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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中)

    韩阿李和云娘一边收拾着韩冈和李信带回来的包裹,一边不停的抱怨着:“王官人也真是,年节都不让人过好。”

    韩冈打着哈哈:“事前谁想到会下那么大的雪……不然除夕前肯定能回来。”

    从两人带回的包袱里,翻出来一堆零零碎碎的杂物。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书卷外,剩下的都是蕃部送的节礼。王韶到得巧,既然蕃部的礼物有刘昌祚一份,当然也得有王韶的一份,连同韩冈、王厚都沾了光。

    礼物贵重倒是不贵重——贵重的王韶和韩冈不会要,蕃部也送不起——并非金银财货,都是西北常见的土产,几张上等兽皮,几块打磨得极粗糙的yù石,还有刀、匕之类的短兵,十几个部族送来的礼物都差不多的类型。

    韩冈把收到的礼物送出去大半,都是给了王韶身边的亲兵,最后留下的是四张完整的硝制过的羊皮,其中有两张说是自纳木措边野羊群中捕来的上品,由逻些城【今拉萨】的商队带来河湟。

    可这两张羊皮都不是山羊皮,韩冈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应是藏羚羊。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他可谓是为灭绝藏羚羊的事业又出了一份力。若是哪天有人送给他一张hua熊皮,韩冈可是一点都不会意外——如今的秦岭,正有大熊猫满山1uan跑。

    另外几件礼物就不如藏羚羊皮那般珍惜,一串像石头多过像yù的杂sèyù佛珠串,一对份量比工艺更有价值的银镯,三把装饰朴素的尺半短刀,如此而已。

    韩冈把yù佛珠串递给韩阿李,最好的一柄短刀给了他老爹,银镯则留给韩云娘。又道:“剩下里面有一半是给表哥的,云娘你记得给表哥缝一套跟我身上一样的衬里内褂,剩下的给爹娘缝个靴筒。”

    韩云娘低着头应了,自韩冈回来后,她一直都默不作声,低着头做事。韩冈看着她的样子,微微一笑,xiaonv孩子的心思还真不难猜。

    李信这时又出去了,他喝了热汤,烤暖和了身子,便到院中照料他和韩冈骑回来的两匹马。韩家的院落一角,搭了一间牲口棚,原来养着驴牛各一头,后来都卖了给韩冈换yao钱。现在里面空着,安顿两匹坐骑正合适。

    韩阿李拿起几张皮子,一张张对着灯光比划来比划去,似是在计算着该怎么做才能最省料子。突然又放了下来:“对了,三哥儿。你舅舅过年前托人送了礼来,谢你荐了信哥儿进了经略司衙mén……”

    “都是自家人,还谢什么?而且也是表哥武艺高强,孩儿只不过是在机宜面前提了一句罢了。”

    “信哥儿的事,你要多多上心。你上次不是说王家的xiao哥比你还xiao一岁,可再升一级就是官人了。信哥儿哪点比他差了?!xìng子比他稳重得多,长得还没他那般老态,身手跟你外公年轻时也差不离了,如何做不得个官人?”

    “是,是,孩儿明白,孩儿明白。”韩冈头点得xiaojī啄米一般,不停的应承着,反正他知道这些事跟老娘是有理说不清的。

    听出儿子是在随口应付,韩阿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今次你二姨也一并托人送了信过来,她家还有你的两个表弟。你二姨夫也是个吃兵粮的,教出的两个儿子都不差。听说你现在做了官,信哥儿也有了出身,便想着一起过来。都是自家人,能照顾就照顾一二。你如今是官人了,身边也得跟着些知根知底的。”

    “娘说的是。等孩儿从京城回来,肯定会给二姨家的两个表弟找个上进的mén路。”

    韩冈本身并不太喜欢一人登天、jī犬飞升。但在家族观念浓郁的古代,不睦亲族都是罪名,亲亲相隐是法律提倡的行为——如果亲人犯法,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可以理直气壮的为他们隐瞒,也不会因此而得罪——提携一下亲友,只要他们足够称职,无人能说不是。

    当然,前提是称职。如果没有什么本事,那也别怪他不讲人情。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本质也是以举贤为重。李信武技了得,xìng格寡言可信,所以得了王韶青眼。如果李信庸庸碌碌,又怎么入秦凤机宜的眼界。

    听韩阿李说,他二姨家的两个表弟也是打算在军中hún个出身的武夫,韩冈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他一直都很希望有个商业头脑出sè的亲戚。宋代并不歧视商人,不像唐朝,商人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三元及第的金mao鼠冯京,便是商家出身。而且官宦人家做生意的情况也多得是,自来都是官商一家亲。

    世风如此,韩冈当然也想有个可信的亲族帮忙打理产业,也省得他手头总是缺钱hua。王韶正管着与蕃部有关的营田和市易工作,其中不需要歪mén邪道便能够家的机会多不胜数。但韩冈搜遍身边,还是找不到一个有用且可信的帮手。

    ‘若是亲戚再多点就好了。’韩冈很自然的就有了这方面的想法。

    韩家是从韩冈祖父辈时才从京东密州【今青岛】老家迁来秦州。韩千六是独苗,韩冈如今也成了独苗,两代单传,使得韩家在关西别无亲族。韩冈若想得到亲族支援,眼下也只有靠韩阿李那边的亲戚。要不然,韩冈就得给自己找mén好亲事。

    这不是为了少奋斗三十年的做法,而是此时的通例。通过血缘和婚姻联系起来的士大夫,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一张张网,形成了庞大的官僚士绅阶层,覆盖了大宋的四百军州。

    王韶的两任妻子,皆是德安大族的nv儿,王厚未过mén的聘妻也一样是江州士族之nv。韩冈的老师张载,他的两个表侄便是鼎鼎有名的二程。晏殊的nv婿是富弼,富弼的nv婿是冯京。晏殊、富弼翁婿两任宰相,而冯京已经做到了有计相之称的三司使,离宰相之位也是一步之遥。

    韩冈若是能攀mén好亲,对他的前途展,助力匪浅。只是韩冈对此兴趣缺缺,自家已经有了官身,并不着急娶妻。平常人多有想靠着裙带关系升上去的念头,而韩冈并不觉得有此必要。这个时代讲究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韩冈并不会奢望去谈什么自由恋爱,只盼能找个贤淑的浑家。

    韩阿李已经将几块皮子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皮子的质量没有话说,能让人拿出来送礼,也不可能有缺憾,这些都是自己儿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儿子为她在兄弟姊妹中挣了光,韩阿李其实恨不得将所有亲戚都通知一遍,告诉他们自己的儿子做官了。而提携自家兄妹,韩阿李心里也做得很畅快。

    放下手中的皮子,她又一次叮嘱着儿子:“三哥儿,你答应了就千万别忘掉,等过几日娘就托人给你二姨带信去。”

    “娘尽管放心,孩儿绝不会忘记。”

    “还有你四姨,等他收到你为官的消息,肯定也会来的。她家好像也有个儿子,也别忘了。”

    “是……是……”

    韩冈连声应诺。韩阿李并没有其他兄弟,韩冈的舅舅只有一个,但还有两名姨妈。两人都在凤翔府,一个嫁了个xiao军官,另一个据说是攀了一mén好亲,嫁给了一个姓冯的豪绅做续弦。但出嫁后便与兄弟姐妹没了往来,最后只听说后来生了个儿子。

    韩冈对他的四姨根本没有什么映像,而且因为秦州和凤翔间隔数百里的关系,就是舅舅和二姨旧时也是托人带信寄物往来,十几年来也就见过两三次。

    mén帘一动,李信把马安顿好后,又走了进来。韩冈问着他道:“表哥,四姨嫁的冯家的表弟,你可曾见过?”

    李信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就十年前外公过世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就没见了,只跟二姨家的两个走得多。”

    “是吗?”韩冈想了一下,决定不去想冯家表弟的事,反正他也不一定会来,来了也不一定有用。他站起来,“算了,不说这么多。夜也深了,爹爹,娘娘,你们早点睡。表哥,你也累了几天,早点休息吧。”

    李信点了点头,起身回房。韩阿李和韩千六也站了起来,道了一句:“三哥儿你也早点睡。”也回房去了。

    房中就只剩两人。xiao丫头低头拨nong着火盆里的木炭。韩冈看着她,突的咳嗽了一声,道:“我先洗个澡再睡。”

    韩冈喜净,在路上奔bo了三天,回来后肯定要洗个澡才去睡。韩云娘当然知道韩冈的这个习惯,按说现在就该烧水去了。但她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韩冈笑了,看起来是没有及时回来惹得祸,虽然有充足的理由,但nv孩子要闹起别扭可不管什么理由不理由,不论千年前后,皆是一般。

    韩冈做事直接了当,一把将xiao丫头强拉过来,紧紧抱住,贴着她耳边道:“想我没有?”

    可xiao丫头在怀里用力挣扎,不是过去那种yù拒还迎的推拒,而是真的生气了。

    ps:宋人结亲不尚阀阅,但另一方面,却爱好投资,每每挑选能成大器的nv婿。而许多高官也喜欢提携亲近的后进。如富弼,他能成为晏殊的nv婿,就是范仲淹的推荐。韩冈如今虽然入官,找到一mén好亲也有些难度,他缺着一个进士及第。有进士出身和没出身,晋升度天差地远,打个比方,相当于一个是高铁,一个是普快,两个差距是很大的。而要弥补这种差距,则要靠军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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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下)

    “啊!”在xiao丫头的挣扎中,韩冈突然低低的叫了一声,嘴里咝咝netbsp;韩云娘立刻不赌气了,回看着韩冈紧皱起的眉头,还有脑mén上冒起的汗水,她一脸紧张的问着:“三哥哥,怎么了?”

    韩冈没回答,他右手按着腰部,脸上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痛楚。

    “三哥哥,你没事吧?”韩冈的反应,让韩云娘的声音里都带了哭音。

    “前两天从马上摔下来,扭了筋……”韩冈说起谎从来都不带眨眼,一颗芳心都系在自己身上的xiaonv孩更是好哄骗,他眯起眼,很享受的任由韩云娘柔嫩的xiao手在自己的腰上rou着。只是渐渐的,从xiao丫头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将韩冈藏在心底的火焰渐渐引起,呼吸不由得粗重了起来。

    “好一点了吗?”韩云娘抬起头,关切的看着韩冈的神sè,浑然不知自己的动作,有多大的吸引力。

    韩冈如今是个身强体壮的青年,正常的生理需要也是有的。可是xiao丫头的年纪摆在这里。韩冈并非道学先生,但虚岁才十三的xiaonv孩子,怎么也难下得了手。而且也要担心着没有安全措施,万一让xiao丫头有了身子,身子还没育完全的她,根本不可能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一尸两命是板上钉钉的。

    韩冈能舍得吗?想都不用想。

    身边连个出火的地方都没有,韩冈现在想着是不是真的要去惠民桥后的sī窠子里走走?但万一得了病怎么办?虽然不会有据说是由猩猩传给人类的绝症,但其他病症应该不会缺。而韩冈,一向很爱惜自己的健康。

    当然喽,千年之后世间流传的hua样繁多,即便不走正途也有许多旁mén手段,韩冈于此,理论和实践都不缺。只是他看着韩云娘犹带着稚气的xiao脸,还有认真的为自己按摩伤处的专注,便下不去手。韩冈yù哭无泪,太亲近了其实也不好,他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有变成‘禽兽不如’的一天。

    韩冈暗叹了一口气,自我安慰着,美味要慢慢吃下肚,猪八戒吃人参果那般可不行。他用力捶了下自己的脑袋,引得怀中的少nv不解的抬起头来。算了,算了,还是多洗两遍冷水澡吧!

    他抬起头,望着被火光映红的房梁,明天就是立net,比起正月初一的元旦,这才是真正的一年之始,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节日。后天便要上路东行,往东京城报到去了,明天正好有空,去参观一下这个时代的节日祭典也是件乐事。

    ……………………

    烛hua爆了又爆,晕黄的火苗仿佛在跳着拓枝舞,在半截红烛上闪动的厉害。

    严素心用力闭紧酸涩的双眼,眼珠子胀痛得厉害。在晃动的烛光下,要盯着手上正在绣着的鞋面,实在很耗眼力。不用等到明天早上,她现在眼皮下缘上的青黑sè,都已经是用粉也遮不住了。

    放下手上绷着缎面的hua箍,将针线别在了绸子的一角。宝蓝sè的缎面上,一朵缠丝夹黄的牡丹hua已经绣到了底下的两片叶子,洛阳重瓣牡丹中最为有名的金带围,好似就生长在这块手掌大xiao的绸缎之上。

    再有一天工夫,这双寿鞋就该绣完了,可家里取暖用的炭薪今天却已经烧完。严素心苦恼着,手指rou着眉心,她现在身无余财,只能靠着刺绣的手艺养活自己和招儿,但吃饱肚子已经不容易,哪里还能找出钱来再去买炭。

    “六姐姐?”身后netv孩儿从被褥中撑起身,坐在netg上很困的rou着眼睛。

    听到声音,严素心忙转过身,又把她塞回到被子中去,“招儿,你继续睡吧……别起来。”

    “六姐姐不睡吗?”抓着被角,招儿的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六姐姐一会儿就睡。招儿乖,听六姐姐的话,快点睡。”

    xiaonv孩儿很老实的点了点头,乖乖的闭上眼睛。才七岁的招儿跟严素心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的娘亲同样是陈家的婢nv,一直都很照顾严素心。前两年招儿的娘亲病死后,严素心便把她留在身边照看。

    招儿应该是陈家的nv儿,却不知是陈家的哪一位留得种,并没有被承认身份。今次陈家覆灭也就幸运的逃脱了落入教坊司的境地。同样幸运的还有严素心,她只是陈举的shì婢,而不是在宗谱上录了名的妾室。也便没有与陈举的几房妻妾一样,被送进教坊司中接客。

    当陈举阖族覆灭之后,参与盛宴的一众官吏只留了一xiao部分陈举和其党羽的家产归入官中,剩下总计价值五六十多万贯的资财,便坐下来各自分赃。

    其中田宅地产最受欢迎,尤其是陈举家的产业,更是人人争夺。陈家在秦州扎根近百年,拥有的田地多是良田,宅邸店铺也是位置优越。百年的积累,家世单薄一点的官宦家庭都比不上陈家这样深深扎根于地方上的土豪。

    太平宰相晏殊在世时家中显贵无比,一曲‘梨hua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从骨子里透着富贵气派。但到了他儿子晏几道这一辈,尽管还有富弼这位宰相姐夫在,晏家就已经有了几分衰败的气象。富弼如今已年过六十,再得几年,等他过世,晏家定然会破落下去——晏几道那等富贵公子,xiao词写得是好,却没有保守家业的本事。

    太宗朝的宰相向敏中,他在世时权势煊赫无比,但在他儿子的那一辈就已经败落了,孙子被更是可怜,若不是幸运的出了个当上了太子妃、如今又成了皇后的曾孙nv,家势哪有重振的机会?

    隋唐时的崔家、裴家那样代代高官显宦的山东世家,在晚唐五代的藩镇内1uan中,早已灰飞烟灭。宋代的官宦家族,富贵容易,败落也容易。田宅地产流转不定,俗语道‘千年田换八百主’,说的便是此时的世情。真正能长久富贵的,反倒是稳守家乡的地方土豪,才能长保家族百年平安富贵。

    陈家便是这样的百年家族,故而在陈举家中奔走的仆役婢nv,兴高采烈的分享着陈家家产的秦州众官便没人愿意收下他们。他们都会是陈家的家产,而且是很值钱的一部分,但就是没人肯去要。

    因为这些陈家的仆役婢nv大部分都是家生子,服shì陈家几代人,谁也说不准里面有没有想为陈举报仇雪恨的。要找忠心可靠的仆佣,世上有的是,任用乡里不比把仇人放在身边安心?最后全都遣散了了事。

    严素心也趁机带着招儿逃出生天。自陈家出来后,她就在城南租了间屋子。事前xiao心藏起的一点积蓄,再加上她出sè的针线活,让她们度过了年关。

    就在这段时间里,陈举在菜市口挨上了千刀万剐,当年祸害了她全家的仇人就这么被片成了一堆碎rou。而陈举的帮凶们,也不是被斩,就是被流放。

    严素心其实很开心,不共戴天的仇人受了世上最惨毒的刑罚而死,她不可能不开心。但当李师中掷下一根令牌,刽子手举起了手中的短刀,开始碎割着陈举,从菜市口传来的看客们的欢呼声不断传入耳中时,严素心一时间变得茫然失措起来。

    她犹记得十年前,同样是在冬日。娘亲一边哭着,一边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泪水不住滴在脸上,滚烫滚烫。出身世家的娘亲,自幼娇生惯养,比锅铲重的东西都没拿过。但那一天,娘亲的手力气很大,大到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大到她很快昏死了过去。当她再醒来时,娘亲已经变成了挂在房梁上的一具尸体。而在此前一天,她爹爹的死讯正从南方传了回来。

    严素心本以为要用上十几年时间,才能收集到足够的证据,为父母报仇,让陈家与自家一样家破人亡。但没想到才十年的功夫,好不容易取得了陈举的信任,就有人帮自己完成了夙愿。失去了宁愿以生命为代价也要实现的目标,她的心中仿佛突然间多了一个dong,空空落落,走起路来都如同幽魂。但又轻松了许多,连呼吸也轻快了,仿佛沉甸甸的一块巨石被撬掉了一般。

    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在心中纠缠不清,几乎让严素心疯掉。她感jī着王韶、韩冈这些把陈家一举毁灭的恩人,但同时,她又恨着自己不能亲手为父母报仇雪恨。

    如果是由自己把陈举送入地狱,那该有多好?

    烛hua闪烁,火焰轻轻摇晃。严素心用剪刀剪去多余的烛芯,烛火重新稳定的燃烧起来。就着烛光,她又拿起缎面,接着飞针走线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烛泪已经流满了烛台,严素心也终于将最后一片叶子绣好。放下hua箍,神思从针线中脱身出来,感到了一丝放松。可这时,原本因为聚jīng会神而忽略掉的声音传入耳中。

    身后的招儿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把严素心吓了一跳。她连忙用手背试了一下招儿额头,微微的有些热。果然是生病的缘故。严素心轻轻抚着招儿的额头,心情被这场突如起来的病闹得胆战心惊。

    ‘这病,明天能好吗?’

    ps:晏殊与人论富贵,看不起那等把金yù之词堆砌起来的作品,说是那种是暴户,真正的富贵要从平淡中来,如他的‘梨hua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才是真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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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上)

    天sè有些yīn沉,韩冈抬头看了看,看起来要下雪下雨的样子。他不知道鞭牛祭祀在天气上有没有忌讳,看起来多半是没有的样子。只是在野地里举行的祭典,没遮没挡的,下起雨雪来可是会让人很不爽。而他明天就要往东京城去,更是不希望逢着雨雪。

    大清早的时候,韩冈便来到秦州城的南mén外一块被清出来的空旷场地上。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人群的中央,李师中带着秦州城内的一众文武官庄严肃立。他们的每只手中都拿根五sè丝缠成的彩杖,围着一头披红挂彩的土牛。土牛边上还有泥塑的农夫和农具。

    这头用泥土塑就,与真牛一般大xiao的netg致。一个俯拉犁的动作,连肩胛处鼓起的肌rou都刻画了出来。牛尾轻摆,貌似驱赶蚊蝇,竟然活灵活现。如此雕工,让韩冈很好奇这是谁家手笔。

    在今天的仪式上,这头泥牛便是主角。

    鼓乐声中,李师中带头围着net牛转了一圈,又chou了三鞭。一个个官员依序上前,与李师中一样的举动,转一圈,chou三鞭。旁边还有两名xiao吏用着秦腔高声吼着劝农歌,是令韩冈叹为观止的标准的原生态唱法。

    这一套仪式,称为鞭net,用意是祈求丰年。不但是秦州,天下南北十八路,四百军州,数千郡县,乃至皇宫大内,到了立net的这一天,官吏也好、天子也好,都要走出来,对着土牛屁股chou上三鞭子。天子还有藉田之礼,就是下田推犁,推上九下,以示劝农之义。

    韩冈还没得到官身,不够资格参加鞭牛。但他的身份,让他占据了一个好位子,站在最前面围观。韩冈的高个子让身后的观众们愤怒不已,就听见他们一个劲的在后面蹦达。

    还有许多行脚商,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声叫卖着一个个泥塑的五sèwww.uu234.com牛巴掌大xiao,惟妙惟肖。最高级的www.uu234.comg雕细琢的xiao木笼子装着,笼子上还net牛,往往价值四五贯之多。

    不理会身后的动静,韩冈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执鞭牛彩杖的官人们身上。能看到秦州城中文武两班的几十名大xiao官员同时出动,一年中也没有几次机会。

    与官袍划分文武的明清两朝不同,此时参加仪式的文武官员身上所穿的服饰并没什么差别,只能通过身材体魄来分辨。韩冈一个个辨认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多半他只听说过名字,从未见过面。直到现在才是第一次把名字与人对应起来。

    “那么多官人,怎么一个关西人都没有?”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冒出来一句。

    立刻就有好几人一起反驳:“向钤辖就是关西人!”

    得他们提醒,韩冈再仔细观察了一遍。向宝的确是关西人,但向宝之外,在场的几十名文武官中,却真的没有一个陕西出身。若是文官倒也罢了,本就是四方为官,能守乡郡的都是特例。但守边的武臣就不同了,总得有些本路出身、熟悉人情地理的成员。

    韩冈双眼从在场的武官身上一个个扫视过去,忽然觉他们论年纪都在四十到六十岁左右——二三十岁的青年将佐官品都不高,本就是不够资格参加祭典。现了这一点后,韩冈便释怀了。一点不奇怪,因为这个问题同样出现在关西的其他几路。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在陕西禁军中有个很明显的断层。

    关西领军的中层将校中,包括诸多城主、寨主和堡主,但凡四十到六十岁之间的,大部分都不是在关西土生土长,或者说不是根正苗红的西军出身。

    比如向宝是镇戎军人,但起家是在东京,并不被视为西军中的一员。郭逵、杨文广、张守约在关西多年,但他们也都不是陕西人。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起兵叛1uan后,宋军在三川口、好水川以及定川寨三次会战的接连惨败,以及在其后多年间与西夏jiao锋中的连续失血。

    这三次会战惨败,论兵力损失,加起来其实也没过十万,但关西军中的jīng兵强将几乎被一扫而空,尤其是许多早早就被看好前途的年轻将校,都在三次会战中损失殆尽,使得西军元气大伤。以至于近二十年时间,多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狄青、种世衡这两位西军中的佼佼者,在面对党项人的时候,也是守御的时候居多。到如今,狄青、种世衡接连故去,宿将中郭逵、杨文广硕果仅存,还得靠张守约这等老家伙去边城驻守来撑场面。

    至于刘昌祚,虽然祖籍河北真定,但自父辈起,便移居陕西为将,却是标准的西军一员。刘昌祚虽然四十出头,但还应该算在新生代这个层次,因为他是承父荫而得官,其父刘贺便战死于定川寨一役。

    不过从庆历议和后,成长起来的西军将校如今都处在当打之年,刘昌祚、王君万,再到最近据说很得向宝赏识的刘仲武,莫不是如此。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优秀将校,在关西数不胜数。王韶如要挑选参与拓边河湟的将领,可以选择的余地,便远比当年来关西救急的范仲淹、韩琦要强上了许多。

    回头再看着站在官员队列中的王韶,昨日还纵马奔驰的经略机宜,现在也是手拿彩杖,排着队亦步亦趋的挪着上前。一个个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官员,举着彩杖手舞足蹈,韩冈觉得有些无聊,即便当做娱乐节目,感觉上也不过如此。

    但参加仪式的人众,包括李师中,包括王韶,都是一本正经。农为国本,仪式上出点差错,万一当年收成不佳,可是要受到全州县的百姓怨恨。捅到朝堂上,也是一桩罪名。

    李师中已经站回了主持仪式的主位,端端正正的拢手而立,表情庄严肃穆,仿佛一具雕像,只要是在朝堂上待过两年,多半就会练出这身本事。隶属于秦凤经略司和秦州州衙的属官们,正依着次序上前鞭牛,还有好一阵才会结束。

    李师中脸上维持着庄严肃穆的神情,视线却盯上了周围人群中的一人。吸引住秦凤经略使目光的,是站在人群最前面,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

    ‘是韩冈吧?’

    虽然王韶、吴衍和张守约的荐章,李师中都细细读过,其中对韩冈的才能、德行推崇备至,但李师中还是第一次看见韩冈本人。

    的确出sè!

    李师中不得不承认,韩冈的仪容气质是秦州难得一见的出众,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东京城里,也能排在前列。站在数以千计的围观百姓中,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有种鹤立jī群的感觉。

    李师中忽的自嘲而笑,再怎么说韩冈都是文武双全,智计心xìng皆为一流的士子,若是泯然众人,反而是个笑话了。

    韩冈虽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却一副懒怠困顿的样子,完全没有沾染到半点在周围人群中弥散的狂热或虔诚,这也是为什么李师中只一眼,就把他从千百人中认出来的原因所在。

    ——‘毕竟是张横渠的弟子。’李师中不禁感叹。

    张载虽然官位不高,资历也远逊于李师中,却是天下闻名的鸿儒,对礼制自然早已融会贯通。如今的祭net仪式与古制大不相同,还有许多媚俗的改动,难怪承袭张载之教的韩冈,会当作笑话在看,全然不放在心上。

    “难得的俊才啊……”李师中的感叹终于出了声,引得站在他身边的几人看了过来。李师中眼神一凛,让他们立刻低头避过。

    视线重又投到韩冈的身上。韩冈所修纂的伤病营制度规程,去年腊月初被呈了上来,放到了李师中的案头上。

    李师中猜测韩冈也许是抱着‘宁厌之于繁,勿失之于简’的想法。他修纂的制度规程总计有六大项、七十余条细则,共两万多字,厚厚的一摞五六十页,如一卷书一般。那份制度规程中,从外部建筑到内部陈设,从日常饮食到伤患救护,从作息规则到安全保障,与伤病营相关的方方面面的细节都有涉猎。

    李师中只是随手翻了一翻,单是字数就吓了他一跳。北宋与千年之后的时代不同,千字上下的文章才是普遍情况。过了万字,就号称万言书,不是普通读书人能信手写出来的。而韩冈只hua了一个多月,便是两万字之多。而韩冈在扉页中还明确说明这只是试行条例,具体的条款要在试行的过程中逐步加以修订。

    尽管这份规程看起来繁琐了一些,但每条每款都自有道理,无一条可删改。能把这些方面都考虑到,李师中只觉得韩冈根本不可能才十八岁,四十八岁的老行吏还差不多——将规程中涉及的各个方面的学问都融会贯通,而且还留有加以修改的余地,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还未有过任何实务经验的少年。

    ps:立net鞭牛是个很有趣的祭典,从中也可以看出农业对古代中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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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中)

    但韩冈却年轻得过分,让人不禁怀疑起这份规程的出处究竟是不是他本人。李师中幕中的一名清客看过之后,便当即摇头道:“此一篇,必是韩冈剽夺无疑!他绝然写不出来。”

    正如写诗作赋,不可能跳出作者本人的经历,初出茅庐的韩冈如何能如积年老吏那般面面俱到?

    如果只是靠着臆想作出的诗句,便完全无法与融入真情实感的作品相比。没有亲自走过蜀道,李白也写不出《蜀道难》,不是好酒狂纵的游侠xìng子,《将进酒》也不会出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是亲历大漠,如何写得出来?

    李师中的那位在王素帐下同样做过幕宾的清客,当时也对他说,“范文正【范仲淹】帅府陕西之时,曾有《渔家傲》多。皆是以‘塞下秋来’为句,道尽了边镇劳苦。但欧阳六一嘲其为‘穷寨主’之词,也做了《渔家傲》,送与要入关中的王尚书,自谓是‘真元帅之事’。

    当日学生也在场,曾听着尚书家的几名家伎按曲而唱,但如今只记了‘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yù阶遥献南山寿’这一句,剩下的早忘得一干二净。而范文正的‘衡阳雁去无留意’,却遍传天下,至今犹唱。”

    李师中来秦州有半年多了,对‘白将军征夫泪’已深有体会。而欧阳修并未在关西任官过,他的‘yù阶遥贺南山寿’不过是凑趣敷衍之词,既乏实感,又缺真情,当然无法流传。

    欧阳修再如何自吹自擂,他的这《渔家傲》也是远远比不过范仲淹的‘塞下秋来风景异’,反倒是‘叶xiao未成荫’,‘笑问鸳鸯二字怎生书’这两,由于是真情实景,却是引人之至。当然,正因为欧阳修将十四五岁的少nv风情写着入骨三分,世间才有了他帷幕不修,sī通侄媳的传闻。

    李师中明白他的清客为何要提到欧阳修和范仲淹的《渔家傲》,就是想说完全没有实务经验的韩冈,不可能写出洋洋两万言的伤病营制度规程来。但李师中只用一句话就问得清客哑口无言:“不知韩冈抄袭是谁人?”

    如果是一个少年写出了有悖于他生平经历的上佳词句,多半就可以确认他是剽窃,但有关军中医疗制度,历朝历代都没有先例,也没有章程可循,韩冈又是从何剽来?

    除非他真的是孙思邈的sī淑弟子!——可在李师中翻看过的史书中,孙思邈好像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著述和言论。

    如果此份规程的确是韩冈自出机杼,再加上他一言灭尽土豪满mén的手腕,韩冈的才智已足以让李师中感到心惊胆战。他仅有的缺点,也就是差一个进士出身,又早早的出仕,xìng子太过急切了一些。

    李师中现在很后悔,早知道韩冈才干如此,他根本就不会同意让他来【和谐万岁】经略司任职,危险的苗子只该早点拔除。可如今天子已下特旨,想再改口就没那么容易。

    远远望着风姿秀tǐng的韩冈,李师中心中火烧火燎的一阵烦躁。自从王韶把韩冈招致mén下后,xiao动作也当真是越来越多,让他不胜其扰。而且同时举荐韩冈的还有吴衍和张守约,这让本来已经孤立无援的王韶,等于一下又多了两个得力的臂助。

    ‘至少得把他从王韶身边nong走!如果有机会,栽他一个赃罪那就更好……’

    韩冈忽然间一阵mao骨悚然,方才他转身间无意中对上的眼神yīn冷chao湿,让他只觉得有一条冰冷腻滑的毒蛇,在背后蜿蜒盘旋。他貌似不经意的四面张望,但那道眼神却再也没有出现,唯一能确定的,方才盯着自己的是聚集在net牛旁的秦州官员们。

    韩冈向那里望去。李师中四平八稳的站定,只是眼皮半耷拉着,大概是在等着鞭牛仪式结束。紧跟在李师中身后的秦凤路兵马副总管却正好往他这里看来。

    韩冈略略低头,避过那道审视的目光。

    秦凤兵马副总管窦舜卿是个新面孔,就赶在腊月中,他受命来秦州上任,据说是为了顶替了颟邗无用的前任。可窦舜卿须眉hua白,腰杆也微驼,看起来比张守约还要老上许多,也完全没有张守约身上百战功成的气势。乍看上去像个文官,而且是庸庸碌碌的文官。

    正如窦舜卿的外表,韩冈也没听说新来的窦副总管有什么出众的战绩。好像就在京东【大体是山东】打过海盗,还有就是在荆湖北路【今湖北】剿过叛1uan的蛮瑶。

    韩冈祖籍京东,自他祖父那一辈才因故迁来关西,听到窦舜卿为老家剿灭贼寇的事迹,倒有几分亲切感。但如今的海盗,其实就跟前日死在韩冈手上的过山风差不多,一伙也就十几人、几十人的样子。若是剿灭海盗都能算是战功,那他韩冈手上的战绩,便已经不比窦副总管在京东差了。

    窦舜卿是承继父荫而得官,其父好像升到了横班,是朝中总计不过三十人的高层将领之一。而窦舜卿本人,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官运亨通,竟是以殿前都虞侯、邕州观察使的身份,来领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一职!

    驻扎在开封府界的十万京营禁军,分属两司三衙统领。两司是殿前司和shì卫亲军司,而shì卫亲军司又分为shì卫亲军马军司和shì卫亲军步军司,这两司与殿前司便合称三衙。其中殿前都虞侯便是殿前司排名第三的统兵官,仅次于殿前都指、副都指挥使,统领着京城内外拱卫天子的班直shì卫,以及捧日、天武等上位禁军。

    不过放到窦舜卿这里,殿前都虞侯就不是实领的差遣,而是与向宝‘带御器械’的加衔一样,是一个荣誉xìng的头衔。比起天子身边的宿卫,殿前司统兵官当然要远远高出一大截。向宝能让前任副总管形同虚设,但在窦舜卿面前却根本抬不起头来。

    在关西,名位能与窦舜卿相抗衡的武臣,也就只有宣徽南院使、静难军节度留后、判延州兼鄜延经略使——郭逵一人。

    而观察使一职,同样是武臣中屈指可数的官位,世称为贵官,仅次于节度使和节度留后,排在武臣等级的第三级,其下是防御使,团练使和刺史。

    通常这等贵官,不仅是给武将,更多是封给宗室或是外戚,偶尔也有文臣得以加衔。濮王的第十三子赵曙,也就是英宗皇帝,被仁宗过继来为皇子前,便是个团练使,人称十三团练,比窦舜卿的观察使还低两级。

    以窦舜卿如今的官位品级,已经达到在国史中留下一份传记的资格。一般来说,官阶升到窦舜卿、郭逵这般地步,名位便已做到了顶,天下武臣中也不过三五人的地步。就该喝着热茶,晒着太阳,等待致仕了。

    前任的那位让人印象模糊的秦凤兵马副总管,已算得上老迈无用,而窦舜卿的年纪比他还大上一点。郭逵是在陕西、河北都留下累累功勋的宿将,所以当开拓横山的战略需要一个稳妥的后方时,他便被赵顼钦点去镇守延州。

    可窦舜卿的才具世间并无传说,只是他的籍贯是相州,与两朝顾命的元老大臣韩琦是乡里乡亲,他能得升高位,多得韩琦助力。而韩琦如今是反变法一派的主心骨,纵然离开了京城回到相州,他的yīn影依然盘踞在变法一派的头顶上。

    王韶就很担心窦舜卿来秦州后,会与韩琦一呼一应,使得拓边之计沦为空谈。韩冈现在远远的盯着窦舜卿,他已经忘记了追查眼神的主人,而推算着新来的副都总管会给秦州官场带来什么样的变局。

    “yù昆!”

    “嗯?”耳边一声唤,把韩冈从思绪中惊醒,王厚带着王舜臣不知何时挤到了他的身边。被抢去位置的几人嘴里嘟嘟囔囔还在抱怨着,但帮王厚推开人群的王舜臣只一瞪眼,他们便如落水狗一样抖了几下,乖乖的让了开去。

    “昨天回来,大人为了上报硕托、隆博两部的事,便连夜去翻经略司架阁库【注1】里的故纸堆,想找出过去处理蕃部相争的堂扎,好对着写奏章。最后想找的没找到,却找到了一个更有用的……yù昆你猜,大人找到了什么?”王厚很是兴奋,鞭牛已经快轮到了王韶,他也不去看,对着韩冈扯出一大段来。

    “没头没脑的,我怎么可能猜得到……”韩冈声音突然一顿,将视线投到排在官员队列中的王韶脸上。虽然他装得若无其事,但已经很熟悉王韶的韩冈,还是能看出明显的透着喜sè。

    “是与古渭有关?还是抓到经略相公的把柄?”韩冈猜测着。王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能让他兴奋如此,定然是有助于拓边计划的重要情报。而王韶翻的又是政事堂下的公文——这称为堂扎——还与蕃部事务无关,那需要猜测的范围就很xiao了。

    注1:架阁库就是中国古代的档案馆。一般来说,无论中枢还是地方的衙mén,都会设有架阁库,用以存放过往公文和账簿、名籍等物。

    ps:今天这段顺便说了下诗词的事,古人并不缺才智,如果想用抄袭的诗词来长名声,不能抄杰作,nong个二三流的作品凑数就行。若是抄袭的诗词等级太高,惹动了那些眼光毒辣的宗匠,想不1ù破绽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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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下)

    时至今日,王厚已经不会再吃惊于韩冈头脑的敏锐,很干脆的点头:“两个都是。是半年多前政事堂回来的堂扎,里面附了李经略的奏疏。李经略在奏疏中说秦州渭水两岸有无主闲田万顷,可供屯垦……”

    半年多前,那不是李师中刚到秦州上任的时候?!从他的奏疏中看,很明显是要向朝廷申请屯田渭源、古渭,这根本是在为王韶的计划背书。韩冈惊道:“经略相公原本是支持机宜的?”

    “李经略刚来的时候,本就是支持大人的,连向钤辖都没二话——哪人不喜欢功劳?只不过等大人兼了管勾蕃部之职,又有了专折之权后,便一夜风头转向。”

    “难怪!”韩冈叹了一句。管勾蕃部原是向宝兼任;而专折之权,意味着王韶在必要时,可以绕过经略司而直接向天子递上奏章。一个被夺了权,一个无缘分功,当然不会再支持王韶,明里暗里的反对,也是理所当然。

    “也难怪当初机宜要在渭源筑城时,李经略不明加反对,而是叹着没钱没粮,说是要挪用军资粮饷来资助机宜的计划!”

    “是啊,当时还以为他不想惹怒王相公。现在一看,原来是这么回事!”王厚的心情很好,王韶无意中揭破了李师中的底细,成了推动计划的最佳助力。

    只要王韶用同样的言辞将渭源、古渭的屯田之利奏报上去,难道李师中还能覆口否认不成?如果他反口,王韶便更有理由向天子申诉李师中对开拓河湟的干扰。而‘奏报反复’这个罪名,也足以让李师中滚蛋。

    “对了,为什么这事没早现?”韩冈心中起疑,若是早点现此事,王韶早前根本不会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

    王厚尴尬的笑了起来,这当然是王韶自己问题,“当时大人正带着愚兄在各城寨探风,一个月也会不到秦州一两次,没有想起要去翻看堂扎和朝报。”

    韩冈眉峰微皱。孙子都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来自千年后的韩冈,更明白信息有多么重要。情报就在身边,但不去研读,就跟没有一样。朝报、堂扎都是蕴含着大量情报,怎么能因为忙碌,而忘记翻看?!这的确是王韶的疏忽。

    “对了,yù昆……你是不是要抢net牛?”王厚岔开话题,左顾右盼一番,忽然问道。

    韩冈点了点头,这才是为什么他一大清早就往城外跑的原因。以他的xìng格,才不会无故凑这种无聊的热闹,“家严是叮嘱过xiao弟,要带上一块netbsp;“那就难怪了!”王厚点着头,又道:“愚兄便不凑这个热闹了。yù昆你待会儿要xiao心一点,别被踩着了。不然明天可上不了马!”

    “别被踩着了?”韩冈喃喃的重复了一句,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狂热的人山人海,猛的一阵寒颤,忙扯着又要挤出人群的王厚和王舜臣,笑道:“有王兄弟在,还轮得到xiao弟出手?”

    强留下了王舜臣,韩冈和王厚往人群外挤去。踩踏致死的新闻,韩冈前世没有少听说过,万一出了意外,当真是死不瞑目。而王舜臣的重心低,底盘稳,身手够好,长相又是凶恶非常,即便在蜂拥的人群中,也不用担心他会有任何危险。

    当最后一名官员chou过鞭子,转身而回,锣鼓声便喧天而起。李师中领着官员,向后退出了近百步。他们这一退,场中的气氛顿时紧绷起来,千百人蓄势待。

    锣鼓敲响了一个变奏,人群中央,一颗绣球带着条红绸往向空中腾起,就像点燃了烟hua的引线,哗的一片狂躁声响,震动全场。如山崩海啸,如巨1ang狂chao,千里长堤被洪水击垮,人流山呼海应,奔涌而上。

    韩冈看得暗自心惊,若他还在疯狂的人群中,说不准就会被推倒踩死,难怪王厚要他xiao心一点。看着他们疯狂的程度,甚至不逊于后世那些追捧韩星的歌mí们。如行军蚁掠过雨林,又如蝗虫途经田野,更似洪水扫过大地,眨眼的功夫,与真牛一般大xiao的netbsp;韩冈满腹抱怨,他的前身当真是钻在书堆里拔不出来的书蠹虫,有关抢net牛的记忆,竟然一点都没有。要不是王厚提醒了一句,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自己,别说抢net牛,能保住xiao命就不错了。

    无数只手从破碎的net牛身上一把把的往怀里揣着泥土。没能抢到的后来者,直接便将主意打道了已经揣着net泥往回走的幸运儿身上,因此而厮打起来的不在少数。

    一块土,承载着百姓们对丰收的渴望,也难怪他们如此疯狂。韩冈叹了口气,他老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nong一块土回去,据说对养蚕很有好处,还能治病。不过,他今次要让父母失望了。王舜臣身高太矮,他的身影早在人群一拥而上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看他这样子,保住自己也许不难,想要nong回netbsp;不过韩冈今次却猜错了。

    “三哥,你真是好带契!日他娘的,没想到疯成这样!”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王舜臣,浑身狼狈不堪,在韩冈面前大声的抱怨着。他上下的衣衫都已经破破烂烂,蓬头1uan,连帽子都不见了踪影。

    韩冈赔着笑,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但只见王舜臣往袖中一掏,竟然mo出来海碗大xiao的一块netbsp;王厚大笑出声:“好你个王舜臣,竟然藏得这么大的一块出来。亏你本事!”

    韩冈也惊了一下,赞着:“王兄弟当真本事!”

    “这算什么?”王舜臣拍着xiong脯,放声大笑,“俺國略的话,也是阳谋,不是yīn谋!”

    “阳谋?”王厚没听过这个生僻的词汇。与yīn谋相对的谋略,就叫做阳谋吗?

    “不是在暗地里谋算他人的诡计,而是以煌煌之师临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策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也没问题的策略,便是阳谋。即便明着告诉李师中,我们要上书朝中,他又有什么办法?正如下棋,落子在明处,但照样能分出胜负。陷其于两难之地,bī对手不得不应子,这便是阳谋的使用之法。”

    “阳谋?”王厚再次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韩冈的解释使他有了一丝明悟。比起yīn谋诡计,韩冈所提议的计策,的确光明正大。但也是一样咄咄bī人,让李师中无法应手。再回想起韩冈于军器库对付黄大瘤,于押运之路上对付陈举,于伏羌城对付向宝家奴,还有……利用伤病营对付自己的老子,每一件事都看不到任何yīn谋的痕迹,而是坦坦dangdang的行事,这样的作派无人能挑出破绽来,却也照样一桩桩的遂了韩冈的心思。

    不愧是韩yù昆!王厚只觉得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名士子心中的风光霁月。韩冈的心智才情,还有人品,都让王厚敬佩万分。

    有助力如此,王厚也不再担心他父亲在事业上的能否成功。当初下的一点本钱,如今已经收获到了累累硕果。

    王厚扯着韩冈的袖子,“yù昆,你明天就要去东京了,愚兄已在惠丰楼为你订下了一桌饯行酒。今天我们兄弟一定要好好的喝个痛快!”

    ps:争权夺利,昨天是兄弟,今天就是死敌,这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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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一)

    惠丰楼中,韩冈本以为除了王厚之外,就只有王舜臣、赵隆等几个相熟的友人。惯例的十里相送,要到明天他启程才是时候,到时王韶、吴衍说不定都会到场,而今天,应是王厚找个借口来喝酒。

    他没有想错,王舜臣跟着来了,李信也到了,还有杨英——王韶自德安带来的乡里,也是最贴身的亲信——同样到了,连赵隆也辞过王韶,匆匆的赶来赴宴,几个相熟的同伴的确都来为韩冈饯行。

    但他又料错了,由王厚主持的饯行酒他并没喝到。刚刚走上惠丰楼的三楼,一个坐着位置最好的一桌的客人,便派了个仆役来跟韩冈打招呼。

    抬眼看去,王厚和韩冈两人都吃了一惊。虽然是韩冈很陌生的相貌,从来没有打过jiao道。但韩冈知道他是谁,王厚也知道他是谁。

    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一个阉人。

    出自宫中,按规矩不得结jiao地方官吏,担任着走马承受之职的阉人,不知为何没有参加鞭牛后的net宴,却身在惠丰楼上,还派人过来跟韩冈打招呼。

    “可是韩yù昆?”刘希奭远远的招呼着。

    韩冈略一犹豫,便主动上前,向刘希奭行礼道:“韩冈见过刘走马。”

    刘希奭起身还了半礼,笑道:“久闻韩yù昆大名,却总是错过。今日得见,方知名下故无虚士。”

    大概以为韩冈第一次亲眼见到阉人,王厚有些紧张的注视着韩冈的神sè。他知道但凡士人都不会对阉宦有任何好感,生怕韩冈在见面时有什么失礼的举动。但韩冈老实本分的行礼,让王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了点淡淡的的失望。

    与王厚猜想的不同,韩冈并不歧视阉人,不过少了二两rou而已。只要不是自己下面少,他并不在乎别人有没有那二两rou。韩冈也不会把历史和xiao说hún在一起,很清楚北宋的宦官们不会葵hua宝典,也不会有避邪剑法。只是想法虽然很不现实,他还是期待着能见着一位能说出‘要圣旨,来人那,咱们给他写一张’这句台词的奢遮公公来。

    可出现在韩冈面前的阉宦刘希奭,没有想象中的yīn阳怪气,站在人群中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子,只是没胡子罢了。他的声音略显高亢,但下体健全的男人中,也不是没有声音尖细似nv子的。如果不是明着介绍出来,韩冈也做不到在第一时间便现他与常人不同。

    走马承受,全称是‘诸路经略安抚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这么长的名头,写起来不方便,说起来更饶舌,一般都简称走马承受,或直接称为走马,就跟韩冈的经略安抚司管勾公事的简称抚勾一样。

    刘希奭拉着韩冈的手往自己的桌边走,显得亲热无比,“yù昆果真是大贤,甘谷疗养院刘某近日刚刚去过,里面诸多伤病对yù昆你可是jiao口称赞,感恩戴德。”

    “走马过奖了。韩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韩冈有些纳闷着刘希奭的示好,被阉人拉着手,jī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只是他掩饰得极好,看不出半点异样。

    刘希奭豪爽的笑道:“适逢其会便能帮一城的将士解除后顾之忧,到了yù昆真的领下提举伤病事的差遣,路中各寨还有多少将士会畏敌如虎?日后西贼再犯秦州,总少不了yù昆的一份功劳。来来来,明天yù昆你就要上京,趁着今日尚在秦州,刘某权且以水酒一杯一助行sè。”

    秦凤走马拉着韩冈在自己桌上坐下,又招呼着王厚过来。王舜臣等三人地位不够,在旁边的一桌坐了,由刘希奭的伴当招待。

    刘希奭在秦凤地位特殊,人人敬他三分,就连李师中等闲也不想得罪他,而惠丰楼又是官产,刘走马要请客,谁敢慢待?

    不移时,美酒佳肴便摆满了两张桌子,再过片刻,惠丰楼里两名头牌歌妓也走了上来——惠丰楼是秦州最大官营酒店,里面的歌妓也是教坊司中jīng挑细选——yù手将琵琶轻拢慢捻,便在桌边婉转而歌。虽然是最常听到的柳永词,但并非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那般扫人兴的歌调,而是‘变韶景、都mén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唱着东京的元宵胜景,正好韩冈在年节时入京,即应时,又应事,取一个好意头。

    ‘他想做甚?’王厚的脸上写满了疑问,如今的秦州官场上,王韶并不受待见。而韩冈作为王韶手下第一得力的谋主,也当然是一个待遇。现在刘希奭宴请韩冈,摆明了是要帮着王韶一手。他为何在这么做?

    王厚的疑虑刘希奭看在眼中,但韩冈脸上清浅自如的笑容,却毫无半点异样。但以韩冈的才智,会看不出走马承受的宴请在秦凤官场中的意义?怕是已经看透了才是。刘希奭自此才在心底里真心诚意的叹了句:‘果然是名不虚传。’

    刘希奭的任务就是在秦凤作天子的‘耳目之寄’,实司按察之职。他负责监察秦凤文武众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注1】。

    不过,并非是不论大事xiao事都要上报,也是有选择的。像陈家的覆灭,裴峡谷中的战斗,韩冈察举西贼jian细的功劳,都会报奏朝中。而伏羌城中韩冈与向宝家奴的冲突,便不会上报——一是因为向安事后处理的好,二是刘希奭并不觉得为了这等xiao事有必要得罪向宝。

    从走马承受接受的差遣来看,他们只是兼任了监视任务的一个情报搜集官,不会也不该偏向地方上任何一位官僚,更不能有派别倾向。就算到各处寨堡视察,也不允许接受寨主堡主们的宴请。

    但是人就有立场,而且走马承受与天子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单向的,天子的心意有时候也会透过走马承受来传达。王韶是赵顼亲自拔擢出来,放到秦凤。支持他的行动,也是会受到天子的赞许。

    同时,建功立业的心思,刘希奭也有。所以他会找韩冈搭话——如果直接找王韶,那是结jiao地方官吏。但韩冈是即将上任的新人,先打个照面,顺便一起坐坐,了解一下xìng格为人以及才学能力,即便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都不能说他有错。

    韩冈不可能看得透刘希奭的所有盘算,但刘希奭设宴为他饯行代表的意义,以及可能引的官场变局,总是能推断得出。这是雪中送炭啊………

    这阉人当真是帮了大忙,韩冈举杯敬向刘希奭。而韩冈这一举杯,便让王厚放下心来,‘看来对大人并不是坏事’。心情一松,原本充耳不闻的歌声,也在耳中清晰起来。

    惠丰楼的两个台柱子,都是不到二十的佳丽,自幼在教坊司中得人教导,琵琶铮铮,歌喉悠扬,端的是sè艺俱全。从桌的王舜臣等人已为声sè所mí,看得如痴如醉,王厚家教严谨,只偷眼看了两眼,便不敢再看。只有韩冈,他与刘希奭推杯换盏,谈笑正欢,半点也没有把两位歌妓的表演放在心上,眼神投过去也只当是山石流水,连眼皮都不带动弹一下。

    蹬蹬蹬,又是一阵楼梯响。

    “我说惠丰楼的两个台柱子去了哪里?原来是在这里给人唱曲儿。”随着一句有些做作的声音,从楼下呼啦啦的上来了七八个人。打头的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面皮粉白,双net鲜红,仔细看去,他脸上当真是涂脂抹粉,好生打扮了一番。

    韩冈的眼皮子终于跳了一下,刘希奭这个没下面的阉人,看起来还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子,但眼前的这位,却是不折不扣的人妖。男人涂脂抹粉不知是哪里的风俗,至少韩冈在秦凤可没见过。

    刘希奭站起身来。韩冈停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能让秦凤走马起身相迎,来人必然是有官身的。但看来人的模样,不是正经官员,而应该是荫补。

    ‘是窦家的哪一位?’

    李师中的家庭情况,韩冈已经清楚,没有这等货sè。而秦州城里,够资格荫补子孙的官员,除了李师中,就只有窦舜卿。韩冈正想着,刘希奭已经给了他答案:“原来是窦七衙内。”

    “窦解。”王厚在韩冈耳边轻声道。秦州官场内的消息,他一向打听得一清二楚,“窦舜卿的亲孙,出自长房,家中排行第七。但窦舜卿的前六个孙子都夭折了,所以算起来,他还是长房嫡孙,荫补了个正九品的右shì禁。”

    王厚说到荫补,不经意的哼了一声,声音很轻,但落在了韩冈的耳中,却不禁了然一笑。

    王厚当然不喜欢荫补这两个字,因为他不是王韶的长子。王韶可以推荐韩冈,却不能推荐自己的儿子,而王厚又不是读书的材料,正常情况下肯定是要等荫补入官。不过论荫补顺位,王厚比他的大哥王廓来得要低。自来荫补子孙,都是长子长孙居前。虽然王廓在家乡悠闲度日,而王厚却是在西北边陲风吹雨淋,但规矩就是规矩,礼法纲常不容违逆,而王厚,就只有等待另外的机会。

    注1:看过水浒的朋友都知道,hua和尚鲁智深在出家之前,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所谓廉访使,其实就是走马承受,只不过是在徽宗时改了名字而已。

    ps:第一个太监出场了——虽然北宋的太监并不是指的阉人。拓边河湟,阉人出场很多,最有名便是的童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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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二)

    一旦正式对河湟吐蕃开战,王韶军权独立,必然会有一个缘边安抚使的头衔下来。到时在王韶幕中,王厚理所当然的会得到一个名为‘书写机宜文字’的职位——不是‘管勾’,是‘书写’——这是安抚使的权利,可以任命家人、仆役为书写机宜文字,也就是sī人秘书。

    只要王韶本人做得好,便可以正式授官,这是王厚仅有的机会。要不然,必须等到王韶功德圆满,收复河湟后,立下的功劳足以让几个儿子一起沾光,才能获得官职荫封。

    窦解一个油头粉面的衙内,来秦州后又沉湎于酒sè,不费气力却得到了正九品的官身,对荫补之事耿耿于怀的王厚当然看他不顺眼。

    刘希奭与窦解互相见过礼,又引来与韩冈、王厚相见。

    窦解则随意的向韩冈和王厚拱了拱手,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一拍桌子,对两名歌妓道:“怎么不唱了?我窦七可是特地来捧场的。”

    ‘是砸场,还是捧场?’

    韩冈看了看刘希奭,秦凤走马的脸sè并不好看,他作为主人都还没有说话,窦解却喧宾夺主。当真以为凭着他祖父的权势,就能在秦凤路上横着走了?

    韩冈自从转生以来,在这个时代接触了很多人和事。地位高到李师中、向宝、王韶,地位低到黄大瘤、李癞子,心机都不少。年纪轻的,如王厚、王舜臣,也都有些城府,或者说都是一些聪明人。如窦解这般浅薄的纨绔子弟,韩冈还是第一次见到,‘该不会是装出来的样子吧?’韩冈总是习惯xìng的将人往聪明里去想。

    王厚向韩冈使了个眼sè,眼神中有着几分喜sè。这是好事啊,窦七可是把刘希奭强往王韶这里推。

    刘希奭脸上的不快只是一闪而过,笑意又堆了出来,招呼着韩冈和王厚重新坐下。琵琶弦动,牙板轻敲,两位歌妓又唱了起来,还是柳屯田的曲子词。

    曲乐声中,几人随意地说着话,可窦解只理会刘希奭,却对韩冈、王厚全不答理。而韩冈、王厚也不自找没趣,也只跟刘希奭说话。

    窦解上桌,方才吃的旧菜便撤了下去,惠丰楼又换了一桌菜上来。刘希奭和王厚对前面吃得一盘鲜嫩的酿豆腐赞不绝口,细嫩弹滑,洁白如yù,又没有咸苦味,口感远远过他们过去吃过的任何一次豆腐。现在又端了上来。掌柜亲自来介绍,说是城内天宁寺的特产,过去只用在寺内素斋上,只是最近香火少了,才开始提供给惠丰楼等秦州城内地几家大酒楼。

    “这是用石膏点的,而不是卤水。”韩冈随口把底细揭穿。虽然此时还是天宁寺意yù掩藏的秘密,但后世豆腐种类hua样繁多,本质上却还是盐卤豆腐和石膏豆腐两种,这点xiao常识他也还是有的。

    “石膏?”王厚、刘希奭一起问出声来。

    韩冈解释道:“寻常都是用卤水点豆腐,故而有股子咸苦味,如果用的是石膏,便是如现在的这一道般鲜嫩。”

    王厚摇头赞叹着:“早知yù昆博学,不意连庖肆之事亦能通晓,到底还有什么是yù昆你不知道的?”

    “不愧是韩yù昆。”刘希奭随手又敬了韩冈一杯酒。

    “若是说起种菜施粪,抚勾应该也是一样熟悉。”可能是韩冈得了两人的赞,让窦解心里不痛快。他的话里带着刺,却透着浅薄。连刘希奭都听着不舒服,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更别提王厚,差点要拍案而起。邻桌也是一阵响声,却是李信和杨英两人一个拉着一个,硬是把双眼怒火熊熊的王舜臣和赵隆压在jiao椅上。

    韩冈没有理会窦解,笑着说:“也不是韩某博通,而是恰巧知道天宁寺每月都要买上一批石膏……”

    “看来韩官人的确不是博通,而是包打听啊……”窦解歪着嘴笑着,说话越的刻薄。

    王厚和刘希奭都不禁皱起眉头,窦舜卿的这个孙子怎么这般说话?连做人都不会,真不知窦家的家教是怎么教的?窦舜卿一贯的喜文厌武,曾经有传言说他想将自己的武官身份改成文官,只看他连孙子都训不好,转了文官也是丢脸。

    凡事总想图个嘴上便宜,喜欢打压别人来抬高自己,这样的浅薄xiao人韩冈倒见得多了。如今韩冈地位不同了,在走马承受面前与窦七衙内争起闲气,反而会毁了自己辛苦打造的形象。

    但给人欺上mén来也不合他的脾气,韩冈偏头看了看王厚,又对刘希奭笑道:“处道兄应该是清楚的,如今医治骨伤,总少不了一味石膏。在下很快就要提举路中伤病事宜,在情在理都得要打听一下秦州各种yao材的行情……”

    韩冈没说下去,但王厚和刘希奭却已经听明白了。韩冈因为要打听yao材的行情,从而得知了天宁寺在争购石膏,又从中推断出天宁寺做豆腐的诀窍。这一层层的推理,便体现出了韩冈的头脑明锐,闻一知十。

    “这些年来,天宁寺每隔三月就要进个四五十斤石膏,若说是有人热毒缠身,非用石膏这等大寒之物不可,也不至于一用十几年,当成饭在吃。”

    韩冈的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刘希奭暗暗点头,又暗自给了他一个心细如的评价。

    自从被推荐入官以来,韩冈以尚未授官为由,对路中各处伤病营不闻不问,连他亲自起名的甘谷疗养院也没再涉足半步。刘希奭本以为韩冈是那种得了官后便无心政事的一类人,但从他暗中打听yao材行情的一事来看,韩冈对他自己要负责的事务还是很上心的,也难怪王韶那般看重他。

    “见微知著,王、张、吴三位果然有眼光。yù昆当真是大才。”刘希奭举杯又向韩冈敬了一杯酒。

    “哪里,走马过奖了。”韩冈回敬刘希奭,王厚也端起杯子凑个热闹,不经意间,窦解已经被晾在了一边。

    对窦解这样的人来说,无视便是最大的侮辱。偏jī的xìng子,根本容不得人xiao觑半点。一个灌园xiao儿,一个阉人,还有一个幸进之徒的儿子,竟然都当他不存在,在那里自说自话。窦解的心中顿时浸透了屈辱,熊熊怒火燃起。

    而韩冈还在跟刘希奭谈笑着,毫无拘束,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王厚对此并不惊讶,只要与韩冈打过jiao道,只要与他没有仇怨,都是很容易便跟他亲近起来,他本人不也是这样的?

    刘希奭与韩冈有说有笑,觥筹jiao错,不是官场上的应酬,也不是一开始别有用心的刻意结jiao,刘希奭是真的觉得与韩冈喝酒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甚至不知不觉中,话题转移到河湟拓边上之后,刘希奭也浑忘了要避忌一点。

    与君子jiao,不觉自醉。

    韩冈前世毕竟有过长达十六年的正规的学习经历,虽然所学到的知识,与如今世间流传的学问有所冲突,无法有效运用。但学习方法却能贯彻古今,将之运用到儒家学术的攻读上来,同样无往而不利。科学知识故且不论,十六年正规化的教育培养出来的逻辑思考能力,就已经让刻苦钻研的他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就算没有留在身体里的记忆,只要有充分的时间用来学习和jiao流,他照样能在面对这个时代的饱学之士时,丝毫不1ù半点怯意——这是韩冈的自信。

    而且从jīng神年龄上说,韩冈比他的外在要年长得多,早早有了稳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xìng格、为人都已经成形,又是冷静现实的xìng子,几乎不会为身外之事所干扰。同时他还有有足够的社会经验,与人jiao往起来得心应手。

    北宋与千年后的时代,社会、风俗、人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xìng依旧,使得韩冈hún迹在北宋的社会中依然如鱼得水。

    这就是韩冈的优势所在。也是依仗着自己的经验,韩冈正xiao心的准备着从窦解这里探一下窦舜卿的老底。

    “……再过一年半载,等王机宜在古渭和渭源将根基打好,到那时,立功的时候便到了。”韩冈抬眼像是在对刘希奭说话,但眼角却是在关注着窦解的神sè。

    不出意料,窦解冷笑一声:“富相公、文相公这些元老重臣,没一个喜欢妄起干戈。”

    “别忘了韩相公。”韩冈第一次接过窦解的话头,出言反驳,“相三帝、扶二主,富、文可比得上?!他可是支持拓边河湟的!”

    “谁说的?!”窦解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事,“韩相公怎么可能支持王韶!?他可是骂了也不知多少次了。”

    ‘蠢材!’韩冈眼中藏着嘲笑。

    窦解的脾气xìng格,韩冈一眼便看个透底。自高自大,心xiong比针尖还xiao,又乏城府,浅薄无知。这样的人总以为是众人的中心,最受不得轻视。把握到窦解的xìng格,设个陷阱让他自己跳进去,也不需费多少力气。窦解这么轻易便上了当,让韩冈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窦解脸sè也变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

    刘希奭面沉如水,双眼透出的寒意能把人冻结。他当然明白,赵顼把窦舜卿派来秦凤,不是为了给王韶拆台。可从窦解的话中,窦舜卿的偏向已经展1ù无遗,而且谁是幕后,也已经清楚明了。秦凤走马头痛yù裂,这件事他是上报好,还是不上报的好。

    窦解脸sè阵青阵白,让王厚看了很解气。而韩冈却站起身,对刘希奭行礼道:“今日一会,多承走马盛情。只是天sè不早,明日韩冈便要启程,还是先告辞了。”

    刘希奭愣了一下,又苦笑着点头:“也罢……就到这里吧。”

    ps:韩三快走了,不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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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三)

    好好一场饯行宴给个厌物搅和得不欢而散,刘希奭送他们出来时,也只能苦笑着说等日后有机会再聚。只是这可能xìng不大了——韩冈自京中回来后,就是正式的秦州官员,走马承受碍于身份,便不可能再邀他一起xiao聚。自然,韩冈和王厚并不会在意刘希奭的宴请,只要秦凤走马在心底里给窦舜卿记上一笔账那也就够了。

    别过刘希奭,韩冈、王厚、王舜臣等几人自惠丰楼一起往普修寺走去。还在年节中,又刚刚结束了net牛祭典,城中的大街xiao巷热闹非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穿着新衣的孩童在路边笑闹着,而走亲访友的人们更是络绎不绝。

    王厚左顾右盼,呵呵笑道:“都在扎彩灯了,再过几日便是上元。届时城中照例的放灯三日,只可惜yù昆你今年是看不到了。”

    韩冈轻巧的避过一个差点撞上自己的xiao孩子,也笑道:“算下行程,上元的那一天,xiao弟恰好能赶到京兆府。长安的上元灯会,只会在秦州之上,不会在秦州之下,我可不会羡慕你们。”

    “要是yù昆你能在上元夜赶到东京才叫好!”王厚放声说着,“天下上元放灯皆三日,唯有京城五日。从元月十四到十八,城中夜夜光焰冲霄,星光皆隐。御街之上溢彩流光,星汉银河如坠城中。那样的景sè,天下四百军州,数千城池,也只有人口百万的东京城中才得一见!”

    王厚沉醉于记忆之中,韩冈听着也是心向往之。百万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城,虽然跟人口膨胀的后世没法儿比,但在韩冈心中,却自有一番魅力。

    “那不是刘仲武吗?”转过一条街,赵隆突然叫了起来。

    王厚、韩冈一起望去。只见赵隆手指之处,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军官被七八名军汉簇拥着,正往街旁的一家酒楼中走去。

    “他就是刘仲武啊……”

    刘仲武因为受到向宝的青眼,在秦州已经有了点xiao名气。被一路都钤辖关注提拔的新进,总是会受到多方的关注。

    王厚一直目送着刘仲武走进酒楼中,这才转头对韩冈道:“刘仲武今次也要到东京去,与yù昆你一样都是明天启程。”

    “向宝荐了他任官?!”

    “不是!”王厚摇头,“刘仲武不是直接为官,他的功绩还不够。如果军功够多的话,就可以像甘谷城的王君万那样连转三官,一跃入了流品,做了一名从九品的三班借职。但刘仲武不够资格,他是去京中三班院参加试shè殿廷。”

    试shè殿廷,顾名思义就是在天子面前考试shè术。只要考绩优异,也可录名为品官。不用王厚解释,韩冈也清楚这条武官晋升流品的捷径,无他,王舜臣和赵隆过去没少在他耳边念叨。

    韩冈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不是直接荐官,但向宝为刘仲武争来的机会已经够难得了。王兄弟没捞到的机会,这刘仲武却是平白无功的便到了手。”

    “如此恩遇,刘仲武只要不是生xìng凉薄之辈,对向宝肯定是感jī涕零……何况还向宝还送了一个美人给刘仲武,在家为他缝衣做饭!”王厚冲王舜臣几人扬了扬下巴,“哪个不羡慕他的运气?”

    王韶如今提拔的四个亲卫,都有将他们外放去领兵的计划。其中以王舜臣的职衔最高,再升一级就能转入流内官,只是年纪差了一点,要等上两年才能实际外任。杨英是王韶乡里,以殿shì的职衔担任弓箭手指挥使,其实是白领这一份俸禄,并不实际带兵,寻常便护持在王韶左右。

    而赵隆和李信,两人在秦凤都是数得着的好武艺,轻而易举便能压制着手下的骄兵悍将。赵隆的相貌身材极有威慑力,王韶平常喜欢把他带着身边,但放出去带兵一样没问题;李信则为人寡言,重要的事情jiao给他便可以高枕无忧,是那种可以安心的把后方和粮道jiao给他的典型军官。

    不过计划是计划,四人如今都还在王韶手下听命,要等到外放领兵,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而刘仲武却眼看着就要达成目标了,只要他在殿前演武时有点好表现,一个流内官身便唾手可得。

    “真真是好狗命!”王舜臣对刘仲武的运气又羡又妒。说起来,如果没有刘仲武,王舜臣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获得去京城的名额——只要李师中和向宝届时不反对的话。

    “王兄弟的军功其实已经够了,只是争不过向宝支持的刘仲武。几十个级在身上,还换不来一次御前演shè的机会,真是吃了大亏!”韩冈摇头又叹着气,他深为王舜臣感到遗憾。

    说起军功,其实王舜臣很吃亏,韩冈更吃亏。在裴峡谷,斩三十余级,在下龙湾村,又斩获过山风以下二十多个级,两人都是亲历其事。寻常县尉捕盗得五人,已经可以加官一级,而军功斩有个三五十级,足以让一名xiao卒得入流品,鱼跃龙mén。如果上头有人,靠着五六十级的斩,甚至完全可以吹出一个败敌数千的大胜来。

    但韩冈刚刚因为前一次的斩功以及在甘谷城的功绩,而受到荐举,后一战的军功并没有被录入下来。刚过了年,韩冈才十九,能入流品已是难得,进用太反而不利日后——李师中便是这般说的。同样,虽然看起来有二十八、三十八,但实际上才十八岁的王舜臣,也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而与从九品的流内官无缘。

    所以最后的那点在下龙湾村里的功劳,便分给了赵隆和李信二人。王厚虽然适逢其会,但他也没有从赵隆和李信那里争功的意思。

    “也不必羡慕刘仲武,以四位兄弟之勇武,又能耽误几年时间?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就是几位官人了。”王厚出言安慰着有些丧气的王舜臣四人。

    韩冈也道:“处道说得没错,以几位兄弟之才,只要有机会,何愁不能一跃龙mén?……”他再一笑,“而在王机宜身边,机会又怎么会少?”

    “说的也是!”王舜臣的兴致又高了起来,他走过路边的摊子,丁零当啷的丢下一把钱,捧了十几个橘子回来,分给韩冈他们一人两个。

    王厚和韩冈要维持形象,把两个橘子收在袖中,而赵隆、李信他们,都是剥了皮,直接丢进嘴里。几人一边吃,一边走。

    王舜臣吃着一嘴的汁水,顺着胡须向下流,含糊不清的说着,“三哥也是本事,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去查得yao材市价。”

    调查个鬼,韩冈当然没有去调查,但他前面把事情说得圆得很,没人会怀疑。不去问过石膏的行情,谁能看透天宁寺的豆腐是用的什么材料?

    王厚也是摇头,指着街边的一家yao铺:“这样的铺子秦州有二三十家,要是一家家yao铺去问,我可吃不消。”

    韩冈笑了笑,想避过这个话题。只顺着王厚的手指方向,却正见那间yao铺中的伙计把一个抱着xiao孩的nv子轰了出来。那伙计还cha着腰,在台阶上骂着:“没钱还想抓yao?!又不是开善堂的!没了钱赚,要俺们喝西北风去?”

    那nv子虽然头都被推搡散了,遮去了容貌,但抱着孩子的背影看上去却是楚楚可怜,让人义愤填膺。见这么一对母子受欺,好事的王舜臣当即上前几步,揪住yao铺伙计作势要打。

    “别下重手!”韩冈淡然的说了一句,上前将那nv子扶起,“xiao娘子可安好?”

    被韩冈抓着手臂,严素心身子一颤,心中顿时又羞又恼。哪有这般无礼的?!方才想赊贴yao而被轰出yao铺,已经是不幸,想不到竟然还碰上了个调戏nv子的泼皮。

    世风严谨,男nv大防虽然没有明清那么恐怖,但随意接触良家nv子的身子也并不合适。王厚在旁边咳了一声,权作提醒。而韩冈扶起严素心后,便放开手,退了一步。动作自如,神sè也是自然得紧。

    严素心xiao心的抬起头,只见韩冈的双眼清澈深邃,神sè也不带一丝yín邪,并不是趁机占便宜的浮华少年。而且这张面容,虽从没有正面相见,却早已深深的刻在心底。

    “多谢官人!”严素心抱着招儿向韩冈行礼道谢,声音中有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官人?韩冈眼眉微动,又仔细看了严素心一眼,看起来她好像认识自己的样子。自家穿的是文士的襕衫,平常百姓看到自己,多半会道一声秀才,而官人,如果不是酒楼或脚店里的xiao二和掌柜,就只有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才会这样称呼。

    王舜臣这时退了回来,他并没动手,而是放手让yao铺伙计躲进店中。赵隆奇怪的问着:“怎么不打?”

    “三哥都说不能下重手,那还怎么打?!俺下手何时轻过?”王舜臣反问,他探头去看着严素心怀里的招儿,看轮廓应是个一个相貌很清秀的xiaonv娃子,但她的头面上长着稀稀拉拉的水疱,而被扯开了半边衣襟,1ù在外面的上臂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浆疱。

    ps:猜一猜xiao姑娘是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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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四)

    “痘疮!”王舜臣一声惊叫,赵隆和李信当即倒退了几步,远远的避开。北宋的痘疮,其实就是天hua。这个时代,从皇室到民间,婴幼儿死亡率都是高达五成,其主要罪魁便是名为痘疮的天hua。赵隆和李信都没得过天hua,自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痘疮?……是水痘啦!”王厚上前查验了一下,他xiao时就得过天hua,运气好撑了过去,耳鬓、额角等不显眼的地方,还有当时留下的疤痕。眼前的xiao孩子身上的浆疱,并不是天hua的样子。他抬头问着专家的意见,“yù昆,你怎么看?”

    “不是痘疮。”韩冈这个身体没得过天hua,更不知道水痘和天hua的区别,但yao铺里的专业人士轰人出来时并没有避讳,想来也不是会要人命的烈xìng传染病。

    严素心低下头看着招儿已经满是水疱的xiao脸,“是水痘,郎中都开了yao方,就是没钱抓yao。”

    韩冈掏了一下怀中,钱袋里只剩下百十文,他问着王厚,“处道,还有钱没有……”

    王厚向外掏着钱,“yù昆你倒是一片仁心。”

    韩冈正sè道:“当初若救我的孙道长少了一份仁心,xiao弟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说的也是,也算是件yīn德吧。”王厚把一串铜钱递给韩冈,韩冈装进自己的钱袋,转手一起jiao给严素心,又问着:“还够不够?”

    看着韩冈温文尔雅的微笑,严素心抿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她哽咽着低下身去道谢,但抬起头时,韩冈已经带着人走远了。

    王厚走在韩冈身边,沉默了一阵突然说道:“yù昆,方才你做得岔了,不该扶她的。你虽是好心,可街上人多眼杂,传出去对yù昆你的名声不好。”

    韩冈哈哈笑着,浑不在意:“方才本有,心中却无。如今虽无,心中却有。处道,你着相了!”

    王厚愣了,想了一想,便摇头自嘲而笑:“愚兄的确是着相了。……不过yù昆你在普修寺里倒真是住得久了,说话也越来越有禅味。”

    韩冈停步抬头,看着普修寺的匾额,“除了香火塑像,这庙里,哪还有半分禅意?”

    ……………………

    寺中的住持和尚道安,这时正陪着几人说话。看着韩冈等人进来,便急忙站起。

    他们都是不够资格出席韩冈的饯行宴,而特地在普修寺中等候韩冈。王五、王九,还有周宁,在周宁身边,又站着一个让韩冈看着眼熟的黑瘦青年。

    当初的德贤坊军器库中的两名库兵——王五和王九,在陈举一党被清理之后,已经改在成纪县衙中做事——这是韩冈的安排。

    陈举在成纪县只手遮天,县中的衙役胥吏都在他的指挥之下,他一倒台,几十个在县衙中奔走的吏员,没有一个不受到牵连。及时找到新后台的,留任原职,而有些牵扯过深又找不到后台,便落职回家。空缺出来的职位,给多方瓜分干净,韩冈也趁机塞了几人进去。王五、王九便是其中的两人,其中年长的王九还是个班头。

    韩冈籍此向外界证明:“跟过我的,我都不会忘记。”

    德贤坊军器库一案,王九和王五在历次审问中咬定牙关,帮着韩冈把罪名坐实在黄德用身上。不管怎么说,刘三尸身的要害处,都有他们留下的刀伤,秦州和成纪县的仵作可分不清死前伤和死后伤的差别。王五、王九一想到投名状都jiao了,哪里还能有改口的胆子。

    不过这样一来,韩冈便欠下他们的一笔人情。理所当然的,韩冈帮着他们洗清了一切罪名,还在成纪县中安排了两个有油水的位置——虽然是衙前,却是在衙mén中长期服役的长名衙前,比起韩冈当时服的衙前役是天壤之别。

    “你们是yù昆保下来。在衙mén中好生做事,等yù昆回来,如果愿意的话,就让你们跟着他去办事。”王厚教训着两位王衙前,看着他们唯唯诺诺。

    另一边,韩冈又与陪他从秦州一直走到甘谷城的民伕中的一员——周宁搭起话来。

    看到周宁,韩冈便想起他在甘谷城创立的甘谷疗养院,以及在疗养院中做事的一众成纪县民伕。甘谷城的防御体系早已整修完毕,韩冈当日带去甘谷城的民伕,已经跟被留在甘谷修城的那一批人一起被放了回来。

    只是领头的朱中却是被征召入军中,成了一位军医,负责外科——这是韩冈临走时的意见。有了这重身份,想来朱中应该很快就能娶上媳fù了。

    至于周宁,则是因为韩冈看在他能写会算的条件上,把他安排到了户曹书办的位置上,这是刘显原本的职位,如今刘显已经成了刀下之鬼,周宁名正言顺的夺下了户曹书办的位置,油水自然丰厚。才几日功夫,周宁身上的穿戴已然不同。

    周宁先向韩冈道过喜,祝他一路平安,这才把身边的黑瘦青年拖了出来。向韩冈道:“xiao人的这位族兄,一样姓周,单名一个‘凤’字。”

    韩冈看着眼熟,听得耳熟,再一细问周宁。才知道他的这位姓周名凤的族兄弟,正是当日被韩冈顶了德贤坊军器库差事的那一位,而后韩冈又在被派了去甘谷押运军资的那一天,在县衙里见了他,听陈举说他的老子上了吊,让周凤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单丁户,自此便免了衙前苦役。

    “只是xiao人的这位族兄,因为从军器库中调离得太巧,被怀疑是陈举一党。前些日又牵连到官司中,剩下的一点家财也都全没了。现在想寻口饭吃,还请官人成全。”周宁在韩冈面前说着好话。

    而木讷的周凤则上前一步,跪倒在韩冈面前:“xiao人周凤多谢韩官人救命之恩!”

    说罢便砰砰砰的连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响头他下了狠劲,头抬起来是,脑mén上已是一片鲜红。

    韩冈神sè微动,的确,周凤可算是被他救了xìng命。若不是韩冈横空出世,让刘显将管库的职司从周凤的手上夺了去,他少不得要在火海中化为焦尸,还得落个罪名,老子和家产一样保不住。陈举的盘算,如今也不是秘密,周凤又是当事人,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并不出奇。

    韩冈抬手示意周凤站起,“你与我都受过衙前之苦,也算是同病相怜,举手之劳,帮一下也无妨。王九……”

    王九会意的上前一步,低头抱拳:“请官人吩咐。”

    “你看看县衙里什么地方还有阙,给周凤一个位置。”

    “官人放心,xiao人明白!”王九低头应是。

    周凤则连连磕头:“多谢韩官人!多谢韩官人!”

    “起来吧!”韩冈端坐着,双眼犀利如电,他经历得多了,便越来越有人上人的气势,“别的我就不提醒了。只望你能以己心体他心,当初受过的苦,不要再害到别人身上……否则我决不饶你!”

    “官人放心,xiao人决计不敢。”周凤点头哈腰的应承下来。

    ……………………

    次日清晨。

    天空东侧有了点微光,而西半边的天空却还是一片墨蓝。凌晨的寒意如刀似剑,宽阔的道路上,只有寥寥数人。

    韩冈从下龙湾村出来,父母和韩云娘的眼泪和嘱咐还沉甸甸的压在心头。王厚、王舜臣等十几人,就已经守在了南mén处等候。

    韩冈远远的向王厚他们拱手道:“韩冈累各位久候了。”

    王厚也远远的在méndong下行礼,带着众人迎了过来。但走到了近前,所有人视线却齐刷刷的望向韩冈的身后。他们指着紧跟着韩冈的一名十二三岁的xiao童,惊问道:“这是谁?”

    韩冈道:“今次上京,身边没个得力的伴当实在不方便,所以带了这个xiao子。你们应该都见过的,是李家的xiao六。当初来报信的那一位。”

    没人能想得到,韩冈带在身边的伴当,竟然是李癞子的xiao儿子。王厚对他有点印象,正是前日在下龙湾村中守株待兔时,赶来通风报信的那个xiao子。韩冈能将陈家余孽一网打尽,李癞子的倒戈一击不无功劳。为了酬谢这份功绩,韩冈便收了李家的xiao六在身边坐了个伴当,连嫁给黄家做媳fù的李八娘,也平平安安的回到了娘家。

    王厚上下打量了李xiao六一阵,皱眉摇头,“yù昆。如今道路不平,贼人众多,还是再多带个老成干练的的伴当上路才是。”

    “三哥,还是找个可靠点的帮手。要是实在不行,俺跟你去。”王舜臣也劝着韩冈,“如今路上可不太平。”

    “处道你们都放心,”韩冈豪爽的拍了拍挂在马背上的一弓一刀,“有弓刀在此,韩某还怕那些剪径xiao贼不成?”

    韩冈说得豪气干云,而实际上他也不认为路上会碰上什么贼子。陈家余孽已经dang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书生仗剑游学天下,他三年前就已经孤身做过,如今就算身边带个累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他走得都是直通京城的官道,按后世的分类算是国道,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哪家贼人会这般不开眼。

    住的是驿站,走得是通衢,要是这样还能碰上贼人,韩冈可以去买彩票了——虽然这时代没有彩票。

    拗不过韩冈,王厚他们也只能作罢。跟着韩冈一起,几人一起往东mén走去。南mén是接人,东mén才是送人。王厚边走边说:“大人和吴节判今天都要来,酒菜也提前派人在十里铺那里备下,就等着yù昆你上场了。”

    “又要劳动机宜和节判两位了。不知到时还有什么吩咐。”

    “吴节判那里愚兄不知道,大人却是要有一封sī信想托yù昆你带给王相公。”

    韩冈听着一震,说是带信,实际上这是面会王安石的机会,一个从九品的选人想见到宰执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是王韶特意为他安排的?他看了看王厚,脸上果然有些笑意。“当是要多谢机宜苦心!”

    “说起来,吴节判怕是也要有些信件托yù昆你带去京城。”

    “这是当然的。”韩冈点点头,北宋又没有邮局,驿传系统又不送sī人信件,要想送信给远方的亲友,只有转托给相熟的友人。

    ps:辛苦了许多,韩三终于有了点地位,xiao弟也越的多了。兲之气逐步晋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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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五)

    韩冈一行抵达东mén时,王韶和吴衍还没到,却见到了另外一拨送行的队伍,正是刘仲武。这位得了向宝青眼的年轻军官,被一群人簇拥着,依依而别。向宝没有出来送行,但他还是派了一个亲信。两拨人马都挤在城mén内外,靠得很近,但互相之间连个招呼都不打,完全视而不见。

    “要不要跟他一路走?互相也好说个话。”王厚开着玩笑,声音大了点,刘仲武好像听到了,头动了一下,又立刻转了回去。

    韩冈洒然笑着:“我是无所谓,但他怕是不干。不闻向钤辖气量有多大,跟我走在一起,回来后,刘仲武有的是xiao鞋穿。你看,果然先走了!”

    刘仲武走得貌似急了点,仿佛在逃跑,送他出行的大队朋友中有十几个跟着他一起上路,他们都是跟刘仲武关系特别好的亲友,按习俗都是送个五六里,七八里,九十里才会回转。而韩冈这边,王厚也在十里铺那儿准备好了酒席。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古时jiao通不便,一别之后,再见便难知时日。但这对韩冈并不适用,现在在场的都是年轻人,net秋正盛,而且韩冈只是去京城打个转,很快就要回来。也没有十里相送的惆怅,而是预祝韩冈一路顺风的欢快。

    一片喝道声从城中远远的传到了城mén口,韩冈一众循声望去,只见旗牌之后,王韶与吴衍并辔同行,正往城mén这里过来,而行在他们身边的,竟然是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想不到他也来了!’

    ……………………

    秦凤经略使的书桌,已经被一幅八尺长、四尺宽的熟宣所占满。用明矾蜡过的上等宣造,衬在幽沉黯哑的漆工桌面上。纸面中的楼台亭阁、hua石人物,为工笔素描,各个鲜明无比,惟妙惟肖。

    李师中一身青布道服,髻上只cha了根木簪,单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乡儒。他站在桌前,手执兔毫笔,盯着画面聚jīng会神。书房中的火炭烧得并不旺,但李师中的额头上却细细密密的尽是汗水。一旁磨墨添水的书童,屏声静气,墨块研磨间,不敢出丝毫声响。

    一幅《菊酒忘归图》,李师中从动笔开始,到如今已经过了三个月。一遍稿,二遍描,刚开始的一个月虽然事忙,却很快的画完了大半。但自从……自从……好吧,李师中承认,自从韩冈这个名字传入耳中,1uan七八糟的事便一桩接着一桩。在自己还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本已经被他打压了近一年的王韶,竟然在收了韩冈为mén生之后,转守为攻,不但连络起张守约和吴衍,甚至还在年节前直奔古渭,自己哪有心情再画下去……

    不需通报,姚飞径直走进李师中的书房,先横了磨墨的书童一眼,示意他离开,而后低声向秦凤经略禀报他刚刚得到的消息。

    亲信mén客的声音入耳,李师中低头仍看着画卷,头也没有抬上一下。片刻之后,方将画笔饱蘸了浓墨,在画卷上添了几笔,寥寥数笔,又是一名憨态可掬的醉客跃然纸上。放下手中兔毫,他才回头笑道:“韩冈今天上路,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说这个了,翔卿,你来看看,这画还有哪里须改的?”

    姚飞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李师中认为自己掩藏的很好,但他早已看出来,对那位才二十出头的士子,秦凤经略暗地里实则颇为忌惮。要不然,他也不会在韩冈进京的这一天,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看来自己是要坏了李经略的好心情了:“禀shì制【注1】,刘希奭也去送行了。”

    李师中脸sè顿时一沉,本来轻松写意的脸上一下yīn云密布,可停了一下,他转而又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走马承受又如何?不就是通着天嘛!想想种谔,他夺绥德是得了天子的密旨,依旨而行。文宽夫【文彦博】还不是bī着官家,把种谔贬到了随州待了两年,连传递密旨的高遵裕也被踢到了乾州做都监,最近才迁到西京去。”

    真要斗起来,李师中半点不惧刘希奭。刘希奭背后的皇帝虽是天下至尊,但也并不是不可违逆,只要分出个是非对错,皇帝也不能随意而行,“朝中有君子在,有诤臣在,即便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何况区区一个走马承受!”

    “相公!还请慎言!”作为李师中的亲信幕宾,姚飞其实很头疼他所辅佐的秦凤经略安抚使的一张嘴。许多话心里明白就行了,说出来作甚?!不过若不是李师中心情jīdang,也不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话来。

    李师中长于政事,兼通兵事,历任地方都能留下不错的成绩。姚飞几十年来辅佐过多名高官,大xiao官员见过成百上千,这么多人中,李师中的手腕算是一等一的,绝对是能力出众的官员。

    只是李师中十五岁便敢上书议论朝政,入仕后,从没歇过他的一张嘴。在天子驾前,在宰辅面前,自吹自擂的情况多不胜数。李师中在朝野中留下的印象就是个好放大言的能臣。

    姚飞每每为李师中叹息,就因为他爱1uan说话,经常与当朝宰臣相龃龉,往往因为言辞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资历足够,功绩足够,年纪也到了的李师中,怎么会始终与宰执无缘?他升到shì从已经快二十年了,经略使也做过了几任,就差最后一步始终跨不过去!

    “就怕韩冈去见了王大参,有他为王韶奔走连络,不知会在秦州搅起多大风雨。”

    “王安石?”李师中不快的冷哼一声,“他能做什么?外臣中,韩稚圭【韩琦】反变法,富彦国【富弼】反变法,文宽夫【文彦博】一样反变法。宫里面,太皇太后、太后,哪个支持变法?王安石如今祸1uan朝纲,闹得天下沸腾,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说过,王安石一对眸子黑少白多,甚似王敦,迟早1uan天下。”

    “相公说的是!”姚飞清楚李师中很早以前便与王安石打过jiao道,只是两人甚不相和。确切的说,是李师中看王安石不顺眼。以至于早在两人刚刚入仕的时候,李师中便说过王安石迟早会1uan天下。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二十年前,包拯担任参知政事的消息流传开来,世间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身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们与他一样端正,所谓严于律己,严于待人,做御史时,一份份弹章谏章,让朝堂同列苦不堪言,连仁宗皇帝都被喷过一脸口水——这样的人升任大参,当然让人担心他会闹得朝中jī飞狗跳。不过李师中则说,“包公何能为,今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1uan天下,必斯人也。”

    其实类似的话,在朝野中不甚枚举。不说别的,富弼、文彦博哪个没被这样骂过,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韩琦,被人弹劾说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叠起来能跟他一样高。都是图个嘴皮子痛快,一千条也不一定有一条能对上,只是李师中恰巧说中了而已。

    “可韩冈毕竟是官家亲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官家总会留个印象。”

    李师中依然不在意的样子:“官家记着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英宗,注2】不记得李师中这三个字?如今的官家会不清楚秦州知州、秦凤经略是谁?!皇帝心里记着人多呢!虞舜放四凶,你说虞舜记不记得四凶【注3】的名号?!”

    李师中的声音不自觉的变得有些尖利,姚飞看得出他失态了。

    本来无出身的文官,在二十五岁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实职的新条令,是在李师中后悔没有反对王韶三人的荐书时,突然递到面前的。当日李师中心情便好了不少,他面前的这张画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赶出来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审官院批准韩冈为官的回复便送到了李师中的案头,里面还夹了赵顼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里奔走的胥吏便为韩冈吃了大苦,竟有十二个人挨了杖责。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师中最后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结束这次并不愉快的对话。

    姚飞很识趣,告辞了就准备离开。李师中突然叫了一声:“翔卿,等一下!”

    姚飞回过身来:“不知经略有何吩咐?”

    李师中犹豫了一下,问道:“架阁中的……”

    李师中yù言又止,姚飞却心领神会,立刻回道:“机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经看过了。”

    秦凤经略脸sè稍霁,点点头,带上了一丝微冷的笑意,“看过就好!”

    他低下头,心神重新沉浸在画卷之中。姚飞走出mén去,望空摇头叹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计策用着也是无奈。

    注1:宋代的文官,尤其是八品的升朝官以上,身上的头衔不仅仅有本官、差遣,许多还会被授予馆职,标志高选,并非实职。如李师中,此时他的差遣是秦州知州兼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本官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而馆职则是天章阁shì制。一般来说,因为宋代重文的关系,除了有上下级从属关系,其他情况下多以馆职来称呼。在如包拯,他在宋代通称为包shì制,就是因为他曾为天章阁shì制。至于包龙图,则是明代以后的事了——而且这是错误的称呼,因为包拯仅是龙图阁直学士,而非大学士,不够资格以龙图为后缀,只能被称为直龙或直阁。

    注2:昭陵是仁宗陵寝永昭陵的简称,厚陵是英宗陵寝永厚陵的简称,此时士人的习惯,常常用陵寝的名称来称呼先帝。

    注3:出自《尚书?尧典》,舜继承尧让出的帝位后,将原本是尧臣的共工、欢兜、三苗、鲧四人或流放,或诛杀。此四人便被称为四凶。鲧,是禹的父亲。

    ps:因为李师中的天章阁shì制,顺便提一下北宋的官衔种类。

    前面提到的本官和差遣,大家应该了解了一点。但北宋的官号除了这两项以外,还有其他几个职位系统:散官阶,这是定服sè,也就是官袍的颜sè用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用,继承自唐代;馆职,这是备选,一般京朝官中的少数人才有;爵位,公侯伯子男,不用解释;另外还有功臣,有功臣封号,便可入国史了;勋号,虚衔,无职事,无俸禄,只有个品级。

    举个欧阳修的例子,做过参知政事、官场沉浮四十年的他,致仕前在亳州的头衔是: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功臣号】、观文殿学士【馆职】、特进【散官阶,正二品】、刑部尚书【本官,从二品】、知亳州【差遣】、上柱国【勋号,正二品】、乐安郡开国公【爵位】、食邑三千八百户、食实封一千户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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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意吴越竟同舟(上)

    [有朋友说俺ps剧透用得太多了,俺从善如流,以后无特殊情况就不用了。但红票和收藏还是要的。另外还有朋友说辞行说了五章太长了一点,虽然是没错,但这是必要的铺垫,里面出现的人物和情节都会在后文出现,总不能让他们突然冒出来,并不是在灌水。只稍作解释,下面请看正文。]

    渭河岸边,陇山脚下,正是秦州通往凤翔府宝jī县的两百余里官道所在。沿着渭水河谷向关中腹地而去的官道,曲折绵长,冰结的渭水如一条yù带,穿行于陇山群峰之间。夜sè将临,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只能从白雪皑皑的山巅上,看到一点反shè过来的落日余辉。

    踏着渐临的暮sè,在这段官道的中段,一处年久失修的驿站前,韩冈吁的一声,勒停了马匹。李xiao六紧随在韩冈身后,几乎滚着下马,狼狈的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着大气。xiao孩子气力短,骑在马上奔bo了几个时辰便吃不消了。

    当日韩冈押队从秦州往甘谷去,才走了三十里到了陇城县便停下来休息,这是因为再往西北去的第二程六十里的山路并不好走。而从秦州往京城去,一千七八百里路,骑马总计不过十九程。按此计算,第二天入夜时就得抵达宝jī县,所以第一天,便是整整一百三十里路。

    渭水是北面陇州和南面凤州的界河,自出秦州地界,在陇州和凤州jiao界的山谷中穿行二百里后,流入凤翔府境内。位于渭水北岸的官道从地理位置上看,应该属于陇州,但由于陇山阻隔的关系,陇州无法直接进行管辖,实际上是被秦州和凤翔府两家各管一半,各自派出巡检在路上维持治安。

    驿站的位置依山傍河,接天连地,山河有龙蛇之相。此地风水甚好,埋下棺木,便能旺家。因而这座合口驿站,破落得像座老坟边的旧祠堂,韩冈却也是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是在京城中,安顿辽国和西夏使臣的都亭驿和都亭西驿,那便是雕栏画栋,重楼叠翠,比秦州的州衙还要气派三分。不过既然是山沟子里的驿站,设施便简单了很多。这座名为七里坪的驿站,房顶上的积雪中能看到茅草tǐng立,而后院的一侧厢房,甚至塌了半边都放在那里没有打理。

    ‘或许真的是祠堂改得。’韩冈想着。

    甫进驿站,一名在驿站中打下手的驿卒老兵就迎了上来,张口便道:“敢问官人,可是要住店?”

    ‘什么时候驿站改客栈了?!’

    韩冈听着老兵的招呼,微微吃了一惊。只看老兵上来迎客的动作话语熟极而流,便知道驿站充作客栈的时日不算短了,而且院落中停满了卸了牲口的车子,看起来在驿站中落脚的队伍也不少的样子。

    韩冈没住过驿站,不清楚这里将驿站兼做酒店,是不是个特例,但秦州城中最为有名的惠丰楼便是官办的酒楼,从这一点来看,驿站兼营客栈业务,说不定是这个时代的普遍情况——就如后世的单位招待所,也照样对外开放。

    收起惊讶,韩冈从怀中掏出驿券,冲着老兵扬了一下:“驿丞何在?本官受命入京,要在此处住上一夜。”

    见韩冈拿出盖着朱红大印的驿券,老兵的神sè顿时恭敬起来。忙入内唤了驿丞出来。七里坪驿站的驿丞大约四十多岁,圆滚滚的肚子有着宰相的份量,看来驿站中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充足。

    韩冈将驿券递了过去。六寸长、两寸宽的纸条上面,有着他的身份年龄、相貌特征,以及入京的时限,最重要的是一颗鲜红的秦凤经略司官印。驿丞仔细验过,点头哈腰请了韩冈进了驿馆。李xiao六聪明伶俐,不待吩咐,牵起两匹马,跟着老兵到院后的马厩中安顿。

    韩冈进了驿站厅中,看起来与普通的脚店也差不多的样子,也卖酒,也卖rou。此时正是饭点,三三两两客人散座在厅中。韩冈环目一扫,眉头便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吵闹点无所谓,但环境污糟得比伤病营还过几分,那就让他难以忍受了。

    他摇了摇头,这间驿站建立起来后,到底打没打扫过一次?!

    在mén口停步,韩冈回头对驿丞道:“先找间上房,饭菜给我端到房中。”

    驿丞在韩冈面前陪着xiao心,“回官人,官人到得不巧,年后进京的官人们也多,馆里的两间上房都给占了。”

    “一间上房都腾不出来?!”韩冈脸sè微沉,只看眼前的一地久未清扫的污秽,普通的房间不用指望会比大厅好上多少。

    “回官人的话,委实没有了……”驿丞被韩冈瞪了一眼,背后一阵凉,想不到这位年轻的韩官人不过十九岁,就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主持驿站数十年,见识过的官员数以千计,心知如韩冈这般年轻气盛的官人,即便官位不高,最好也不要去违逆。他苦苦想了半天,有些犹豫地试探的问着:“官人你看这样成不成?今天正有一个要去京中的刘官人,也是秦州来的。官人若不嫌弃,与那位刘官人并一间屋如何?”

    “刘……?”韩冈沉yín起来,这怕是熟人,“你带本官去看看。”

    驿丞指着厅中角落,一个健壮背影正凭桌而坐:“刘官人就在那里!”

    韩冈眉mao抬了抬,果然是刘仲武没错。

    去京城的官道,一程一程的都有定数,驿站的安排便是由此而来。刘仲武不可能说一口气跑个两百里,再在荒郊野地找户民家休息。他既然和韩冈都是同一天从秦州出,那么在落脚的时候碰上,也是理所当然。

    韩冈本想着bī驿丞给腾出间上房来,但看到向宝大力提携的刘仲武,忽然觉得让向宝不痛快也不错。他走到刘仲武面前,拱手微笑:“在下韩冈,见过刘兄。”

    桌上酒rou俱全,刘仲武正挥着筷子大快朵颐。韩冈冷不丁的走到面前,他眼睛瞪得溜圆,一下惊得跳起,刚吞下去的rou正好卡在喉咙里。

    “韩……咳咳咳!”刘仲武用力捶着xiong口,驿丞忙过来帮他捶着背。韩冈将桌上的酒壶递过去,刘仲武一把抢过来,揭开壶盖,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如同灌蟋蟀一样灌了下去。好半天他才回过气来,直喘着,“韩官人,怎么是你?”

    韩冈脸上笑容不改,再次拱手行礼:“韩冈方才冒失了,惊扰到刘兄,还望恕罪。”

    刘仲武赶忙跳起回礼,弯腰至地。韩冈如今在秦州风头正劲,即便他不自报家mén,刘仲武一眼便能认出他来,要不然也不会差点被噎死。以韩冈和他举主王韶,与自家恩主向宝之间的恩怨,刘仲武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只是韩冈是已经有了官身的文臣,而他还要到京中去参加测试,地位有天壤之别,前面韩冈过来时,他已经失礼。韩冈礼貌周全是品德高致,刘仲武又哪里敢大剌剌的坐着妄自尊大,即便因向宝的缘故在,也大不过礼法去:“xiao人不才,让官人见笑。……不知官人有何指教?”

    韩冈看了下驿丞,驿丞识趣的上前:“韩官人来得迟了,馆里的清净上房都已有人占了。xiao人心想二位官人都是秦州来的,不知今夜可否挤上一挤?权变一二?”

    刘仲武看了看韩冈,韩冈微笑不语。再看看驿丞,犹在那里打躬作揖。

    一时间,刘仲武进退两难。

    向宝赠他以美人,又荐举他入京,而且为他饯行时,都钤辖还厚赠金银以壮行sè。如此深恩,粉身碎骨去报答还来不及,他又怎么能恩将仇报?

    但韩冈就在他面前直说要分半间屋子住,礼数一点不缺,刘仲武又没有办法跟他翻脸。韩冈本人的才干不提,他身后还有王韶、张守约,又是横渠先生的弟子,向宝都要忍气吞声的主,自己得罪他作甚?躲着走才是正理。

    刘仲武不打算与韩冈争屋,退让道:“韩官人既然要住下来,那就住xiao人的厢房好了。xiao人就在厅里找几张桌子并一下,胡1uan躺上一晚也无妨。”

    “这如何使得?!”韩冈连连摇着头,既然刘仲武给他面子,当然要还回去,“凡事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客随主便。刘兄比韩某先至,前一步定了房间,算是主人。韩某后至为客,这世上哪有客人把主人赶出去的道理!?”

    “韩官人在此,xiao人坐都没资格坐,何来先入为主的说法。韩官人尽管住,xiao人哪里都能凑合。”

    “韩某一来便占了刘兄的厢房,传扬出去,别人不知是刘兄谦恭,倒会让人说我韩冈得志猖狂。”

    不论是争房,还是让房,在驿馆里做了二十年的七里坪驿丞都见多了,“两位官人不必谦让,刘官人定下来的屋子分得内外间,等xiao人将netg铺铺上去,各自一间,都能睡得安稳。”

    “那自然最好,就这么办!”韩冈拍板决断,没给刘仲武反对的机会。转过来又对刘仲武道:“多谢刘兄分屋与韩某落脚。刘兄大名震秦凤,韩某钦慕已久。相逢便是有缘,今日偶遇,当醉饮一场方休。”

    刘仲武yù推辞,却被韩冈强拉着。韩冈拉人上船的手段早就历练出来,他岂是对手。几句话便噎得刘仲武点头答应。他既然不敢翻了面皮,掀了桌子,也只能硬起头皮,苦着脸,与韩冈一起好生的喝了一顿酒。

    四十文一斤的yùnet霖在西北已是上品,刘仲武一年也喝不到三五次。可他今次喝得全不知滋味,只觉得今生没喝过这般难下肚的水酒,就跟喝着鸩yao一般。

    被韩冈扯着一杯杯的灌下去,刘仲武一个晚上都没坐安稳,仿佛屁股上有针在扎——跟韩冈把酒言欢,传到向钤辖耳中,哪会有好下场!?但韩冈一直拉着他,直喝到驿馆里的半坛存酒底儿干,方才罢休。

第3章 不意吴越竟同舟(中)

    【第二更,求红票和收藏】

    吱呀的推mén声轻轻响起,“三官人,该起来了。”李xiao六的声音紧接着传入耳中。

    韩冈从睡梦中醒来,朝东的窗户纸上泛着的旭日红光顿时映入眼中。成群结队的鸦雀,在楼下马厩中吱吱喳喳的叫着。

    “什么时候了?”他有些困顿的问着。

    “过五更了。”

    “都这时候了!”

    一惊之下,韩冈彻底清醒,掀开被子从netg上跳下。一夜睡过,满脑子的酒意已经不翼而飞,只觉得神清气爽。随意的活动了一下筋骨,对空挥了两拳,呼呼有声。才几个月的修养,之前近半年卧病在netg的生涯所留下来的遗患,便一点也感觉不到了。

    毕竟还是年轻啊!韩冈庆幸的想着,幸亏投了好胎,十九岁的身体恢复力毕竟不一样。

    简陋却还算清净的厢房内,铺在地上的地铺已经被收起,由于是二楼的缘故,李xiao六即便贴着地板睡了一夜,也不用担心地气侵体。而外间的刘仲武连同他的行李也是不见踪影。

    “刘仲武呢?”韩冈指了指外间,问着李xiao六。

    “刘官人刚过了四更天便启程出了。”

    “……跑得真快!有老虎追着他吗?”

    韩冈只觉得好笑,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刘仲武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有趣。跑得这么快,好像身后被老虎追着一样。冬天日出得晚,他刚到四更就跑了,不知要在黑地里走多久,运气差点的说不定脖子都能摔折掉。

    “三官人在刘官人眼里就跟大虫一样。”李xiao六也陪着笑。刘仲武昨夜被韩冈灌了一肚子的酒,今天一早又狼狈而逃,他看着也觉得有趣。

    韩冈倒是没想到自己给刘仲武带来这么大的压力。看起来向宝的风评在刘仲武心中也是有数的。向宝自入军中以来,便一帆风顺,升到一路都钤辖也不过费了二十年出头的时间,晋升之足以让张守约这样在边疆踯躅多年的老将yù哭无泪。

    一生没受过什么挫折,故而向宝心气极高,权yù旺盛,全容不得下面的人有半点异心。而分了他权柄的王韶,还有落了他面子的韩冈,在他眼中便是死敌。刘仲武肯定就是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才会跑得跟兔子一样迅快。

    只不过现在刘仲武跟自己都是一条路上走着,又都是骑着马,一程程的度又不可能差不了太多,就算想躲着他韩冈,也是躲不掉的。

    虽然韩冈现在的地位远不比上一路都钤辖,但寻事恶心一下向宝也没什么困难。刘仲武是秦州本地人,在军中颇有令名,王舜臣和赵隆都听说过他,若能将他从向宝那里挖来,也是一桩美事。

    其实韩冈自己并没有觉,自他离开秦州后,心情比过去的几个月要放松了许多,否则也不会腾起什么恶作剧的心思。自他重生之后,一直被沉重的现实给压迫着,每每死里求活,虽然以强硬的手段将所有阻碍一剑斩开,但心思始终沉重。直到今次离开秦州那个环境,心头才豁然开朗,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请官人早点洗漱上路,今天还有百多里路要赶呢……”李xiao六方才进来,早端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连洗脸的手巾和漱口的青盐、牙刷也都为韩冈准备妥当。

    韩冈应了一声,在李xiao六的服shì下更衣洗漱。平常人家刷牙用的是咬去皮的柳树枝,而富贵人家则买来牙刷使用,马鬃穿在木柄上,一根也不过六十文,沾了青盐刷牙,感觉比柳树枝要好。听说京中还有用茯苓等yao材制作的牙粉,刷牙效果更强。

    韩冈过来洗漱,李xiao六为他卷起袖子,递衣服,递手巾,xiaoxiao年纪便干练非常,服shì得妥帖周全。韩冈一边刷着牙,一边看着李xiao六手脚麻利的打理行装,注视着十四岁少年后背的眼神微冷。

    李家的家境旧时远比韩家要好,即便李癞子儿孙众多,李xiao六这个庶出儿子并不起眼,也不受他喜爱,但好歹也是个xiao舍人,但转过来服shì起韩冈,却能一板一眼,一点儿也不出差错。但这世上可没有天生下贱的仆役!

    在外人看来,韩冈饶了李癞子这个罪魁祸,是世间少有的宽宏大量,李癞子也是千恩万谢,一副要重新做人的样子。但韩冈深透世情,眼力如刀,怎么看得出来李癞子藏在心底的恨意,是如海一般渊深。人都是这样,往往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错误,而总是归罪于他人。李xiao六能低声下气的xiao翼做人,若不是心有所图,如何会这般卖力?

    宰相mén前七品官,在高官显宦家中奔走的仆役,实际上的确能荐为官身。宰相、执政都有推荐家仆为官的权利。而即便不做官,官员家的仆役也能有许多狐假虎威的地方。韩冈前途无量,李癞子纵然恨韩冈毁了他家几十年的积累,但只要他想着重振家业,便只能把宝压在韩冈身上。

    不过韩冈并不会计较这么多,李癞子恨自己毁了他的家业,若是对自己感恩戴德反而不合常理,就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什么。而李xiao六是个聪明伶俐又肯吃苦的xiao子,看得出来并不是跟其父一条心,倒是可以栽培一下。

    洗漱打理了一番,韩干带着李xiao六下了楼去。李xiao六早早的就已经在厨房吃过了,端到韩冈面前的早餐,是西北有名的羊rou泡馍——虽然如今不是叫这个名字,而是称为羊羹,但实质上千年前后却都是一样的东西,也就加进去的调味料的种类要少上了点。

    摆在韩冈面前的大海碗可以做脸盆用,装得满满的羊羹全吃下去足以把人撑死。这样多的份量是因为如今普通人家都是一日两餐,吃完这顿,要抵上一天的饿。而韩冈习惯于一日三餐,即便人在旅途,也要在中午时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因如此,一海碗的羊羹韩冈勉强吃了大半便放下了筷子。

    驿丞这时xiao心殷勤的走了上来。他手上捧来的簿册与后世旅馆登记没有区别。韩冈凭着秦凤经略司开出来的驿券,在七里坪驿站吃喝了一夜,这些吃的用的,都需要他签名画押来确认,以作为驿站年终审计时的凭证。

    其实从制度上来看,宋代的官僚体系已经十分完备,文官治国代表着卷帙浩繁的公文地狱,任何牵连到官方的事务,都要留下字据凭证。

    韩冈提笔在簿子上签名画押,随手向前翻了两页,除了刘仲武,没有见到什么熟人的名讳。毕竟还没有过完年,等过两日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后,走上这条路的秦州官员便会络绎不绝起来。

    韩冈吃完便继续上路,昨日骑来的马已经给换了两匹新的,都是在驿馆中修养了三五日脚力的良马,能支撑着韩冈主仆二人继续奔行。

    穿梭于山峦之间,一日之后,跨下的坐骑已经汗流浃背,土黄sè的皮mao被汗水浸透成了深黄。抬眼前路,陈仓山已遥遥在望。千多年前,刘邦自汉中出兵,明烧栈道、暗渡陈仓,重新开始争夺天下的地方,便是位于陈仓山下。而韩冈第二程的目的地——宝jī【今宝jī市】,也是位于此处。

    此地已是凤翔。

    韩冈进京须路过凤翔,他的舅舅李简便在凤翔府军中担任都头。只是凤翔府的府治天兴县【今凤翔】,位于渭水支流的雍水上游,离渭水有百里之遥,而他舅舅位于凤翔府北界的驻地隔得更远。韩冈虽是途径凤翔,也便没有必要特地绕过去打招呼。

    早上走得迟了,当韩冈抵达宝jī的时候,天sè已晚。夕阳早早便没入西方群山之后。抬头上望,金星正在天边闪烁。狠狠又给了坐骑一鞭,再迟上片刻,城mén一关,主仆二人就要在城外找地方住了。

    骏马奔驰,远远的望着宝jī西mén处,一条入城的队伍正排在mén前,韩冈心中松了一口气,好歹是赶上了。走得近了,又看见在队伍中一个高大汉子正牵着匹枣红sè的骏马,排着队等着入城。

    韩冈在马上哈哈大笑,那不是刘仲武,又会是谁?!

    “子文兄,当真是巧啊!”韩冈远远的叫着,他直接道着刘仲武的表字,对刘仲武的称呼,越的显得亲热……

    韩冈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心理,看着回过头来的刘仲武挂下了一张脸。韩冈不理他的脸sè有多难看,上前拉着他,也不去排队,凭着手上的公文直接进了宝jī县城。

    在城中的驿馆里住下,韩冈又扯定刘仲武到外厅喝酒。他有驿券在身,照规矩在沿途驿站都有一天三百文的饮食标准,昨日和今日他拖着刘仲武喝酒,计算着数目,也都正卡在标准上。

    殷勤的给刘仲武倒上一杯凤翔府的名酒橐泉,清冽的酒浆在杯中摇晃,韩冈问着:“子文兄即是要同去京城,今早为何先走了,不与韩某一路?”

    “xiao人见官人睡得正好,不敢打扰。”

    韩冈脸sè突的冷下来,微微眯起的双眼盯住刘仲武,盯得他视线左晃右晃,不敢与自己对上,方才轻声说道:“旧日的一点xiao事,韩某早已忘却。而向钤辖为人宽厚,也不会计较什么。难道子文兄还要放在心上不成?”

    韩冈说话直截了当,反让刘仲武不知该如何回话。

    几次接触下来,刘仲武的xìng格韩冈心中也有了点底。沉着稳重的xìng子,让他受到了向宝的青睐,带兵出征也不用担心他轻敌冒进。但这样的xìng格,遇到不按理出牌的对手,便会束手束脚起来。

    刘仲武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喝酒。韩冈忽的又哈哈笑了两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说笑罢了。韩某知刘兄是心急着上京做官,才走得匆忙。不提此事,来,喝酒,喝酒!”

第3章 不意吴越竟同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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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喝足了一晚,第二天刘仲武早早的起来,临行前没有丝毫犹豫,跨出mén跳上马就走,依然并不打算等着和韩冈一起上路。

    在刘仲武的心目中,跟着韩冈一起走,就像脖子上缠着过山风,身子前后群狼随行,屁股下面再骑着头大虫,衣服里还尽是跳蚤那般度日如年。

    可这一天夜幕将临时,在郿县【今眉县】的驿馆中,刘仲武怕遇上韩冈,就躲在房中啃着炊饼。但他所要躲避的韩冈,却大模大样的踹mén进来,身后李xiao六领着两名驿站中的军汉,送上了一席酒菜。

    韩冈捧着个酒坛,堵在mén口放声大笑:“子文兄,今天又是不辞而别,当是要罚酒啊!这坛可是邠州的静照堂,秦凤难得一见的佳酿。有好酒好菜,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刘仲武哭丧着脸,又被韩冈bī着痛饮起。刘仲武感觉自己像是掉入的蛛网的飞蠓,怎么挣扎也逃不过韩冈的手掌心。要是他bī着自己明天同行,该怎么办才好?已经躲了两天,还能再躲第三天吗?

    酒过三巡,刘仲武喝得忐忑不安,而韩冈又说起话来:“明日韩某要先去横渠镇访友,早早便要启程,便不能与子文兄同行了。”

    虽然张载已经入朝任职,张宅中最多也只有几个老家人看守mén户。但韩冈上mén问候,代表着身为横渠mén下的一片心意,传到张载耳中,他能不高兴?给外人听了,也会说韩冈尊师重道。说起来也算是提前借个善缘了。

    韩冈笑了笑,歉然又道:“还望子文兄不要见怪。”

    刘仲武眼睛都亮了起来,哪里可能会见怪,连连摇头摆手。能甩脱韩冈,他根本是求之不得。自从在七里坪驿站相遇之后,他两天来一直都想把韩冈甩掉,可始终不能如愿。

    他所用的这匹赤骝,虽然远比寻常驿马要神骏,全奔驰起来是普通驿马的两倍还多,但韩冈用的驿马能一日一换,可以不惜马力一直骑在上面。可他刘仲武却通常是骑着跑上半个时辰,便要下来走上半个时辰——如果是连续骑乘,这匹河西良驹要不了两天功夫就会倒毙在路边。

    尽管横渠镇本就位于前路上,要去明天的目的地——咸阳——还是得经过横渠,最终都是要跟韩冈碰上面,但只要想到明天终于可以不用四更天就启程,刘仲武已经别无所求。

    “官人请自便。”刘仲武眉眼中有着遮掩不住的放松和笑意。

    而韩冈的脸上,也是一样的笑容。

    韩冈明说要去探访老师,不与刘仲武同行。几天来,刘仲武第一次觉得他可以睡个安心觉,不必再披星戴月的提前上路。第二天一大早,韩冈便起身自往横渠镇去了,而一个时辰之后,刘仲武才打着哈欠,洋洋起身。

    迎着冬日的阳光伸个懒腰,刘仲武要来水为爱马清洗了一番,最后气定神闲的跨马上路。没有韩冈在身边,刘仲武终于还是恢复到那位让向宝也得另眼相看的年轻人,行事有条不紊,举止稳重可靠。

    ……………………

    横渠古镇,位于渭水岸边,又离蜀中出关西的斜谷道的出口不远,论地理位置,是关西有名的通衢要地,而商旅往来,更是络绎不绝。若是net夏时节,河水丰盈,无数船只泛舟于渭水之上,从横渠镇边通过。因为就在离横渠不远的斜谷镇,有着大宋最大的内河船场——凤翔斜谷船场,每年利用秦岭的木材,额定打造六百艘纲船,这是大宋所有船场中数量最多的一个。

    韩冈一早启程,辰时便抵达横渠镇上。镇内屋舍重重,韩冈左右看看,足有数百家之多,在西北当个县城都够资格。他是第一次来横渠镇,也搞不清张家宅邸位置,便向从身边经过的一名樵夫询问。

    “是先生的弟子?”樵夫背上捆着的柴禾有比他的头还要高出三尺,粗手大脚,显是常年劳作,但说起话来却是带着一点书卷气,“先生已经入京了,官人来迟一步。先生家如今只有一对老夫妻在守着。”

    “此事韩某已知。不过不论先生在与不在,既然经过横渠镇,总不能过mén而不入!”

    “说的也是。”韩冈尊师重道,让樵夫点头称道。他看见韩冈主仆的马上捆着大包xiao包,心知肯定是带着礼物来的。抬手指着韩冈过来的方向:“镇南口mí狐岭下大振谷的那一间独院便是先生的家,岭上就是张老郎中和老封君的坟茔。”

    “多谢兄台指点。”

    张载祖籍开封,当年其父张迪带着一家人入蜀为官,不幸殁于任上。张载之母带着他和他的弟弟张戬,扶灵回乡。但蜀地距东京路途遥远,他们从斜谷道出蜀入关中后,便用尽了张载之父多年为官的积蓄,却再没一文钱往京城老家去了,只能在横渠镇草草安葬,并定居下来。

    张载少年时喜武厌文,当李元昊起兵反叛,他便上书当时的陕西安抚使范仲淹,自请招募关西豪客,去西北收复青唐蕃部。而范仲淹则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劝其弃武从文。自此,世间少了一个武将,而多了一名儒学宗师。范仲淹劝学的故事,在世间流传很广,直至千年之后,亦有流传,韩冈xiao时候也听过这个故事。

    就在向阳的那面山坡,樵夫所称的mí狐岭上,便是张载之父的坟茔,做官穷到连回乡安葬的钱都没有,也算是个清官了,也难怪能教出张载这样的儿子。

    在张宅之前,韩冈整了整衣冠,带着捧起礼物的李xiao六走上前,恭恭敬敬的敲响了院mén。很快,老旧的院mén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fù颤巍巍的从mén内走出来,打量了一下韩冈,问道:“敢问官人何人?”

    韩冈走上前,和声道:“在下韩冈,是先生的弟子,今次入京途径横渠,特来探访。”

    ………………………

    又是一日的奔驰,望着百步外地驿馆,刘仲武犹豫了一下。在路上奔bo了一天,他不是不累,但一想到进了驿馆后,说不定还要跟韩冈打上照面,心中却更觉得疲惫。

    在街中踌躇了一阵,刘仲武头一抬,盯上身侧的一座高约一丈的彩棚。彩棚之后的楼阁正mén上,挂着升平楼字样的匾额。这是一座酒店。

    店mén前用竹竿和丝帛扎成的迎客彩棚是酒店的标志,秦州两座大酒店——惠丰楼、永平楼——前都设有彩棚。这个风俗还是这几年从京中兴起来的,刘仲武也曾听说东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家家mén口都有彩棚装饰,座座都有三四层楼那么高。而咸阳城里的这座升平楼,mén前彩棚只有一丈,只能算是凑数的作品。

    刘仲武看升平楼用围墙括起了一座大院子,怕有数亩大xiao。这么大的一片地,不应是仅仅吃饭喝酒的地方,应该还能住宿。不过在这里住上一夜,他怀里本就不算沉重的钱袋可是要泻肚子了。

    费钱就费钱罢,总比跟韩冈撞上要好,刘仲武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往京城的这些日来,自来熟的韩冈让他头疼不已。伸手不打笑脸人,韩冈自始至终都没有失礼的地方,又不好真的翻脸,他只能每天都苦捱着。现在想想,还是自己总是住在驿馆里的缘故。

    他算是豁了出去,也不想省什么钱了,虽然到了京城中,要打点的地方很多,本想着要省一省的,但跟韩冈走得近了更加不是事。刘仲武心底作了决定,等明天就转从长安道走,拖上一程的时间,与韩冈错上一天,就不必怕再与他照面了。

    站在店mén处,刘仲武向内一张望。店中客人倒不多,而且并没有个韩冈模样的坐在里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刘仲武又苦笑起来,现在他几乎都成了受了惊的老鼠,千方百计都要躲着韩冈那只猫走。

    抬步跨进店中,一名店xiao二忙迎了上来,殷勤的问着:“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刘仲武沉声说着,“先nong些好酒好rou的上来,再给洒家nong间干净上房。哦,对了!mén口的那匹赤骝是洒家的马,好料尽管上,草料钱自算给你。服shì得好,明天少不得赏赐!”

    “客官哪里的话,就算不赏赐,难道xiao店还敢慢待不成?客官且放一百二十个心,若是饿瘦点皮mao,尽管用鞭子chouxiao的出气。”店xiao二的嘴皮子利落,话也说得漂亮,领着满意得点着头的刘仲武进了店中,高声的喊了一句:“住店的一位~~!上房一间~~!”

    xiao二用着唱曲儿的调子,拖长声冲着里面jiao代了一句,又找了一个跑tuǐ的xiao子出mén牵了刘仲武的马,去店后的马槽安置,这才引着刘仲武上到比较清静的二楼中。

    二楼上客人也不多,大xiao加起来十五六张桌子,只有三分之一坐了人。xiao二安排了刘仲武坐下,顺手拿着块抹布,将本已经很干净的桌子又擦了两遍,“不知客官想吃些什么。xiao店的招牌是排蒸荔枝腰子和两熟紫苏鱼,还有上好的锦堂net,再香醇不过,一杯便能醉人。”

    “出mén在外,也没个什么挑的。就把你们店里的招牌上两道来,再nong盘管饱的好rou,一并烫上两壶锦堂net。”刘仲武也放了开来,既然已经敞开了钱袋,也没必要再节省个什么,好酒好菜便都点上。

    “好嘞!”xiao二应起声来仍带着曲调,向下传菜也仿佛在唱歌,“排蒸荔枝腰子、两熟紫苏鱼各一份,白切羊rou一盘,yù堂net两壶嘞……”回头又道,“客官请少待,xiao的先下去给客官端点果子上来!”

    xiao二蹬蹬蹬的下楼去了,在楼上服shì的一个xiao童拎着个大铜壶,过来给刘仲武倒了一杯滚热的茶汤。

    茶汤中滚起的热气熏在脸上,双手拢着杯子,温暖的感觉从掌心传遍全身。有热茶没韩冈的地方,让刘仲武坐下来后便不想再站起。他呻yín般的感慨着:“安逸啊……”

    这时本是背着楼梯口,独坐在窗边一桌的客人缓缓转过头来,举起酒杯,在刘仲武突的变得又青又红的脸sè中放声大笑:“子文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37章 长安道左逢奇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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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都会被撞上,刘仲武算是认了命,不再挣扎。第二天,便老老实实的随着韩冈在长安道上并辔而行。

    从咸阳往潼关去,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顺着渭河下行,一条则是先往南绕去京兆府。这后一条路,便比前一条要多上一天的时间。不过韩冈一开始就决定走长安去,想近距离的接触一下这座千古名城。而写在驿券上的路线,也是这么安排的。

    出了咸阳城,他们的行程便离开了渭水,而是转往东南。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都是往京兆府去的。作为数千年的古都,如今陕西路的重心,原名长安的京兆府人烟辐辏。从陕西西部的群山峻岭中出来,富庶的关中平原便出现在韩冈的眼前。

    八百里秦川大地,举目无垠,不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条平坦的天际线。官道两侧的雪原之下,良田以千万计。周、秦、汉、唐皆籍此而得天下,实实在在的帝王之基。

    走在通往京兆府的大道上,时不时的越过几家行商的驮马或是车队。商人重利轻离别,尽管还没有度过上元节,但xìng急点的商人们,早早的就留下妻儿看守家mén,自己带着货物上路。

    “嚯!”行进中,李xiao六突然指着前面,惊叹了一声,“那骡子还真能驼东西。”

    韩冈远远望过去,就在前行的方向上,一座xiao山出现在他们眼前。被xiao山般的包裹压在下面是一头骡子,若不是能看到四条tuǐ和尾巴,旁人还会以为是包裹自己在走路。

    韩冈一行很快越过骡子,从旁边疾驰而过。他只瞥了一眼,却惊见包裹的前面竟还坐着一人。既要驮着包裹,还要背着骑手,韩冈不禁可怜起这头晃晃悠悠、随时都可能倒毙在路上的老骡子,‘唉,前世不修,yīn德不够,没能投个好胎啊!’

    越过骡子,并没有走多远,前路便堵了起来。韩冈对此习以为常,那是地方上的税卡,也是越过州界的标志。他一路过来,经过了不少处。不过再怎样的税卡,也查不到他这个官人头上。道路两边的积雪使得他们不便绕行,而前面的队伍又不长,韩冈和刘仲武便耐下心来等着。

    几个税吏,再加上三十来个土兵,在税卡前挨个搜检。他们的任务与后世海关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向过关的货物征税,并没收其中的违禁品。尤其是从西夏的青白盐池那里来的sī盐,绝对是最主要的稽查对象,除此之外,酒、茶、矾、兵器也都是一样严禁sī运,列于稽查目录中。

    税吏的稽查,无论是行人还是普通的商旅,皆是一视同仁,一个个包裹无论大xiao都要打开,搜检得十分细致。一个运气不好的胖商人,不合在包裹里放了十几饼团茶,便被拎了出来,东西被没收不说,还要罚上一笔钱。

    胖商人在税吏面前分辩着,一口的蜀音让人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但看他不服气的样子,这十几块团茶应是他带着自用或是送人的。数量这么少,本也不可能是要卖的货。可税吏籍此向他开具的罚单,却让这个胖子在大冬天里,头上热腾腾的直冒着汗。

    可税吏们不管。见胖子不服,领头的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税吏,随手一指胖子蜀商,几个土兵便立刻冲了过去。三下五除二,便把胖商人和他的伴当捆成了两个麻团,就撂在路边的雪地里。而原本胖子蜀商带着的驮着绸缎的三头骡子,也被牵到一边。

    只看税吏和土兵们难掩脸上的欣喜之sè,这三头骡子连同背上的财货,究竟是没收入官,还是被sī分,说不定还要计较一番。至于还给商人?韩冈从没听说过胥吏军汉们的道德水准有这般高度。

    韩冈心中不解,他前面经过的几处税卡,全没有这般森严,也就是sī盐和军器查得严厉一些,其他的违禁品都是一串大钱塞过去,便能挥手放行了。京兆府的税吏是吃错了yao,还是没钱过年?这时间也不对啊!

    韩冈想不通,也许其他商旅也想不通。可是有胖子蜀商做先例,后面的商旅们便没一个敢再炸刺,老老实实的接受检查。一个接着一个,最后轮到了韩冈和刘仲武这边。

    两个税吏走了过来,瘦高的一个对上刘仲武,个头矮的一个找上了韩冈。

    刘仲武高居马上,仰头看天,鼻孔瞧人。右手拍了拍他跨下这匹赤骝的脑袋,冷哼着:“看看洒家骑得什么马?”

    “什么马?”瘦高税吏也从鼻子哼着回了一句,但他定睛看过赤骝后,立刻不敢再废话多舌。大宋缺马,尤其是战马。肩高四尺二就算合格,而刘仲武的爱马少说也有四尺五以上,十足十的河西良驹。这不是普通军汉够资格骑乘的,没点身份,谁能骑上去?

    矮个税吏则来到韩冈马前,韩冈也骑在马上没动。他的眼睛没去瞧税吏,而是看着陷在雪地里胖子蜀商。原本因为紧紧勒着身体的绳子而涨得红紫的一张胖脸,现在已经泛白青,大半条命都去了。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动也不动弹,也没几口气了。

    韩冈缓缓地抬起手,指着胖商人,慢吞吞的说道:“让他吃过苦头就够了,莫闹出人命!大过年的,你们想让你家钱大府过不痛快不成?”

    韩冈的声音平平淡淡,口气却大,比骑着高头大马的刘仲武说话更有威严。两名税吏也是阅历颇深,都知道面前的两人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跑回去找了山羊胡子过来。

    山羊胡子一来,看着韩冈、刘仲武两人的作派,便知是有些身份,或者有个好后台,但两个人就带了一个伴当,怎么看也不是有官身的样子。而他领的命,是陕西路排在前五的人物下达的,底气十足:“对不住二位,此是公事,xiao人不敢疏忽。左右只是查一下包裹,二位都是有身份的,想必不至于让xiao人为难。”

    刘仲武不说话,转过来看着韩冈。有韩三官人在,轮不到他这个军汉出手。

    什么时候这些税吏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怒意在韩冈的眉头聚起,锋锐如刀的眉眼在怒火中犀利如电,而他的声音则越的轻和起来:“诸位尽忠职守,本官深感敬佩,明日去见了钱府君,倒要向他赞上两句。”韩冈说着,又从怀里将驿券和公文chou出来,向着税吏们亮了一下。

    看到两颗鲜红的大印,山羊胡子倒chou一口凉气。走眼了!竟然真的是官!他干咽了口吐沫,正要说话,韩冈却笑道:“本官受命入京,只带着这两样。剩下的都是些不着紧的什物,你们要查尽管查好了。公事公办嘛……好说,好说。”

    山羊胡子心中寒,韩冈这话说的,摆明是记恨上了,他一个xiaoxiao的税吏,哪经得起一个少年官人的惦记,忙赔礼道:“官人勿怪!官人勿怪!这也是奉了转运陈相公之命,不关xiao人的事啊……若在往日,xiao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扰到各位官人啊!”

    转运陈相公?转运使不姓陈,而转运副使则名叫陈绎,山羊胡子说得应该就是他,但这又关陈绎什么事?韩冈疑huo着。

    转运司主管一路钱粮,其实是分司民政,甚至有时候还有审理案件的权利。如陕西,负责军事的经略司有缘边的秦凤、鄜延、泾原、环庆四路,加上以京兆长安为中心的永兴军路,总计五路,但转运司,却只有一路,就是陕西路。

    按照朝中规定,路份监司官,如别称漕司的转运使,宪司提点刑狱使,仓司提举常平使,每年都必须hua上一半时间来巡视辖下州县,而当监司主官不在衙mén中,那各司的实际事务,便是由始终留在治所的副使来处理。论权位,转运使和转运副使差得并不太多。

    只是转运副使地位虽高,但陈绎跟税卡之间还隔着州县呢,他怎么能绕过州官县官,直接cha手税卡?韩冈一时之间想不通。

    山羊胡子不停的对着韩冈鞠躬道歉,为自己辩解,也不敢再坚持搜检。反正韩冈是骑着驿马,tún后有着烙印,而挂在马鞍后的包裹又是不大,也不可能sī下夹带。谁知道这位年轻官人身后有什么后台,过于尽忠职守反会害了自己,抬抬手,便示意要放行。

    “不查了,那怎么行?”韩冈摇着头,正sè说道:“大宋律条均在,尔等岂能轻违,纵使本官也不能大过国法去。xiao六,你把包裹都打开来,给几位‘官人’看一看!”

    韩冈不依不饶,山羊胡子面sè如土,几乎吓得要瘫倒。韩冈方才亮出来的公文、驿券,他只看清了大印,但韩冈是明明白白的官人作派,连这个记恨xiao人冒犯的脾气,也是跟他见过的官人们一般无二。

    俗话说宁欺九十九,不欺刚会走,像韩冈这样才二十上下便做了官的年轻人,不是才学高,早早的考上进士,便是投了个好胎,承了荫补。不论是哪种,都是动上一下,后面就有一大堆亲戚朋友跳出来,最是招惹不起。山羊胡子在衙mén中多年,哪能不知?即便是转运陈相公也不愿无故得罪这样的人。他忙带着一众手下,在韩冈面前跪着请罪。

    一群税吏在韩冈马前磕头求饶,请罪声不绝于耳。刘仲武和李xiao六都看傻了眼,知县来了都没这么大的谱,好歹得来个知州通判还差不多。

    韩冈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并不是他不肯饶人,只是因为陈举和黄大瘤的事,他对胥吏没有什么好感。现在几个税吏犯到自己,心中便忍不住升起一股子戾气。过了好半天,他心中怒气稍可,方才问道:“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得出今次应是陕西转运司下了死命令,要不然哪个胥吏会为要缴给朝廷的商税,而跟官员过不去?能nong到这个油水丰厚的职位,没一个不是人jīng,轻易不会得罪人。

第37章 长安道左逢奇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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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韩冈肯开金口,税吏们知道事情终于过去,齐齐松下一口气来。

    “还不是绥德城闹得。”山羊胡子跳将起来,牵着韩冈的马缰向前走,一边指使手下将那个胖子蜀商放掉,一边仰着头xiao心回话,“一年上百万的钱粮砸下去,也听不到个响。京城那边说要给钱给粮,却都是打着折扣,还要我们关中填亏空。偏偏陕西钱粮不足,转运相公没办法,只有多多收取商税了。今天是京兆府,过几天陕西路都要查得严了。转运相公明明白白说的,无论哪路神仙,不把税钱缴足,都不得放过去。天可怜见,俺们这些chou税的平常也没个好处,上缴的税钱短了少了还要挨板子,现在大过年的又被派出来吃风,家里的浑家xiao子都在等着回去过上元节。可有什么办法?转运相公说话,谁敢不听?xiao人也是没辙啊!在风地里受足了冻,看着满天满地都是白的,脑袋僵了,眼睛也昏了,不意得罪了官人。幸好官人宰相度量,不与xiao人计较……”

    山羊胡子倒是会说话,一句句的连珠炮比王舜臣的箭飞得还密,他这一大通抱怨,倒是翻来覆去的把苦水都倒尽了,就算韩冈心中还有怨气,也不好向他身上撒。不过韩冈也知道,这是山羊胡子欺他年轻,不知做税吏的油水何在。要是税吏真的这么苦,何不回乡种田?

    韩冈也不戳穿他,却想着陕西转运司下的这个命令。如今陕西转运副使陈绎,听说他jīng通刑名之术,曾平反了不少冤狱,除此之外,韩冈便对他一无所知。但既然jīng通刑名,理所当然的便是了通世情,直透人心。如果这样的人出手,后面自然暗藏深意。

    陈绎把chou税声势闹得这么大,但在大过年的时候,又能chou到多少商税?而且怕是没几天一片怨声会传到京城里去。这是叫穷啊!韩冈心道,陈绎这么做,很有可能是在bī着朝廷快点拨钱下来。只是他再往深里一层去想,更有可能是在借力打力,利用关中的民情舆论,去阻挠横山战略的实行。

    而区区的绥德城那一块,砸进去的钱粮竟然有百万之多,也让韩冈吃惊。看起来种谔在那里的动静并不xiao。也难怪李师中能气定神闲地拒绝王韶在渭源筑城的提议。陕西的预算有限,转运司不会另外支钱。王韶再有本事,也难在陕西转运司的库房里把筑城的钱粮给挖出来。

    韩冈皱了下眉,看起来自己到京城去,又多了个任务。

    当然!韩冈低头看了看在他马前殷勤的牵着缰绳的山羊胡子。陕西转运司会把手伸到过往的官员身上,理由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叫穷、生事,阻挠开拓横山。另一方面,如今的文武官员也的的确确的都钻到了钱眼里去了。

    韩冈都听说过有些官员会在上京时夹带着土产商货,以求贩运之利。而在他上京前,也的确有几家商行想请他一起出。因为王厚貌似无意的提点了一句,让韩冈对此心中警觉,拒绝了那几家商行的无事殷勤。

    东京是为国都,有百万人口,上万官僚。人多了,钱也多了,商业随之繁盛,四方财货无不汇聚至京城。将各地土产转运至京城贩卖,是一桩包赚不亏的买卖。而笑贫不笑娼的世风,使得官员也不以经商为耻。往往都分派家人、亲族去经营商事,并利用自己的官身,来躲避各州税卡。

    按照朝廷颁布的律条,地方上的商税分为驻税和过税两种。顾名思义,驻税就是商品在本地销售缴纳的税金,即是营业税,而过税经过税卡时缴纳的税金,即是关税。驻税为三厘,即百分之三,而过税则是二厘。

    这个税收额度看似很轻,但过税不是jiao过一次便高枕无忧,而是经过一个军州,便要jiao上一次——这是一般情况——有的军州,往往会多加税卡。一般来说,运程过千里,计入税金,再把运费加上,运输成本就要过货物原价——这还是指得是水路。陆路走上三四百里,售价就要翻倍才不会亏本。

    所有世间有种说法,叫做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过百里,卖柴禾便赚不到钱,过千里,卖米也就赚不到钱。运费和税金,是遏制商业展的最大的主因。

    为了规避这两项开支,最简单的就是利用官府的运输渠道。许多官员进京时会带上地方土产,而且还借用官船来运货,便是为了把运费和税金全都省掉。

    韩冈甚为鄙视那等庸官,自家赤膊上阵,只会nong坏自己的名声。要赚钱,手段多的是啊。只要有可信的人手,一年几千贯根本不成问题。

    山羊胡子帮着韩冈牵了一段马,税卡也过去了,孝心也表现过了。韩冈不为已甚,正打算示意山羊胡子回去了事,自己和刘仲武一起继续上路。但刚刚离开的税卡处,突然又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大叫着:“吾乃邠州贡生,尔等拦住去路,是yù何为?!”

    一口儒生的酸话让韩冈好奇的回头,只见天边飞来一座xiao山,正正压在税卡之前,却是方才看到的那头可怜的骡子到了。

    山羊胡子看着韩冈回头,以为他想帮着那位邠州贡生。也难怪他会这么想,自古文人相轻,但读书人却总是见不得同样的读书人受到xiao人欺辱。“官人,xiao人就去把他放过来。”

    “不搜检了?”韩冈并不知他方才回头一眼,让山羊胡子以为他想帮着邠州贡生一把,有些惊讶税吏们怎么好说话起来。

    山羊胡子以为韩冈在说反话,忙陪笑着:“官人既然要帮着邠州来的秀才,xiao人哪敢再搜检?”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他的?

    山羊胡子又看了看税卡那里,回过头,苦恼的跟韩冈叹起气来:“官人,这事有些难办呐。若是平常,俺们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去了。好歹是个贡生,说不定今次就考个进士出来。但眼下不行啊,转运相公都了狠,他这么一座山也似的包裹,能过了一关、二关,过不了三关、四关。出不了百里,铁定的会被拦下来……”突然,他话声一顿,像是灵光一闪,“有了!官人请等等。”

    丢下一句话,蹬蹬蹬的跑了回去。山羊胡子自说自话,让韩冈有些郁闷。他不说话,只看那山羊胡子怎么做。可结果,让韩冈吃了一惊。

    山羊胡子真的会做人,他把邠州贡生拉到一边说了两句,不知说了什么,贡生顿时就不闹腾了。很快两人便一起向韩冈这边走来。而贡生的骡子,是连着包裹都被留下,可原本属于胖子蜀商的三头骡子中的一头,却改被贡生拉在手里。

    这是三一均摊啊!韩冈摇头笑叹着,三头骡子,还了胖蜀商一头,税吏们笑纳一头,贡生则换了一头。行了,除了蜀商吃亏以外,所有人都满意了!而胖子蜀商险死还生,也不敢有所怨言。

    能吏啊!当真是能吏!

    贡生随着山羊胡子走了过来,韩冈依礼下马相迎。

    那贡生差不多有四五十岁的样子,长得有些干瘦,胡子不知是根本没长,还是为了装年轻而刮了去,脸上干干净净,可这样一来,千丘万壑般的皱纹却也暴1ù了出来。看上去,比刘希奭还像个阉人。

    他身上套了件罩风的袍子,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清洗,黑得亮,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sè。他在韩冈身前躬身行礼,谦卑的说着:“后学晚生路明,草字明德,邠州人氏,见过官人。”

    看着比自己年长至少一倍的中年,在自己面前自称后学晚生,虽然是世间的惯例,韩冈的心理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韩冈心中有些奇怪,“省试是在二月中,如今正月已经过去了一半。路兄现在才入京,不怕赶不上举试?”

    地方上的解试在去年八月就结束了,一般的情况下,得中贡生的士子都会选择在九月、十月的时候入京赶考。他们都要在东京住上三四个月,直到次年二月中的礼部试和三月初的殿试为止。这一方面是要习惯京城的水土,省得在考试时nong坏身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结jiao四方士子,增广见闻,并切磋学问。

    而路明直到现在才入京,将考试时间卡得将将好,若不是看到他举止透着酸气,韩冈定会将路明视为伪造证据的骗子。

    路明扬起脖子,自傲的说着:“晚生腹中才学尽有,今次入京就是要做进士的。岂会如那般庸人,进个京城便心惊胆战?”

    这货还真是敢说,真有才学也不至于蹉跎到四五十岁。韩冈有心想探探他的底,便问道:“以路兄才学,邠州的解试当是轻而易举。”

    路明哈哈笑道,“晚生去考,岂有不过的道理,过往哪次不是易如反掌?”

    路明如此一答,韩冈心中就有数了。为了确认,他又试探的问了一句:“京中风土异于秦川,若是抵京后不休养一阵,怕是会水土不服。路兄就不担心有何意外?”

    “晚生京城去得多了,岂会水土不服!?”

    路明这两句话终于透了底,‘原来是个免解贡生。’

    所谓免解贡生,是指经过了多次解试合格,进京后却屡考不中的士子,让他们可以不必再参加地方上的解试,而直接进京参加科举。其实这与特奏名进士是一个条件,不过是为了安抚那些不肯放弃考取正牌进士的士子,省得他们一怒投往敌国——主要还是西夏。

    因为陕西各州的解试远远比东南各路要容易许多,连续考中的贡生多不胜数,特奏名也好,免解贡生也好,主要都是陕西人。这两样制度本也是朝廷拿出块骨头来安抚陕西士子人心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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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