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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辞章一封乱都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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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介甫这回是要走了?”

    程颢不论何时何地,无论身前有人无人,向来都是坐得端端正正。后世的被儒生们顶礼膜拜的明道先生,此时也不过三十多岁,可饱学鸿儒的气质,寻常人五六十岁也是拥有不了的。虽然是与自家人闲谈,但程颢肩张背tǐng的俨然姿态,即便站在朝会上,再挑剔的御史也找不出mao病来。

    相较下来,张戬便放松了许多,靠着jiao椅后背,他冷笑着,“不过以退为进罢了。因为韩稚圭,王介甫是上了告病请郡的札子,但天子现在是怎么想就不知道了。不知是要留还是要放。”张戬说到这里,不满的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韩琦的话总比我们这些御史管用。”

    张载、张戬与程颢是关系很近的表叔侄,而程颢与张戬又同在御史台中,更显得亲近。最后连在京中的宅子,都是租在一起。两家后院还有一道xiaomén通着。三人经常坐在一起议论朝政,探讨经义,他们的妻儿也一样互相来往走动。今日台中无事,张戬和程颢就坐在一起,闲聊起来。话题不知不觉中,便转到了王安石的身上。

    程颢轻轻叹着:“若王介甫能稍听人言,也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听也没用,均输、青苗、农田水利,哪一项不扰民?改是没处改,可王安石能听着劝把三法尽废?!尤其是青苗法,官府出面放贷!朝廷体面要不要了?!又是拿常平仓做本钱,若有天灾**,缓急间拿什么去救人?”一提起青苗贷,张戬便是一肚子火,越说越怒。他一贯瞧不起放贷的,连世间常见的僧寺放贷都被他批过,何况官府亲自上阵。

    “天琪表叔,你这话就错了。”程颢不同意张戬的偏jī,“若从救民济困论,青苗贷不为不美。如当年李参之于陕西,王介甫之于鄞县,都曾救民甚多。只是如今王介甫一改初衷,以求利为上,原本利民的青苗贷早已面目全非。为了多得利息,地方均配抑勒青苗贷,不需要贷钱的富户也要他借钱,朝廷的体面为其丢尽,故而当废。只不过若是能少取利钱,继续行之亦为不可。”

    张戬惊讶道:“伯淳,你前日谏章不是说青苗贷不当取利息吗?”

    程颢笑道:“这不过是进二退一之法。虽然是说不当取利息,但此事官家绝不可能答应,只求能少收一点就可以了。世间事本是如此,求之为十,通常也只能得之三四。”

    张戬觉得程颢妥协得太多了,不过他知道他表侄的xìng格便是如此,也不与他争论青苗贷的话题。另挑话头:“吕献可【吕诲】前岁曾言,王介甫‘大jian似忠,大佞似信’,‘误天下苍生者,必斯人也,如久居庙堂,无安静之理。’当日,司马君实还说‘未有显迹,盍待他日’,如今观之,吕献可一条条说得还有错吗?只恨吕献可没能早将安石逐出朝堂,让朝野不安如许。”

    程颢闭口不论,并不附和。去岁吕诲任御史中丞,以十条大罪攻击王安石,不止说王安石‘大jian似忠,大佞似信’,而且还说他‘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yīn贼害物’。可王安石刚刚任参政连半年还不到,变法才开始,如何能犯了这么多的罪行?

    而且其中还有一条,说得是一xiao臣章辟光上书,劝赵顼把已经成年的弟弟岐王赵颢遣出宫去,因而惹怒了高太后,要将其治罪。王安石支持章辟光,反对治罪,但吕诲却借机攻击王安石是离间两宫,朋jian附下。这样的说法有些太过了,程颢看不过眼。章辟光劝天子将成年的弟弟遣出宫去,哪有什么错?成年皇子都不宜居于禁中,何况亲王?

    这都是御史惯常做的,攻击宰执以博清名,即便输了,也不过是到京外任几年官就回来了,一点后患都没有,反而每每因此而升官,哪个不愿?程颢却是不喜欢:“吕献可只是碰上了而已,他弹劾宰执多少次,也不过碰上了三两次。御史正言,当是论事不论人。朝廷设谏官,拾遗补阙那是没问题,但以言攻人,却非应有之理。”

    张戬反驳道:“既如此,何必让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

    “风闻奏事不是妄言妄语。”

    他们两人已经为了如何做御史争论了许多次,每次都没争出个结果。程颢看似温和,其实甚为固执。他任御史里行一年多来,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从没有对同僚进行人身攻击。

    赵顼曾经问他何以为御史,程颢则回答道:‘使臣拾遗补阙,裨赞朝廷则可,使臣掇拾群下短长,以沽直名则不能。’

    赵顼很喜欢这样xìng格的臣子,多次留下他来深谈,甚至有几次拖到了中午之后,让服shì赵顼的内臣抱怨说他‘不知官家未曾用膳?’

    因为程颢是这样的xìng格,尽管他对王安石提出的新法令有些不以为然,但新法中对的承认,错的指出,并不会一口否定。也因如此,一力反对新法的张戬,就对程颢的态度有所不满,

    可张戬拿程颢没法,辩论不是对手,就算偶尔占上风,可看到程颢那副永远都是平和浅淡的笑容时,就没有了胜利的感觉。程颢的笑容,就像一个xìng格平和的老先生,看到顽皮的xiao孩子时,那种自然流1ù出来的夹杂着些许无奈些许戏谑的温和笑意,一点也不像跟自己年岁相当的样子。

    张家的一个老仆,这时进来递上一张名帖,“禀御史,外面有位xiao官人,说是校书的弟子,今次因事入京,便来拜上校书。”

    “大哥的弟子?”张戬伸手接过名帖。

    程颢看了一眼封面:“弟子韩冈?是子厚表叔mén下的哪一位?”

    “韩冈?”张戬念着名字,“好像是有这个人。年岁不大,个头蛮高。表字唤作yù昆,yù出昆冈。家世tǐng普通,但比谁都用功。”

    韩冈这个名字他真的耳熟,模模糊糊的有些记忆。张载的弟子他几乎都见过。前次回乡,虽然吕家兄弟走了两个,游师雄也考上了进士,但其他弟子皆打过照面。韩冈当时虽然不显眼,但见了多次,总是能留下些印象。

    “请他进来吧。”张戬对老仆说道。

    “不知是赶考,还是入京求学的?”程颢随口问着。

    “赶考的去年就该来了,若说是入京求学……”张戬想了一下,又摇摇头,“国子监收人也不会赶在礼部试前。”

    很快,老仆引着两个人转过庭前照壁。张戬和程颢站起身,就在厅内相迎。

    “天琪先生,伯淳先生。”韩冈在张戬、程颢面前拜倒,“末学晚生韩冈,拜见两位先生。”

    程颢、张戬两人,韩冈都不是第一次见,甚至都有听过两人讲学的记忆。只是当时他的前身身处张载的众弟子之中,并不起眼,也不指望他们能认出自己。

    程颢气质纯粹,谈吐温雅,谦谦君子,温润如yù,就是对他最好的写照。永远都是平和淡泊,无论如何争论,也不见其动怒急躁。与他jiao谈,顿觉如沐net风。一代理学宗师,诗书醇化气质,也是理应如此,却比他总是一张棺材脸的弟弟要强。而张戬的眼神便利了许多。他二十多岁便中进士,少年得意。又因张载的缘故,而在关西很受敬重。如今做了御史,故而xìng格上有些锋锐。

    这边程颢和张戬两人看着韩冈,也觉得这位年轻人举止自如,形容出sè,礼仪上也无所缺,没有一点xiao家子气,的确是张载弟子的风范。

    略叙寒温,三人延礼落座,见韩冈yù言又止,心里透亮的张戬便笑道:“yù昆你到得不巧,大兄日前被派去明州查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还真是不巧!”韩冈脸上的失望并不是装出来的,他又欠了欠身:“不过能见到两位先生,已是不虚此行。”

    张戬问道:“记得yù昆应是秦州人氏吧?今次入京不知为得何事?”

    “学生刚刚得荐秦凤经略司勾当公事,今次入京是来流内铨递家状的。”

    “入官了?!”张戬惊讶之sè在眼中闪过,看着韩冈过分年轻的面容,“yù昆你才二十吧?”

    “学生刚过十九。”

    “十九就为官……勾当公事,这是连差遣都有了!”张戬的惊讶再也掩饰不住,监察御史的常识告诉他,韩冈得到的这项任命并不合法度。‘真的还是假的?’他不由得怀疑起来。

    程颢一直沉yín着,这时突然问道:“前日听说秦凤机宜王韶、雄武节判吴衍还有都监张守约一起荐了一人,因为年齿不足,而由官家亲下特旨……”

    韩冈点头:“正是学生。”

    听到程颢提醒,张戬也想了起来。若比耳目消息,御史台在朝堂诸司中可是排前面的。即便是军情信报,监察御史都有资格查询和过问。官家下特旨给一个从九品选人差遣,在御史台中,也算是个xiaoxiao的新闻了,“原来就是yù昆你啊……”

第4章 辞章一封乱都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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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戬记得韩冈家世并不好,甚至不是书香mén第,更不能与种建中那等将mén弟子相比,但就是因为如此,才显得不到二十便引动天子颁下特旨的韩冈是如何不简单。

    “yù昆你能同时得王韶、吴衍和张守约三人青眼,才学当是不差,怎么不安心下来多读两年,也好考个进士出来?”

    “秦州虽大,却也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韩冈感慨着,“外有西贼肆虐,内有蕃部不顺,年年烽烟不断,怎能安心读得下书去?”

    韩冈的话惹得张戬颔称是。当年李元昊举起叛旗,张载同样有着投笔从戎的心思,若不是有范仲淹、韩琦一众名臣来镇守关西,动dang的局势也容不得张载、张戬安安心心的读书下去。“既然yù昆你是王韶所荐,那应是为了开拓河湟喽?”

    “正是当年子厚先生倡之议!”

    “开拓河湟,钱粮、人马都要千里迢迢的转运过去,秦州百姓便要受罪了。”有个知兵的兄长,张戬当然对开拓河湟的战略有所了解,其利弊亦是心知。

    “……总得试上一试!一旦真能收服河湟蕃部,秦州便为腹地,生民也便不用再受战1uan之苦,这是一劳永逸。”韩冈年轻的脸上透着坚毅,“其事虽难,若是还没有做过便放弃,心中总是不甘心!”

    这话若是由他人说出,张戬必然拍案怒斥,而程颢也要摇头,语重心长地开始劝诫。但韩冈是张载的弟子,并非外人,年轻人的冲劲却是让张戬和程颢看着喜欢。即便他说出的话有些幼稚,但想来也是因为太过年轻,思虑不足的缘故,不是本心上有错。

    只不过河湟之事,得王安石之力甚多,张戬和程颢这时又想起称病请郡的王安石。心道‘王介甫若去职,韩yù昆的职司,也许要生变数了。’

    ……………………

    中书mén下。

    也即是政事堂内,一名又高又胖的堂吏脚步匆匆,沉重的脚步声传遍廊中。

    曾布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中正在读着的老杜诗卷。他身为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总理并督察中书mén下吏、户、礼、刑、工五房吏人公事。职位要津,庶务繁芜,但凡往政事堂的公文都要管着。平日里都是忙得团团转,也只有今天,他自任职以来才第一次这般轻松过。

    胖堂吏走到mén外,对里面喊道:“都检正,三司方才又来人了,急着要昨日来待批的公文。”

    “让他再等一等!”曾布摇摇头,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此事需待王大参回来再批。”

    “xiao人明白!”胖堂吏今天已经好几次往返于前院和检正厅,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等王大参回来再批。但这一请示的环节他不敢省,自以为是,砍头的可是自己。

    胖堂吏转身要走,曾布自后面叫住他,把他唤进公厅来:“曾相公、陈相公,昨天可曾说什么?”

    胖堂吏是曾布的亲信,既然曾布有问,便不敢怠慢:“昨天王大参从宫中出来就没回政事堂,后来宫里传出消息后,曾相公和陈相公便想立刻下堂札停止推行青苗法,但赵大参却说,是王大参nong出来的事,得让他自己自己回来废除。”

    “赵阅道帮了大忙啊!”曾布笑着,心里却对赵抃没半点感jī,却在想赵抃一点担当都没有,又不敢做事,难怪总是在叫苦。

    曾布昨天一听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赶去王安石府。他跟吕惠卿、章惇等一众变法派的中坚官员都在mén房候着,待了整一天,也没见到告病的王安石,不过把心意传到就已经够了。只是曾布没想到,他这么一走,昨天在政事堂中竟然生了这么多事情。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尽管有两只猴子的官职比老虎要高——“还真是有趣!”

    胖堂吏则在不无忧虑的看着堆满了曾布桌案的厚厚几撂公文,忧心忡忡。“都检正,积压了这么多公文,不会有问题吗?”

    “你担心个什么?”曾布站起身,徐步走出mén,回头望着北面的宫城,崇政殿就在他视线落下的方向,“不用急!参政很快就会回来!”

    崇政殿。

    赵顼现在很烦躁。他低头盯着铺在御案上的王安石的请郡折子。‘臣请辞’几个字一入眼,就像被烫了一下,视线随即便离开了那份辞章。年轻的皇帝并没有料到,只因韩琦的奏章,他犹疑了一下多说了几句,王安石的反应便会这般jī烈。

    好歹是出身在皇家,宗族中有形无形的勾心斗角也见得多了。赵顼登基时日虽短,但王安石为何会如此做,他还是明白的。而王安石的目的,赵顼也一样清楚。

    可韩琦是三朝老臣啊!相三帝扶二主,没有韩稚圭,英宗坐不稳皇位。他赵顼能坐在这个位子上,有韩琦的功劳在,他的恩德不可不念。韩琦说的话即便不相信,也得做出个相信的样子,这才是顾全老臣体面的做法。

    但王安石那边又该怎么办?听他自去,不再变法?那钱哪里来?军队如何整备?失土如何收复?二虏如何降伏?!

    罢去新法可以!罢免王安石也可以!但你得给我个富国强兵的方略来!

    韩琦给了,让他‘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但将每年朝廷收入的五六千万贯全部吞吃掉,还要带饶个几百万贯封桩钱的三冗——冗兵、冗官、冗费——有哪一条说的是皇帝?这些钱几乎都是被数万官员,百万军队,还有几千宗室hua去的!

    仁宗、英宗,还有他赵顼,哪一个是奢用无度的昏君?没有啊!仁宗皇帝大行前,身上盖的被子是旧的,用的茶盏是素瓷的。先皇登基四年,病得时候居多,宫舍、出游,会hua大钱的支出一项也没有。连大殓,也是因为距离仁宗驾崩才四年,国用不支,费用一省再省,害得自己连孝心都尽不了。而他赵顼呢,自登基以来何时奢侈过一星半点?!这样的情况下,自家再节俭,能节俭多少出来?即便自己一点不用,也不过省下几十万贯。这对三司账簿中越来越大的窟窿来说,是杯水车薪。

    王安石不能走!从昨日想到今日,赵顼越的肯定,王安石不能走!要想富国强兵,实现自己的梦想,就不能放王安石走!

    如果不能两全,必须要做一个选择的话,赵顼很清楚该选谁!

    崇政殿中,宰执、两制,决定大宋国策的十几位重臣都在等着赵顼从沉默中醒来。站在宰执们的下面,司马光平心静气的等着。不同于曾公亮、陈执中的心浮气躁,不同于文彦博、吕公弼的急不可耐。几位翰林学士中排在第一位的司马君实,始终都是保持着冷静的态度,仿佛变法的存续、王安石的去留,如流水过石,在心底没有引起一点动摇。

    不知过了多久,赵顼抬起头来,神sè间没了犹豫:“变法刚刚开始,王卿实走不得!司马卿,你为朕草拟一份慰留诏书。”

    赵顼的话,让宰执们一阵sao然,而司马光应声答是,接下了旨意,退后去写诏书。他是翰林学士加知制诰衔,正是有资格草拟诏书。

    “陛下!”文彦博却是当先上前:“天下纷纷,皆为新法。新法悖时难行,天下士大夫无人不言。王安石既已然自知,何不从其愿,放其离京?!”

    “文卿何出此言?!”赵顼又惊又怒,他知道文彦博与王安石互为政敌,但天下纷纷之说,未免也太过了一点。别以为他年轻不晓事,青苗贷的实行过程中的确有问题,但使人监督并修改一下,当是能解决。只要修正了,青苗贷对百姓只会有好处。他当即批驳,

    “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处不便?”

    文彦博生于真宗景德三年【西元1oo6年】,到了如今的熙宁三年,已年过hua甲,几近古稀。六十五岁的他老迈龙钟,身子佝偻着,皮rou都松弛了。但宽大的骨架子一旦tǐng直,数十载为相而产生的压迫感,便宛如一团yīn云沉甸甸的压向年轻的皇帝。他冷笑,从net缝中挤出的苍老声音,就像从崇政殿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陛下!天子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竟然敢这么说?!

    赵顼闻言一惊,双眼瞪住文彦博。而文彦博则垂下眼帘,但身子站得更直。殿中的重臣们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到文彦博的话,又好像默认了说进他们心里的这一句。

    对,文彦博说了大实话。无论是变法,还是反变法,两派之间的笔墨往来,尽管都是冠冕堂皇的说着是为天下百姓着想,但实际上考虑到百姓只是附带。青苗贷能稍稍惠民,却伤了士大夫的利益。文彦博这是在提醒赵顼,不要忘了天子之位的根基在哪里。

    朝堂上每每争论治国之策,都是把百姓拉出来为自己的话做背书,哪一个不是摆出为民请命的态度。三年来,赵顼还是第一次从臣子的嘴里清楚的听到治理家国的本质。即便过去王安石与他谈起青苗法的本意,也要遮遮掩掩,不肯把话说透。

    是不是该谢谢文彦博?这些年来,这位文相公还是第一个肯跟他说这些大实话的臣子啊!

第4章 辞章一封乱都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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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顼浮在脸上的带着冷意的笑容,仿佛方才文彦博的翻版。大宋天子一瞬间成熟了不少,眼神中还残留的一点天真褪去了。视线从群臣身上划过,每一个人顿时觉,从皇帝那里传来的压力不知不觉的已经大了许多。君臣都沉默着,巍巍崇政殿,像是又要潜入沉默的深海中。

    “陛下!臣已将慰留诏书拟好,还请陛下御览。”

    司马光出声,打破了僵持的安静。他双手捧着刚刚草拟好的诏书,微欠着身走上前。走过文彦博身边时,司马光脚步稍重了一点——他是在提醒。

    文彦博自庆历七年【西元1o47年】便入居政事堂,朝堂故事哪有不熟悉的道理?可他偏偏催着天子把王介甫赶出朝廷,却一点也不顾及王介甫的脸面,连惯例故事都不管了。这样真能如愿?不,这反而会惹起皇帝的反感!

    自仁宗朝以来,shì制以上官员请郡,除了因为在建储之事上开罪了英宗皇帝的蔡襄,哪个不是下诏慰留几次,方才批准?!王安石nong出的新法虽是祸1uan国政,但本心非是为己。此事天子心知。即便要将其罢去,心中也免不了有愧疚之心,他的辞章岂会一请而允?!

    司马光为文彦博的失态叹气,他这叫关心则1uan!文彦博向来是以稳重,多谋著称朝堂。总角之时,便知道用水将树dong里的球浮出来。跟自己一样,xiaoxiao年纪便广有名声。但现在看看他,不该说的说了,不该做的做了。等天子回过味来,心里又会怎么想?不,看天子的模样,他已经明白了过来。有些事不该说透,不能说透,却偏偏给说透,这叫nong巧成拙!

    “司马卿,快把诏书拿过来。”

    司马光将拟好的诏书双手呈上,让一个随shì的xiao黄mén将诏书拿去,展开在赵顼眼前。

    “……今士夫沸腾,黎民sao动,乃yù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sī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赵顼默念着,不自觉的微微点头。因为一点委屈,便丢下政事不理,还称病要出京,对于王安石的做法,赵顼心中其实还有些抱怨的。‘现在士大夫议论沸腾,百姓sao动,你却要辞去职务,自取安宁。卿家为己所图,固然无憾,但朕的期望,又该委托给谁?’司马光这一段,当真是写进了自己的心里。

    拿过朱笔,签字画押,盖上印。赵顼将诏书递给身边的近臣,“传与王安石。他再病着,朕就要派太医去了。”

    ……………………

    作为参知政事,王安石现在的府邸照例是御赐之物。有hua园,有楼阁,是东京城中数得着的大宅院。但在宅院中生活起居的人却很少。

    王安石没有娶过妾,身边也没有什么通房丫头,仅有一位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妻吴氏。在众臣中,除了司马光,再无他人如王安石一般。平常在身边听候使唤的,只有一位老仆。在家中奔走的,不过十几个男nv。

    王安石与吴氏总共生过三个儿子,三个nv儿,但一儿一nv幼年夭折,儿子nv儿都只剩下两人。

    长子王雱自幼聪颖,十余岁便能做策论洋洋数万言,三年前考中进士,又回乡娶了金溪萧家的nv儿,如今人尚在南方为官。

    次子王旁远不如他大哥聪慧,xìng子又有些古怪——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父兄太过出sè,这做xiao儿子压力便会很大——考进士是没可能了,王安石想着日后还是为他求一个荫补,安排着娶mén好亲,平平安安的过个日子。

    大nv儿已经嫁了人,是当年在群牧司任官时的同僚吴充的儿子吴安持。如今吴充已经做到了三司使,一国计相,儿nv亲家同居高位。不过吴充对变法之事向来不置可否,看意思也是否定的居多,旧日的好友,如今的亲家,也是渐渐分道扬镳的模样。

    长子长nv都不在身边,大弟王安国去了西京任国子监教授,王安礼,王安上两个弟弟,一在河东,一在江南,兄弟几人分居天南海北。陪在王安石夫fù一起住在这间宅邸的亲人,就只剩两个儿nv。

    时已近晚,王安石在书房中等着消息,他并不知赵顼最后会做出什么决定,但今天之内,慰留诏书应该会来。不论是天子同意他的请辞,还是不同意,照着旧例,都不会一请而允,都会来回几次。就像天子登基,对皇位必须要三辞三让一样。如果变法就此而止,辞章往返两三次后就会放人了,如果天子还想继续变法,真心留己,五辞、六辞之后,都不会答应。

    一本孟子拿在手中,字里行间满是王安石旧日做的注解。孟子的理论向来为他所秉承,又别有阐。作为当代屈指可数的学术大家,王安石前些年在金陵教书育人时,都是以孟子为中心。只是他今天没有心情看书,本身又是个急躁xìng子,把书翻得哗哗作响,几个时辰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书房mén开了,不是王安石等的消息,而是夫人吴氏走了进来,脸sèyīnyīn的:“二姐刚刚回来了。”

    “哦!”王安石随口应了一声,二nv儿今天去探望她嫁出去的姐姐,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说大姐儿最近在吴家过得很不好。”

    王安石放下书,面沉了下来:“出了什么事?”

    一听问,吴氏顿时爆出来:“还不是你闹得!都是你nong得新法,舅姑都给她脸sè看,连姑爷也吵了几次!”

    “……是吗?”

    王安石声音干干的。他和吴充过去同为群牧判官,情谊甚笃,故而结为儿nv亲家。可没想到因为新法之事,他与吴充越走越远,旧时的情谊不再,反而连累了自家nv儿。

    “大姐那里让二姐儿经常去看看,若是有闲,带xiao九回家来住两天也行。”

    nv儿都嫁出去了,她婆家的家务事王安石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也只能让nv儿回来住两天散散心,正海也可以把外孙带来。他都已经五十了,平日也在忧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脱去号为拗相公的外衣,其实王安石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饭还没好吗?”王安石不想再听这些烦心事,催着开饭。

    吴氏恨恨地盯着王安石。她知道必须在吃饭前把话说清楚,等到开始吃饭,他就又会去想事情,面前放的菜不论多难吃,王安石都会一口口的吃下去。甚至不需用菜,就算是鱼食,她的这位夫君也会毫无感觉到一颗一颗的吞进肚子里去,吃完了都不会现——这是他跟着仁宗皇帝一起钓鱼时做出的事。听说仁宗皇帝认为是装出来的,心怀伪诈,可自家的夫君自己最清楚,他那xìng子,哪里会演戏?!实实在在的糊涂!

    吴氏柔声说着:“老爷,就是回家住两天,终究仍是要回去的。还是把姑爷换个差事吧,离了京城就行。”

    “吾已称病,说不定等几日也是要离京。怎么换?”

    王安石的推脱之言,终于惹怒了吴氏,一拍桌子:“王獾郎!大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rou,你不心疼,我心疼!”

    纵然这里并没有外人,但被夫人叫着自己的xiao名,王安石还是觉得有些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大哥儿那里有没有来信?”

    吴氏脸一背,就不去理他。

    王安石看得苦恼,他并不惧内,雅善诗赋的吴氏也一直都是自己的贤内助。但这两年,不知为何自家夫人的脾气慢慢变得古怪了起来,往往因为一点xiao事火。但好歹是糟糠夫妻,让一让也没什么觉得丢脸。

    书房mén忽然被敲响,王安石的老仆在mén外响起:“介甫相公,中使来了!是御yao院的李都知。”

    王安石如释重负,立刻躺回书房内的netg榻上,吴氏恨恨地哼了几声,最后还是坐到了netg边。装病就有个装病的样子。虽然他的称病谁都知道是假,但一点表面文章都不作,却是在找御史弹劾。

    李舜举进来时,王安石已经躺在netg上,吴夫人在旁服shì着。只是王介甫一点病容都没有,很健康的样子。李舜举习以为常,拉开圣旨便开始读起来——在称病的臣子家宣旨,不会要让躺着病榻上的臣子起来跪下,这是顾全着大臣体面,也是天子体恤臣子的表现。

    在病榻前,李舜举抑扬顿挫的读完诏书。一如预料,并没有回应。李舜举做了多年的宣诏使臣,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今次为了将王安石请出山,不走个四五趟,跑细了双tuǐ,也不会有个结果。不过想想过去,至少今次不用再为了宣召而追进厕所了。

    只是他放下诏书,却现王安石的脸sè,不知何时已是铁青一片。他xiao心翼翼地照规矩提醒着:“大参,还请接旨。”

    “这是司马君实写的?!”王安石厉声问着。如果将诏书拿到眼前,只看笔迹,他便能知道是不是出自自己旧友的手笔,但这旨意他如何能接!?

    李舜举方才一读诏书就知道不对了,在他看来王安石怒也是情理之事,他点头答道:“的确是司马内翰的手笔。”

    “司马十二好文采啊!”王安石气得双手之颤,直直坐了起来,也不装病了。‘士夫沸腾,黎民sao动’,这分明是在bī他辞职!‘卿之sī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这十六个字,更是诛心之至!天子看了对自己的看法又会如何?

    “……都知请回吧。”王安石强忍着怒气。

    李舜举见状,也不敢触王安石的霉头,立刻告辞离开。但走之前还不忘说一句:“官家可是真心诚意的等大参回来。”

    李舜举走后,王安石翻身下netg,铺纸磨墨,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司马光的话,他要一句句的驳回去!

第42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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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城内外,大xiao酒店、食肆、铺子,有数以千计之多。但能被东京城百万士民口耳相传的,只有七十二家正店。其中有的是官营,有的是民营,有的原是行会会馆,也有的本是豪mén旧宅,来历五hua八mén,但名气却都是一般儿的传遍天下。

    位于东京内城新mén里的会仙楼正店,虽然比不上樊楼的富贵奢华,也比不上清风楼的店面广大,更比不上御街边的张家园子和状元楼的地势绝佳。但会仙楼有个优点,便是闹中取静,尤其是后院的诸多雅间,都以幽静隐秘而著称。

    坐在会仙楼的楼上靠北临窗的座位,不但可以纵览汴河胜景,还可以望见北面不远处,隔着一座虹桥,就在汴河对岸的开封府衙。只是很少会有贵客来选择在楼上用餐,二楼三楼的桌位,日常多半是被开封府的低层官吏所占据。在后院的hua园中,被假山、树木、xiao桥、池塘,还有几条蜿蜒曲折的长廊所分割出来的座座雅间,才是会仙楼中最为受到欢迎的地方。

    流内铨令丞刘易,近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走进会仙楼的后院。虽然他也是个官人,而且还是京官。但在物价腾贵的东京城中,他一个从八品大理寺丞的些微俸禄,想养活全家十几张嘴,还要应付不时来打秋风的乡人,早已是捉襟见肘。

    与平常百姓幻想的官人们的富贵生活不同,刘易这样的青袍xiao京官,他最为常见的待客方式,就仅仅是在路边的xiao酒肆中胡1uan吃上一顿。即便这样,他的钱囊一个月也经受不起几次消磨——留京城,大不易。

    被一位知客在前引着,刘易穿廊过户。他看着前面知客所穿的衣服,竟然不比微服而出的自己差上多少。尽管刘易穿得不是质地优良的公服,但身上现在的这一件用也是不错的料子。可区区一个仆役,竟然能跟他这位官人相比!

    在廊道上左绕右绕,最后刘易在客的带领下,终于走进了一间mén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忘归莲华四个草字的xiao厅中。厅mén内,迎面便是是一张四扇屏的荷hua屏风。四张荷hua姿态各异,有含苞yù放,也有hua开正yan,还有残荷独枝,中间偏右的一幅上,一支亭亭独立的半开hua瓣上似有似无的还带着点点水意,当是出自名家手笔。

    绕过屏风,就看见长着一张方面大耳,面白留须,模样甚有威严的中年男子在窗边坐着。将人引到,知客便退了出去。进退间不一言。没有不呼自来、筵前歌唱的打酒坐妓nv;也没有腰系青hua布手巾,为客人换汤斟酒,俗称焌糟的fù人;更没有一拨儿cha科打诨、博取赏钱的厮bo闲汉,一切都保持着尽可能的安静,便是这间会仙楼后院的最大特点。

    刘易走上前,躬身向中年人行礼:“下官拜见shì制。”

    中年人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桌子:“坐!”

    刘易看过去,桌上早已摆满了冷碟和果子。注碗、盘盏、果菜碟、水菜碗,大xiao十几件,还有两人座前的酒盏、酒壶、筷子,无一不是闪闪亮的银器,加起来不啻百十两之多。

    东京城中,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才有这般豪阔的财力,寻常的脚店和xiao酒肆,即便想做的奢华一点,用的器皿也得到正店来借。

    两人落座,很快一盘盘热菜也端了上来,每一道依然是用着银碟盛着,特制的银碟下,还有着yīn燃火炭的托底,以保证菜肴不会很快冷去。

    端菜来去还是悄无声息,知客最后在屏风处站了一站,见两位客人没有其他吩咐,便躬身退出mén去。xiao心的将mén掩好,厅中就只剩下刘易和中年shì制两人。

    只有午夜时分,山中寺观才有的寂静降临在厅内,厅外的杂音一点也没透进来。xiao厅以莲为名,窗棱、桌案、梁椽,乃至杯盘碗碟,处处都打着莲hua的记号。就连在窗下燃着的熟铜火盆,也是一朵完整的千叶莲hua。袅袅香烟同样自荷huahua苞形制的青铜香炉中丝丝缕缕的升起,在厅中扩散开。一股淡淡绵香在鼻尖传递,香味清而醇,不似寻常薰香的浓烈,正是应了这间荷厅的特sè。

    刘易无意多看,厅中死一般的寂静让他坐得很不自在,他陪着xiao心,问道:“不知shì制唤下官来此,为得何事?”

    中年人第二次开口,说得话多了一点:“……近日可有一名秦州新选人来流内铨递家状注官?”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有天子亲下特旨的。你可知道?”

    刘易当然知道。天子亲下特旨,为年岁不到的选人派定差遣,这还是新条贯颁布后的第一次。身为流内铨令丞,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是不是韩冈?”

    “没错,正是他!”

    “不知shì制想要他如何?”刘易还明白,韩冈已经被定了差遣,如果要帮他只要在旁边看着就行了,既然shì制提及他,只可能是使坏。

    “两天后,安排他参加铨试。”中年人的要求很简单。

    刘易吃惊的猛摇头,这怎可能做到:“铨试是为了定差遣,但他本已有了天子特旨,差遣早定下了。秦凤路经略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宜。根本不需要再参加铨试啊……”

    中年人身子略略前倾,只一动,在刘易眼里就如山岳倾颓,迎头压来,只觉得沉沉的有些难以喘息。就听中年人问道:“韩冈……他有没有出身?”

    刘易老实的摇头回答:“没有!他只是个靠举荐得官的布衣而已。”

    “无出身者注官候阙,难道不是必须要参加铨试吗?”中年人轻轻笑了几声,有着一点偷了空后的得意,“朝廷即有条贯在,依律而行便可。汝等尽忠职守,天子还能说不是不成?”

    “……下官明白!”刘易略一思忖,便点头称是,对面的人说得的确没错。他笑道:“请shì制放心,下官自然会好生料理韩……对了!”刘易的眉头又一下皱起,“新官铨叙,陈判铨肯定会在场。下官从何下手?”

    中年人脸上的微笑书写着自信,轻轻点着酒杯的手指,让一圈圈bo纹在银边装饰的液面上回dang,好像就是在说着一切尽在掌握中,“你们的判流内铨事,那一天不会留在衙mén里。在京百司,每天都要轮上两人上殿廷对,奏报司中大xiao事务。两天后,正好轮到陈襄和度支司的左仲通上殿。”

    “原来如此!”刘易点着头,他这时才醒悟过来,眼前的这位shì制本就是管着殿廷轮对的次序的,“既然陈判铨不在,要安排起来就方便多了。shì制请放心,有下官,再加上程禹,包管让韩冈过不了铨试这一关。”

    中年人轻轻点头,很细微的动作,就让刘易喜出望外。

    刘易抬手为中年人斟酒,随口笑着问道:“只是下官在想,韩冈不过区区一个从九品选人,为何要与他为难。仅仅是铨试,又不是进士举,即便今次不过,官身照样还在,也不过是要等个一年半载再轮来考差遣。大费周章的,不知……是为了……”

    刘易的声音越来越xiao,眼前之人突的变得冰寒的眼神让他感到畏缩。宛如被撬开了八片顶阳骨,一桶夹着冰块的河水当头浇下,浑身从骨子里都瑟瑟寒。他立刻低头认错,“下官多嘴了!”

    可透过这冷如高山玄穹的一眼,刘易已经看透了面前的宝文阁shì制的真实用心。剑锋所指,并不在韩冈,而是在王安石!

    对,没错!正是王安石。韩冈虽是由王韶、吴衍和张守约三人共同推荐,但亲自请了天子的特旨,赐了差遣的,却是王安石。只要能在铨试上证明韩冈才学能力并不合格,就等于是在说天子无识人之明。而天子多半便会把这笔账算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若在过去,天子并不会把这等xiao事放在心上,但如今以王安石所面临的境地,刘易相信,他的倒台只要再压上几根稻草。韩冈也许只是一步闲棋,但闲棋多了,即便以参知政事的权柄,也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分量。

    中年人这时站起身,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抬步出了mén去。

    刘易手忙脚1uan的陪着站起,却识趣的并不将之送出mén。就站在屏风边,看着中年人并不宽厚的背影消失在mén外。人已经远远的走了,藏在心底的八个字才缓缓出口: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管他呢!”又了一阵呆,刘易毫不在意冷笑一声,韩冈又不是他亲戚,王安石也不是他举主。何况让他这么做的,又是得仰着脖子才能看到的宝文阁shì制。听话受教,自然会有好处,如果不听话……刘易可不想去偏远xiao郡做官。

    只是他一个xiaoxiao的京官,竟然能把手cha进高层的争斗中。即便只是轻轻的搭了一下,推了一把,保不住什么时候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但这种撬动朝局的感觉,却让他心醉神mí!

    拿起酒壶,刘易给自己满满的倒上了一杯会仙net靡,又直接用手抓一条yù板鲊丢进嘴里。自他进了忘归莲华厅后,并没见到那一位动过筷子哪怕一下。现在他走了,一桌的上品宴席,便全便宜了自己。

    尝着佳肴,品着名酒,刘易快活的哼着xiao曲。有酒今朝醉,无酒亦自眠。想那么多作甚,好好的犒赏一下自己才是真!

第42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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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上的局势依然还处在僵持中。

    由于司马光草拟的一份诏书,气得王安石上章自辩,bī得赵顼亲下手诏认错——‘诏中二语,失之详阅,今览之甚愧’——但赵顼的手诏无用,王安石依然称病不朝,一份份奏章都是求着要出外。而赵顼,也不厌其烦地下诏慰留。很快三天过去了,王安石和赵顼之间辞章和诏书往来了多次,也的确跑细了传诏的御yao院都知李舜举的双tuǐ。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jī王安石出山,还是因为王安石的执拗xìng子让天子有了逆反心理。赵顼最近还下诏要提拔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一张清凉伞【注1】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的抢着要,可司马光却拒绝了这个晋升执政的机会。

    这样的情况下,韩冈往王安石递的mén贴自然不会有回音。而他往流内铨呈了家状,也被告知要等上几日——对此,韩冈并不惊讶,官僚机构若是行动迅反而奇怪了。

    身在富丽甲天下的煌煌巨城之中,韩冈不是没有想过chou空逛一下东京。只不过到了东京城后,他正事还没办成一件,无论是王安石还是流内铨,让他没有那个闲心思。何况天寒地冻,万物衰败,也不是逛街的好时候。

    现在韩冈每天就只是在路过时大相国寺后mén往里面张望一下,顺便在路上看看御街两边有名的千步御廊,或是望一下相当于后世的游乐场、有着各式杂技、曲艺的桑家瓦子。还有最引起他兴趣的,便是天下之重心,东京之中心——大宋皇宫。而韩冈每天都要去报到的流内铨就在宫城内。

    这几天,韩冈都是上午去流内铨,午后到王安石府,在两个地方报个到,顺便听个消息,有时还会想想秦州的事。

    临出来时,王韶已经准备上书朝中,用一万顷未垦荒地,来为自己的在古渭建军,并屯田渭河两岸的计划背书。

    那一份奏章,最多只会比自己出行迟两天。传递专折的急脚递的度,一日一夜至少四百里,却要比韩冈来东京要快上三倍以上。如果中间不耽搁,按时间算,朝堂的回复早在自己抵达东京前,就应该回到了秦州。说不定王韶的第二份奏章,此时也已经送进了通进银台司中。

    应该不会有问题,毕竟李师中自己都这么说过。韩冈放心的不再去想此事,需要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情。

    除了流内铨和王安石府,以及考虑秦州之事外,一天剩下的时间,韩冈都是去张戬和程颢的府邸拜访。当然不是闲谈,而是求学。由于探明了张戬和程颢的政治倾向,韩冈便很xiao心的不去打听如今朝堂政局方面的消息,只是对经义上的疑难问题详加询问。

    而程颢和张戬,尤其是程颢,对韩冈的好学很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向他解说释疑——监察御史的工作并不繁忙,尤其是现在新法近乎停顿的时候。张戬和程颢都多了许多时间。师者,传道授业解huo者也,程颢在这方面,做得十足十。他热心的教导,让韩冈心中都不免有些愧疚。

    韩冈对儒家经义的求学,从本心上可以算得上功利。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早已成型,根深蒂固,极难动摇。他对儒家经典的学习,只是想将后世的学术理论融合进来。连韩冈自己都没觉,由于自负于千年时光的差距,即便在求学中,他也免不了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看待此时的儒家学者。

    但韩冈通过与程颢的来往,现他学术宗师的地位并不是靠后世吹捧得来。程颢对一些新观点的理解很快,也没有死板守旧的顽固。韩冈的一些新奇观点,尤其是从算学的角度去解释格物致知的道理,程颢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有意思,并细加追询。

    当然,韩冈和程颢对于气在理先还是理在气先的问题,还是有着不同意见——这是mén派之别。无论如何,韩冈都很难从唯物主义者转化为唯心主义。对于此,程颢都不禁摇头叹着韩冈在天地本源上的看法比张载还要偏jī。

    又是一天过去,韩冈从程颢家吃了晚饭回来。今天听了一天的net秋谷梁,被塞了一脑子的‘为尊者讳,敌不讳败,为亲者讳,败不讳敌’,到现在还在晕着。刚进mén,驿丞迎来上来,递上来一封信,“韩官人,傍晚的时候流内铨遣人送来这封信,并说通知官人你后日铨选,让你切记,不要忘了。”

    “铨试?”韩冈谢过了驿丞,疑huo着打开信封,打开一看,果然是盖了流内铨印章的公文,通知他两天后去参加铨选考试。

    ‘见鬼了,差遣不是定了吗,怎么还要考?’韩冈一肚子的纳闷,有官身无差遣的选人要参加铨选,但他的职司已经挂在了秦凤经略司中,还是天子亲下特旨,怎么又来了?而且上午他就在流内铨衙mén中,怎么没人跟他提上一句?现在还派人送了信到驿馆,这是进士才有的排场啊。

    韩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既然流内铨有了这样的命令,他一个还未得官的从九品选人,却没有拒绝和申辩的余地。王安石现在不见外客,更找不到他出头,如今即便不愿,也得去流内铨走一遭。

    路明放弃了科举,现在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这些天每天都是早早的便跑出去,入夜后方才回来。而刘仲武去了三班院也还没回来。韩冈坐在驿馆外厅中,又叫了一份饭菜,方才在程颢家做客,他没好意思多吃,只能回到驿馆再补一顿——这几天也都是如此,反倒是李xiao六,一直跟着韩冈在外跑的他,都是在张戬和程颢家的厨房吃饭,反倒能吃得肚儿溜圆。

    不过在驿馆里也有在驿馆里的好处,韩冈吃完加餐后,也不立刻回房去。就坐在外厅一角,低头喝着饭后养胃的香薷饮,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谈话。

    城南驿中都是官人,闲聊起来话题当然离不开最近引起朝堂动dang的一桩桩大事。

    “王介甫的辞章已经上到第几道了?他是不是铁了心要走?”

    “走个鬼啊!也不想想官家会不会放人!”

    “那可不一定,还没听说过十几封辞章上去,官家还不准的?”

    “世上什么最重要?是钱啊!官家没钱,王介甫却能赚钱,这叫一拍即合。韩相公,司马君实,那是要官家节衣缩食,拍的起来?!合的起来?!”

    韩冈这几天在外厅中听到的议论,都不认为王安石会真的辞职,更不会认为赵顼能同意。不同于上面的那些因为争权夺利而méng了眼的朱紫高官,城南驿中的这等消息灵通的低品官员,因为站在圈外,反而看得更清楚。

    朝堂离不开王安石,就算韩琦都动摇不了!

    “但官家让司马君实草诏,去慰留王介甫,却是做岔了!”

    “没错!没错!王介甫本是以退为进,可却被司马君实当头一bang,敇文写得那叫一个妙啊!”

    “‘士夫沸腾,黎民sao动,乃yù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sī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你看看这话说的!”

    “所以司马十二是翰林学士。你我只得hún吃等死。”

    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韩冈也觉得赵顼让司马光去挽留政敌,实在有些没头脑。只是司马光是翰林学士带知制诰,朝中的重臣任免,都是通过翰林学士起草的。赵顼大概是看了司马光正好在眼前,而过去王、马二人又是好友,所以找他来写。但以现在司马光和王安石的关系,赵顼命他起草慰留诏书,他会怎么做根本不必多想。

    司马十二的文才虽不如王安石,但毕竟是写出资治通鉴的人物。字寓褒贬的本事那是不必提的,文字上做点手脚,足以让王安石的假辞职变成真辞职。

    在韩冈看来,这司马光也的确够yīn。这人做的,表面上是带着嗔怪的语气在挽留,但实际上就是在挑起赵顼的怒火。

    ……当然,也有可能是韩冈他以xiao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说不定。司马光真的是想用这种的言辞,来挽留王安石!

    不过王安石回应,却表明了他是跟韩冈一个看法。而赵顼的道歉认错,也是证实了天子对司马光起草的这份诏书的理解。

    厅中众人还在议论,而韩冈喝完了香薷饮,已经打算回房去了。这时,刘仲武走了进来。跟韩冈天天去流内铨一样,他也是天天往三班院跑,每天回来,如不是城外斜阳霞满西天的傍晚,便是华灯闪烁群星璀璨的深夜。

    只不过前两日刘仲武回来时,脚步沉重,脸sè也是一般无二的沉重,自然是没有好消息。但今天却是步履轻快,笑容也爬上了脸。

    韩冈问道:“子文兄,你试shè殿廷的时间定下来了?”

    刘仲武笑呵呵的说道:“托官人福,就定在后天。有十几个人一起,俺也看了他们,除了一个河东来的汉子,没一个成气候的。”

    “在下也是后天铨试。到时却是要与子文兄一块儿上考场了。”韩冈的笑容看不出方才的半点忧虑,却半开玩笑的恭喜刘仲武道:“在下先预祝子文兄能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承méng吉言,也望官人能簪hua而回。”刘仲武并不知道韩冈本不需要铨选,听说韩冈跟他一样收到消息,也为他感到高兴,同样开着玩笑的祝福,把韩冈当作要考进士的贡生。

    韩冈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多谢。”

    第二天,刘仲武留在驿馆内蓄养jīng神,而韩冈则先去流内铨确认消息,又到王安石府走了一趟,最后还是去了xiao甜水巷旁的程张两家,行程与前几日没有区别。只是当天夜里为了能养足jīng神,早早的便睡下了。

    一觉醒来,便是决定韩冈一生命运的日子到了。

    注1:按照宋朝惯例,官员中只有宰执才能被赐张清凉伞。

第42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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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内铨的衙mén,就位于宫城内,这是因为流内铨本就是中书mén下的下属机构,自然不能离着政事堂太远。自从日前过来递过家状后,韩冈天天来流内铨报道,熟mén熟路。从右掖mén查验了身份后进入宫城。正面的文德mén过去,就是每月举行朔望大朝会的文德殿。而韩冈要去的地方,则是要再往西,处于大宋的政治军事中枢——别称政事堂的中书mén下和枢密院的合称也正巧就是中枢。

    流内铨衙mén前有凉亭一座,号为阙亭,但这个阙不是宫阙,而是官阙。亭子也并不让人歇脚,是为张榜所用。就在亭中,并排着挂了一圈水牌,有十几块之多。上面贴满了近日在流内铨登记过、尚未注人的官阙单子,以示公正之意。

    这等自撇清的做法,究其因,还是因为如今官场上是僧多粥少,主管低品武臣的三班院中总有三五百个闲官,而统管选人的流内铨之下,同样有着三五百人。天下官阙不过一万多,而文武官员加起来过两万。一个好官阙,总是引来多少闲官争抢。有多少人自入官以来,一直没能等到个好差遣,更是心中不耐。

    可韩冈完全不需要等,从张守约、王韶,到天子赵顼和王安石。都为他的差遣尽了自己的一份心力,即便参加铨选,也只是照规矩要走个过场——这是昨日,接待他的一位xiao吏所言,还说是因为主考的刘令丞不便在考前见面,所以让他转告。不过韩冈一向谨慎,并没有因为一句陌生人的话而放松心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他一贯的行事准则。昨日他便特意从程颢和张戬那里问了不少消息,也清楚了铨选的大致内容。

    武官姑且不论,文官铨选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选人改官,从地方幕职改为京官。另一种是新进选人注官,是新进官员进入官场的考试。

    如果是选人改官,照例要判案四道。成绩合格者,方能改为京官。这是为了测试被考者的政务处理能力。因为由选人转为京官后,便可以出任知县、通判甚至知军知州这样的亲民官。亲民官集行政、民政、司法甚至军事于一体,是国家政权的支柱,必须要检验一下他们署理公事之才是否能胜任这一关系重大的职务。

    相对而言,初出官选人的铨选难度就低了很多,如果是有出身,如进士科或是制举,就没有铨选,直接授职。剩下需要参加铨选的,大部分都是荫补官。集中在这个档次的荫补官,虽然他们的官品不高,但身后都有着一个或几个高品的父兄亲族,为难他们,等于是找不自在,所以考试的难度很低。

    韩冈从程颢和张戬打听来的消息就这么多,但具体的考试科目他们却没提,只说让他按照参加明经科考试来复习就行了——韩冈不通诗赋,这一事几天来已经被他们看透了。

    在守在流内铨mén房中的一众闲官们又羡又妒的眼光中,韩冈被一名xiao吏领进了衙mén。不过他没有被带进主厅,而转了几转,到了一间偏厅中。

    厅内只有两名身穿青袍的文官。韩冈猜测,其中一个应是昨天传话给自己的刘令丞,另一人跟他平齐坐着,应是同一级别的官员,难道他是流内铨的主官?

    走进厅中同时,韩冈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昨夜听张戬说过,初出官选人的铨叙都是要由一名两制官来监考,也就是翰林学士或是中书舍人。而以两制官的阶级,都是司马光、王珪那个等级的人物,有哪个没有一身朱袍穿,腰间没有金鱼袋?更何况怎么才他一个人来,应该是一批人一起考试才对!

    “刘令丞,程令丞,秦州待铨选人韩冈带到。”吏人禀报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证实了两人的身份,韩冈更加疑huo了。流内铨的主官是判流内铨事,而张戬昨日也说了,判流内铨的秘阁校理陈襄是正人,让他无需担心其他。但没有想到,那位陈校理并不在,而是两位令丞在候着他。

    韩冈上前行了礼,低垂眼的退后一步,等着两位流内铨令丞的话。只是在他低下头的那一刻,两名流内铨令丞互相之间jiao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都多了一点忧sè。

    “韩冈?”刘易声音低沉。

    “正是在下!”

    “哪里人氏?”

    “本贯密州胶西【今山东胶县】。出身秦州成纪。”

    确认身份的对话,说了几句便结束了,单纯的走过场而已。放下手上的家状,刘易换上一副笑脸,“韩兄来京也有多日了,怕是等不及了吧?”

    “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外面的一众官人天天骂,也不照样没事吗?”刘易哈哈的说笑了两句,不知为何笑声中有些干,又道:“既然韩兄有天子特旨,这铨选也就走个过场而已。毕竟朝廷本有条贯在,无出身者必须考上一次,我等也不好违背。不过韩兄既然能得三人齐荐,又得王大参青眼,还让官家下了特旨,这才学自然是极好的。铨选连那些不成材的荫补衙内都能过关,韩兄自不必说了。”

    “令丞过奖了,韩冈愧不敢当。”

    “哪的话,是韩兄太自谦了!”刘易哈哈又笑起。

    韩冈陪着一起轻轻笑了几声,但在他看来,此次铨选的mí雾却是越来越多了。这刘令丞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要看破他的心思,不是件简单的事。韩冈看着刘易,总觉得在他笑容中有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忧虑和困扰,这让韩冈怎么想也想不通。很快就很干脆的便放弃了。猜一个人怎么想,还不如看着他怎么做。从行动推断出目的和立场,可比察言观sè准确得多。

    “程兄,你怎么说?”刘易笑完,问着身边的人。

    “是不是该开始了?”

    “嗯,是该开始了!”

    按唐朝的规矩,新官释褐,要经过四道审查,即所谓的‘身言书判’——相貌、谈吐、书法,以及判事的能力。而到了此时,虽然四项基本原则还是要讲,但检查起来就没有唐时那般严谨。

    相貌没说的,在唐朝也许还讲究个五官端正,不能长得歪瓜劣枣。但到了此时,却已经不再追求长相,而是指的身体健康,无残疾。如果是进士,甚至这一条也可以含糊过去,瞎只眼睛,脖子有个瘤子,都能当官。

    谈吐之类更不用说,完全是主观判断,如今不会有铨试官拿这一条来卡人脖子。太得罪人不提,说不定还会被投诉。

    书法则是做官的基本条件,字都写不好做什么文官?改去做武官得了。武职好过关,只要亲笔写的家状上错字不要过三个,计算钱谷五题对三题,武官中的书算科便算合格,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后勤武官。如果还能骑骑马,shèshè箭,水平不差的话,两项合一还能评个优等。

    而判,就是指断案写判词,依律对州县呈上来待处断有疑议的案牍公文作出合理判词,考验官员是否能称职的处理公务,也即是是否能‘通晓事情,谙练法律,明辨是非,摘隐伏’。到了宋代这里,同样要考。不过不仅仅局限于判案,另外还要加写诗赋一或是试墨义十道——这两项可以自由选择。

    刘易和程禹受了上命,要给韩冈添点堵。让官家知道,王安石请他下特旨抬举的秦州布衣,究竟有多无能!使得天子在群臣面前丢了多大的脸?

    但两人都明白,跟韩冈过不去并不是代表可以在结论上大肆作假。比如韩冈是一个五官端正身体康健的xiao白脸,就不能说他颜陋貌寝,兼之缺胳膊少tuǐ,并不适任为官。明明口齿伶俐,堪比苏张,便不能说他本是昌徒,又为非类,虽无雄才,却有艾气。明明写了一笔好字,就不能说他目不识丁。

    这样太容易揭穿,韩冈的名字毕竟通了天,若是有什么情弊,韩冈自诉上去,两方对质,倒霉的只会是作伪的一方。但把他的缺点扩大,长处不提,改动一下评语判词,也照样能让韩冈吃足苦头,这样也才能显出孔mén弟子一字褒贬的手段。

    只是初与韩冈见面,刘易和程禹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韩冈相貌外表没话说,任谁也挑不出mao病,只往面前一站,俊杰才士的气质展1ù无遗。

    程禹和刘易又问了韩冈几个问题,无论是经术上的,还是史书上的,他都是xiong有成竹的一条条、一款款,极有条理的回答出来,谈吐温文尔雅,平和淡定,看不出半点紧张,配合上他本身的气质,更不可能睁着眼睛瞎说他粗鄙不文。

    至于书法,看着家状上的字就知道是刻苦练过,铁划银钩,端正的就像刻出来的一般。程禹肚子里计较,这韩冈,莫不是崇文院那边抄书的出身?一笔的三馆楷书,未免太标准了一点。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言谈举止各个方面都有着大家风范,完全不似家状上所写的三代农家出身。刘易看着他,都想帮自家nv儿招来当夫婿了。

第42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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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办?”程禹头疼了,低声问着刘易。韩冈的前三项完全挑不出mao病,他们一年要审查考核新进官员数以百计,但能如韩冈这般出sè的,也不过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出来。差不多能与那些不用铨叙的进士媲美了。

    “你糊涂了?!秦州三家齐推,天子亲下特旨,你还敢把他当成普通的从九品选人看?!过三关是肯定的,过不了才奇怪。”刘易眉mao扬了一扬,yīnyīn笑道,“但别忘了,还有‘判’啊!”

    程禹总觉得事情正往他们不想看到的方向滑去,韩冈表现出来的才气实在不低:“……万一他还能通过呢?”

    刘易冷笑着,他才不信才十九岁的韩冈能有天纵之才,普通才子即便只是背背经书,学学诗赋,等到有一点水准,也早过了二十岁了:“真有那本事,他早去考进士和明经了。nong个正经出身,不比他人推荐要强?有出身升官有多快,天下有谁不知?”他摇摇头,把藏在心底里的一点忧虑压下去,对程禹的担心过度不以为然的冷笑了一声,“别傻了,把题出难一点,专挑冷mén的词条,谅他也做不出来。”

    程禹沉yín着点点头,刘易说得是没错。他提声问道:“韩冈,你身言书三项皆过了,接下来便要试判。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韩冈摇摇头,微笑着轻快的说了声,“没有!”

    他现在心中很轻松,至今为止的三关测试,对严阵以待的韩冈来说确实很轻松。没想到所谓的铨试真的这么简单。不过随便的谈了几句,就说他身言书三项都过了。不但比不上前世打过jiao道的那些挑剔苛刻的客户,也比不上应聘面试上的考官,也就跟他上的那所二流大学毕业辩论的程度差不多,现在想想,那些教授还真是好说话。

    而刘、程二位也是一般的好说话,想到自己方才还误会了他们,韩冈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即便方才总觉得两人神sè不对,也应该是自己太多心了的缘故。自家就是这个mao病,凡事总会想得太多。

    “那好!”程禹觉得韩冈脸上善意的微笑有些扎眼,说话的度便促了一些:“判试分为墨义诗赋和断案两项。照规矩先考墨义、诗赋。这两部,韩冈你可自选。你选哪一部?”

    所谓的墨义,就是在九经挑出一些片段做为题目,然后要求考生写出这些句子的大义。而答案,基本上是出自各经流传在世间的权威注疏。韩冈的诗赋是不成的,而出自九经的经义,他的水平还算不错。故而他毫不犹豫:“墨义!”

    “选定了?”刘易再问一句,“选定便不能再改了。”

    “选定了!”

    韩冈的回答斩钉截铁,心中突然却又忐忑不安起来。已经是铨试的最后一项,过了这一关,就正式成为一名从九品选人了。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参加考试,还是关系到是否能拿到差遣的考试,若是失败,可就要等下一次。流内铨的‘次’,是轮次的意思。以如今在流内铨外守阙的选人数目,轮上一次,少说要一年。韩冈虽然有自信,但心底也免不了要打着xiao鼓。

    借个准备试题的名义,程禹和刘易留下韩冈,从偏厅里走了出来。

    “下面怎么办?”程禹问着刘易。

    刘易将早已准备好的考卷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展:“你看这几题怎么样?”

    程禹接过来仔细看过。说来惭愧,几题一看,他都有些懵了。除了《易》《礼记》《尚书》的文字特别,不会错认,其他应是出自《net秋》三传的几题,进士出身的他竟然连具体出处都把不准。而且这些题目,他现在一点都做不出来。他瞧了一眼刘易,自家是考诗赋论出来的进士,而刘易则是明经九经科出身,他出的题目,自己做不出来也不奇怪,就不知能不能难得住韩冈。

    刘易得意洋洋的自夸着:“《左传》一道,《礼记》一道,《书》两道,《谷梁》和《易》各三题。这十道墨义,我可是挑着最生僻的句子摘录,谅韩冈也做不出来。”

    “一题兼经的都没有?”程禹低声yīn笑:“做得好,做得好!”

    明经诸科,并不是像科举那样,是同一个科目,统一的考题,而是分为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传、三礼、学究诸科,连考试内容,考试科目都不一样。但在这些科目中,《论语》是必须要学要考的,所以称为兼经。以韩冈的年纪,《论语》必然已经jīng通,还是不要冒险得好。

    “万一过了怎么办!”程禹笑声一顿,又抓着头苦恼起来,“新进选人注官的铨试实在太容易了。十题九不中才算不中格,万一给韩冈撞个大运……”

    “若只对个两三题,也是一样啊。照样可以给官家看看,看王韶他们荐的是什么样的‘才子’?!让天子下特旨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大才?而且……”刘易压低声音,眯起的眼睛显得更为yīn险:“别忘了,还有最后一道判事没考。”

    “妙!”程禹醒悟过来,顿时抚掌大笑。

    偏厅中,韩冈静静的等着,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sè。前面面试的宽松,韩冈本不再为最后一项而头疼,但刘易和程禹久去不回,却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该不会又有什么变数吧?

    这时两人走了进来,刘易示意韩冈做到偏厅一角的一张桌案后,递过来一份试题,“韩冈,这十条经文,须写出正文大义,不可有悖逆之言,更不要犯了杂讳。如十题九不中,便得再次守选,即便你有天子特旨,也不能违例。”

    ‘十题九不中才会被打回去?!’韩冈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一百分的卷子只要考到二十分就算合格?!

    不对!铨试的规则既然这么宽松,难度定然不低,戒骄戒躁啊,韩冈!

    他在心中提醒着自己,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接过考题,道了声“韩冈明白!”就坐下来紧张的翻看考题。

    “这……这……”韩冈只看了一眼,便轮到眼珠子要掉下来了。他指着考卷,张口结舌的转头瞧着刘易。

    刘易跟程禹jiao换了一个眼sè,得意洋洋。他凑上前,故意嘘寒问暖一般关心的问着:“怎么,题目有什么问题,是不是太难了?!”

    韩冈忙摇头,怎么可能难?!他回头再看一眼试卷,没错,他没有看错!

    第一题是‘大夫执则致,致则名;此其不名,何也?’

    第二题是‘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

    第三题是‘尔惟践修厥猷,旧有令闻,恪慎克孝,肃恭神人。’

    一直到第十题——‘为尊者讳,敌不讳败,为亲者讳,败不讳敌。’

    整整十题墨义中,没有一题不是出自九经。韩冈的前身,对此下了多少年的功夫。而他本人,自来到这个世界后,手不释卷,一部部又重新抄写过。到如今,倒背如流是吹嘘,但用滚瓜烂熟来形容,却一点也不过分。而且甚至有几题所摘录的经文,还是他这几天刚刚跟程颢讨论过的,想不到连运气也在他这里。

    韩冈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五六遍,终于确定不是出题人的陷阱。他心中暗自感叹,完全没想到,所谓的铨试就是这么个考法!十道试题全数出自于九经不说,连要求的答案也标明不得过注疏的范围。

    ‘这是公务员考试啊,你给我初中毕业考试试卷做什么?!’

    韩冈暗自揣度,自家能如此顺利,多半是因为他仅仅是一名从九品选人。若是高品的京朝官,保不住会有哪个看河湟开边战略不顺眼的官员横cha一杠,表现一下不畏君上的气节的同时,还可以坏了王韶的好事。但自己的品级实在太低,为难他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武松打老虎挣回一个都头,打老鼠能挣回什么?打苍蝇又能挣回什么?

    韩琦当年一封弹章,把两名宰相两名执政都一脚踢出了政事堂,这才叫本事!而把mén一关,将一个从九品的选人踢回老家,这算什么?!本事?刚直?屁都不是!

    所以现实就是这么回事,没点利益,谁会无缘无故与人为难?而且这人身后还有天子背书?

    韩冈越想越觉得事实当是如此,他感jī的抬头看着刘易和程禹,现他们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韩冈还以微笑,当真是好人啊!

    当即提起笔,韩冈先抄考题,再写答案,三下五除二,转眼间,十条试题的答案跃然纸上。行行蝇头xiao楷,排得整整齐齐。检查过是否有犯杂讳的地方,现没有问题,他便添上姓名,站起身,将墨迹淋漓的卷子jiao给两位笑容已经变得勉强的两名流内铨令丞。

    “怎么办?”偏厅旁的另一间房中,程禹脸sè难看的问着。

    刘易默不作声,yīn着脸,拿着笔批改韩冈的卷子。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到最后一直连圈了十个圈。放下笔,他呆呆的说着:“十题皆对,无一条错……他干嘛不去考明经?!”

    “所以我问你怎么办啊?!”程禹的声音第一次大过刘易,完全气急败坏。

    刘易狠狠抬起头,反问着:“这题你来做,你做得出?”

    “…………怎么办?”程禹的声音这回xiao了许多,他是靠诗赋论出身的进士,又不是明经。何况他自入官后,哪还有年轻时熬夜苦读的劲头,当年的才气能剩下三四成就不错了。他又横了刘易一眼,这位老明经怕也是如此,过去的学问全丢下了,才把自己认为难的题目拿出来给韩冈做。

    “还有断案!”刘易咬牙狠,“把登州阿云的那桩案子找给他!”

第42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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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禹一愣:“为什么?!”

    “嗨……”刘易一叹,为程禹的迟钝,“谋杀自,可减二等论处的条贯,《律疏》【即《唐律疏议》或称《永徽律疏》】上可没有!”

    “啊!”程禹顿时恍然。

    韩冈有才学!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一块西北来的昆冈璞yù,也许诗赋不成,但经义已烂熟于xiong,王韶、吴衍和张守约推荐得没错。王安石的青眼也没错,皇帝的特旨更没错!

    既然韩冈才学如此,就不能再抱着侥幸。不论是千头万绪的家产分割,还是证言多矛盾的田产纷争,都不一定能难得住他。宋承唐律,此时通用的《刑统》根本是成于《律疏》的抄袭,两人现在都不能保证韩冈没有看过《刑统》和《律疏》。如果拿出来的案子能用唐律上的条文解决,说不定会正中其下怀。

    但阿云案不同,有伤者,有凶手,凶手还认了罪,看似很简单,但却有着一个陷阱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的点了点头,还没入官的韩冈,必然会踏进陷阱。

    韩冈翘以待,等刘易和程禹再次回来,他立刻1ù出如阳光般的和煦笑容。前面的几道关那么容易就过去了,最后一题的难度必然不会高。刘、程这两位韩冈还不知道名讳的流内铨令丞,算是他在官场上遇到的最为善意的几个人之一。对他们,韩冈心中好感大生。

    韩冈脸上灿烂的微笑刺伤了刘易和程禹脆弱的心灵,在两位令丞的眼里,这位年轻的秦州选人笑容中充满了恶意的讽刺。刘易心中更恨,将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卷宗递到韩冈面前。

    韩冈拿过卷宗一翻,笑意更盛,感jī之情也更多了几分。正与他猜测的一样,最后的判案更为简单,不是繁琐的家产析分,也不是产业争夺,更不是什么无头公案,而是一桩杀人未遂案,罪犯在公堂上自承其罪,要求对此写出判词,写明罪名、判决结果,并所引用的法律条贯。

    什么样的考试肯定能得满分?————事先知道标准答案的考试肯定能得满分。

    韩冈简直要笑出声来了,这就像是高考考试时,现所有的考题自己正好都做过,而且连每一题的标准答案也了如指掌。真不知是自己的运气,还是流内铨的铨试就是这么轻易。

    这桩案子韩冈看过。登州阿云案,即便是以他对律法的陌生,同时一直以来对通行的《刑统》只是泛泛读过,并未jīng研,却也照样了如指掌。因为这桩案子,直接引了变法派与反变法派的一次大规模jiao锋,从而震动了官场。

    就在熙宁元年到二年,一桩闹翻了整个朝堂的杀人未遂案,确立了‘谋杀已伤,按问yù举,自,从谋杀减二等论’这一条律法。如果是普通的士大夫,他们不会关心刑律。但无论前身今身,皆接触过此案的韩冈,又哪会不知?

    这一案的案情其实也很简单:登州nv子阿云居母丧期间,因叔父贪图聘礼将其许配于农夫韦高,而韦高本人相貌丑陋、年岁又大,阿云不喜,这位彪悍的山东婆娘遂趁夜持刀将韦高连砍十几刀。不过fù人力弱,只是将其砍伤。而当阿云作为嫌疑人被传到官府时,不待审讯,她便自吐其实。

    谋杀未遂很好判,依律当绞,而阿云不待审讯和用刑便自承其罪,在此时算是自,依天子早前的敇书当减两等。登州知州许遵判得便是流放。

    只是这判决上到审刑院和大理寺复核时却被推翻,因为他们认为韦高是阿云丈夫,fù人谋杀夫婿,是犯人伦,属十恶不赦之罪,依律当斩立决。因韦高未死,可减一等,当绞。

    而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复审意见传到登州后,许遵则抗辩说,阿云是许嫁而未嫁,而且丧期定亲违反孝道,在宋律中是要杖责并断离的,因此她并非韦高之妻,当以‘凡人’论,也就是没有关系的普通人论处,许遵坚持原判。

    大理寺这时又说,阿云在孝期结亲,是违律为婚,更当加罪一等,同时在《刑统》中,有‘于人有损伤,不在自之例’这一条,不承认阿云算自。

    为了这件事,许遵和大理寺打起了笔墨官司,继而又惊动了整个朝堂。赵顼让刑部复审,而结果是支持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判决——绞刑。而许遵仍然不服,坚持己见。

    赵顼新登基不久,无法做出决断,遂同意让两制以上的高官一起参与讨论。王安石支持许遵,而司马光则支持大理寺、审刑院和刑部的决定。他们各自身后都有一批支持者,互相之间由辩论变成了争吵,简单的刑律断案,一直吵了一年多,到了新法开始推行,又渐渐变成了变法派和反变法派之间的政治【和谐】斗争。

    而当刑事转为政治后,其结果便不是靠法律来判决了,王安石正得圣意,所以最后阿云被天子特赦,不是斩,不是绞,也不是流,更没有杖责,名义上是编管流放,实际上接下来的大赦就让她直接放归乡里。同时,‘谋杀已伤,按问yù举,自,从谋杀减二等论’这一条出自赵顼敇书的律法,就压倒了《刑统》中的条文,成了通行世间的法律。

    对于阿云案,韩冈的看法是与许遵差不多。阿云是在母丧期被其叔父聘于他人,所谓的未婚夫fù关系是非法的,不当承认这个关系。而阿云仅是斩伤韦高,其人未死,她本人认罪态度又好,减刑也是应当。

    这桩案子在朝堂上闹了整整一年还多,给地方的朝报也刊载了判决的结果。普通人看不到朝报,就连县一级的官员都看不到——朝报一般只下到州中——但韩冈的老师张载却是渭州军事判官,他能看到,也让学生们讨论过这个案件,韩冈当然也参加了讨论。同学们的看法不尽相同,去问张载,张载则用笔写了个‘仁’字,没有直接回答。

    等到重生的韩冈回想起这段记忆,闲暇时又跟王韶和王厚讨论过,两人所持的观点都与韩冈相同,法令即在,依律行事即可——另外,王舜臣当时正好在场,他的观点则正好相反,也直接粗暴了点——“这等毒fù,打死了事!”

    宋代的法律,属于成文法,判案者虽说有一定的灵活权变的余地,但主要还是是依律条判案。既然法令清楚,当然好判。而且阿云案前后韩冈也是了如指掌。当他再次面对登州阿云的这桩杀人未遂案时,该怎判,甚至判词该怎么写,都不是难事——标准答案就在心中。如果考官敢判错,闹到天子面前,都是韩冈占理。

    看着韩冈振笔疾书,一行行端正的三馆楷书出现在纸页上。看着韩冈的判词,刘易和程禹的笑容渐渐收起,而脸sè则一点点的苍白了下去。

    ‘怎么可能!!?’

    两人在心中一齐大吼,新近出来的条令,韩冈一介布衣怎么可能知道?他才十九岁啊,怎么可能向积年老吏一样对法令一概mén清?!韩冈的三份荐书中说他杀人、说他救人、说他惊人,就是没一条提过他能判人!

    ‘该怎么办?’刘易和程禹面面相觑。韩冈过关斩将,走得顺利无比。这下……该怎么向上面jiao代。

    “怎么回事?”

    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间从mén外传来。话声入耳,两人的脸sè不再惨白,简直是泛绿。他们一点点的转回头,坚硬的颈骨就像久未使用的mén轴一般干涩,“陈判铨?!”

    一人随声踏进厅mén。来人干瘦矮xiao,比韩冈整整矮了一个头去,而方才那道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却是出自于他口。瘦xiao的身体上,面圣所穿的朝服尚未换去。长脚幞头,黑犀腰带还有一身代表六七品的绿sè官袍,宽宽松松的套了一身。在腰带一侧,还挂着一个银丝绣的xiao腰囊——银鱼袋。

    韩冈躬身行礼,这名瘦削男子便是判流内铨事——陈襄。

    陈襄进来后,谁也没理会。先走到桌边,低头看了看刘易出给韩冈的试题,又瞥了一眼脸sè阵青阵白的两名令丞,摇头冷笑了一声,“难怪!”

    刘易和程禹身子便是一颤,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两人都很清楚,他们的顶头上司,判流内铨事、秘阁校理陈襄,绝不是好糊nong的人物。在官场上沉浮日久,一些xiao手段根本骗不过他。要不然,也不会刻意等着他去崇政殿的时候,才把韩冈叫来。

    刘程二人心中哀叹自家的运气太差,怎么陈襄去了廷对后,还会回来?

    自来少见肯做事的官人,京中百司的判事们,极少听说他们在廷对之后,还会回本署理事的,多是放羊回家了事。做官本来就是这样,太辛苦就不是官,那叫吏!刘易和程禹平常有事,也是尽量推给下面的吏员的。

    陈襄又拿起韩冈方才所作的墨义考卷,只一眼,便点了点头:“字不错!……就是少了点神韵。多买点金石拓本翻一翻,学着写,别做了抄书匠。”

    韩冈点头受教。

    陈襄一目十行,放下答卷,又赞了一句:“算是有才学的。”

    陈襄见多了因为字写不出来而把笔管咬烂的荫补官,真的有才学有心气的人物,早就去考进士或是明经了。得人推荐、由布衣为官的人,其实数量很少,而真有才学的,数目更少。他在流内铨一年多,加上韩冈,也不过一掌之数——这还是包括了荫补官在内。

    看完韩冈的前一张试卷,陈襄径自坐到了刘易的座位上,问道:“现在考到哪一步了?”

    “……只剩断案了。”刘易迟疑了一阵,低声回答。

    “判词写好了没有?”陈襄又问着韩冈。

    韩冈上前,将卷宗和答卷一起呈上:“请判铨过目。”

    陈襄先翻了一下卷宗,便抬眼扫了两名下属。又看了韩冈的答卷,当即一声嗤笑:“作茧自缚!”

    四个字的评语,让刘易、程禹又涨红了脸。

    而看到了这一幕,韩冈若还是不明白,那就太愧对自己的智商了。他明白了,也为方才自己的自作聪明而感到好笑,甚至还有一点后怕,幸好刘易和程禹xiao看了自己。

    陈襄很爽快的拿起笔,在试卷上批了几个字。抬头对韩冈道:“恭喜了。”

    韩冈心领神会,连忙行礼,“多谢判铨!”转过来,又向刘、程二人行礼,“多谢两位令丞。”

    直起腰,瞬间放松的心情,一时间让韩冈忘记了礼仪,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如愿以偿,却不见欣喜,心头唯有轻松自在:

    “终于合格了!”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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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从流内铨徐步出来,李xiao六立刻迎上。虽然韩冈脸sè看不出与进去时有何异样,宠辱不惊的气度让他很难外1ù出jī烈的情绪bo动,但李xiao六心知,没有区别便是好事。

    “恭喜官人!”李xiao六嘻嘻笑着上前为韩冈贺喜。

    “还要再等几天。”韩冈心平气和的说着,“只是刚刚通过铨选,要拿到告身才算。”

    李xiao六并不清楚铨选和告身,但他会凑趣:“进士榜到琼林宴之间,也隔了半个月呢。可谁能说没参加过琼林宴就不是进士了?”

    “就你嘴会说!”韩冈摇头轻笑。

    听见主仆二人的对话,周围投来的目光便带上了一点敌意,像刀枪一般戳了过来。韩冈不以为然,被一群守阙的闲官狠狠的瞪着,反倒有一点脚下踩人的痛快。

    带着李xiao六离开嫉妒汇聚成的漩涡,韩冈一边走,一边计算着自己还要在京城待上几天。

    自己通过了铨选,接下来流内铨定下韩冈的本官和差遣后,便要呈文政事堂,等政事堂审核完毕,又得移文官诰院。官诰院是制作和颁告身的机构,并兼作审查,这一步手续没有五六天下不来。如此一算,韩冈想要拿到自己的告身,也就是证明自己官员身份的证件——虽然不会是个硬封皮的xiao本子,但实际的意义却是一样——至少还要等个十天半个月。

    ‘足够急脚递在京城和秦州中跑个来回再带个几百里了。’韩冈暗暗为官僚机构的效率叹气,想想自己已经出来了二十天,一日四百里的急脚递也能往秦州跑两个来回了。而自己最快也得到三月初才能启程返家,来往公文更不知跑了多少回了。韩冈眉头轻轻皱起,也不知他和王韶制定的计划到时能不能成。

    回到驿馆,却见刘仲武已经早早的回来了。他尽管沉稳,但如韩冈一般的养气功夫却是没有,嘴角net边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恭喜子文兄了。”韩冈笑着说道。

    刘仲武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韩冈的表情中有没有藏着铨选的结果。他陪着xiao心的问着:“……那官人你呢?”

    韩冈笑着点点头。而李xiao六帮他出头回答。提得高高的声音有着引以为荣的得意:“我家官人哪有不过的道理?!”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刘仲武哈哈的笑了,“以官人大才当然轻而易举。”

    韩冈坐下来,问着刘仲武,“不知今日天子有没有来看子文兄shè箭?”

    “俺也以为官家会来看看!谁想到枢密院都承旨来主考。”刘仲武虽是在抱怨,但话里话外都透着喜意,“不过俺也没想那么多,只顾着shè。俺用两石弓步shè了十七箭,托福却都中了。又换了马,马shè十箭还是都中了。再换了弩,俺先拉五石的,又拉了六石的,轻轻松松。都承旨见俺有把子牛力气,就使人拿了七石半的硬弩来。那力道,跟架在城墙上的八牛弩也差不离了。俺是用出了吃nai的气力,方才拉开。”

    能拉开七石半的硬弩,这把子气力,让韩冈为之乍舌。虽然军中一直有传闻说有人拉弩能过八石,但谁也没真的亲眼见过。而刘仲武的七石半,已是骇人听闻。韩冈往刘仲武的下三路看,这厮的腰tuǐ气力当是不xiao,向宝送他的美nv当是被折腾惨了。

    “……最后都承旨看着俺卖力的份上,给俺判了异等,其他十几人都不好意思在俺后面练了。”

    刘仲武一番话说的得意非凡,一贯的稳重不知去向。不过这也难怪,他得到的试shè异等,比优等还要高上一级,非武艺卓异不可得,几年也不定能出一个。而授官,往往也会比正常的三班借职要提高一级,直接任三班奉职。如果不论文武之别,真要计较起来,三班奉职比韩冈的判司簿尉都要高。当然,文武之别实际上是存在的,即便是从八品的东头供奉官,西头供奉官这等xiao使臣中最高的两级,也不能说真比从九品的选人强出去。

    刘仲武今次在殿上演练的都是弓弩。试shè殿廷,顾名思义本就是考得shè箭。大宋军中最重远程兵器,向来是三十六种兵器,弓弩居,十八般武艺,shè术第一。韩冈现在只为王舜臣感到可惜,他神技一般的连珠箭术如果在殿前施展开来,就算刘仲武也得退避三舍。看到三十步外的箭垛上一眨眼的功夫就长出一朵hua来,任谁都要惊掉下巴。可惜啊……

    “韩官人,今天要不要好好喝上一顿!”刘仲武过去是躲着韩冈,怕被他拉着喝酒,后来虽说认命不躲了,但也没有主动过,今天可是第一次拉着韩冈喝酒。

    “能与子文兄共叙一醉,当然是最好。只是啊……”韩冈很遗憾的说着,“我等会儿还要去张、程两位先生家报个喜信。这样吧,明天在樊楼里摆一桌好了,来了东京一趟,也得见识一下樊楼netsè。不然回去后一说,连樊楼都没去,谁会相信我们真的到东京了。”

    韩冈会说话,刘仲武被拒绝了,也没不高兴,反而笑了起来。点着头,“说的也是,不去樊楼,那就是白来一趟东京了。”

    韩冈午后再次去了王安石府。刚到mén前,就看到一名宦官捧着一个长条盒子,领着几个从人走进王宅,不过很快他又带着盒子和从人被王安石的xiao儿子送了出来。瞧他的模样,这次宣诏终究还是失败了。

    看着传诏的中使骑马离开,韩冈猜测着王安石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出府理事。想来应该不用太久的时间,他看看王府前的街巷,停在这里的车马比起前几天又多了一些。随着圣旨和辞章的jiao替往来,朝堂政局越来越明朗,王安石的地位也越来越稳固,所以原本散去的官员,现在又重新聚在王家的府mén前。宽有两丈的道路,已经被来访官员的车马堵成了一条羊肠xiao道。

    韩冈进了mén房,里面早坐满官员,他们的心意也是跟韩冈一样,都是在等着王安石的出面。这么些人也是天天来此,几天下来,各自都hún了个面熟。韩冈会结jiao人,在众人中人缘甚好。他进来后,座中官员便纷纷跟他打招呼。等他坐下,便一起东拉西扯海阔天空的闲扯起来。基本上,在mén房里的官员都跟韩冈一样,皆是坐上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起身,这是变法派的官员们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不来,等秋后算账,那就是得怨自己的tuǐ脚不勤了。

    王安石还在称病中。理所当然的,韩冈也照样还是没能等到接见。在mén房处坐了一个多时辰,表示了一下恭谨的态度,便韩冈告了罪起身离开。出来时,日已西斜,但大mén口的车马不见减少,反而多了一些。

    离开王安石府,韩冈直奔xiao甜水巷的方向。从城西北的王安石府,横贯了大半个东京城,用了半个多时辰,方抵达张程两家的mén外。

    看到韩冈,张戬和程颢连问都没问铨选的事,等韩冈说起,也不过是点点头,直视为理所当然,根本都不替韩冈担心。也难怪,毕竟新官铨选难度实在太低,即便韩冈被两位主考的令丞使坏,还是一无所觉的顺利通过,由此可见,平日里的铨选有多么简单。

    “通过铨选不代表能做好官,日后行事要记得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不负天子,不负黎民。”程颢语重心长地说着。

    韩冈恭恭敬敬的行礼:“多谢先生们的教诲。韩冈必日日铭记在心。”

    一番训诫之后,张戬让了韩冈坐下。沉声问道:“yù昆。有件想请教你一下。”

    韩冈连忙站起:“请教绝不敢当。有什么事,先生尽管问。”

    “坐,坐。”程颢笑着示意韩冈重新坐下。

    等韩冈落座。

    “也不是什么大事……”张戬便用着漫不经意的语调说着,“只想问问yù昆你,有关在古渭和渭源屯田的事情。”

    韩冈点了点头,道:“先生问对人了,此事学生正好知道。”

    “说来听听……”

    韩冈心中透亮,看来他和王韶的计划已经在朝中传开了,却不知御史台对此看法如何。只是不论程颢、张戬他们这些御史们现在持的是什么态度,自己在情在理都得让他们变成河湟拓边的支持者……至少不能是反对者。而现在便是得看自己的表现了。

    韩冈心如电转,嘴里的回话却没有半点磕巴:“屯田渭水上游,是王机宜的收复河湟的第一步计划。yù收河湟,便必须收服当地众蕃。而蕃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为了震慑他们,就必须在古渭和渭源派驻一支官军,必要时,还得消灭一两支被西贼收买的蕃部,以便杀一儆百。但不论是驻兵还是开战,物资粮饷消耗总不会少,如果全数依靠外运,不论是朝堂还是陕西转运司,都支持不下去。所以王机宜便想着在当地自行解决部分粮饷,故而便有了在渭河中上游两岸屯田的计划。”

    张戬道:“最近王韶已经用专折将他的这份计划呈上来了。”

    韩冈点点头:“学生出来时,已经听说王机宜正在写这份奏章,大体内容也有所了解。渭源至伏羌城,两百余里河谷,宜耕荒地近万顷,而能开辟成良田的地方至少千顷之多。如果将千顷良田开垦出一半来来,出息就已经足够支撑一支两千人的军队,而屯垦这么一点田地,只需要他们一年的时间。”

    “是吗……”张戬漫声应了一句,沉默的看着韩冈一阵,突然间眼神化为刀剑,单刀直入的厉声问道:“那窦舜卿为何说秦州至渭源,宜垦荒田只体量得一顷四十七亩?!”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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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眨了几下眼睛,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又想抬手去掏耳朵,只是给他忍住了。

    ‘听错了吧?……肯定听错了!这怎么可能……’他自嘲的笑了一笑,这才问道:“窦观察说得多少?”

    张戬神sè冷然,吐词清晰,不带一点含糊,每一个音都缓缓的咬得很准:

    “一顷四十七亩。”

    韩冈终于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但接下来,他又确信窦舜卿的脑子出了问题。

    他从来没听过如此荒唐的一件事,两百里的河谷……不,窦舜卿说的是从秦州到古渭,那就不是两百里,而是三百五十里。长达三百五十里的渭水和藉水河谷,秦凤路副都总管竟然说荒地只有一顷四十七亩!

    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是千年之后,以十余倍于此时的人口,天水一带的荒地都不可能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翻上一百倍,一千倍还差不多。而在秦州人丁总计只有十二万,而蕃人人丁也不会过三十万的熙宁三年,方圆几千平方公里的渭水中上游,竟然敢说只有一顷四十七亩宜耕荒地。这要是什么样的胆子和头脑才会说出的昏话?!

    韩冈先是大怒,继而又是摇头失声而笑,笑过一阵,才起身向张戬程颢谢罪:“是韩冈失态了,还请两位先生恕罪。”

    “无妨。”程颢一摆手,在他看来韩冈情绪的bo动才能体现他话语的真伪:“yù昆你还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两位先生,若要韩冈说,那没有别的,就是窦舜卿欺君罔上,为倾轧而不顾国事,其心可诛。一顷四十七亩地面有多大,不必韩冈再说。区区一个大相国寺,就占了十五六顷的地皮,金明池周长九里三十步,水面百余顷。难道秦州到古渭,连十个金明池的平地都找不到?!

    秦州到古渭之间的渭水和藉水总长过三百五十里,这一点,去枢密院一查军铺里程便可知晓。三百五十里有多长?从东京往西京洛阳是三百五十里,往南京应天【今商丘】是三百里,往北京大名又是三百五十里。东南西北四京所括田地不啻千万顷。即便秦州西北都是山地,但山谷之中,河水两岸,难道不是宜耕平地?!会只有一顷四十七亩?!”

    韩冈一番话理直气壮,说得合情合理,语气更是斩钉截铁。张戬程颢都1ù出了深思的神sè。韩冈也不停下来喘口气,此时他气势正盛,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

    “所谓由微见著,见一叶落而知天下已秋。萁子见纣王用yù著而知殷之将亡。窦舜卿欺君罔上以至如此猖狂,他今日能妄言三百里河谷只有荒地一顷四十七亩,他日未尝不能伪造军籍,贪污军饷,甚至讳败为胜,欺瞒朝堂。两位先生皆是御史,难道不该奏明天子,穷治窦舜卿欺君之罪,斩其以正纲纪?!”

    最后一句,韩冈狠狠暴出。以一介从九品的身份,对高高在上的窦舜卿喊打喊杀,程颢无奈的摇摇头,而张戬却没有呵斥他的无礼,沉yín了半晌,他又道:“……按窦舜卿所言,一顷四十七亩只是荒地数目。若是有主的,即便是蕃人,也不能计算在内。而王韶的万顷也是说的无主荒地。”

    韩冈笑了:“天祺先生有所不知。远的不说,单是开封府,寸土寸金,但没有开垦的田地,难道就找不出一两顷来。韩冈西来,在黄河滩边,河堤之后,可是看到了不少长满衰草的荒地。天下四百州两千县,哪一州哪一县的宜垦荒地没有个千百顷?

    再说秦州荒田,窦舜卿的解释更是可笑。体量荒地,并不是蕃人说哪里是他的,便把地算到他头上。总得是世代居住、开垦、放牧的地面才能算。打秦州主意的蕃人从来不少,总不能随便一个部族出来说秦州城是他家的,就把秦州城给他们吧?

    甘谷城所在的甘谷不过六十里长,就有田四五千顷,里面虽有上万蕃人定居,他们也闹了多次,但最后也不过给了他们一半田而已。秦州地面广大,十倍于内地军州,但人烟稀少,不及江南一县。地大人少,可能没有荒地?”

    韩冈一阵话就像疾风暴雨,把窦舜卿的奏章戳得到处是dong。稍稍喘了一口气,他有些疲惫的说着:“虽然说了这么多,韩冈却是不敢相信,天下竟然会有如此明目张胆欺君罔上之人。非是韩冈有胆怀疑两位先生,实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不知天祺先生、伯淳先生,能否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为韩冈说上一说。”

    张戬和程颢jiao换个眼神,各自点了点头,程颢开口,便详细的向韩冈说明这一桩荒谬绝伦的公案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王韶的奏章是半个月前,也就是韩冈刚刚离开长安,走上潼关古道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天子的案头。赵顼见奏折上说得有情有理,心道有了万顷屯田之地,困扰他多时的河湟拓边的粮饷问题,便可以得到部分解决。

    欣喜之下,赵官家便立刻下诏让秦凤路确认,以便能及早施行。但十天后,也就是今天,秦凤路来的回复却说,王韶所言万顷宜耕荒地并不存在,经过经略司窦舜卿窦副总管的一番考察测量,现所谓的荒地,只有一顷四十七亩!

    如此一来,王韶便犯了欺君之罪,得到了攻击王安石的新武器的一众臣僚欣喜如狂。中书mén下和枢密院同时下令彻查王韶之罪,御史中丞吕公著也明确说要去写弹章,而御史台的其他御史也不可能放过王韶。张戬和程颢则想到韩冈正好是王韶所荐,又从秦州来,便想从他嘴里再问个清楚。

    韩冈皱着眉,双手十指jiao叠拢在身前:“这事就更是奇怪了。天子下旨确认王机宜奏折所言是否属实,十天后就收到了回复。以急脚递的度,从秦州到京城要四天或五天,从京城到秦州也是一样。来回一次要八天到十天。即便按八天算,留给窦观察体量荒田的时间就只有两天。

    两天时间,窦观察便量完了秦州到古渭的三百五十里河道,而且还jīng确到一顷四十七亩。这是荒地啊,不是田地,没有田籍可查,只能一寸寸的亲自去量,而且秦州又没有为蕃人建过五等丁产簿,他怎么确定地皮是谁家的?

    更可怪的,是此时天气尚未回暖,连汴京道上的积雪都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何况西北高寒之地。今年冬天,秦州一带没少下雪。尤其是渭水自伏羌城以上,几场暴雪之后,积雪最厚处达三尺许。人难行,马也难行,原本两天的路,少说也要五六天才能走完。学生出来前便亲眼见到李经略为此散了常平仓的钱谷,相信秦州雪灾之事已经上报给政事堂。依然是一查便知。

    这样的天气,各家蕃部哪家不是杜mén不出?究竟是谁家向窦观察报备,确定自家的领地位置?若窦观察真的是用了两天就走完三百五十里雪路,丈量完所有的荒地,同时联络上与路的百十家蕃部,这手段,区区秦凤路副总管可安不下他,枢密使都有资格做吧?”

    韩冈又是一番夹枪带bang、语带讥讽的长篇大论,程颢和张戬听着苦笑摇头,他们不怀疑韩冈之言的真实xìng,因为韩冈说得完全在理,并且给出了可以查明的证据。

    如果不是像韩冈这样直接当事人来说明,他们这些御史坐在几千里外的京城,怎么可能知道地方上真实的情况?都是当地官员怎么奏报,他们就只能信着,最多心里存疑而已。即便地方两家纷争,也无从作出评判。要么去翻旧档,要么就是选择自己认为可信的一方,而不可能追查事实。无他,距离太远,事实难明。

    其实天子也是一般受欺。别看赵顼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但实际上他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群臣想给他看的、想给他听的。就算他从宫中派出去一队队的宦官充当走马承受,但实际上,已经融入官僚队伍的内shì们,根本动摇不了早已成型的现实。

    不论下面的臣子分为一派,还是两派,甚至多派,他们上奏的文字少不得都是偏向自己一方的。而要从扭曲的文字中寻找真相,即便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名臣也是勉强,何况自幼就住在东京城中的年轻皇帝?这并不是他所能做到。

    程颢、张戬做了多少年大臣了,当然知道这一点。古来昏君,有几个是真心毁掉自己国家的?即便是商纣、隋炀,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衰败下去,还能开心的玩乐。还不都是言路闭塞,jian臣充斥周围的缘故!

    “不知此事李经略是如何说?”韩冈这时方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若是没有现李师中早前所写的奏章,王韶也不会一张口就是一万顷。而一旦李师中因前事不敢言,窦舜卿的攻击却也并不足为虑,“窦观察查出来的一顷四十七亩,跟去年李经略说过的一万顷完全相悖,李经略难道支持窦观察的说法?”

    “李师中自称他当时是初至秦州,为王韶所诓骗。”

    韩冈忽而冷笑:“……李经略才智高绝,欺人时常有之,被人欺却从来没有听说。”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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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舜卿的事已经让韩冈的火气泄得差不多了,不会为李师中推卸责任这点xiao事生气。他明白李师中理所当然的要推卸责任,还要为前事找借口。他只是想不到李师中会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即便他的说法为朝堂采信,也少不得一个失察之罪。只是这个罪名可大可xiao,就看朝堂上有没有人保他。

    ……但李师中毕竟都是shì制级的高官了。

    韩冈对北宋官制渐渐了解,清楚越是高品的清贵官员,越是受到优待。升到shì制,乘用的马鞍上已经可以缝上时称‘金线狨’的金丝猴皮,号为‘狨座’。这等天子近臣,即便降罪,过不了几日就会回复原官,这是仁宗朝留下来的规矩。仁宗皇帝庙号为‘仁’,就是因为他对臣子还有服shì在身边的宫人太好了的缘故,至于百姓嘛,在他统治天下的四十二年里,人丁增长不到一倍,赋税则涨了三倍,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

    李师中即便被治了罪,也不用担心后路,窦舜卿其实也是一般,而王韶不同,他地位太低,只要一步错,便万劫不复,必须要为此辨出个真相来。韩冈与王韶是利益共同体,既然身在东京,没有不为他说话的道理。王安石必须立刻去见,而眼前的两名监察御史,也同样要派上用场:

    “两位先生,韩冈不过一个判司簿尉,指证一路副都总管并不够资格。但窦舜卿实是罪在不赦,还请两位先生报于天子,由朝中及早挑选正直大臣,充作特使,去秦州当地查验明白。若王机宜妄言,自当入罪。若窦舜卿欺君,也当一体治罪。”

    张戬和程颢心中本有些犹豫,现在中枢两府的宰执们都盯上了王韶,尤其是枢密院中的两位,皆想通过王韶去撼动他背后尚在称病中的王安石。这时逆势而动,非是智者所为,何况无论是从政见上,还是从故旧情分上,他们都没有理由为王安石说话。但如果只是让朝中派出使臣,却没有问题。这本是情理中事!两人都不希望天子和朝堂被地方欺瞒:

    “当是要再派人的!”程颢点点头。

    ……………………

    朝臣尽数退去的崇政殿中,赵顼狠狠地丢下一份奏章,紧接着又砸下来另一份。年轻的皇帝为臣子的欺骗而感到愤怒。

    “王韶!窦舜卿!”他拍案怒吼。

    在群臣面前赵顼要保持着天子的风仪,一直在强忍着怒意。一直等到快到傍晚,商议朝政的外臣尽数退去,繁琐的政务全数处理完毕,赵顼才不用再克制自己——从这一点看来,赵顼算是很尽职的皇帝。

    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章摆在面前,赵顼不知道哪一份是真是假,但他很清楚,两个人中间必然有一个骗了他。

    臣子既然敢说谎,就等于在说他好欺骗。这让赵顼难以忍受。不论是王韶,还是窦舜卿,他将两人放到各自的位置上时,都是考虑再考虑,生怕因为一点疏忽,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正事还没做,两人便斗了起来。李师中自身不正,前后奏报天差地别,却也做不了公正的评判。

    从心底里说,赵顼想相信王韶,但他不能冒险,不敢冒险。一个错误的诏令,说不定就会造成一场惨痛得失败,使得边地战局十几年都补救不过来。

    可宰执们的声音一面倒的支持窦舜卿,又使赵顼感到惊疑。他有理由怀疑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以及御史中丞吕公著三人的用心。万一王韶说得是实话呢?不相信他,可就要失去了一个开疆拓土的机会了。

    权衡到最后,赵顼不自觉的又想起王安石。那位称病请辞的参知政事,在过去,总能给他以指点。刘备和诸葛亮是贤君名臣典范,而赵顼也一直都把王安石当成自己的诸葛丞相。

    当初,王安石刚刚入朝,曾与赵顼谈起历朝历代的天子,王安石问赵顼最慕谁人?赵顼说是唐太宗。王安石则说,唐太宗何足论,当以尧舜为目标。

    虽然王安石现在赌气回家,称病不朝。但赵顼的朝堂上,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又哪一个比得上王安石?

    赵顼想做中兴之君,想踏平西北二虏,想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这样的愿望,这样的想法,没有哪个老臣支持他。只有王安石说可以,说没问题,说一定可以做到。

    只要变革法度,只要能坚持下去。

    天下和老臣,哪个更重要?

    这一瞬间,赵顼完全抛弃了韩琦。不值得为了他,而让大宋的革新大业停下脚步,畏缩不前。朝堂需要的是王安石,不是韩琦。

    赵顼唤来李舜举,递给他一份亲手写的诏书:“你再去王安石府上一趟,让王卿家快点回来。他不是气韩琦的奏章吗?朕会把奏章回中书mén下,任他一条条的批驳,刊在堂报上也没问题!让他快点回来!”

    ……………………

    “臣遵旨!”

    声音入耳,李舜举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来王安石府邸了,而对着躺在病榻上的王安石宣诏更是不知累计了多少次。李舜举当现自己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来王府次数的时候,也不准备脱掉靴子加上脚趾去计算了。

    ‘都已经bī着官家道歉,真不知道王大参还要赌气道什么时候?’李舜举叹着气,就想收拾东西走人。

    等等!李舜举动作突然停顿,方才王安石说了什么?

    遵旨?!

    他抬眼看着前面王安石的病榻,却见王安石的次子王旁走过来,说道:“近日多劳都知,家父今日病势稍可,已经能起身了。”

    李舜举在宫中待了许久,jīng于察言观sè,更是会听话。听出王旁是在赶人,王安石要起netg更衣了。虽然这让李舜举的自尊心有点xiaoxiao的受伤,但只要王安石肯奉召,省得他一跑再跑,难道还有别的奢求吗?

    李舜举留下诏书,识趣的告辞:“请转告大参,官家正在崇政殿翘以待,勿令官家久候。”

    “都知放心,家父既然痊愈,当然会尽早入宫谢恩。”

    王厚送了李舜举出mén,等他回来时,王安石也起来了,刚刚换了一身朝服,头戴长脚幞头,身着紫袍,腰缠御仙hua带,带上系着金鱼袋。他称病多日,气sè反而好了不少,一副体壮如牛的模样。

    天子终于肯服软,又让李舜举传口诏,允许他将韩琦的奏章带去中书,逐条批驳,并用堂报通传天下。天子都做到这一步了,一切目的都已达成,也没必要再继续躺在病榻上装病了。

    “大人,你现在要入宫?”王旁追在一边问道,现在已经是申时了,天sè已经沉了下来。再过一个多时辰,宫城、皇城就要落锁,现在入宫,时间太赶了,“何必赶在今日?”

    “为父是去请罪。当然越早越好!”王安石的脾气虽然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甚至敢于不给皇帝面子,乃是号为拗相公的任务。但他久历宦海,政治头脑还是有的。有来有往才是礼,天子让步了,自己也得有所回报,不能一傲到底。

    “把吕吉甫、曾子宣和章子厚一起请来。等为父回来,有事找他们商议。”王安石向外走着,又嘱咐了一句,王旁点头应是。

    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是变法派的主将,王安石的得力助手。他们掌管三司条例司和中书检正公事,这两个机构和职位,都是为了让官品和资历不高的变法派成员能掌控朝廷的财权和政务,而特意量身定制。设立时间还不到两年。依靠两个新机构,变法派在实质上控制了主管天下财计的三司,并能暗中左右着政事堂。

    只是王安石称病这么多日子,为防议论,并没有见过吕惠卿、曾布还有章惇这些得力助手,等于断绝了与朝堂的联系——这是此时不成文的潜规则,你可以称病,虽然谁都知道是装的,但没有人会挑明了说出来。不过毫无顾忌的肆意会客,那就是不打自招,欺君的罪名便定了。即便赵顼不治罪,心里肯定芥蒂更深。

    另一方面,王安石由于不能去政事堂理事,对地方上的局势也失去了控制,甚至不清楚展到什么地步。青苗法、均输法和农田利害条约的最新推行情况,他也必须重新掌握。

    还有边境上的战局,无论是横山还是秦州,两地的最新变化,王安石也都懵然不知,也就刚刚收到的一封sī信,让他心中才稍稍有了一点谱。

    政治、经济、军事,仅仅是参知政事的王安石,对大宋政局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而他称病不朝所带来的后果,也是全方位的,对此王安石也很清楚。但他相信,只要博得了天子的支持,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赵顼最终的选择,使变法派没有了后顾之忧。连最老资格、立有异勋的元老大臣韩琦都被天子放弃了,还有谁能阻止变法的进行?

    “对了,还有这个。”王安石翻手拿出一张名帖,“你遣人去城南驿,让他明天过来。”

    王旁低头看着名帖,上面的名字十分的陌生:“韩冈?”

    王安石点点头。夹在名帖中的王韶sī信,他已经看过了。近万字的信笺中,除了述说秦州局势,以及新的计划之外,都是对韩冈的夸赞。这让本已经因为举荐之事,而关注起韩冈的王安石更加好奇,越的想亲眼见上韩冈一面。看看被王韶如此夸赞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孩儿知道了。”

    “等等……”王安石叫住了正要出去的儿子,“还是让他今晚过来。”

    王安石是个急xìng子,不喜欢拖事。另一方面是吕惠卿对秦州来中书mén下,由韩冈编写的伤病营管理暂行条例赞不绝口,直叹是难得的治才,当时他便说要见一见韩冈。今晚王安石有许多近日耽搁下来的事情要与几位助手商讨,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关于河湟之事,正好叫韩冈过来了解一下,用不着拖到明天了。

    王旁愣了一下,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还是点头应了,自去唤人去城南驿请韩冈。

第4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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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王府出来,李舜举回宫缴旨。来回跑了十几趟的苦活,终于有了个还算圆满的结果,他总算可以松下一口气。

    从左掖mén入宫,又穿过了两重mén,回到崇政殿前。李舜举这时脚步一停,吃惊的看着御史中丞吕公著从殿中退了出来。

    御史中丞的地位不是一个xiaoxiao内shì可比,李舜举连忙避到一旁,躬身行礼。吕公著则眼睛也不瞥一下,视若无睹的径直走过去。

    直起腰,李舜举回头看看走下台阶的御史中丞,心底一点疑huo升起。能让御史台的长官在入夜前赶入宫中,难道说出了什么大事不成?还是说要弹劾谁?

    想到这里李舜举便摇摇头,暗骂自己糊涂了。以如今的朝局,吕中丞要弹劾人,除了王安石还会有谁?!

    ……只是从官家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即使要牺牲对两代天子皆有殊勋的元老重臣,他也要把王安石给留下来。连韩琦都没能做到的事,吕公著恐怕更不成。如今王安石的地位,并不是御史中丞能动摇得了的。

    ‘大概是豁出去了。’李舜举猜测着。

    吕公弼、吕公著兄弟俩,一个是枢密使、一个是御史中丞,同居高位已经有半年了,朝中年前便有传言,最多一个月,两人中的一人就要出外,甚至可能是两人一起外放。既然出外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不趁最后时机弹劾王安石,还要等到何时?!

    可惜现在都是无用功!李舜举暗暗摇头,虽然他不看好变法派的日后,但眼下,王安石的确是稳如泰山。

    得了通传,李舜举进了崇政殿,跪下叩头行礼,将王安石终于领旨的结果回禀。可他说完,却现赵顼并无因此而1ù出欣慰之情。皇帝的脸sè很yīn沉,一如当日刚刚看到韩琦奏章时的模样。

    李舜举在赵顼身边服shì了不短的时间,所谓御yao院,名义上说是管理宫中yao方、yao品,其实则是天子最为贴身的shì臣。赵顼1ù出了这样的神sè,李舜举心知,多半又是哪里出了什么事。

    “李舜举。”

    “臣在。”

    叫了声名字后,赵顼陷入沉默。李舜举低头跪着,静静的等待。好半天,赵顼才又开口,“近日京师内,可有什么传闻?”

    李舜举偷眼看了看赵顼的脸sè,比方才还要yīn云密布,一如夏日午后即将爆的雷霆雨暴。他心里一颤。若在平日,说些圣君明皇的马屁,再找两个市井趣闻说一说,引赵顼一笑也就过去了。但今天,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能过关。

    赵顼想听到的传闻,李舜举明白。即便他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搅和进如今两派相争的朝局中:“多是关于王参政请郡之事。”

    “……除此之外呢?”

    “……”李舜举不知赵顼想问什么,想听什么,也就不清楚该说些什么,脑袋有些懵。他是勾当御yao院,在天子身边听候使唤,跑跑tuǐ而已,并不管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京城内的流言蜚语,该问勾当皇城司的王保宁才是。

    “关于青苗法、均输法,京中有没有什么怨言?”赵顼见李舜举张口结舌,不快的追问了一句。

    “这……微臣近日虽是多出宫城,但皆是去王安石邸宣诏,并不敢在外多耽搁。”李舜举斟词酌句,力图使自己撇清一切干系,“关于青苗、均输二事,也只是稍稍听到一点议论,若说怨言却是称不上。”

    李舜举知道分寸,有一说一。又不是有资格风闻奏事的御史,怎么敢1uan说话?在内shì省中,他本就是以谨言慎行而被提拔起来的。但他自幼入宫,朝堂之事了解甚深。以过往的经验,李舜举并不看好王安石和变法的结果。

    王安石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外臣姑且不论,宫里面,曹太皇、高太后可都对他没好感,宫外面,宗室们也是骂声不绝。

    世间都说王安石是开源而不节流,因为他说过天子在自己身上多hua点钱没什么。但李舜举知道,王安石实际上对冗官、冗兵、冗费的三冗下手从来不软。改革荫补制度的任子法和改革军制的将兵法都在筹备中,而针对占去朝廷财计差不多一成的宗室开销,现在也因为新的宗室任官法,而缩减了许多。

    在仁宗朝,权相吕夷简为了与范仲淹相争,刻意拉拢宗室子弟,不论亲疏都封做环卫官,领着一份俸禄,使得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财计,更加入不敷出。宗室们的大饼,不论后续的哪一任宰相都不敢轻动。但王安石上台后,第一刀就斩在宗室子弟身上。他修订了宗室任官法,使得五服之外,便不再归入皇亲,不列宗谱yù牒,纯粹的外人了,当然就不用再给他们俸禄和赏赐。

    这对朝廷和主管财计的三司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对于那些挨到王安石那柄名为缩减三冗的砍刀的人们,却恨得咬牙切齿。每天进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哭诉的宗室,从来没少过。

    只是赵顼这次第突然又问了起来,却不可能是哪家王公又跑来哭诉。天子心意已定,连韩琦韩相公的奏章也没有效果,谁来哭都没用。

    那就是吕公著说了些什么了——但李舜举想不出,吕公著还能拿出哪桩事,比起韩琦的奏章还要引起天子的愤怒……和惊惧?

    赵顼无意识的把玩着御桌上的墨yù镇纸,眼神也是漫无目标的在桌上晃着,李舜举的回话也不知听没听到。又是半天的沉默过去,他才慢慢吞吞的问着,犹豫不决的轻声细语中所吐出的词句,却是石破天惊:“有没有传言说……韩琦yù行尹霍之事?!”

    李舜举差点惊得都要跳起来,一颗心脏先是骤然一停,继而就像重鼓咚咚咚的在xiong腔中用力捶响,清晰的传进耳朵里。冷汗也是刹那间冒了出来,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平日还算灵活的舌头僵住了,声音带着颤:“尹……尹霍?!”

    尹霍就是伊尹和霍光。伊尹是商初贤相,因即位为王的商汤嫡孙太甲昏庸暴虐,便把他放逐到桐宫三年,待其悔改后,才又迎回;霍光是汉武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亦曾废立天子。两人都是权臣中的权臣,虽然在历史上,他们的名声都很好。可是,有哪个皇帝会希望自己的朝堂中有伊尹、霍光这样的臣子?

    ‘这是要让韩琦灭mén吗?!……吕公著方才该不会说得就是这事吧?’李舜举心惊胆颤,吕公著之父吕夷简早年与韩琦算是政敌,但也没闹到要让人家破人亡的地步,不过是吵吵嘴,拿着弹章互相丢着,怎么会在这时候……

    ‘不!’李舜举突然间灵光一闪。一点传闻动不了韩琦,三朝元老的韩琦从来没少被骂过事君不恭,心怀悖逆。富弼也被人说过yù行尹霍之事。两人不都是平平安安的做着他们的元老重臣?应该还是为了王安石和新法吧?

    李舜举心中揣测着,一时忘了回话。他的沉默让赵顼不耐烦起来,声音陡然拔高:“李舜举!!”

    勾当御yao院、入内内shì省都知被吼得浑身又是一颤,心道回去肯定要在御yao房中找些惊风散、平气yao什么的吃上几斤,xiao命都快吓没了。他忙高声回道,“此事必是无稽之谈,微臣委实没有听说。韩相公事君以忠,为三朝元老,陛下切不可以对传闻信以为真!”

    “你也没听说啊……”赵顼像是放松了一点,只是神sè依然yīn郁。

    就在刚才,他下诏慰留王安石,并命政事堂和三司条例司逐条批驳韩琦的奏章后,御史中丞吕公著便赶入宫中,上奏道:韩琦三朝元老,朝中军中皆是威信甚著。如今其不满新法,奏章又被批驳,难免有尹霍之事。京中近日亦有传闻,恳请天子下旨穷究。

    表面上看起来这是吕公著在尽自己风闻奏事的权力。可想深一层呢?以韩琦的身份,这种传闻跟本撼动不了他,而且也听得多了。但却是在引导赵顼去思考传闻出现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百姓心中有怨,才有了这样的期盼——目的依然直指王安石。

    吕公著是在危言耸听,这一点,赵顼知道。但他却还是因此而忧心忡忡,不是因为担心变法是否祸国殃民,而是担心起自己的皇位来。

    太皇太后、太后都不支持变法,两个弟弟又都住在宫中,前朝宰辅也是众口齐声的反对,万一他们真有个心思,他还能坐在崇政殿里吗?

    在御榻上坐得久了,虽然日夜辛劳,但这掌控天下的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便没人肯再放下。赵顼也不可能例外。

    因为这件事,他连王韶的万顷荒田变成了窦舜卿口中的一顷四十七亩都没心思去计较了。若是自己被废了,天下千万顷良田都不再是他的了,西北边境上的万顷荒田又算得了什么?

    一名xiao黄mén这时进殿通报:“官家,王安石在外求见,言说入宫谢恩!”

    “快请他进……”赵顼犹豫了一下,改口道:“就说朕已安歇了。让他明日照常上朝便是。”

第4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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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被留了饭,张戬和程颢的热情让韩冈心中感到很温暖。今次能通过铨试,也是靠着他们的提点和教导,并没有因为韩冈是王韶所荐,而冷漠上半分。

    几天下来,韩冈几乎像世jiao子侄辈一般被张、程二人关心着。张戬和程颢甚至把韩冈介绍给自己的家眷——这在古代,是极亲近的表现。两人的儿nv都只有十岁上下,但诗书传家的出sè教育,让几个xiao孩子的学问已不比普通乡儒稍差,礼节上更是过人。

    在饭桌上,张戬和程颢不再提及有关一顷四十七亩的话题,说过了便说过了,答应了也答应了,纠结于此事不是他们的xìng格,而是转到了韩冈今次铨试的考题,以及刘易、程禹这两名在考试过程中使坏的令丞身上。

    听了韩冈对今次考题的复述,张戬和程颢同时皱起眉头。“这题不算难吧?”张戬奇怪的问道。

    “若真的要与yù昆为难,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程颢也跟张戬一个想法。

    “可学生听陈判铨话中之意,却是在暗指刘、程两位令丞的确是盘算着与学生为难。”韩冈不认为自己会看错听错,这是他的优势所在。

    张戬又回想了一下韩冈方才说的题目,又与程颢对视了一眼,一齐摇头道:“太简单。”

    韩冈也觉得纳闷,可他转而一想,面前两人皆是饱学之士,程颢更是有着宗师水平,对于经义考题的难度把握不住也不奇怪,这跟正常的初中数学题让数学系的博士生来评价难度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么想来,韩冈突然觉自己的经义水准好像也变得不错的样子,自己不是也没觉被人刁难了吗?还以为刘易、程禹故意把题目往简单里出。

    张戬和程颢还在讨论着,也不知怎么的,他们从铨试的考试难度太低的这个问题上,开始怀疑起明经科的考题难度来。不过张戬是进士出身,程颢也是进士出身,纵然他们的经学水平远高于诗赋,但他们考得还是进士科,对明经科的考题并不了解。

    张戬道:“过几日找一下近来几科的明经考题,看看出得究竟是什么题目。”

    “是应该找一下。”程颢表示同意:“若是考题太过简单,朝廷的抡才大典也就失了选拔贤才的作用。”

    “最好找九经科的,若是五经,三传,这些科目就太容易了。”

    “若是九经科都不成,下面的各科就更不用提。”

    明经科不同于进士科,依照考试所用经书范围,细分为五经、三传等好几个科目。三传是指net秋三传——《左氏》、《公羊》、《谷梁》,考题不会出三本书的范围。五经则是指《周易》、《尚书》、《诗经》、《礼记》、《net秋》这五本儒家经典,考试范围自然就在其中。除此之外的开元礼、三礼、三史也皆是如此。而在这些科目中,以九经的考试范围最广,包括以上所有的各科要考的经典,自然难度也就最高。

    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越说越兴奋的两位师长,韩冈开始为下一科的明经科贡生们担心了。有两位鸿儒御史盯着,而且都是有资格成为主考官来主持明经科举试,明经贡生将要面对的考试怕是前所未有的难度。要是听到日后的明经比进士还难考,落榜的考生跑去叩阙喊冤的消息,韩冈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对了!yù昆,”张戬比程颢早一步从对明经科考题的讨论中回过神来,毕竟这里不是讨论事情的书房。想起还有客人在,他补救似的问着韩冈,“最后一道断案,你方才说过判的是阿云案吧?”

    韩冈点点头:“正是。”

    “登州的?”张戬又追问了一句。

    “的确是出自登州。”

    听韩冈如此说,张戬和程颢的脸sè有了些变化,一齐问道:“yù昆你是怎么判的?是流刑?还是绞刑?”

    韩冈不知张、程二人对阿云案的看法,但想来应该不会跟王安石一条路——也许为人温和的程颢有些难说,但以张戬的xìng子,和他对纲常的维护,他肯定是支持大理寺的判断,判阿云绞刑。

    韩冈与王韶王厚讨论阿云案时,是从司法程序上,来阐述自己的观点——阿云与韦高是丧期为聘,未婚夫fù的关系是非法的,不当以此为前提来决狱。

    但在儒mén弟子程颢和张载前面,他不好这么说,因为此番言论已经近于法家了,而是最好要表现出自己的儒学水平。同时自己早早的看过有关阿云案的朝报,这件事形同作弊,韩冈也不想承认。心思一转,便不理法律条文,只往儒家大义上领:

    “圣人之言,皆是以仁为本。阿云未伤人命,罪不至死,故而学生判的是流刑。”

    “以仁为本?”

    韩冈为之解说:“仁为本心,礼为纲常法纪,而中庸为行事之道。仁、礼、中,这三个字,是学生近来读书的一点体会。”

    “仁、礼、中?”张戬轻声念着,韩冈的观点并不出奇,可单独把仁礼中三个字提出来的说法,却也不多。

    “圣人之说本心是仁,一部《论语》,涉及仁之一字几达百处。而礼之一事,夫子说得更多。仁和礼是名教之根本,也是圣人在兹念兹的两个字。”

    “那‘中’呢?”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行事之法,临事不偏、执两用中,此为中庸之道。”

    虽然韩冈说得很简洁,甚至有些偏驳,但中庸的思想向来被程颢所看重,韩冈能看到这一点,并着重提出来,程颢听着有些欣慰,不禁点头微笑,不枉他这些时日的一番教诲。

    韩冈的底子程颢看得很清楚,张载的这位弟子才智过人,善于为人处世,治事上亦有长才,但学问上却有所不及,对经义只是囫囵吞枣,并没有深入的钻研。无有大道守本心,程颢便担心这韩冈的才智会用到歪处去,故而他才不避嫌疑的悉心教导,希望让韩冈日后不会走偏了路。

    韩冈的论断不算严谨,而且太过简单,圣人之道,岂是三个字就能概括的?但韩冈在求学中,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在程颢看来,已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韩冈的心xìng虽难以继承张载或自己的衣钵道统,但若他能秉持‘仁礼中’这三条行动处事,却已不失为一君子。

    韩冈见程颢点头而笑,心中亦是一喜。这代表他对儒学理论简单直接的归纳得到了儒学宗师的认同。

    所谓‘我注六经’,将经典往繁琐里解释,一个‘若曰稽古’,就能扯出十几万字的注释,这是汉儒唐儒的习惯。而抛弃这些琐碎的注疏,而直接取用儒家经典的原文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我’为主,而不是以‘经’为主,即‘六经注我’,这是宋儒的做法。

    在此时,重新注释以《论语》为的儒家诸经并不稀奇。泰山先生孙复便倡导舍传而求经,著《net秋三传于不顾;安定先生胡瑗,著《论语说》,徂徕先生石介有《易解》,公是先生刘敞有《七经xiao传》《net秋权衡》,亦是别出机杼,不huo传注。气学张载、理学二程,他们也莫不如此,皆是对儒家诸经有着不同于汉唐注疏、属于自己的见解。

    韩冈也是一样,虽然他如今对九经的各部主要注疏,都能深悉大意,说个**不离十。可他对这些扣着经典文字,一字一句加以注释,比经书繁琐了千百倍的注疏,却没有多高的评价。

    韩冈一直认为,要想传播思想,理论是越简单越好。所以他就把儒学根本归纳成简单的三个字——仁、礼、中,而直截了当放弃了对经文的注释。只观大略,不暇细务,以这八个字为自己辩解,韩冈自认站在儒学大家面前也不会1ù怯。

    “以冈之愚见,儒者之行不外乎守仁心,尊礼法,执中道。仁为礼本,以阿云案论,若韦高被杀,阿云自当斩,若韦高重伤不起,也是当处以绞刑,但韦高不过是轻伤,为些许微伤害一命,却有违仁恕之道。弟子观阿云之罪,杖遣过轻,杀之过重。杀人偿命,伤人服刑,所以学生便判了流三千里编管。”

    仁为礼本,如果按照韩冈的想法,后世所谓吃人的礼教,便是只有礼而无仁,走入了邪道,并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样的违反仁道的说法,便是对儒学最无耻的扭曲。

    儒家的根本是什么?是仁。礼仅仅是纲常,是外在的规条。后世吃人的礼教,只顾维系礼法,完全背离了儒家仁的本心,这样根本不能算是儒了,而是彻头彻尾的邪教。就算给孔子多少封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程颢认同韩冈秉持仁心的判决,不妄杀一人,比什么都重要。而张戬则有所不满,“律贵诛心,韦高虽未见杀,但阿云确有杀心。韦高虽是轻伤,阿云杀人未遂的罪名却不能宽贷。”

    “先生说的是!”韩冈低头受教,并不与张戬争论。张戬愣了一下,随即便摇头失笑。若仅是杀人未遂,苦主轻伤,凶手也只会是流配而已。阿云会被大理寺判绞刑,则是因为她和韦高的关系。前面韩冈对此根本不提,想来也是不承认阿云和韦高丧期纳聘的未婚夫妻关系。

    不过张戬也不想争了,还在吃饭呢,为一桩已经有定论的案件争论根本毫无意义。

第4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三)

    【第三更,求红票,收藏。今天才现,这一卷的卷名竟然nong错了。初六之卷写成了六二之卷,真是糊涂了。】

    因为这一番议论,这顿饭吃了不短的时间。饭后,韩冈自张戬家告辞出来。正巧听着更鼓咚咚咚响了几下,敲了初更二刻的点。按后世的算法,应是过了九点的样子。若是在秦州,不论是城里城外,此时早就是一片黑了,看着星月光,听着野猫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无一点人气。但在不夜的东京城,现在才是刚刚开始热闹的时候。

    甜水巷一带是开封城东的闹市区,别的不说,单是xiao甜水巷的近百妓馆,每天夜中都能招来数千名寻芳之客。更别提附近林立的酒楼、店铺。

    街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如chao涌,声如鼎沸。悠悠乐声自xiao甜水巷中飘出,丝竹如缕,不绝于耳。转头向巷内看了一看,就见着一盏盏灯笼高挂,mén头下,人影憧憧。就在这一瞥之间,就不断有人擦身而过,急急的走进巷中。

    不少嫖客们都是租了马赶过来的,而初更时分,总是来的人多,去的人少,这让韩冈租马变得方便了许多。

    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与租马人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周围热闹非凡的街市。吃饭的,逛街的,做xiao买卖的,满眼皆是人群。

    即便这些天来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东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韩冈心中总忍不住一阵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后,夜sè能比得上东京城的,也不过是一些一线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为繁华的几条街道。

    抬起头。天顶上,已经看厌了的天狼星还在闪烁着,只是被周围的灯火压得若隐若现。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还不如,完全消失无踪。

    天文地理都是连在一起说的,依照此时的理论,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对应着地上的九州。想学习天文,必须了解地理。可韩冈地理学的水平极为出sè,但天却是连星星的名字都说不清。

    这主要还是韩冈受到后世的影响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边上的猎户座,却想不起来那颗红sè的亮星究竟是参宿二还是参宿四。仅仅是隐约记得,猎户座中央三颗星组成的腰带,被称为福禄寿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国的星图传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腊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韩冈抬头望着被灯火遮掩住的无尽苍穹,这样想着。

    低下头来,韩冈又回到现实中。自己的官身已经确定,但王韶那边又出了问题,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两千里外的秦凤经略和兵马副总管。

    不过这事倒不难!

    窦舜卿、李师中是疯了,韩冈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对于秦凤经略司对河湟战略下的绊子,韩冈虽早有所料,但也没想到理由会如此荒谬。窦舜卿的做法实在太不聪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顷四十七亩的荒地,这不是疯了不是?!

    王韶口中的万顷荒田其实只有一顷,李师中的无耻和窦舜卿的愚蠢所编就的谎言,危言耸听,骇人听闻,欺君欺到这份上,王韶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但这样的谎言根本骗不过明眼人,其实很容易戳穿,韩冈乐得看他们疯。

    可韩冈也明白,谎言重复千遍也许成不了真理,但重复个三五遍就能给人洗脑了,关键是看谁在说。他这可是经验之谈,无论前世今生,皆是有过。若是赵顼身边的人异口同声都这么说,就别想大宋天子能dong烛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赵顼真的信了,王韶决没有好下场,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不过只要赵顼耳边的大合唱中有了一点杂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赵顼亲自提拔起来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递到赵顼面前,赵顼看好此策,才jiao给王安石的。赵顼本身,也是期待着王韶能够成功。

    从人xìng来讲,皇帝不可能喜欢听到有人说开拓河湟这项战略的坏话。人总是听到自己想听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击王韶的声音中,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出现,那么赵顼就会犹豫,便不会立刻作出决断,肯定会再派亲信去秦州确认。

    这样一来王韶便有了缓冲的时间,对于窦舜卿和李师中的谎言,他就可以从容的上章自辩。身为天子耳目,秦凤走马承受刘希奭必然被征询意见,不出意外应该也会为王韶说句话。一旦两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吵出个结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来视事,此番风bo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看程颢和张戬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越派系之争,为王韶争取一下时间。韩冈轻轻敲着马鞍,指尖弹在皮革上,出哒哒的声响。租马人识趣的住了嘴,知道租他马的xiao官人正在想事情。轻抖马缰,走到前面去领路。

    韩冈对程颢和张戬的人品还算放心。以他这些天来对两人xìng格的了解,相信他们不会昧着良心去附和窦舜卿的说法。即便他们不会支持王韶,但秉着公心、执中而论却没有问题,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测量田地,让事实可以说话。

    说起来,反变法派虽然对均输、青苗都是众口一词的反对。但实际上王安石的反对者们却是分作两类,一类是利益之争,一类则是理念之争,并不能hún而一谈。

    利益之争,来自于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阶层,主要是拥有大量产业的士大夫、宗室还有京中豪商。青苗贷伤了他们放贷的收入,又影响到他们兼并土地,均输法让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会的行——无法再通过垄断入京商路来谋利,所以他们对青苗法和均输法皆深恶痛绝。

    而理念之争,就是那些真心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儒生们。他们认为与民争利有失朝廷体面,青苗贷应该贷,可不该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这类人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有甚有名望。张戬和程颢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张载也是这般想的。

    对于此,韩冈并不惊讶。张载是儒学宗师,又jīng通兵事,天文地理并有涉猎,但不代表他jīng于财计和治国。当年张载和众弟子们还正儿八经的讨论要如何恢复周时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韩冈的前身当时也在场,还听得眉飞sè舞。而程颢程颐虽然与张载学派有别,观点相异,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顶礼膜拜,同样想着要恢复井田。

    韩冈几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代了.虽然复古制、从周礼,是每一个真正的儒mén子弟毕生的心愿——所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时代毕竟不同了,上古时一里之地九百亩,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无,平均分给八户或九户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势,哪里有那么多地皮再划分给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隐田,平均赋税已经很不错了。

    两个派别虽然反对变法的理由不同,但针对的目标却是一样,故而同气连枝,一起唱响反变法的大合唱。如张戬、程颢这般的理想主义者,看不透潜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纷争,只知道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冲杀在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为人甚正,没人会怀疑他们是为自己的利益争斗,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们的话。而利益阶层则是乘势而为,站在后面掀起冲击变法的一bobo巨1ang。

    对韩冈来说,利益之争是没法调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彦博、吕公弼他们会为王安石所赞赏的河湟拓边说好话,因为这件事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利益,反而会让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稳固。相反地,张戬、程颢却能用道理加以说服。

    君子喻于义,xiao人喻于利。

    韩冈轻笑了起来,这个道理,圣人说得还真没错。

    没在路上耽搁,韩冈和李xiao六主仆二人很快就回到驿馆。

    刚进mén,驿丞迎了上来,一阵点头哈腰,堆成一朵hua的讨好笑容:“韩官人回来啦?可吃过了没有?要不要xiao人吩咐厨房一声?”

    韩冈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位城南驿中的主事,几天来对自己虽然是恭谨没错,但从无今夜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从流内铨回来,正式得了官身,也不见他有何异样。而看看周围,坐在厅中的一众官人们投过来的眼神,也是又羡又妒。

    “可有人来访?”韩冈只想到这个理由。

    驿丞点点头,递过两张名帖,“一个是王大参的,一个则是一位章老员外亲自送来的。”

    王大参?!韩冈心中一动,接过名帖一看,头一张的书款果然是王安石。参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难怪城南驿的驿丞一脸的恭敬,左右赔着xiao心。

    另一张则是章俞,看来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车队终于到了东京。进京的官员多是住在城南驿,章俞能找过来也是理所当然。

第4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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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那两个同伴呢?”韩冈问着,虽然他已经可以确定刘仲武和路明的去向。

    果不其然,驿丞回道:“刘官人和路学究,方才被章老员外一股脑儿请了去。章老员外还留下话,请官人回来后,往状元楼去,他已备下薄酒数杯,正翘以待。而王大参也使人留了话,请官人今晚去他府中一叙。”

    想不到自己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韩冈自嘲的笑笑,低头看着手上的两份名帖。今晚要去哪里并不用想,虽然章俞儿子章惇的名声,韩冈在东京的这些天已经听了不少,可王安石的亲信比起王安石本人来,还是差了太多了。

    王安石称病期间,为了表明自己强硬的态度,杜mén不出,完全不见外客,据说连吕惠卿、曾布这几个得力助手也不例外。王安石现在请自己过去,肯定是已经接下了诏书,准备复出理事了。

    这是好事啊,韩冈暗暗欣喜。有王安石出来支持,至少王韶那里的压力可以减xiao不少。

    韩冈回房很快的换了身衣服,放好了章俞的名帖。同时把王安石的名帖收在袖中,准备到王府上时退回去——参知政事的名帖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下,地位不够,拿到手上就要退回。如韩冈这样的从九品选人,根本不够资格拿,照礼节肯定是要退还的。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出了驿馆,韩冈当先遣了李xiao六去状元楼,对盛情相邀的章俞说上一声抱歉。这xiao子生xìng伶俐,状元楼又离城南驿不远,韩冈也不怕他走丢。看着李xiao六走远,韩冈转身在街口找了一名租马人:“去左军第一厢的太平坊。”

    租马人看到韩冈,当即陪上笑脸:“官人是去王大参的府上吧?”

    “你怎么知道的?”韩冈微感惊讶,内城的太平坊是达官显贵们的聚居地,有好几十户人家,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去找王安石?京城出租车司机的头脑聪明到这等地步?

    租马人则笑道:“xiao的就在城南驿边上做买卖,虽然没运气让官人照顾到生意,还是听到了不少关于官人的消息。”

    “原来如此。”韩冈点了点头,自感好笑,凡事说破就一点不出奇了。他跳上马,便挥鞭向王安石府赶去。

    ……………………

    兴冲冲地入宫谢恩,却被赵顼拒之mén外,王安石此时的心情当然好不了。但他并无空闲怒,赵顼会做如此转变,理由不问可知——御史中丞吕公著午后赶着入宫奏事并不是个秘密。但他到底跟赵顼说了什么话,却让人颇费思量。

    吕公著入宫后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天子心情变得这么快?聚在王安石书房中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同一个问题。

    吕惠卿想了一阵,便不去再猜测,放弃似的自嘲的哼了一声。他虽然还是有些在意,不过并不是如曾布那样紧锁眉头的忧心。富国强兵的规划才开始,天子离不开王安石,这一点吕惠卿看得很清楚。而且他的举主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不可能再称病bī着皇帝表态。

    章惇也是很快就放弃了去想那两个让人头痛的问题。皇城里面从来都是有谣言没秘密,明天就能知道的事,何必赶在今晚苦思冥想?

    只有曾布眉头紧皱。王安石刚刚称过病,用离职来要挟天子,这一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用,到了明天,也只能照常上朝理事。但他被拒之于宫mén外的模样,怕是已经传遍了东京,曾布不难想象,明天去中书,政事堂中的几位宰执,会是什么样的眼神。

    “别想那么多!说说最近有什么事?”

    王安石敲了敲桌案,把三名助手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他不是那种能在短时间内转换心情,变得气定神闲的人。但执拗的脾气,却让王安石越受压迫便会越的强硬。坚定的意志和自信,是每一个政治家和改革者都必须的xìng格,王安石也是从不缺乏这两点。

    王安石相问,章惇先开口:“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在参政称病的这些天里,陈旸叔【陈升之】多次上奏要废去三司条例司。同时还反对设立中书条例司,但言两司无故事、无先例,以撤去为宜。”

    曾布一声冷笑:“若不是当初陈旸叔一力支持参政和新法,又怎会让他先登上相位。想不到他当了宰相,反过身来就变了一张脸。”

    章惇也笑了一下,笑容中夹着讽刺:“得鱼而忘荃。陈相公可谓是荃相。”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荃就是竹笼,用竹笼捕鱼,捕到鱼后却忘了竹笼的功劳。章惇引用出自《庄子》的这句话,就是在讽刺陈升之过河拆桥,王安石听得也是一笑,心道,这章子厚还是口舌不饶人。

    “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日后也免不了受到最多的攻击。青苗贷和农田利害条约皆是与农有关,可不可以将两事归入司农寺?”吕惠卿提议道,又笑着加了一句,“陈旸叔总不能说把司农寺也撤去吧?”

    “……吉甫这个建议很好。”王安石考虑了一下,便点头赞许,“六部九寺如今都是空有名头,却无实职。所有的事务,全都给中书mén下管了。但只要名头在,重新运作起来也没人能说二话。就这么办……”王安石突然笑了笑,“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上!”

    变法派的四名核心人物就这么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讨论着,王安石闭mén不出,耽误下来的政事实在不少。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灯油已经添过了两次。

    王安石继续问着章惇关于三司条例司的事情,曾布则是专心致志的凑过去听着。吕惠卿比章惇还要了解三司条例司,也没心思听他说。坐了许久,他也累了,直了下腰,松松已经僵硬的腰骨,不经意间,却见到王安石家的一个老家人在书房外探头探脑。

    吕惠卿看着暗叹,王安石御下太宽,哪有这么不懂规矩的。回头看看听得聚jīng会神地王安石,吕惠卿招招手,把王家的老家人唤过来轻声问道:“有什么事?”

    老仆知道吕惠卿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不瞒他,回道:“相公找的韩官人来了,三郎正在偏厅陪着他。”

    “韩官人……是韩冈?”说起‘韩’姓,吕惠卿第一个想起的是韩琦,接下来是韩绛、韩维、韩缜三兄弟。但会被王安石赶在夜中找来,又只够资格被王旁陪的,最近就只有一个从秦州来的韩冈。

    老仆点了点头:“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让他再等一等。”吕惠卿吩咐道。秦州之事虽然重要,但也重要不过皇城内外的争斗。比起韩琦、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这些老jian巨猾的对手,能报出一顷四十七亩这个数字的窦舜卿,实在蠢得可爱了。王韶若是连他也斗不过,还是干脆收拾行装回乡去养老好了。

    听到王家老仆转述的话,韩冈便坐下来静心等着。王安石府的偏厅空dangdang的,还有不知从何处来的诡异风声呼呼作响,火盆和油灯出来的光跳得厉害,幸好身边有人作陪,才不显得鬼气森森。

    韩冈与王旁隔着一张几案,同坐在一张长榻上。王家的下人端了茶水进来,韩冈看了他一眼,却现还是方才的老仆。难得王家就没其他仆役了?想想方才进来的时候,韩冈也的确现王安石府的宅院不xiao,但府中人气不足,许多地方都没有打理,看起来有些破败。

    若是王韶那样离家在外为官的八品官倒也罢了,王安石这样的一国参政竟然只养了几个家仆,这简朴实在是难得一见,比之有名的包青天,世称的阎罗包老,也差不多。

    韩冈一向尊敬清正廉洁的官员。王安石不尚奢华,不纳妾室,不好钱财,再加上他本身的才学,每一条都让韩冈肃然起敬。但这不代表他乐于与清官打jiao道。

    但凡清官,都是些极度自信的人物,把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视比天高,而强求他人与他一般遵守,说难听点,就是所谓的偏执狂。律己严,待人也一样严,韩冈了解到的包拯便是这样的人物,后世传说的海瑞也是一般,而王安石又是有名的执拗,所以他心中免不了有些忐忑,与王旁寒暄起来,就有了些顾忌。

    不同于他父亲那张著名的黑脸,王旁长得并不黑,反而是皮肤白皙,而且看上去少了点血sè,大概身体不太好,有些瘦弱。相对于王韶家的二郎,王安石家的二公子乍看起来并不讨人喜欢,显得很yīn沉,没有少年人的神采。而且论名气,王旁也远远比不上他那位早慧的兄长。

    王雱的獐旁是鹿,鹿旁是獐的轶事,与司马光砸缸,还有文彦博树dong捞球,同样是韩冈在童年时就听过的历史故事,在此时也是广为流传。而且韩冈还从王厚那里听说过,王雱十三岁时,听到一名老兵提及河湟之事,当即便说‘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强而边患博矣。’论见识,王雱也是一等一的,他的弟弟肯定比不了。

    说了一阵久仰大名天气真好之类的套话,王旁喝了两口茶,问道:“听韩兄口音来自关西,不知是哪一路州县?”

    韩冈一听,心中生疑,‘怎么王安石一点公事都不与儿子讨论?’同时顺口答着:“在下来自秦州。méng相公青眼,得任秦凤经略司勾当公事。今次入京,便是往流内铨递家状的。”

    “秦凤?是熙河?!王韶?!”王旁声音冷不丁的尖锐了起来。

    韩冈觉得王旁的口气有些不对,再想起王雱少年时便倡导熙河之役,心中便有了点猜测。他故意笑着:“还要多谢尊兄。若无尊兄倡开拓熙河,此事也难得到相公的支持。”

    不出所料,韩冈就看着王旁的脸sè一路yīn沉下去。韩冈暗地里为之叹息,有个太过出sè的兄长,做弟弟的也免不了辛苦。

    “家兄旧日也不过随口一说,早就忘了。家严用事,皆自有主张,亲族从不得预。不论是支持开拓河湟,还是提拔韩兄,都是家严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韩冈都要多谢相公的支持和提拔,才能一展xiong中抱负。”

    “也是韩兄才华卓异,家严才会另眼相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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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