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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长安道左逢奇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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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兄连续数科皆得解入贡,才学那定是好的。但入京一次,家财可是耗用不xiao。”

    “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区区阿堵物何足挂齿?”

    “若这些税吏也能如路兄这般便好了!”

    被韩冈一提,路明一下愤怒起来,“晚生本想着能运点土产进京,好贴补一下盘缠。谁想到突然之间税卡就变得那么严。‘王何必曰利’,这分明就是与民争利啊!”

    路明的愤怒,韩冈为之失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路明,从骨头里透出着穷酸破落。大宋不同明清,考上举子,也不能被称为老爷,除非能得中进士,不然便是一辈子的措大。

    路明的坚持,韩冈则难以理解。他一次次重复的去京城考试,还要靠着贩运来支持。这样盲目的行动,最终什么回报都不会有。韩冈对如此无谋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

    屡考不中,实在不行可以去考特奏名,那难度比起进士试要低得多。只要考上了,便能补授、助教一类的学职,领着朝廷俸禄足以养家糊口。总比要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要强得多。

    别过山羊胡子,韩冈一行终于再次启程,只是三人变成四人,多了个路明出来。

    韩冈和刘仲武都是驭马而行,连李xiao六也有匹马骑着,而路明骑的仅仅是头骡子。虽然原本的那头老骡子已经在税卡上被换了一匹健壮的大青骡,但骡子背着大捆的货物,又加上了路明的重量,走起路来仍是呼哧呼哧的一步三晃。

    韩冈看了半天,心中不忍——对象当然不是路明——便说道:“路兄若是不嫌韩冈冒昧,不如就跟在下同行,等到了驿站,也可换乘了马匹,如此行程上也能快上一点。”

    路明一听,当即滚下骡子,哭拜在地上:“官人大恩大德,路明粉身难报。父母生我,官人救我,官人就是路明的再生父母!”

    韩冈听得寒mao根根倒竖,如此奇人当真难得一见。他赶紧跳下马,将路明扶起来,“使不得,使不得,韩某哪里当得起!”

    路明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方才起身,抬着袖子擦着脸上不知何时挤出来的泪痕。

    路明绘声绘sè的表演,韩冈心中暗赞。他其实本对这位免解贡生没有什么好感,只是看到一名儒生路遇坎坷,顺手帮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事。既然是惠而不费之举,帮一下又无妨。但现在看来,路明当真是个妙人。而且在韩冈想来,他既然是免解举人。自然有过多次前往东京应举的经验。人头熟,道路熟,有他做伴,也可算是个向导。

    一行重新上路,往着京兆府赶去。

    一路上,路明拉着韩冈谈诗说词,费尽心力的想表现一番。只是这水平基本上是在陕西路贡生们的平均水准之下,韩冈听着有些不耐,但犹装出饶有兴致地样子。

    而当韩冈把话题转往军事水利方向的时候,路明又大吹胡吹了一通瞎话,连一边的刘仲武都听得摇头。很快,路明自知肚里无货,便又把话题转回到诗词歌赋。过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又扯到了历年进士科举时的应试考题上去了。

    “晚生第一次入京,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科,有参大政的王介甫【王安石】,有做翰林的王禹yù【王珪】。都是跟晚生极好的。晚生尚记得王介甫的那句‘孺子其朋’,好好的一篇文章,就给这四个字毁了。从考场出来时,相熟的几人互相一说,都是叹息王介甫用错了词,连王介甫自己都摇头。最后也没错,一个状元就这么飞掉了。”

    胡扯!韩冈半点不信路明会是身临其事。

    王安石的‘孺子其朋’,是写在殿试时的考卷上。因为这是周公旦教训周成王的话——xiao子啊,朋党害政,尤宜禁绝(少子慎其朋党)【注1】——而看考卷的人是仁宗皇帝,他都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了,那可能喜欢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拿着周公的话把自己当晚辈般教训?虽然不会黜落,但还是从第一降到了第四。

    这是殿试的考题,而路明若是能进殿试,就不可能落榜。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能进殿试,进士是当定了,只是要再考一次决定名次高低罢了。路明哪有这个机会,他应该只是跟自已一样,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晚生最遗憾的还是嘉佑二年那一科。当时是欧阳永叔主考,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孔子国【即孔安国】的注疏,晚生也是背过的,但在考场上一时间没有想起来。‘刑疑附轻,赏疑从重,忠厚之至’,偏偏在下把‘疑’字给漏了。”

    ‘这哪里叫亏?考官出的题眼都没现,明明白白的陷阱还踩进去,’韩冈在肚子里面腹诽着。‘疑’这个字是欧阳修故意漏的,出题人就是通过这种手段来测试考生对经典的熟悉程度。但孔安国给《尚书》作的注解记不得,但原文总该背下来吧?‘罪疑唯轻,功疑唯重’不一样都有个‘疑’字!

    ‘罪疑唯轻,功疑唯重’是出自《尚书?大禹谟》里的一句,后面还有一句‘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体现了中国古代司法的仁厚宽和,跟后世通行的疑罪从无道理其实是共通的,就算是他也是滚瓜烂熟。孔安国的注疏不过是化用《尚书》中的文字,最关键的‘疑’字并没有改动,怎么能漏掉?

    “真是可惜啊!”路明仰天长叹,有着需要捶xiong顿足般的痛苦,“要不然一时之误,晚生便能够跟苏子瞻、曾子固【曾巩】一科出来了。那一科,欧阳永叔任主考,厌于当时太学体的钩章棘句,改崇古风,文章只以浑醇为上。浮薄之风一扫而空,拔擢了多少人才。苏子瞻,苏子由,曾子固,吕吉甫都是一时英杰。”

    嘉佑二年的那一科进士,的确称得上是群星荟萃,韩冈也知道。苏氏兄弟不说,单是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他一家四兄弟,连同两个妹夫同时中了进士,这是大宋立国百多年里的独一份。除此之外,他的老师张载,他的举主王韶,二程之一的程颢,都是嘉佑二年的进士。另外,据说如今辅佐王安石订立变法条例、被反变法派骂成大jian大恶的吕惠卿,也是在嘉佑二年考中进士。

    “嘉佑二年何其多才!”路明说得兴起,他肚子的墨水还不如韩冈,但考试考多了,肚子里难免存着一堆见闻,“当年晚生入京应试,同科举子中,以苏子瞻、苏子由兄弟二人文名最盛,其下曾氏四子及其姻亲二王,不让两人专美御前。福建章子厚、章子平叔侄也是名声远布。还有新近深得王相公所喜的吕吉甫,最后是章子平冠蓬山。

    不过众子之中,唯张子厚【张载】、程伯淳【程颢】得道学三昧,亦有传人在侧。张子厚还设了虎皮椅开讲《易》,文相公都过来捧场。但子厚的两个表侄也来与辩经。一夜之后,子厚就撤坐辍讲,自愧不如二程。”

    路明说得口沫横飞,而韩冈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先生通晓大道,烂熟经典,只是口舌之辩并非所长。‘吾道自足,不假他求’,天地至道上,先生何曾认输过?”

    程颢、程颐的确捣过张载的场子,虽然美其名曰辩经。张载第一次去考进士时,已是三十有八,早已名满关中,弟子环伺,他弟弟张戬都已经考上进士好几年了。当时殿试刚刚结束,张载榜上有名,而琼林苑的闻喜宴还没开始,趁这个空闲,文彦博帮张载设虎皮椅与兴国寺中,宣讲易经要旨。而程颢、程颐与他一夜相谈之后,张载便撤去虎皮椅,向人说,易学之道,吾不如二程,可向他们请教,二程由此在京中名声大振。

    可张载并不是认输,他当时便说了‘吾道自足,不假他求’,不论是佛老之道,还是二程传承自周敦颐的道学,张载都不认为是真正的道。他有自己的世界观,自己的‘道’,不会因为在易学上辩论失败而动摇分毫——能当众承认自己的不足,便足以体现出张载的自信。

    路明脸上的笑容不变,接口道:“没错,以天地大道论,横渠远比程正夫说得更明白。程颐连进士都没考上,怎么能跟横渠先生相比。”

    韩冈为之乍舌。这位免解贡生的舌头真是会转弯,知道自己是张载的弟子,便不再用张子厚来称呼,而是尊称为横渠和横渠先生,变得够快的。

    只是他讨好的言辞实在太过恶心,韩冈都被噎住了,干咳了几声,自行转过话题,“路兄多次前往东京,在当地相熟的朋友应是不少才是。”

    “说起来,晚生当年也的确在京城结jiao不少好友。”路明答非所问,“王介甫相公面前,晚生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与如今在在秦州做官的王子纯【王韶】也是要好得很。他几次写信请晚生去秦州做事,说要荐晚生为官,信中还说‘明德不出,奈苍生何’。可晚生总是想着考个正经出身,便去信多次推辞。”

    韩冈的神sè变得古怪起来,抿着嘴,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这一位当真是极品啊,拉着虎皮做大旗,这是标准的江湖声口,君不见后世的一些骗子公司,总是在办公室里,挂起一些与名人的合影纪念。

    不过古代信息不通,一般人的耳目都很闭塞,像路明这样信口胡诌,照样能骗到一群人。而韩冈自己,也是有着深切体会和经验的。只是路明用王韶的名头来给自己垫脚,还是让韩冈好气又复好笑。

    可路明并不懂看人脸sè,兀自说的兴高采烈。他历经多次科举,关于进士科的话题在肚子里能搜到千八百来,熟悉的各科人物更是多不胜数,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带重复。

    见到韩冈被路明缠住,刘仲武也松了一口气。再看着韩冈脸上时不时闪过的不耐烦的神情,心中大乐,不由得哼起了xiao曲儿,‘你韩三也有今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让俺吃尽了苦头,风水轮回转,也该轮到你韩三了。’

    注1:关于孺子其朋,现代人还有另外几种解释。不过这里只取孔安国的注疏。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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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sèyīn沉了下来,正月十五的天空,泛着沉甸甸的铅灰sè,灰sè的天空,白sè的大地,却在天地的jiao界处模糊起来。风也起了,不算凌冽,却足够寒冷,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路就在脚下延伸,韩冈一行离着千年古都也越来越近。

    路明不愧是常来常往于东京和关西之间,对道路熟悉得很。他骑在骡子上,指着南面偏东一点的方向,“再过十七八里,就能看到京兆府城了。”

    韩冈点了点头,十七八里的路程,只要一个时辰便能走完,应该能赶在城mén关闭之前抵达城下。只是他低头看着骑在骡子上的路明,心中有些抱怨,若不是他的骡子脚力太差,耽搁了行程,他现在就应该住进长安城中的驿馆里去了。

    听着路明的话,韩冈一行度便稍稍加快了一点,让路明的骡子追得有些吃力,一边走,一边不爽的叫唤着。

    只是行不过一里,他们的度又降了下来,骡子不叫唤了,但路明叫唤了起来,“怎么啦!怎么啦!出了甚事,怎么堵起来了?”

    就在他们前面,不知为何聚着一群人。七八辆车马都停了下来,连同百来人,将通往长安的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官道两侧的田野中,积雪深厚过三四尺,并不像官道上的积雪已经被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所碾平。原本因为路基的缘故,应该比周围要高上一尺的官道,现在却仿佛陷在雪地中间。只要积雪未化,前路这么一堵,想下了官道绕路前行都不可能,就跟方才的税卡一样。

    “怎么回事?!”韩冈也纳闷着,他和刘仲武驱马上前,赶开了挡在前路的人群,把他们bī到官道边。不管身后有多少抱怨,挤到了最前面。

    “狼!”路明像nv人一样尖叫了起来。

    “不是大虫就好!”韩冈冷冷的说了一句。此时还没有诞生环境保护这个词汇,虎狼熊罴满山1uan跑,陕西靠近秦岭的各处州县,城里没钻进过老虎的屈指可数。韩冈家的下龙湾村,基本上隔个两三年就会来只大虫做客,路上看见老虎都不奇怪,何况是狼……

    就是数目多了一点。

    官道的前方,堵住行旅的地方,令人难以置信的聚集着二三十头饿狼。在狼群的中心,是一匹被啃掉了许多皮rou的死马。马尸的大xiao有限,只有最壮的几头狼能挤到马前,埋头于马尸之中,一条条的血rou被撕下来,嘎吱嘎吱的嚼碎骨头的声音听着让人牙酸。剩下的饿狼都在外围不停的打着转,眼睛莹莹透着绿光,不时的,有几头想挤进内圈分一杯羹,却立刻被一爪子拍回来。

    而那匹死马脖子上,还系着缰绳,脱缰的车厢则在死马边上,被狼群围在中央。狼群之外,还有五六辆与狼群中的那辆同样形制的两轮马车,车上的人都下来了,十五六人的样子,有男有nv,都在惶急的看着狼群中的马车,想上前,却又不敢,一直都在犹豫着。

    “车里有人!”刘仲武一声惊道。

    “嗯!”韩冈点了点头,他也看见了,也听见了。吃不到rou的一群饿狼就围着死马和车厢打转,总有几头不耐烦的想跳上车子。车厢mén口的布帘抖个不停,而尖叫声穿过布帘的阻隔,也隐隐约约的传到了围观者们的耳中。

    冬天觅食不宜,少有大股狼群出没。平日里见到的多半是孤狼,最多也不过三五头一起出动,见到人往往远远的就跑掉了,根本不敢在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上久留。韩冈不论是在秦州,还是在今次出行在外,都在野地里碰上过几次狼。比家养的狗要瘦弱许多,只是一眼看去,便知道它们的凶悍。

    但从来没有一次,韩冈同时看到过这么多狼。吃饭的嘴聚得越多,找到的食物便越不够分,不论是狼,还是人,其实都是一样。如眼下一次聚集起这么一大群饿狼,必然会有原因。

    “这群畜生,都是给血引来的。”刘仲武突然冒出一句,解释了韩冈的疑问。

    韩冈再仔细一看,才现雪地上有一长串血迹,血迹两侧还有一对已经模糊不清的车辙痕迹。这几十头狼肯定不是一伙,而是被血腥气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那支车队在狼群出现时没有及早抛下受伤的马匹,现在才会被围住。

    韩冈望着被狼群围困的车厢摇了摇头,眼下形势并不妙。车厢里的人没有及早弃车,是个最大的错误。狼的本心是怕人的,一开始的几匹孤狼绝不敢跟人斗。车中人下了车,完全可以直接向前走。有着马尸吸引狼的注意力,人根本就不会有事。但时间一点点的拖下去,饿狼到得越来越多,这时候,已经变成想走也走不了的情况了。

    而且随着血腥气飘散得越来越远,一头头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瘦狼也不断的从官道边的野地里窜上来。仅仅是韩冈在这里等的片刻时间,狼群的数量又增加了三四头。再拖下去,区区一匹死马肯定不够越来越多的饿狼食用。到时已经受到刺jī的狼群,肯定会开始攻击其他的马匹和人类,那一支车队说不定全都得葬身狼腹。

    “韩官人,怎么办?”刘仲武问着韩冈的主意。虽然他是在向韩冈征求意见。但见他突然变得深沉起来的神sè,韩冈心知就算自己反对,刘仲武也定会自行行动。

    路明cha话提议道:“还是赶紧回头去方才经过的镇子上找救兵,只要来了一队人,包管把这些畜生都驱走。”

    为了掩饰自身的怯懦而提出的建议,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刘仲武不给路明半点面子:“真的等我们把救兵找来,人都死干净了。韩官人,你说怎么办?”他再次征询着韩冈的意见。

    “不就几十头狼吗?它们又有吃的在旁边,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是群没有食物的饿狼,韩冈不会去凑热闹,就算运气好没有自己陷下去,被咬伤一口都不得了。但既然有一匹死马供狼群食用,便不必去怕这群狼还有攻击自己的闲心。韩冈把绑在鞍后的包裹丢给李xiao六,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装备。

    刘仲武弹了一下弓弦,嗡嗡的弦鸣表明他的两石长弓的状态良好,“希望车里的是个美人,也不枉洒家一番辛苦。”他轻松的笑着说道。

    刘仲武并不是个死板的闷葫芦,其实也会说个笑话,人缘也很不错。要不然他当日启程往京城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多兄弟来给他饯行。

    韩冈则一边整顿装束,弓箭和佩刀都是一次再次的确认是否整齐,一边还不忘给刘仲武泼了盆冷水:“决计不会是美人,多半是把老骨头!”

    “官人你能看到?!”刘仲武觉得自己的视力应该在韩冈之上。他可是以眼力敏锐著称的,能将百步外的人脸相貌看得一清二楚,冬天里,能一眼看见雪地里的白mao狐狸。而日日对着油灯读书的措大,怎么可能还有双能看透车窗布帘的好眼神。

    “想都能想到!……那辆车里坐的是整个车队的主人,而且还是说一不二的xìng子。”韩冈chou出腰刀,查验了一番是否完好,便又收回鞘中。

    “官人你怎么知道的?”刘仲武xiao心翼翼的问着,难道韩冈能掐会算不成。若他真有这本事,日后还是要躲着他远点走。

    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韩冈最后拍了拍身子,现没有任何疏失,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他这才指着官道两头远远围观着的人众,向刘仲武解释道:“没看到路两头围了多少人吗?若非只有车里的人才有权拿主意,车队里的人早就该出来悬赏驱狼了。但他们主人不话,下面的仆人谁敢越俎代庖?”

    韩冈又回头向西面看了看天sè,天空中的铅灰越的黯淡了起来。他对刘仲武道:“快入夜了,再不动手可就难说了。”

    刘仲武哈哈大笑,“就等着官人里这句话!”

    一声喝斥,两人同时提弓驱马上前。隔着二十多步,把坐骑拉横过来,在马上张弓搭箭。韩冈和刘仲武的动作吸引了所有围观者的目光,而车队中的成员,也出了低低的欢呼声。路明惊得说不出话来,韩冈亲口说过他是文官,怎么胆子这般大的?

    噌噌两声弦响,两支长箭同时jīshè飞出。众人正要欢呼,却见刘仲武的一箭扎进了雪地里,箭尾全没了进去,旁边正埋于马尸肚子里的一头饿狼,连头都没有抬上一下。而韩冈的一箭则更出sè,夺的一声,shè到了马车的车辕上。

    “日他嘬鸟!”刘仲武摇头骂了一句,他箭术并不差,但手指都冻得僵,使不上劲,也把握不好力道,而且在马上还难张弓,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韩冈身上。两人又shè了两箭,便只看见箭矢1uan飞,却一头狼也没shè到。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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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的看客这时吹起了唿哨,一起嘲笑起来。本来看着两名骑马的汉子要出来救人,他们都兴致高昂的期待着好戏,但刘仲武和韩冈的表现实在不上台面。

    “喂,走近去点啊!shè个mao呐!”几个好事的xiao子,在那里喊着。

    被人喝着倒彩,刘仲武神sè不为所动。他的xìng子是一贯的沉稳,要不然也得不到向宝的看重。只不过这样继续shè下去,却也是1ang费箭矢,他和韩冈身上带的箭都不多,转眼便会shè光。他停手收弓,chou出一对铁简,回头向韩冈征询意见。

    韩冈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也收起弓。将腰刀一拔,向前一指,刘仲武便冲了出去。马高狼矮,用铁简其实砸不到狼,但拿在手上气势便是不同。蹄声响如重鼓,一连串的敲了过去。一人一马在狼群中横冲直撞,拦路的几头恶狼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下便被高俊的赤骝给撞飞。几只倒霉的狼呜呜的在空中哀鸣,砰的一声落到地上后,也不敢再回头,直接躲到一边tian【和谐补丁】起伤口来。

    韩冈紧跟在刘仲武的后面,被赤骝带起的积雪,溅了他满身满脸。只是他看着赤骝的勇猛,不禁暗叹,经过严格调教后的战马毕竟不同,不像他骑的驿马,在狼群前犹犹豫豫,若不是他狠chou了几鞭子,又有赤骝在前冲锋,怎么也不敢往狼群里冲。

    刘仲武一下冲散了狼群的围困,出现在车边,一声大喝:“还不快点出来!”

    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子随即从车里钻出来,穿的衣服像个官人模样。刘仲武暗叫一声晦气,抬手用力把老头拉上马。老头刚被扯上马,原本被他的身子挡在后面的车厢里,便1ù出了一张如hua似yù的俏脸。

    白红颜,便是一树梨hua压海棠最好写照,不知苏轼嘲笑张先的这诗,现在写了没有。韩冈紧跟在刘仲武的后面,自叹运气甚好,摊到了个美人。

    “得罪了!”冲到马车边,韩冈伸出胳膊,抓住美人的纤纤yù手,用力一扯,温香软yù便抱满怀中。左手搂着美娇【和谐万岁】娘,双tuǐ一夹马腹,便要跟着刘仲武冲出狼群的包围。

    刘仲武把老头横压在马鞍前,仿佛一个放倒的米袋,几只被挑起凶xìng的恶狼,围着刘仲武打转。个个张牙舞爪,都试图冲上来咬上几口。只是刘仲武的马好,不费吹灰之力便重新起步加,眨眨眼的功夫,便向前冲到了另一边的路口。

    怀中的美人紧紧地抱着韩冈,丰盈的身体弹软如绵,若在平常,韩冈肯定巴不得能被抱得久一点,但身处群狼之中,却恨不得早点解脱才好。他吃亏在驿马胆怯无用,用力抖着缰绳,但驿马原地转了两圈,硬是不肯动弹。一头狼见到机会,张开大嘴,跳起来便咬。带着口水的泛黄利齿直冲着韩冈的脚过来。

    韩冈挥起腰刀向下一砸,刀身没用上力,但刀尖还是在狼鼻子上拖了一道血口子。伤口虽是不大,但鼻子也算是犬科动物的要害。那头狼落在地上,转着圈子惨叫,血水顺着mao流到了地上。周围的饿狼嗅到血腥气,变得更加sao动,除了仍埋头于马尸中的几头,其他二十条饿狼都眼冒绿光的一下子都围了过来。

    见鬼!韩冈苦笑,这下走不了了。也顾不得怜香惜yù,把怀里美人重新推回车厢里去。自家则一挥腰刀,作势bī开群狼,带着弓和箭,也从马上跳到了车厢前面。在车厢mén口站定,翻手用刀背在害他陷在狼群中的驿马屁股上狠狠砍了一刀,驿马一声惨嘶,连跳了几下,反倒冲了出去。

    “这畜生!”韩冈骂了一句。

    不过下马后,他的情况却变好了。驿马跳出狼群,反倒把一多半的饿狼给引走,马和狼直冲着一群看客过去。卷堂大散,狼奔豕突,哭爹喊娘,看客们的狼狈看得韩冈心hua怒放。他用力将腰刀往车厢的木板上一cha,拉弓搭箭,并不shè出去,却大喝一声:“刘仲武,shè后面的!李xiao六,把马带好!”

    刘仲武已经把救出来的老头丢在地上,老头的仆役方才没派上半点用场,这时却赶过来献殷勤。老家伙保养的甚好,头虽然全白,却是红光满面,透着富贵气的féirou把皱纹冲淡了不少。

    刘仲武也下了地。方才怕狼反冲过来,他和韩冈都不敢下马。但此时韩冈已经吸引了群狼的注意力,韩冈的坐骑又把其中的一半带到了车马的对面,刘仲武便可以安心的站在地上,一支一支瞄准了将箭shè出。

    “中!”

    弓弦响过,从刘仲武的弓上飞出的长箭,将一只瘦狼shè了个对穿,箭矢上的余势不减,把穿在箭上的猎物在雪地上兹兹得带出老远。方才热过身,刘仲武的箭技终于回到该有的水平,两石出头的重弓虽比不上号称神箭的秦凤西路都巡检刘昌祚所用,但也是军中顶儿尖的水平。

    “中!”

    又是一箭shè出,嗷的一声叫,另一头狼也被惯足力道的利箭带得飞起。

    “中!”

    “中!”

    “中!”

    “中!”

    刘仲武一喝一箭,喝声声震四野。弓弦声一声紧追一声,一头头饿狼被他的重箭shè穿、带起。方才丢掉的脸面,被他现在出众的表现所挽回了。转眼之间,围在韩冈附近的饿狼便又少了一半。

    而韩冈手执弓箭,不动如山。他并不是不会shè,他前段时间从王舜臣那里学过几手箭术,连珠shè也能一口气shè出四箭,尽管准头还不够,但近距离的shè击如狼这般大xiao的目标,也不至于失手到哪里去。

    但韩冈无意表现自己的勇武,他将弓箭半张,一对锋利如刀的眼神与面前的几头狼对瞪着,这是他所知道的,遇上野兽时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而他面前的几头饿狼,喉中狺狺作声,龇牙咧嘴的尽是威吓,一时却也不敢上前。

    两方对峙着,刘仲武便很顺利的从后面清理起狼群。看着饿狼数目越来越少,韩冈的jīng神有一多半移到刘仲武身上,是怕他‘不xiao心’一箭shè到自己身上。

    温暖的触感这次从背后传来,丰盈又充满弹xìng。不知是不是因为胆怯,车中的那位美人从后贴上韩冈的身体。前面是群狼环伺,后面则是佳人相拥,韩冈一时间,却有落入冰火九重天的感觉。

    “中!”

    刘仲武奋力再shè出一箭,穿透了一头饿狼的腰杆。嗷嗷的惨叫声中,狼群终于被驱散,纷纷逃离官道,奔向周围的雪原。韩冈一见,连忙一把拉着车中的美人,带着她离开车厢。狼群只是暂时离开,只要死马还没有被啃完,它们肯定还会再回来。

    刘仲武拎着弓迎过来,“韩官人,没事吧?”

    韩冈放开拉着美nv的手,对刘仲武笑道:“子文兄的shè术果然出sè,看来到了殿前,必然稳占鳌头。”

    “承méng官人吉言。”刘仲武方才好好的表现了一番,兴头正高,虽然看起来还是沉静稳重的模样,但飞扬的双眉,微翘的net角,完全掩不住他心里的兴奋,“不过还是不如官人好胆量,站在狼群之前,脸sè也不变一下。难怪不到二十,就能当上官人。”

    韩冈和刘仲武两个人互相吹捧着,哈哈哈的说着废话。被韩冈救出的nv子尚站在旁边,话声入耳,不由得惊讶的瞪大了一双美目。本以为是路过的寻常武夫,但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官员和一个要去殿前演武的准官员。

    “老夫章俞,多谢两位英雄的救命之恩……”被救出来的老头看到危险过去,被着名家丁搀扶过来道谢。那nv子连忙离开韩冈,乖巧的走到章俞身边。扶着他的身子,又附在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章俞脸sè便是一变。

    “原来是两位官人,”章俞的神sè郑重了几分,“老朽出行不顺,险陷狼口。多亏两位恩公拔刀相助,方脱此厄。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权请二位恩公且受老朽一礼,再论其余。”

    章俞匆匆的经过了一番打理,已经不同于方才的狼狈,看起来很有一番气度,不似普通的乡绅。虽是垂垂老矣,又有些虚胖,但自端正的眉目中,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年轻时必然是个风流郎君。而他的言辞,也是文人的声口。只是章俞的口音,让韩冈觉得很陌生,应该并非西北一带出身。

    “是福建人。”路明不知何时挤到了韩冈的身后,低声的说道。而在他身后,李xiao六正牵着几匹马,韩冈的驿马也被他捉回来拽着。那匹马胆xiao如鼠,可被十几匹狼追着跑了一圈,却连块皮都没破。

    ‘福建人怎么跑到了陕西,听这章俞的说话,好像也不是来此任职的官员。’疑huo一闪即逝,韩冈很放弃了猜测,反正跟他无关。他上前扶起章俞:“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既然老员外无恙,韩某还要赶路,就不作陪了,还请勿怪。”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

    【今天第二更,今年倒数第二更,红票还是不够多啊】

    章俞一愣,看着韩冈扯着刘仲武要上马离开的样子不似作伪,连忙叫道:“两位恩公且慢一步,还请留下姓名。xiao儿亦在京中为官,两位恩公若至京师,老朽也可让xiao儿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望报岂是君子所为,老员外有心了,却是不必!韩某告辞!”韩冈拱了拱手,十分洒脱的一跃上马。哈哈笑着,带着犹有些懵的刘仲武三人,转眼便去得远了。

    章俞望着韩冈渐渐xiao去的背影,悠然神往,为韩冈的洒脱和豪爽深深的感叹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风啊。”回头一看百无一用的仆人们,气便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还愣着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入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为什么?”刘仲武很奇怪韩冈的举动,骑在马上,靠过来问着韩冈,“我们救了他的命啊,难道当不起他的谢?”

    寒风刮着脸,直往衣服里灌,天sè越的yīn沉起来,星星点点的雪屑如飞絮在空中飘dang,真的要下雪了。

    将度放低,韩冈侧着头,对着刘仲武喊道:“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进城去,何必再耽搁?谢礼什么都是假的,早点上京,挣到官身才是真的。”

    刘仲武皱着眉头,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来便是个有身份的,听他最后还说有个儿子在京师做官,虽不至大xiao,好歹也是个官。能结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韩冈强拉着自己骑马离开,现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个好机会。刘仲武的神sè变得冷峻起来:‘莫不是怕自己结jiao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官身不成?’

    路明腆着脸靠过来:“刘兄,其实韩官人做得不差。这章俞并不是什么好路数。离着远点也是好的。”

    路明说完便闭起了嘴,卖起了关子,等着刘仲武追问。可刘仲武从来都看不起路明,又亲眼看着他一个劲的巴结韩冈,哪会信他的话,根本问都不问。而另一边的韩冈,更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天sè已经不早,他可不想因为听着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过夜。城中有驿馆,有饭菜,还有上元夜的灯会。只要路明还在,八卦随时都能听到,没必要在这里1ang费时间。

    不过韩冈看透了刘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这么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刘仲武的不满。他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会谢我的。”

    在刘仲武的一头雾水中,韩冈抖了一下缰绳,当先冲出。如果他没料错,刘仲武明天肯定会感jī自己。即便自己猜错了,方才没头没脑的一句,还有其他的解释可以敷衍过去。为了拉拢这位向宝也看好的人才,韩冈把突事件都利用了起来,虽然成功几率不低,但脑中不断转着算计人的主意,着实有些累人。

    ……………………

    入夜时分,xiao雪细如棉,从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墙,也终于地平线下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关中的中心,尽管远远比不上隋唐时代的‘百千家似图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长安,可已经远远过秦州城的繁荣。距着城池还有四五里的样子,官道两边,便是一间间的店铺。离着道路稍远点的地方,民居鳞次栉比。

    隋唐时的长安,是当时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规划、人口、商业,与城市有关的各个方面,无不是独占鳌头。只是经过了数百年的沧桑巨变,长安历经战火硝烟,吐蕃人在其中三进三出,终于在朱温的一场大火中,化为瓦砾。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筑在这样的一座城池上。

    时值上元,城墙上的灯火,如灿烂的银河,比之韩冈当日在甘谷城下看到的那一条尤要绚烂上千百倍。一朵朵烟hua不时的自城头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绽放。无数灯火汇聚,将低沉的云层映成了红sè,自韩冈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sè。

    毕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chao涌,为了观灯,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时出游,xiao孩子手上提着各sè的xiao灯笼,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则跟在身后。韩冈一行入城之后,便在人chao中艰难跋涉。周围人头涌涌,幸亏有了路明这匹识途老马,才没有在人海中mí失方向。

    上元节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说是北宋的狂欢之夜。元旦正日,人们都是在家中与家人团员。立net则是与农事息息相关的祭典。而上元节,便是以居住于城池内外的市民——此时称之为坊廓户——为主力的节庆。东京城要放灯五日,而寻常军州,也要放灯三天。

    一座座由彩灯组成的灯山、灯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shè,锦绣jiao辉。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会、富户豪商所制,互相之间还要较量个高下。

    雪停了,可风未停。积在屋顶和树枝上的雪粉,随风而起。稀疏而又轻柔的雪意,并不会打扰到人们的兴致。灯光在雪雾中散shè,空气中都闪着柔柔的黄光,宛如梦幻一般。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巷中,韩冈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着进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长安不是秦州,平日里并没有宵禁,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间也不闭城mén,他本不用赶得这么辛苦。不过这样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现在板着脸的刘仲武心情就能变好。

    刘仲武这时候却好像忘记了心中的不快,饶有兴致的看着周围的hua灯街市,原本板着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秦州地处边境,平时便便不如京兆府繁华,节庆时更是远不如京兆府热闹,他也不禁看得入mí。

    不同于刘仲武,还有已经看hua了眼的李xiao六和路明。韩冈眼望四周,却有一股茕茕孓立的淡漠涌上心头。

    喧闹的街市,欢腾的人群,孩子们天真的笑容,无不在述说着此地的和平幸福。虽然有苦役,虽然有jiao不完的税,但毕竟是听不到战火硝烟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国百年,尽管时有动dang,边境更是没少过战1uan,但国家内部还是保持着大体的和平。对生活在熙宁年间的内地百姓们来说,也许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数百年间,却是难得一见的幸福时光。

    只不过,在五六十年后……也许是四五十年后,眼前的太平年景,就会因为两个蠢皇帝和几个jian臣,而在来自北方的铁蹄下,被踩得粉碎。

    第一次……穿越以来的第一次,韩冈思考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记得前些日子闲暇时读得《李太白文集》,诗句读过便罢,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却让韩冈铭记甚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yīn者,百代之过客也。

    逆旅……韩冈觉得这个词实在很好,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在时光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过客,而是已经定居下来。

    他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是更为富足,更为安定的生活?还是——对了,他的老师有一句话——为万世开太平呢!?

    应该能做到罢!否则到这里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但这场雪并不算大,风则变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杨hua,飘飘dangdang的从铅sè的天空中落下。

    韩冈抬眼远望,举目茫茫,视野只及十数丈之远。可今早在驿站里看得黄历,却是明明白白的写着宜出行。

    宜出行吗?韩冈哈哈大笑,真是好黄历。

    笑声里,他用力一抖缰绳。马身一动,在漫天的雪hua中,向着驿站行去。

    ……………………

    京兆府的驿馆,远远胜过韩冈这几天来【和谐和谐】经过的诸多驿站。不但编制上有一名官员直接主管,在建筑更是楼台园囿皆备,单是mén厅就仿佛一座酒楼,或者说就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只不过接待的是来往陕西的官员罢了。

    正是节庆之时,厅中的桌子已经被占了大半。韩冈这样的还没拿到告身的从九品,在厅中诸多官人中,一点也不起眼。验过驿券,韩冈在偏院nong到了三间厢房,放下行李,留下李xiao六看守,同着刘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厅中。

    照着低品官员的待遇标准,在驿馆中充当xiao二的驿卒为韩冈三人端来了一桌子的酒菜。韩冈尝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们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楼他还不够资格,而二楼的靠窗,能看到灯火的座位,一个个都早早的被人占了,只能找了个近着楼梯口的角落坐下。

    韩冈的邻桌贴着窗子,坐了三人。身侧靠着窗的两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一个才二十出头,都是武人模样,身材健壮。单是坐着,便像是两山对峙。剩下的一个打横相陪,显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对着韩冈他们,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个体格雄壮的汉子,却穿了儒生的装束。

    韩冈只瞥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与着刘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着肚子。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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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仲武心情不好,虽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脸sè比平时冷一点,但他从坐到桌边便没有说过一句话,只顾闷头吃喝。而韩冈正在想着事情,一时也忘了缓和几句。

    韩刘两人都不说话,桌上的气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干笑了两声,还是提起了方才的话题:“还记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员外?”

    刘仲武闷着头不搭话,韩冈则放下筷子,抬眼问道:“他怎么了?”

    路明靠前了一点,压低声音,“方才当着面没记起来,但后来走时听到他说有个儿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会错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韩冈念头只一转,心中便是雪亮:“难道他的儿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错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他的族兄!”

    “谁?”刘仲武终于停住了筷子,抬起头来,开口问着。

    路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对韩冈道:“韩官人肯定知道。”

    韩冈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这是路明在帮忙缓和气氛。

    ‘果然还是有点用处。’韩冈想着。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简章郇公?”

    郇国公章得象,是仁宗朝的宰相,谥号文简,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韩冈也记不起还有那个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点头:“正是章文简!”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韩冈问着,“他的高官厚禄怎么可能留到现在。”人走茶凉。章得象死了二十年,就算是亲儿子,怕也是在家祭时才记得供碗黄米饭。

    路明皱着眉头心算了一阵,最后点头道:“章文简过世是在庆历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刘仲武听了,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吃菜。

    韩冈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问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简的族弟,那他就是嘉佑二年丁酉科状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喽?”

    “自然!”路明话一出口,刘仲武的筷子便变慢了。状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状元郎,日后要做翰林、宰相的状元郎,竟然是已经死掉的章得象的子侄。

    这世界真xiao。韩冈暗地里想着,而口中则继续问道:“同族虽然算是戚里,但一表三千里,而这同族也不一定多亲近。章老员外貌似并没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会提到他的儿子。不知他的儿子又是谁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顿,“章惇章子厚,名气大得很呐。嘉佑二年,他与章子平一起应考。到头来,侄儿中了状元,自己则只中了进士。他觉得丢脸,便弃了敇书,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个进士出来。”

    路明的声音中,有着愤怒、嫉妒还有淡淡的羡慕,韩冈听得很清楚。对一个久考不中的免解举人来说,如章惇这般想考进士就能考上进士的才子,自然是羡慕嫉妒的对象……

    ‘不,不是嫉妒!’韩冈玩味看着路明的神sè变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数十年不第积累下来的怨气不浅啊……’

    “你们可知这章惇是什么样的人?”路明说着,他的神sè又变了。脸上的恨意收起,转而1ù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韩冈觉得难以形容,只觉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桥后的第二天,与赵隆、杨英一起讨论功架、深浅时,才会1ù出来的那种神情。

    “什么样的人?”刘仲武顺着话头问着。

    “出了名的有才无德的人!”路明言辞无忌,说的口沫横飞,“章惇其人无德无行。当年他到京师求学,借助在章郇公家里。没几天,便偷了章郇公的xiao妾。被人现后,他从郇公宅邸里翻墙出来,又误踩伤了一老妪,闹出了一笔大官司。这位章子厚,才学尽有,就是德行与其父一般无二。”

    韩冈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心里有些不舒服。

    路明说到这里嘴干了,也不继续说下去,拿起酒杯,自己给自己倒酒。

    刘仲武其实对路明说的八卦很有兴趣,可是脸皮挂不下来,不好追问。转头看看韩冈,却是在拿着筷子一根根的拈着碟子里的豆芽。犹豫了半天,他终于奈不下xìng子,自己追问着:“章老员外到底做了什么?”

    “他偷了他岳母!”路明笑得yín【新年好】dang无比,“章惇其实就是章俞和他岳母生的孽种,据说生下来本是要溺死的,只不过运气好逃了一命。后来送给章夫人去养,也不知这算是儿子呢,还是兄弟!”

    韩冈的筷子也停了,这等事真不知怎么传出来的……yīnsī八卦果然都是最容易传播。

    “无德无耻,这几个字便是为章子厚他父子贴身打造,量体裁衣。”路明正在兴头上,原本压得很低的声音一下大了许多。

    “明德兄,请慎言!”韩冈见路明越说越过火,立刻喝了一声,心头的不快也越来越重,同时也担心着,他正等着的人这时候会突然走进来。

    只是韩冈的话出口迟了一步。邻桌的那位背着身坐的汉子突然间狠狠的一拍桌子,叮铃桄榔的碗碟响声中,他跳将起来,转过身,大步跨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将满脸兴奋的路明一把揪起。

    这是个大约二十上下的年轻人,高大雄壮的身材,却透着文翰之气,同时拥有的文秀和英武两种特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极好。只是年轻人的斯文秀气已被熊熊怒火取代,只见头一低,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路明,眼对着眼,鼻子贴着鼻子,恶狠狠质问道:“你敢说横渠先生无德无耻?!”

    ‘原来如此!’

    韩冈顿时恍然。难怪路明一提到章子厚,自己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原来是跟他老师的姓、字同音!不过张载表字子厚,是出自于‘厚德载物’一词,而章惇表字子厚,便是单纯的惇厚【惇是敦的异体字】而已,正如章状元衡,他字子平,也是取了平衡的意思。

    此时人的名字,都是有着联系。刘仲武的子文,是文武兼备之意;路明的明德,出自于论语中的‘明明德’;而韩冈他本人,名字则是取自‘yù出昆冈’一句。

    路明冷不丁被揪了起来,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一对闪烁着杀机、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便出现在眼前两寸。一双大手,如铁钳般将路明的衣领扯紧,把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这是怎么了?横渠先生?谁说他了!’路明缺氧的头脑转动不灵,话也说不出来。极近的距离上,盯上来的一对眼睛,恐怖处堪比虎狼。吓得他浑身无力,身子软软的向下坠去。

    刘仲武这时站起身,不过听着这汉子是为横渠先生出头,便没出手帮路明一把,而是将视线转到韩冈身上。

    韩冈也站了起来:“这位兄台,我这位同伴虽然口无遮拦,但说得绝不是横渠先生,是另外一人,姓同音而异形,立早之章,而非弓长之章。否则在下也不会容许他……他说下去……”韩冈的声音突然慢了下来。外罩儒士襕衫,却有着一副武将的骨架,相貌英tǐng中带着斯文的英俊青年,让他觉得很眼熟。他盯着年轻人仔细看了半天,有些迟疑地问道:“可是种彝叔?”

    听着韩冈解释,说得并不是张横渠,情知是误会,种建中便已经讪讪的放下手来。却又听见他说出自己的表字,立刻闻声转头。他瞅着韩冈,也觉得眼熟,在张载mén下经常见的,就是名字一时间叫不出来。他的嘴张张合合,半天后才一脸惊喜的叫道:“真是难得!当真久违了!”

    种建中话里的尴尬,韩冈哪能听不出来,当即为之失笑:“彝叔你真的记得我的名字吗?”

    种建中哈哈哈的干笑了几声,他要是能记得就不会那么尴尬了,直言道:“不瞒兄台……委实不记得了。”

    韩冈微笑着自我介绍:“姓韩名冈,草字yù昆的便是。”

    种建中眼睛一亮,以手加额,得韩冈提醒,他终于想了起来:“啊,是去年年初shè柳时,得了第三的。”

    “不如彝叔独占鳌头。”韩冈微笑而答。

    韩冈洒脱直率的谈吐让种建中大生好感。如关西快刀般tǐng秀的双眉,配上一对渊深难测的眸子,浅淡的笑容中浸透着的自信,则让种建中心下纳罕,如此人物在身边两年,自家怎会没留在心上?正想着,身边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方才同坐在桌边的自家叔伯兄弟种朴。

    “十七哥?怎么了?”种建中奇怪的问道。

    “在下种朴,见过韩兄。”有着同一个祖父,种朴的相貌与种建中很几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斯文,而黝黑的皮肤也让他多了点狂野,他在韩冈面前行礼:“王大前些日子来信,里面说了不少关于韩兄的事情,没口子的称赞。种朴本是不信,但现在一见,却果然并无一句虚言。”

    种建中问着:“王大可是一直跟在十七哥你身边的那个王舜臣?”

    种朴点了点头,看着韩冈。

    【féi猫老兄,俺说过要让你亲子同收,富贵终老,没说谎吧】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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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抱拳回礼:“王兄弟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又一同历经艰险,乃是刎颈之jiao。他的信中既然言及在下,也免不了夸赞过头了一点。”

    “哪有的事!yù昆太自谦了。”种建中很亲热拍着韩冈到肩膀,重复着,“yù昆你实在太自谦了!”

    种建中看看与韩冈一桌的同伴,路明仍惊魂未定,种建中过去拱拱手,“兄台,方才对不住了。”又冲刘仲武一抱拳,打了个招呼。回头来对韩冈道:“yù昆,先生已入京师,我们同mén兄弟各自星散,如今是难得一见。难得相见啊……不如拼作一桌坐着谈吧。”

    “那是最好!”韩冈很干脆的点头。唤来驿卒,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重新上了酒菜,六个人便坐在了一起。

    种建中向韩冈介绍着与他一起的中年人:“这是xiao弟四伯,正任着庆州东路监押,如今缘边无事,便告了假出来。”

    种建中的四伯与种建中和种朴都有着几分相似,就是气势更加沉稳,韩冈行了一礼:“韩冈见过种监押。”

    种四则拱手相回,吐出两个字:“种詠。”其人惜字如金,看起来种詠比起李信还要沉默寡言。

    种建中心中有些奇怪,韩冈行的礼节比他四伯种詠要更重一点,这是也许因为韩冈与自己是同学,但说话却不是晚辈见长辈的口ěn,而且韩冈还在驿馆里占一张桌子。难道他已经得了官身?!种建中压下心中惊异,试探的问着:“不知yù昆今次来京兆府,所为何事?”

    韩冈直言道:“从秦州来的,准备进京去。”

    “赶考?”种朴话刚出口便摇摇头,“这时候赶考早迟了。”

    韩冈瞥了路明一眼。“是去流内铨应个卯。”他淡然说着,“新近受了秦凤路的王机宜荐举,在经略司中奔走。”

    如自己猜测中的一样,韩冈竟然已经得到了官职,种建中惊讶之余,也为韩冈感到高兴。他斟了满酒,向韩冈敬道:“yù昆,恭喜你得荐入官,实在是羡煞我等!”

    韩冈举起杯:“不敢当,xiao弟只是先走一步。以彝叔之才,得官是易如反掌。日后必能后来居上,名位当远在xiao弟之上。”

    两人对饮了一杯,一同坐下。韩冈问道:“彝叔你呢,来京兆府又是何事?”

    “刚从南山老宅回来。今年是先祖父二十五年忌辰,家父和几个叔伯都从外地回来了,昨天才刚刚散掉。”

    “那前些日子,缘边几路的名将岂不是少了一半?”韩冈半开玩笑的恭维了一句。

    “yù昆说笑了。”种建中和种朴哈哈大笑,连有些严肃的种詠,也免不了脸上带起了一丝笑意。

    种世衡儿子生得多,自身立得功劳也多,他的八个儿子都受了荫补,分散在陕西各地为官。

    如今在关西,种家将威名赫赫。最响亮的,便是夺占绥德,如今正在前线参与横山战略的种谔种五郎。而鄜延种家如今的家主,老大种诂少年时不肯为官,把荫封都推给了兄弟,宁可学着叔祖隐君种放的样儿,隐居在终南山中,时称xiao隐君,后来因为一桩种家的恨事,不得不出山,如今是原州知州。而老二种诊,此时则是环州知州。

    绥德是边塞,原州是边塞,环州也是边塞。种谔在鄜延、种诂在泾原、种诊在环庆,种家兄弟中名气最大的三人都是在对抗西夏的最前线上奋战,故而时称三种。

    种詠的功绩名气皆差了一等,但也是庆州东路监押,还是濒临前沿。至于其他三个种家兄弟,也一样是领兵在外。鄜延种家,在关西将mén中,算是稳坐在头把jiao椅上,远远压倒曲、姚、田等其他将mén世家。

    “不过绥德那里最近走得开吗?”韩冈问着,“不是听说最近西贼在那里又有什么大动作了?”

    种建中眯起眼睛,笑道:“yù昆你这是代秦凤路的王机宜问的?”

    “河湟那边的事连彝叔你都知道了?”

    “同在陕西,横山要打,河湟那里也要打,怎么会不知道?”种建中笑着解释道,“xiao弟最近在五伯帐下学着做事,也算是历练一下。”笑声一收,脸sè也微沉了下来,“就是最近清闲了许多。”

    “是因为郭宣徽?”郭逵与种谔的恩怨,在关西从来不是秘密,或者说官场上的纠葛,永远也不可能是秘密。前面种建中只提王韶,却不提李师中,摆明了对秦凤官场同样也了解甚深。

    “还是叫他郭太尉吧。”种朴不爽的心情比种建中还要明显。种十九只是种谔的侄儿,而种十七可是种谔的亲儿子。

    韩冈听着生疑,按民间习惯,高级将领都能尊称一下太尉。但在官场上,便不会如此。

    “难道郭仲通又升官了?”问出口的是路明,他并不像韩冈那般说起话来都要思前想后,想问便直接问起来。

    种朴看了路明一眼,又看看刘昌祚,方才光顾着跟韩冈说话,却忘了问候一下他的同伴。他起身道了声不是:“方才失礼了。还没问过二位的高姓大名。”

    刘仲武和路明连忙起身。鄜延种家威震关西,两人都不敢怠慢。通了名,互相敬了几杯酒,一番纷扰后又重新坐了下来。路明又提起方才的话题:“郭仲通是不是又升了官?”

    郭仲通就是郭逵的表字,他做过陕西宣抚,做过枢密院同签书,做过宣徽南院使,还有个检校太保的衔头,在大宋百万军中,算是头一号的人物。再升官,还能升到哪里?

    “升做检校太尉!所以现在是郭太尉了!”种朴悻悻然的说着,检校官十九阶,都是给高官的荣誉加衔,而检校太尉是第二阶,上面只剩检校太师一职,比起检校太保要高两阶,标准的加官晋爵,“天子甚至颁下手诏,‘渊谋秘略,悉中事机。有臣如此,朕无西顾之忧矣。’”

    天子下手诏嘉奖,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誉。韩冈问道:“是因为看透了西贼打算用塞mén、安远二废寨jiao换绥德的yīn谋?”

    “还有隐了诏书,没有让绥德城被火给烧了。”种建中很直爽,不会因为不喜郭逵,而不提郭逵在绥德之事上的功劳。

    种谔奉密旨兴兵夺取绥德,惹怒了执掌兵事的枢密院。种谔本人被贬斥随州,而传递密旨的高遵裕也被左迁。枢密使文彦博甚至在朝野中大造舆论,以绥德地理位置不利防守为由,蛊huo赵顼下诏焚毁绥德。这一切,都是因为天子密旨侵犯了枢密院的职权,文彦博无法攻击天子,便只能打压种谔。烧了绥德城,种谔便是劳而无功,天子赵顼则是xiaoxiao的丢了把脸,吃过教训后,想必不会他不会再绕过枢密院,而给前方将领颁下密旨。

    但郭逵此时正好调任鄜延,诏书到了他这边,便传递不下去了。郭逵将诏书藏起,反而上书力谏绝不可放弃绥德城。比起枢密院中如文彦博这样最擅勾心斗角的文臣,宿将郭逵对绥德的评价当然更为有力,赵顼追回诏书,绥德城便也因此留在宋人之手。

    韩冈叹着:“加官晋爵,又得天子手诏,郭太尉当真是炙手可热。”

    “如此下去,五弟在鄜延恐怕再无立足之地。”种詠则忧心冲冲的说着。

    而停了一阵,种建中心情却变好了不少,笑着说道:“yù昆,别幸灾乐祸。郭仲通可不止升个太尉,本官也改地方了。”

    改地方了?韩冈听着便愣了一下。

    郭逵是正任的静难军节度留后,标准的正四品,本官再上一级,就只剩从二品的节度使一阶【注1】。但节度使一般是退职的宰相,或是亲近的宗室、外戚才能获得的位置。武将一般得等到死后追赠或是致仕加赏才会又机会染指。要不然,就要立下让世人无话可说的战功,譬如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的狄青那般,而郭逵还不够资格。

    就像州县有望紧上中下之分,节度军额也有高下之别。比如北宋几十个节度军额中,最高位的是归德军,过去的宋州,如今的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当然,这个军额绝不会给人,因为这是太祖赵匡胤曾经的位置,而大宋国号也是来自于此,应天府之名同样来自于此。

    而郭逵的静难军是邠州,就是路明的老家,并不是重要的节度军额。为了酬奖郭逵的功劳,将他的静难军节度留后移到位置更高的节度军额也是应该的。

    注1:依照北宋的武官官制,武臣第一阶是节度使,第二阶是节度留后,前者是从二品,后者是正四品,但两者之间,被没有正三品、从三品这两个品阶的官职,而节度使往上,也没有正一品,从一品两阶官职。节度留后往下,便跳过从四品,为正五品的观察使。再下,是皆为从五品的防御使、团练使和刺史。以上正任诸使号为贵官,同一朝中,领军武将能得到贵官的,只有屈指可数的数人。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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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看着种建中的表情,韩冈心中有了点不好的感觉:“该不会是雄武军吧?”

    种建中哈哈赞道:“yù昆果然才智过人。”

    这个‘果然’可不好。韩冈脸sè虽没什么变化,脑仁子却疼了起来。想不到郭逵竟然要擢迁雄武军节度留后。

    秦州的军额便是雄武军,像韩冈的举主吴衍,就是雄武军节度判官。虽然本官与实职差遣无关——王韶的本官是太子中允,但赵顼连个儿子还没有呢。吴衍的本官是大理寺丞,而他也不在大理寺上班——郭逵应该不会来秦州。

    照理说是如此,可有个万一呢?万一郭逵转任雄武军节度留后是朝中给出的一个信号,那就让人头疼了。

    郭逵有雄心,有才能,有威望,有地位,更有经验。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大权独揽。在鄜延,种谔被他挤兑。若是他到了秦州,王韶还有站的地方吗?要知道王韶与李师中、向宝两人合不来,便是因为权力之争。郭逵在关西在军中的威望远在李师中和向宝之上。他来秦州任职,开拓河湟的战略应该还会继续下去,但在那之前,王韶肯定会先被踢到一边。

    韩冈和种建中对视一眼,一齐苦笑,谁都别说谁了,一个郭逵就让两家头疼得都要裂开来,运都倒在一个人身上。

    “对了,”说到绥德城,韩冈便想起今天在路上遇见的山羊胡子,以及从这位老税吏口中所听到的消息,“不知几位听没听说过,转运司陈副使下令陕西全境税卡加强税检,即便拥有官身,也不得sī带商货过关。”

    种詠和种建中听后顿时陷入深思,陈绎的做法反常得让他们难以置信,而种朴却没有考虑太多,直接摇头道:“不可能吧,那要得罪多少人?陈副使什么时候有这个胆子了?”

    “说是因为提供给绥德城的钱粮不足,必须要加强征收。”韩冈将陈绎的理由平平实实的说出口,等着种家三人的反应。

    砰的一声响,种朴当先拍案而起,双目圆瞪,怒冲冠。他厉声叫道:“他竟敢这么说?!”

    “竟有此事?!”种詠也一样吃惊,再次重复追问着,“可是确有其事?!”

    “xiao侄区区一个从九品,编排转运副使作甚!?”韩冈反问道。他是秦州官员,鄜延路的问题根本与他无关,陈绎的xiao动作也扰不到秦凤去,他相信这一点种詠能想得明白。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路明yīnyīn的在旁cha了一句,尽力表现自己的存在。

    种建中狠狠地一锤桌子,“这是驱虎吞狼之计!”

    陈绎的用意,不但种建中想得通透,连种詠和种朴都看得明白。不外乎煽动人心来干扰绥德。即便他的命令最终被阻止,也可以名正言顺的不为绥德城提供足够的钱粮。

    种建中又愤愤不平的继续说道:“难怪陈绎下令不得在环州、庆州这些缘边军州放青苗贷,还说要留常平仓物,准备缓急支用,原来是为了演得更像一点。”

    “王相公岂能容得了他?!”路明立刻问道。

    韩冈为他解huo:“陈绎正是为了堵王相公的嘴才这么做的。”

    陈绎越是用常平仓为借口不肯散财散物,越是用钱粮不足为理由停止放青苗贷,便越是显得他加强征税的正确xìng,也更理直气壮地去卡绥德城的脖子。

    而且他用绥德虚耗钱粮为借口,停止放青苗贷,又要留用本该用于青苗贷放贷业务的常平仓储备,等于是用王安石的左手打他的右手——颁布青苗法的是王安石,倡导绥德战略的也是王安石——也许可以让王安石找不到任何处办他的借口。

    陈绎算是把世情人心算到了极点,不愧是长于刑名的官员。若是在提点刑狱衙mén,他的表现肯定要比转运司要强。韩冈很佩服陈绎,而王安石就不一定了,任何计策都有个适用的范围,若是以力破之,直接办了陈绎,那是什么谋算都没有用。

    空气凝重,几人默默地坐着,气氛沉凝的仿佛是在为人守灵。种家叔侄三人都是紧皱眉头,韩冈和路明都挤出同样的表情陪着他们,也就刘仲武,看起来显得很轻松。

    “算了……算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了。”种建中照空甩了甩手,似是要将束缚着自己,使得自己难以施展的绊索全数扫开。要想对付陈绎,除非朝堂上有人出手,凭着他们几个,什么办法也没有。“对了!yù昆,你猜xiao弟今天还碰到了谁?”

    “没头没脑,我怎么可能知道。”韩冈看着就他和种建中在说话,其他几人都在便听便喝,便拿起酒壶站起来,给每人都倒了一杯。

    “是游景叔!”

    “你遇到游景叔了?”韩冈放下酒壶,坐了下来。种建中的话,让他有些遗憾自己走得慢了些。

    游师雄游景叔算是韩冈和种建中的师兄了,在张载的诸多弟子中,游师雄的才能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以经义大道论,横渠mén下,以蓝田吕氏兄弟——吕大临、吕大钧、吕大忠——三人为最,而以兵事论,则是以游师雄为。

    种建中年纪尚幼,但将mén子弟在兵学上的才能也不容xiao觑。至于韩冈,留给众同学的印象,却是箭术还不错,但刻苦过了头的书呆子一个。谁想到他如今已经被荐为官身,现在正要入京递上家状?

    不过游师雄并不只是长于兵事,一样出sè,早早的便考上了进士,是治平二年的龙飞榜出身【注1】,让张载的一众弟子甚为羡慕。而在张载的弟子中,蓝田吕氏兄弟里的吕大忠、吕大钧皆是进士及第。吕大忠中进士比张载还早,吕大钧则与张载同科,即便这样,他们依然敬张载如师长。

    游师雄如今在,名望在外,张载的弟子们当然都是佩服不已。尤其是种建中和韩冈这样偏向兵事的弟子,更是如此。

    “上次听说游景叔时,他应是在仪州任司户参军,现在到了京兆,是调还是升?”

    “什么升、调?”种建中摇了摇头,“他是武功人【今陕西武功县】。今次是到转运司述职,顺便返乡省亲的。”

    “人走了没有?”韩冈急着追问。

    对于如游师雄这般才能地位皆高的师兄,韩冈自然很有兴趣结jiao一番。后世讲究四大铁,此时也讲究着同乡、同年、同mén,与同为横渠弟子的同mén兄弟拉好关系,自己的根基也便会更加稳固。

    “今天清早便回仪州了,就在道边匆匆说了几句。”种建中有些遗憾,游师雄进士中得早,跟他和韩冈这样的xiao师弟只有几面之缘,没能深jiao,今次巧遇,却又是一叙而别,“说起来,游景叔已历三考,磨勘也过了,大概明年便要转任。若是调出关西,再见可就难了。”

    种詠一起叹了口气,他年纪即长,亦久历世情,对此感触更深。此时便是如此,见面难,再见更难。道左一别,再听闻时,也许已是yīn阳重隔。

    韩冈却是笑着,洒然道:“何必做xiao儿nv态!酒在杯中,人在眼前。与其长叹,不如醉饮!”

    “说得好!”种朴拍手笑道。

    韩冈几句,豪爽无比,正合种朴脾气。他站起来举杯邀约,众人便轰然和应,一番痛饮,宾主尽欢。

    种建中与韩冈同学两年,关系只是平平。但今夜偶遇,一番相谈,只觉得与韩冈意气相投,人物风采为生平仅见。酒后席散,种建中和种朴便硬拉着韩冈去秉烛夜谈。

    直至次日清晨,谈天说地了一夜的韩冈,方被种建中兄弟俩给送了出来。韩冈的才学见识皆是一流,纵然无法像当日对王厚那般借势纵论,使人五体投地,但已经足以让种家二子深感敬服。

    回到自己院中,三间厢房的房mén都是大开着,无论刘仲武还是路明皆不在房中。李xiao六这时已经起来,韩冈走进房mén,吩咐一声,他便端来了梳洗用具。

    拿着滚热的手巾擦着脸,韩冈顺手指了指隔邻,问道:“刘官人和路学究呢?”

    李xiao六回道:“刘官人一大早去马厩照看他的马去了,好像蹄子磨得厉害。路学究则牵着他的骡子出去了,不知是要做什么。”

    韩冈随口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路明的骡子本是昨日那位倒运的胖蜀商的,还附带着一驼价值不菲的货物,路明从邠州带来的土产别看多,却卖不上价,邠州的名产只有一个——就是田家泥人,一对能值十贯有余。除此之外,并没值钱的东西。要不然,路明的那头老骡子的背上,货物也不会堆成一座山。

    而从蜀商那里nong来的货物,只看包裹外形,就能确定是蜀地特产的绸缎。蜀锦贵重,即便是最便宜的绢罗,也至少值得三四十贯。只是如今关西税卡森严,韩冈又答应带他一起上京,骡子不可能跟得上驿马的度,干脆全卖出去换成盘缠。对于路明的想法,韩冈很清楚。

    刘仲武的马蹄子,韩冈则没兴趣。他心中只在奇怪一件事,他预计中应该到的人,怎么还没消息?

    韩冈正想着,这时房mén被敲响,李xiao六过去打开mén,一名驿卒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双手递上一张名帖,道:“外面有个老员外要求见两位韩、刘两位官人。”

    韩冈接过名帖,便微微一笑,喃喃念了一句:“终于来了。”抬头对李xiao六道,“快去把刘官人请来。”

    李xiao六应了声便要出去,转身前顺势瞥了一下名帖封面,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一排xiao字,其中字体较大的四字,便是——

    浦城章俞。

    注1:龙飞榜:新皇帝登基后第一次开科取士,便称为龙飞榜。宋英宗赵曙登基后第一次开科,就是在治平二年。

第39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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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兆府度过了不眠的上元之夜,次日章俞的来访,虽然并没有时间加以深谈,但已足以让章俞将韩冈和刘仲武两人的名字铭记在心。别而后遇,韩冈的这一番做作,给人留下印象其实更为深刻,章俞的态度也便更为殷勤。

    章俞邀请韩冈他们一起同去京师,只是由于行程的度实在差得太远,两边还是无法同行。章俞又要赠钱赠物,但反应过来的刘仲武不待韩冈提点,也是自觉自愿的推拒所有的赠礼,这让章俞更加敬重。到最后,章俞几乎是强bī着韩冈和刘仲武答应,到了京城后一定要到他家中坐上一坐,方才殷殷而别。

    “多谢韩官人。”回想起韩冈昨天说过的的话,刘仲武才深切的体会到韩冈的先见之明。他的道谢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

    韩冈呵呵的笑了笑,很亲近的拍拍刘仲武的肩膀,“无妨,勿须在意。”

    别过章俞,又被种家叔侄送出城mén,韩冈一行继续启程。接下来一路,便是无惊无险,经过三百里潼关道,很顺利的抵达西京河南府,也就是洛阳。大宋西京,历史不逊长安,比起长安又更为繁华,甚至还有宫殿楼宇,不过韩冈他们也无暇游历。在驿馆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洛阳出。四名骑手在中原大地的广阔平原上疾驰,数日之后,韩冈一行,终于来到了开封不远处的八角镇【今开封八店村】上。

    离着京城只剩三十里地,但此时天sè已晚,日头已经压在地平线上。即便现在以最快度从八角镇往开封城去,也来不及赶在城mén关闭前抵达城下。无如奈何,韩冈他们也只能在八角镇住上一夜,等明日再进城。

    八角镇内并没有驿馆,韩冈一行便随便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脚店住下——世间的习俗,通过官府准许可以自行酿酒的酒楼,称为正店,而普通的xiao客栈,则称为脚店。京城中有七十二正店,而八角镇,就只有脚店了。

    入店要了房舍,刘仲武便一头钻进马厩里照料他的爱马——一匹好马价值千金,刘仲武走了狗屎运才nong到的这匹河西良驹生了病,他简直比死了老子娘还要伤心。韩冈将行装安顿下来,过来找他,就见着刘仲武哭丧着脸,拿着不知从哪里nong来的yao膏,要往赤骝的蹄子上抹。

    刘仲武的赤骝在路上跑得太久,一千七八百里路,四只蹄子的蹄壳都磨掉了许多。前两天就已经有些跑不动了,在后面拖着,害得韩冈他们每天都是将将好才赶到驿馆中。

    北宋还没有明马蹄铁——至少韩冈还没有见过,赤骝的四条tuǐ下面也没有安装——长距离的行动对战马四蹄蹄壳损耗很大,而在南方湿热的地方之所以难以养马,也是因为湿气容易伤了马蹄。

    而韩冈知道什么是马蹄铁,也清楚大致的用法和形制,以大宋工匠的平均水准,按照要求打造几个急就章的蹄铁,钉上去也许不容易,但烙上马掌去却不难。如果韩冈前两天就告诉过刘仲武,在一路过来的铁匠铺中,连夜打上几对,说不定今天就不会来不及赶到京师,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向刘仲武透1ù半个字。

    就像马鞍和硬质马镫对骑兵的意义一样,马蹄铁也是能大大增强骑兵的战斗力。在还没有出现马镫、马鞍的汉代,手持重弩的汉军,可以以一当五的击败匈奴骑兵。而在群雄纷争的汉末,汉人照样能把北方的乌桓骑兵追着打。可到了出现了金属马镫的南北朝以后,北方游牧民族与南方汉人之间的战力对比渐渐颠倒过来。

    当然,韩冈不会因为这个原因便放弃推广马蹄铁的使用。这样很愚蠢。已是公元十一世纪,西方应该已经出现了马蹄铁。如此有用的装具,迟早都会在东方流传起来。要想战胜敌人,不是将新武器深深掩埋,而是继续创造出更有威力的武器。

    韩冈的想法只是不想让马蹄铁提前泄1ù出去,等他正式得受官职,开始辅佐王韶用兵于河湟。那时再放出来,由此挣到的军功,可比刘仲武的一点惊叹有力的得多。

    韩冈在马厩外面看了看刘仲武悲痛yù绝的样子,心中也微觉歉然,觉得这时候还是不进去找他的为好。转回店中,路明走了过来:“韩官人,现在天sè尚明,不如去逛一下镇中的西太一宫。虽然那里没有什么古物,但宫中的几株老梅还是值得一观。”

    再过十天省试便要开始了,而路明却貌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路明连佛脚都不肯抱一下,连复习都不作,真当自己是章惇那种想考进士就能考进士的奢遮人物了?韩冈暗自摇着头,对路明考中进士的机会又看低了几分。

    既然路明本人都不在意即将开始的考试,韩冈也没有替他担心的道理。左右无事,他便留了李xiao六在房中看守行李,会同路明一起,往他所说的西太一宫而去。

    镇外不远处的西苏村头便是西太一宫,于此相对的还有一座中太一宫,位于开封城中东南隅。为熙宁初年修建,最近刚刚落成,祭告时还死了一个三司副使,说是吃胙rou吃出了mao病,七窍流血而死——韩冈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三年未至京师的路明能知道这么多。

    两座太一宫,其实就是祭祀东皇太一的神祠。太一又名太乙、泰一,史记有云:‘天神贵者太一’,是为天帝别名。屈原所著的楚辞《九歌》中也有《东皇太一》一篇,在中国的神仙谱系中排位很高。只是供奉太一的香火并不旺盛,还不如一般灶神,城隍,更不如如今世所流行的二郎神、紫姑神等莫名奇妙冒出来的神灵。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大略便是如此。

    尽管香火不盛,可太一宫毕竟是在祠部司中列名的道观,比韩冈老家的李广庙要大得多。但是在宫内洒扫庭院的火工道人就有十几个,由一个领着朝廷俸禄的庙祝管理。而韩冈从王厚和路明这里都听说过,朝廷中还有一类名为提举宫观的官职,专mén用来安置贬斥或是求退的官员,类似于官场中的养老院,后世政协一类的地方。

    这座宫观既然是隶属于官,当然也讲究着mén面,殿宇重重,也有大xiao十几栋之多。主殿高达四五丈,单是1ù在外面的几根立柱就比两人合抱还粗。

    “西太一宫这主殿虽然不大,装饰又乏华彩,可却是当年预都料亲自监造,坚实无比。当日主殿架梁,俞都料亲自把大梁放正,他从殿上下来,直说除非火焚地震,否则此殿千年不坏!几十年来,此殿数遇雷击,却当真一点事也没有。”

    路明介绍起来,言辞引人入胜,像个标准的的地陪导游。不过他口中说的俞都料,韩冈则是一头雾水,便向他询问。

    路明解释道:“就是都料匠俞皓,国朝以来木工第一人,号为当世鲁班。如今有三卷《木经》通行于世,天下木工皆以其为法度。”他指着东面的开封城,“开封城里的开宝寺塔便是俞都料所亲造,塔初成时,倾于西北而望之不正。朝中yù问罪,俞都料则道:‘京师平地无山,而多西北风,吹之不百年,当正。’”

    “俞皓?”韩冈念着路明提到的姓名,莫名的有些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若传言是真的,还真是不得了的名匠。他听得有趣,便问着:“那开宝寺塔现在呢?正了没有?”

    “正好一百年的时候,给一把火烧掉了,那是庆历年间的事了。不过在这之前的确正了”路明手指上下比划着,“直直向上,一点也不偏。俞都料言之如神,所以啊如今京师里面却多了一层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再过七八十年,京中的寺塔会不会都向东南面倒!”

    韩冈听得哈哈一笑,路明这包袱抖得当真有趣。

    路明陪着韩冈笑了一阵,继续道:“俞都料只有一nv,据说已得其亲传,技艺不输乃父。有传言说《木经》三卷,其实是出自她手。后来招了赘,现在其后人应该还在京中。”

    韩冈脚步顿了一下,他终于记起在哪里听说过俞皓这个名字。这不是他上学时出现在课本中里的那位俞皓吗?节选自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梵天寺木塔》一篇古文,当时自己还是背了下来的。想不到俞皓不但在吴越国修过塔,在开封府也一样修过塔。能名传千古,能力当然不差。

    谈笑间,两人走进主殿中。东皇太一的神像高居殿中,装饰得金碧辉煌。只是一张富态的圆脸下留着三缕胡须,这相貌却与韩冈见过的其他神像,如同一个模子映出来。

    站在香案前,两人各自上前敬了一炷香,便跪下来行礼。瘦瘦高高的庙祝站在一旁,等着两人的随礼。

    “东皇大帝在上,信男路明拜于驾前……”路明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而韩冈虽也跪了一跪,却是在四处张望。的确如路明方才所说,殿内没有什么装饰,至于建筑结构,韩冈毫无了解,也看不出俞都料的手段究竟是如何jīng妙。

第39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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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递过一串香火钱,转头看着在香案前虔诚叩拜,连磕了十几个响头的路明,韩冈等他站起身后,便问道:“太一天帝难道兼着文曲星君的职司?路兄拜得如此虔心?”

    “见庙拜上一拜,求个心安,也不指望真的能管用。”路明也许是不想跟韩冈讨论这个话题,带着韩冈往偏院走,又道,“真要说起香火旺盛,入京贡生都去上香礼拜的,却是城南的二圣庙。”

    “二圣庙?”韩冈只听过二郎神,被仁宗封做灵应侯的灌口二郎在蜀地很有些名气,而二圣他可是从没听说过,“不知供得是哪二圣?”

    “子路,子夏。”

    “子路?子夏?”韩冈听着一愣,“是圣人mén下七十二贤人中的子路和子夏?”

    “正是子路、子夏两位贤人。”

    “他们不在文庙里供着,怎么分出来立庙?net秋时还没科举吧?连九品中正都不知在哪里,两位贤人怎么保佑贡生中进士?”韩冈想不明白,疑问一连串的问出来。

    “谁说不是!”路明好像已经忘记了方才自己在东皇太一前叩的十几个响头,摇着脑袋说得痛心疾,“身为圣教弟子,却拜那些土石木偶!‘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1uan神’,圣人之教全都忘了个干净。土石无知,岂能干系抡才大典?”

    这位应该是没少拜过二圣庙,也没少捐香火钱,但每次都不灵验,一肚子气便作在子路和子夏身上。几日下来,韩冈已经看透了路明的脾xìng,但戳穿了便没意思了。

    他也笑着道:“若说起拜神求个心安,秦州也是一般。韩某乡居左近便是汉将军李广之庙。只要是进山行猎的猎户,有事无事都会拜一下飞将军。飞将神shè,石头都能shè进去。可出行远游,却决不能拜他。”

    “为何?”

    韩冈笑了,出行不拜李广的理由的确很有趣:“防着mí路失道啊。”

    “mí路失道?”路明的头上转着问号,满是疑huo的样子。

    “想想李广,他一辈子mí了多少次路!但凡只要他能识路,又怎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啊……啊!”路明啊了几声,突的一脸恍然,哈哈大笑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妙!妙!真妙!实在有趣啊!”

    ‘真的想明白了?’路明干笑的样子,韩冈看在眼里。暗地里摇头,看来路贡生今科又是没指望了。别的倒也罢了,怎么连《史记》都没记下来?!考试时,要写文章绝少不了引用经史。路明自己一个劲说可惜的嘉佑二年那一科,欧阳修出的题目不也是从中国最早的史书——《国语》——中节录下来的?

    “京城之外,还有个梓潼庙!”大概觉得尴尬,路明转又说起贡生拜神求进士的话题,“庙就在利州路上,自金州出蜀的道路边。据说也是极灵验,蜀地出来的贡生没有一个不拜的,听说苏子瞻、苏子由也拜过。想不到以苏子瞻之豁达,也不能免俗。”

    韩冈忽然现,虽然路明无甚才学,而且又喜欢胡吹大言,但肚子确实有货。四方传闻,朝野典故,比王厚都mén清。看来他这三十年来,在东京常来常往,又是hún迹在士子之中,读书的时间多半用在包打听上了。

    出了主殿,转过廊道,路明带着韩冈去看那几株据说是唐初名相褚遂良种下的老梅。只是梅院中早早的便给人占了下,七八个年岁不一的士子,正坐于雪上梅下,烤着火盆,喝着热酒。正在热火朝天的yín诗作对,行着酒令。韩冈看看那些士子,又瞥了路明一眼,想不到这里也有不把即将开始的省试放在心上的人物。

    好风雅的儒生大冷天的坐在屋外聚会喝酒,除了yín诗作对、兼做扯淡,也不会有其他正事。韩冈并没兴趣上前凑个热闹,便顺着廊道继续徐步向前。庭院中的士子对庭院旁、廊道中,来来往往的游人习以为常,韩冈和路明的经过并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举杯喝了一杯酒后,cao着南方口音,突然问道:“爆竹声中一岁除,net风送暖入屠苏。王大参这新诗不知各位听过没有?”

    他的声音很大,熟悉的诗句传了过来,韩冈一下便竖起了耳朵……

    “王大参的新诗?当然听过。”接话的同样年轻,就是黑瘦了一点,也是南方口音,不过是福建一带的腔调,与前一人明显不是同乡。

    韩冈与他一起将后两句yín了出来,“千mén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韩冈的声音很低,并没有惊动到院中的士子们,只听着他们在说:“新年新气象,王大参这诗明明白白是在说变法。均输法、青苗法、农田利害条约,王大参nong了这些还不知足,今年朝中怕是又有大动作了。”

    京城不像秦州,把高官都叫做相公。皇城脚下,对名位的称呼是件很严谨的事情。王安石还是参知政事,不是宰相,参知政事的简称大参,自然说的就是王安石。

    流传千古的诗句,就在身边近处完成,韩冈走进历史的感觉忽然间又深了一层。原来王安石的元日是在这个情况下做的。

    新桃换旧符……新法易旧法……难怪。看起来王安石是在用此诗来表决心呢。

    “大动作?王大参该不会是又要提变诗赋为经义策问吧?”

    “怎么可能,都这时候了,还来省试改经义。城中数千贡生,到时候登闻击鼓,叩阙上书,谁做不出来?”

    韩冈脚步不停,十来丈长的廊道转眼走尽,从侧mén进了偏殿。隔着偏殿侧mén,韩冈驻足停步,只听着院中那个大嗓mén的士子又在说着:“王大参做得好诗,却偏偏跟诗赋过不去。若不是苏子瞻,今科进士都要改明经了!”

    “自隋唐至圣朝,都几百年了,哪一次进士科不是用的诗赋?王相公自己都是靠着诗赋出来的,却过河拆桥,改什么经义策问!”

    “苏子瞻说得好,‘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皆是‘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用诗赋和经义策问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出身陕西的司马君实提议倒也罢了,谁能想到会是江西人!”

    几人cao着南腔北调,一阵七嘴八舌。今科进士科举试,王安石yù变诗赋为经义策论,不过让苏轼给谏阻了,这是去年的事。韩冈从王厚那里听过,多少知道一点内情。不过他并不认为王安石会就此偃旗息鼓,去年的建议应该只是试探,王安石上表的时间,地方上的解试都要开始了,即便通过,当制敇传抵整个国家,通过解试的贡生早就选拔出来了——解试的考题只会是诗赋。既然拔贡用的是诗赋,那省试还能用别的吗?

    王安石的提议必然是试探,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会反对此事——也就一个苏子瞻。司马光都是同意的,王安石要想将提案通过,又有什么难度?试探而已!

    就像后世的高考改革,从来不会跟在读的高中学生为难,都是提前个三年,变在即将入学的高中新生头上。否则哪家的家长和学生不会闹?王安石真要改变科举制度,只会在下一科推行。

    “还抱怨个什么?今次照样还是诗赋。都已经定了王内翰知贡举,当日领了命便入贡院锁院了。还能再变不成?!”

    内翰,就是两制官中的内制——翰林学士。制,乃是为天子草诏的意思。两制,分别是内制翰林学士,外制中书舍人,都是有资格为天子起草诏令的官员。翰林学士是天子近臣,所以是内制,而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省,所以是外制。故而翰林学士通称内翰。

    据韩冈所知,如今的翰林学士中,姓王的只有一位,便是与王安石同年登科的王珪王禹yù。

    “既然是王禹yù知贡举,不用说,当是以富丽堂皇为上。考场中当是要注意一点了。”

    “至宝丹嘛……”另一人笑道。

    王珪的诗文金匮满眼,所以世人称为至宝丹,这一点,韩冈也是听过说的。揣摩考官的心思,从中分析考题的范围,看来只要是考试,都是一个模样,时代的差异也没造成多大的区别。

    只听那位福建举人又说道:“今年上元夜,王禹yù被招入宫应制诗文,可是收了嫔妃们多少笔润,满袖子的都装满了宫钗出来。”

    言者羡慕,听者神往。如此恩荣,哪个士子不想是自己得到。

    另一人则提醒道:“不要只看知贡举。同知贡举的吕中丞,苏掌诰还有孙直院可没一个喜欢金yù满堂的诗赋。”

    韩冈今次又不参加科举,对考官的xìng格也不感兴趣。知贡举的王珪,他从王厚那里听说过,同知贡举的吕中丞,就是他老师的举主吕公著。但苏掌诰、孙直院,都是姓氏加个官位简称,却让韩冈完全mo不着头脑。他对朝堂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但他也并不着急,已经有了官身,在官场上待久了,自然逐渐的会知道。

第39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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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身,向偏殿内里走去,庭院中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路明也跟了上来,他其实还想再听着,但韩冈走了,他也自知不便单独留下。虽然本身从不承认,但他心中实则对进士已然绝望,要不然也不会领着韩冈东逛西游,就只在太一像磕个头求个心安。

    韩冈走在偏殿中,迎面过来一人。其人修长tǐng拔,相貌亦是出奇的英俊,风流倜傥,举世无俦。韩冈近来见过的人中,王厚算得上是英俊了,王君万比王厚还强上数分,但与此人一比,可都比下去了。那人与韩冈擦肩而过,见韩冈看着他,便微笑着轻轻点头,又很自然的走了过去。

    “真是难得的风流人物!”韩冈赞了一句。

    “韩官人亦自不输他。”路明拍着马屁。

    韩冈摇摇头,笑道:“自家事自己清楚。”

    英俊青年从韩冈进偏殿的xiaomén出去,走上廊道,坐在院中赏梅观雪饮酒赋诗的几个士子一下鼓噪起来。

    大嗓mén当先响起:“蔡元长,你来迟了!”

    “在下看到赵正夫你留下的口信,可半点没耽搁。”

    “我说的没错吧,元长他最喜游宴,听到消息就会来的。”福建口音也跟着说道。

    “强抒仲,就你话多。”

    “怎么不见元度?”

    “七舍弟在房中读书,不肯出来。”

    “是上次回去吐怕了吧?”

    “说真的,你们两兄弟的脾xìng差得太多。元度是怕见人,怕赴宴,喝了酒水茶水回去就要吐,而你蔡元长听着要开宴,就巴巴的赶来。也不看再过几日便要入贡院了。”

    “上官彦衡,这话是也坐在这里的你说的?!”

    韩冈并不知道,与他擦身而过的是千古留名的蔡京,日后的蔡太师。他此时在西太一宫中的偏殿转着圈,视线在墙壁上流连。不出意料,偏殿中有着跟李广庙一样的题诗白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都是让来此游玩的sao人墨客留下墨宝所用。不过西太一宫与李广庙有别的地方,是这几片墙上不仅墨迹斑斓,诗词数以千计,将整面墙的下半部都遮了去,还有好几处被一块块青纱给笼罩上,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

    路明看见韩冈盯着一幅幅青纱,笑着解释道:“能被青纱罩上的诗词,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由高官显宦写下。以青纱笼之,以表尊崇之意。”他环视着殿中的四面墙,突又感叹起时光的流逝,“比起前次来时,好像被罩起的又多了许多。”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走上前去,揭开离他最近的一块青纱。随即便‘咦’了一声,立定不动。

    青纱之后,既非五言七言的绝句律诗,亦非可容传唱的长短句,而是两少见的六言。字如斜风细雨,虽然不合近体,但自有一番神韵藏于其中。

    “柳叶鸣蜩绿暗,荷hua落月红酣,三十六陂net水,白想见江南。”

    扬州三十六陂的名气可大得很,韩冈都听说过。再看看偏殿外的鱼池,池畔枯柳、池中残荷,若在夏日来此一游,必有江南风景再现眼前。难怪此诗的作者由此心生感慨。他追忆起江南风景如信手拈来,想必在江南的时间肯定不短。

    白乐天有多《忆江南》,韩冈也是耳熟能详。他只觉得眼前的这‘白想见江南’,词句朴实,别无华饰,但诗情诗感,却并不逊于白居易的‘风景旧曾谙’。作者对江南风情的追忆沉凝在字里行间。让他一读之下,不胜心向往之。

    ‘难怪能用青纱罩上,这等水准,无论唐宋都是顶尖的。’

    韩冈啧啧赞了半天,又yín起旁边的另一,同样的六言绝句,同样的字体,当时出自同样的一人,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yù寻陈迹都mí。”

    yín念之声在殿中回响,一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悲凉顿时涌上心头,韩冈即便再不知诗,但最基本的好坏还能作出评判。诗,两六言,各二十四字。前一感慨远游离乡,后一悲叹旧日难再。漂泊在外多年的垂老文官的形象,便在心中鲜活起来。

    韩冈摇头感慨,不愧是开封,可比李广庙里满眼的连‘到此一游’都不如的诗词强得太多了。等到他会秦州,找几个xiao工,nong点石灰过去,好好把李广庙的内壁刷上一遍,那等污眼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得好。

    “啊!”路明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心神被叫声从两绝妙好词中惊出,韩冈转头很不高兴的问着。

    却看见路明的手指着诗词最后的题款如筛糠般抖着,神sè都如被雷劈过一般。

    “临川王……”韩冈顺着过去一看,也差点失声叫起,但马上醒觉,声音又立刻低了下去,“……临川王安石!”

    竟然是王安石的诗作!一国执政的大作,就这么写在墙壁上,被一张碧纱帐护着!

    韩冈再回头仔细看着两诗的字迹,方才没注意,但现在一看,的确是王安石的手笔。王安石xìng子急,所以字体都是如斜风细雨一般,而画押签名,最后的‘石’字也是随手一划,乍看上去像是个‘歹’字。韩冈在王韶那里看过了几封王安石的sī信,王厚还对王安石签名画押的字体说过几个笑话,他对此印象很深。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一说起王安石,耳中便充斥着变法变法变法,让他全然忘了,人家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啊!

    韩冈又回过来将两诗读了一遍,两遍,三遍,赞叹声便不绝于口。

    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员。唐宋八大家中,韩愈的地位最为特殊,在上,他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者。而在儒学上,他是宋学诸多流派的轫。唐时佛道昌盛,儒学没落,而韩愈横空出世,重振儒mén,广大圣教。韩冈在张载mén下,同学之间但凡提到韩愈,多以韩子称之。

    而王安石不比韩愈稍差,论文采,但看着两诗就够了,何况还有‘net风又绿江南岸’和‘唯有暗香来’,论地位,比起终官吏部shì郎的韩愈,王安石此时的地位可要高得多。至于同入八大家之列的三苏、曾巩,此时远远不如王安石,只是盛有文名,这样的人,大宋开国一百多年,从来没少过。也就如今在外任官的欧阳修能跟王安石比一比。

    就在墙边,横着的几张桌案上都放着笔墨。这是为了在宫祠中游逛的sao人墨客兴致起来时,能提笔就写而准备的。王安石的诗作旁,一面墙上周围尽是与他相和的六言,其中多是次韵,也就是与王安石的两诗用着同一个韵脚。韩冈一扫而过,却没一个能入眼的。写诗是真情流1ù,但和诗就是凑趣了,和诗写得比原诗好的,真的很少见。

    韩冈看着看着,突然有了点恶作剧的心理,他记忆中正有一可以用一用。自己从来都不擅长诗赋,即便想剽窃,肚里也寻不到多少货,而且若是剽窃的诗词太好,反而会暴1ù——穷人乍富,任谁都会怀疑钱的来历——但也有的诗作,虽无华彩,朴实平易,但因为是有感而,反而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那样的诗词,即便自己写出来也不会惹人议论。

    韩冈走到桌边,往石砚台中倒了点水,拈起墨块慢慢的磨了起来。路明站在旁边看着。他年轻时也是自负才学,兴致起时便提笔写诗,还自以为出sè,费了大量时间辛辛苦苦的修改编纂起来。只是到了如今,早没了那等心情。

    磨好了,韩冈拿起笔,在砚台中饱蘸了浓墨,站在白壁前。初次题壁,韩冈的心中却没有半点怯意,写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丢脸也不怕,而且以他要写的诗句,也不至于会丢脸。抬起笔,运了运气,他便在雪白的墙上挥毫泼墨起来。

    “枯藤老树昏鸦?”

    句入眼,路明便是一奇,怎么不是次韵和诗?

    韩冈提笔换行,第二句随手写就,“xiao桥流水人家。”

    路明轻轻点了点头,两句连起来一读,便有了点味道。

    韩冈手笔不停,“古道西风瘦马……”

    三句一出,尽管只是九个词连缀,可深秋残冬的苍凉之感已油然而起,万物凋零的西北秋冬被刻画的入木三分。路明静静的等着韩冈的最后一句。王安石的‘白想见江南’,前三句说景,最后一句才是全诗诗眼所在,韩冈虽然不是用的其诗之韵,但诗句的结构却是一模一样,最后一句当是提振全诗的关键。

    韩冈一气呵成,六个字又出现在墙上,“断肠人在天涯!”

    墙壁上从右到左,竖排着写了四句。全诗写毕,韩冈退后一步,提着笔,纵览全诗。王安石的诗,韵自难相和。但韩冈模仿着同样的结构,将马致远的《天净沙》删了一句,如果不看平仄、韵脚,可以算是配合得上。

第39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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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官人果然大才!”路明读了两遍,便凑上来赞着,“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韩冈苦笑摇头,他眼不瞎,又老于人情世故,看得出路明的称赞言不由衷。的确,被篡改后的诗句,连韩冈自己读起来都感觉别扭,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读得一点都不顺畅。

    而与周围的和诗比起来,韩冈写下的这一,如果不去考虑平仄,勉强算得上是可以入眼,但绝不算出奇。比起原诗号称一曲压故元百年的高度,可以说是生生被糟蹋了。

    韩冈看了半天,叹了口气,终于看出了问题所在。他为了和着王安石两六言诗的格律,将原作删了一句,却把一篇千古名词给毁掉了。马致远的原诗一唱三叹,动人心魄,韵味悠长。但韩冈删去了一句后,却让这xiao令的节奏感1uan了套。

    王安石的‘三十六陂net来,语调宛转,韵味十足,而且说的是一个景sè,带起最后一句‘白想见江南’正为合适。而‘古道西风瘦马’,一句咏三物,跳跃感太强,后面又紧跟着‘断肠人在天涯’,少了一点缓冲,读起来当然不顺畅。要想改正,中间便必须再铺垫上一句。

    韩冈摇头自嘲:‘终究不是写诗的材料。’

    煅词炼句果然是大学问,难怪贾岛在推敲之间踌躇许久,也难怪欧阳修最近给韩琦写的《昼锦堂记》订最后一遍修改,只是在前两句中各添了一个‘而’字——将‘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改成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一字之别,宰相的雍容气度便在两句中透了出来。

    沾了沾墨水,再度提起笔,韩冈在第三句后面又一气添了四字,退到路明身边,直笑道:“如此方好……”

    “夕阳西下?”路明喃喃念着。

    韩冈转头笑道:“本是想写在长安道上得遇明德兄之事,但在下诗才不足,不妄添四字便读不顺口。只是就不是六言了,世间也没这格律。”

    路明却只听到前一句,对韩冈后面几句已经听不见了,他读着,看着,身子颤得厉害,难道这诗里写的是他?!

    “断肠人在天涯……断肠人在天涯……”路明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泪流满面,如陷疯魔。四十年读书,三十载试举,到头来一切辛苦却都是一场空。他每每在人前自吹自擂,但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情况,他自个儿如何不明白。

    “不考了……”路明低低一声叹,忽地又爆般的吼出来,“不考了!”

    “不考了?”韩冈楞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考什么?!再去丢人现眼不成?”路明一副大解脱的笑容,“以官人之才,尚且不敢去考进士,路明才气不及官人万一,却还抱着奢望,考过一次两次还不够,一直考了三十年。梦也该醒了,梦也该醒了啊!”

    他对韩冈一揖到地,“多谢官人当头bang喝,助路明得脱噩梦。”

    古有观棋明理,有临水悟道,想不到今日得见读诗觉醒。路明为科举沉mí了几十年,竟然被一诗点醒。韩冈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说‘1ang子回头,善哉善哉’吗?

    路明直起腰,也不多说,返身便往外走,原本有点猥琐的身影,现在看来却变得高大了许多。

    韩冈回头看了看墙上的原版《天净沙》,照规矩是要题款的,但他拿起笔,想了一想之后,却又摇了摇头将笔放了下来。

    还是算了!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挣扎,争斗,最后挣到一个官身,一切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自家毫无诗才,靠着剽窃得来的名声却也没什么意义,还要为此提心吊胆,防着被人戳穿——这又是何必?

    此诗是好,于己却是多余。

    韩冈转过身,也大步走出了殿中,并不回顾。

    片刻之后,一群人从旁mén涌进偏殿。

    大嗓mén出的声音在殿中回响:“蔡元长,你都到了西太一宫了,王大参的两六言竟然没看?!”

    “不是急着进来吗?”蔡京为自己辩解,“何况早记熟了。”

    “如此佳作,如何不亲眼看一看正品?!”大嗓mén带着人,在殿中一绕,便站在了韩冈方才站着的位置,“喏,就在这里!……咦,谁把纱帐拿下来了?”

    “大概是方才在殿里的两人。”蔡京说着,方才擦肩而过的高大少年,给他的印象tǐng深。尤其是一对有些锋锐的眉眼,犀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不似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应该拥有。

    “好像留了和诗啊。”赵子正举着墨迹未干的mao笔,敲了敲还留着残墨的砚台。‘1ang费笔墨!’他暗自摇头。王安石两六言的和诗不少,但无一条能入人眼。说起来自家也是想和上两,可用了一个晚上,一句合眼当都没憋出。王珪的富贵诗好学,顺耳的金yù之词往上堆就是了,图个亮眼顺耳。但王介甫的诗作,却是平淡中见真趣,没几十年的积累,怎么也学不来的。

    “在这里!”大嗓mén指着韩冈留下的手迹,几行字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写出不久,他看过去,只看了两眼便大惊叫起,“……这是谁人所写?!!”

    强抒仲也一把扯住蔡京的袖子,“元长,你看到是谁人写的?!”

    蔡京也被这新诗惊住,正默默念着,便被扯住袖口,他很不耐烦的甩开,“强抒仲,别闹!”

    上官彦衡则高声读了出来:“枯藤老树昏鸦,xiao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读完,他啧啧嘴,像是在赞叹,却又摇起头,“不是诗,是曲子词,只是这个格律的xiao令从来没听过啊……”

    “这‘夕阳西下’是后添的。”蔡京指着韩冈后添的一句,从墙上诗文的排列结构上,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画龙点睛不外如是。”强抒仲感叹着,“四字一加。韵味悠长,就像是腌渍过的橄榄,越嚼越有味道。”

    “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大嗓mén对着‘夕阳西下’这四个字赞不绝口,“这四字是天外飞来,无可挑剔!”

    “这究竟是谁人之作!?”一众士子大声叫道。此诗没有题名书款,但水平摆在这里,在场的一众士子,都是今科的贡生。蔡京蔡元长,大嗓mén的赵tǐng之赵正夫,还有上官均上官彦衡,以及强浚明强抒仲和强渊明强隐季两兄弟,皆是一时俊才,自负才高之辈。在如今东京城中的数千举人中,多少有些名气。对他人来说,进士一第难如登天,而在他们几个看来,却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他们现在看了这墙上新添的不合格律的新曲xiao令,却无不惊叹,自愧不如。

    “是不是就是方才元长看到的两人?他们应该刚出去吧?”强渊明自己说着便冲出殿,左右看看,除了一个拿着扫帚的火工道人,并没有第二人,才转回过来问着蔡京道:“蔡元长!你不是看到了人吗?究竟是什么模样?”

    “也不一定是他们!”蔡京摇头。他总觉得擦肩而过的两人都不是能写出这xiao令的形象,一个太年轻,一个太猥琐,皆是不像。他去找来了在殿外庭院扫地的火工道人,还有宫里的庙祝,问道:“方才这偏殿有几人出来过?”

    火工道人和庙祝对视了一眼,便拱手回道:“回秀才的话,就只有两个。”

    蔡京愣了一下,难道猜错了,他确认着:“是不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高个子,还有一个五十左右、面白无须的老儒士?”

    “对!对!就是他们!”火工道人忙点头叫道,“今天午后,除了几位秀才外,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两个人?究竟哪个写的?’赵tǐng之皱眉想着。他心中有些不痛快,如此绝品,放在王安石的两六言旁边都不遑多让,怎么能不书款呢?若是自家写出来的,肯定会夹在名帖里到处递人啊,凭着这一,宰相府都是能进的。

    “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强浚明问出了口。

    “还用问吗?!”蔡京声音大得惊人,“‘断肠人在天涯!’刚成冠礼的后生晚辈写得出来吗?!”

    众人一起摇头,这当然不可能!这xiao令词义浅显,而蕴意颇深,不是久历江湖,身心疲惫的垂垂老者,怎么可能写得出如此文字?!

    “他们可说是哪里人?”上官均问着火工道人。

    火工道人摇头表示不知,而庙祝道:“方才听声音像是关西那边的。”

    蔡京眯起眼推测着,他很喜欢这样动脑筋的活动:“五十上下,又是陕西口音……不是特奏名,便是免解贡生。这样的人不难找,每科加起来也就百来个。等考完一问便知。”

    赵tǐng之、上官均、强氏兄弟和其他几人听后都是沉yín思忖了一下,很快便一齐点头,“元长说得正有道理!到了开考后,定然能知晓。”

    蔡京回头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诗句,笑道:“不过此等佳句,不须等到开考,怕是三五日内便能遍传东京。到时候,王大参说不定也要找他呢。”

    【俺刻意写这一章的用意应该不难猜吧?】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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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sè沉沉。

    王安石此时早已无心于诗词,虽然元日所写的诗句已经传遍了东京内外,但当日踌躇满志的心情,如今已经不复存在。

    他静坐在书房中,没有点灯,无星无月的夜晚,大宋参知政事的书房里,是一团不见一丝光亮的深黯。所有来拜访他的属官都给他拒之mén外,吕惠卿、曾布、章惇、谢景温这些在变法上得力的助手都一样被拒之mén外。

    王安石只想静静的好好想一想,以求能想出一个对策。

    就在今天,来自大名府的一封奏章,1uan了天子赵顼的心,也让刚刚展开的变法大业的根基彻底动摇。

    判大名府,河北安抚使,魏国公。

    韩琦。

    相三帝扶二主的韩琦韩稚圭上书天子,奏言地方推行青苗贷不守条令,有故意调高利息的,也有把青苗贷贷给城中的坊廓户的,种种不端,累及百姓,而且青苗贷本说是赈济百姓而为,现在却收取利息,是与当初抑兼并、赈贫困的初衷相悖,且官府逐利有失朝廷脸面,请求废弃青苗法。至于朝堂入不敷出,就请天子‘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

    英宗朝留下来的宰执官中,富弼反对变法、文彦博反对变法,张方平反对变法,欧阳修反对变法,到如今地位最高,声望最隆的韩琦终于明确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韩琦的反对,让赵顼犹豫了。他起用王安石变法,是为了平定西北二虏,是为了一扫百年积弊,不是为了与朝臣为敌,更不是为了祸害百姓。

    王安石很无奈。

    青苗贷的本质难道他没跟赵顼说清楚?早早的便说明白了!

    就是为了充实国库,以便整顿军备。摧抑兼并的口号只是对外说的。但解生民困厄,‘不使兼并者乘其急以邀倍利’,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效果。比起民间高利贷百分之百的年利,官府的青苗贷一期才两成,一年不过四分的利息,算是很低很低了。

    若说地方官员在推行青苗贷时不守法令,该惩治的惩治,该斥责的斥责,又有哪里难做?若是青苗法本身有什么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在施行中加以修正,难道还做不到?至于给坊廓户贷钱,只要有保人,只要能还得起,借给他又何妨?青苗只是个名字,不是说只能借给农人,城市里的坊廓户照样是大宋子民,让他们不受高利贷之苦,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韩琦就是反对!

    韩琦什么想法?王安石不知道,但韩家在相州的事,王安石却是知道的。

    韩家在相州世代豪族,权势熏天。相州的土地一多半都姓韩,相州百姓又有多少家不欠韩家的高利贷?韩家家业大,要用钱的地方多,每年的收入,田地的租佃是一块,而高利贷的利钱也是一块。但青苗贷一施行,每年十几二十万贯的高利贷利钱都会被官府取了去。韩家难道要喝西北风不成?

    韩琦说青苗贷是为了扶贫济困,抑制兼并,不该收取利息,这样才能让百姓受惠。而与韩琦一样,执这样说法的反对者有很多。他们其实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看起来是为百姓说话,但实际上对朝廷毫无收益的法令怎么可能持续下去,真的按照他们说的来,怕是又有人会跳出来说是虚耗财税,恳请罢去。多少与国有益的法令就是这么被阻止的。

    但这事王安石不能明白的指出来,韩琦的地位不同。英宗皇帝是他扶植上去的,就凭英宗不肯出席仁宗大奠之大不孝,若没有韩琦居中调解,如今的曹太皇说不定已经把英宗给废掉了。而今上登基时,韩琦又是以宰相身份,依遗诏辅赵顼坐上御榻。

    相三帝扶二主,韩琦的功劳,不比前朝的郭子仪稍xiao,实实在在的定策元勋。韩稚圭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朝野内外无人可比。王安石也自知不能相提并论,单是资历、人望和权威就差得太多。尽管就是因为这些功绩、人望、权威,使得韩琦不得不避忌出外,但只要他远远的说一句,东京城照样得抖上几抖。

    如今在天子周围,还有谁不反对新法的?好不容易安排了吕惠卿为崇文院校书,在天子近前以备咨询。但据说吕惠卿的父亲最近身体并不好,可能过段时间他的第一号助手,便要丁忧归乡。

    均输法得罪了京城里的豪商们,因为他们通常与宗室联姻最多,所以一并得罪了宗室。青苗法得罪了以高利贷为生的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农田利害条约还好一点,不过是鼓励地方修造水利,多多开辟荒田,可说不定在实行过程中,地方官员会摊派劳役和费用,还是会惹到一批地方世族。

    太急了!王安石视线漫无目标在黑暗中游走,心中叹着,实在是太急了!一次过便捅了几个马蜂窝,如何不会朝野sao动。

    可若不是年轻的皇帝心急,他又何必接二连三推出各项变法条令?一年颁布一条,有个缓冲的余地,方才是正理。

    变法之要,在得人。他王介甫仕宦三十年,沉浮官场,纵然不愿同流合污,却如何不知循序渐进的道理?让提拔起来的人才在历练中分出高下,辨明贤愚,这才是正道。但天子等不得,国库等不得,均输法、青苗法,农田利害条约,一桩桩法案颁行得如此仓促,不都是因为赵顼想快点看到成果,所以要尽充实国库吗?

    可现在好了,因为韩琦的一封奏章,赵顼便变了颜sè。

    王安石悠悠长叹,若天子不能坚持,他入朝两年来一番心血又是何苦?

    如此下去,一切都要打回原形,就像仁宗庆历年间的那次新政,起得轰轰烈烈,去的悄无声息。范文正当时的人望并不在自己之下,意yù革新的意志尤其坚定,他一笔一勾的划去不合格的官员,连‘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的话都说出来,欧阳永叔又抛出了《朋党论》,以对抗吕文靖【吕夷简】一派的指责,为了推行新政,他们得罪多少人?但最后,仁宗皇帝退缩了,还是一切成灰,出京的出京,贬职的贬职,烟消云散,仿佛一场噩梦。

    说起来,如今变法的危局,其实就是庆历新政的翻版。如果不能度过这道难关,二十年前范仲淹的失败和落寞,便是日后他王安石和他的一众助手的下场。

    王安石绝不甘心!

    他等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实现心中抱负的机会,哪能就这么化为泡影?

    但局势危急如此,以韩琦为主的反变法派已经磨刀霍霍,要想斗败他们,只有破釜沉舟一途!

    抬手从书架上chou来一片纸,王安石提起了笔,开始草拟起自己的请郡出外的辞章。

    他要辞去参知政事之位,到地方上去——如果赵顼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jiao待。这是以退为进,也算是给天子的最后通牒。

    没有犹豫不绝的余地,王安石必须让皇帝从他和韩琦之间作出一个选择。就让天子自己衡量一下好了,究竟是继续推行变法,以求富国强兵,还是按照韩琦这些老臣的想法,狗苟蝇营的拖下去。

    这就是王安石的xìng格,言不苟志,行不苟合。一如他早年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所言——‘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

    世人说他是集天下人望三十年。这不过是因为他屡次拒绝入京担任天子近前的shì从官,而留在地方上的缘故。不爱名位,xìng格清介,儒生们都在夸赞这样做的王安石。

    不爱名位?

    错了,他王安石爱名位!只有拥有了名位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不爱名位的种种表现,只是过去的三十年一直没有得到一个一展才华的机会。只有天子支持,他才会坚持。

    辛辛苦苦写了万言书,天子也不给个回复。所以当王安石看到仁宗皇帝无法坚持变革朝政,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自担任过度支判官后,他便拒绝再担任修起居注一职。

    修起居注的任命,是记录天子的言行,天天都能面圣,是晋身的快车道。平常官员照规矩推辞个两三次便会接任,司马光也只辞了五次。可他王安石硬是辞了九次,甚至为了躲避传诏的内臣而避身到厕所里,这不是待价而沽,不是yù擒故纵,因为他实实在在的不想做。虽然最后还是接了下来,却是因为可以转任知制诰的缘故。跟在天子身边记录言行,王安石实无兴趣,但能够成为为天子草诏的知制诰,可以封还词头,拒绝草拟错误的诏令,直接参与朝政,这样的职位王安石不会拒绝。

    但无论是接下来的知制诰,还是后来再次转任的纠察在京刑狱,他都没有作出什么建树。仁宗末年官场上的死气沉沉,让王安石觉得窒息。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高官厚禄又有什么意义?趁了母丧离开京师。寻常官员回乡守制,都盼着能夺情起复,没几个甘愿守满三年。而他硬是在金陵住了四年还多,其间授徒讲学,就是不出来复任。

    可在内心里,王安石始终还是想着一展抱负,希望能在更大的舞台施展才华。

    所以当新天子登基后,表现出富国强兵的心愿后,他便不再拒绝任用。赵顼用他为知江宁府,继而找他入京为翰林学士,他王安石便一次也没有拒绝过,并没有按照官场上的惯常规矩,推拒几次,表示自己的清高和不爱权势。

    不能实现心中所愿,百辞而不应,若能有一展才华的空间,他王安石便能一招即至。

    对于此,有人失望,有人冷笑,但王安石的本心如一。

    始终不变!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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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韩冈一行四人结了帐,启程离开了八角镇。韩冈并不知道他在西太一宫壁上写下的诗句,已经掀起了一阵bo澜,即便他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开封府就在眼前,冠绝天下的盛世繁华,彪炳千古的名臣贤相,留名青史的风流才子,此时,都在那一座煌煌巨城之中。

    距东京城应该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但除了路明外,其他三人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城内还是城外,熙熙攘攘的街市,鳞次栉比的屋舍,怎么看都是大城通衢才会有的风景。刘仲武和李xiao六不时的回头,他们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经意间,已经穿过了东京城的城墙。

    但开封的外城城墙还在前方远处,区区一道三丈厚的城墙,根本不能分割东京城的繁华胜景。

    远远的,他们看到了琼林苑,被一圈围墙圈着,看不见里面的景sè,只有墙内的树木探了出来。

    对于天下yù得一榜进士而甘心的士子们来说,琼林苑算是一个圣地。唐时有曲江宴,专mén款待高中进士第的士子们。如今有琼林宴,就设在琼林苑中。每逢大比之年的三月,进士放榜,新科进士们便簪hua穿红,跨马游街,从宣德mén一路走到城西的琼林苑中。那一天,数以万计的东京百姓都会聚在路边,围观赞叹。对十年寒窗,方才一举成名的士子们来说,这是至高的荣耀。

    韩冈用眼角余光看了看路明。他身在琼林苑旁,却是言笑不拘,看起来真的全然放下了三十年来的心结。一朝顿悟,xìng子一转变得如此洒脱,倒让韩冈为之jī赏。

    在琼林苑北面,与其隔路而望的一片湖,便是同样有名的金明池。不同于戒备森严的琼林苑,九里三十步周长的正方形湖泊并未被墙围起。虽然现在还有军士巡守,但到了net天,位于开封城西,别称西湖的金明池,便会很坦然的向普通人敞开着怀抱。

    “每年从三月初一到四月八龙华会,金明池都会开放给万姓游观。”路明习惯xìng的向韩冈介绍着路边的景点。“至是天子驾临,诸军金明池中争标,池东搭起彩棚,棚中士民数以万计,据说那样的胜景,不在正月十五上元灯会之下。”

    “据说?”刘仲武奇怪的问了一句。

    韩冈咳嗽一声,路明不以为意的解释道,“到了三月中,在下早就回乡去了。”

    刘仲武略显尴尬,而路明貌似并不挂怀。韩冈则远远望着金明池,好像刚才那声咳嗽不是他出来的。

    韩冈前世曾经去过开封几次,复建中的金明池和琼林苑都逛过,但水泥本质的建筑完全没有此时屋舍的神韵,在无数仿古建筑组成的旅游景点中,根本算不上特别。

    韩冈眼前的这座金明池,虽然无法走得太近,但仍能看见犹有冰层覆盖的湖面。湖心岛上的一座xiao殿,临水观风,独立于冰面之上。

    只供天子使用的池中龙舟,就停在岸边上一处像是船务的空场上。听路明说名为大奥。透过池边林木的遮挡,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在船上进进出出,估计是为了一个月后的天子驾临,而进行必要的整修。

    从金明池的另一侧,一条yù带蜿蜒而出,汇入城濠,从西水关直入城中。由此看来,金明池其实也兼做调节护城河的水位之用。方方正正的金明池是后周显德年间修造,进行演练水战的地点。到了如今,虽然演练水战的初衷早已不再,但每年入net后的金明池争标,依然是一项盛大的节日祭典。

    离着城mén越来越近,周围行人也越来越多——只是还有十天省试便要开始,路上却是少见士子在外游逛,基本上都是留在居所,进行最后的复习冲刺。如昨日西太一宫中喝酒赏梅的那一群,其实是极少数的特例——在人群中穿梭,仿佛是在沼泽里跋涉,时时刻刻都要xiao心着不要撞倒行人。城mén前的五里路,他们走了近一个时辰。当韩冈他们终于抵达城mén下的时候,早已是汗流浃背。

    韩冈站在护城河边,四面顾望。宽阔的城濠有三十步之宽,因为是冬天的关系,河上的冰面比河岸都要低上许多,河边是一排柳树,光秃秃的。但只看着树干上犹存的千条万枝,可以想见,net来万物生,翠柳如锦的风情。

    护城河对岸青黑sè的墙体如bo1ang般的曲折,一眼望不到头。全长五十里长的东京城墙,保护起当世排名第一的巨城。高达五丈的墙体,也远远过韩冈从秦州一路过来所看到的其他城池。

    这就是京师。

    李xiao六张着嘴,吃惊于京师的雄伟。而刘仲武扬起的眉眼,心中的惊叹也是掩饰不住。路明带着点xiao得意的去看韩冈,但韩三官人比刘仲武还要沉稳,半点讶sè也无。

    这下反倒是轮到路明吃惊了,他第一次看到东京城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而他历次入京,不是没有跟第一次进京赶考的士子同行过,而他们,都是与他一般德xìng。

    长安、洛阳名气虽大,但规模上远远比不上东京开封。韩冈还是从秦州出来的,秦州城虽比邠州要强,但总不能跟京城相提并论。韩三年纪轻轻,难道养气功夫都到了七情无碍的地步了?

    路明为什么吃惊,其中的原因韩冈看得出来。乡下土包子进城,刘姥姥进大观园,都是一般惹人笑的。路明并非坏心,只是想看看自己的惊讶,但韩冈如何会让他如愿?

    虽然眼前的东京城的确雄伟,但比之后世的南京城墙还是要逊sè一点,更不能跟明代重新修筑的万里长城相比,所以在建筑上,靠开封城墙的规模就想震慑住韩冈,几乎不可能。如果是xiao桥流水的野趣,或是园林亭台的秀美,反而会让他赞不绝口。没办法,这不是东京城的问题,而是时代的差距。

    不过眼前的东京城墙,并不是后世的那种拆了后又重建的水泥城墙,处处透着古意。虽然缺乏西北边寨的苍凉和硬朗,但有着中原的厚重,以及京师的雍容。韩冈虽不至于惊叹,欣赏的目光却也是少不了的。

    就在城壕内侧,城墙根下,有一圈五尺高的矮墙——这等拦在城墙前的围墙被称为羊马墙。羊马墙与城墙之间的狭窄空间中,拥挤着一群群的羊、马还有猪等牲畜,这是羊马墙得名的由来。这些牲畜的主人都是远远的从京城附近一两百里的州县把牲畜赶来,就在城下贩卖jiao割。

    平日里,羊马墙只是放置要贩卖的牲畜,充作市场。如果到了战时,羊马墙的作用则更为巨大。有了羊马墙辅助,城墙不再单薄,而是与城壕、羊马墙合为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城中的士兵都可以下到羊马墙后,与城头上的守兵组成上下两重立体化的打击。

    ‘只是啊,’韩冈的笑容有些冷,‘东京城墙修得再好也是无用,城中的人守不住谁都没辙。’守城者的意志力比城防更重要。张巡守睢阳便是明证,而几十年后,这座城池内外就要上演一幕幕活剧,则是更好的反面教材。

    踏上城mén前,横跨濠河的宽阔石桥,东京城的城西正mén新郑mén就在眼前。城mén顶上则有着顺天之mén四个大字——新郑仅是俗称,顺天才是本名。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三重城楼压在mén头,没有军事建筑应有的肃杀,反而多了许多富贵气。就算城头上角旗密布,守卫罗列,也照样缺乏西北城寨给人的雄浑之感。

    韩冈看了城楼几眼,便收回目光,自嘲的叹着。毕竟不是学建筑的出身,如果是梁思成那样的建筑家,看到北宋京城的城mén不是画在清明上河图上,而是真切的出现在眼前,大概会兴奋的死于心肌梗塞。

    随着人流抵达城mén口,京师城mén的检查却比想象中的要宽松许多,韩冈一行下了马牵着过了城mén,并没有人过来查询。韩冈看了一下,只有身上带着大包xiao包,或是押着车辆的商旅,才会被拦下来缴税。其他人,城卫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这在秦州根本难以想象,除非是韩冈这样都认熟了脸的官人,不然哪个能逃过搜检?本以为洛阳、郑州等城池是因为在内地,所以不事防务,但大宋都、一国重心,还是这般宽松,真的出乎韩冈的意料。

    不过想想也是,据说每天被赶进东京城中的猪羊等牲畜加起来就有万只之多,jī鸭之物更是数不胜数。而各地商旅官员或是本地住户,每天也总是有数万人出入,若是一个个查检过来,一天有三十六个时辰都不够。

    穿过两重城mén,以及城mén间的瓮城,先出现在韩冈面前的不是让他们心net的御道天街,而是一队滴滴哒滴滴哒的吹着喜乐,敲着xiao鼓的鼓吹班迎面走来。鼓吹班前还有举着棋牌的几对朱衣吏。而鼓吹班后,又有一队兵马压阵,再后面则跟着一溜扛着箱笼的人力。

    看着这阵势,韩冈连同周围的人群全都避到大路两边,给这一队人马让出一条路来。

    “是哪家皇亲要嫁nv儿?”韩冈还没问个究竟,旁边就有人先问了。

    “没看到朱袍子身上的金腰带吗?少说一个郡公。”

    “那出嫁的当是县主了?!”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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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嫁的队伍走过眼前,韩冈看着心底纳闷。

    但凡富贵人家嫁nv送嫁妆,一溜三十六个大箱子在街上游走一圈,炫耀一下,也是此时习俗。但他看着箱子都是晃晃悠悠,扛着箱子的汉子也都是一脸轻松,很明显全是空的。郡公嫁nv,好歹一个县主,这嫁妆怎么这么寒酸?

    这北宋的婚嫁习惯,跟后世的中国不同,也可说跟后世的印度相似,基本上都是nv方贴钱,男方的聘礼远远不如嫁妆丰厚。稍稍有点家产的人家,都不敢亏待nv儿,怕嫁过去吃亏,嫁妆给得如流水。

    还在秦州的时候,想韩冈来提亲的人家,都是把嫁妆单子一一列出,连着名帖一起请着媒人递过来。再如当日韩冈听王厚说的,曾经在陕西挣下个金mao鼠名头的冯京冯当世,他考上状元后,有家外戚想招他为婿,便是把他请到家中,把十几万贯的嫁妆箱子一个一个的摆在他面前。

    反过来说,如果哪家嫁nv儿不给足嫁妆,婆家便绝不会有好脸sè看,打骂是轻的,直接休掉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若是哪家生了nv儿多了,父母就等着哭吧!看到生下来的是nv儿,直接溺死在水盆里,这样的事都不值得惊奇,尤其在江南,民风奢侈,婚丧嫁娶hua费尤高,因不想十几年后为nv儿的嫁妆倾家dang产,多少父母生下nv婴后就丢进水里。

    所以韩冈看着这一溜嫁妆队伍才觉得奇怪,难道县主就能摆这么大的谱?把个空箱子摆在外面走?他随口问着身边一个脸比马都长的汉子:“敢问兄台,难道箱子里面就是嫁妆?怎么我看三十多个箱子,好像没一个重的!?”

    路明在后面用力扯了下韩冈的袖口,韩冈的眼神是好,但这话问的就丢人了。

    果然,马脸汉子看韩冈,完全是看到乡下土包子的表情,一脸的鄙夷:“好叫秀才知道,别人家的nv儿是赔钱货,但这宗室家的nv儿,却是能倒收钱的!”

    不懂就问,即便被人鄙视了,韩冈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他的自尊心可没这么脆弱。微微笑了笑,点了下头,算是在道谢,马脸汉子反倒看着一愣。

    路明挤到韩冈身边,向他解释道:“宣祖生了三兄弟,太祖、太宗还有坏了事的魏王。依照太祖当初颁的旨意,他们的后人都是皇亲。太宗朝、真宗朝还好,但到了仁宗朝后,宗室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穷,那些不成器的就打起了嫁nv儿的注意。娶了宗亲,少不了一个环卫官【注1】,为了一个官身,愿意掏钱的人家不少。”

    他又转头问马脸汉子:“兄台,现在一个县主的聘礼是什么价码了?还是一万贯吗?”

    马脸汉子一声笑:“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一万贯是皇佑时候的价码!早没那么值钱了,现今是五千贯还有得找。宗nv更便宜,一千贯就能领回家去。”

    出嫁的队伍走到城mén口,并不出城,径自转往北去,一片锣鼓响,新郎官骑着匹马,护着架大红饰彩的hua轿,走过了众人面前。韩冈看着新郎官,左看右看,怎么觉得这位胡子都有些hua白的新郎,少说也该过四十岁了。可王舜臣的例子摆在前面,让韩冈不敢1uan猜,也许是少年白也说不定。

    “原来是肖生yao!”马脸汉子认出了新郎官的模样,立刻愤愤不平的啐了一口:“那鸟货,都四十八了,还敢娶个十七八的,也不看他下面玩意儿什么时候管用过!”

    转过来,换上一脸猥琐笑意,他又对韩冈几人道:“肖白郎那厮自幼天阉,为了方便自治,便开了一家生yao铺子,却也没用。平日里为了掩饰,却把xiao甜水巷常来常往,袖子里都不忘揣上几根角先生。他自以为掩饰得好,还到处吹嘘自己一夜不停腰,却不想他的底细早被甜水巷的婊子传遍了。嘿嘿……今天夜里dong房hua烛,肖生yao为了一展雄风,多半会把他店里没切过的鹿角拿来用!”

    嘲笑归嘲笑,但韩冈看马脸汉子的神sè倒是羡慕的居多。他出言问着:“肖白郎应该是做生yao买卖的商人吧?宗室难道连亲家是商户都不在意?”

    “在意什么?有钱不就行了?”马脸汉子冷笑着:“进士不肯跟宗室结亲,怕耽误了前程,荫补的官儿也不肯跟宗室结亲,同样是怕耽误前程——他们亲爹的。也就是些商人愿意结个亲家,好歹hún个官身。进纳官要掏钱,跟宗室结亲也要掏钱,左右都是掏钱,当然选个带添头的。”

    这添头是娶来的浑家呢,还是指的官身?韩冈嗤笑了一声,多半是前者。

    “就像大桶张家那样吧?”路明说道。

    “大桶张家早败落了……”马脸汉子看土包子的眼神同样砸到了路明的头上,嘴角歪歪的像是在嘲笑,“不过他家娶得县主是多。仁宗的时候一大家子前前后后总共娶了三十多个县主,xiao张县马,死了两任县主浑家,第三次娶妻还是个县主。虽说现在败落了,但在马行街南还有个大桶张宅园子,七十二家正店里排在前二十的。”

    “这都能败落?”路明摇头感叹了几声,又问:“如今是哪家娶得县主多?”

    “帽子田家!据说娶了十几个县主!正旦祭祖,田家祖宗的神主下面,跪了一地县马。”

    “怎么都是县马?”刘仲武在后面听着,也听出了兴趣,挤上前来问着。

    马脸汉子回头打量了刘仲武一下,看着像是韩冈一伙,便向他解释道:“公主、郡主人少,跟宫里走得近,太皇太后、太后都看着,商人肯定没份,皆是跟勋贵家联姻,用钱能买到的都是县主、宗nv。”

    “卖大桶的,卖帽子的,都能跟天家成亲家了。”刘仲武摇着头,皇帝在他们这样的边远xiao臣眼里,就是天上神明一般的人物。想到皇帝的亲戚都是跟商人结亲,心里总之有些很不舒服。

    “大桶,帽子,都是张家、田家早年起家时候的事了。后来了家,这两家哪家还会把旧生意做主业?”

    “那他们现在做什么?开酒楼?”韩冈还记得方才马脸汉子说过大桶张宅酒楼,能名入京师七十二家正店之列,而且排在前二十,放在后世。五星级是跑不了的,日进斗金自不消说。

    马脸汉子比起xiao拇指,“那是xiao头!旧业也能赚一点!还有在开封府十六县里买地收租佃,也是一份。可更多的还是放贷收息!”

    韩冈心神一凛:“放贷?!”

    马脸汉子很奇怪的瞥了韩冈一眼,再土包子也不该连这事都不知道吧,天下哪个军州应是都一样啊,“现在哪家做买卖的不放贷?别人家的田地产业,不贷给他钱怎么nong到手?”马脸汉子左右看看,侧过头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说着:“宗室家不敢出来做买卖,怕丢了天家的脸。但亲家就没问题了。王公家的余钱如今都是jiao给他们亲家去放账。还有外戚,也是一样。曹、高两家,哪家不是如此?!”

    听到这话,韩冈心中越的不看好王安石的结果。看看王安石要从什么人手上抢钱啊?!宗室、外戚,还有天子赵顼的亲娘和nainai!光一个青苗贷就把这么一群人一股脑的都得罪了,变法不失败那才叫奇怪!

    皇帝当然想富国强兵,因为大宋是他的基业。但他身边的亲戚臣子可都不想看着原本属于自家的钱钞流进国库去,毁家纾难的觉悟,韩冈不认为他们会有。大宋是官家的,铜钱才是自己的,这样的想法才是常例。

    对了!韩冈突然又想起,除了青苗法外,均输法其实也是与东京城里的豪商有点关联,虽然具体的利益纠缠他没机会去深入的了解,但一个‘徙贵就贱,用近易远’,便是要平抑物价,抢走商家赚钱的机会。而商家身后的宗亲呢,对此又会有什么想法?

    豪商与宗室之间的联姻,这绝对不什么好事,对变法派尤其如此!变革是最忌讳的就是京城动dang,都是国之重心,一旦都城动1uan,全国都不会安稳。统治阶级内1uan,如果天子镇压不住,牺牲倡者是必然,晁错不就是朝服腰斩于市吗?内外风雨jiao加,这青苗贷王安石还能坚持下去?!韩冈不知赵顼和王安石推行青苗贷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这么多,但他清楚,要应付起来一点也不容易。

    虽然从后世带来的记忆中,韩冈知道变法事业不会那么快失败,但只要王安石不能大杀四方,把所有反对者都从rou体上消灭,等到变法失败,现在被压服下去的反对派,反扑起来就会越猛烈。商鞅做得够狠了,把太子的师傅都杀了祭旗,最后的结局呢,车裂!

    韩冈完全不看好王安石的结局,就算没有从前生带来的那点模糊记忆,只凭现在了解到的信息就能做出判断。车裂虽不至于,但落职却是免不了的,到那时,说不定就是树倒猢狲散。据韩冈所知,王韶的心中早早的就转着等到从河湟凯旋,便跟变法派一刀两断的盘算。

    出嫁的队伍已经全部走过去了,御街上重新被行人占满。韩冈与马脸汉子拱手道别,正要往驿站去,人群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听没听说!听没听说!王大参请郡了!”

    注1:不是环卫所的环卫,而是环绕保卫天子的环卫官。旧时是给天子身边护卫的,后来逐渐变为给宗室子弟和戚里的虚头官职。

第4章 辞章一封乱都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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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在城南驿的大mén前翻身下马,一名mén吏当先迎了进来。

    不同于接待辽国使臣的都亭驿和西夏使臣的都亭西驿,韩冈入住的城南驿是供进京的官员们居住的驿馆。为屋百楹,院落二十余座,比起长安、洛阳的驿馆,又要强出十倍。不过mén吏的傲气也比长安、洛阳驿站的同行强上十倍,眼中藏着京中子民才有的自负,行礼虽是一丝不苟,但没有韩冈见多了的谦卑神sè。

    这也是情理中事,韩冈见怪不怪,让李xiao六带着驿马与mén吏说话,自己则走进驿馆厅中。进了馆中,韩冈向着驿卒亮了一下驿券,驿丞很快就被找来——还是与长安、洛阳的情况一样,管勾驿馆的官员不会出面迎客,都是下面的xiao吏在跑tuǐ。

    “官人是来候阙的?”驿丞举止间有着官员的派头,在韩冈面前不卑不亢,也可能是看着韩冈不是高官的模样,所以少了些恭敬。他啧啧的叹着:“现在可是迟了。”

    无论是到审官院还是流内铨,又或是主管武臣的三班院,呈名候阙都是在每个季度第一个月的上半月便结束了。如果有哪个想为自己nong个差遣的无职官员,如韩冈这般拖过了正月十五才到京城,就只能等到夏季开始的四月份了。

    但韩冈不同。

    “不,韩某的职司已经定下了。”韩冈摇了摇头。此时官多阙少,一个差遣或者叫职司,都是几个官在争,有官身没差遣的官员都需要候阙,可他的职司早就有了。

    驿丞微微吃了一惊,又低头仔细看了韩冈的驿券,“十九?!”他惊得又抬起头。仔细看过才现,他眼前的这些xiao官人的确面嫩,就是眼神甚深,眉峰太利,让人不自觉的忽略了他的年龄。

    能在京城驿馆里做驿丞,眼力眼界都不会差,而朝廷最近的变动、新的条令法规,连便桥边站着等人雇的车夫都能够说出个一二三来,他更不会不了解。十九岁得官不难,但十九岁得差遣,却是难如登天——真的要登天!不把名字放到天子面前,哪可能会有差遣!?

    态度一转变得恭敬,驿丞把韩冈一行安排在了驿馆一角的清净上房中,再亲自遣了人手来听候使唤,这才退了出去。

    终于抵达目的地,韩冈躺在netg上,近二十天来积攒的疲累全涌了上来。只闭了下眼,就沉沉的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却已是日影西移,过了午时,肚子也在咕咕的叫着。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韩冈一直保持着一日三餐的习惯。这一点特别的地方,让王韶都感到惊讶,因为整个大宋,有着这样习惯的地方很少,其中也并不包括秦州。许多军州,甚至连一些富户豪mén都是一日两餐。不过在东京,却不同于大宋的其他地区,即便是xiao民,惯常的也是一日三顿。而开mén做生意的酒店、食肆,更是不在乎饭点,随到随吃,驿馆里也是一般。

    在驿馆里随意的用过饭,韩冈考虑着今天接下来的行止。东京城中值得游览观光的地方很多,但他还是觉得先做了正事再说。此时天sè尚明,但自己去流内铨,刘仲武去三班院,都已经算是迟了,只能明天请早。现在韩冈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见王安石,还有个则是去找张载。

    韩冈方才在街边顺耳听了一句,虽然消息模模糊糊,但他还是半méng半猜的推算了大半真相出来。王安石请郡,并且是以称病的名义辞去参知政事一职,请求调往地方任职。王安石的这番行动,便是在大宋朝堂的政治【和谐第一】斗争上,标准的认输姿态。

    但王安石究竟认输了没有?韩冈的判断是否定的。王安石正式开始变法,是从去年二月出任参知政事,设置三司条例司开始,七月颁布均输法,九月立青苗法,十一月,颁布农田水利利害条约。到现在,才一年的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变法才刚刚开了头便失败了,怎么可能在历史上留下那么大的名声?连革命导师都听过他的名字和事迹?好歹也要有四五年的光景,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才对!——可惜的是,韩冈对历史不甚了了,要不然hún水mo鱼,兴风作1ang的机会就来了。他时有后悔,早知今日,当初历史课就不睡觉了。

    如果方才的推论正确,那王安石的用意也就不难猜测。诸如此类官场上以退为进的战术其实并不出奇,职场上有,情场上更是所在多有。反正本质就是一句话,有我没他,bī着人作决定。二选一的场面,韩冈旧年经历过许多次,富有经验,但赵顼应该不会有。

    ——从目前的情况看,也就是赵顼现在要做选择,究竟是变法,还是不变法。

    韩冈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bī得王安石如此作态,但变法走到了关键的转折点这件事,他却完全可以肯定。因为这是一手bī不得已才会放出来的大招,若是有其他选择,聪明人都不会轻易的使出这招胜负手。这一招一拍两瞪眼,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招数一出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想必王安石现在是在府中等着结果,这种情况下去求见,多半是见不到。河湟的那点事,远远比不上变法事业的存续。韩冈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张载那里打探一下消息,听说张载弟弟张戬是御史,官位虽卑,却可以直接议论朝政,从他那里应该能得到第一手的情报。

    出了房mén,韩冈去跟刘仲武和路明打声招呼。刘仲武又蹲在马厩里,说不定今天晚上也不会出来了。而路明还在考虑着日后该怎么做。他为了科举hua了一辈子的心力,自己放下了,但他的亲友、家人那里都还要他一一处理。不考试了,总得为自己日后想个能养家的出路。

    韩冈劝他:“路兄,既然到了京师,不如今科再考一次,博个运气。如果不成,等到下一科,那时再考个特奏名进士出来。到时候,在西北的军州任个、助教之类的学官,拿点俸禄,也好养家糊口。不然不是可惜了你这个免解贡生的身份?”

    路明摇摇头:“在下赌了三十年了,都是这个想法。总想着这一科如果不中,下一科就去试试特奏名。但真到了下一科,便又忍不住要考进士了……当断则断,不能再赌下去了。”

    韩冈拍了拍他的肩膀,陪着他叹了口气。既然路明如此决定,自家也不便多嘴,便带着李xiao六出mén去了。李xiao六手上还捧着礼物,学生探望老师,照理是要表些心意的。

    张载和他的弟弟张戬在城东租了间宅子同住,韩冈从留守横渠镇老宅的老夫妻那里得到了具体地址。他在驿馆中将道路问得明白,不知为什么,被他询问的那名驿卒,看他的眼神甚为奇怪。等他骑着租来的马,到了地头,才知道为何驿卒的眼神那般怪异。韩冈完全没想到,张家兄弟在京师租得的宅子,竟然就靠着xiao甜水巷。

    从城南驿到xiao甜水巷,中间正好经过大相国寺的北mén。韩冈打马路过,没能进去见识一下何为‘棋布黄金,图拟碧络,云廓八景,雨散四hua’,只看到这座天下第一的皇家寺庙,即便是后mén处里面都是黑压压一片人chao如海。不过听一同陪着走的租马人说,今天并不是大相国寺每月五次万姓jiao易的正日子,只有些上香拜佛的香客,人数要少得多。

    韩冈犹在回头望着大相国寺,便已经到了地头。他们在xiao甜水巷边下马,韩冈掏钱会了钞,租马人便带着三匹马回城南驿的mén口去了。他的身份相当于后世的出租车司机,带着几匹马等着人来租用。如他这样的租马人,在东京各处的街口、桥边,都能看到。

    xiao甜水巷口,韩冈chou了chou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脂粉和头油的甜香味道,甚是腻人。此时刚过午后不久,xiao甜水巷看起来很清静,往巷中看,行人并不多的样子。但韩冈知道,等到上灯时分,情况就不同了。

    东京城东南的甜水巷其实是四条巷子的合称——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第三甜水巷和xiao甜水巷。其他三条甜水巷还算好,是开封东南的商业街,酒楼众多、店铺林立。而xiao甜水巷则是妓院一条街,中间夹杂着些食肆,相当于秦州惠民桥后的地方。驿卒多半是误认韩冈刚到京师便要尝尝京师佳人的味道,又不好意思明说,才故意找个临近的地方来问。

    王厚过去没少在韩冈等人面前提起xiao甜水巷婊子的风情,顺带把惠民桥后贬得狗屎不如,惹得王舜臣如同十几只老鼠在抓心撩肝,只念叨着要去京城逛逛,而赵隆也是听得悠然神往。不过韩冈清楚王家的家教如何,王厚真的敢去逛青楼,两条tuǐ都会被王韶打断。他所说的,自然是道听途说而来。

    一阵香风飘过,一名装束yan丽的妓nv从韩冈一侧擦身而过,匆匆走进巷内,还不忘顺带回头抛了个媚眼。韩冈对浓妆yan抹的nv子向无好感,看了一眼便转头,但李xiao六已经渐通人事,又没经过阵仗,顿时眼都直了。

    韩冈曾经听说过有位伟人为了锻炼自己的集中力,而故意在通衢大道上读书,现在张载张戬定居在甜水巷隔邻,离着不及百步就是妓馆,不知是不是在锻炼自己的毅力。

    笑着摇摇头,这样想实在太不恭敬。他举步,慢慢走进张载家宅所在的后街xiao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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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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