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14)
马蹄声在晋宁城衙前一阵阵的响过,怀揣墨迹淋漓的军令,一名名河东军的将领,跨上他们的坐骑,纷纷赶去他们的战场。[www.uu234.com无弹窗小说阅读!]
挥舞在骑手掌中的马鞭已经看不分明,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身影,黄裳目送着最后的一名将领离城远去。战争之前的那一份紧张,如同沉甸甸的青石,莫名的压在心头。
在雁门关的时候,黄裳还是旁观者的感觉。但这一次围剿阻卜强盗,他却是全程参与。虽然敌人仅仅数千,可深入接触到战争的每一个环节之后,黄裳才知道,组织一场会战究竟有多么繁琐。
天候、地理、人员、粮秣、军器、敌情,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而且在战前这些的谋划运筹之中,还要考虑到将校间的关系和势力平衡,要激发出他们最大的作战意志,同时还不能让他们变得为争功而轻敌冒进。人心的把握,比起物资的调动,还要难上十倍。
一场战争,绝不是存在于史书中的那些个大捷、大溃、胜绩、败绩之类的冷冰冰的文字,参与其中的全都是活生生的人。
亲眼看着一名名将校抱着必胜的信念启程离去,其中又有多少能平安回返,没有人能预料得到。作为参与谋划的幕僚,他们的性命很可能就在自己错误的一句话下终结。
黄裳心口憋闷着,回到内厅时,便看到折可适正在誊写军令。
充任韩冈幕僚的气学同门,个个都是以饱读诗书而自诩,为韩冈起草军令时都免不了带上一股文酸气,一开始的时候甚至出现过好几次骈四俪六的文章来。被韩冈教训过几次之后,四六文体不见了,但就是黄裳来写也一样,还是显得过于文绉绉的,有些词汇很容易让本来就不识字的将领们、以及他们的水平不高的幕僚一头雾水。
在起草公文时,韩冈就这么要求。而在他过去所发布的几篇有关医术的条令和书籍时,也是宁可失之于繁琐,也绝不追求辞章的文华,绝不以辞害意。所以在他将自己的要求放在军事条令上的时候,也是不足为奇。
韩冈曾经说过,军中的公文、条令,用词必须精确而无歧义,同时还必须浅显易懂,免得接受命令的人产生误会。这是军中的通则,并不是韩冈所订立的规矩,不过执掌军事的文臣,很少有人愿意损伤自己的颜面,被人嘲笑文采,只为了让下面的将校们,不至于误读上命。
折可适现在正在做的差事,就是将一些写得过于晦涩,以至于产生了诸多歧义的军令草稿,以将校们能理解的文字重新翻译一遍,再呈递韩冈过目确认后,遣人送出去。
黄裳回来,看见折可适忙得连话都没空说,便没有打扰他。但折可适听到了黄裳的动静,却放下笔,“勉仲,人都送走了?”
黄裳点点头:“全都出了城,”
折可适又抬眼看了看黄裳,“勉仲兄,你出战前朝廷还向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见你现在心情似乎有些不对。”
黄裳脚步停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感触向新交的好友简洁的说了一遍。
“……习惯了就好。”折可适听了之后很不在意的说了一句,就当做是劝诫。
只是黄裳见到他的态度,却变得十分的震惊。没想到折可适这个平时都减少了与人针锋相对的的和气之人,对战争的态度竟然是这番模样。
折可适没空,但他现在正在忙着,头也不抬的说着,“既然吃了这一口饭,死在战场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在下的祖父辈,十六个兄弟,现在只有一人独存。剩下的十五位伯祖、叔祖,六个死在各个战场上,三个死于旧伤复发,剩下的也是各式各样的疾病而或迟或早,寿终正寝的只有先祖父一人。这一点,可以问龙图。他可是从跟随王相公一起从西北边陲起家,刚开始的时候,手上的人比你我更少一点,与上阵的将校也更加亲近。”
“不是人人都比得上龙图。”黄裳叹了一声,却往韩冈的客厅走去。并不是要问一下韩冈的心路历程——他也不打算去问——而是回去缴令。
黄裳通名后进厅,韩冈正在看着一封信,在他的桌上放着根黄铜圆筒,是之前黄裳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人都走了?”韩冈放下手中的信函,他的问话跟方才的折可适竟然差不多。
“都走了。”黄裳点点头,“离开得都很痛快,没人犹豫耽搁。”
“……都是想早日立功受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免不了会出现的结果。黄裳忽然之间,那份沉重的感触忽然去了些许。随即笑了一声,对韩冈道:“有龙图做出来这些布置,阻卜贼寇必然插翅难逃,如此一来,过上半年,北阻卜吞并草原诸部的消息当能传到太原府中来了。”
“事情没说的那么简单。”韩冈摇摇头,“你以为我们能想到的,耶律乙辛会想不到?作为执掌辽国的权奸,对于辽国国中形势的了解,他远比我们要强出百倍、千倍,甚至万倍。西阻卜既然南下匡助西夏,那么阻止北阻卜趁火打劫,以耶律乙辛的才智,会不做这方面的准备?”他笑了一声,“就是过几天听说大辽尚父将计就计,将南下准备吞并西阻卜各部的北阻卜给打回去,甚至全歼,我都不会太惊讶的。”
“……那龙图为何要去做,”
“什么都不做,永远都不会有成果。只有去做了,才会有机会博取一个成功。”
“成功?……龙图的成功可是要让阻卜贼寇血债血偿?”
“是的,血债血偿。”韩冈抿起了嘴,双瞳变得幽深起来,“自从见识过邕州的惨剧,对于四方蛮夷在我汉境留下的血债,就只有用血来偿还。”
黄裳很能理解韩冈的心情变化。
由于韩冈的主导,至今交趾男丁尽数受了刖刑,成了广西洞蛮的奴隶,为瓜分了交州土地的洞蛮种植甘蔗和水稻。他还记得曾经有友人指着雪白如霜的交州糖说过,别看这些交州糖白得跟雪一样,但里面实际上全是血。
但换作是现在,在黄裳去查看过被阻卜人攻破的一个村子之后的现在,当听到有人为屠戮了邕州的交趾人叫屈,他肯定会当面骂出声来。
韩冈抬起眼,问黄裳道:“勉仲可还记得汉书列传第四十?”
黄裳扬了扬双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啊。没错。”韩冈笑了笑,“虽然如今给人说得滥了,招人骂的时候也多。但百卷汉书,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一句。‘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班孟坚【班固】虽然在卷后的赞中没有说陈汤的好话,但这一卷中几篇列传,陈汤传是最长的一篇,甚至比起其他几篇加起来还要长。班仲升【班超】的这位长兄,想必在撰写陈汤传的时候,难以遏制自己的笔锋。”
黄裳点着头。陈汤的这一句,寻常时说来只不过让人一时激动,但眼下战火正炽,应时应景,却不免触动人心。
“邹衍旧有大九州、小九州的说法。观我中国之地,也不过一赤县神州。神州之外,不知有多少土地和人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唐倒是为此努力了,但接下来的确实不成器。三国、五季的中原内斗,螺丝壳里做道场,太小家子气了。天下之大,可不仅仅局限于九州之地。所以读起陈汤等人的列传,比五代史可要痛快得多。汉书能下酒,新旧五代史只会想让人摔茶杯。”
黄裳不便随着韩冈一起说史书的不是,他还不够资格,遂岔开话题:“大地之广,记得学士过去也曾说过。《桂窗丛谈》中便提起过大地乃是球形,因其内径万里,所以外面的周长几近十万里。也因如此,人居其上便发觉不了实乃球形。”
“如何确定大地乃是球形,方法早就说透了,但缺乏准确的数字,反倒像是臆测了。待此间事了,当设法精确的测算一下子午线的长度,唐时僧人一行曾测算过,但谬误太甚。气学当以求实为上,求实切理。格物致知,求得就是一个真实无误的‘理’字。”
组织人手测量子午线,韩冈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在关西,程颐刚刚结束了为期一年多的讲学,返回洛阳。他在关中的一年多,已经将程门洛学灌输给了许多关中士人。苏昞现在还在横渠书院独撑大局,却无力对抗程颐。韩冈不可能光是将同门师兄弟塞入自己幕府,在学术上必须要有新的成就,或是证明他独有的观点。虽不是迫在眉睫,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韩冈想着,顺手将桌上的那个黄铜圆筒拿起来递给黄裳:“这是天子遣人送来的新什物,以佐军用,最近才由将作院中一名眼镜匠献与天子。”
黄裳接过来,随手摆弄了一下。发现这个黄铜圆筒是单纯的两节套筒,前后皆有一个水晶镜片。
“是显微镜?”他一边问着,一边的轻车熟路的拉开圆筒。一头对着自己,一头向着桌面照过去。
“调过来,看窗外。”韩冈指点着。
黄裳依言施为。对着窗外一照,院中的一株老梅在镜中竟然一下跳到了眼前,他的身子竟不由得向后一仰。黄铜圆筒的镜头移动,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被这个形制与显微镜的主体相差不大的东西拉倒了近处。
将黄铜圆筒从眼睛上放下,黄裳瞠目结舌的问道,“龙图,这是……”
“此物洞烛千里,天子起名做千里镜。”韩冈说着摇摇头,赵顼起名字还是没有创意,“这个名字夸张了些,叫望远镜其实更确切一点。不过天子既然起了这个名字,就这么叫好了。显微镜能让人明察秋毫,千里镜能让远处之物犹在眼前。勉仲可知道其中的道理?”
黄裳颠倒着看了几眼:“是凸透镜和凹透镜的重叠。”
“可不是随随便便拿两种透镜叠起来就能成望远镜的,要不然也不会到了今天才有人发明。形而上谓之道,道便是理。明白了道理,就返归于形而下的器。了解到了千里镜的原理,就能造出望得更远,且更加清晰。”韩冈从黄裳手上接过千里镜,“这东西与飞船搭配起来最为有用。不过这一次是用不上了。看看这一战谁的功劳最大,当个彩头好了。”
韩冈的大方,让黄裳吃惊非小,“这可是御赐之物……”
“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千里镜还是给领军上阵的将校好了。我倒希望贼人被绑到我的面前,而不靠千里镜。”韩冈不以为意,“只要能格出千里镜内蕴的道理,便可回报天子。到时候,千里镜成为寻常之物,每一艘飞船上都能配上。”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15)
这是一座位于山沟中的村庄。两边高山夹持,中央有一条山涧流淌。村子就坐落在河边。山上山林茂密,而山沟中的平地全都被开垦出来。整齐的田畦中引来了水流,使得村中的田地,大半是上等的水浇地。
在过去,这是个平静富足的村落。村中数百百姓安居,出产又算得上丰富,饮食起居在河东也算是不错了。
村里百姓对此很是满足,他们乐于平静的度过每一天。但这一日,不大的村子里,正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村庄外侧的围墙,有好几处破损。靠着围墙缺口的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房梁和椽子,以及几堵熏黑的土墙。
走在路中的,除了阻卜人和马匹之外,完全看不到村庄主人们的身影,只有地上的一滩滩血迹证明他们曾经为自己的家园而奋战过。而村外的田地、林地中,全是三五成群的阻卜骑兵,数以千计。
偶尔村里的房屋会有几声短促的惨叫响起,但立刻又安静下来。
等到夜色降临,一堆堆篝火围绕在村庄周围,这座富足安康的村落就变得如同人间鬼域一般令人恐惧。只有饮酒后得意的狂笑,还有时不时响起的悲鸣。
村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中,余古赧从围着火盆的一张张脸上看过来,视线转了一圈,看到的面孔有十七个。
与余古赧同时南下的部族,总计二十八家,九千三百余骑。西阻卜诸部几乎是全数动员,没有一家不出兵。而现在围在屋中——包括余古赧在内的——就是其中十八家的族长或是领军的首领。
按道理是不该这样的,事前的约定也并没有让各家部族挤在一起。分散开来进行劫掠,从宋人的河东路边境,到曾经属于党项的银夏之地,全都是阻卜人的猎场。而葭芦川,应该是属于余古赧的拔思母部和三个附庸部族的。
“怎么都往这里来了?!”一直跟着余古赧的一个小部族的族长首先发难,“不是说好每家各占一片吗?”
但另外一个后到的族长拿着刀,用刀尖拨了一下火盆中的木炭:“屯秃古斯,你跟着余古赧都吃了肉了,好歹也分我们一口汤才是。现在就剩这边还没下过手,不往这边来,还往哪里去?!”
余古赧狠狠的拧着眉。
就是草原上的狼群,惯常见的都是十几匹、几十匹一群,没听说上百匹、上千匹的。当真有上千匹狼聚在一处,没几天就能饿死一大半——百十里方圆的一片草原,最多也只能养活两三百匹狼而已。
南下的部族大半聚集在葭芦川边不过几十里方圆的一片山地,一路上都没有受到像样的阻截,说是宋人胆怯,也要余古赧敢信!
屯秃古斯看了余古赧一眼,转头又道:“挤在这里的人太多了,宋人杀过来,怎么跑得掉?”
那名族长闻言立刻大笑起来:“屯秃古斯,怎么胆子变得跟鹧鸪一样小。怕什么,我们这里可是有五千兵马!”
“乌八,葭芦川这里的村子,可够五千兵马分的?!”屯秃古斯怒问道。
“谁说要打村子的,有点志气啊。现在我们已经合兵一处,目标就该放高一点!”乌八用刀鞘重重的一敲地板:“再向东去不远,便是宋国的一座大城,听说叫做晋宁军。里面几千户人家,金银绸缎美人数也数不清。”
就算打下几十座村子,其收获也肯定比不上攻下一座城池。宋人城市的富庶,早就在阻卜人的口耳相传中,传到了每一个的心里。若是能攻下一座城池,城中的财货兵器,可谓是应有尽有,要什么没有。带回去立刻就能招募草原上小部落,将手下的部众扩大上数倍。
“干了!”
“肯定不能放过。”
“要尽量快一点。等宋人反应过来可就来不及了。”
“家里面还缺两个工匠。要在晋宁城里面找全了。”
“两个工匠算什么?想要的话,分你二十个!”
余古赧看着一群开始兴奋起来的族长和头领们,头就疼起来了。
他虽然是率领西阻卜各部南下的部族长,可就跟头狼一样,若是不能给下面带了足够的好处。掉过脸来,就能给下面的各部族分食掉。
之前与宋军交锋过几次,虽然他们身上的装备让人眼馋,可实在是太硬了。如果给宋军时间布开阵势,就算想攻破他们的阵势,也得费上许多精神,甚至有可能得不偿失,或是丢盔弃甲的风险。
幸好他们的骑兵不行,战局不利,转身就能跑,两条腿的总是追不过四条腿。可一旦攻城的话,那可就两说了。城里面的守军会攻出来,或是背后杀出一群伏兵援兵来。
余古赧拿着腰刀敲了敲地板,打断了热火朝天的讨论:“乌八,你可知道宋人步兵的厉害?城池攻不下来怎么办?党项人为了攻下盐州城,摆出了十几万人马,我们这里可就五千。胡斯里和厄不吕他们还都在西面几百里外。我们这点人别说攻下城池,要是宋人在我们准备攻城的时候围过来怎么办?”
乌八跟余古赧针锋相对:“这里全是山,这么多山沟宋人怎么堵得过来?若是宋人的城池不好打,想逃也不是难事。”
“是啊,何必要硬拼?”乌八家的跟班也在配合着说话,“宋人的城池就在眼前,总要试一试再说。万一打下来就是净赚,若是看着难打,走就是了。”
谁也不会与宋人硬拼。
之前跟宋军的一支骑兵硬拼过一次,仅次于余古赧和乌八两家的扎剌部,立刻变成了垫底的一支。前两天刚刚在探路的时候,撞上另一支宋军骑兵,全军覆没。
有扎剌部的前车为鉴,已经没有人会糊涂到拿自己部众儿郎与宋人硬抗到底。而且现在哪一人的毡袋中不是揣满了金银铜器、绸缎布匹?回去后立刻就能给妻儿绫罗绸缎的穿戴起来。谁还愿意拼命?
可人人都是这个心思,还打得下前面的晋宁城吗?还有什么必要试探的?!
报警的号角声一下打破了屋中热火朝天的讨论。凄厉的号角声一声声回荡在村庄两侧的山间,拥挤在村内村外的阻卜骑兵,如同被惊起的麻雀,哄哄的一团乱。
一名斥候已经到了余古赧等首领们的面前,“族长,东南的山谷里发现宋军,正向我们这里杀过来!”
“宋军有多少人马?”余古赧紧张的问道。
“两千多人,差不多都是步兵,只有很少的骑兵。”
“距离呢?”
“就在五里外。”
乌八立刻叫了起来:“整整两千人啊,都到了五里外才发现。你们的眼睛是瞎了?!”
余古赧的脸色更加阴沉。斥候咕哝着,为自己辩解:“这里的山谷太多了……”
“怎么办?”一名小组长开口问道。
“当然是打。不过才两千步兵!”乌八很是不屑的又叫道:“我们这里可是有五千兵马!”
余古赧甚有决断:“乌八你在村子里守一阵,我领兵绕道宋军的后面,到时候你我前后夹击。”
乌八的眼中疑云浮现:“为什么不是余古赧你在村中守着,我绕去宋军的后方?”
余古赧这下当真是怒火上涌,握紧了手中钢刀,与乌八怒目而视。两人之前的气氛一触即发,似乎只要再有一点火星,他们就要火并起来。
“还在这里吵什么?!”一个胡子全白的老头儿这时候用力跺了跺脚,“有这个时间早就杀过去了。在山谷里宋人又排不开阵势,怕他们作甚?!”
白胡子老头显然有几分人望,立刻就有人上来将余古赧和乌八分了开来。
大敌当前,各自上马赶去村外他们部众休息的地方,叫起人马,更没有什么计划,直接向宋军出现的方向冲了过去。
……………………
数以千计的骑兵在山谷中飞驰,骇人心魄的重音早就传到了宋军将士们的耳中。
派出去探路的宋军斥候,也带着敌情回到了主将的身边。
“阻卜人是疯了吧?”领军的李瑛惊讶莫名,“骑兵竟然在山谷中往我军阵里冲?当他们是伏兵吗?”
被派来押阵做监军的折可适,同样很是不可思议的摊开手,“或许真的疯了。”
大地震颤仿佛底下当真有地龙在翻滚,这是千军万马的奔驰。
山坡上裸露在外的土石也在扑簌簌的向下落着,不是骑兵奔驰的震动,而是宋军步卒在登上两侧的山坡。
“斩马刀!”李瑛一声号令,前排的步卒全都将斩马刀持在手中。
“神臂弓!”李瑛又是一挥旗,山谷中立刻传出上弦的声音。
“狠狠的打,一个都不要放过!”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16)
:www.uu234.com更新文字章节最快的小说网:李宪起手在棋盘上放下座子,抬头看了眼对手,疲惫的叹了一口气,“这是第七盘了……”
韩冈坐得端正,精神抖擞的,随即也在两个对角的星位上将两颗白子放下,“连输了四盘的彩头,这一盘一定要回本”
韩冈的棋艺向来平平,李宪的棋艺比起他来,胜过三四筹还是有的,差不多是让四个子、五个子的差距但韩冈恰恰要分先,为了不让韩冈输得太难看,李宪每盘棋上都是绞尽了脑汁
都是寒意已深的暮秋时节,几盘棋下来,李宪的小衣都给汗水湿透了他几次想要故意输给韩冈,但想不露破绽的输掉,却比小胜一筹难,磨到最后,却送了韩冈一个六连败
韩冈执白先行开局阶段,两人落子如飞,来回二十几手后,棋盘上的大势已经勾勒了出来,韩冈毫无悬念的落了下风,不过他本人并不以为意,反倒愈加悠闲,随手在棋面上落了一子:“李瑛此时当已赶到那群阻卜贼的落脚点了”
李宪低头的看着棋盘韩冈喜欢乱落子,刚开始两盘,李宪还以为他别有深意,小心提防着但两盘一过,就将韩冈的底细看得通透不用再提防,却是得小心不要赢得太多考虑了顷刻,稳当当的落子尖了一手:“就是李瑛的兵力少了点,让人担心贼人可是他的两三倍”
韩冈的应手为随便,飘忽不定的在另一端落下:“强盗的目的是财货,不到狗急跳墙之时,不用担心他们会拼命”
“不过李瑛为人贪功性急,就怕他追敌的时候,为贼军所乘”
“不是有折家的将种跟着嘛?有郭仲通都看重的人在旁提点,不用担心李瑛会犯迷糊”韩冈啪的一声,落子后抬头笑道:“所谓用人不疑,既然用了李瑛,还是等着他的好消息好了,勿须操心过度”
李宪干笑了两声剿灭阻卜贼寇,李宪本来想亲身出马的,但韩冈既然坐镇在晋宁城中,就没有了他领军的余地而韩冈不会领军出外,从没有说要经略使亲身上阵的道理两人闲来只有下棋
李宪依然是深思后才应上一手:“李瑛若是能小心一点,击溃贼军当不在话下正面相对,只需有时间给官军准备,党项的环卫铁骑也罢,契丹的宫分军也罢,都是不在话下的”
李宪刚落子,韩冈就啪的一声紧接了一招:“只需能击溃贼军,这一仗就赢定了”
……………………
长刀如林,军阵如山
当短促的晋腔伴随着刀林倾泻而下,当厚重的军阵顶着奔驰的马群逆冲而上,好像一盆来自数九寒天的冰水,将阻卜人兴奋和狂躁完全浇熄
古名陌刀的斩马刀,六尺长、半尺宽,重愈十斤,半为刀柄,半为刀刃宋军战士们紧握刀柄,劈下刀刃前方的阻碍,都在尖啸的刀锋擦过之后,一分为二
一排排雪亮的刀光,卷起了道道血光
骑手、战马,拥堵在战阵前的一切,皆染上浓浓的血红
陌刀阵如墙而进刀转如轮挡者披靡人马皆碎党项人这几年来,早已用生命和血液凝炼成了刻骨铭心的教训
虽然同样知道斩马刀的可怕,也的确曾经见识过几次斩马刀的挥击,但阻卜人还是缺乏足够的切身体会没能赶在宋军列阵前进入战斗,党项人基本上都会转身就走,而阻卜人则没有做出这样的决断
命运就在一霎时决定
冲杀在前排的阻卜骑兵们,还没有掀起半点波涛,便被层层刀浪卷得不见踪影
当呐喊着向前冲击的士兵,将手中的斩马刀挥斩如轮,卷走了敢于挡在前路的敌手,李瑛终究传令后阵和两侧山坡上的弩手们,射出他们在弩槽中等候已久的箭矢
神臂弓弦铮铮鸣响,千百具弩弓此起彼伏,缀连成一首杀气腾腾的曲乐以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为伴奏,让身在后方的余古赧,从心底里寒气直冒
仅仅是接战后的顷刻时间,冲在最前面的百多人就已经不复存在只看到一片片刀光无可阻挡的破波斩浪,疾飞的箭矢密如急雨
侧头看了看二十丈外的老对头,乌八煞白的脸色,余古赧知道应该也同样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他和乌八都在领军前进的时候,不动声色带领本部的落在了后面若是对手强势,他们不用担心自己的部众丧失太多,若是对手不堪一击,凭着他们手中的实力,也能在战利品中占上最大的一份这是长久以来的经验,也是他们的特权其他的部族也都知道这样做的好处,却不敢学着他们的榜样弱小的部族,则宁可拼上一拼,否则分配战利品时,永远只有残羹剩饭
最前方的几个部族已经完全溃败,却因为后方一时无法顺利撤离宋军正在乘势掩杀,高高举起的斩马刀,这一次是想将敌人斩尽杀绝杀气腾腾的态度,让余古赧和乌八当机立断,调转战马,转头就走
……………………
“李瑛那里该有个结果了”李宪双手拢着温热的茶盏,感受着传入掌心的热力,看着战火正炽、烽烟处处的盘面,还不忘跟韩冈说着正事,“阻卜人和官军的战阵都是以快打快,没有僵持太久的例子”
韩冈长考再三,终究落了一子正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变,望向厅外“应该是结果来了”
照壁后的脚步声,随即也传到了李宪的耳中当一名士兵脚步轻快走上台阶,李宪就知道这肯定是个好消息
斩首四百余,战马俘获了两百多
这还仅仅是击溃的结果若是换成歼灭,还不知道要翻上几番
所有的人心情都是火热了起来,要是能在这件事上做出点成绩来,不仅仅是站在韩冈面前的位置能够上移几位,以至有可能去东京城,觐见天子
李宪对韩冈道:“得盯着贼人逃窜的去向,否则日后还是一个麻烦”
“沿途各寨堡都遣人带了飞船去飞船上了天后就能够看得足够远,想潜渡过去,光是运气可是远远不够”
李宪神色一动,问道:“听说龙图手上还有一个的发明,能与飞船配合得天衣无缝,让贼人无所遁形?”
“是千里镜?”韩冈也同样十分配合,让人将千里镜取来,“此乃天子所赐乃是东京城中的能工巧匠所制造,并进献给了天子”
李宪拿着黄铜质地的千里镜啧啧称奇,玩弄来玩弄去,对着厅外的树木看了半天,又举着望远镜看天上的情况李宪虽然是天子近臣,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韩冈能先得到,他却不够资格
玩弄了好一阵,李宪方才恋恋不舍的放手:“此乃军国重器,质保一般的原本放大镜,眼镜,显微镜都大量耗用了不多的白水晶,现在又多了一份必不可少的开销”
“等着水晶玻璃出来到时候,放大镜、眼睛应该就能普及了”
“广州的蕃商那里的玻璃器皿大半都是透明的若是能得到透明的水晶玻璃的制法,与透镜有关这些器物,肯定能遍及天下”
……………………
不断以来,余古赧都是以士兵的多寡来计算对方的战力
可是在被宋人以劣势兵力大胜之后,却让余古赧绝不敢小觑任何一支宋军的队伍,无论人数多寡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是不断紧随其后的另外两个部族的军队他们跟着余古赧,在崇山峻岭一条条岔道中转来转去
除了他和乌八以外,其他部族基本上全都在突击宋军的过程中,遭受了或多或少的丧失只有他们两人,悄然的落在后面,看到局势不利,无法击破宋军的阵列,便立刻选择了撤离
不断逃窜中的队伍中,战马驮着惊慌失措的骑手,很快就到达了马匹的极限
战马的惨嘶时不时的在余古赧身边响起,一匹匹战马累倒、垮下但余古赧却毫不吝啬马力,飞快的从一条谷地窜到另一条谷地而就在这个过程中,一家家部族都选择了远离,设法独自离开葭芦川,而不是跟着最为显眼的余古赧
离开葭芦川的道路几十条,绝不可能全都堵上余古赧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敢悄然的穿过宋军用心运营下来的防线但接下来赶来的十几家部族,却让余古赧的盘算成了空
前面就是小红崖,看起来十分平静在一番试探之后,余古赧的前军小心谨慎的走进了小红崖东侧的谷地而余古赧的后军,此时还在五六里外
行军的时候,是一军之中最为脆弱的时候
一批批士卒进入了山谷,领军的余古赧却没有半点体恤的敦促着他们加快脚步如果能顺利的通过小红崖,再疾行二十里,便是能让阻卜人顺利离开葭芦川的出口
随着进入小红崖谷地中的部众们越来越多,余古赧的心慢慢的提了起来如果有什么变化,就该是现在
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旋转,尖利的木笛声就从前方的谷口响起,余古赧二话不说,一拨马头,就往侧面一条山谷冲进去,后面的部众慢慢跟上
只需还活着,迟早能有回去的机会余古赧宁可狼奔豕突的逃窜,也不愿意拼上一拼
性命才是一切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17)
战事已经到了尾声。
折可适陪着主将李瑛,漫步在战场中。主力围定了敌军盘踞的村寨,剩下的人正在打扫战场。大部分的敌军之前已经蹿进了前方的一座村寨中,但没有来得及逃离的百十阻卜骑兵,已经在绝望中拼死作战。
周围还有着尚未完结的厮杀,但历经战火的两人浑不在意。
就在侧前方的不远处,一名高壮如熊罴的阻卜骑手,与另一名宋军战士扭打着下了马。仗着身高体壮,阻卜骑手几刀下去,便将对面的宋兵逼入了绝境。
折可适瞥眼一见,一副弓箭已经持在双手中。张弓搭箭仅仅是在瞬间,一支轻巧的箭矢从弦上飞出,掠过五六丈的距离,精准的扎进了阻卜骑兵的眼窝中。
正想拽着眼前的人一起上路,这名阻卜战士便感到眼眶中一阵剧痛,半张脸都麻木了,面前的视野黑下去一半。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了何事,就看见前面正被他穷追猛打的敌人,挺直了腰杆,挥舞着手上的利刃,一步冲到近前。身子一下变得轻飘飘的,再也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雄壮的身躯轰然倒地,劫后余生的士兵又是一刀上去确认敌人的生死,而后才转身过来,向着李瑛和折可适跪下来行礼道谢。
“好箭法。”李瑛转头大赞。战马上射箭,能在五六丈外命中眼眶,这等骑射的精准,足以让人震惊。
“献丑了。”折可适则是谦逊的一笑,将战弓收起。
折可适用的是短弓轻箭,向来只适合用来射击鸟雀。不需要太大的力道,却弓手却必须要拥有国人一等的箭术。
指挥使一级的军官,还需要冲锋陷阵的本事,但指挥使以上,正常情况下都只要在站旗下指挥全军。但弓马之技乃是武将的立身之本,没点水准,想在军中站稳脚跟就得大费周章。折可适的武艺从小就被家里逼着练出来。二十不到的时候,就是靠了一身的好武艺才得以让麾下的士卒信服,然后才能够在阵上立功,最后得到将种的美誉。
两人在战场上并辔而行,李瑛望着前方的村寨,“葭芦堡那边拦下了一伙贼寇,斩了一个叫乌八的贼酋。说是仅次于领军南下的西阻卜部族长余古赧。”
“幸好大鱼还在我们这里。”折可适笑道。
李瑛点点头,“幸亏如此。”
捉到的贼人多了,一些有关人员、人数的情报也就审问出来了。最大的一条鱼就在自己这一边,李瑛拼了性命也不会让这条大鱼脱钩逃了出去。
一支支阻卜骑兵,逃窜入在群山峻岭之间,但他们却无法脱离笼罩在头顶上方的巨网。
分散逃离的贼寇,就像是泼到沙地里的一盆水,不停的消耗在干涸的沙砾中,仅仅一天的时间,还算完整就只残留下区区数百人的残部。
剩下的,就是漫山遍野的散兵游勇。分散在山林中的保甲乡兵,正在为一个首级五匹绢的报酬,对他们紧追不舍。
……………………
已经是日暮途穷。
八百残兵困守在一座村庄中,四面的道路全都被堵上了,就是想突围,也没那么容易。
胜败只在转瞬之间。
前日此时,人人意气风发。而今天此时,则是各个垂头丧气。
而且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余古赧看着自己帐下的一众部将凋零殆尽,心中就痛苦难言。而且剩下的人们,还不能同心协力,反而是开始互相攻击。
“图木同,都是你要往葭芦川这边来,要不然哪里会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一人首先向余古赧的智囊发难。
“谁能想到乌八他们会犯蠢,全都往葭芦川赶过来?”图木同是个瘦小的阻卜男子,看着就是武技不行,只能在头脑上下功夫。他为自己辩解,“要是在葭芦川这边,只有我们这一千多人,又听了我的话抢了一把之后就早早离开,宋人怎么会摆下这么大的阵仗?”
“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余古赧一声大喝,转头又道,“图木同,你说怎么办?”
图木同立刻说道:“还是投降吧。宋人已经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突围的话,不知要死多少人。”
“丢下刀枪,出村投降?把自家的性命交给宋人?”一名余古赧帐下的首领摇着头,“我可不干!大不了拼上一拼,冲到山里面去,谁都别想把我找出来。绕上几天,迟早能绕出去!”
其他一些首领也附和他的意见,投降的结果就是性命堪忧,在场之人,谁愿去相信宋军会宽宏大量,不念旧恶?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在场的阻卜人都不愿意,他们只相信自己。
“没人愿意手上的刀丢下来,但不丢下武器,宋人愿不愿意相信我们?”图木同反问道。“要是他们不信怎么办?”
余古赧想了一下,道“……宋人现在肯定是想保着盐州,只要我们答应到时候能反过来给党项人一刀,他们还能不愿意?绝不可能强求我们丢下手中的武器。”
“对!”屯秃古斯叫了起来,“我们还可以帮宋人!”
另一名首领也跟着叫道,“嵬名家从来都没出过什么好人,这一次用了那么大的酬劳请我们南下,还不是要买我们的命?到现在也只付个定金了事,能不能活着拿到还没付的那一部分酬劳,还说不定。保不准最后儿郎们死了大半,他们就赖了账,到时候,家里面还能派人出来讨账吗!?”
几名部将纷纷点头:“投靠宋人的好,还是投靠宋人的号。宋人有金山银山,仓库里面丝绸绢帛堆积如山,只要宋人能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我们吃上三五年了。”
“前面我都听着宋人再喊,一个脑袋五匹绢。”老古青懂一点汉人说的话,“一个婆娘才多少钱?要是宋人肯拿这份来买我这条老命,我早带着家里面的儿郎投过去了。”
“投降宋人,从他们手中赚钱!多带点财货回去给家里面的女人孩子。”
余古赧说道:“就是有人心想党项、契丹,不愿为宋人卖命。投了大宋之后,也方便找个机会就逃走。”
图木同无奈的看着这一切,就听见余古赧道:“谁愿意去村外联络宋人,跟他们说我们愿意降顺?”
……………………
棋盘上已经进入收官的阶段,黑子和白子看起来占的实地相差不大,不过白子稍嫌零散。连成一片的黑子,将白子分成三块。这在还棋头时,是要吃亏的。
这是两天来两人下的第九盘棋,韩冈以他拙劣的棋艺,却每一次都能将棋局拖入官子的阶段。但他的官子水平,却让李宪得以准确的将胜负差距维持在三四个子之间。
似乎就是因为仅仅相差三四个子的缘故,受到鼓舞的韩冈,成了为回本而不断砸钱上赌桌的赌徒。听着接连不断的捷报,然后一盘盘的将彩头输给李宪。
李宪对此无可奈何。一名文臣——而且是重臣——肯跟他这个阉人下棋,其实是给足了面子。如韩冈这样连皇帝的面子都可以毫无顾忌的驳回的重臣,若是请自己一起下棋,而自家还推三阻四,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李宪可不愿意这样把本来能交好的对象给得罪了。
何况韩冈下棋又不像他岳父那般有名的浑赖,认输认得痛快,彩头给得也爽快。尽管只是笔墨纸砚等不算值钱的文房四宝,但其来源自韩冈,也算是弥足珍贵了。
不过李宪还是想早点解脱,这样实在太累人。
“相公、太尉。”一名满面风尘的小校被人领进了厅中,单膝跪倒,向韩冈和李宪禀报:“小人乃第九将郭军将麾下行走,奉军将之命,向相公、太尉禀报。昨日得令严防贼军主力沿河西窜,故而郭军将领军严守小红崖。今日辰时,贼军窜至此地,遭我官军迎头痛击。如今郭军将已将其围在了小红崖南三里处的大王庄中。”
“是前几日被他们洗劫过的大王庄?”李宪立刻问道。
“回太尉的话,正是那座大王庄。”小小口齿伶俐,朗声说道:“村中现在有大约八百贼寇。贼首余古赧已经派人出村,愿就此降伏官军。”
“就这么投降了?!”李宪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
小校猛点着头:“回太尉,的确就这么投降了。而且阻卜人传出来的话还说,若能既往不咎,甚至还愿意听从号令,对西贼反戈一击。”
放松下来的微笑出现在李宪的脸上,他扭头对韩冈道:“这群阻卜贼寇当真是能屈能伸。”
“总算了了一桩事。”韩冈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一丢,站起身笑道:“这两天辛苦都知了。”
李宪摇摇头:“只是下棋而已。”
“就是下棋才辛苦啊!”韩冈哈哈笑道,“自知之明,韩冈还是有的,这两天可是让都知受累了。”
转过身,韩冈脸上的笑容转瞬收敛,对小校吩咐道:“你回去跟李瑛和折可适说,让他们转告村中的贼寇:放下武器,出村听候发落。这是我韩冈的要求。如若村中阻卜贼寇不肯从命,就给他们一个痛快。”
小校怔了一下,李宪在旁也疑惑的说道:“龙图,这事可以慢慢谈啊。有他们在背后倒戈一击,大败西贼也不是不可能。既然他们都有心投诚,何须如此强硬?”
韩冈声音冰冷:“釜底游鱼,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想活命,只有两个字——听话!”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18)
秸秆在火盆中噼啪作响,呛人的烟雾从火焰上腾起,在屋中弥散开来。
余古赧眨着被熏红的眼睛,透过烟雾,看着围坐成一圈的首领们:“说说吧,到底该怎么办?”
房中很安静,没有一人接口。人人都是低着头,专注的看着火盆中火苗的窜动。在宋人开出的条件传来之后,这样的安静已经维持了很久。
但屋外并不安静,密如雨丝的弩矢,每时每刻都从村外射进村中,由此而受伤发狂的战马不断增加,一声声的嘶鸣,让视爱马为生命的阻卜人不忍卒听。可并不算大的村落里,房屋只能勉强安置下所有的战士,他们的坐骑就只能留在外面,承受箭雨的洗礼。
“干脆杀出去好了!”终于有一人耐不下性子,用力在地上一锤,怒吼着:“再拖下去,连马都没得骑了!”
“怎么杀?”余古赧闭着眼,颓然的说着,“村外可还有一条好路?冲出去全都得陷在沟里。到时候神臂弓一阵乱射,没一个能活下来。”
就在将大王庄围困的时候,宋人除了射箭之外,还为了防止村中的阻卜人逃脱,在道路上下足了功夫。村外的几条道路上,全都给挖出了一道道类似于陷马坑的宽沟。
余古赧方才趁着最后一缕阳光,远远地向那几条宽沟望过去。发现宋人掘开的道路上,都是平行排列三条一丈宽、间隔也有一丈的沟壑。想凭借战马的跳跃力跳过去,根本不可能实现。就算那些沟只有两三尺深,也足以让冲到沟边的战马成为神臂弓的靶子。
在道路之外,除了几处实在陡峭崎岖的地形,都能看到宋军点起的火堆。火堆边,还有趁着火光,继续挥锹开挖陷马坑的宋军士卒。
“除非插上翅膀,否则根本就逃不出去了。”
余古赧不想接受宋人的要求,那等于是让他们像一头羊一样,自己走到屠刀前,是死是活,得看宋人的心情。若是按照他的想法,让宋人将他们收编,那还是一支能上阵的军队,若是不合意,还能设法跑掉。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性命完完全全的交托给别人,阻卜人的首领们还在犹豫着,但村外的大宋官军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外面坐骑的惨嘶,突然响亮了起来。院中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冰雹倾泻一般,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到了地面上。还没有等余古赧等人反应过来,就听见上方喀喇一声响,一道黑影在众人眼中闪过,面前的火盆突然间就翻了个底,火星溅得老高,盆中的柴草更是飞了起来。溅起的星火,燎着了两个首领的胡须。他们立刻就在大厅中打起滚来,而其他人也都脱了外袍,帮他们扑灭身上的火焰。
火盆被捡了起来,底已经被砸出了一个窟窿。从翻倒的灰烬中,韩冈发现了一块鹅卵石,就是这个东西将位于村子子正中央的火盆打穿了底。
一天的时间,足以让大宋的工匠造出简易的配重式投石车。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飞舞在空中,洒向小小的村落。这是连一间瓦屋都没有的村子,铺在屋顶的是一束束茅草,拳头大小的石块,轻而易举的就穿了茅草铺就的屋顶。
飞石不仅仅穿透屋顶茅草,对于战马则更为有效。村中战马的哀鸣,一声比一声更为凄厉。而火箭也开始用上了,燃烧着的长箭划破夜空,在村中点燃了一栋栋房屋。
外面已经是红光满地,余古赧再没有时间耽搁了:“先让宋人得意一阵吧。”
官军前方大捷。
数日间一直都处在惊恐之中的晋宁城百姓,在一名接着一名传递捷报的信使们从西门奔向城衙的过程中,终于安心下来。
持续了七八天的宵禁,也随着知军的一纸令文,而宣告终止。压抑了多日,城中的大小酒肆一时间爆满,达官富户、贩夫走卒共贺官军告捷,几家大酒楼和妓寨,甚至为此喧闹了一夜。
城衙之中,也是喜气洋洋。在灵州之败和盐州眼下的险峻局势衬托下,河东这边全歼阻卜贼寇的战绩便显得分外惹人注目。寻常的
一夜安寝之后,在接近中午的时候,韩冈和李宪等到了阻卜人投降的消息。
被困在一座连围墙都破败不堪的小村中,阻卜人在死亡和听话之间,终于还是选择放下手中的弓刀。
韩冈如此说着,但李宪分明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难以掩饰的遗憾。
“龙图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李宪心生好奇。
一般的官僚,都是宁可少一事,不愿多一事。前面阻卜人已经决定降伏,但韩冈却偏偏强加了一个放下武器的要求,让整件事平生bō折。
“好事吧。”韩冈说道,“这样也就能将这群阻卜人明正典刑了……之前已经俘获了不少贼子,却还少一个够分量的来杀鸡儆猴。”
“明正典刑?!”李宪差点要跳起来,“将余古赧明正典刑?”
“没错。杀人、放火、劫掠,能做的恶事都做了一边。依律可是要受到重惩。”打从一开始,韩冈就没有想过放过这群强盗,“他们老老实实投降,正好能让刑场上多几人一齐上路。”
“龙图,他们可是已经降伏了!”
“所以我清算的是他们之前的过恶。强盗就擒,难道不是依律处断?!”韩冈眼神冷着,“还是说,我曾说过招安二字?”
韩冈更进一步的说道,“他们是强盗,是在官军重围下不得脱身,方才放下武器,可以当自首论吗?”
韩冈从来就没有把贼寇们当成是可以利用和挽救的对象。战争时的杀伤,甚至劫掠,最后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韩冈不想看到这一幕,只能动用刑律。但这么一来,牵扯上刑律,麻烦事也就多了起来。
“劫盗民家,依律当斩,累犯更是决不待时。”李宪很是头疼,揉了揉发胀发痛的太阳xué,“自首减等也轮不到她们。不过这边有几千人,肯定要留下一批。到时候可以将他们的约束放松一点。”
“此辈岂可轻信!?”韩冈对此深有了解:“一旦给他们松了绑,最后会发生生么事,根本无法想象。能让他们”
李宪叹了一声,放弃了对韩冈的劝告:“杀了也干净,给天子、给朝廷、给百姓都能有个交待。就是不要出乱子。”
“能有什么乱子?只诛首恶,胁从不问。首领和部众分开安置。这样一来,想怎么处置就能怎么处置……”
到了入夜前,具体的数字也传来了。将几个数据在纸面上与其他方向上的回报加起来,这便是此战得来的战果。
官军对阻卜贼寇的袭击,光是斩首就有千五,投降的则更多。阻卜南下的队伍总数五千人,全部是骑兵。这一战,韩冈能将其中的八成都留了下来,七千多战马完好无伤,而财货更是数不胜数。阻卜人本来是准备抢到最后一笔就收手,谁想到最后一步却遇上了韩冈。
“缴获的财物怎么办?缴获的战马是否直接归公就够了”
李宪记得韩冈一直都是采用四三三分账的。南征交趾时的战利品,都是士兵四成、军官三成、归公三成,然后抚恤就从这三成中取得。虽然跟过去军中的习惯不同,但比起毫无组织性的烧杀劫掠,严整有序的洗劫和分配,却能让人得到更多。不过李宪知道,这件麻烦事韩冈肯定会推到自己身上,与其之后夹缠不清,还不如这时候就问明白。
“将士们都是辛苦作战,没必要占他们的便宜。战马完好的二十贯一匹,受伤无法恢复的五贯。我这里边还会从府库中拿出一部分前朝来安民,至于损失的财货这是没办法计算的。”韩冈想了想道,“将会在丰州、麟州等所有受到阻卜贼寇劫掠的村寨行刑,血债血偿嘛……”
看见李宪yù言又止,韩冈叹道:“此事如何处置,其实无关紧要,还是想想盐州的情况如何了?”
盐州,从城下战败那一天开始算起,应当有十天了。
韩冈总觉得辽人那边是不是太过于沉默了一点。这段时间所展现出来的耐性,完全不符合耶律乙辛或是萧十三之前的表现。难道安排一下阻卜人帮助西夏之后,就坐下来等着局势的发展?
正常的情况下应当是出手引导局势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这是普通人都会有的想法。而韩冈则是心中警惕感大起:“得再给北方诸州去信,要刘舜卿他们加强前线防备。”
通过小规模的冲突,向对方施加压力,这是尚不愿撕破脸皮,却又想在对手那里获取利益的国家必然的选择。
之前发生在雁门关外的边境冲突,就是契丹人在施加压力。韩冈知道,天子和朝堂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将低烈度的边境冲突扩大成一场战争。
河东能够动用的军粮也差不多快用尽了,各军州的常平仓中虽然还有粮食,但那是备急备荒的存粮,非到危急时刻,只能以新粮替陈粮,绝不能随意动用。
眼下的局面究竟会如何发展,还是得看盐州之战的结局。G!。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19)
{www.uu234.com最快文字章节阅读}昏黄的天地中,盐州城孤伶伶的矗立着
党项骑兵从城墙底下奔驰,成千上万,竟在绕着城池旋转霹雳砲投出的石弹、床子弩发出的铁枪,还有神臂弓射出的劲矢、城上投下的灰瓶、油罐,都对他们没有产生一点影响
在他们的手中,一张张战弓带起一声声弦鸣,不住的向城头上射出长箭,城头上的守军如石块一样像城下坠落
城头上的守军越来越少,而围在城外的西贼却越来越多,只听得惊天彻地的一声巨响,厚重高耸的城墙就在一瞬间垮塌下来
铁鹞子们欢呼着,嚎叫着,涌向城中,黑压压的一片将城池覆盖,如同蚁群掩盖了地面竖在城池中央的‘宋’字大旗,百丈高,数人合围,如同一座高塔,却在刀枪的挥砍,重重的倒了下来
落到地上的大旗,被战马踏过旗杆砸在地面上的震动,却变成了铁蹄的鸣响
一名契丹骑兵践踏过宋军的战旗,跃上了一条长堤堤坝绵延千里,不见头,不见尾堤坝内侧的河水浑浊无比,如同泥浆,又仿佛一条黄龙浪涛奔涌的大河同样看不见头尾,隐于白云之上
堤坝之外,是一片燃烧着的土地只能看得见熊熊的火焰,燃烧在大河的北岸滚滚的河水掩不去生民的哀嚎,在契丹骑兵过来的方向,有着无数人凄惨的哭号
不知何时,画面又起了变化
这一次是东京城,高耸的城墙,巍峨的皇宫,铁塔行云,汴水唱晚,当夜幕将临,一盏盏灯就亮了起来,各色的灯山排列在御街两侧,照得天地如同白昼可就在城外,是无边无际的大军,黑色的铁甲沉沉如阴云,将偌大的东京城团团包围
转过身,身后是全都是熟悉的面庞
祖母苍老而睿智的眼神里,满是失望母亲严厉的表情仿佛在诉说着不满弟弟翘起的嘴角,蕴含着的全是讥笑
你不配当一个皇帝
瘦弱的仁宗皇帝,躺在病榻上的父皇,还有远处相貌都模糊的几个身穿十二章服的身影,全都抬起手指过来都是你的错
声浪铺天盖地,千万人一起在怒吼,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
一声压抑至极点的惊呼,赵顼从噩梦中惊醒时,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
“官家?”身边的人被惊醒了,支起手肘撑起了身子,令赵顼沉醉的娇躯被透过帐帘的微弱灯火映在另一侧,留下一个动人心魄的剪影贤妃朱氏的声音清柔,“可是有那里不适?”
“没事”赵顼摇摇头,一场噩梦让他惊魂未定不想看到爱妃脸上的忧色,他提声问道:“李舜举,什么时候了?”
就在榻旁不远,一个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回官家,才四初”顿了一下,那个声音又道,“官家,李都知现下还在盐州,今夜宿直的是奴婢宋用臣”
……盐州……
赵顼沉默了下去,方才出现在梦魇中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过了片刻,他才提声道,“去准备热水,待朕衣”
“官家……”朱妃的轻呼中饱含着担忧
今日轮值宿卫寝宫的宋永臣惊讶的声音也再一次响起:“官家不再多睡一会儿?”
多睡?怎么还能睡得着?身子的确是困倦得没有什么气力,头也疲累得发痛,真的很想好好睡上一觉,但意识却是无比的清醒,宁人痛恨的清醒
盐州被围,西北战局糜烂,辽人的使节又在京城叫嚣,连着多日都夜不能寐,除非西北大局抵定,否则怎么能安然入寝?
赵顼抬眼看看头上的黄绫帐子,用得时间久了,染在上面的明黄色,已经变得十分黯淡,几近于土黄他不嗜声色,戒绝一切奢华,吃穿用度尽可能的俭省,甚至还不一定比得上一个奢侈的朝臣——那个蒲宗孟,平日洗漱都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的区别——如此的排场,赵顼何曾有过?可换回来的是什么?一场接一场的惨败啊
“官家,”帐外的宋用臣,他音调中带上了点哭腔,“再多睡一会儿这样下去,官家你的身子骨可吃不消……”
“朕知道”赵顼有些不耐烦的应了一声,但这是宋用臣的忠心,却也不能骂上两句“盐州那里可有消息?”他坐起身,掀开帘子问着,想避开前面的话题
宋用臣摇摇头,小声的回道:“没有”
“种谔和高遵裕呢?”
宋用臣为小声:“也没有”他偷眼看了下赵顼的脸色,见没有什么异状,才又小心翼翼的说道,“官家,若是有军情来,肯定会立刻报与官家知晓的,或许捷报就在这两天”
“真能有捷报那就好了”赵顼轻叹了一声,又抬起眼,“河东也没有消息?”
宋用臣还是只能摇头
为了保证夏州和盐州之间的通路,河东军的骑兵全都给了种谔,现在阻卜骑兵乘势杀入河东境内,光靠步兵根本追之不及
韩冈早前告急的奏章,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哪里看不出其中的抱怨若是稳守夏州、银州,兵力何至于会捉襟见肘到防线上处处漏洞的地步
宋用臣欠着身站在床榻前,见赵顼没有再睡个回笼觉的打算,也在心里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放弃了劝说回头示意了一下,一名宫女便端了参汤上来,让赵顼就着漱了漱口
朱贤妃也起来了,帮着赵顼披好了衣服宋用臣等内侍、宫女便簇拥着大宋天子往殿后的净房过去
赵顼身上裹着深黑色的羊皮皮裘,将殿中的寒意拒之于外,“太皇太后那里还有消息吗?”
宋用臣立刻回道:“半个时辰前,庆寿宫那边还说一切安好,请官家勿须忧心”
“嗯”赵顼点点头,“那八哥呢?”
宋用臣的回复迟疑了一点:“……这几天都有钱乙在照看着”
听出了宋用臣话语中的顾忌,赵顼黯然惨笑:“难道这座皇宫,当真是不利皇子?八个儿子啊……就只剩一个六哥了”
“官家”宋用臣急声叫道天子口.含天宪,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
赵顼一声长叹:“钱乙是当世小儿科的圣手,他都治不了,也就是命数了”
赵顼的话中已经是认命了,宋用臣听得提心吊胆的,一颗心如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太皇太后拖不过今年冬天了,八皇子眼下多半也没多少日子,要是西北再来个噩耗,皇帝还能不能承受得起,想想都让人心忧如焚他现在宁可西北那边永远都没有消息,也比坏消息传来的要好
前些日子因为赵顼的发病,在宫中朝中都引发了一场混乱尽管只是轻微的晕眩,但人心的浮动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而且天子的身子骨究竟如何,他这样的近侍再清楚不过,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到时候只有一个六哥,那个局面可就怎么收拾?
赵顼在热水中,温热的感觉,让整个人稍稍放松了下来洗澡水热得有些发烫,里面洒了香精,有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赵顼仰靠在木桶中,感受着水中的热力渐渐渗入体内身体和精神在清淡的兰花暖香中完全的松弛下来,似乎就要睡去
没有人上前打扰,内侍和宫女都屏气凝神,一声不发,绝不敢惊扰到赵顼的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宋用臣的声音响了起来,但不是跟赵顼,而是不知跟谁在说话隔了一重镂花的木门之外,宋用臣与人交谈的声音很是模糊,赵顼没有去仔细分辨依然紧闭双眼,休养着精神
“官家官家”宋用臣突然响起的呼声中全是惊喜,木门被推开,他跌跌撞撞奔了进来:“河东胜了,河东胜了,是大捷”
“……大捷……”在水中的赵顼,脑筋还有些迟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是大捷,河东路大捷”宋用臣高声强调着
“大捷?”哗啦一声,赵顼在水中坐直了身子,就看到宋用臣举着一份奏表在面前展开
宋用臣的手也抖着:“韩冈和李宪具表上闻官军尽歼攻入河东地界的阻卜贼寇斩首近两千,其余或俘或降,漏网者寥寥无几”
“好好”赵顼除了叫好,甚至都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这么些天来,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了
将奏表交给赵顼,宋用臣悄悄的退出来,留着天子在里面欣喜欲狂
赵顼抓着河东路的奏表看了一遍又一遍,奏章都已经被水濡.湿,他还舍不得放手外面宋用臣又不知再跟谁说话,赵顼也没有去在意
片刻之后,赵顼神清气爽的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眉眼间尽是欢喜还在想着今天去崇政殿,要好好的商议一下怎么赏赐这份功劳
可宋用臣脸上的喜色已经消没不见:“官家,环庆路高遵裕上表请罪其领军至櫜驼口,遇西贼五万坚守其地,一时攻之不克,所部伤亡惨重……”
“攻之不克,伤亡惨重?”赵顼头晕目眩环庆军这一路的援军玩了,盐州城怎么办?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20)
高永能平躺在床上,蜡黄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嘴唇都是惨白的呼吸声细不可闻,胸膛不见起伏,仿佛一个死人
随军疗养院中捆扎伤口专用的细麻布条在头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黑糊糊的『药』膏就在抹在麻布下的伤口上,但血水还是从包扎处不断的渗出来只有从这里,才能看得出高永能他还有一口气吊着
营中的医官对这样的伤势束手无策,和几个护工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高家的几个在军中的子侄都跪在榻前,一个个哭红了眼
“君举……高君举”
曲珍俯下身子,在高永能耳畔连着唤了几声,见他始终没有反应,无奈的摇了摇头
虽然常言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到高永能现在的惨状,曲珍连安慰人的话都没心情说了直起了身,吩咐了医官好生照看,就大步的离开临时安置伤员的这间小庙随军疗养院中的气氛让人感到十分的压抑,曲珍一刻都不愿意在其中多加停留
高永能是一个时辰前,在城头上被一枚十几斤重的石弹击中了头盔,一句话也没有的就这么倒下去了再坚固的头盔,也经受不起霹雳砲抛『射』出的石弹,就算是从敌楼的墙壁上反弹过来的也是一个结果那是用来摧毁城墙的武器,血肉之躯挨了一下,砸中的还是头颅,没有当场阵亡,已经让人很是惊讶了但高永能的脑袋还是跟着头盔一起陷了个坑下去,按照医官们的说法,这叫做颅骨骨折,无『药』可医,包扎一下,仅仅是尽人事而已,能不能活下来,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城外霹雳砲的目的不是伤人,造成的伤亡虽多,也只是附带党项人平均每天都能造出三架霹雳砲,以替换旧有霹雳砲损坏后的缺口用霹雳砲来摧毁城墙,只要盯着一个点来轰击,刚刚修筑成功没有多久的墙体,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在经受了数日积累的伤害之后,盐州城的墙体,尤其是西壁的城墙,有很多地段的外侧都坍塌了下去原本能供四马并行的城墙,只剩下一半的宽度有几处为严重的地方,都出现了从内到外的裂痕
走出随军疗养院,石弹撞击城墙的轰鸣声重又在耳畔响起都快入夜了,红霞已经映着半幅天空,可党项人的攻势还是没有停息,轰轰的震动,让人不由得忧心起那道已经千疮百孔的垒土墙
曲珍停下脚步,怔怔地望了一阵声音传来的方向,猛不丁的出声唤道:“十四”
“太尉有何吩咐”
紧随在曲珍身后的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闻声便上前一步,他有着一对跟曲珍相似的招风耳,这也是大部分陇干曲家族人的特征
曲珍侧头看了一眼族内排行十四的曲涣这个孩子,最让曲珍欣赏的就是他从来不拿自己的身份炫耀在营中都是跟其他小校一般,叫着自家的官称,而不是喊着叔祖
“你去找你三叔,让他准备好几条长一点的绳子”曲珍吩咐着
曲涣有点发楞,他年纪虽小,却聪明得很,否则曲珍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做侍从他没想到曲珍竟转着离城而逃的想法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跟着那个蠢货一同下黄泉,死都不能瞑目”在侄孙单纯的目光注视下,曲珍没有半点羞愧之意,为了守住这座盐州城,他尽了心尽了力,守不住城池不是他的责任
“城破之前,我会坚守到底但城破之后,那就是各安天命了”就算是在侄孙面前,曲珍都是问心无愧
盐州城已经山穷水尽
战前最担心的粮草问题,只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用再吃饭,消耗的数量远少于预期,到现在还有不少剩下的
从鄜延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全都消耗在了城头上这是应该用在关键时候的尖刀,如今却是在一点点崩坏了刃口
高遵裕败了,就在昨日,城外还有人挑着首级、旗帜和头盔之类的战利品在城墙下炫耀,试图动摇城中军心
灵州之战后,已经被打断骨头的环庆军还没有经过彻底的休整,便又被强迫上阵精气神全都完蛋的队伍,还有胆子跟西贼交上手,高遵裕的胆量让曲珍吃惊非小
种谔还不知道在哪里,信使倒是派来了两次,都是要他们再支撑几日,援军不日即到
可鬼才会相信他的话
“恐怕种谔现在的打算就是想等我们死后再过来捡便宜”曲珍边说边笑,曲涣看得心中直发『毛』
收敛起笑容,曲珍又回头冷淡的看了侄孙一眼:“还耽搁什么?”
曲涣收摄心神,不再犹疑:“末将明白了”
曲涣小跑着走远了曲珍转身望着城墙又冷哼了一声党项人布置在城外的包围圈,跟一面渔网差不多,捉的是能被网眼拦住的大鱼大股的人马是跑不出去的,但人数少点,想走却并不难
正要往西城的敌楼去指挥作战,却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前方尘头大起,紧接着就是一片声的在喊:城破了,城破了
曲珍脸『色』一变,“怎么这么快?”
徐禧已经没有了一个月前的意气风发纷『乱』的须发很久没有打理,灰烟满面的一张脸,完全看不出重臣的气派,这是与士兵们同饮食同起居的结果,却也没有换来多少士兵们的信服——不能带来胜利的主帅,纵然爱兵如子,却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军心
就在他面前,一枚石弹砸在了已经垮塌了一半的墙体上当所有人还以为不过是跟之前一样,半毁的墙体还能支持一阵,丈的城墙便全数垮塌了下来待腾起的烟尘落定,变『露』出了只剩半丈髙的残余垮下来的黄土,则变为攻入城中的缓坡巨大的缺口成了放在狼群面前的鲜肉,西贼蜂拥如『潮』水,瞬息间就淹没了试图堵住缺口的十几名士兵
若是能立刻组织起守军中的精锐反击,或是设法调集几百名弩手用神臂弓封住缺口,还算有撑过去的希望但城墙的垮塌,就如同弓弦的崩断,人心一下子就散了当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的时候,驻守在城内的官军就再也没有继续坚守城池的意志
徐禧亲眼看见区区二十多名铁鹞子在缺口前下马,然后踏着浮土冲入城中试图封死缺口的一队士卒,接战不过片刻,就被这群党项精兵斩尽杀绝而那队党项人紧接着就转往城门口杀过去,没费吹灰之力就逐走了守军,趁势夺占了盐州的西门
盐州城并不大,城墙边的混『乱』已经传到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从上到下,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盐州城已经守不住了
李舜举的手颤抖着他用一柄匕首从衣袍的内衬上割下一块白绸右手的食指在刀刃抹了一下,用着指尖在白绸上匆匆留下十几个字,权当作遗表交给护卫他来盐州的班直侍卫,“快带着遗表走,上京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班直不肯走:“都知要逃一起逃”
李舜举笑着,泪痕满面:“即受之王命,自当忠于王事死便死尔,但恨不能为君分忧”
“都知”那班直眼圈也红了,抽着鼻子叫着
“走,快走”李舜举催促着,将班直推出了屋子,转回身,将门关上,“臣死不恨,惟愿官家勿轻此贼”
班直侍卫亲眼看着门被关上纵然心情苦涩,但他还是他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飞奔而出
徐禧还站在城头上,身上早已是甲胄完全站在一群护卫中间,举着刀向前与攻上城头的党项人拼杀着护卫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抛下武器,只有徐禧还精神十足,病态一般的奋力战斗
没有像样的武艺,只知道挥刀『乱』砍,但在亲兵们的护卫下,徐禧成了这一段的城墙上最后一名还站着的宋人
毫无怯『色』的向着围过来的党项战士挥砍过去,但肚子突然一凉,迈出去的脚步突然就没了力气徐禧疑『惑』的低下头,一根锋利的长枪不知何时突破了腹部的板甲,深深的刺进了小腹之中
将长枪捅上去的党项兵放开手,同样在疑『惑』着:“看他身上的穿戴,怎么这般不济事?……他是大将?”
徐禧不懂党项语,他只感到全身的力气随着腹部的伤口向外流失
不该是这样啊
徐禧捂着肚子上的创口,只觉得这完全不合道理
他还要领军攻克兴灵,他还要收复燕云他还要晋身两府,他还想被人称为相公满腔的雄心怎么能就在这里化为影?
紧紧攥着枪杆,徐禧咬牙瞠目的模样,竟把几名党项士兵吓得连连后退
但他的脑后突然一痛,一片晕眩的黑暗中,就听见一个百般不屑的声音:“装神弄鬼”
‘不该是这个结果’
直到最后,也不甘相信这个结局抱着深深的疑『惑』,徐禧的气息渐渐消失不见
夜幕降临,盐州城终于完全被攻克四座城门一个接一个的被打开火光映红了天空,听到城中的喊杀声,城外的党项人全都在向四座城门冲去
曲珍用根绳子从城墙上槌了下来,回首看了眼城头,便毫不犹豫转回身,带着寥寥数人,悄然向南,消失于黑暗之中
第12章 恶客临门不待邀(上)
骑着雄壮的战马,梁乙埋昂首挺胸的进入了盐州城。|www.uu234.com超速更新文字章节|
经过了一夜和半日的巷战,盐州城终于被西夏大军彻底收复。
徐禧、高永能,还有个叫李舜举的阉人都死在了城中,盐州城中的主要的将领和官员,只跑了一个曲珍。而宋人在盐州城中的军队,则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在十多日的守城中,守军损伤太大,甚至连像样的突围都无法组织起来。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是徐禧的功劳。但这不妨碍梁乙埋为此而自豪。
不过兴奋的心情只有片刻,来自东面军情急报传到了盐州城中——种谔已经击破了设置在左村泽、柳泊岭和铁门关的防线,向着盐州直扑而来。
种谔来了。
其麾下的三万鄜延路马步军精锐,沉甸甸的压在西夏太后和朝臣们的心头。
比起高遵裕,种谔的用兵要更加圆熟老辣,难以抵挡。
而比起已经在灵州城下精锐尽丧的环庆军,鄜延军甚至大一点的损伤都没有受到,几个月来都在养精蓄锐。
要想保住银夏之地,肯定要挡住、而且还要击败种諤和他的麾下大军,这样才能去收复银州和夏州。
已经无力去责难,派去阻截种谔的将领办事不力,现在的关键是谁先去抵挡种谔?消磨他的锐气?
盐州城衙的大堂中,没有人回答梁太后的问题。
这个议题之前在攻击盐州时就做过议论,当时的决定是再议,等种谔的反应再做应对。
种谔对盐州的态度,细作早就打探得明白,不少人都认为种谔绝不会帮助徐禧,对于援救西夏,肯定是能推则推,只要派兵阻截鄜延军,种谔当会顺水推舟。而种谔之后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个观点。
可现在种谔在盐州陷落之后疾奔而来,却必须要给出一个答案了。
没人愿意去阻挡种谔的锋锐,尤其还是在经历了盐州之战以后。不经过充分的休整,就立刻上阵应对强敌,胜利的希望虚无缥缈,巨大的损失也绝对避免不了。
“先守城如何?然后断他的粮道。”叶孛麻提议道:“种谔从宥州出来,带出来的存粮肯定不多。”
“这座城能不能守得住?”梁太后进城时,也是亲眼见识了盐州城墙的惨状。要有谁说肯定能守住盐州城,梁氏她第一个不信。
“两三天当是没问题。”仁多零丁说道,“除了一个缺口之外,其他地段的城墙尚能撑上几天。只要及时补上缺口,再放上重兵把守,完全可以多撑上两三天。种谔远道而来,粮草又不济。等到铁鹞子恢复气力,到时候击败他也不在话下。”
仁多瀚跟着道:“附近数十里内,能派得上用场的木料都在之前被用上了。没有攻城的器械,就是宋人也别想轻易的攻下一座城池。”
“而且还有大营在。十万大军不可能全数进入盐州城驻扎,肯定要有一部分放在外面的大营中。”梁乙逋想要证明自己一般的补充道,“盐州城和西面的大营成犄角之势,可以互相支援,即便是种谔也不能随心所欲的攻城或是攻打大营。”
梁太后点着头,反正是不可能逼他们这几支老狐狸带着自家的儿郎去堵种谔的刀口,能有信心守城已经是不错了。而且自家的侄儿说得不错,十万大军想要坚守,种谔的兵力是远远不足以击破盐州城的守卫。
“李清。”梁太后点起了始终默不作声的汉军主将,“你看盐州城可守与否?”
站在队尾,几乎要化作石像的李清向着梁氏欠了欠身。他之前都在沉默的听着梁太后和重臣们对,他没有在朝廷议事上插话的权力,但当说到守城的时候,却绕不过他。汉人善守,这个观念,在当世的每一个人脑中根深蒂固。
“回太后的话,方才微臣已经看过了城中的武库,弩箭多不胜数,神臂弓也有许多。拿着神臂弓上城防守,纵使种谔亦难有施展之地。泼喜军的旋风砲最好也搬上城墙,居高临下,不比神臂弓差多少。”
梁氏对李清的回答还算满意,“如果让你为主将,需要多少兵力来守城?”
李清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他强自镇定,“至少五万,得轮换着来守。”
梁太后没有立刻作出决定,而是沉吟着,一名内侍出现在大堂门外,“太后,黑山威福军司急报。”
“那里会有什么事?”来自西夏最北面的一个统军司的紧急军情,突然间让梁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呈上来!”
将奏折接过来展开一看,梁氏便是头脑一晕,整个人摇摇欲坠。
“太后!”梁乙埋、仁多零丁和叶孛麻一齐惊叫。
“老身没事。”梁氏强自坐定下来,手上紧紧攥着急报:“盐州城不需要守了。去派人跟种谔说,盐州城,可以让给他!”
“什么?!”
……………………
鄜延军离开了无定河河谷,向着盐州城快速的挺进。
在宋军步卒紧密的队形之前,党项骑兵只能是骚扰。可在宋军的骑兵全力牵制下,许多时候,他们在骚扰之后,都没能来得及及时脱离战场,便被步兵追上,然后被消灭。步骑之间的出色配合,使得铁鹞子失去了用武之地。
种建中、种师中都在这个过程中立下了不少的功劳,但种建中兄弟都没为此而沾沾自喜。
牵着马,与大军在荒凉的土地上疾行,种师中神色黯然:“竟然还是迟了一步。”
“之前耽搁的时间太多了。”种建中叹了口气,又振奋起来,“盐州必须收复!否则在河东面前,就没有我们的鄜延路的立足之地了。”
种师中很不服气:“河东能胜,那是欺负阻卜人是实心眼,见识少,换成契丹或是党项,看看他们会不会上当!”往步兵的军阵上冲,种师中还真没听说过这样愚蠢的骑兵。
“因地制宜,相人施计。本来就是在欺负阻卜人没见识过官军的实力,换作是党项铁鹞子,想来韩玉昆也不会用那样的计策。”
“可惜了那么好的战马。”对于阻卜的愚蠢,种师中都为他们的战马而感到可惜,“都使唤了这么长时间,还能用来奔袭。比起河西马,耐力要胜出不少。”
“说什么废话?!”在前面的种谔听到了侄子们的窃窃私语,回头怒喝。
种家的两兄弟顿时噤若寒蝉。
种谔手上的是鄜延路所能带出来的全部兵力,除了留守的两万人之外。整整三万大军,八千骑兵,两万两千步卒,其中有一半,是来自于青涧城、绥德城和罗兀城这三个种谔威信最高的城寨。当种谔发出号令,如臂使指,也不难做到。
想要阻止进入盐州城不容易,就必须挡在他们的道路上,也就是与宋人正面作战。不论是城池的攻防战,还是在野外的围追堵截,都要有着对抗到底的觉悟。光是靠骚扰,绝不可能拖延下种諤这等名将的脚步。
十天的攻城战,西夏军的体力和精神已经消耗了许多,之前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直到盐州城破时,才猝然发力,由此爆发出来的冲击力,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抵挡得住。
种谔对自己的指挥和麾下的将士有着充分的信心,卡准了时机,复夺盐州,并不是多难的一件事。
“怎么了?”前方突然发生了一点骚乱,让种谔随即变色,“出了何事?”
一名小校很快就回来了:“盐州那边派人过来了。”
种谔哈哈笑道:“派人来作什么,投降吗?”
“西贼的太后说了,愿意让出盐州城。”小校转述着信使的条件。
周围的嘈杂声都静了,人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种谔愣了半日,突然冷笑一声:“……别管他。继续前进。”
“五叔!”种建中在后面叫道。
“什么事?!”种谔不耐烦的回头。
种建中小声的说道,“没必要拒之门外吧,可以听一听他的具体条件。”
种谔理都不理:“如此大事,岂是我区区一个武夫能决定的?送他去东京城,让天子和朝廷来决定。”
“大事……啊!”种建中突然间叫了一声,“五叔你这是……”
种谔头也不回,“这时候不彻底占了银夏,还等什么?没有斩首,可就没有功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种师中一头雾水,他的五叔和兄长仿佛是在打哑谜,他还没有想个通透。
种建中摇摇头,以他的才智,捅开窗户纸并不需要费太多时间,“没有别的可能。肯定是兴庆府那边出事了。”
种师中随即也一下明白过来,一拍脑门,惊问道:“叛乱还是辽人?!”
“没有辽人支持,决不会有叛乱。”种建中说道,“而从辽人那边看过来,直接占据兴灵,比起煽动叛乱收获更多!”
种师中勃然变色:“好个耶律乙辛!我们辛辛苦苦的一场下来,全给他捡了便宜去!”
种谔一怒回头,“少说废话,今天入夜前,要进抵盐州城下!”
第12章 恶客临门不待邀(中)
析津府又开始下雪了。|www.uu234.com超速更新文字章节|
燕山山中的道路,已经被积雪填满。而太行山中井陉、军都陉等要道,也有了一尺深的积雪。幸好大辽的战士们不畏严寒和积雪,南京道与中京道、西京道的联络,依然保持着畅通。
耶律乙辛所居的院落中,积雪已经被清除的一干二净。为了防止地面上结冰,甚是还撒上了盐。不过随着又是一场降雪,地面上再一次泛起了白sè。
雪片从铅灰sè的云层中翩然而落,来来往往的文武官员和吏员在经过院中的时候都加快了脚步。
冬天终于是到了。
隔着一堵墙,屋中却温暖如春,耶律乙辛双手握着茶盏,悠悠然的嗅着袅袅茶香。茶盏中,茶汤匀白,浮沫细细,紧贴着杯壁。
耶律乙辛惊喜道:“竟又咬盏了!”抬眼对面,对拿着茶杓,点汤击拂,一遍念着赞辞的张孝杰笑道,“说道分茶之技,这朝中,当属你张三第一。就是到了南朝,当是也能有一席之地了。”
张孝杰虚虚拱了一手:“尚父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听说南朝贩夫走卒都爱分茶斗茶,下官的手艺也只是寻常。”
“太自谦了也不好。”耶律乙辛抿了一口龙团煮出的茶汤,微微皱了下眉。
说实话,看着张孝杰分茶的确有趣,茶杓一击一拂,朦胧间水脉浮动,汤面上就能幻化出各sè朦胧的画面出来,或是疏星朗月,或是花鸟虫蛇,宛如雾幻,配合着张孝杰念得诗句,便是雅致二字的极致。
只是满是龙脑香的茶水,还是喝得不习惯。倒不如从少年时就喝惯的砖茶,研末后与奶和盐掺在一起煮,那个才叫至味。
放下茶盏,耶律乙辛看了看紧闭的窗户:“今年的冬捺钵肯定是没办法去了。”
心思剔透的张孝杰同样放下茶杓,带着闲适的笑容回道:“在析津府中过冬,其实也不错。冬天的景致,往年也见过几次。”
耶律乙辛曲指轻叩薄胎瓷盏,名窑所出,清脆如击金石:“希望能在过年前把所有的事都做个了结。至少春捺钵不能耽搁了,鸭子河的头鱼宴不去一趟,女直那边又该有人心不稳了。”
“有尚父的神机妙算在,肯定能如愿以偿。”
“哪里来的神机妙算,三分在人,七分在天啊!”耶律乙辛微微一笑,又琢磨道,“石柳差不多该到兴灵了吧?”
“计算时日,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张孝杰的笑容讨喜得很,“还是得说尚父是神机妙算,当梁氏兄妹听到耶律都统领军攻入境内、直取兴庆府的时候,他们的脸sè想必会很好看。”
耶律乙辛叹了一声:“要是党项那边争气点,我也用不着翻脸不认人,好歹留份人情。”
大辽尚父叹着气,但却掩不住眼中的得意。趁着党项人倾巢而出,举兵南下直取兴庆府,顺道将yīn山以南、水草丰美的河间地【河套后套,今五原】收归囊中,这必定是个辉煌的胜利。
自从控制了辽国的权柄之后,耶律乙辛虽然威福自用,但他的地位并不稳固,迫切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在宋人开始攻打名义上的属国西夏之后,更是需要向国中各个虎视眈眈的贵胄们给一个交代。
岁币也好、土地也好,总得让宋人挤一点出来,全了大辽的面子,给一个台阶下。但宋人既然咬紧牙关,死活不给脸面,那当然就得别出蹊径。不能从宋人那里拿到的,就从党项人那里拿好了。
贺兰山东的丰美土地,契丹人垂涎已久,却始终没能得到。有了兴灵那块肥肉,国中的贵胄们各自都能在党项人身上分一杯羹,自然能换来不少的支持。再加上yīn山下的那片草原,只要拿出来,将更是人人趋之若鹜——西夏的黑山威福军司位于又名黑山的yīn山之南,横跨黄河两岸,土地肥美,是最上等的牧马地。
耶律乙辛做出决断的时候,梁氏兄妹刚刚领军南下。盐州之役还没有开始,胜负尚未可知。但耶律乙辛一贯都是与其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还不如靠自己。契丹铁骑永远都比铁鹞子更让耶律乙辛等辽国重臣具有信心。
辽国对西夏的支持,是建立在党项人每年进贡的马驼等牲畜上的。这一点,耶律乙辛也无法改变——如果他做了白功,国中的发对派就会乘机兴风作浪,耶律乙辛不会为了党项人将自己陷入险地。而宋人是不需要盘剥党项人的,相反,还能带给他们足够的利益。
谁也不能保证党项人不会在国中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投向宋人。甚至可以确定,他们最终肯定会投靠宋人,至少会在宋辽两国之间争取平衡,由此设法减少每年的贡品。既然如此,还是干脆了当的将兴灵占下来,灭了西夏,免了许多的麻烦事。
“占据兴灵,是兴宗皇帝当年没有能做到的功业。尚父之功,当能直追太祖。”
耶律乙辛没有训斥张孝杰这一不恰当的比喻,仅是哈哈笑了两声:“也是因人成事,没有宋人,想攻打兴庆府,可没那么容易。”
张孝杰陪着笑:“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早知有今日,就该争一下使宋的差事。能在文德殿上看到南朝皇帝的气其败坏或是有苦难言,当是平生乐事。”
耶律乙辛眯起眼,遥想着那个场景,忍不住心中的得意,“不过之前不去取,也是怕党项投向宋人。现在是最佳的时机,有点耐心,还是能等到好机会的。谁说守株待兔不是好办法?!”
看到耶律乙辛心情好,张孝杰更加奉承:“说来还是党项人给尚父玩弄于股掌之上,心神都放在宋人那里,根本都不在北方多加提防。”
耶律乙辛摇摇头:“还是提防了。黑山威福军司三万多兵马,党项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可惜啊,黑山的那些党项部族,知道认谁做主子比较好。石柳通过黑山的时候,当是不会受到干扰。”他沉吟一下,“不过这么说起来,梁氏和梁乙埋他们也还是大意了,没有防备两万多兵马会决定转投大辽。”
当真以为大辽会全心全意的支援党项人……这不是笑话吗?当年兴宗皇帝和元昊结下的仇怨,才三十年过去,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消解。支持西夏,那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既然西夏在抵抗宋人的入侵时,损失太大,几乎耗尽了国力,就算有大辽支持也很难再支撑下去,那就干脆占下来。这样总比给宋人占了便宜去要好。
耶律乙辛道:“拿兴灵之地,正好可以酬劳一下奚六部大王回离不之前的支持之功,顺便再在五国部、六国部和国舅诸帐中挑些人过去。有个五万兵马差不多就够了,可以让党项人各安其所。”
“还有黑山的河间地。”张孝杰提醒道。
“至于黑山威福军司的那一片河间地……西京道的皮室军可以迁一部分过去。孤的斡鲁朵也得了天子圣谕,可以设立了,位置就定在那里。”耶律乙辛并不打算将那块地给其他人。
辽国的权臣是可以建立自己的宫卫,比如圣宗皇帝以父事之的韩德让,就有他的斡鲁朵,名为文忠王府。而每个斡鲁朵,既是宿卫的编制,但也是地方区划,下辖州县,设官署,有子民。
耶律乙辛之前刚刚让小皇帝签署了诏令,让他设立一个斡鲁朵,“正户【契丹户】一万户,汉番转户两万三千户,丁口十万。要安置下这么些丁口,土地就不能小。可惜好地方都有人了,原本是准备在东京道占上一块地。不过决定灭掉西夏之后,孤就看中了yīn山下的河间地。虽然小了点,但胜在土地肥美,水草丰茂。”
“尚父说得正是。”张孝杰猛点头附和,那一片可是最上等的牧场,与蓟北之野不相上下。耶律乙辛将自己的斡鲁朵设在此处,实力会越来越强。
“若是攻不下兴灵也就罢了,若是攻下了兴灵,过两日,等消息传回来,就传令给萧禧。让他跟宋国皇帝说,西夏之地,两家均分,以瀚海为界!”耶律乙辛有一言定河山的畅快。
“有尚父谋划,兴庆府和灵州肯定是能打下来的。”
耶律乙辛不认为自己的计划会失败。西夏的北方防线,已经因为国势衰弱而被大辽渗透得千疮百孔。统军使耶律石柳所率领了两万契丹铁骑得以直扑兴庆府。兴灵的主力已经被带去攻打盐州,如何能抵挡大辽兵锋?!
由于宋人只攻到灵州城下,兴灵之地眼下的情况要比起银夏肯定要好得多,耶律乙辛向去过西夏的人征询过,灵州之南只占整片平原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土地还有些存底。而且少了一个小朝廷的消耗,结余下来的收获,足够养人了。
“当兴灵成了大辽的疆土,看看宋人到底敢不敢动手来抢!”耶律乙辛绝不相信他们能有那份胆量。G!。
cuslaa
第12章恶客临én不待邀中
时间20120524字数3037
析津府又开始下雪了
燕山山中的道路,已经被积雪填满而太行山中井陉、军都陉等要道,也有了一尺深的积雪幸好大辽的战士们不畏严寒和积雪,南京道与中京道、西京道的联络,依然保持着畅通
耶律乙辛所居的院落中,积雪已经被清除的一干二净为了防止地面上结冰,甚是还撒上了盐不过随着又是一场降雪,地面上再一次泛起了白sè
雪片从铅灰sè的云层中翩然而落,来来往往的文武官员和吏员在经过院中的时候都加了脚步
冬天终于是到了
隔着一堵墙,屋中却温暖如un,耶律乙辛双手握着茶盏,悠悠然的嗅着袅袅茶香茶盏中,茶汤匀白,浮沫细细,紧贴着杯壁
耶律乙辛惊喜道“竟又咬盏了”抬眼对面,对拿着茶杓,点汤击拂,一遍念着赞辞的张孝杰笑道,“说道分茶之技,这朝中,当属你张三第一就是到了南朝,当是也能有一席之地了”
张孝杰虚虚拱了一手“尚父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听说南朝贩夫走卒都爱分茶斗茶,下官的手艺也只是寻常”
“太自谦了也不好”耶律乙辛抿了一口龙团煮出的茶汤,微微皱了下眉
说实话,看着张孝杰分茶的确有趣,茶杓一击一拂,朦胧间水脉浮动,汤面上就能幻化出各sè朦胧的画面出来,或是疏星朗月,或是ā鸟虫蛇,宛如雾幻,配合着张孝杰念得诗句,便是雅致二字的极致
只是满是龙脑香的茶水,还是喝得不习惯倒不如从少年时就喝惯的砖茶,研末后与nǎ和盐掺在一起煮,那个叫至味
放下茶盏,耶律乙辛看了看紧闭的窗户“今年的冬捺钵肯定是没办法去了”
心思剔透的张孝杰同样放下茶杓,带着闲适的笑容回道“在析津府中过冬,其实也不错冬天的景致,往年也见过几次”
耶律乙辛曲指轻叩薄胎瓷盏,名窑所出,清脆如击金石“希望能在过年前把所有的事都做个了结至少un捺钵不能耽搁了,鸭河的头鱼宴不去一趟,女直那边又该有人心不稳了”
“有尚父的神机妙算在,肯定能如愿以偿”
“哪里来的神机妙算,三分在人,七分在天啊”耶律乙辛微微一笑,又琢磨道,“石柳差不多该到兴灵了?”
“计算时日,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张孝杰的笑容讨喜得很,“还是得说尚父是神机妙算,当梁氏兄妹听到耶律都统领军攻入境内、直取兴庆府的时候,他们的脸sè想必会很好看”
耶律乙辛叹了一声“要是党项那边争气点,我也用不着翻脸不认人,好歹留份人情”
大辽尚父叹着气,但却掩不住眼中的得意趁着党项人倾巢而出,举兵南下直取兴庆府,顺道将yin山以南、水草丰美的河间地河套后套,今五原收归囊中,这必定是个辉煌的胜利
自从控制了辽国的权柄之后,耶律乙辛虽然威福自用,但他的地位并不稳固,迫切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在宋人开始攻打名义上的属国西夏之后,是需要向国中各个虎视眈眈的贵胄们给一个jā代
岁币也好、土地也好,总得让宋人挤一点出来,全了大辽的面,给一个台阶下但宋人既然咬紧牙关,死活不给脸面,那当然就得别出蹊径不能从宋人那里拿到的,就从党项人那里拿好了
贺兰山东的丰美土地,契丹人垂涎已久,却始终没能得到有了兴灵那块féro,国中的贵胄们各自都能在党项人身上分一杯羹,自然能换来不少的支持再加上yin山下的那片草原,只要拿出来,将是人人趋之若鹜——西夏的黑山威福军司位于又名黑山的yin山之南,横跨黄河两岸,土地fé美,是上等的牧马地
耶律乙辛做出决断的时候,梁氏兄妹刚刚领军南下盐州之役还没有开始,胜负尚未可知但耶律乙辛一贯都是与其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还不如靠自己契丹铁骑永远都比铁鹞让耶律乙辛等辽国重臣具有信心
辽国对西夏的支持,是建立在党项人每年进贡的马驼等牲畜上的这一点,耶律乙辛也无法改变——如果他做了白功,国中的发对派就会乘机兴风作,耶律乙辛不会为了党项人将自己陷入险地而宋人是不需要盘剥党项人的,相反,还能带给他们足够的利益
谁也不能保证党项人不会在国中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投向宋人甚至可以确定,他们终肯定会投靠宋人,至少会在宋辽两国之间争取平衡,由此设法减少每年的贡品既然如此,还是干脆了当的将兴灵占下来,灭了西夏,免了许多的麻烦事
“占据兴灵,是兴宗皇帝当年没有能做到的功业尚父之功,当能直追太祖”
耶律乙辛没有训斥张孝杰这一不恰当的比喻,仅是哈哈笑了两声“也是因人成事,没有宋人,想攻打兴庆府,可没那么容易”
张孝杰陪着笑“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早知有今日,就该争一下使宋的差事能在文德殿上看到南朝皇帝的气其败坏或是有苦难言,当是平生乐事”
耶律乙辛眯起眼,遥想着那个场景,忍不住心中的得意,“不过之前不去取,也是怕党项投向宋人现在是佳的时机,有点耐心,还是能等到好机会的谁说守株待兔不是好办法?”
看到耶律乙辛心情好,张孝杰加奉承“说来还是党项人给尚父玩股掌之上,心神都放在宋人那里,根本都不在北方多加提防”
耶律乙辛摇摇头“还是提防了黑山威福军司三万多兵马,党项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可惜啊,黑山的那些党项部族,知道认谁做主比较好石柳通过黑山的时候,当是不会受到干扰”他沉yin一下,“不过这么说起来,梁氏和梁乙埋他们也还是大意了,没有防备两万多兵马会决定转投大辽”
当真以为大辽会全心全意的支援党项人……这不是笑话吗?当年兴宗皇帝和元昊结下的仇怨,三十年过去,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消解支持西夏,那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既然西夏在抵抗宋人的入侵时,损失太大,几乎耗尽了国力,就算有大辽支持也很难再支撑下去,那就干脆占下来这样总比给宋人占了便宜去要好
耶律乙辛道“拿兴灵之地,正好可以酬劳一下奚六部大王回离不之前的支持之功,顺便再在五国部、六国部和国舅诸帐中挑些人过去有个五万兵马差不多就够了,可以让党项人各安其所”
“还有黑山的河间地”张孝杰提醒道
“至于黑山威福军司的那一片河间地……西京道的皮室军可以迁一部分过去孤的斡鲁朵也得了天圣谕,可以设立了,位置就定在那里”耶律乙辛并不打算将那块地给其他人
辽国的权臣是可以建立自己的宫卫,比如圣宗皇帝以父事之的韩德让,就有他的斡鲁朵,名为文忠王府而每个斡鲁朵,既是宿卫的编制,但也是地方区划,下辖州县,设官署,有民
耶律乙辛之前刚刚让小皇帝签署了诏令,让他设立一个斡鲁朵,“正户契丹户一万户,汉番转户两万三千户,丁口十万要安置下这么些丁口,土地就不能小可惜好地方都有人了,原本是准备在东京道占上一块地不过决定灭掉西夏之后,孤就看中了yin山下的河间地虽然小了点,但胜在土地fé美,水草丰茂”
“尚父说得正是”张孝杰猛点头附和,那一片可是上等的牧场,与蓟北之野不相上下耶律乙辛将自己的斡鲁朵设在此处,实力会越来越强
“若是攻不下兴灵也就罢了,若是攻下了兴灵,过两日,等消息传回来,就传令给萧禧让他跟宋国皇帝说,西夏之地,两家均分,以瀚海为界”耶律乙辛有一言定河山的畅
“有尚父谋划,兴庆府和灵州肯定是能打下来的”
耶律乙辛不认为自己的计划会失败西夏的北方防线,已经因为国势衰弱而被大辽渗透得千疮百孔统军使耶律石柳所率领了两万契丹铁骑得以直扑兴庆府兴灵的主力已经被带去攻打盐州,如何能抵挡大辽兵锋?
由于宋人只攻到灵州城下,兴灵之地眼下的情况要比起银夏肯定要好得多,耶律乙辛向去过西夏的人征询过,灵州之南只占整片平原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土地还有些存底而且少了一个小朝廷的消耗,结余下来的收获,足够养人了
“当兴灵成了大辽的疆土,看看宋人到底敢不敢动手来抢”耶律乙辛绝不相信他们能有那份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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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恶客临门不待邀(下)
梁乙逋被一名小校引进了中军大营的核心地带。
环目四顾,大辽国相的儿子、太后的侄儿,看得心中寒气直冒。回头看了看随行的仁多瀚,他也是阴沉着脸,不住的扫视着营中远近。
宋军攻下乌池堡才两个时辰而已,但现在已经是刁斗森严,营地内都布置得如铁桶一般。巡逻的小队在营内来往有序,不露一丝破绽。
但梁乙逋知道,就算宋军营地内部乱作一团,已经火烧房梁的大白髙国也决然不敢放手一战。
在收到黑山威福军司遣人送来的急报之后,西夏军上下完全失去了战意。黑山的部族大半投向了辽国,那一片河间地,已经沦入契丹人手中。
在这里与种谔厮杀一场之后,大白髙国还能有多少兵力剩下?又要多长时间才能休整好,重新上阵?眼下耽搁一日,入寇的契丹铁骑就离兴庆府近上一分,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也没有兵力可以损失。
换马不换人的急脚传信,的确是要比大队的骑兵快上两三倍。可从大夏的北疆赶来南疆,也要比辽人直趋兴庆府的路程远上一倍还多。从时间上算,辽军当已通过了顺化渡,再有两天,便能抵达兴灵之地的北面关口右厢朝顺军司,也就是克夷门。
一旦辽人突破了克夷门,接下来,就是兴灵之间的肥沃平原了。
还在盐州城中的大军,必须星夜赶回兴灵,这样才有可能挽救危局。但有种谔在身后,临阵撤退难度极高。而且任谁没指望能将国中生乱的消息瞒过心明眼亮的种谔。
“辽人南下的消息已经从河东传过来了。既然秉常派你们来,他们应该不是好心来帮你们助战的吧?”
见到了种諤,这位宋国名将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彻底证明了这一点。事实也好,诈术也好,都证明了种谔已经了解了内情。
梁乙逋遍体生寒,种谔的话中竟然只提那个被囚禁的国王!
关键的语句,仁多瀚也不会听不出来其中的用意。他更正道:“太尉有所不知,鄙国之君如今病重不能理事,现由太后垂帘。”
“我如何不知道。但你们似乎是忘了我大宋兴兵是为了何事?”种谔咧开嘴,一口白牙在油灯下反射着火光,森森发寒,“解救被囚禁的夏国国王!”
梁乙逋强压下心中的羞恼。种谔眼下的确是强硬到底,但他肯于接见自己,就代表了还有商量的余地。现在不过是讨价还价的手段。完全不知道种谔的想法,这一点就很危险,而一旦把握到了心思,就好办多了。
他的父亲和姑母,之前派人来示好,明白说出要退出盐州,而不是直接领军就走,就是因为需要大宋的帮助,否则西夏只有灭亡一途。
梁乙逋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他深深的向种谔行了一礼,“上国西征究竟为何事,乙逋不敢相争。乙逋出来时已受命。只要大宋愿援助鄙国对抗契丹,鄙国愿意割让河南之地,以为大宋天子寿。”
从盐州回兴灵,浩浩瀚海,没有粮食是走不过去的。而且仓促回军,也很难赢过南侵的辽军。必须争取到宋人的支持。割让土地也无所谓,再不有所行动,也就没有土地了。
种谔的眼睛越来越深沉,梁乙逋的坦诚让他终于确认了西夏面临的处境。耶律乙辛当真在背后捅了一刀子。
对嘛,这才是契丹人该有的手段。
“我是武夫。不太习惯与人讨价还价。”种谔摇摇头,“而且我受命是与你们西夏作战。除此以外,别的事我都没有兴趣”
“种太尉,何必做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最后得意的只会是辽人。别忘了,盐州城还有十万大军!哀兵十万,太尉可能挡得下?!”梁乙逋厉声髙喝。
“别说十万了,嵬名家和梁家还能确实掌握的兵力,这才是实数。”种谔自在的靠上他的熊皮交椅,“西夏已经完了,只要我在这里拖上两天,兴庆府也就成了辽国的囊中之物”
梁乙逋脸色一变,转头就看了仁多瀚一眼。
“然后大宋就跟契丹做了邻居?!”仁多瀚正正的与种谔对视着,他没有表现出对种谔发言的动摇,“有什么条件,还请太尉直说吧。”
条件……种谔眯起了眼。西夏既然灭亡在即,愿意同舟共济的还有几人?何不顺水推舟一把?
一名年轻英俊的将校这时从门外进来,也不多看梁乙逋和仁多瀚一眼,凑到种谔的耳边,匆匆说了两句。
梁乙逋不知道这个年轻将校的几句耳语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年轻将校退了下去,种谔撇着嘴笑了起来:“识时务的人这世上从来都不缺。叶家人来了,是为了请降。还有一个叫李清的也派人来了,也是为了请降。梁乙逋,你的十万大军还剩多少?”
梁乙逋的脸色一路惨白下去,种谔在他面前直说此事,不论真假,都是不安好心。他咬着牙:“太尉是想挑动我军内乱?太尉可别忘了,六国征战不休,最后却让强秦得了天下去。”
“这话说得好。”种谔拍了拍手,“现如今大宋国势昌盛,辽国不思援助西夏,反而出兵并吞,灭亡可谓是指日可待了。”
梁乙逋一口气堵在胸口,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种谔转头看着仁多瀚,“仁多瀚,你出来前,仁多零丁跟你说了什么?”
梁乙逋猛然间瞪大眼睛,仁多瀚也是一呆,半天后才干笑,“太尉说得什么话……”
“仁多瀚。”种谔落下了脸,“你要想清楚,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到你仁多家的前途……你在跟我说句没有!”
仁多瀚看了看怒容满面的梁乙逋,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太尉说得对,的确是有的。”
“好贼子!”梁乙逋指着仁多瀚的手颤抖着,急怒攻心,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种谔都没理他,他对着仁多瀚:“仁多瀚,想必你也知道这世上有个东西叫做投名状。想改换门庭,投名状是必须要交的。”
仁多瀚百般无奈,苦笑道:“种太尉,何苦如此!”
“仁多瀚……”种谔冷了脸,“我是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你可以推脱不干,叶家和李清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仁多瀚踌躇了半天,看看种諤,终于颓然一叹:“……小人明白了,这就遣人回去通报。”
梁乙逋强忍着头中的晕眩,厉声叫道:“种太尉,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唇亡齿寒?”
“大宋跟辽国做了多少年邻居,西北这边再贴个门也没什么。”
种谔可不会去管什么唇亡齿寒,这是笑话。从他的角度来说,若能灭了西夏,纵然他之前有什么罪责,都能洗得干净。而从他的平生夙愿上,灭亡西夏也是最让人痛快的选择。
梁乙逋放不放都无所谓。叶家和仁多家一旦举旗,绝大多数的部族都会跟他们站在一起。孤家寡人的嵬名家和梁家,只有覆灭的份。
梁乙逋和仁多瀚被带了出去,分在不同的地点安置下来。
种朴进来了,“大人,叶家和李清的信使都安排下来了,什么时候见他们。”
方才进来通报叶家和李清派人来的就是种朴。他这一次随军西行,虽然伤势未愈,但帮种谔处理一下机密文书还是没问题的。
种谔想了想:“先晾一下,让他们跟仁多瀚照个面。”
“儿子知道了。”种朴点了点头,却又问:“大人为什么不帮一下西贼。让他们跟辽人狗咬狗去,也是好的。”
“事情有那么简单?要是仁多零丁和叶孛麻跟着北上,投了契丹人,将嵬名家给灭了怎么办?那不是给契丹人送兵送将吗?!”种谔怒瞪了种朴一眼,“何况军粮呢,陕西还有多余的粮食给党项人吗?辽人占了兴庆府,便不愁吃喝。官军要帮西贼,就要为他们提供粮草,你以为梁乙逋为什么过来,为什么梁氏兄妹要派人来说让出盐州,直接走不好吗?我难道还能追到瀚海里去!?这是要让官军隔着瀚海给他们送粮!要不是算到这一点,辽人怎么可能会南下兴灵,占了黑山差不多也就心满意足了。”
种谔喘了口气,阴郁的声音压得极沉:“一场大战,连今年的新粮都耗得差不多。民夫调动得那么多,明年再是风调雨顺,也肯定是歉收的局面。得到两年后才能缓过气来。到时候,兴灵之地,就成了铁桶一般了。”
种师中跟着种朴一起进来的,笑着缓和道:“不管怎么说,西夏都是完了。五叔,这可真是太好了!”
种谔脸色一变:“好?哪里好了?我看不出有哪里好!?廿三,你说哪里好?”
种谔尖利的语气,将种师中都吓住了。缩着膀子都不敢搭腔。
“这一次是捡了契丹人的便宜!”种谔面目狰狞,一跃而起,“从我开始占下绥德城,到如今也有十二年了。整整一纪,每每都是占尽优势,却被人扯了后腿。要是什么都听我的,西夏早就完了!若没那些措大,我早就踏平兴灵了!”
他怒视着噤若寒蝉的子侄,神色转又缓了下来。颓然的坐下,喃喃念着:“要是没有那些措大……该不知有多好。”。
第13章 羽檄飞符遥相系(一)
“大白髙国已经完了。”
“这时候赶回去,只会是送死。”
“我不会让族中的儿郎跟着大白髙国一起陪葬。”
从厅中传出来的声音,让外面的守卫吃惊的站直了身子。这是枢密使仁多零丁的声音,没有丝毫激动,只是在用平静的语调叙述。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守卫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与磐石般立在大厅中央的仁多零丁对视了片刻,梁太后支持不住挪开了视线,压在膝头上的手也颤了起来。自从收到辽人突破北疆的消息之后,她就知道外姓诸部肯定会翻脸,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厅中所有的外姓将领全都保持沉默,没有一个站出来指责仁多零丁。
梁乙埋高声大喝:“灵州之战都撑下来了,盐州城也攻下来了,难道还怕他辽人不成?他们离着兴庆府还远着呢!”
靠梁乙埋插了一句,梁太后缓过神来。看向另一位外姓的领军人物,带着仅存的期冀:“叶卿,你素来坚韧,当不会畏惧辽人!”
叶孛麻古拙的面容就像是石雕一般毫无表情:“太后、国相,你们还想维持大白髙国的体面,可宋人和辽人都是不会答应的。已经不是景宗皇帝的时候,靠着太祖【李继迁】、太宗【李德明】几十年的积累,南破大宋,北克大辽。这十几年,一点家底都消耗得一干二净,如今就是辽人不入寇,国势也是支持不下去的。”
叶孛麻和仁多零丁两人进来前并没有事先商议,当下同时发难,却是默契非常。
嵬名济从喉咙中挤出声来,低沉中带着满满的杀机:“仁多零丁,叶孛麻,知道你们站在那里吗?”
仁多零丁头也没回:“嵬名济,不要做蠢事。若我半个时辰后不能安安稳稳的从这里出去,保忠那孩子就会领兵攻过来,你是想要跟我仁多家的子弟兵拼一个高下吗?”
嵬名济眼神一寒,牙缝中咝咝有声:“你这叛逆以为我不敢?!”
“种谔就在外面虎视眈眈。”叶孛麻挪了一步,与仁多零丁并肩站着,“要是在这里火并起来,你嵬名家的兵纵然能杀光外姓诸部,也逃不过种谔的追击。”
嵬名济眉头拧起来了,梁乙埋见状,生怕他脾气上来当真要拼个鱼死网破,连忙拦着:“都这个时候,同舟共济才是应该做的。不论是回师抵挡辽师,还是干脆投效宋人或是辽人,大伙儿抱成一团,才能挣个体面。否则你打我,我打你,不是让宋人辽人去做渔翁吗?”
之前派出去的信使没有回来。梁乙逋和仁多瀚都被扣了下来,连随从一起都被扣了。梁乙埋本想着还能趁机激起同仇敌忾的心思,可没想到,人还没有回来,这边就已经图穷匕见。他一边说着软话,一边想着该如何解决问题。
要不要以缓兵之计拖一拖,然后出手杀光这群叛逆?还是退让一点。梁乙埋飞快的考虑着。
仁多零丁既然亮了刀子,便没有耐心等待:“我等本是羌人,与吐蕃源出一流。而嵬名氏乃是鲜卑种,景宗皇帝【李元昊】不是自称是北魏帝胄,拓跋后裔吗?借着我党项人的力量,你们鲜卑人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应该也够本了。”
仁多零丁说完就抿起了嘴。他曾经跟着景宗皇帝起兵立国,接连三次大败了宋军,之后与亲征的辽兴宗几番大战,又将辽人赶了出去。向西攻下了甘凉,向东也在河东咬了一口。当是尽管只是景宗皇帝麾下并不起眼的一名将佐,但当时的意气风发,便是现在也依然能记得清清楚楚。
在那个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亲眼见证灭国的一天。在作出决定时,仁多零丁考虑再三,可事到临头,反而就没那么多的感触了。仁多零丁在心中暗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正式派遣的信使没有回报,但跟随着仁多瀚的随从,却悄悄潜回来了一个。想必叶孛麻他私底下也有派出人去联络种谔,当也带回了种谔的回复。并不是梁氏兄妹和嵬名济等宗室将领期待的结果。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旧怨不说,一场大战才打得两边死伤惨重,怎么可能转眼间就联起手来?何况以仁多零丁对宋国的了解,种谔根本不够资格掺合对外的交涉。给出的回答,当然也就是以挑起西夏军中内乱为目的。
仁多零丁抬眼望着梁氏兄妹。得到了嵬名家的支持,他们才坐稳了位子,但他们给西夏带来的结果,却是灭亡。
‘投名状吗?’
种谔的要求可谓是用心险恶。
辽人的背后一刀刺中的不仅仅是大白髙国的背心,也直接打到了种谔身上。宋国的天子不会不去想,要是种谔不故意拖延,帮着徐禧守住盐州,等到辽人偷袭消息传来,就不会有盐州的陷落,也不会有这么惨重的伤亡。盐州城中的宋军还没被杀光,但剩下的也不多了。种谔是必须要有一个像样的功劳,这样才能挡住一切针对他的攻击,他如此强硬,也不是没有理由。
仁多零丁没兴趣按照种谔的心思去走。好合好散,跟嵬名氏争斗的结果就是种谔一家得意。反目成仇也许免不了,但无论如何直接动手的结果,仁多零丁都想尽量避免的。
当然,如果种谔之后为了功绩而攻击宗室所部,仁多零丁肯定是会做壁上观,不会干涉半点。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仁多零丁和叶孛麻告辞离开大厅,紧跟在他们身后,是所有的外姓朝臣,就连身为汉人的李清,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留着梁氏兄妹和宗室诸将在身后咯咯的咬着牙,仁多零丁跨出厅门。
该让梁氏兄妹和嵬名家诸将想想前路了,还有该怎么收拾军中。班直和环卫中的成员,泰半是各部贵胄的子弟和各部挑选出来的武艺出众的部众,接下来必然是分崩离析。
守在门外的班直侍卫对几名叛臣怒目而视,仁多零丁瞥了他一眼,年轻的面庞上是被背叛的愤怒。
‘年轻人啊。’仁多零丁感叹了一声,便把他抛去了脑后。
他还要考虑仁多家的前途,没时间多费心神在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上。
仁多零丁和叶家一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投靠契丹人。尽管叶家的家底几乎都在兴灵周边。而仁多家也是前两年从宋夏边境的静塞军司撤到了兴灵。辽人攻下兴灵之后,他们两家的地盘将不复存在。可一旦投向契丹,那肯定是要遭受比过去重得多的盘剥——在西夏,大部族等于是与嵬名家共治国家,被盘剥的永远都是小部族。
对于人丁和地盘的矛盾,叶孛麻和仁多零丁都有极为清醒地认识。地盘从来不是问题,有人就有地盘,仁多家当初从边境撤回兴灵,为什么没人敢争?因为他手中有兵有将!
过去就是因为大部族所受到的盘剥要轻得多,所以经常有小部族投靠到两家的名下——就像宋国的平民寄田或投身到官宦人家的名下——尽管也要受到大部族高层的剥削,但总比之前要轻不少。可若是税赋盘剥重了,帐下的人口便会纷纷散去。
“仁多公。”叶孛麻走在仁多零丁的身边,低声道:“其实国相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若不能同舟共济,你我两部覆亡就在转眼之间。”
叶孛麻要定下盟约,正合仁多零丁的心意:“说得也是。过去你我两家的确是有些不愉快的地方,但从今之后,同进共退。”
事机紧急,并没有时间歃血为盟,叶孛麻和仁多零丁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眼下共同的利益就是保障。
“如今的局面,契丹人是磨盘的上半扇,宋人是下半扇,我党项诸部就是磨盘里面的麦子,要被磨成粉的。想必仁多公肯定是要投靠宋人的,但完全依靠宋人,还是让人放心不下,何况家里的儿郎也得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叶孛麻看了眼身后,见其他部族都识趣得离得略远,方才问出重要的一句:“不知仁多公对此有什么想法?”
仁多零丁立刻回道:“召集你我两部在兴灵的部众,立刻撤过青铜峡。如此才有一线生机。与你家的打算一样。”
叶孛麻会心一笑,“眼下也的确只有这条路了。”
青铜峡是黄河进入兴灵平原的最后一道峡口,离灵州只有百里,兴庆府也只在两百里外。如果能及时占据青铜峡上游的谷地,依靠这个战略要地,与宋人讨价还价的资格也就有了。而且由于是战略要地,宋人日后肯定要在峡口处修建寨堡,派驻大军,到时候就不用再为抵抗辽人而费神。
“辽人南下,兵力必然不足。占了兴庆府和灵州之后,不可能分兵太多。要撤出去,没那么难。”
叶孛麻与仁多零丁有着相同的计划,没有多话:“我这就去安排人手,立刻赶回去。”
还来得及,两家的部众都好调集。而青铜峡的守军,鸣沙城的守军,主力都不是嵬名家的部众,这样一来,要占据那一片地难度也不算大。
第13章 羽檄飞符遥相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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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叶孛麻几句话定下来盟约和后续的计划,仁多零丁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跟在身后的外姓诸将,“各位,如今大夏是亡了,要打要救,那就是拓跋族嵬名家的事了。我们党项羌自己得想自己的出路。我和仁多公已经定下盟约,从今而后,共同进退。不知诸位可愿意与在下二人一同去商议一下对策?”
终于等到两位领头人的发话,一群平日里都是威风凛凛的将军,现在则是一个个争先恐后。
“愿从两位枢密的号令。”
“惟以枢密之命是从。”
一群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党项部众,对于投降大宋之后的结果还是有几分畏惧,若能与仁多家和叶家抱成团,这样也能安心一点。
身为外姓诸将的一员,仁多零丁对这种心理洞悉甚明,笑道:“从今往后,也没什么枢密不枢密了,就像从前一样,各部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合计一下。喝点酒、吃点肉,就把事情谈好了。总得我们党项人寻条最稳妥的出路。”
叶孛麻也道:“到时候大家伙儿同进共退,也免得被人欺负。”
一群人大点其头,哪里还有二话。
“李太尉。”叶孛麻扬声招呼着默不吭声的李清,“一起去合计一下,到时候,也能互相照应。”
李清拱手笑道:“我汉军自当与诸位同进退。不过在下营中尚有急务,待安排妥当,便来与诸位共襄盛举。”
冷眼看着仁多零丁和叶孛麻私议之后,大摇大摆毫无顾忌的召集了外姓将领一同去仁多部的营地议事。李清却是砌词推拒了叶孛麻的邀请,上了马,直奔辕门之外。
他是汉人,在投了大宋之后,没必要、也不应该跟党项人走得亲近。依大宋过去的惯例,日后党项各部掳走的汉人,少不得要都赎回来,到时候,说不准会乱上一阵,跟他们同进退只会坏事。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掌握军队。党项人不用担心,用血缘和婚姻联系起来的关系,让仁多零丁、叶孛麻等人可以稳稳的掌握好本族的军队。但自家的兵权来自于西夏的官职,如今西夏败亡在即,有野心的人这时候肯定会忍不住要动手脚了。
李清不知道自己出来前布置下去的安排,能不能稳定到自己赶回大营,心急如焚下,连连挥鞭,带着上百亲兵,直奔汉军大营而去。
而仁多零丁和叶孛麻也紧跟在李清之后离开了中军主营,与十多名党项将领们一起,转向仁多家的大营。
……………………
“全都走了……”
嵬名济咬着牙,环视帐中。空空落落的大帐中,不是姓嵬名的,要么就是跟嵬名有姻亲的。已经不见一名外姓的将领,就是李清那个汉人,也趁机跑了。
“太尉。”梁乙埋叹了口气,“树倒猢狲散,人心散了,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是想想怎么应对现在的局面吧。”
嵬名济的眼神压了过去:“太后垂帘,国相秉政。大白髙国的国政全都在你们两人手中。如今的局面,是谁的责任?”
梁氏兄妹能掌握国家大权,一个是他们控制了国家的统治体系,地方上文臣的任免权就在他们一言之间,同时御园六班直和三千环卫铁骑的兵权,也在他们手中。
除此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嵬名家对他们的支持。尤其是在秉常亲政之后,其倒行逆施,残杀重臣,并盘剥了大量的牲畜送与辽人,惹起了宗室们对他的极度反感,从而导致了梁氏囚禁了秉常,重新垂帘听政。
但梁氏兄妹秉政带回来的是国家破灭的结局,嵬名家纵然还有着西夏国内三分之一以上的实力,但以当年太祖所做出的那一番事业,辽人和宋人,对他们只会有压制和清洗,以防再出一个李继迁,绝不可能会有什么的优待。
从高高在上的宗室,一下沦落到丧家之犬,这样的落差,换作是任何人都是难以忍受。
“太祖、太宗和景宗打下的江山,都是毁在你们梁家人的手里!”嵬名济高声控诉着。
梁太后作势便欲发作,梁乙埋连忙抢前一步,苦着脸叹道,“国势至此,乙埋难辞其咎。可若不是辽人背信弃义,局势不至于如此。灵州也赢了,盐州也打下来了,若非辽人暗施冷箭,还是能撑下去的。”
“同意跟辽人结亲的又是谁?!”嵬名济有厉声叫道。
梁乙埋好声好气的跟嵬名济辩解着:“就是不跟辽人结亲,大夏也抵挡不了宋辽两国同时进攻。到时候宋人西征,辽人趁机南下,还是一样的抵挡不住。”
嵬名济恶狠狠的吼道:“没有一年三万向辽国进贡的马驼,国势会衰落的这般厉害?!”
虽说这是秉常那孩子亲政时定下来的贡物的数额,可当时朝堂上,最后也没有几人反对。怎么现在就把罪责算到了他梁家的头上。梁氏虎着脸,在她眼里,嵬名济这人已经不可理喻了。
她忍不住驳斥道;“国势衰落有怎么样?之前我们还不是打得宋人狼狈而逃吗?还不是攻下了盐州吗?就是辽国,不是我们被宋人给牵制着,他敢进我国中半步?!”
“若太后当真有胆,那就回师攻辽!”嵬名济的话,让梁太后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梁乙埋耐下性子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嵬名济:“瀚海就在身后。想退回去的话,拼尽了马力,不顾惜战马的损伤,也不是不可能。但失了战马,铁鹞子还能跟辽人一较高下吗?就算手中拿着钢刀和身上穿着铁甲,没有马那就什么也不是。”
“谁说挡不住的?进入兴灵之前,还有克夷门【今宁夏乌海市南】一关!三山夹持的险要之地,辽人想要突破,还没那么容易!”
“兴灵的空虚,所有人都是知道的。辽军突破黑山的北疆防线之后,到兴灵除了克夷门一处关隘,就没有别的阻碍了。而克夷门的右厢朝顺军司仅存的千余老弱残兵,能阻挡至少为数上万的辽军吗?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能派上用场的,也就盐州这里的兵了,若是再拼光了这些子弟兵,可就连落脚的地都没有了!”
辽人占了兴灵、黑山,宋人占了银夏、河西,大白髙国的国土除了荒漠和山峦之外,就只剩一个盐州。要想收回其中任何一处,就要有另外一方的支持。现在辽国明摆着要与宋人平分西夏,宋人纵有不满,但终究还是会答应下来。这样的现状,梁乙埋升不起半点战意。
而他如此态度,却让嵬名济的眼神越发的阴郁起来,“若不敢决死一战,就退位让贤吧,大白髙国的国运,还是该掌握在我嵬名家的手里。”
梁太后听得越来越怒,最终忍不住叫道:“嵬名济,你是不是要做反了?!”
‘糟!’梁乙埋大惊失色,这句话不能说的!
还没等他出言缓和,嵬名济已经阴狠的笑了起来,“做反?……早就该反了!”
梁乙埋一下就免得面无人色,梁太后则指着嵬名济,对在场的其他将领怒声问道:“你们就看着他发疯?!”
无人回话,嵬名家的将领们都沉默着,眼中闪着沉沉的光,让人看着心头发寒。
见他们没有半点反应,梁氏终于慌了神,提声对外大叫着:“来人,快来人!”
嵬名济面无表情的从腰间抽出腰刀。今天的军议是仓促中召集众将,又是在军营中举行。将领们佩带的武器都没有在入帐前收取。这一下的疏忽,却是派上了用场。
梁太后嘶声力竭的叫喊着外面的人进来,嗓子都破了声,却是没有半点回音。而梁乙埋则是苦苦哀求,以至于涕泪俱下。
嵬名济的心没有半点动摇,手持钢刀,杀意凝聚:“还请两位上路!”
……………………
从中军大营中出来,李清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他的营地中。
背叛西夏对他来说没有半点犹豫,下面的人都会支持他的决定汉人在西夏从来都是被压榨的对象,税赋、差役,都是排在最前面的第一等。没什么人会对西夏有所留恋。即便是犯了法逃到地下,只要一纸赦书,就能让他们立刻丢下西夏这张皮。尤其是现在的形势下,他麾下的汉军更不会支持继续与宋人为敌。投靠大宋,才是汉军上下共同的选择。
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有人自作主张,先带了人跑去投诚。四千多汉军,是李清在大宋立足的根本,也是他为自己争取利益的本钱。兵力多寡,决定了投降之后官位的高下。若是少得多了,不仅受封的官位要低上几级,也会被人看成不会收拢军心的庸将,日后再想出头,可就难上加难了。
李清一路快马,只是快到营地门口方才稍稍收敛了速度。就在大营门口,高高低低站着十几名士兵,其中领头的一个,就是李清这几年最为看重的武贵。
第13章 羽檄飞符遥相系(三)
【第二更】
武贵双臂环抱,铁塔般的站在大营门前,十来个平日里最亲近的兄弟,与他一样都在大营门外站着。牢牢的堵住了大营营地。
营地之外,还有两队骑兵一前一后的绕营栅巡视,这是李信手下最为精锐、也最听他吩咐的泼喜军。李信出营前,吩咐了他们两边同心协力,好生看守好营地,以防有人趁势脱逃。
武贵在门前站了有一阵子了,但他站在大营门前,却没有人敢去说个笑话或是上前挑衅。看着他的人不少,但眼睛里面都透着深深的畏惧。
方才李清不在营中,的确就有几个军官想把手下的人拉走,直接去投种諤,来个先到先得。不过给武贵带了十几个兄弟硬是将他们拦在了营中。
汉军中都知道武贵的武艺不成,没人将他放在眼中。但武贵持枪挎弓,半柱香的时间,便用一杆神出鬼没的长枪,接连挑下了七八个以勇力闻名军中的军官,无人是他一合之将。掌中长弓,更射落了每一个向他叫嚣之人的头上盔缨。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武贵过去几年将自己的功夫藏得有多深,纵然是放在大宋军中,都应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而他同伴们手中的一张张神臂弓,也让人心惊胆战。战争已经结束,无人有拼死一战的勇气。跟着顶头上司投降是投降,跟着李太尉投降也同样是投降,谁会去为别人争这口闲气?!
连同武贵在内,不过十三个人,便将三四批总共四五百人给堵在了辕门内,让李清布置在外围的两百名泼喜军,完全没了用武之地。
李清回来时,对营中发生的事懵然不知。但他领军多年,营中的气氛有异,进营之后,没几步就感觉出来了。拉着武贵便问,“我不在的时候,营中可有人闹事?!”
武贵立刻摇头:“没有,平安无事。有太尉的虎威在,宵小岂敢近营一步?”
李清眉头一皱,转着眼环视周围一圈。看过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他心中顿时了然,却也不戳破,笑道:“如此最好。武兄弟的才干过人,能安抚兵将。日后入了大宋军中,说不得还要依靠武兄弟你来辅佐。”
武贵拱手一礼:“多谢太尉抬爱,武贵铭感五内。”
李清哈哈一笑,拍了拍武贵的肩膀,“不要多礼了,我还要谢你才是!”
现在李清已经将武贵当成心腹来使用,扯着他便往帐中走:“你可知道今天商议的结果?”
武贵摇摇头,“小人愚鲁,哪里可能猜得到?”
“西夏已经亡国了!”
李清劈头的一句话,便让已经有心理准备的武贵都吓了一跳,“亡国了?!”
“嗯。仁多零丁和叶孛麻带着外姓诸将要自立,说是党项、鲜卑从此分家,自个儿抱团投向大宋。”李清回头看着武贵,“你说说,西夏是不是亡了?”
武贵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说起来李清派人向种谔请降的事他也知道,种諤的回复他同样知道,仁多零丁等人能这么快做出决定,细细一想却也不足为奇。
他随着李清进了主帐,皱眉问道:“……太尉的想法呢?”
“仁多零丁和叶孛麻想找我一起商议,抱成团跟种谔和大宋朝廷打交道。”
武贵摇起了头:“跟他们走得太近,不太方便。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是党项,我们是汉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清在几案后盘膝坐下,示意武贵也坐下说话,“不过我这么急着赶回来,更是为了镇住这四千人。但这四千汉军,相比起嵬名家或是仁多零丁他们来说,还是太少了一点。需要找个能互相提携的外援。”
武贵眼神闪动:“太尉的意思是?”
“汉臣,文官。”李清慢慢的吐出两个词、四个字。
西夏国中的汉臣,只有不多的在军中领兵,其他基本上都是梁乙埋提拔上来的官员,在西夏这个小朝廷中充任文官。实力弱小的文官系统平常很不起眼,而且在秉常亲政的那两年,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至今没有恢复元气。但如果能联络上,眼下却是莫大的臂助。
李清找出一张纸,提起笔,匆匆写了一封短信,给武贵看过后,装入信封收好,“这是给国相……给梁乙埋的信。”
接着从几案上的一本书中抽出一封信来,一并交给武贵,“我之前已经给梁乙埋身边的袁宝臣写好了信。待会儿,你去给梁乙埋送信,然后私下里将这一封信给袁宝臣。”
“小人明白。”武贵将给梁乙埋的信收在怀里,却把给袁宝臣的信藏在了脚后的绑腿中。
李清想了想,又道:“光是信还不够。”
说着从外面叫了个亲兵,让他带上一包金银,跟随武贵一起去。绝大多数的汉人文官,只要一封信提两句,就能让他们投过来。但要想与他们深交,还是附上点财货比较好。
李清本想再多派点人跟着。但考虑了一下后,还是作罢。武贵刚帮了他一个大忙,派一个人跟着,只是个卖苦力的,派得人多了,倒让他心中生了嫌隙。
武贵接了令,转身就往外走,今夜事情紧急,延误片刻,局势就能起变化,耽搁不得。
出了营帐,便看见一个人守在帐篷边上,再仔细看看,在火炬照不到的地方,还站着有十来个人,全都是方才协助武贵镇压营中异动的兄弟。
武贵留下亲兵,上前几步,“出了什么事?”
“哥哥。”领头一个低声急问道:“这一下子,当真是要投官军了?”
武贵点头,“没错。”
“哥哥你也打算回大宋去?!”那人追问道。
武贵又摇摇头,“都从大宋那里出来了,再回去做什么?当年犯下的事,到现在还没了结呢!”
“哥哥果然也是这么想!”十几人一齐喜道,其中一人道:“哥哥,我们一起出去吧。凭我们兄弟十三人的本事,哪里混不出头来。何苦再去受那份气?!”
武贵叹道:“我这两年受了李太尉不少恩德,就这么走了,也显得我太没义气。等这最后一桩事,帮他办妥了,我才好离开。”他从十二个兄弟的脸上一一看过去,“若兄弟们有心与我吴逵结伴去闯一闯,就到八里外西山脚下的第一座递铺外侯着,天亮之前,我会去那里的。”
没听出武贵自称姓名时细微的变化,十几个汉子齐声叫道,“哥哥,可是说好了,不要骗我们。”
武贵,不,应该是吴逵,他沉声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说出了口,定不会食言!”
……………………
嵬名秉常自从被囚禁以来,便被封死了对外联络的信道。但一些最基本的情报,比如灵州之役的胜利,盐州之战的胜利,都是知道的,也不可能不知道。
当盐州被收复,千万人的欢呼声传到秉常的耳中,他的反应是愤怒的摔掉了手上的茶盏。但从昨日开始,气氛又变了一个样。身为阶下囚,对周围人的态度十分敏感的西夏国主,立刻就察觉到局势当是有所变化。
‘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夏天子脑中转着疑问。都已经是打下盐州的第二天了,照常理,应该列队入城才是,夸功耀武得及时来做,否则就失了提振士气的好机会,但他侧耳细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他这一天,几次想出去看一看究竟,却都在御帐门口被人拦了下来。帐外的守卫,都是他的母亲和舅舅亲自选定,全都只对太后和国相唯命是从。
怒火中烧的在帐中发了半日的闷气,嵬名秉常终于恍恍惚惚的在铺了羊皮的软榻上睡了下去。
不过他没能睡得太久,很快就在睡梦中感觉到营帐里有了异样动静,让他猛然间惊醒过来,坐起了身。
帐帘刚刚放下,眼前模模糊糊的有个人影应当是才走进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身份,但随即一点红光亮起,将帐中的几根蜡烛依次点燃。跳动的烛光照亮御帐,黑暗中的身影便暴露在嵬名秉常的眼前。
出现在御帐中的不是这两年来所熟悉的任何人,而是一个关系略远的宗室,在叔祖嵬名浪遇之后,统领嵬名家的主力。
“嵬名济!?”西夏国主又惊又怒的叫着这个令他切齿痛恨的名字。要不是他的支持,他母亲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将自己囚禁。
“正是嵬名济。”嵬名秉常只听到哗哗的甲叶声响,嵬名济就在自己的面前跪了下来:“微臣叩见陛下。”
秉常心中惊疑不定,嵬名济这时候来见自己,完全不合常理。但他的心中也有一丝希冀,就是因为不合理,才让他有了希望,“你夜里过来,就只是为了叩见朕?”
“不是。”嵬名济垂着头,沉着声:“还请陛下节哀。梁乙埋狼子野心,试图夺权篡位,刺杀了太后。”
“……你说什么?舅舅杀了我母后?”秉常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他根本不可能相信,怎么能用这么正经的语调说笑话。
第13章 羽檄飞符遥相系(四)
【承诺中的第三更】
“是的。”嵬名济板起来的一张脸,正经八百的,看不到半点戏谑的笑意。他重复着:“梁乙埋狼子野心,试图夺权篡位,刺杀了太后。”
眨了几下眼睛,嵬名秉常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立刻追问,“梁乙埋呢?!”甚至没有去关心他的母亲。
“当然是被杀了。”嵬名济厉声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贼子,如何能留他!”
秉常低下了头,肩膀耸动起来,捂着嘴,呵呵的低笑藏在掌心中。肩头随着低低的笑而抽动,过了半天,压抑在喉间的笑声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出来,他哈哈的狂笑起来,“杀得好!杀得好啊!……”
心中的狂喜再也忍耐不住,大白髙国的皇帝猛然跳起来,挥舞着双手,高呼乱叫,“杀得好!杀得好!”
嵬名济静静的等待着,等待他的皇帝将几年来被囚禁的怨气发泄出来。等了许久,却也不见秉常的疯狂有个休止。
“陛下。辽军南下了!”嵬名济提声叫着在御帐中欢跳的皇帝:“契丹人从黑山威福军司南下,数万大军往兴庆府杀过来了。”
“什么?”秉常的笑声戛然而止,心中的狂喜也不见了踪影。
“辽军南下了。”嵬名济重复着这个噩耗,“契丹人趁我们跟宋人决战的时候从背后捅了我们一刀。耶律乙辛之前对我们全力支持,但实际上却是一直是想灭了大白髙国!”
嵬名秉常呆愣着,像是不能理解嵬名济的话,又像是被这个消息吓得怔住了。
“陛下勿须忧虑。当年李继捧献地附宋,只有太祖皇帝坚持不降,身边就只剩十一人,要躲在棺材里才逃出了夏州城,躲进了地斤泽。之后也历尽坎坷,连太后都被捉去了东京城。但最后呢,得了银州、得了灵州,最后打下了这么大的一片基业。都是太祖坚持到底的结果。”嵬名济激励着他的皇帝,“只要我嵬名家的大军还在,只要陛下能坚持到底,日后必然能恢复国土,恢复旧日的荣光,像景宗皇帝一样,吓破宋人和契丹人的胆!”
秉常一直愣愣的,嵬名济的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起了头,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笑了起来,“辽人来攻兴灵?辽人是来帮朕的!朕要回兴庆府,有辽人来帮朕,朕才不需要去地斤泽!”
“陛下,契丹人真要是来帮陛下,肯定要先派人来联络,怎么可能一句话都没有就杀进来了?他们是想要我们的土地啊!黑山下的河间牧场地已经被抢走了,现在他们想要的是兴灵,是兴庆府,是大白高国的都城!他们不是来帮陛下你的!”
嵬名济的当头一棒,让嵬名秉常刚刚直起的腰身又弯了下去。他愣愣的发了好一阵的呆,才期期艾艾的说道:“真的不行,就投降契丹吧。”
嵬名济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如同被梦魇住时那般无法动弹。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投降契丹?兀卒,你是要投降契丹。”
秉常不喜欢别人用党项语叫他兀卒,译成汉语是清天子的意思,他只喜欢臣子们用汉语称呼他陛下和官家,但这时候,嵬名济已经理会不了那么多了。他目瞪口呆,愣然的看着秉常。
“朕是大辽宣宗皇帝的女婿,是驸马,就是到了临潢府,也该给朕一间宅子才是。”几年的囚笼生活,已经消磨光了嵬名秉常的锐气,他颓然的叹气道:“兴庆府既然是辽人想要,那就给他们好了。朕要做个安乐公,耶律太师总不会赶尽杀绝。”
嵬名济还想辅佐秉常,中兴大白髙国。遵循太祖皇帝李继迁的榜样,以图东山再起。但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说胡话、没志气的天子。像一盆夹着冰的冷水,将嵬名济给泼醒。又像是一柄重锤,将他刚刚腾起的美梦,击得粉碎。
“大白髙国的确是完了,是完了啊!!!”
嵬名济仰天狂叫一声,倏然站起了身子,在近处俯视着身材瘦弱、脸青唇白的大夏国君,一股子戾气涌上心头,‘既然如此,就没必要留着他了。’
嵬名济低头看了看,没有白绫,只有系着外袍的一条丝绦,‘够用了。’
看到嵬名济探手解下系着甲胄外袍的丝绦,秉常心中腾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嵬名济,你要做什么?!”
嵬名济默不作声,一步步的逼向前,只是将长长的丝绦两端缠在双手上,留下中间的两尺。两只手骨节凸出的手紧紧握着拳头,青筋根根迸起。
他杀了梁氏兄妹,要助秉常复辟,恢复大白髙国的旧日荣光,可现实又是怎样?看看这个让人恶心的东西,要有太祖、太宗和景宗的一成能耐,就不会叹着气要投靠辽人了。
“嵬名济,你到底要做什么?!”秉常质问的声音尖利的如同女人。
“干什么?”嵬名济攥着丝绦,面目狰狞,“陛下你安心去吧。大白髙国既然要亡了,你自尽殉国,也是尽了天子的本分。”
“逆贼!!!!”
嵬名秉常肝胆俱裂,他看得出嵬名济绝不是在开玩笑。一声尖叫,他猛然冲前,求生时生出的一股子蛮力,竟然将身高体壮的嵬名济一下撞开,趁势就冲了出去。
守在御帐外的都是嵬名济的亲卫,原本被梁氏兄妹派来的看守,都被他们全部清理干净,一个个手握斩马刀默默肃立。虽然听着里面似乎有争吵声,但隔了一层牛皮帐,里面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当秉常冲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措手不及。而更外围的士兵们更是惊讶,天子怎么逃了出来?
嵬名济铁青着脸紧追着出了大帐,劈手从门口的亲卫手中夺下一柄斩马刀来。
瞪着在前面跌跌撞撞奔逃的皇帝,嵬名济心头的怒火越燃越烈,烧得眼前一片血红,热得脑中只存下一片杀意。手中长刀一紧,三步并作两步,重重的几步追到秉常身后。他腰部反拧,全身的气力都鼓了起来,就这么向前用力将长刀向前一挥——
弧月般的刀光闪过,奔跑中的人影一刀两断!
御帐前,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暴怒下的愤然一击,汇集腿力、腰力和臂力,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力量,将年轻的西夏国主劈成两段,两截身子从中折分,啪的落在了地面上。
秉常趴在地上,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努力的向前爬着,一边还回头哭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千百支火炬的照耀下,数百人呆然地看着他们的皇帝哭喊着,用手撑着半截身体一下一下的向前挪动,长长的肠子也随之一点点的从身后漏了出来。
在黄赤色的火光中,鲜红的血也仿佛是黑色的。浓浓的黑,就像如椽大笔,饱蘸浓墨后在地面上划了一道。
思维和空气仿佛同时凝固,没有一个人能反应得过来。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秉常爬行,倒下,挣扎,最后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掠过,一个尖利的叫声击碎了沉寂:“他杀了兀卒!”
而后千百人一起惊叫:
“他杀了兀卒!”
“他杀了兀卒!!”
“他杀了兀卒!!!”
秉常再如何不好,也是西夏的皇帝,如果在帐中被勒死,没外人看到,出去后报了暴毙倒也罢了。但现在是嵬名济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将他一刀两段,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收拾。
在一片喊声中,狂怒中的嵬名济终于回过神来。他所侍奉的主君半截身子趴在了血泊中,另外的半截则远远的掉在了后面,而做下这一切的长刀,却在自己的双手中。
千百支火炬照得周围亮如白昼,千百只眼睛看着拿着刀的自己,也不知有多少人亲眼看见自己一刀将皇帝劈成两端。
宗室中的重镇,以嵬名为姓的宿将,终于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一声狂叫,远远的抛下了手中的斩马刀,抱头狂奔。没有人敢拦着他,就这样看着嵬名济冲出了人群。
阴暗的角落里,吴逵双眸映照着火光,亮如星辰。他没料到带着一封信来,却看到了这一幕好戏。亲眼看见臣子弑君,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戏码。
西夏国主就死在御帐之前,没有人将注意力投注到吴逵这一边,但弑君的凶器,却被嵬名济丢到了他的面前。吴逵双眼扫了一下周围,见过没人注意,脚往前一伸,脚尖一动,便将那柄斩马刀挑到了自己手中。
夹钢打造的锋刃经过了精心的打磨上油,锋利无比,在火光下还莹莹泛着青光,甚至没有沾染多少血液,也难怪能将一个大活人拦腰斩成两段。
这是标准的大宋军器监造的斩马刀,弧度,长度、宽度、重量,皆有定制。几万把刀放在一起,都不会有什么差别。
在刀面上的最下方,有着几列小字,凿上去的,歪歪斜斜。这是制刀工匠和监造者的姓名,以及时间。辽国和西夏都仿造过宋军制式的斩马刀,但没有一个会在刀上留下以待追查的记认。
就着火光,能隐约看得清这些字,四字一列:熙宁八年;六月壬子;上工魏申;锻造何安;监造臧樟。
只有最后一行是五个字:‘判军器监韩’。
吴逵啧了下嘴,竟还是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