神明互不干扰,各守其序。自尧之后,天神无有降地,地只不至于天,明不相干,至中唯有人皇。

    前有三皇,后有五帝。当始皇将皇、帝的称号融二者为一,理论上,其在人间的地位,就是唯一能够沟通天地的神明,亦是使人间不受天地干扰的至尊。

    韩冈远远地望着圜丘祭坛,等待天子祭拜祭坛最上方三座神主。

    尽管因为长达数月的准备,还有为时七日的典礼流程,使得从祭的官员、将校都是有些懈怠,也都从心底里感到疲惫。但到了天子踏上圜丘台阶的那一刻,懈怠和疲惫从围绕圜丘的数万人的脸上、身上顿时不见。

    随着天子踏上圜丘,仿佛天地神明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此处。在这座祭天之所,多少人宁神静气,随着乐曲,轻轻动着嘴唇,一起默默的哼唱着大典韶乐。

    这就是宗教仪式的感染力,除了极少数人,无人不沉浸在肃穆庄严的气氛中,就连韩冈自己,也差一点沉没下去。

    儒mén道统敬鬼神而远之,但礼天地、敬祖先,就是华夏一脉的信仰,而将皇帝和上天联系起来,更是儒mén的重要成分。

    但凡天灾**,或是祥瑞吉兆,都是上天对天子和朝堂治政的评价。天人感应之说,虽然识者嗤之以鼻,但毕竟已经深入人心千多年。若是逢上大灾大疫,即便智者,也免不了会疑惑和动摇起来。

    不击败——最少也要动摇——环绕在皇帝身周的光环,韩冈希望看到的一切,就绝不可能实现。

    这是要跟着数千年来积累起来的风俗、惯例和人心来较量,韩冈孓然一身,却要想改变这一切,可谓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但他还是打算要去做,否则,他来到这个世界又是为了做什么?!做个优秀的宰相,侍奉天子,然后在青史中留下一个名字就算完事了?

    韩冈可不会这么认为。

    一个稳定的中枢是必要的,可一个被神圣光环笼罩的皇权却是不需要存在的。

    只有摘下了天子身上的神秘面纱,去除了被加之于天子身上的神xìng,韩冈才有机会实现他的愿望。

    双眼盯着天子在圜丘顶上的一举一动。不过,韩冈还无意上火刑架。

    所以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将望远镜和显微镜给拿出来——尽管已经有了凸透镜,有了凹透镜,但他就是耐着xìng子等着天子或是其他某个人,在不经意的时候,将两片不同类型的镜片jiao叠在一起。

    韩冈对此很有耐心,无论是放大用的凸透镜,还是作为近视镜片的凹透镜,都已经在官宦人家常见,民间的工匠也有人开始仿制——白水晶的价格虽然长了不少,但照样有人用得起——两种镜片开始普及,望远镜的出现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肯定会有人对着天上日月星辰,拿起望远镜观察着。

    接下里就算韩冈什么都不做,几百年后,天的展也会将天子从神明一点点的拉到了凡尘中。

    但这实在太慢了,韩冈依然有着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将皇权掘土断根的手段。

    一切都会一步步过来,就像此时天子登上圜丘祭坛,一步步的来!

第42章 竹纸知何物(上)

    纷纷扰扰的大典终于结束了。)

    当天天子起驾回宫,次日御大庆殿,颁大赦诏。

    天下州县狱中,除大辟【死刑】及十恶重罪之外,其余过犯皆赦之。旧有被贬斥的官员,也在原赦之列。而群臣、军士都随之得到恩赏。在官、阶、勋、爵上,视品级、差遣来加以封赠。

    韩冈当然也不例外。

    但对于韩冈来说,散官、勋位的晋升,根本就是噱头。散官官阶升为从六品下的通直郎,勋位擢为正五品的上骑都尉,只不过是将身上官名拉长而已,全然没有一点实际意义。

    真要说起来,还是分到的胙rou更为实在一点。无论是什么祭祀,供奉在神主前的猪牛羊三牲,都是将脑袋放上去,剩下的rou就是参与者各自均分,郊天大典自也不例外。文武百官、上万军卒人人都有。韩冈分到手的胙rou有十几斤,就是一头猪的前腿,可比通直郎、上骑都尉什么的油水更足。

    郊祀恩赏也就是这样,除了金帛之物以外,基本上全都是虚的。即便看上去好像有点实际的东西,可只要想想国中所有的官员都能得享恩泽,就该清楚如此封赏还不如直接给钱实惠。唯有一干高官显宦,能在郊祀之后,得到几个荫补子孙的名额,这才是他们参加郊祀的价值所在。

    不过韩冈还有安置流民的赫赫功劳,隔了一天,韩冈又得到了一份制书。

    本官从从七品右正言,特旨转迁正七品的起居舍人——理所当然的,这一官职仅仅是标定品级、俸禄的寄禄官,并不是说韩冈要跟在赵顼身后,记录天子的一言一行,这个工作由起居院中的修起居注和同修起居注来负责。

    只是到了朝官之后,本官、品级,都不再重要,仅仅关系到俸禄的多寡。重要的是资序,另外就是馆职、贴职这类职名,这代表着朝廷的看重与否,以及在官场中的潜力。韩冈的资序在做过了府界提点之后,就是第一任知州一级。而职名也从集贤校理,晋升为直龙图阁,离着腰金带、跨狨座的侍制,只剩最后的一两步。一旦跨过去,那就是朝中高官显宦的一份子了。

    听着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赵顼其实本有意直升韩冈为天章阁侍制,但给王珪给顶回去了。他说韩冈得中进士不过一载,便得任侍制,未免有骇物议,虽有功勋,亦不当开此先例。对于王珪此议,冯京附和,吕惠卿只帮着韩冈不疼不痒的说了两句,而韩绛则根本没开口,赵顼最终也只能作罢。

    韩冈听说了之后,却是一点也没生气。走得太快不是好事,在朝堂上一个靠山都没有,也并不是坏事。

    不亲附当朝宰辅,端正居朝。这样的姿态,落到赵顼眼中,就是最受皇帝欢迎的孤臣。对于以宰执为目标,本身又已经离侍制只差一步的韩冈来说,现在所谓的靠山根本就是个麻烦,狗屎一般,沾到手上,洗都来不及,绝不可能自己往上贴的。冯京、王珪跟自己过不去反而是件好事。

    而为了补偿韩冈,赵顼给了他一个开国县男的封爵。但韩冈直接就给辞掉了,这等虚衔一点意义都没有。辞了两回,到最后,又改成了给韩冈二子加官,并给韩冈的两位亡兄赠官。

    制书拿在手中,韩冈回头看着尚在吃nai的次子,还有在院子中带着妹妹来回跑的大儿子。这样的xiao孩子,都能给个官身,自己却要千辛万苦才能挣来。勤学苦读十载,都不如投个好胎。

    荫补子孙是如今通例,韩冈也不会故作清高到加以拒绝,而且前面已经辞了开国县男的爵位,现在再拒绝荫补儿子,就未免给人故邀清名的感觉。而且看着王旖、素心她们都为此而开心的样子,再想想乡中的父母听到两位兄长得以封赠的消息后的心情,韩冈也难以提起拒绝的心思。

    “官人。”王旖提醒着韩冈,“得要给大哥、二哥起个大名了。”

    一般来说,xiao孩子都是上学之后才起大名,到了netg人时,再起表字。不过现在两个xiao子有了官身,就必须将正式的姓名送上去。

    韩冈也没多为此费神,依着这个时代的俗例:“为夫的名字出自yù出昆冈一句。yù乃石属,算是土行。五行土生金,大哥、二哥名字都从金字旁好了。”

    不费什么事,长子韩钟,次子韩钲,两个大名就给定了下来。韩冈一边亲笔代写下三代家状,一边笑道:“日后老三、老四,可以叫韩锣,韩钵……”

    四名妻妾一起急了,“官人!”

    韩冈哈哈大笑:“说笑而已,不要当真。”

    写下了家状,过几日就可以递上去,等着告身下来。韩冈搁起笔,对着妻妾道:“明天为夫就该去军器监了。你们也趁着这两日,将房子给收拾好。”

    周南道:“官人放心,今天明天也就收拾干净了。”

    当年韩冈与王旖成亲时所租的房子,如今已经给租出去了。不过韩冈毕竟是做过府界提点一职,在开封府衙中人头熟,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座还不错的院子。也是官产,归于开封府所辖。就是租金比起过去的那一座要高得多,当然,这也是因为位置好,面积大的缘故。

    前后三进的院落,位于北城,周围都是官宦人家的宅子,向东望去,一能看到五丈高的皇城城墙。也符合韩冈的身份,不过租金也贵得可以,掌管家计的王旖正为着租金头疼。

    韩冈的俸禄不算少,得到的赏赐也多,可他偏偏是个大手大脚。别的不说,三个幕僚得官,他就直接各送了五百贯财物过去做贺礼。而且韩冈看重自己的名声,从不收受重礼。前些日子,王旖生了儿子,韩冈收下的礼物加起来都不到千贯。家中连着仆婢,人口有三十五六,吃穿用度都靠着他一人。光靠俸禄,根本积攒不下什么余财。

    “说起来,家里的年货差不多也该松到了,前些日子冯家叔叔不是来信说,要赶在腊月前上京一趟吗?还说要今次带着弟妹见岳父母。”王旖对着账本问韩冈。

    “前两天听传言说关中雪灾,不过因为不想干扰到郊天大典,上报的奏章给政事堂压下来了。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给耽搁了。”

    在院子里玩的两个xiao孩子,扑得满身是雪。素心正帮他们给擦着,听到了韩冈的话,惊讶回头问道:“怎么又有灾了?”

    韩冈叹了口气:“大宋十八路,幅员万里,哪年会没有灾荒?”

    王旖形状姣好的双眉为难的皱着:“这耽搁下来可就不好办了,年节的时候,礼数都要尽到……家里的积存已经不多了。”

    “现在才腊月初,还有着二十多天才过年,别急,肯定就快到了。”韩冈对此满不在意。

    正说着,忽有下人在外禀报:“舍人,冯官人从关西来了。”

    韩冈低低一声笑:“说到曹cao,曹cao就到。”提声道,“还不快点将人请进来。”

    一行车队进了韩家的院子。十几名护卫下了马,随行而来的八辆马车停在院中。载人的两辆,剩下的六辆都是装着货物。车斗中的货物高高的堆了起来,被油布和绳索给紧紧盖住。

    冯从义大步走了进来,尽管才二十出头,但几年来的磨砺,让他的神情举止都有几分豪商的气度。

    一见韩冈,冯从义就拜了下来:“从义恭喜三表哥加官进爵。”他身后,浑家高氏也向韩冈屈膝道着万福。

    韩冈扶起了表弟,笑道:“你耳目倒是灵通。”

    冯从义也笑道:“表哥如今名气大了。xiao弟进了城门,一使人打听表哥你现在的住处,就什么都听到了。”

    “爹娘身体可还安好?”韩冈紧跟着问道。

    冯从义连连点头:“都好、都好。姨母还让了俺带来了她亲手做的xiao衣服,说是给俺侄儿侄女的。”

    冯从义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封来自于家中的书信,还有带过来的礼物单子,呈给了韩冈。然后又与浑家跟王旖见礼。

    两边尽过礼数,王旖带着高氏进去安置,而外面随冯从义而来的护卫和车夫也都安置了下来。幸好是租了三进的大院落,否则也安置不下突然多出的二十多人。

    与冯从义落座,等下人奉上茶汤,韩冈便拆开信,细细看了一遍。不过上面尽是问着孙子孙女的话,倒没见几句念着他这个儿子。

    放下信笺,韩冈对着桌上鲜红的礼单敲了一敲,“有没有给荆南的信表哥送过去。”

    冯从义笑道:“表哥放心。今年的年礼十月的时候,姨母就催着送去了荆南,就生怕路上给耽搁了。是钱管家亲自押送的,护卫的人手都是从庄子上招来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信表哥如今已经是永平县开国男,坐镇荆南的一方大将,花钱的地方比我这里还多。钱物还是要送足了,不能让他日常受窘。”

    “表哥可是cao心太过,姨母那边早就想到了。”

第43章 竹纸知何物(中)

    靠着韩冈在蕃人中的威望,顺丰行这些年赚的钱不少,冯从义都有了十几万贯身家。***加上棉布作坊,韩家逐渐积累的财富,也足以支撑得起韩冈和李信两个在外为官的子弟大手大脚的花销。

    尤其是李信,他升官比韩冈还要快,连爵位都有了,正是韩冈推拒的开国县男一爵。文官要由一般得做到正六品的少卿监一级,而武将则是在从七品的宫苑诸司副使开始,便有了封爵。李信现在正好是宫苑诸司副使中最末一位的供备库副使,便有了爵位。

    李信在荆南升得如此之快,主要也是靠得军功。他是章惇手下与刘仲武其名的头号得用的大将,每次冲杀在前,立得功劳也是数一数二。一名武将,如果在一场大战中占了功,直接就是七转三官,一跳数级。其晋升之,文官怎么都比不了。自从九品的xiao使臣,到从七品宫苑副使,李信就只用了三年。

    韩冈希望李信能在军中继续高歌猛进,所以不想他因为在经济上犯下什么过错。另外王舜臣、赵隆他们这些亲近友人,韩冈都有资助。

    他会赚钱,也更会花钱。

    “说起信表哥,前些日子舅舅来信说,信表哥在荆南纳了两名xiao妾,其中一个已经有了身孕,这下舅舅可以放心了。”

    韩冈点点头,李信也给他写的信上提到过此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时记得要送礼就是了。他问道,“舅舅的身体可还好?”

    “舅舅身子硬朗得很,老封翁做着。现在凤翔城中,哪个不敬他?过凤翔的时候,xiao弟还特地绕去州城见了一面,将姨父姨母的礼物送了过去。一直在说想着搬去陇西,就是要守着外公的坟茔,不好搬。”

    说起坟墓,韩冈想起了一事:“四姨的坟去看过了吧?墓土有没有损坏?”

    “没有,没有,”冯从义摇着头,“舅舅一直在盯着,也坟茔和墓碑都重修了一边。”

    “你那三位兄长现在怎么样了?”当年离开凤翔府之后,韩冈就没再问过被他送进大狱里的冯家三子,想来不被敲骨伐髓是不会被人从大狱里放出来的。

    “娘亲的遗骸仵作查验过了,没有毒斑和外伤。所以前两年,xiao弟就买了百来亩地,让他们守着爹的坟。”冯从义吞吞吐吐的说着,生怕引起韩冈不快。

    “做得对。”韩冈却点头,“再怎么说都是你的兄长。四姨的事既然与他们没有关系,也不必赶尽杀绝,留条后路也是好事。”

    得了韩冈认同,冯从义放松下来,感激的说着:“也多亏了表哥,否则xiao弟也不会有今天。”

    “你都给赶出家门了,做哥哥难道能坐视?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冯从义重重的点着头,感叹了几声,放下了过去的心结。转过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xiao弟前天从洛阳出来的时候,正遇上郭相公,不过没敢上去搭话。看着他急着往东京赶,难不成是要调职了?”

    “是郭逵?”见到冯从义点头,韩冈说道:“郭逵是要调去太原府的。虽然已经割了地,让契丹人满意了。但还是要防着他们谋图不轨,再起事端。有了郭逵坐镇太原,开封这边才能安心下来。不仅如此,种谔也要回鄜延路了,盯着党项人。”

    “难道这一次当真割了七百里地?!”冯从义随即凑近了一点,低声的问着。

    “从代州往南七百里,差不多都快到黄河边上了。你说有没有七百里?”韩冈笑着反问。

    “果然。”冯从义一拍手,“俺就说不可能吧。还跟林家的四哥打了赌,赌了一坛五十斤的烧刀子。”

    “恐怕你要输。”韩冈笑着,笑容冰冷:“其实要看这七百里是怎么算的了。虽然国界只是向南后退了数里,退到了分水岭上。但宋辽两国边界绵长,如果计算土地面积,也的确有七百里了。”

    冯从义点点头:“如果只是这个七百里,倒还算好,输了就输了吧。”

    “还好?!”韩冈脸上怒容顿显:“国土不可让人,此事连匈奴人都知道。契丹一句讹诈就得了七百里土地,此乃我等朝臣之辱。”

    冯从义被吓了一跳,看着韩冈,xiao心翼翼的问道:“表哥弃了中书,反而去军器监,是否有这个心思在?”

    韩冈叹了口气:“也有此一因。”他笑了笑,“明天就要去军器监上任,就不知军器监中的大xiao官吏给我准备了什么接风宴。”

    ……………………

    军器监衙门设在旧城右军第一厢的兴国坊,

    从前朝后周时开始,位于皇城左近的兴国坊,就是为禁军打造军器的所在。坊区如今分为东西二作坊,下设五十一作。如火yao作、青窑作、猛火油作、金作、火作、大xiao木作、大xiao炉作、皮作、麻作、窑子作等等。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集团公司下面分成两个分公司,下面再设五十一个工厂,各自负责不同军器装备和零部件的制造。

    “舍人的霹雳砲、雪橇车,主体的架子就是分别出自大xiao木作,铁钉出自金作,绳索出自打绳作,上漆有漆作,装饰有画作。”军器监丞白彰,领着韩冈在兴国坊的巷道中走过,周围的一座座院落中,斧锯刨磨之声不绝于耳,必须得大着嗓门才能听见彼此的说话。

    听了白彰的介绍,韩冈觉得这是应该算是分工合作了,一个个车间生产不同的零部件,然后再加以组装起来。

    “这么多作坊参与其中,制作的军器不会有什么差错?”

    “就为了能让天下兵甲犀利精良,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军器监,如何会有差错?”白彰自豪的说着,“过去还没有设立军器监,东西二作坊还属于三司胄案的时候,刀剑锋芒极脆,弓弩一张便折。但自从吕大参和曾学士开始掌管军器监,只用了一年,便皆以完备。”

    白彰忽然停步,指了指左手边的一座大院,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从里面不断的传出来,门前一圈禁军守卫,看守森严,“这是斩马刀局,专一制造斩马大刀。如今关西边军,用得大刀正是此中所造。”

    韩冈随着白彰走进去,看着他从匠人手上刚刚打造好的大刀。沉甸甸的刀身,有着三尺许的刀锋,一尺长的刀柄,柄下镶有铁环。双手握着轻轻一挥,便呼啸作声。白彰将刀拿给韩冈看,“当真能将马也斩下来。”

    韩冈对章惇说过他要萧规曹随,但并不代表他会将监中之事一概置之不理,总要看一看,瞧一瞧,若真的有不对的地方,心中也得有个数。

    不过走了一圈之后,韩冈当真有些佩服起吕惠卿了,能将军器监上上下下安排得井井有条,难怪能在短时间内就打造出质地优良的军器来,让他想挑刺都难。而且看着白彰说起话来,对自己现在的工作充满自豪的态度,即便自己想对军器监的制度有所改进,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必然会受到极大的阻力。

    回到衙门中,曾孝宽正慢吞吞的喝着茶。

    他虽然也是判军器监,但主要工作还是在枢密院。曾孝宽正担任着枢密院都承旨一职,很快就要升为枢密院直学士了——这也是因为他主管新法中的保甲法一事。不比韩冈是专任军器监。虽然从排序上他要压过韩冈,但实际主持监中工作,还是得韩冈来。

    见到韩冈近来,他笑问道:“yù昆,如何?”

    “参政和都承于监中所立种种,让韩冈无所更易,当可坐享其成了。”

    曾孝宽呵呵笑道:“吕吉甫尚在军器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编修《军器法式》,作为军器制造的标准。如今已经修订出一百一十卷,《辨材》一卷、《军器》七十四卷、《什物》二十一卷、《杂物》四卷、《添修》及《制造弓弩式》十卷。yù昆若有闲暇,可以拿来一观,只是决不能外传。”

    “这是自然。”韩冈点点头,转身对着罗列在堂下的一众衙中属僚道:“监中制度一切如旧,望尔等勤勤谨谨,循之如初。”

    白彰领着下拜。曾孝宽微微而笑,而韩冈也在笑。

    接下来一段时间,韩冈的确什么都没有干涉,每天上朝之后,就按时去军器监上班,到傍晚在按时下班,平平静静的行动,让许多想看好戏的人大感失望。

    只是吕惠卿素知韩冈的为人心xìng,知道他此时的沉寂,必然代表着他准备一鸣惊人。所以军器监那里越是没有动静,吕惠卿心中就越是没有底。他现在正想着该如何对付冯京,绝不会希望此时身后起火。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韩yù昆所谋非xiao。”

    “韩冈如今仅仅是逐日督作,吉甫何必心忧如此。若真有动静,再做理会不迟。”

    章惇在吕惠卿面前虽是这么说,但心中却为着韩冈担心。韩冈不与吕惠卿过不去,一点也没有动静,这对吕惠卿是好事,但韩冈本人就不好办了,天子正等着他的回报。

第43章 竹纸知何物(下)

    除夕的钟声越来越近,京城中过节的气氛也越的热烈了起来。

    今年好歹度过了灾伤,有眼见着入冬后连番降雪,不用担心来net旱情,京城中的百姓也都恢复了旧时大手大脚的习惯。

    到了腊月下旬,大相国寺每月五次万姓jiao易的日子也就剩两次。这个时候,就是除了年节之时以及四月初八佛诞日,大相国寺一年之中最为喧闹的时刻——如果是以殿前三门广场上市集的热闹程度比较,就算是年节和佛诞日,都远远比不上。

    从大相国寺由太宗皇帝亲笔题额的牌楼下走过,大门之后就是贩售飞禽猫犬、珍禽奇兽的区域。穿过此处,在二门、三门处,则是日用、军器和零食,如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

    一边是要进来烧香的信众,一边则是要买年货、特产的顾客,大相国寺之前正挤得人山人海。踩掉了鞋,挤掉了帽的情况,都不少见。

    作为一路帅臣,郭逵每年至少都要入京诣阙一回,过去也曾常住于此多年,东京城的繁华倒也并不陌生,而大相国寺逢到腊月时的热闹,更是一清而楚。但他作为一名武将,一辈子杀人无算,免不了要靠着礼拜神佛来安心,每次进京,都会来大相国寺一趟。

    郭逵今日来大相国寺烧香礼佛,就是避开正门,从后门进来的。虽然后门处也是人声鼎沸,但都是些卖书画、珍玩的摊子,还有些摊位则是代售诸路罢任官员,从地方上带回京来的土产——郭逵一向喜好货殖之术,他这一次入京就也有些土产带回来,但这些琐事自有家人掌管,郭逵只要在家里看现钱就行了——所以顾客终究还是不如正门处多。

    郭逵带着儿子郭忠孝在大雄宝殿中上过香,又捐了一批金帛香油作为供物,便闲极无聊的在寺中的殿阁间信步游逛了起来。

    如果给耳朵长得跟兔子一般的御史听说他明明已经接受王命,却不赶紧去太原府上任,反而来闲逛大相国寺,肯定要奏上一本,但郭逵可不在乎。犯些xiao过被人弹劾,反而是好事。

    他去太原府的任命也已经确定,进京不过是走过场而已。见到天子,更没什么多余的话说。不过是讲原本因故被剥去的宣徽使一职,又还给他而已。这算什么酬劳?但郭逵还是做出一副大喜过往的态度来拜领了这份任命。他如今的地位太高,如果不加以收敛,落到狄青、曹利用的下场不足为奇。

    慢慢的一路走到二殿天王堂。天王堂的外廊上,是一幅炽盛光佛降九矅鬼百戏的壁画,乃是仁宗朝翰林院画待诏的手笔,炽盛光佛身周光芒四耀,威猛无俦,而被起压制的九鬼,则是神态各异,或胆怯、或狰狞,或狂嚎,姿态个个不一。是大相国寺中,最为有名的几处佛图。

    不过在壁画前,此时拥着一群人。其中有两个是官员,一个红袍、一个青袍,而剩下的看其穿着不类中国人氏,郭逵也认不出是哪里的人,聚一起在看着墙上的壁画,一边对着壁画指指点点的。

    郭逵冲着他们呶呶嘴,一名伴当会意的上前去打听。片刻后转回来,道:“是高丽使臣金良鉴。听说今天是特地来大相国寺拜佛的。”

    郭逵听说是高丽使臣,转身就绕路往前殿罗汉堂走。此等外夷使节,做臣子的根本就不能沾边。除了朝廷专门指定随行陪伴的馆伴使,否则瓜田李下之嫌,文臣武臣沾上都是个大麻烦。

    走到罗汉堂,再往前就是三门处满是摊点的广场,郭逵本来就不怎么喜喧闹,也不跨出去,转头就准备欣赏起殿中的五百尊金罗汉来。

    只是在一瞥眼间,郭逵却于殿门外不意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青布襕衫,在一家卖彩灯的摊子前站着,手里还正拿着一盏孔明灯【注1】。

    “韩冈?!”

    ……………………

    外层是极薄的竹纸,而内里骨架则使用着极细的竹篾给撑起来。里面是一支手指长的红色蜡烛,四面绘着精美的花卉图案。这么一盏制作精美的孔明灯,现在就在彩灯摊前站着的年轻官人手中。

    能在大相国寺摆摊,摊主本身就得有些能耐,眼睛也早就给磨得利了。

    面前的这位年轻官人,只看装束,就像是个年轻的秀才。但他身上所着的襕衫所用布料,怎么看都不像是丝麻所制。再看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孔武有力的伴当,又像富贵人家的子弟,可是神情态度却一点也不似寻常的衙内,仅仅是随便一站,便是身居高位的气派。

    相貌虽然不是此时受姐儿欢迎的秀气斯文的白面书生,但看着就像是文武双全的模样,加之身高体健,自有一番吸引人的气度。周围来上香的女眷,十个之中能有一半,往他这边看过来。

    ‘说不定能作笔大买卖。’想到这里,摊主心头就热了起来。

    “这灯多少钱?”韩冈看了手中孔明灯一阵,终于抬头问着价格。

    摊主听得问,连忙回话道:“官人,这折枝百花灯一套二十五盏,只整卖,不单卖。”

    “一套二十五盏?”

    韩冈上下翻看着这盏四面绘花的纸灯,上面有一朵合欢,一朵栀子,还有两朵不认识,但做工精美,而且画工也是上成,只是想不到竟然是套装。

    见着韩冈看似有了些兴趣,卖灯的摊主更加殷勤起来:“官人有所不知,这一套孔明灯,上绘折枝百花,是京中有名的灯笼张亲手糊制,而绘图的也是名师所作,是陈待诏的亲传弟子。只有xiao人摊子上有,别家店铺根本就找不到”

    那卖灯一边推销着,一边指着灯笼一角给韩冈看,的确能看到鲜红的印记。

    “寻常的孔明灯,就是个纸袋子,里面用粗粗劈就的竹篾架起来,居中放上一团浸了油的粗布。点着了,只能在天上飘个半刻钟。而xiao人的折枝百花灯,用的是上好西河竹的篾丝,还有敬yù堂的竹纸,里面放的是上品蜡烛,点起来飞上半个时辰都不会落地。这么一套,才不过三贯钱而已,东京城中哪里能寻得来?”

    韩冈倒不管贵还是便宜,只要能飞就行。一套二十五盏虽然多了些,但拿回去摆在家里也不错。连讨价还价也不做,直接示意随行的伴当付了钱。付了帐,他又问着摊主:“这个灯笼张是什么人?”

    摊主连忙道:“正是xiao人家传的名号,现在是xiao人之父用着。”

    韩冈笑了笑,将手上的纸灯jiao还给张姓的灯笼摊主,“二十多盏灯带着太累赘,收市后一儿送到常乐坊的韩舍人家。”

    “韩舍人?”摊主闻言张大了嘴,他可听说过这一位。

    韩冈已经踱着步子走开,摊主的惊异由他的伴当来回答,“如今朝中韩姓的起居舍人,可就我家舍人一个!”

    买过了孔明灯,韩冈就又准备在寺中逛上一逛。他今天主要是来见刚刚升任左街正僧录,成为国中最高僧官的智缘。亲自下场买东西,却是一时起了兴致。

    “可是yù昆兄?”

    一个隐约曾有听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韩冈回头一看,先是一怔,然后方才认出是久未谋面的郭逵之子郭忠孝,“怎么是立之兄?”

    “随家严礼佛还愿来的。”郭忠孝笑意盈盈,问道:“yù昆兄也是来烧香的?”

    官员来大相国寺烧香拜佛的多,可逛殿前的集市却几乎没有。尤其是韩冈这等身份的官员,更是少见。都是要自重身份,也怕御史多嘴多舌。即便有,也仅仅是逛一下佛殿前的几家店铺——赵家的笔,潘家的墨,都是京中最受士人欢迎的文房用具。像两廊中,各尼庵师姑们来贩售的女红等饰物,绝不会有官员有脸挤在女眷之中去购买。

    “来见故友,顺便准备买艘船回家。”韩冈说着让人不明不白的话,双眼则一扫郭忠孝过来的方向,登时就现了负手站在罗汉堂中的郭逵。

    听着韩冈的话,郭忠孝一时愣住,“船?”

    韩冈没多解释,向罗汉堂走过去与郭逵见礼,“韩冈拜见宣徽。”

    郭逵拱手还礼:“yù昆,久违了。”

    郭逵比起当年要见老,但神采依旧,依然是大宋军中屈一指的将帅。见着周围闲人都向他们看过来,郭逵眉头一皱,“且陪老夫走一走。”

    韩冈跟在郭逵,差了半步的距离。听着郭逵在前面说道:“今守太原,本来是想拜一拜我佛,求一个安心。想不到竟然见到yù昆。”

    韩冈笑道:“北虏张狂,不得宣徽坐镇北门,天子岂能安寝?”

    注1:北宋时有关孔明灯的记载一时没有找到,但南宋范成大的《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中有‘掷烛腾空稳’一句,从这句来看,孔明灯在宋时还是存在的,可能叫做掷烛灯。不过为了行文方便,文中还是以孔明灯为名。

第44章 岂惧足履霜(上)

    韩冈的话,郭逵仅仅是报之一笑。这等信口的恭维,他听得太多了:“yù昆的话也说得不能算错,老夫去了太原是为了让天子心安,但也只是让天子心安而已。”

    郭逵如此坦率,到让韩冈深感意外。叹道:“能让天子心安已是足矣。如果年中时,朝中文武能让天子心安,又岂会有代州割土之事?”

    “木已成舟,此事就不便多说了。”

    郭逵其实这两年坐镇关中,渐渐的也熄了功名之心。若是当年换了现在的心境去秦州,多半就不会起意与王韶争夺开拓熙河的控制权了。就算争来了机会又如何?得了功劳,朝廷的封赏他又如何敢要?

    现在的官场上,郭逵作为武将,几乎已经走到了可以到达的最高点。虽然上面还有一个枢密使,但他若是当真做了这个职位,当即就是狄青的下场。别说真的坐到了西府中的主位上,即便起了一点心思,又或是天子露出一点意头,文官们都绝不会饶他。

    郭逵在大相国寺的内廊中慢慢走着,“yù昆你如今判军器监,老夫倒是盼着yù昆你能在军器监有所成就。疗养院、霹雳炮、雪橇车,还有军棋沙盘,都是前人所未,任何一项都不输于神臂弓。若是,使得甲坚枪利,军中所用无不精良,只要稍作校阅,中**力必当能震慑四夷。”

    “韩冈的确打算在军器监做出一番功业,也有了预想。只是如今尚未见功,不敢呈于宣徽。”

    郭逵回头瞥了韩冈一眼,眼神中的锋锐丝毫不减当年:“素知yù昆你言不虚,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

    就在大相国寺内,郭逵使人定了一桌上等的素斋,邀了韩冈坐下来一起吃饭,韩冈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

    原本智缘准备请韩冈一起吃饭的,但宫里来人将他传了宫进去——曹太皇最近身体不好,御医的手段不见成效,需要向外延医问yao,另外又要让京中的僧人为其念经祈福。智缘这位身着紫衣、在河湟蕃部中为大宋招揽人心数载的名僧,不但医术名满京中,又是左街正僧录,自然是第一个被点上。

    一餐宾主尽欢,吃完之后,闲聊片刻,韩冈便起身告辞,郭逵也没有多留他。

    韩冈与郭逵不可能走得太近,他也没必要与郭逵走得近。

    郭逵只要不犯文官忌讳,谁也动不了他。他外面有着个贪于财货的名头,其中有几分为真,又有几分是以秦将王翦为榜样,外人都无从得知。但韩冈与郭逵太过接近,却会引起士林的议论——士大夫难以容忍一个投效武夫的士人——这对他的名声不利。尽了人情就行了,君子之jiao本就疏淡如水。

    辞了郭逵、郭忠孝父子,韩冈离开依然熙熙攘攘的大相国寺,带着一众伴当上马返家。

    回到位于旧城右军第一厢的常乐坊的家中,却见章惇正坐在偏厅里,冯从义下陪客,另外一名客人则是很久不见的路明。

    见到韩冈走进来,章惇也不管着厅中还有冯、路二人在场,劈头就道:“yù昆,你好悠闲!”

    韩冈依然悠悠闲闲,跟路明打过招呼,坐下来问道:“不知出了何事?”

    “何事?”章惇都为韩冈急,“就是你太悠闲出的事!”

    论起知情识趣,察言观色,商人不会比官员差上半点。见着章惇的口气不对,冯从义和路明立刻找了个由头,便一起走了出去。

    章惇对于朋友,算是掏心窝子的xìng格。苏轼经常因为1uan说话而得罪人,章惇就时常写信去告诫。他与韩冈的jiao情虽然参杂了许多政治利益上的成分,真说jiao情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但韩冈的为人行事,章惇很是欣赏。过去两人互相帮了不少的忙,政治利益紧紧相连,现在眼看着韩冈的态度被吕惠卿所疑忌,便不能不为他担心。当然,也是怕着让人渔翁得利。

    章惇知道韩冈自有盘算,乃是按照预定的步调在走,但别人可不会按照他步调来行事:“yù昆。若是别人判军器监,天子绝不会有多余的期盼,只要能看到军器精良就够了。但你可是在天子面前亲口许诺,要在军器监一展长才,现在半个月不见动静,连封文书都不,天子难道会没有想法?!”

    韩冈早是胸有成竹,章惇的焦急一点也没传染到他身上,只是在风清云淡的笑着:“韩冈一早也说过会萧规曹随吧……”

    韩冈轻描淡写的态度,nong得章惇仿佛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心头怒意上涌:“yù昆,我不会问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只是想你早一点有所动作,至少让天子能看到一点东西。否则以天子的心xìng,不免会认为是有人在暗中阻挠你行事,吕吉甫也免不了会以为你现在的安静是在针对他。还是说,你当真有此心意?”

    韩冈一笑,知道吕惠卿多半是有些受害妄想症,对自己猜忌过甚,也许转了年过来,他就要找个由头来整治自己了,以便将祸患提前给排出,故而才惹得章惇如此火急火燎。不过也有可能是吕惠卿故意摆出要针对自己的姿态,好引得章惇过来探底,至于章惇,或许也有顺水推舟的成分在。

    可不管是什么情况,韩冈的计划无可不对人言,本来就是阳谋,无人能挡得了,并不需要多猜测对方的心思。随即站起身:“请直院随韩冈来。”

    章惇半带着疑惑,随着韩冈一路走到书房中。

    分了宾主落座,章惇打量着房内。韩冈书房的布置十分朴素,并没有多少摆设,仅仅用石灰粉了墙壁。房中的藏书也并不算多,刚刚摆满了一边墙壁的书架而已。靠着窗户的书桌,则是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册书卷,整理得十分整齐。且又有淡淡的幽香漂浮在房中的空气中,这不是薰香的味道,而是女子所用的香粉味道,看起来韩冈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生活,过得很是惬意。

    只是在房中的圆桌上,却放着一个木盆,大xiao像是用来洗脚的。出现在书房中,让人感觉很是别扭。而盆中还盛着水,水面上飘着一块木头,还有一艘雕工十分粗糙的xiao木船。

    “这是?”

    看见盆中的木舟,章惇就想起了韩冈对他说过的话,那个‘船’字是不是就应在这里。

    韩冈拱了拱手:“韩冈想请教直院,不知直院可知为何木舟能浮于水上?”

    章惇知道韩冈不会白白问,左思右想却想不透韩冈问话的用意,以及陷阱何在,犹犹豫豫的说道:“因为木头比水轻……”

    “说的没错。不过确切的一点说,应该是同样体积的木头要比水要轻。不能说这张桌子,比盆里的水要重。……固定体积的重量,我称之为密度。比如说一升水,一升银,一升铁,一升木头的重量都不一样,也就是说它们密度都不尽相同。”

    对于各种单位的定义是物理学的重点。重量、质量的差别暂时还不便提出来,但密度、度等单位,就必须加以明确定义。

    章惇听着点点头,虽然没有完全明白,但大体意思还是了解了,“也就是说密度比水轻的会浮在水上,而比水重的,会沉在水底?”

    “正是这个道理!石头密度大于水,所以沉于水底,而油密度xiao于水,故而浮在水面。”韩冈很欣慰的说着,他这两天给妻妾灌输密度的定义,可是费了一番功夫。不比章惇,说了就明白了——自然,其中也是因为有了经验的缘故。

    韩冈拿起桌上的一个xiao银碗,丢进盆中。只见着银碗浮在水面上飘飘摇摇,“现在问题来了。银的密度远比水要大,也就是同样大xiao的银要比水重得多,那为何银碗能浮于水上?”

    “……银碗中空,压平了就沉水了。”章惇沉yín了一下,方才给出了回答。抬眼反问韩冈,“此一答当是人尽皆知。”

    “的确,银碗能浮于水上,就是因为中空之故。所以将银碗改成铜碗,也当同样能浮于水上。”

    “自是当然。”章惇的回答越来越干脆。

    韩冈点了点头,又问道:“如果换成铁呢?”

    “铁?铁碗……不对,是铁船!”章惇终于反应过来,猛然间蹦起,目瞪口呆的指着韩冈,“yù昆!你这是要打造铁船?!”

    “只要算准了船只的自重和尺寸,行驶在水上的铁船也的确能造得出来。不过这仅仅是一部分而已,辨明了其中的道理,能造的东西多了,可不仅仅是铁船。”韩冈看着章惇的目光宁宁定定,“直院可知其中道理何在?”

    章惇坐了下来,沉声道:“yù昆,你就别卖关子了,直说好了。”

    章惇对韩冈一心倡导格物致知之说的坚持,其实也算是挺佩服的。当初韩冈在御前亲手验证了轻物重物同时落地,将格物之学搬上台面。章惇在荆南听说之后,对此也生了兴趣。但当他回去对着院后的一从竹子看了一个晚上,怎么也格不出个眉目。竹子随风而摆,yín诗作词不难,可换成是格物,却到底要格个什么?章惇想不出来,脑筋也始终转不过来。

    韩冈倡导的学术,看似平平常常,平日里都随处可见,可只有说破了才让人恍然大悟。章惇已经放弃了在这上面花费时间和精神,他要做的事太多,可没有韩冈分心多用的本事。

    韩冈微微一笑,将摆在桌上的一叠绢纸装订而成的册子递了过去,封皮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浮力追源》。

第44章 岂惧足履霜(中)

    政事堂位于皇城西南角,与西面的枢密院相对而置。(_)故而一为东府,一为西府。

    论起建筑并无多少出奇的地方,既不如宫中诸殿的宏伟,也不如禁中楼阁的秀美,甚至都远不远比不上皇城之外,飞桥如虹、五楼勾连的樊楼。

    但这座有二十余座楼阁组成的建筑群,就是大宋不可或缺的中枢。天子不过一人而已,勤政纵如祖龙,一天下来也不过批阅数担尺牍。而每天呈送到中书门下的公文,又何啻千万?!没有群臣襄助,天子根本治理不了幅员万里的国家。

    从参知政事的公厅望出去,窗外的梧桐光秃秃的,不见一片绿叶。梧桐之后,就是一堵院墙,多年未有整修。墙面上的石灰早掉光了,透出了内里砖石的斑驳。与其说有着古意,还不如说是残破。

    这座院子的景致,甚至不及中书都检正所在的公厅,那座院落中尚有几支腊梅,此时当是已经临风绽放。

    但高处的风景就是不一样。

    吕惠卿尚记得在乡里时,他往往喜欢登上乡中的后山。对人说xìng喜山水,但吕惠卿真正喜欢的,还是站在高处向下俯视的畅快。立于山岩之上,村落人居,城池河流,尽收眼底。

    如今他已经站在参政之位上,俯视天下群臣、亿万生民。张起清凉伞,这样的畅快即便金榜题名也是难以比拟。就不知坐在宰相之位上,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收回视线,来此干谒的官员犹在絮絮叨叨,可说了一大通废话,却半点也不见说到正题上。问着他任官当地的风土民情,又是张口结舌,驴头不对马嘴。

    吕惠卿心中大感不耐,此辈何堪使唤?说了句点汤,便下了逐客令。

    点汤送客,吕惠卿起身将其送到厅门前——过往宰相迎客送客,都只是从jiao椅上站起来就足够了,而执政也只须多送两步。但到了富弼为相之时,却都是殷勤的送到门前。富弼此举,在士林中大受好评,之后便沿袭下来,如今已经成了定例。

    今天按照定数需要接见的官员,这是最后一位

    吕惠卿坐回来,看着衙中xiao吏上来将杯盏给撤去,看看时间,已经是黄昏,暮鼓很快就要敲响。今日并非他值日,吕惠卿准备收拾一下就回家去。今晚在家里,还有些官员、士子要见。在家中接见的客人,可不像方才的那一位,是依照制度被安排上来干谒宰执的官员,而是吕惠卿真正有心招揽驱用的。

    正亲自收拾着要带回去的文案,就见自己的弟弟吕升卿走了进来。

    今天是吕升卿侍奉天子经筵的日子,吕惠卿一见到他,便当头问道:“今天经筵上,天子可说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吕升卿试图将问题糊nong过去。

    吕惠卿了然一笑,必然是又被天子给问住,没有及时回答,靠了沈季长帮忙。见着弟弟脸上的尴尬,吕惠卿暗叹了一口气。缺乏捷才那还真是没有办法,并不是答不出,而是一时想不及。

    吕升卿干笑了两声,转头看着外面,“方才出去的那矮个儿的京官可是来干谒的?怎么见他骂着出了院去。”

    “是吗?”吕惠卿随即提起笔,在桌上名单的最后斜斜一划,将一人的姓名给勾去。怨望,不论是天子还是宰执,他们都不希望看到与这两个字沾边的官员。

    见到了吕惠卿笔杆的动作,吕升卿犹豫着,“不须如此吧……”

    “此辈庸碌短浅,何堪驱使?空食俸禄,尚不及乡里一俗吏。”吕惠卿丝毫瞧不起这一干庸人。

    吕升卿也不会为此与兄长争辩,坐了下来:“外面现在正热闹着,方才就见着后妃去大相国寺祈福回来。太皇太后的病情,看来当真有些不妙。”

    “几天前天子招了智缘入宫,开了几剂汤yao,到现在也不见有什么效用。不过太皇太后自有神佛庇佑,倒不必太过担心。”吕惠卿心口如一,他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若没了太皇太后,宫中便是又少一掣肘,反而是桩喜事。

    “不过太皇太后已然年近花甲,身子骨的确是一日弱过一日。说不得过几年,内宫之主要换成保慈宫了。”

    “此事勿要多言,自随它去。”

    即便换成脾气倔强的高太后主持后宫,吕惠卿也无所畏惧。如今的这位皇帝为人纯孝,不过在祖母和生母之间,却是与太皇太后更为亲近。太皇太后加皇太后都没有动摇到天子坚持变法的心意,若只剩高太后一人,如何还能做到?除非天子寿数不及其母,接位的新帝又是年幼,否则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见吕惠卿不想提及太皇太后的事,吕升卿便道:“对了,方才在讲筵上,天子还提到了韩冈的《浮力追源》,问着我有没有听过。不过是刚刚出炉的新论,这几日竟然一下子就传播开,连天子都听说了。”

    “韩冈在京中已经颇有些名气,他的新论传扬快一点很正常。”吕惠卿问着弟弟,“你是怎么答的?”

    吕升卿咳嗽了一声,道:“似有几分道理在。沈季长则说,韩冈与经义大道无涉,只是在说着寻常事。”

    “天子的反应呢?”

    “什么都没再说了,应该不是很放在心上”吕升卿道,“若天子当真对此事很在意,何不将韩冈招进宫去询问?”

    吕惠卿摇了摇头,“是韩冈并没有申请入宫奏对,而不是天子无意。天子的确打算招韩冈入宫详询,但今日被冯京抢先撺掇了两句,反而让天子打消了主意。”

    “怎么?!冯当世竟然没有说韩冈的不是?!”吕升卿惊讶的说道。

    “他敢再说韩冈什么?不见杨绘的前车之鉴?”吕惠卿冷哼着,“现如今提起杨绘,京城里面都是把他当笑话,这辈子都不一定有脸再入朝为官。何况韩yù昆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在,不涉经义,却是合着自然之道。沈季长说的话,天子肯定没听进去。”

    吕升卿的疑惑还没有得到解释,“但冯京为什么撺掇天子招韩冈入宫询问?”

    “铁船哪有那么好造的?虽说韩冈将道理公诸于众,自有一番成算,但他的成算,却不一定能压得住悠悠众口。要造出铁船,不是那么容易。可有哪家的工匠有此经验?又有哪家的工匠能打造出如同船板大xiao的铁板?铁船下水后,生锈了怎么办?太沉重了无法行驶又该怎么办?而且一艘铁船又要花多少钱?比之木舟又如何?”

    一句句质疑说出口,吕惠卿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浮力追源》中也只说了金铁之物浮于水上的道理,可没说能让铁不生锈,也没说过铁船可以在水上飞而行,更没说过铁船价廉。如果仅仅是能浮水的榔槺笨重之物,单是无用二字,韩冈一番辛苦都将白费。”

    吕升卿皱着眉,他的兄长说了这么多,可他还是没想透这跟天子不召见韩冈有什么关系,冯京又是有着什么图谋。

    吕惠卿看了弟弟满脸的疑惑不解,叹气之后继续解释,“现在韩冈只是拿出了浮力之论,没有明说能造出铁船,也就是一切未定。即便他失了手,也不过是多个笑话而已。但如果在君前开了口,说了铁船之事。一旦不能成功,那又会是什么罪名?”说着,他冷然一笑,“天子不纳冯京之言,当已是看透了他的为人了……明示忠朴,暗怀诡诈!”

    “那大哥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当然全力支持,若铁船当真有用,水战上倒能用得着。”

    做过判军器监的吕惠卿最为清楚,打造铁船这等大事,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成功的,他并不认为韩冈在冶铁和打造,能胜过浸yín几十年的工匠。即便自己全力支持,不让军器监中设置障碍,没个一年半载,很难见到成果。

    可话说回来,若是当真看到铁船在汴河上跑,肯定会轰动整个开封城。

    家里的瓷碗浮在水上,没人会注意。铜盆、铁锅都能在水上漂着,也没人仔细想过到底。韩冈的设想别出心裁,造出的铁船即便没有多少实际的用途,也能证明他对格物致知四个字的创见乃是符合大道,推广起气学来,当能事半功倍。

    只是……以韩冈为人才智,当真有这么简单吗?

    尊师重道四个字,韩冈早已是坐实了。雪地里站着程家门口一个多时辰。为了推重张载,而跟做宰相的岳父翻脸。如今又放弃了在中书中的优差,而硬是抢下了军器监,就是为了推广横渠气学。说起韩冈在尊师这方面的品行,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

    可吕惠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看着章惇这些日子并没有多提及此事,想必他的心中也有所疑惑。

    如果将期望全然放在铁船之上,实在太不符合韩冈行事周密面面俱到的一贯作风。但要说韩冈别有计划,却又想不出来。

    他究竟是打的什么盘算?吕惠卿百思难解。

第44章 岂惧足履霜(下)

    腊月底的时候,白天多了鞭炮声,夜空中则渐渐多了烟火的五彩斑斓。无论白天和黑夜,人们脸上的笑容和空气中的硫磺味则是一起增加了。

    昨日送过了灶神,家中已经给装饰得喜气洋洋。

    各个衙门此时都开始放假了,军器监也不例外。从上到下,除了监库的军卒和官吏,都一起放了年假。不过工匠们都住在兴国坊中,家人也一起受着严密的监视,即便放了假后,也不能随意出外走动。

    韩冈却是成了大忙人,但凡有些jiao情的,这些天都过来上门拜访,连王韶都遣了人过来打听,问着铁船之事。韩冈则只承认理论上可行xìng,却没有说一定能造的出来。

    尽管如此,新上任的判军器监准备打造铁船的消息,依然在京城中甚嚣尘上。他不承认,那是谨慎,但如今忽然流传开来的手抄本上,可是白纸黑字的写明了铁船浮水的原理。即便是说给些乡愚听,最多费点口水就让他们明白了,很浅显的道理,证据也随处可见,只要将瓷碗丢进水里就能了解,过去却没有人去为之深思,并加以推演。

    这就是格物致知的运用,大道至简,却在百姓素日所见之处。

    这个年节,东京城上上下下,都在期待着铁船的出现。

    “三哥哥,当真要造铁船?”韩云娘给韩冈磨墨的时候,突然就问道。

    上下一色的鹅黄色襦裙,外面套了一件夹了棉的半臂,纤细的腰身则给巴掌宽的腰带衬托了出来。

    韩冈放下笔,抬手亲昵的刮了她一下鼻子,笑道:“怎么家里面也在传了?”

    韩云娘秀目含嗔的横了韩冈一眼,才说道:“外面都在打听,隔壁陈员外家的李娘子今天也来打听。”

    云娘所说的员外,不是外面烂大街的、店铺招呼客人时所称呼的员外,而是货真价实的虞部员外郎,品阶是与韩冈平级的正七品,管着在京库务的陈燊。

    陈燊与韩冈做了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时互相都会打个招呼,只是并不亲近。不过两家的女眷走动得倒是频繁,且还是陈燊的夫人主动贴上来的。这等夫人外jiao的手段,也让心明眼亮的韩冈在妻妾面前,为之笑叹过几次。

    “那你们怎么说的。”韩冈问道。

    “姐姐吩咐了下去,对外面都说不知道。”云娘直接称呼为姐姐的就是王旖。至于对周南和素心,则是喊着南娘姐姐和素心姐姐。“姐姐今天回李娘子,也说fù道人家只知家中事,外事不问。”

    “这事做得好。”韩冈听着就说好。王旖的吩咐的确也不算差了,家中之事都能帮韩冈考虑着,省得他处理外事的同时,还要烦心家中给他捅娄子。

    “其实姐姐回头也跟我们说了,家里的人都忠心得很,都没人会向外说家里面的事,她也只是多提上一句。”

    韩冈现在家中所用的仆婢,虽然还算不上家生子,但基本上都出自于关西,是从投奔到韩家名下的庄客家中带出来的。想要收买他们,可没那么容易。仅有两名老仆是从开封雇佣,不是让他们干活,而是教着韩家的仆人们符合京中官场习俗的礼节。另外还有一个老宫人,仁宗时曾在宫中做了二十年,韩冈雇了她作为教导韩家使女们的教习。

    其实如果不是韩冈在熙河路的地位,要想招揽一两百户庄客,根本不是几年之间就能完成的。往往都要一两代人,或是二三十年时间来积累。也只有韩冈,在大战中立下了赫赫功名,而后直接接受了一批残疾的军汉,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投奔到韩家名下。还有当初护卫他的一干亲卫,也有四分之一从军中退了出来。同时这也是靠了熙河路是新辟之地,韩家能大起庄园,同时将庄子周围的土地都纳入名下,换作是国中腹地,想买个百十亩连成一片的土地都难。

    “多说一句就对了。”韩冈则是对王旖的做法大为赞许,“纲纪都是一步步败坏的,耳提面命才能让人时刻xiao心。如果太过于放心,迟早会出1uan子。”

    “来,磨墨!”他向云娘一招手,“今天得将名帖都写完,过年还要送人呢。”

    到了午间的时候,外出了两日的冯从义回来了。

    进门后,韩冈就问道:“都让人准备好了?”

    冯从义点着头:“表哥放心,都已经准备妥当。城外西面的那间库房,安排人住下一点也没问题。如今年节,附近的几乎都空着,不怕走漏风声。最多一个月,飞船肯定能造出来。”

    韩冈将热气球起名做飞船,就是要确定腾飞的原理来自于大气给予的浮力,是飞在天上的船,道理如一,只是外在不同——理一而分殊。

    “这件事关键是保密。”韩冈叮嘱着,停了一下,更进一步的明确说道:“在试飞前一定要保密!”

    “表哥放心。”冯从义拍着xiong脯道:“选的不都是自家的庄客,嘴巴哪敢不严?决不会对外泄1ù半点!而且xiao弟也会去盯着,绝不至于有差错。”

    韩冈一贯的厚赏重罚,仆婢的家人在庄子上都有一分优待,但相对的,如果犯了错,惩处也绝不会轻。不是rou刑,那样太粗率,也违反律法,而是单纯的株连。如有重过,绝不仅仅是个人受到责骂或是罚没月例,直接就会连累家人。

    韩冈还算是好的,真正让人害怕的还是那些以军法治家中的士大夫,比如王韶,他对仆婢的管束就以号令森严著称。而吕惠卿,也是有名的治家严谨。无论有没有过军旅经验,文臣们都喜欢用着军中的做法,动sī刑,杖杀仆婢的事时有耳闻。

    而顺丰行在京城的店铺中,也有几人来自于关西,被安cha在紧要的位置上,监督着京城的雇员。加上护卫着,都是得用的干才。可以守着秘密,又能帮韩冈将事情做好。

    “对了,表哥。”冯从义凑近前来,很有些紧张,“如果当真造出飞船的时候,他们会不会给关押起来,就像军器监的那些工匠一般?”

    韩冈微微一笑,浅淡的笑容却能安抚人心,“原理都出来了,还有谁学不会的?飞上天的东西谁都能造,没看到外面的挂着的一排灯笼吗?”

    对韩冈将孔明灯当成普通的彩灯,一排挂在栏杆上的行为,冯从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别人家的灯笼是向下吊着的,而韩家的灯笼却是向上吊着。不过看着倒tǐng漂亮。就不知道来拜访韩家的谁有这个见识,能从这里看出些端倪来。

    韩冈又问着表弟:“义哥儿,若此次飞船当真成功,要不要为兄将你的功劳报上去,也可以一并受赏。”

    “多谢表哥,不过还是行商更适合xiao弟。”

    冯从义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靠着高家的关系和韩冈的支持,他已经有了一个官身。即便因功受赏,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而受赏过后,说不定就要一辈子管着制造飞船的事,冯从义怎么可能会愿意?

    “只是飞船当真有那么大的用处?”冯从义不怀疑飞船能不能成功,韩冈将一番道理说得简单明了,再透彻不过,若当真飞起来,肯定轰动天下。但韩冈想靠飞船得到的,冯从义却没有把握。

    韩冈笑了,点了点头,道:“你还是到时候看吧。”

    对韩冈来说,铁船和热气球两个都有那就最好,可以从多方面证明浮力原理的正确xìng。

    不过铁船要见功,难度很大,焊接的问题就不说了,变通的办法总是有的。可要想造船,耗用的人力、物力都不是xiao数目,至少在军器监内他要做到如臂使指才行。可惜韩冈做不到。谁让吕惠卿现在是参知政事,县官不如现管这句话,在如今的军器监内可行不通。判军器监怎么跟执政比。而且还有一个曾孝宽在,他若反对韩冈的命令,韩冈也别无他法,只能将官司打到御前去——这样他韩yù昆就是个笑话了。

    制造热气球的难度,则要比铁船xiao得多。再怎么说,都是在拿破仑时代之前就出现的东西。制造起来不会要求大量的人力物力,成本绝对要比铁船要低。从技术角度来讲,这个时代也完全可以胜任——并不要后世经过改进的热气球,能环球航行的那种。只要能载着人浮上天空,飘上一两刻钟就足够了。

    舟船古已有之,即便不是木头而是该由钢铁打造,给人的震撼仅仅是一时的。在没有出现蒸汽机的时代,铁船即不如木船灵活,又不如木船物美低廉,肯定会有人说,造此无用之物,是在1ang费公帑。

    但飞天之梦,又有谁实现过?!

    比起铁船,热气球的出现给人的震撼可是要大上千百倍!

    而且热气球一出,空气的物质xìng便可以由此得证。

    虚空即气——不,确切的说‘气’更应该写作‘炁’——这个概念,将会深入人心,张载进京的道路也由此铺平。

    至于韩冈本人,在士林中有《浮力追源》张本,而在民间,他的身上光环则会更增添厚重的一圈。

    一举多得……

    ……一本万利!

第45章 成事百千扰(上)

    【真的是迟了,实在抱歉】

    过了年,就是熙宁八年。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即便以司马光的心xìng之沉稳,也难以安心的继续将书读下去。

    ‘起昭阳作噩,尽阏逢阉茂’,南北朝时的一卷,读到宇文泰鸩杀废帝一节,他终于难以忍耐耳边的嘈杂。

    离开东京,算算也快有六年了。距他修起独乐园,也已有数载,而掘了地窖写书读书,差不多亦有两年了。xiao园虽云独乐,但墙垣卑xiao,占地不广,外界的喜乐照样随着鞭炮声传进了独乐园中的读书堂来。

    读书堂的书桌上堆了一大摞名帖。如今的习俗,就是过年时送名帖门状。过去讲究着过年时上门拜贺,但在官场上,来往的人情甚多,哪有一一拜访的精力和时间?逐渐的就变成了新年派仆人上门送名帖,只将心意送到。司马光不能免俗,元日送了十几张出去,却得到了几百张回来。

    司马光放下资治通鉴的手稿,带着嫌恶的眼神撇着桌上高高堆起的名帖一眼,觉得还是去地窖里读书比较好。

    读书堂的这间书房他平素都不使用,而是在地窖里著书,偶尔用一次却吵着这般厉害。站起身,就要带着书下地窖。

    “君实。”司马光的贴身老仆敲了门后,走了进来,指着书桌上的名帖,问道:“是不是都收拾了?”

    司马光回头看了摞在桌上的名帖。世风日下,人情如纸,一张门状就算是登门拜访了,司马光还是有些看不惯,“都收拾了。”

    老仆麻利的收拾起书桌,司马光又要下地窖,儿子司马康却也进了书房来。手上拿了一封信:“大人,刑和叔【刑恕】又写信来了。”

    “刑和叔?”司马光接过信,严肃的一张脸上多了点欢喜。

    刑恕是程颢的弟子,也曾投奔于他和吕公著的门下,考上进士也早,不过因论新法不便而被王安石出知于外。这些年来,信也来得甚勤,司马光倒是tǐng想着他的这位门人。

    看到刑恕的信,司马光突然想起一事:“前日刘贡父【刘攽】的信还没有回,今天得先写好。”他对司马康道,“前日刘贡父写信来,说蔡确是倒悬蛤蜊。想着回信提醒他勿要再谐谑侮人,不意却给忘了。”

    听到了刘攽如此拿蔡确的名字开心,司马康想笑,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随便笑,紧抿着嘴,脸也给憋红了。

    蛤蜊又名壳菜,反过来就是蔡确【注1】。而蔡确身为御史台中人,就像是蛤蜊一样。风闻奏事如同张开的蛤蜊嘴,大得没有边。而一旦合起来,也跟蛤蜊闭壳一般,咬谁都是一嘴血。对于在御史台中为虎作伥的蔡确,这个绰号再确切不过。想必只要流传出去,转眼就能从京城、洛阳,散布到天下各处。

    “刘贡父平生多为口舌所累,至今不改。”司马光又叹了口气。

    他与刘攽jiao情匪浅,编修资治通鉴并非司马光一人之力,而是由司马光提举整个修书局的功劳,刘攽便是其中的主要成员。其人乃是当今的史学名家,尤其精于汉史,如今通行于世的《汉官仪》和《汉书刊误》便是其所著。被司马光推荐负责资治通鉴中的以汉史为主的部分篇章。

    “刘贡父若是能改,何至于做了员外郎,才得馆阁校勘一职?”

    刘攽最爱拿人名讳开玩笑。曾有名叫马默的御史弹劾他玩侮无度。有人sī下里告诉刘攽,他立刻就道:“既称马默,何用驴鸣?”又写下一篇《马默驴鸣赋》作为报复。

    王汾的名字与‘坟’同音。而刘攽的‘攽’与‘班’同音。一次,王汾拿刘攽的名字说笑,道“紫宸殿下频呼汝。”——上朝时,唤班吏都会拖长声调叫着‘班班’。刘攽则回道:“寒食原头屡见君。”——寒食节都是要上坟的。

    据说,去年曾布和吕嘉问之争,王安石袒护吕嘉问【字望之】,使得曾布出外。当时在官场中流传,出自于论语,岂意‘曾子避席,望之俨然’的玩笑,就是刘攽所说。

    甚至他还拿如今声名正盛的韩冈来取乐过。‘扶摇万里倒飞回’,这就是拿韩冈的表字在开玩笑。

    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司马康可不觉得刘攽能改了他这个多嘴多舌、爱拿人姓名开玩笑的mao病。

    正说着刘攽,方才那位老仆此时又走进来,向着司马光父子行了一礼,递上一封拜帖,“君实,程家两位官人在外求见。”

    在洛阳说到二程,自然是程颢、程颐到了。

    司马光低头看了一下身上所穿的家居常服,对儿子道:“你且出去陪伯淳、正叔叙话,待为父更衣。”

    等过了半晌,司马光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出来,就听着程颢、程颐,在与儿子说着话。

    程颢道:“正心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物则在于穷究物理。”

    “凡眼前无不是物,物物皆有理也。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以至君臣父子之间,穷其理方能致知。”这是程颐的话。

    司马光听了,淡然一笑。他素闻二程对格物致知有着别出心裁的释义,只是如今被人抢了先去。而司马光本人,却是对二程或张载的新解不以为然,虽然不至于仍遵循郑玄、孔颖达的注疏,但自有一番见解。

    与来访的客人见过礼,坐下来后,司马光问道:“不知方才在说着什么?”

    司马康连忙道:“正在说韩冈的浮力追源之论。”

    洛阳离得开封甚近,韩冈在京城中传播来开的新论,没有两天也便传到了洛阳来。二程也好,司马光父子也好,耳目都不闭塞,在年节之前,便已了解到了大概。

    “韩冈吗?”司马光又是一笑,笑容中透着深沉,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不知伯淳、正叔如何看?”

    程颢点点头:“只觉得甚有道理。能将船浮水上的道理,说得透了,也只有韩yù昆。”

    司马康立刻道:“只是韩冈一番论调,多是说着自然之道,不见涉及半分纲常,未免偏驳——横渠张子厚的砭愚【即西铭】一文可没他这么偏。”

    程颐道:“韩yù昆的确少言纲常,有失轻重。不过以他的年纪,能穷自然之理,已是难得。”

    程颢也道:“记得韩冈曾说过,yù以旁艺近大道,的确是有点跛脚了。不过纲常一事,重在施行,韩冈在白马县断何家争坟案,可是依着纲常来判的。”

    程颢程颐一力回护着韩冈。其中缘由,司马光怎会不知?

    王安石的那个女婿素来在二程面前执弟子礼,两年前过洛阳,又曾经在雪地里占了一个多时辰。尊师重道之举,世间罕有人能及。二程因此而看重韩冈,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司马光对韩冈,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哪里。

    韩冈娶了王安石的女儿,却并不能说他是铁杆新党。韩冈对新党若即若离的态度很是明显。他的确帮了王安石的大忙,但也曾与王安石为了举荐张载和二程入经义局而相争。如今更是不理政事堂中的变局,弃了要职,只求管着军器监。

    “韩yù昆所倡导的束水攻沙之策,是否可行姑且不论。但他在开封主持修堤,造福万民亦深受流民所礼,则是明明白白。”

    “黄河金堤如何能不修?一旦要修,都少不了要驱动民力。而为政之上善者,就在于不扰民——韩冈可是做到了。去岁从洛阳逃回去的流民,都是求着要韩yù昆在主持。是洛阳此地的主持之人有过,若有韩yù昆主持,当能皆大欢喜。”

    司马光点着头,二程的话说得的确没错。

    黄河从洛阳境内穿过,虽然有北邙山挡着,不惧黄河水患。但修堤毕竟是事关百万生民的大事,司马光当然时刻挂心。当河北流民逃离洛阳工役,而跑回开封求着韩冈来主持,其所作的一切,换作是谁来评述,评价再低也得给一个‘能吏’二字的评语,想找茬都不容易。

    前年去年的连绵大灾,其中的粮商一案和郑侠一案,都跟韩冈脱不了关系。

    但司马光和二程都不可能回护囤集居奇的粮商,轮到他们来主持,此辈jian商必然也是要严加惩处。而安置流民数十万,不使其致1uan,放在谁人眼里,都是天大的功劳。

    熙宁六年七年的天灾,那是王安石的错,与韩冈无涉。至于仗义执言的郑侠会因为韩冈而被贬恩州,也是郑侠他本人有错在先。谁让他攻击韩冈,如果不涉白马县事,只论京师之事,韩冈又怎么可能有理由上殿驳斥?

    从这一件件事看来,韩冈绝不是攀附新党而求高位的jian佞,甚至可以算是有为的能臣。但他坐视新法残民就是有过,司马光怎么都做不到对他没有看法。

    而且韩冈造铁船,无论如何想都是无用于国、1ang费民脂民膏的行为,是为了宣扬浮力之说,而特意造出来作为证明的。

    “他sī心太重!”司马光得出了结论。

    注1:古音壳、确同音,参见平水韵。

第45章 成事百千扰(中)

    过了年,假期也结束了,不过人心还是散着——毕竟上元节还在前头。

    韩冈回到军器监的时候,衙门中的气氛也是懒懒散散。而新年当头的第一件事,就是军器监丞白彰站出来说,今年监里的灯山在过年的时候不知怎么坏了,要赶紧修好,不然赶不上上元灯会,可是会在天子面前丢脸的。

    ‘哦,这可真是不得了!’韩冈将讽刺的话埋在肚子里,如今的风俗如此,他也无意顶着来。

    元旦的热闹只在家中,上元节时的热闹却在街巷上。地方上的州县都是放灯三日,而京城则是放灯五日,从正月十四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八。府院监司、皇亲贵胄,甚至各家行会,几乎都要扎彩灯、造灯山。

    这些彩灯、灯山,从冬至之后就开始打造。到了腊月十五,便有许多家彩灯放到景龙门‘预赏’。不过府、院、监、司各衙门的灯山,则是上元节时方才亮相。

    谁家的灯山在亮相时博得喝彩最多,谁家的面子上就有光彩,若能得到天子垂顾,那就更是不得了,一年之中都是个荣耀。真正要等到节日的气氛过去,那是要到正月十八之后。

    曾孝宽今天人在枢密院,并没有来监中,韩冈也无意等待他的意见,直接问道:“灯山之事,监中由谁人主持?”

    白彰恭声道:“正是下官。”

    想想也是,若不是白彰主持,他也不会主动站出来禀报。韩冈道:“即是如此,那就由你全权负责。监中人事,你比我要熟悉,人手由你来点选。必要时可以日夜赶工,多出的花销则从公使钱账上走。”

    “……”白彰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应承。

    “难道修补灯山要用到多少人手不成?”

    白彰道:“灯山下官已经去看过,整个都垮了下来。新造反而比起修补还要容易一些。”

    韩冈心头微感不耐:“那就新造!方才也说了,由你全权负责,我和曾都承只要在正月十四见到监中的灯山摆在御街上。”

    白彰拱手接了命。

    把灯山的事做了决定,将这个不着调的任务推回给了下属,摆在韩冈手上的还有监中一个年假积攒下来的诸多公务亟待处理。

    军器监中的属吏并没有给韩冈玩什么花样,递上来的卷宗和文案,都是分好了类别,并将建议贴在了文案上,以供他参考。

    许多衙中胥吏,为了给新任的上官一个下马威。往往都会将大量的公务部分门类的一起堆上来,让上官批不胜批,最后知难而退。韩冈本也有了心理准备,但军器监的属吏却是老老实实的找着规矩来——不知道这是不是吕惠卿和曾孝宽释放的善意。

    不过事情毕竟不少,等到韩冈将手上的公务都处理完,已经是下午了。幸好并不是天天如此,要不然吕惠卿和曾孝宽也不可能将三四个、五六个,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个兼差都给背到身上。

    喝了杯热茶,歇了一阵,韩冈将门外听候使唤的xiao吏叫了进来:“去把金作和炉作的作头都找来。”

    听了韩冈的吩咐,xiao吏忙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大xiao金作、大xiao炉作,军器监中负责锻钢冶铁、打造铁质零件的四个作坊的作头都被找了过来。

    这些作头都算是官员,身上带着的是武职,穿着一身青色官袍。不过有的已经入流,从九品、正九品都有,有的则是尚无品级的流外官——他们是被特许穿了青袍。基本上都是熬年资熬上来的,各个都有四五十岁,从外表上看,也都是工匠模样,与身上的官服一点不配。

    等他们行了礼,各自坐下,韩冈开门见山的道:“想必诸位都听说了本官打算做什么了吧?”

    一众点头回应,齐刷刷的回答:“下官明白。请舍人尽管吩咐。舍人说什么,下官们就做什么。”

    韩冈打算打造铁船的消息已经在京中传播开,但军器监中的官吏都知道,至少在过年前,这位新上任的判军器监并没有动静,想来到了年后,肯定就要调集人马开工了。

    “要造铁船,第一个就是要有上等好铁,必须要坚韧,易于弯折打造,能受风1ang冲击。这是摆在头里的第一件事,所以本官想要问一下,炉作和金作能不能提供合适的铁件。”

    坐在这里的四位都是真正专家,韩冈要想打造铁船,第一步就要听取他们的意见。

    说句实在话,官员中不学无术的有之,只知道yín诗作对的有之,但的的确确也有许多出类拔萃的人才,而更多的官员,尤其是参与实务的底层官僚,对于手上的工作熟悉和精通程度都远远乎后人的想象。道理也很简单,若尽是些无用之辈,如何治理一个偌大的国家?

    大炉作的作头臧樟,就是这样的专家。他已经有六十岁了,在军器监五十一作中,名望不低,在四人中也最敢说话:“若说好铁,那就不能用石炭炼的北铁了。北方冶铁用石炭,南方用木炭,而蜀中用竹炭。石炭炼出的铁xìng多脆,南方和蜀中的铁便坚实许多。现在监中用铁,多从徐州来,斩马刀若是换作河北铁,斩不了几人就会坏了。也就铁鞭、马镫可用北铁。如果要造铁船,肯定要用徐州铁。”

    军器监多用徐州铁的事,韩冈知道。铁矿石一般在矿场直接冶炼,矿石锻炼成铁后,再将生铁锭送入京中。徐州的利国监,有三十六冶,从事冶炼的工匠总数多达四五千人,而矿户更是有数万之多,乃是北方铁业的重镇。但徐州此时并没有现煤矿,所以只能靠着木炭来冶炼。

    不过用煤炭就炼不出好铁,韩冈就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

    好罢,其实韩冈对于钢铁工业的认识,仅仅局限于高炉炼铁,平炉炼钢,炉渣可以废物利用,这些教科书中出现过的常识。仅此而已,对个中技术完全是一窍不通。高炉、平炉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对了,炼铁的原料是铁矿石和石灰石还有焦炭,这也是教科书中cha图的功劳。另外他还知道,焦炭是煤炭干馏后的产品,副产品则是煤焦油和煤气。至于其他,真的是一头雾水了。只能靠着这个时代已经出现的技术和专家。

    “是不是石炭的产地不合适?”韩冈问道。

    “并不是北方水土不合。论铁xìng,契丹镔铁为最上。下官记得不知庆历还是皇佑年间,也就是仁宗皇帝还在位的时候,北使贺正旦的礼物中就有镔铁。”xiao炉作的作头谭运答道:“只是五行金木水火土,要锻铁炼铁,五行都不能缺。可石炭炼出的生铁,却是五行缺木,故而少了韧xìng。”

    韩冈暗暗的摇了摇头。这个理由肯定有问题。他当年述说医治骨折伤时,就拿着五行之说作为论据,如今都已经被写入了太医局的医书。想不到眼下,炼铁的事上也跟五行掺合上了。

    xiao金作作头紧跟着:“若说石炭,如今北方人家家中,绝不下于柴薪的使用。下官记得关中用得也很多,就如延州【延安】,寻常人家几乎都不用柴草了。”

    韩冈对延州记忆犹新,当年他可是被王安石和韩绛bī着去了那里。对延州堪比后世的空气质量更是记忆深刻:“沙堆套里三条路,石炭烟中两座城。延州人的确都是用着石炭。”

    “开封也是一样。”谭运接口道:“开封用得起木炭的尽为富贵之门,宫里更是多用不生烟的贡炭。不过寻常人家用的就都是怀州【今河南沁阳、焦作】九鼎渡运来的石炭了,就是因为便宜啊!”

    九鼎渡是开封附近最大的一个煤炭jiao易和转运场所,河东【山西】的煤炭开采出来之后,穿过太行陉运抵怀州,再从九鼎渡由汴河水运进京城。

    “如今河东、河北的多少富户都靠着石炭营生……”臧樟转头对着一直没有做声的大金作作头李泉,“李xiao乙,现在管着河南第九石炭场的,就是你的内弟吧?”

    李泉点了点头,简短的回了一个字:“是。”

    这两位说的河南,不是黄河之南的河南,而是汴河之南的河南。在开封城外,沿着汴河和五丈河,有河南第一到第十石炭场,河北第一至第十石炭场,还有京西、丰济等石炭场。

    这些石炭场中,煤炭堆成了山,每天京城百万军民消耗的煤炭多达数十万斤,全都是从石炭场运进京城。住在城西的韩冈只要出门离了坊门,如今天天都能见到运煤进京的雪橇车,在汴水河道长长的拖出了一串。

    不过今天讨论的可是铁,而不是石炭。话已经说偏了,韩冈将话题拉了回来,“”

    “如果换成铸造如何?”“明道年间,宝相禅院铸铁佛,千手千眼。那可是一次铸成,手、眼无一缺失。就是李xiao乙他老子亲自监造的。”

    “不行。”韩冈立刻摇头,“那样的铁船只能在水上漂的玩具。真正的船只,都从龙骨、船肋再到外壳,都是分部组合而成。不过龙骨和船肋,可以试试铸造,最好能用上钢而不是铁。”

    “这可就难了。”臧樟皱着斑白的双眉,“如今的钢多出于磁州——团钢,也叫灌钢。用来打造斩马刀的就是磁州钢。可即便是斩马刀也不能都用钢来打造,千百钢刀倒也罢了,可一年就是二十万柄,完全用不起!只能在夹在刃上。”

第45章 成事百千扰(下)

    “想不到韩冈连龙骨、船肋都知道,他还真是关西人吗?”吕惠卿回头对弟弟吕升卿笑了一声,回头再问趁着夜色,来府中报信的军器监丞:“用钢铸龙骨仅仅是贵吗?”

    “不仅是贵,而且也没那么多好钢,磁州一年也不过那点分量。)大炉作也没有这个能耐。龙骨、船肋耗用的钢料实在太多了。”白彰的口气很确定:“下官虽然没见识过如何造船,但总算见识过修船。几年前朝廷重修,就用了军器监的人。”

    “修御舟?是黄怀信主持的吧?”吕升卿对此还有些印象,“当时是将御舟拖到金明池边叫大澳的池子里,把船用木桩架离了水,在架子上修船。后周显德年间的辟金明池时就造的观水军jiao战的御舟,一百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修,换了多少朽烂的船板下来。”吕升卿啧啧着嘴,“除了里面的架子,几乎都换了,跟打造新的一样费时费工。”

    “说书说得是。修船的铁钉全都是xiao金作打造的,当时还没军器监呢,下官也还在三司胄案衙门里听候差遣。”

    军器监成立之前,下面的作坊主要都属于三司胄案,不过现在胄案已经给撤销,统管军器制造的就只有军器监一家。这其实就是吕惠卿一手推动的。

    白彰继续向吕家两兄弟介绍道:“龙骨、船肋就像房子的大梁、椽子,用得材料决不能节省,好歹要几千斤钢料。一柄斩马刀也只要二两钢,一艘铁船的龙骨和船肋如果都用上钢料,几乎是斩马刀局半年的花销!”

    白彰听说了韩冈要用钢料铸龙骨就哈哈大笑了一场,现在在参政fǔ中提及此事时,依然忍不住要笑,“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韩舍人实在太心急了,三五艘铁船就用掉天下武备一年的钢料,桑家瓦子变戏法的张宝儿能无中生有、望空采花。韩舍人如果当真要用钢料来造船,下官就只能去求张宝儿了。”

    “韩冈说用铁直接铸船不行,当真是不行吗?”

    “如果想要一次铸成,注定造不了大船,几千斤的铁佛铁钟铁鼎好铸,十几万斤的船那可谁都没办法。下官也打听了,凤翔斜谷船场,一艘六百料、七百料的纲船,所用的木料就要上万斤。换成铁,三五万斤少不了的,再大一点的船,那就要十万斤往上了……天下没人有这本事!”

    “蒲津渡【位于今山西永济】上的铁牛一头也有十几万斤,怎么不能铸?”

    吕升卿走过黄河蒲津渡上的浮桥,拴着蒲津浮桥的八头铁牛,连着下面的底座,平均一座十几万斤也都是有的。如今的铸造工艺不会比唐时逊色多少,怎么就铸不成?

    “说书,铁牛那可是实心的,而船是空心。说道空心,鼎也空心,但鼎身多厚?船身最多可也就只能有一寸厚,否则肯定会沉。韩舍人也是这般说的,还说了如何换算。说是铁船要想浮在水上,其自重必须要轻于排开的水。”

    “说得有理,做起事来却不成。”吕升卿哈哈笑道:“一向以为韩yù昆是做事的人,治才了得,没想到换到了军器监,却是连出笑话。”

    吕惠卿没跟着弟弟一起嘲笑韩冈,他犹记得当年在王安石府,刚刚得到官身的韩冈在王安石面前侃侃而谈的场面。xiao瞧对手,从来都不会有好结果。

    “你前面不是说韩冈准备打造铁板吗?”他问着白彰。

    “若是打算学着木船那般,想把铁打成船板也难。”白彰摇着头,“抡锤子可不知捶到熙宁几年去。下官听说关西岷州的滔山监。在铸钱的同时,也打造军器。他们在锻造甲页和刀剑时,用的就是江西景德镇破碎瓷石的水碓。比人力要省,只是冬天没水的时候就不行了。韩舍人也说了水碓的事,但东京城里的河水,几乎都是开辟出来的沟渠,水流极缓,根本用不了水碓。所以已经悬赏百贯,征求用畜力或人力的锻锤。”

    吕升卿还是忍不住要笑:“临时抱佛脚,就不知有几分用了。”

    “未必没有成效。在白马县帮他开井的那一个井师,不是已经授了官了吗?钱是xiao事,但如果有人念着一个官身,肯定会为此尽心尽力。”吕惠卿板着脸说道,“还有帮着天子打造沙盘的田计,他可是捏泥人的出身,照样被韩冈荐了做了官,如今挂名在枢密院中。”

    “此辈亦能为官……”吕升卿的口气有着说不出的讽刺。

    “有功于国,jī鸣狗盗之辈亦可用!”

    这些年来,吕惠卿被那些只有嘴皮子的政敌恶心透了,越的认同起魏武帝的用人策略。

    而从神臂弓开始,但凡能献上军国之器的,朝廷都不会吝于一份俸禄。田计得官理所应当,而来自于蜀地的凿井法,一年来也在韩冈着力推广下,在京畿传开了。旱涝保收四个字,引得多少村子凑钱凿取深井,打造提水的风车。那井师也是帮着救了几十万流民的!吕惠卿并不会可惜赏赐给他的官身。

    “即便能有人献上锻锤,也不知何时能将铁板打造好,而且龙骨、船肋的事没有解决。”白彰在兴国坊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很清楚一项新技术推广起来有多难,“造船并不容易,就算是木船也要从几大船场调匠师入京。想让他们习惯用钢铁来打造船只,并不是短时间就能见成效的。”

    韩冈打算造出的铁船,需要调集大量的工匠,需要耗费巨量的人力、物力。最关键的,还得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个结论就是吕惠卿想听到的。只要韩冈不给他惹事,吕惠卿乐得他在军器监造他的船,花个十年八年都没关系。

    “韩yù昆既然要造铁船,就让他造好了,我这边也会全力支持他的。在造船之事上,监中上下都依他号令,不得懈怠或拖延。”吕惠卿慢低沉的语调,使他的命令让人不敢违抗。

    白彰连忙抱拳:“下官遵命,请大参放心。”

    ……………………

    另一个夜晚,另一个府邸。

    冯京对着垂手弓腰站在面前的青衣官员笑着,“吕吉甫倒是好心啊,竟然在造船上全力支持韩冈。”

    “吕参政只不过是想让韩舍……韩冈无暇顾及他事而已,并非真的好心。”

    “所以说他是太好心了,民脂民膏是这样用的吗?”冯京的眼神冰寒。

    青衣官员点头哈腰:“相公说的是。”

    “听说韩冈悬赏了百贯来征求什么锻锤?”冯京问起了另一件事。

    青衣官员失声笑道:“其实就是一个舂米的锤子改的,韩冈还照样赏了他五十贯。”

    “这是千金市马骨!”冯京冷笑了一声,韩冈的伎俩并不出奇。喝了两口热茶,他慢慢的问出了关键的一句:“军器监的花灯准备得怎么样了?”

    “相公放心,肯定能赶在上元节前做好!”

    ……………………

    已经是正月十二,离着上元节只有两天。

    韩冈这两日心情很不错。

    他在军器监的数千工匠中,为新式锻锤而悬赏。只用了五天,就有了回报。

    最简单的一种锻锤,是用脚踩的,就是农家用来舂米的那种,只是将石臼改成铁砧罢了。用着简单的杠杆原理,长长杠杆,短的一段是落脚的踏板,而长的一端拴了个五六十斤的锤头。人站在踏板上,上下踩动,就能将锻锤驱动起来。尽管看起来的确很可笑,但还是比抡大锤要方便得多!尤其是落点不会偏离,十分的稳定,即便是新手也能使用。

    另外还有几具锻锤,则更像是真正的机械。也有用脚踏的锻锤,不过一人就可以cao作和使用,竟然用了连杆,仿佛是纺机的变形。另外还有两具利用畜力的,都是利用绳索或是皮带传动,带起两百多斤的锤头在一人高的地方落下。

    那等舂米型锻锤的结构简单到可笑,而其他几具锻锤结构也同样并不复杂,但效果显著。脚踏锤力道较轻,却可以用来打造精细的部件。而畜力的锻锤,将一块五六斤的熟铁锭,捶打成甲页一般薄的铁板,则只用了吃顿饭的功夫而已。

    这也是没有水力锻锤的替代方法,如果利用水力,一眨眼的功夫就是一锤落下。韩冈挂在书房中的佩刀,就是出自于滔山监的铁匠营中,真正经过百次反复折打的百炼钢刀——水力锻锤有两种,一种力道重而慢,一种轻而块。两种锻锤各有各的用处。景德镇瓷器的原料供应,也全靠重锤破碎瓷石,xiao锤细锤成粉。

    只要鱼饵足够大,鱼就能游得足够快。在韩冈看来,吕惠卿、曾孝宽实在太过于1ang费军器监这个宝库了。这几千天下最出类拔萃的工匠,他们只需要一个方向xìng的指引和一块足够大的féirou,就能爆出让人惊叹不已的力量。

    技术早就到位,只要换个思路。

    韩冈的心情很好,今天就随着曾孝宽一起,来看着准备用在上元节灯会上的紧急赶制而成的彩灯灯山。

    军器监彩灯的造型是一艘单桅帆船,真船一般大xiao。用着薄木片赶制而成。沿着船帮挂了一圈xiao灯,高高挑起的桅杆上,也吊了十几个大灯笼。而船帆,上面挂了数百个xiao灯笼。外面涂成了红褐色,如同铁锈一般。看着就是个世人心中铁船的模型。

    白彰挺着胸脯,带着实际负责此事的官员,站在铁船彩灯前。向着两位判军器监,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可看到今年军器监的彩灯造型,曾孝宽脸色突变,却是又惊又怒的望着白彰。而韩冈,则是很亲热的拍了拍白彰的肩膀,笑得如同船上的灯火一般绚烂:“做得不错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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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