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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15)

    五百多里的路程,已经走了大半,距离屈野川也只剩下一两天的行程了。

    耶律世良一路都提起来的心,正随着接近宋境,而一步步的升到了喉咙口。可想而知,直到通过宋人的防线,这颗心都不会落回原位。

    身下的坐骑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走着,几百里的长途跋涉,几乎耗尽了这匹草原良驹的体力。而连着数日都是冷食果腹的宫卫铁骑,也都是失去了应有的锐气。

    一路上耶律世良都在苦思冥想,要用什么办法来突破宋人设在屈野川边的防线。但除了出发前所做的准备之外,剩下的也只是随机应变四个字。

    覆盖了一层积雪的荒漠上,听不到清脆的蹄声。数百骑兵踏着早已被踩平变黑的雪地,向着目的地前进。

    道路上的军队绵延逶迤,天色越发的晦暗。耶律世良正想着是不是该扎营,前方的数里之外突然传来激烈的喊杀声。

    勒马停步,一行人望着视线不及的远方。同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多次,没有人感到惊讶,只是都不想蹚浑水。另外耶律世良也想知道这一回究竟又会耽搁多久。

    很快,在前面探路的斥候返身回报,“是固密部不知与哪一家打起来了。”

    “是固密部抢人,还是被抢?”耶律世良问道。

    “是被抢。”那名斥候立时答道:“有一伙贼人要抢固密部的粮食和战马,人数在六百上下,跟固密部差不太多。”

    “看来有好一阵耽搁了。”

    耶律世良不想绕道。听声音,固密部和强盗打得越发得激烈,要绕过前面的战场也不知需要绕多远。还不如就此扎营,歇上一夜,等明天再动身启程。

    在耶律世良的命令下,麾下战士立刻翻身下马,做着扎营的准备。而他本人则依然远眺着前方。在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另一名斥候也转了回来,带回来了最新的军情,“固密部败了!”

    这一次不用斥候回报,没过片刻,耶律世良就已经看见回窜的固密部残兵。

    不过那些残兵败将显然畏惧耶律世良这一支看上去就是兵强马壮的队伍,完全没有接近,而是远远的绕了开去。

    耶律世良身边只有四百骑兵,但各个精锐,精良的装备可以掩藏起来,可百战精兵的气势,却是在生死线上打滚的人们都不会忽视的。而且四百人的数目,放在南逃的黑山党项部族之中,也算是人数比较多的一支。

    在南下的道路上,耶律世良的四百人马,多次吓退了试图打劫的南下部族。不过也因此而引来了数支小部族的投效。正常的情况下,没有哪支部族会拒绝扩大自家的人口。而从耶律世良的角度来讲,若是能多吸收党项部族听命于己,一同南下旧丰州。有他们掩护身份,肯定能顺利的通过宋人的防线。

    可惜的是耶律世良不敢与其他的部族深入交流,再怎么伪装,也瞒不过真正的黑山党项。面对这几支试图靠上他这一株大树的几个部族,耶律世良都是拒之千里,根本不予接纳。若还是不识相,就干脆了当的开杀戒,杀光了事。

    两次下来,队伍中多了三百多可以用来替换的马匹,但也少了二十多人的身影,以及同样数目、尚能跨马而行的轻伤员。对于这个交换,耶律世良本人并不乐意见到。所以他还是很担心的攻击固密部的强盗,转过来再来劫上一票。

    但耶律世良是白担心了,一夜的提心吊胆,也没有等到强盗的出现。一彪人马带着困倦重新上路,经过昨日的战场时,只看见了一地被剥光了衣物的尸体。而死去的战马,也被割去了四肢以及躯干上最好的肉,只剩残骸。固密部的这些尸骸被冻在地面上,肢体和表情扭曲着,让人望之生畏。

    没有多看失败者一眼,耶律世良所率领的这支骑兵,越过昨日的战场,继续向东南方向前进。尽管周围还有一些如同独狼的强盗耳目在外围游走,但耶律世良本人,还是很快将这一场战斗抛诸脑后。

    强盗终归是好对付的,可想糊弄过宋人,却绝不会那么容易。对于自己身上担负的任务,随着离宋人越近,耶律世良就越是担心。

    堆在屈野川一带的宋军,据探查接近五万。而西京道上可以动用的精锐,也不过这个数字。而宋人已经修好了诸多寨防。无论什么样的骚扰,都不可能将宋人逼退。西京道的实力,短时间内怎么看都不可能胜过严阵以待的宋人。想要搅浑水,让大辽有机可乘,几率微乎其微。

    在西京道的主力逗留在黑山河间地的时候,宋军出兵占据了旧丰州。从那时起,屈野川、及其以南的土地,就已经没有办法再挽回了。就如同在宋夏两国大战盐州的时候,三万宫卫突袭兴庆府一般。兴灵之地,宋人和党项,都不可能再占回去了。

    耶律世良这一次的任务,真正说起来,不过是找回点面子,顺便给宋人添些麻烦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太多意义,想要让宋人放弃旧丰州,跟大辽放弃兴灵一样困难。不过在耶律世良而言,这也是他个人飞黄腾达的机会。

    伪装身份,混迹在南下的黑山党项部族之中,设法混入宋境。找机会挑拨归附的黑山党项与宋人的关系。等到河东乱起,便寻机返回大辽。

    在耶律世良的计划中,他将会向西横贯大漠,转去兴灵,再从兴灵沿着黄河回西京道——南逃的党项人充斥于途,又是厮杀不断,从地斤泽等几个绿洲走,反倒比原路返回更稳妥。

    不管最后能不能在丰州闹出乱子来,但只要能成功回返,就是大功一件,耶律世良可是盼着自己能够有机会在捺钵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翻过一重低矮的山岭,冰结的屈野川就在眼前。

    周围的风景已经不再是微微起伏的荒漠沙丘,不过冬天的山林,也是单调的白色和灰色。得等到来年春天雪化之后,才能看到铺满大地的鲜艳色泽。

    环绕在周围窥伺的骑兵,也不再是黑山党项部族的成员,而是一名名身着陌生装束的陌生面孔。

    耶律世良随即提高了警惕,从他们出现的地点来看,身份是肯定的,目的大概也能猜得到。目光随着那些陌生的骑兵转动,耶律世良等人的心中则开始回忆自己接下来要冒充的身份。

    “你们是那一部的?!!!”远远地,就有人提声打探着这边的底细。

    早有准备的耶律世良立刻让手下一名会说党项话的亲随高声回复:“我们是锡丹部!”

    那边寻究底细的声音过了片刻,又再次响起,“酋首达克博何在?”

    耶律世良一颗心猛跳,这个名字还是他为了能顺利的冒充锡丹部,特意去打听的。怎么宋人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只是转念一想,宋人收编的黑山党项部族不在少数,从中挑几个在河间地的蕃部中,人面广、人头熟的黑山党项,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也是有准备的。

    “老族长被契丹人害死了!现在的族长是老族长的儿子斡得!”

    随着回话声,一名骑手从耶律世良的队伍中出来,立马阵前,“我便是斡得,被契丹人害得家破人亡,如今来投奔大宋,愿一心一意,做大宋治下的忠臣!”

    “哦,是吗?”折可大回头,“你们还认识达克博的儿子?”

    几名来自黑山下的党项人互相看看,都是摇头,“没什么印象。只认识达克博一人。”

    “那还真是让人遗憾。”折可大悲天悯人的叹了一口气,让人传话道,“你们这是请求归附的样子?”

    耶律世良立刻明白了宋人的用意。怀着被羞辱的愤怒,他聪明的选择了下马。在他的传话下,所有人全都离开了他们赖以傲视同侪的坐骑。

    正想着日后如何将这份羞辱回报今天的宋人,耶律世良便发现两侧山间的突然冒出了千百名手持重弩的宋军士兵,而挡在面前的栅栏后,也出现了上千名宋军战士。

    是陷阱!

    念头一闪而过。当耶律世良正想有所动作,胸腹和头面处便传来一阵剧痛。只来得及低头看上一眼已经没入胸口的箭矢,惊骇欲绝的神色便凝固在脸上。

    千万箭矢如蝗如雨,一波接一波的攒射将小谷中的契丹人射得无处逃窜。

    折可大瞄着在在箭雨中四处奔逃的契丹骑兵,毫不犹豫的让人传令不要停下来,要不停地射击。通知友军的号角声也响了起来,埋伏起来的两支人马转过去堵着契丹人的后路。

    折可大冷眼望着下方,只见在箭雨组成的风暴中,一人毫不犹豫的迎着狂风暴雨,双手向天,似乎在高呼什么。但折可大没有心情去猜测,他从上面领到的命令只有一个,

    “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16)

    近两个月的时间,黑山河间地终于差不多都清理干净了。

    大规模的动用西京道的皮室军等精锐扫荡黑山下的河间地,那些以为投降大辽,放开通往兴庆府的道路就能自保的蠢货,全都被驱逐了。

    本来萧十三还打算拿西阻卜的地盘交换,但没一家愿意,也只能下杀手了。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典型,草场差点又如何,总比灭族要好吧。

    听着传递来的报告,萧十三算是松了一口气。东边对此催促得很急。耶律乙辛应该是正急着将他的斡鲁朵给确定下来,迁移人口是件很麻烦的事,逐水草而行跟种地类似,耽搁一时,说不定就会耽搁一年。

    作为亲信,若是不能及时完成恩主的吩咐,那个后果是萧十三绝不愿意承担的。

    “幸好是解决了。”

    正经事完成之后,剩下的就是脸面上的问题。丰州被宋人抢先一步占据,虽然萧十三心中不忿,但毕竟相比起黑山河间地来,不算什么大地方。过去曾经属于宋人,后来又被西夏占据,如今又被宋人拿回去,对大辽来说完全是事不关己。只是想到被捡个便宜,让人不痛快而已。

    但堂堂大辽北院枢密使的心情不痛快,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他当然是不甘心的。

    “文美今天有没有消息传回来?”萧十三问着整理一切往来公函的幕僚。表字文美的耶律世良究竟能不能安然抵达目的地,同时完成预定的计划,萧十三对此很是关切。

    “耶律团练还没有,他就只有前两天遣人送回来的一切平安的回复。不过,萧、高两位巡检报平安的文书今天都有传回,他们都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再有三日就能抵达旧丰州了。”

    萧十三点点头:“算起来,文美差不多也该到旧丰州了。希望他一切平安。”

    “肯定的。宋人正缺人口充实丰州,而且招降纳叛,那可是大功劳,而且韩冈是药王弟子,仁心仁术,不可能一杀数万来解决问题。”

    南下的黑山党项差不多有四五万之众,这个数目就算打个折扣也远比丰州的户口为多,只要宋人接收了他们,那么接下来,旧丰州是否安定,可就着落在这群黑山党项身上了。

    宋人要想占据旧丰州,手上正缺乏户口和兵员。而且对于归附的逃人,宋人一向十分宽厚。对于边臣,能收服更多的降人,也是一桩功绩。

    而且手上有了黑山的土著,日后宋辽开战,便可以驱动他们上阵。以复仇、回家为名,这可是能得到上万死士的。萧十三相信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韩冈,肯定跟他的皇帝一样,都打着收复燕云的念头。既然如此,如何能放过这数万人丁?

    至于仁心仁术就不必去幻想了,能做到高官显宦,不论是在北朝,还是在南朝,心肝纵然不是黑的,也不会红得太鲜艳。

    耶律世良等人仅为三部人马,人数一千出头。人多了很容易露出破绽,一千人分作三部,不但安全,也有足够的实力在宋境内部引发骚乱。到时候纵然韩冈及时稳定局面,但杀戮可是免不了的,在东京的政敌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韩冈才智虽为一时之选,但身在南朝,又怎么可能不束手束脚?

    不过还要加一层保险。萧十三想着。正好黑山河间地的问题已经解决,可以将人调回来了。

    “去查查罗汉奴他们什么时候到,让他们到东胜州来驻扎,还想要拖多久?”

    屯兵东胜,紧贴旧丰州,逼韩冈将主力放在边境上,无暇分心他处。这样一来,丰州后方空虚,而且为了保证前线军粮不至匮乏,必然进行大批的囤积,不可能再大笔的将粮草支给黑山党项。如此一来,黑山党项反乱的几率就更大了几分。

    “呃,耶律总管派来的人就在外面候着,说是粮草不够,马力不济,想回大同暂歇。”

    萧十三顿时瞪起了眼睛,怒道:“别给我睁眼说瞎话,黑山河间地有多富,我一清二楚。什么粮草不够,马力不济?几倍的亏空都能填满了!把人给我赶回去,让罗汉奴立刻将他的兵给我带来东胜!迟了一步,莫怪我军法无情。”

    ……………………

    “杀得是不是多了一点?”

    黄裳看着下面报上来的数字,只觉得轻飘飘的几张纸片上的小字,完全是鲜红的。

    才十天的功夫,河东、麟府两军,就已经有七八千的斩首。而与此同时,被收留的归附蕃人,则不到三千。

    一开始的十几个部族,不论是在麟府军的防线处,还是在河东军那里,只要对征调修城有所推搪,甚至一句话应答不对,就被斩杀殆尽。

    本来黄裳还觉得杀人立威不是坏事,但看到这个数字,就觉得做得过头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韩冈完全不以为意,笑道:“勉仲,你是延平人啊,贵乡的风俗难道忘了?”

    “……什么风俗?”黄裳皱眉想了片刻,却想不出他家乡里的风俗跟这个话题有什么关系。

    “就是溺婴啊,建州可是有名。”

    黄裳闻言立刻叫起屈来,“龙图,鄙乡延平在南剑。溺婴之风,乃是建州恶俗。建州溺婴的确惨不忍闻,泰半人家因为养不起,只留三子一女,或两子一女,甚至有的到了为防分家,只留一个儿子的地步。但闽地十里不同风,南剑与建州可是差得远了。”

    黄裳噼噼啪啪的叫了一通冤。韩冈歉然笑了,“是我误会了,勉仲勿怪。”

    不过他心里可是在摇头。建安、瓯宁、剑浦同在一条建阳溪边,只隔了数十里,有河水沟通往来,哪来的十里不同风?一座龙焙监,可是管着建阳溪边所有的茶场,上下联系可是紧密得很。

    “也只是打个比方。”韩冈说道,“溺女婴的事不用说了,天下各地难免。若是家中贫寒,不能养活;或是怕后生下的儿子争产,闹得毁了家业,连男婴都会抛到水里。自家的儿女养不活丢到了河里都不心疼,杀些外族的流民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养不活,与其等他们闹得州中生乱,还不如先行解决。”

    黄裳无奈的苦笑起来。韩冈在关西生长,与西夏又有血仇,肯定是从来不觉得杀些党项有什么大不了的。

    韩冈笑了笑,也沉默了下去。这算是有点强辩了,其实他也觉得杀得有些过头,让修城的人手变得太少。但他并不打算为此下令,朝令夕改对他的声望没有好处。

    而且还是有变通的办法,在放过大批归附的黑山党项的基础上,斩首再多个一万两万也不是不可能,但韩冈很疑惑,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放在西军那边,早就是蜂拥而上,争抢起来了。

    冒功、谎报,可不是王舜臣一个人的喜好。过去在陕西的时候,韩冈见得多了。难道河东这边,当真这么纯洁?

    ……………………

    杀得太多了。

    李宪也在嘬着牙花。实在多过头了。收留下来的三千归附蕃人,麟府军和河东军各占一半,但近八千斩首,却是河东军占了三分之二以上。

    从两边的差别来看,折克行那里,比起多少斩首,对节省民力一事更为在意一点。作为府州知州,以及折家家主,加上之前也有了功劳,这么做是必然的选择。不过两边的数据如此之大,还是很让人头疼。

    但李宪也没办法,下面的将校可是对斩首功心热得很,要不是李宪这两天三番几次的强调要留些人下来充门面,早就下手杀光了,连一千多归附蕃人都不会留下来。

    为了不把斩首功都吓跑,子河汊大营那边甚至还不惜人手,将尸首都拖回来。免得给那些南下的部族看见了,都不敢再过来。

    下面的部将绞尽脑汁都想多杀一点,恨不得所有的黑山党项换成斩首,李宪有没有一言九鼎的能耐。寻常的时候,能让他们听命,遇上功劳在前,根本阻止不了。

    斩首多了,并不一定是好事。没有相应的伤亡,就代表不是经过战斗得到的收获,而是纯粹的屠杀。或许有人打着趁机将过去吃的空额给销账,编造出伤亡,顺便还能得到大批的抚恤。可这些事哪里是那么好遮掩的?河东人多眼杂,不可能将所有人的耳目都瞒过去,最终肯定会报上给朝廷。

    而且韩冈本身都不会将这些斩首的真相隐瞒天子,李宪也不会。不过以天子的为人,只要能见功,当不会在意将领们的一些私心。可是一旦做得太过分了,尤其是将大量归附蕃人屠杀,让天子在心中记上一笔,怎么都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

    思来想去,李宪还是没想到一个解决的

    “经制,折府州遣人送信来了。”

    “什么?”李宪闻言愣了。

    有韩冈在,折克行绕过经略司私下里联络自己其实挺犯忌讳,就算以韩冈的为人不会在意,但李宪不觉得自己需要冒这个忌讳。

    李宪考虑了片刻,方道:“……让他进来。”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17)

    【今日第二更。】

    缭绕在鼻端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去。

    数百人组成的队伍,在道路上驻足良久,仍没有重新起步的打算。

    穿过了荒漠,越过了丘陵,在翻过了最后一道山峦之后,那龙部残存下来的六百多人不约而同收紧了缰绳。

    堆叠在路旁的是一具具被扒光了衣袍的无头尸骸。白森森的肌肤暴露在外,肩膀上是空空一片。从尸身上流出来的血将雪地染成了浓浓的红褐色,几近深黑。

    那龙阿日丁自幼在杀戮中长大,但他从来没有看过眼前的这一幕。比起一路上的累累伏尸,宋人边界寨墙之前的一段道路边,如柴禾一般整齐排列的尸骸,更是让人心惊胆寒。

    或是为了争夺草场,或是为了争夺水源,或是为了争夺人口,或是为了为祖上延续下来的仇怨,或是有人挑拨,各部族之间经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拿出弓刀来厮杀一场。有时候一句擦肩而过的口角,就能挑起两族间的战斗。

    黑山下的部族之间,从来都不是一团和气,战斗一年年的永不停歇。但几乎不曾有过赶尽杀绝,以灭族为目的的战斗。杀了族长一家,吞并部族,基本上就是底线了。

    尸骸夹道,那龙部的不知是该继续驭马上前去投奔宋人,还是就此掉头回返黑山下与契丹人拼个生死,或许后一种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已经有人迎了上来,隔着拦在路前的一道栅栏,一人操着党项话远远地高声喊着:“你们是哪一部的?”

    想退已经来不及了,那龙阿日丁上前回道,“我们是那龙部、”

    紧跟着另一人喊了起来:“是不是阿日丁?”

    接着两人就越过栅栏,走了过来。一个当是宋军中的军官,一名小校;另一个则是党项人的打扮。

    来人辨认出了那龙阿日丁,而阿日丁也认出了陪同小校过来的老熟人,是另一个部族的族长,“是阿息保?!你还活着。”

    阿息保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声音洪亮,“阿日丁,这话该我问你。还以为你们那龙部要跟契丹人死拼到底。”

    两人算是故旧,旧日也有几分交情。异域相逢,阿日丁心情大好。

    但小校咳了一声,“叙旧可以先等一等,有些话要先说的。”

    阿日丁点点头,转过来听小校说话。只是一转眼,却见老友是一脸的惶恐。阿日丁疑惑起来,虽是寄人篱下,但也不至于听了一句话,就这般惊慌失措。

    正想着这个问题,就听小校道:“尔等被辽人赶出家园,我大宋天子也是感同身受。河东路韩经略得了天子准许,将尔等收留。只是契丹人狡诈,遣人暗藏尔等之中,还有一些不成器的家伙,被辽人赶得家破人亡,却还听辽人使唤,想来骚扰胜州。所以路边上的尸首你们也看到了,全都是那些贼人的,希望你们不是。”

    阿日丁点头哈腰:“小人是真心诚意来投奔大宋。”

    “是不是真心诚意,得看你怎么做了。投奔来的部族各个表现了诚意,来得早的,帮着运粮。来得晚的,就要帮着去修城。”

    “修城?”那龙阿日丁发了怔,“这个……我们那龙部连房都没有修过,只支过帐篷,没做过工。”

    “不愿意也成,韩经略也说了,此事纯凭自愿,不会勉强任何人。天下间可没有吃白食的道理,想必你们也能明白。”

    小校完全没有用上威胁的口气,只是和和气气的在说话,但那龙阿日丁心头一股子寒气咕嘟咕嘟的不停的冒出来,将整条脊椎骨浸在寒水中。在满地的无头尸骸边说出这段话,分明就是六个字:不听话便去死。阿息保在后面一个劲的使眼色,分明是要让他快点答应下来。

    那龙阿日丁甚至没敢再犹豫,“小人明白了,愿去修城,愿去修城。”

    应声答诺,几乎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才松弛下来,可那龙阿日丁的脑中,依然一团混乱。

    并不是觉得奇怪,而是感到恐惧。宋人在传说中对逃人很是优厚,曾有参与过南侵的族中耆老提起过,投奔宋人之后,手上只要有百来骑兵,就能混个领俸禄的官来做。可是那龙阿日丁今天却全然没有看这一点。宋人的盘算是全然的未知,阿日丁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但在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又是五六百人,修胜州的人数差不多也快够了。”

    使用党项人来的修城立寨,就不要动员麟州、府州的民夫。这对于安定河东西北的局势,不用多说,就该知道有多少好处。

    艰苦的工役,是消耗人命的磨坊。所以在动用民夫时有许多顾忌,但换成是黑山党项就方便了许多。

    折可大站在高处俯视着被押送往胜州去的这一支兵马:“不过也算他们运气好,要不是识情识趣,他们的性命一个都别想留。”

    “嗯,不听话的人,也不适合去做工。”黄裳应声道。

    折可大转身对奉命来体问的黄裳笑道,“两侧山头劲弩攒射而下,加上抄截后路的两部兵马,将这个什么那龙部一口吞掉换成斩首功,根本不在话下。饶了他们,可也是少了六百斩首。子河汊大营那边不在意,但柳发川这里,六百斩首可不是小数目了。”

    “折将军说哪里的话,如今怎么会缺斩首呢?”黄裳瞥了一眼折可大,嘴角的笑意突然诡异起来,“折府州当与李太尉商量好了吧?两家是对半分,还是四六分账?……又或是三七?不过那样李太尉可就太过分了。”

    折可大闻言,脸上笑容顿时一僵。在旁作陪的折克仁神色也变得尴尬起来,想否认,却在黄裳诡谲的笑容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半天,才言辞干涩的问道:“龙图知道了?!”

    黄裳转回视线,又追着渐渐远去的那龙部人马:“南下的黑山部族差不多有三五万之数。一路上的艰辛,加上各部之间争夺食物、财物,倒毙于途有三四成之多。这些事可都是一五一十报到龙图那里的。现在又是冬天,尸首短时间之内不会腐烂。那些首级割下来,谁知道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中?难道不是这样?”

    折可大、折克仁脸色难看已极,韩冈当真是知道了。本以为还能多瞒两日,谁能想到尚未开始就给点破了。

    “那可是成千上万。”黄裳顿了一下,唇角又翘起,“少说也要超过一万。一万斩首啊……”

    拖长了音调说罢,黄裳呵呵两声笑,把折可大的心肝都带颤了。

    自来冒功没有这般肆无忌惮的,真要给揪住,罪名可就大了。

    现如今,是李宪和折家两边分账,河东军和麟府军的将领们等于是互相拿了把柄,不怕对方戳穿。等到事情做出来,再报与韩冈。到时候,韩冈也只有选择支持了。但在动手前,就给韩冈拿住,这件事还怎么继续下去?谁敢认为总是很和气的韩冈,不会下手杀人。

    折克仁长叹了一声,“此乃家兄和李经制一时糊涂,尚幸犹可挽回……”

    “没那个必要。龙图说了,分账的时候好生商量妥当,不要闹出事来。闹到朝廷那里,前面的功劳可就没人认了。”黄裳又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越发的让折家叔侄二人看得心惊胆战,“多少贼人都是因为分赃不均,闹将起来后,被官府拿住的,可不能犯了跟他们一样的错。”

    黄裳说得刻薄,折可大更行尴尬,而折克仁叹了一声,“龙图洞烛幽微……”

    “你们怎么会奢望此事能瞒得过龙图?就是远在东京的朝廷那边也难以瞒过。龙图前两天就说了,‘斩首即便多个一万两万,功赏也不会按照比例增加多少。让他们开开心也好,当真以为朝廷好欺瞒不成?也不看看伤亡才多少,能瞒得住谁?当真以为销了空额就能糊弄过去?’”

    折家叔侄二人被黄裳的转述批得哑口无言。韩冈的确是行内人,说的话一针见血。

    就听黄裳接着道:“龙图还说,西军善战,不过谎报、冒功的本事也不差。就如荒漠里的那些黑山党项,放在陕西也一样不会放过。所以是见怪不怪了。龙图还说了,你们去割首级的时候小心一点,契丹人的马军说不定就在哪里游荡着。”

    折克仁态度端正,欠身道:“多谢机宜提点,克仁必转述给家兄。”

    黄裳摇摇头:“折府州那边,是遵正兄受命去的。我这边只是奉命体察军情,说这些话是多余了。”

    “啊,是吗?原来如此。”折克仁还以为折可适没来,是为了避嫌,原来是去了暖泉峰,找折克行去了。

    “那李经制那边呢?”折可大问道。

    “李经制现如今就在胜州城中,龙图直接跟他说。”

    ……………………

    送了李宪回来,韩冈微微一笑。

    方才与李宪交谈,感觉他也是不愿意冒这份功劳。但下面的将领要安抚,必须要跟折家协商分赃。否则他一个阉人,凭什么能顺顺当当的带兵打仗?

    河东这边冒功谎报的本事,终究还是不比陕西差多少。靠着那些自相残山的黑山党项,一口气就增加了一万多斩首,连同各部亲手屠戮的数字,加起来超过了两万。这个数字即便在对折后再对折,都是很吓人了。传到京城,也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说起来,肯定会有人指责韩冈草菅人命,屠戮辽国逃人。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点指责动摇不了韩冈的地位。

    下手重有下手重的好处,任何骚乱,都是人数越多乱得越厉害。不听话的都杀了,听话的不是在运粮,就是在筑墙。在大军的镇压下,就算有心做反,也掀不起波澜。

    而且这两天还确认了被屠杀的部族中,有两支是契丹人的伪装。不过灭口灭得太顺利,一个活口都没有,也不知道萧十三究竟派出了多少。

    韩冈估计不会太多,千八百的伤亡,以萧十三的身份压得下去,再多了,可就是罪名了。而这两支契丹人的军队,人数在七百上下,只比韩冈的估计少一点而已。

    差不多该结束了。韩冈想着。如果萧十三除了在东胜州堆兵马以外,没有别的后手的话。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18)

    入冬后难得的一个晴天,温煦的阳光让人不禁想眯起眼,好好享受一下冬日的温暖。但北院枢密使萧十三所在院落的气氛却是阴沉沉的。

    耶律罗汉奴、萧敌里领着西京道诸将正等着出现,已经半个时辰了,但萧十三所在的房间却没有任何动静。

    终于,房门一动,不耐烦的将领们立刻又振奋起来,可出来的并不是萧十三。而是萧十三最为亲信的幕僚。

    耶律罗汉奴寒着脸,踏前一步,正要揪住人好生考问一下,但那名幕僚却径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罗汉奴小声一点说话。

    萧十三这两天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韩冈毫无顾忌的下杀手,拿着党项逃人的首级来充门面,让他的计划成了笑话。哪有这样的经略使?宋人的文臣不是应该认为蕃,

    如果在草原上,针对各部族的减丁的策略,自开国时起,便从来没有停止过。或是挑拨内乱,或是逼迫上缴大量的贡品,更有直接动手,割上一遍草。但宋人还做得如此顺畅,可以说少见至极。

    萧十三驻守西京道,还听说许多西北手边的文臣,将蕃人视为比汉军更强的战力,而给予许多优待。几曾听说过,会嫌归附蕃人太多的例子?就是缺粮草也该想方设法挤出来,从南面运一批来能有什么麻烦?不过耽搁时间而已。

    记得只有宋人开国时,在北汉做过。但换作是蕃人,最多只有一两个部族被剿灭,可从来没有一口气将十几、几十个部族全数毫不留情的屠戮。

    现在萧十三派出去的三部兵马有两支被确定被歼灭,耶律世良的那一队,甚至没有一人逃出生天。而宋人出手灭杀他们,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嫌人多而已,可以说是冤枉得不得了了。

    不能浪费太多的时间。

    幸好最后派出去的一队人马幸免遇难,而且经过联络确认,他们被安排在最前沿的柳发川修筑城寨。柳发川紧邻东胜州的武清军,这也是为什么能这么快联络上的缘故。

    修筑柳发寨的党项苦力大约在三千上下,而驻扎此处的宋军也只有五千不到。另外一个直面辽境的前沿据点,则是在屈野川北向的支流浊轮川边的暖泉峰。同样是党项苦力与驻军数量相差不大。宋军的主力,基本上都在唐龙镇、子河汊以及更名胜州的旧丰州的这第二道防线上。

    党项人不擅营造,如今被逼着做工,累死累活,对宋人的怨恨不会少。虽说比起对大辽怨恨或许会差些,但毕竟宋人就在眼前。离得越近的仇人,这恨意只会燃得更旺,只要一点火星,就肯定能烧起来了。

    耶律罗汉奴紧紧揪着萧十三幕僚的衣襟:“枢密是不是想立威,敲打我们这群没眼色的一下?刚刚清理完那群黑山党项,连歇也不准歇,就从黑山下把我们叫到武清军这荒地来。行啊,我们就在这院里跪下了,跪到枢密出来可以吧?这应当就能让枢密看到我们一片赤心了吧。”

    耶律罗汉奴脸上笑得灿烂,双手却越收越紧,将萧十三的幕僚勒得脸色血红,脚像青蛙一样一下一下的抽搐着。

    其他将领则冷眼看着耶律罗汉奴闹事,在黑山下两个月的征战,充实了他们的家底,但也将战马使用到了极限。这时候应该是回家去向妻儿炫耀自己的功绩,顺便休养生息。对于萧十三的命令,没人是心甘情愿。

    房门吱呀一声响,萧十三推门而出,看到这一幕,脸顿时就沉了下来:“罗汉奴,在闹什么?!”

    耶律罗汉奴松了手,让快喘不过起来的幕僚双脚落到地上,抬头笑道:“枢密终于出来了。末将只是疑惑哪里犯了过错,恶了枢密,正想问一问明白。”

    对官位比他高得多的北院枢密使的愤怒,耶律罗汉奴也没有多少胆怯,只要手上有兵,就是耶律乙辛也不可能随意责罚。便是兴灵之地,五院部穷迭剌的儿子也必须分一半给六院部。身为六院部的夷离堇——也就是南院大王——的亲弟,并不用担心得罪耶律乙辛帐下的宠臣。

    萧十三没跟耶律罗汉奴说话,先探手将幕僚搀起来,好生抚慰了几句,让他先下去休息。然后才对下面的将领说话。不是耶律罗汉奴,而是仅次于他的萧敌里,“宋人正在柳发川边修筑城寨,距此只有三十多里,有三千多黑山党项做苦力,看守他们的宋军在五千上下。”

    “枢密是想攻打柳发川的宋军?!”

    萧敌里的问题,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被叫到紧邻旧丰州的武清军,不可能还有别的差事。

    “柳发川那里我已经安排下内应了,只要大军一到,他们立刻就会起兵。”

    “是耶律世良?”耶律罗汉奴在旁冷笑着:“听说他被派出去了。不过他一向糊涂,枢密不怕误了大事。”

    “不是他。”萧十三无心多解释,耶律世良全军覆没在宋人手中的消息,他并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内应在柳发川的宋军营寨,伪装成党项人,被宋人当成苦力使唤。”

    “好个内应,一天宋人给多少工钱?”耶律罗汉奴挑起眼眉,“末将等人打过去,不是耽搁了他们赚钱的机会?”

    周围的将领扯起嘴角想笑不敢笑。

    萧十三只当没有听到耶律罗汉奴的挑衅:“不,只要你们各领本部贴近柳发川和暖泉峰就够了。剩下自有人去做。”

    “就这样?”萧敌里疑惑的问道。其他将领脸上的嘲笑也都转成了困惑。耶律罗汉奴则是一点不信的摇着头。

    “够了。只要你们装装样子就够了,剩下的自有那群黑山党项去做。你们到了武清军之后,宋人逼着黑山党项日夜赶工,仇怨结得可就深。了”萧十三转头看着罗汉奴,挑起眉,咧开嘴笑道,“辛苦了两个月,怎么会让你们再上阵拼杀?”

    ……………………

    五千。

    一万。

    一万五。

    两万。

    数字不断的增多,多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最后停止在两万三千,直至让人麻木。

    韩冈将整理出来的军功簿放下,对身边的李宪道:“不过真正属于被官军亲手斩杀的部分,大约只有一万出头。”

    李宪五味杂陈的感慨着:“别说一万,就是五千。放在过去,已经可以让天子告祭太庙了。”

    “可惜西夏灭国后的党项人,成了斩首功的行首,只做大买卖了。”韩冈笑道。

    “记得种谔之前在盐州,于西夏军内乱之际趁势掩杀,斩首也是超过两万。”

    “其中有多少是死于内乱,有多少是死于官军的斩马刀,恐怕种谔自己也说不清楚。”韩冈说道。

    而且眼下最大的问题,有种谔在盐州的斩获在前,这些斩首功,很难换来更多的收获。

    就跟当初刷交趾兵的斩首一样,党项人的首级越来越不值钱,贬值得很厉害。过去一个首级也许能换五匹绢,但如今能换来一匹绢就了不得。在元昊领军肆虐的时候,十几级党项人的斩首就能换来官阶的晋升,但到了如今,已经得从一百开始起跳。

    十分标准的通货膨胀。

    韩冈呼了口气,摇头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辽人的首级也能如此低廉,就可以算是功德圆满了。只是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

    而且现在最让人恨的,是斩获的七百契丹骑兵。如果他们的身份能够让人信服确认,甚至能抵得上十倍的党项人,可是眼下能明确其身份的证据,除了武器、发式、战马和一些随身的小饰品以外,便没有更多了。这些证据,供韩冈等将帅做出判断已经绰绰有余,但战后论功却远远不足以让人确认,最关键的,就是没有旗号。

    纵然河东、麟府两军心中发恨,也是没用。韩冈不会支持他们上报,而且即使上报,朝廷那边也不可能承认,否则日后保不准就是几千上万的契丹斩首冒出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等到朝廷功赏下来,可能会有些乱子。幸好城寨的修筑正在进行之中,还是有弥补的机会。以辽人一贯的作风,还有萧十三本人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多半不会放过。

    只是在数万辽军大张旗鼓的进驻武清军后,胜州这边上上下下就提高了警惕,辽人当也能探查得知。这么一看,辽人会不会来,又值得商榷了。

    韩冈正想着辽人到底会不会来。黄裳匆匆跨进厅中:“龙图,柳发川大营急报,辽人举兵来攻,兵马上万,请求龙图及早发兵救援。”

    李宪霍然而起,拍案大叫:“辽人果然还是来了!”扭头看向端坐如初的韩冈,“龙图……”

    韩冈摇摇头,叹一声,抬头问李宪:“不知都知跟人赌过吗?”

    李宪愣了一愣,“……偶尔有之。”

    韩冈笑道:“看来都知不是赌徒。所谓赌徒,赢了之后,总想赢得更多,输了之后,则想着翻本。永远都被黏在赌桌上,最后倾家荡产。”

    “龙图!”黄裳急叫道。从时间算,柳发川现在已经接战了。

    “不用着急。”韩冈笑了一笑,道,“传令折克行,按之前议定的方略去做。至于浊轮砦和暖泉峰……”他抬眼望着李宪,“就拜托都知了。”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19)

    夜色笼罩下的营垒工地中,依然灯火通明。

    肩上近百斤的负担,空空如也的肚子,让萧海里步履维艰,踉踉跄跄的走在通向外围寨墙的狭窄小道上。

    过去根本没有做工务农的经验,但十天来的磨练,让他即便还是摇摇晃晃,还是能将装满黄泥的担子稳定在肩头上。不过萧海里痛恨这样的磨练,痛恨这种被皮鞭和刀枪逼出来的本事。

    明明是领着三百骑兵来投的酋首,在预计中应该是被宋人好生款待,甚至应该是奉承的对象,却被一体同仁的被发遣来挑土夯筑。

    在进入宋军的营地后,武器战马都被收走,反抗者立刻被诛杀。在宋人的围困下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萧海里扭头看着挑着担子的肩膀。皮又破了,血水都渗了出来,已经被磨破的羊皮袄又粘上了新血。血泡破掉的位置,等长好后多半就是一层厚厚的老茧,就跟手上拉弓挥刀练出来的老茧一样。但当年磨出来的老茧让他欣喜和自豪,而肩膀上的老茧只会让他成为笑柄,就算回去后,也不能在老茧退去之前再光着上身。

    不过只要能回去,丢脸就丢脸好了。

    “磨蹭什么?!”

    一声呵斥,皮鞭破风随即响起,萧海里背后便是火辣辣的一阵剧痛,痛得他他趔趔趄趄的连着冲了几步才稳下来。萧海里听不太懂汉人的话,但皮鞭和剧痛比什么言语更加容易让萧海里明白宋人监工心中的不耐烦。

    萧海里狠狠的咬着牙,低头下去将担子稳在肩膀上。到底什么时候来救援的人才能来,早知道会有今天的情况,找个借口推掉这个差事。

    三千多人被分成了整整一百队。只有每天完成最好、最快的前十队,才有饮食和劳役上的奖励,其余绝大多数的小队,全都是以不饿死和第二天能继续做工为基准,得到每日的口粮。

    犯了错之后,直接被鞭笞至死,甚至拉到众人面前吊死和斩首的苦力,每天都有十几人。而想从这里逃跑,根本不可能。日以继夜的工作耗光了每一个人的体力,而周围监视工地的宋人更是一点破绽也不露,十几天来,出逃的上百人,一个不留的全都悬头于辕门前。

    萧海里许多时候都在想,还不如饿死在大漠里。在这里为宋人修筑城寨,甚至比饿死还痛苦的。

    在宋人压迫下,周围的党项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越是这样严酷的压迫,爆发起来就会越严重,只要一个机会,洒下一点火星,便能将宋人专心修造的这间大营给烧起来。萧海里之所以能忍耐下来,正是在等着这个机会。

    萧海里阴冷的视线绕过周围的监工,只要机会一到,这里的宋人,他一个都不会留。

    只要再忍上一阵……

    “再这样下去谁都活不了!!”

    一声大吼,在前面离萧海里只有几步的同伴,突然间丢下手中的担子,只把中间的木棍拿在手中。左右一荡,便将靠得最近的两个监工挑飞到一边去。

    “阿鲁带!”萧海里心中大急,那可是他的亲弟弟。都忍了这么多天,这时候忍不住,可就前功尽弃了。

    “还等什么!?”阿鲁带反吼回来,“想挑土挑到死?!”

    萧海里正想再说什么,十几名监工立刻熟练的围了上去。内圈的几人手持杆棒,外圈则是一张张扯开的神臂弓。

    几支箭矢从周围监工的宋人手中射出,神臂弓巨大的力道在近距离轻易的将箭矢射进了泥地里,顺利的将几个蠢蠢欲动的苦力给吓得不敢动弹。

    神臂弓就在身边,萧海里动也不能动,就算那是自家最为亲厚的兄弟,却无法伸出手去。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乱箭射穿了身躯。

    萧阿鲁带是难得的勇士,连生命也一起放弃的爆发却没有撑过片刻。挥舞着棍棒连着打翻了几个监工,但立刻便是箭矢齐发。在极近的距离上离弦的木羽短矢,完全穿入了他的身体中。

    从弟弟身上流出来的血,一条小溪般蜿蜒到萧海里的脚边。低头看着脚尖上晕开的暗红,萧海里静静的站着。要不是还有一线脱难的希望,萧海里就要在这里与人拼个你死活我。

    “他刚才是跟你说话吧?”两名监工拖走了萧阿鲁带的尸体,又一人站到萧海里的身前。

    萧海里方才与自己弟弟的对话,不可能不引起宋人的注意,肯定要审问明白。

    但萧海里动都没有动弹,只在盯着脚尖。地面上隐隐有着震动,细微得让人难以察觉。但在一直期待着援军到来的萧海里的感觉中,就如同晨钟暮鼓一般响亮。

    终于来了。

    萧海里惨然而笑,不知是悲是喜。他看着脚尖的暗红,明明就差这么一步了。

    但机会终究是来了!

    宋人这边有了反应,刺耳的号角声从高高飘扬在半空中的飞船上传了下来。有了天上的眼睛,任何突袭难度都高了十倍。

    正在盘问萧海里的监工闻声立刻放下了一切疑问,其他监工也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听到阵上的鼓号。

    正在工地上忙碌的苦力们,便在号角声中被驱赶进他们起居的专门营地。已经有不少人意识到必然是辽人来袭,只是却还没有一人领头站出来。

    跟随在人流里,萧海里深吸一口气,身子紧绷起来,时间终于到了。

    ……………………

    人马上万,无边无岸。

    不过那还是以步兵为标准的说法,换作是骑兵,则只要一半的数目差不多就够了。从飞船上望下去,满坑满谷都是黑压压的辽人骑兵。

    从北方向柳发川大营逼近的辽军骑兵,差不多五六千。

    作为当世最强的骑兵,漫山遍野的压到了尚未完全完工的营寨之前,压迫感远不是区区党项可以比拟。

    从武清军到柳发川寨,只有不超过四十里的山路。自武清军南下,只要半天就足够了。仅仅经过几十里的奔驰,对于惯于苦战的骑兵们来说,正好是大战前的暖身,是战力提升到最高的时候。

    但身处柳发川营寨中的折可大和折克仁,在两人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惧色。

    “萧十三是不是糊涂了?我们占着地利来防守,什么城寨守不住?区区的五千兵马,也想来攻城?”

    “辽军主力的目标看来是暖泉峰。对柳发川这边的攻击,应该是个幌子。”

    “那就不要向胜州请援了?”

    “按既定的方略去做就行了。之前在胜州已经定下了,就照着去做好了。”

    折克仁、折可大之前都奉韩冈的命令,参与了作战计划的讨论。针对契丹人可能会有的进攻方向,心中都有数。而在战前胜州的谋划中,绝大多数辽人可能使用的策略,都进行了预测,然后做出了应对的方案,让统领各处大营的将领都知道该怎么去做。

    折克仁正要传令给下面的士兵,但就在已经有了大致轮廓的城寨一角,突然间一片火焰升腾,浓烟滚滚而起。

    一名小校纵马狂奔而来,远远地便大声高喊,“十六将军!小将军!那些苦力叛乱了!”

    “还要等你说?”折克仁居高临下的俯视下方的营地:“已经看到了。”

    积蓄起来的怨恨突然间爆发出来,被圈禁在营地的党项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反乱。

    “竟然能忍到现在,看来黑山诸部被人从老家赶出来后,就没有了该有的锐气。”折可大更是看不起这些被辽人打得丢盔弃甲的废物,“恐怕只要半个月就能彻底的给解决。”

    “由着他们乱好了。”折克仁冷笑道,“肯定是那一队契丹人先动的手,然后黑山诸部才敢跟进。”

    折可大抓抓头:“萧十三不会以为三百人在这里做工潜伏的过程中,不露一点破绽吧?”

    若是一人两人倒也罢了,三百人,伪装成一个部族,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光是党项话就是一堆破绽了,还有做事的习惯,都不可能让人一点疑惑都没有。

    而且之前已发现了两支辽人,他们虽然全都被换成了斩首功,可谁也不能说萧十三就派了总计七百人的这两支兵马。为了搜检可能会有的另外一支兵马,所有人都紧绷了神经,早早的就将萧海里的那一队给揪了出来。

    清查出这一部的身份,折克仁并没有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半分。更重要的疑惑就在他的心中。既然辽人的内应在这里起事,那么柳发川便应该是他们的主要目标才是。

    “不是暖泉峰!出现在暖泉峰那边的确多半是辽军的主力,但萧十三的目标,肯定还是在柳发川。他想里应外合!”

    先兵压柳发川,然后主力出现在暖泉峰。让所有人都认为抵近柳发川的五六千骑只是个幌子。但实际上,真正的目标还是柳发川。

    柳发川与武清军之间是一片山岭,中间的道路并不算很宽阔。对于更善于奔驰的骑兵来说,战场回旋余地并不大,五六千骑兵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再多了,也不过是轮番上阵而已。眼下只需要一锤定音,根本不需要缠战。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20)

    暮色渐渐降临

    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西面山峦之下,天边的彤云也褪去了红光自北而来的大军已经进抵柳发川营寨外,而寨中的宋军完全没有反应

    隔着最外层的一重栅栏,只能看到寨内一片火红,红彤彤的映得漫山的冰雪都泛着血色

    喊叫、呼号,随着夜风,从火光中传出来连同滚滚浓烟,一并卷到耳边鼻尖

    “总管”下面的将校冲着罗汉奴大叫,“肯定是萧枢密安排的内应”

    风声火声杀声并起,望着红光笼罩的宋军营寨,火焰在耶律罗汉奴的眼中也同样燃烧着

    扯着马缰的手,攥紧了,又松下来,但立刻又再次攥紧喉咙仿佛被火焰在烧烤着,口干舌燥,让他不停的舔着嘴唇

    内乱中的宋军大营,外围的防线完全看不到有人守御在耶律罗汉奴眼中,就跟纸一样薄弱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扯个粉碎

    攻下宋人的营寨,功劳什么的,耶律罗汉奴没兴趣,而且宋辽两家还没有撕破脸,也不可能公开给封赏但宋人他们的武器、甲胄,不论是神臂弓还是斩马刀,或是板甲,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能给自家的族兵装备上,就是宫卫也得逊色三分

    宋军大营乱成了这副模样,趁着现在的混乱攻进去,耶律罗汉奴有七八成的把握,在占尽便宜后能全身而退剩下的两三成,则是少占些便宜,但照样能全身而退

    攥着马缰的手松了开来,接着却提起了架在马鞍前的长枪

    “儿郎们,都准备好了?”

    耶律罗汉奴一声暴喝,下方一片应喝声响起,由近及远,一圈圈扩散出去在宋人的大营之外,他们早就忍耐不住了里面那么热闹,哪有不去凑趣的道理

    长枪高高挑起,轻轻画了个一个圆,唰的劈下来指着前方的熊熊火光:“那就杀过去”

    ……………………

    “萧十三到底想要打哪里?”柳发川和暖泉峰同时传来辽军逼近的紧急军情,让李宪很是头疼

    辽军在东胜州的兵力,与胜州诸寨堡的官军兵力相差仿佛,不可能真正的分兵,同时攻打两个军寨只可能挑选其中之一为真实目的,而另一个则是掩护

    “柳发川有辽人的内应,说起来应该是萧十三的目的但暖泉峰那条路,能使用的兵力多而且暖泉峰的城寨还有大半没有完工,比不上柳发川的进度”

    “用不着去猜”韩冈慢慢的翻着手上的手抄本,气定神闲,“来一个杀一个,两边都守住,任凭他有千般计,也别想有施展的余地”

    韩冈这些天来,倒是很清闲订立了计划,做好了预备方案,让每一名将领和官员都对全局有了通盘的认识,当辽人来袭后根本就不需要紧张,也没必要手忙脚乱的,按照既定方案去做就够了

    “龙图说得是”

    李宪只觉得韩冈的杀性越来越重了,性情却是越来越稳

    不过这么说也不能为错,无论辽人有什么招数,只要不能攻下城寨,那就什么的盘算都没有作用以力破之,原本就是一切计策的克星眼下是官军处在守御的位置上,即使以辽人之善战,也打不破草草建立起来的防线

    没有好的办法,也没有的消息,李宪暂时放下心头事,关注起韩冈的举动:“龙图看得是什么?这两天手不释卷,好像看得都是这一本”

    “是家岳的稿”韩冈说着,扬了扬手上的册,明显的手抄本,连封面上的名都是随手题的字

    李宪没看清封面,扬眉问道:“是介甫相公的诗集?”

    “不是”韩冈摇摇头:“是有关训诂方面的几年前就听说写得差不多了,不过因为国事繁芜,无暇修订直到回金陵后,才有了空暇到如今终于是定稿了,托人寄了过来”

    “训诂乃经学之本介甫相公的三经义一洗汉时传疏旧弊,如今一出,《尔雅》《方言》亦得让其一头”

    “是啊,要是刊之于世,学的声势当是又上一层楼了不过……”韩冈笑笑,却不说下去了

    “……”李宪张了张嘴,终于想起来韩冈不仅仅是通晓兵事的能臣,还是当世一大学派的核心,一心想要发扬气学的儒者纵然韩冈与前宰相有翁婿之亲,但两人分属不同学派,在学术上相互之间争得你死我活韩冈之前的官职,一直因为学派之争的缘故,而被王安石压制的传言,可是一直在京城中暗中流传

    想到韩冈的忌讳,李宪哪里敢接这个话题

    韩冈看到李宪的神色变化,了然一笑

    这部手抄本是王旁抄写,不过其中几篇还是王安石的亲笔写信来说是请韩冈斧正可以看得出在学术上,王安石没有将韩冈当成是自家的女婿但从序中文字上,则显示王安石对这本十分有信心——‘庸讵非天之将兴斯文也,而以余赞其始?’岂非是上天将兴斯文,以我来引发不得了的自信

    王安石写这本的目的,当是给学添砖加瓦使得学地位加稳固

    自张载病故,程颐入关中讲学后,儒门正统之争,如今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不过学依靠权威,一直高高在上,只要想考进士,就必须去学习学国子监中,以学为教材,培养出来的士子一批批的走进朝堂,那个效率,绝不是韩冈在河东这边拼死拼活举荐的几个幕僚能比得上的

    不过学的位置是靠着权力维持,韩冈并不担心,要颠覆掉眼下的地位乃是迟早之事真正的对手是二程传承千古的理学,就是自二程身上发轫

    等胜州事了,边境上当会有一段时间的和平那时候,该在正经事上多下些功夫了

    眼下还得给王安石回信,这本上有很多地方是韩冈难以认同的但训诂学是一门大学问,韩冈的水平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低微,要怎么辩得过精擅引经据典的王安石,可是得颇费思量

    至于眼下柳发川和暖泉峰的战局……韩冈仰头看了看房梁和屋椽,塌不下来的,完全不用担心

    ……………………

    三面火起,熊熊烈焰窜起数丈之高,融金烁石之力

    浓烟包围了苦力们所居住的营地,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但一阵风后,融化开来的雪水,又为烈火催化,立时又是水雾弥漫

    在营地中地势最低的位置上,苦力营周围的木料、草料和石炭火焰正旺,焰气蒸腾,滚热潮湿的空气充斥在周围,让冬夜宛如盛夏

    火焰的灼烤中,萧海里紧紧地咬着牙关,滚热的浓烟和水雾,让他胸口火辣辣的阵阵作痛

    如果宋人的哨探能晚一点发现援军就好了,飞在天上的眼睛,在二十里开外便发现了大辽铁骑的来袭这让他不敢立刻发动,直到所有人被赶回了苦力们所居的营地,隆隆如雷的蹄声才传遍了山谷间的营地

    周围是滔滔火海,剩下的一面则是一道栅栏以宋人对党项苦力的苛待,在苦力营周围设上一圈栅栏不算过当但这道栅栏过于牢固,而他们给关入苦力营中的时候,宋人搜走任何利器

    幸好萧海里还是设法藏起了七八把做工时所使用的斧头,而且还有跟他同样想法的党项人,同样私藏了好几把工具只是当他们组织人手去劈砍栅栏,阻截他们的宋军便立刻就是一蓬飞矢袭来

    付出了几十条人命,萧海里终于确定如果不能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冲出去

    他已经将自家人召集到了身边,招呼着下属时,放弃了半生不熟的党项语,而改回了契丹话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可能再遮着掩着

    死了四人,病了有二十多人,三百人不到的数目但在三千党项苦力中,却占了近十分之一,已经是让人不敢轻辱的力量加上有着共同的敌人,当他表露身份,将营中各部黑山党项酋首都招集过来时,也没人敢对他的身份进行攻击

    “只要你们听我的吩咐,回去就奏请尚父和枢密,将你们安排到西阻卜的草场上去到底是在宋人这里做工到死,还是愿意回去占西阻卜的地?”

    迫在眉睫的危机下,抓住了黑山党项迫切想脱离苦海的心思,萧海里很轻易的就用完全没有根据的承诺,让所有人听命于他到了这个时候,就是谎言编织成的稻草,黑山党项们也甘愿去抓着不放

    有了共同的指挥,脱逃的行动立刻便井井有条起来拿着木板充作盾牌,互相支援着去拆除外围的栅栏神臂弓射出的箭矢,绝大多数命中了木板,坚固的栅栏被砍得木屑横飞,一切都十分顺利

    只是萧海里的心中却是警讯不断,就在阻挡他们的宋人背后,明明没有人作乱,偏偏却是一片乱声大起营寨中吹号敲鼓不到百人,但鼓噪出来的声势,却仿佛整个营寨都陷入了混乱……

    熟悉的军号声从营寨外响了起来,那是大辽铁骑的进军号角一声接一声在寨外的山野中响起,只听号角声,便知千军万马正杀奔而来

    如同电光在脑中闪过,萧海里恍然大悟,惊恐万分的大叫着:“这是陷阱”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21)

    :www.uu234.com更新文字章节最快的小说网:折克仁和折可大叔侄二人并没有太过关注营地内的纷乱

    那是一场注定不会有任何意外的战斗

    整个工程全面开始才半个月,但绝大部分参与工役的黑山党项苦力已经被繁重的工作折磨得不成人形当然,隐藏身份混迹在这群黑山党项之中的契丹人也不会例外

    每天累死累活,半个月下来,连个休息都没有,吃得也不算饱,怨气的确积累了,但力气却还能有多少?若是从府州、麟州征发起来的民夫,还能得到一点照顾,可换作是黑山党项,那就尽情使唤了就是折家,也是党项出身,但那点关系在几十年对抗西夏入侵之后,残留下来的只剩下憎恨

    气力早已耗尽来的苦力们,愤然一击或许还有着万军辟易的能力但官军根本不与他们正面交锋,只是将其死死的困在苦力营中周围的一片火焰,只留下一个缺口,而想从那条缺口出来,面对的却是官军神臂弓的封锁

    想来那些党项苦力在火起之前都没有去深思,为什么存放木料、草料,乃至存放通过屈野川运上来的麟州石炭的场地,都那么靠近苦力营

    火焰在眼中闪动,折可大和折克仁的脸上都映着晃动的红光攒动的火苗,升到了半空高,这样的大火,两人可都从未见识过

    “幸好都是夯土,烧一烧反而能硬说起来还是石炭的火烧得旺”折可大转头对折克仁道,“从麟州运来取暖烧火的石炭,果然是运对了”

    “神木寨出产的石炭比太原府和徐州的都好,用来炼铁肯定能出好铁,就这么烧了实在太可惜”

    “反正地理,刨开一层地皮,下面全都是石炭,比石头都多”折可大转身望着北方沉浮如海的点点星火,“十六叔,小侄先去料理那些不开眼的辽人,这里就靠十六叔主持了”

    “小心一点,不要冲得太前”折克仁叮嘱道

    “十六叔放心”折可大咧开嘴,大笑道,“小侄会注意的”

    ……………………

    耶律罗汉奴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麾下的大军冲破了毫无防守的栅栏,再后面便是毫无所备的宋军营垒只要穿过那道尚未修造完工的寨墙,正处在乱事中的宋军大营,便暴露在铁蹄之下

    当勇冠三军,精锐屈指可数的前锋越过营栅的时候,守在营垒中的宋人们还纠缠于猝然而起叛乱,甚至连一点反击或是抵抗都没有出现

    什么韩冈才智过人,什么的宋人不可轻辱,什么不可妄自进兵耶律罗汉奴哈哈大笑,根本就是个笑话

    不过萧十三虽然对宋人畏之如虎,只敢做些下作的手段,又是个舔穷迭剌儿子脚丫子的废物,但这一次好歹还派对了人

    只是耶律罗汉奴笑声未已,却听到前方的一片惊呼,冲在最前面的一队人马突然间就矮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总管,宋人在栅栏后挖了一地的坑专陷马脚”前军派人赶回来报信

    宋人挖出来的陷马坑仅有海碗大小,只能陷住战马的四蹄,又没有遮掩,白天时一目了然,是用来迟滞骑兵的冲锋正常情况下应该设在营栅外——在接近营栅前,耶律罗汉奴麾下的前锋兵马都是很小心的前进——可谁能想到营栅之内还会有这样的陷阱?

    浑没想到在营地中还有陷阱的存在,正在兴头上耶律罗汉奴恨恨的磨起了牙,恨不得将主持修造这座营垒的宋将放在几颗大牙上磨碎嚼烂直到前军派人回报说仅仅是最前面的百来骑中了陷阱,脸色才缓和了下来

    夜色将陷阱隐藏,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战马最远也没有冲出十丈,便全都被绊折了蹄子,背上的骑手也全都被抛了出去幸而后续的骑兵没有跟得太近,加之人人骑术高,却皆顺利的在陷阱前停下了脚步

    “小心一点再中这样的陷阱,定斩不饶”耶律罗汉奴呵斥着,让脸被吓白的小校回去传话

    可能是当真听到了耶律罗汉奴的吩咐,前军放慢了前进的度,借用半轮上弦月洒在地面上的清辉,依靠人的马术,轻巧的避开一个个小小的陷坑

    前军慢了下来,后面的兵马虽然没有挤上去,乱了队形但前后彼此间的间隔,却几乎消失不见一个接一个越过已经被砍倒的栅栏,向着正前方匍匐在地面上的黑影攻过去

    两丈髙的土墙从谷地东侧的山峰延伸到西侧的山峰,在月色下,如同蹲伏起来的巨兽这是数千人半个月日以继夜不停劳作的成果远未完工,但已经可以看到日后震慑百里方圆、抵御北面强敌的一座雄城的雏形不过此时寨门还没有装设,只用一道活动的鹿角来挡着道路

    到了这时候,守城的宋军终于反应了过来但出现在城墙上的,仅仅是百来人的阻击,从墙头射下来的箭矢,稀稀落落,宛如几片树叶落入河中,没有兴起半点涟漪

    而靠近了城墙,城寨内部的混乱则为清晰地传入辽人的耳中已经领着中军,接近到营栅前的耶律罗汉奴的笑声亦为欢畅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攻入宋军精心打造的营垒,夺取开战以来最大的收获

    冲在最前的战士已经开始拿出马弓,与城头上的宋军开始对射而堵在城门口的士兵则下马移动起沉重的鹿角

    多少人攥紧了手中的武器,马刀、长枪、铁鞭、骨朵,长短轻重,不同的兵器却被握得同样的紧当鹿角被挪开,就是杀入城中的时候了

    从半空中传来几声重物破风的呼啸,数百人同时疑惑的仰起头,却立刻发现劈面就是一片落石如雨砸中了额头,敲中了面门,击碎了鼻梁,打落了门牙,一片痛叫声响起,中心的位置,是人人抱着头,与坐骑一起鬼哭狼嚎一蓬蓬石弹劈头盖脸的不停歇的落下,惨叫声亦是不停歇的应和着

    “出了什么事?”耶律罗汉奴在后面闻声大叫但下一刻,从前方两侧的山坡上,亮起了十几点星光这十几点星光赤红如火,在空中急移动就像火流星一般,从半空向着前军骑兵最密集的地方坠落

    是火油罐

    已经可以想象这些火油罐落到地上的惨状,耶律罗汉奴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但那十几只燃烧的火油罐,于空中坠落时,已经在他的眼底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血线

    轰轰轰的十几声剧烈的鸣响,比之前凄厉十倍的惨叫声响了起来隔着一重眼皮,耶律罗汉奴也能感觉到眼前一片赤红发亮火油罐的释放出来的光和热,冲击到了百步之外的营栅前

    “总管,我们中埋伏了”

    “总管,这是宋人的计策”

    有人冲着耶律罗汉奴大声喊叫

    但耶律罗汉奴睁开眼后,却死死盯着前方的一片火海在火光中,翻滚嘶嚎的全是他过去引以为豪的帐下勇士,就是被砍上一刀射上一箭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在浑身燃起的油火中,他们还是忍不下去剧烈的疼痛

    “总管,已经救不出来了早点撤”

    “是啊,必须得撤了迟了就来不及了,总管”

    看见主帅盯着前方中伏的同袍,多的人苦苦哀求

    耶律罗汉奴犹豫着若是这样回去,不说受人嘲笑了,萧十三少不了会乘火打劫到时候,在黑山河间地立下的功劳不仅全都要抵消,就是那些战利品,也全都得砸进去来为自己脱罪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亏,耶律罗汉奴如何甘心就此向萧十三那个小人低头服输?

    眼下只是前军受困,出手反击的也仅是山头上的霹雳砲,宋人营垒中混乱依然可见党项人的叛乱还没有被宋人镇压下去他手上还有三四千兵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可就在耶律罗汉奴的犹豫中,他忽然间就觉得那里不对劲,然后才发现眼角余光捕捉到的火光多了许多,而周围也静了下来

    耶律罗汉奴瞪大了眼睛,左右回顾便发现后侧方的山峦上,火光一片片的亮起,转瞬间,便照亮了整个山头战鼓声从两峰山巅处响起,隆隆的如同天上的雷鸣

    果然中埋伏了

    耶律罗汉奴手脚冰冷,在马背上一阵摇晃他终于可以确认,前方宋人城寨中的混乱,只是诱人上钩的饵料,而自家竟然硬是咬了钩子跳了进去

    对于可能出现的伏兵,耶律罗汉奴还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中军外围还有拦子马护翼,但在前军成为陷阱中的猎物,全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宋军,顺利的在辽军中造成了巨大混乱

    有人抓着耶律罗汉奴的缰绳:“总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身处高地的折克仁眯起眼睛,露出得意的笑容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22)

    折克仁咬着牙狞笑着。"www.uu234.com文字阅读新体验"他耳朵上被辽人射出的缺口,又开始阵阵发痒。

    当辽军开始越过营栅的时候,他们失败的命运便已经决定了。而发现了营栅和城墙之间一片陷马坑还不知道撤退,更是在自家的棺材上亲手钉上了钉子。

    折克仁方才就是自豪的看着自己前段时间一番辛勤劳作,带来了丰厚的回报。

    在半个月前,柳发川大营最外围的防线还在这一片陷马坑的后方,但等到正式修筑大营,陷马坑的北侧又修了一圈栅栏。辽人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在营地中还会有这么多陷阱。最前面的至少百多名精锐骑兵,都在这片陷坑中折戟沉沙。

    因为陷马坑的缘故,依然坚持向城中进攻的辽军骑兵,避免不了的慢了下来,而队列之间的间隔也缩短到不复存在,也便成了霹雳砲下,最好对付的牺牲品。

    虽然辽人比起预计的要谨慎,进入营中的兵马,不及全军三分之一。不过辽军的主帅缺乏决断,没有在第一时间下令撤离,在霹雳砲发射之后再想走,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

    高高飘扬在空中的飞船指引着霹雳砲投射的方向。设在营中几个制高点的上的十一架霹雳砲,并不是使用能摧城毁垣的重型石弹,而是将一包包碎石子投掷向敌军最拥挤的地方。

    用绳袋包起来的碎石,或是在空中解体,继而洒落下来,或是重重的砸在地上,然后向四面八方迸射开去。无论人、马,都在如雨点般飞溅的弹雨中,被砸得遍体鳞伤。

    且宋军预备下来的招待,除了石子之外,还有一个个装着延州石油的燃烧陶罐。一旦落到地上,便是一圈火焰撒开。

    除了霹雳砲,由神臂弓射出的箭矢,也增添着城中辽军的混乱。相对于声势浩大、声光效果一流的霹雳砲,神臂弓虽默不做声,可收割下来的xìng命一点也不比霹雳砲少到哪里去。

    从高处望下去,可以发现冲入城寨中的辽军已经一片混乱。号角声此起彼伏的响着,但完全看不到有秩序的行动。如同一群没头苍蝇一般,乱哄哄的躲避着头上飞来的石弹和火雨。凭着这群东撞西撞的苍蝇,想要冲出去,或是跟犹在苦力营中挣扎的叛乱者会合,完全是痴心妄想。

    而城外此时也终于有了动静。谷地两侧峰峦,在几个呼吸之间,亮起了无数星火,遍布了山林,如同两条星河落入人间。

    那里正是辽师后军所在。

    事先埋伏在山岭中只有两支各三百人的弓手,人数不算多,随便一条小谷地就能藏起来。辽人派出来的斥候,不可能做到将所有能藏兵的谷地全都搜索一遍,要瞒过他们并不困难。但这加起来只有六百人的士兵,用来迟滞甚至阻截敌军的逃窜却是足够了。而折可大也正是带人去与伏兵会合,去攻击城外的辽军。

    站在城中的高处,折克仁远眺着城外的动静。

    借着天上的半轮明月,折克仁同样的混乱出现在辽军阵后。且不说来自于两侧山头上的射击。单是确认落入陷阱,就能让大多数辽人失去继续作战的勇气。

    留在营栅外的辽军主力,在伏兵的攻击下,丢下了被困在营垒中的同袍手足大败而逃。而攻击他们的那一部人马,则紧咬不放,追了上去。

    折克仁一见之下便变了颜sè,忙招来两名亲兵,吩咐道:“快去追大郎,跟他说穷寇勿追。”

    人是派出去了,可到了半夜时分,领军追击辽人的折可大才转回来。头盔拿在手中,皱着眉头边走边看。

    “头盔怎么了?”折克仁问道。

    折可大啐了一口,“中了几箭,把盔缨给掉了。”

    折克仁再看那头盔,果然上面的红缨不见了。脸顿时就挂了下来:“不是让你小心点?!冲那么前做什么?”

    “这套盔甲配面具的,就眼睛留条缝,没什么好怕的。”

    “我是说这盔甲!”折克仁沉着脸,“这还是三伯当年从庞相公手上得的赏赐,千金难买,再过几年,恐怕连修都没处修了。”

    折可大叫了起来:“十六叔只担心头盔?!”

    “担心你是白担心!”折克仁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往前冲,上了阵全都忘光了!”

    折可大mō着脑袋尴尬的哈哈笑着,不敢回嘴。他的盔甲还是旧式的山文甲,正如折克仁所说,是从上代传承下来的,防御力比起当今制式的板甲要强些——虽说将领们的盔甲如今也是量身订造,不过折可大的官位还不到那个地步。

    折克仁又哼了一声,问道:“跑了多少?!”

    “一大半。”折可大脸sè也变得不好看起来,“契丹人不好对付。”

    折可大他领军追击辽人。不过辽军在逃窜之余,还不忘留下一支殿后的军队。就是那区区三五百骑,硬是将折可大带出去的两千兵马堵在路上近一个时辰,让辽军得以顺利远遁。

    折克仁听了折可大的解释,叹了一口气:“契丹人的精气神果然不是西贼可比。日后镇守边陲,有得头疼。”

    留下了上千具尸体,来犯的辽人狼狈的逃回了武清军。而苦力营中的叛乱,没有得到外援的支持,也顺利的被镇压了下去。

    在天亮后,得知辽人惨败而退,萧海里立刻被残余的党项人给出卖,所有混入苦力营中的契丹人在火并中全数被斩杀,无一得脱。至于营中的黑山党项苦力,仅仅剩下之前的六成。不过相对于之后的工程量,这个数目也差不多足够了。

    一场大战终于是结束了。

    这个‘大’字不能说是很恰当,从规模上只能说得上是勉强,从防御战的角度来看,战果倒是很不少。可实际上的战斗,却完全称不上jī烈,一切变化尽在预计中。当辽人主动跳下来的时候,让人无法有太多的成就感。不过看着累积起来的辽军首级,还有一堆旗帜、鼓号,折克仁还是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折可大随着折克仁从苦力营中出来。已经被镇压的党项苦力营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经过一阵好杀,又将挑起乱事的罪责归咎到契丹人身上,剩下的黑山党项都老实了不少。到完工前,应该不会再有胆子反乱了。

    营外的火场,尚有袅袅余烟。夜中一场大火,是阻止苦力脱逃和引yòu契丹军上钩的关键,不过囤积起来的草料、木料都被焚烧一空。一堆堆从神木寨采来的石炭,昨夜也是烧得火光接天。不过拨开表面的灰烬,下面却是烟熏火烤过后的炭块。

    捻起一块黑得发亮的石炭碎片,折可大问着折克仁:“这个还能用吧?”

    石炭堆得很是紧密,烧起来时,焰火连天,但烧了半夜之后火头便逐渐变小,很快又被两侧高坡上融化了的雪水给熄灭。倒是还留下了不少残余。

    “烧一烧就知道了。”折克仁道,“说起来跟如今炼铁用的焦炭一样,都是闷烧过的。说不定还能用。”

    “那就试试看能不能炼铁,要是能用的话,府州的铁匠铺倒是方便了。”

    ……………………

    “耶律总管怎么了?”

    从暖泉峰下回来的萧敌里,还没进大营就收到了兵败柳发川的消息。

    “耶律总管不从枢密号令,不听忠言,妄自攻打宋军营寨。不但没能成功将做内应的萧海里救回来,还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萧敌里和萧海里名字虽相近,但关系隔得可就远了,官位差得更远。但萧海里到底在哪里,萧敌里还是很清楚的——进驻东胜州的大军南下,就是为了呼应潜入宋人营垒中的那一队人马。但那应该仅仅是呼应,无论如何都不该变成攻打宋军营寨的结果。

    萧海里陷在宋人的营寨中,最终也没能脱身。而本来仅仅是奉命伪做威胁宋军大营,呼应宋人营中萧海里起事的耶律罗汉奴,却妄自攻打宋军营垒,最后落到损兵折将。

    大多数辽军尚未被宋军围困,一见战局不妙,便顶着风暴一般的箭雨,仗着快马和夜sè逃之夭夭。可突入营栅的那一千多人,都没有来得及逃出生天。甚至连耶律罗汉奴本人也是重伤而归。

    这个消息让萧敌里心头压下了一块巨石。

    萧十三肯定不会放过耶律罗汉奴,他之前也的确是当着众将的面,叮嘱过耶律罗汉奴不要攻打宋军营寨,做做样子让萧海里可以乘势起事就可以了。

    当时人人都认为这是萧十三对不情愿驻兵武清军的耶律罗汉奴的妥协,可谁能想到在出兵之后,耶律罗汉奴却一改旧意,去进攻宋军营寨了。

    从听到的消息中可以得知,是耶律罗汉奴看到宋军营垒中起火生乱,有心抓住这个时机好一举建功,可惜的是,那根本就是宋人的陷阱。

    这一下兵败的罪名全都得由耶律罗汉奴承担,就是煽动宋营中的黑山党项叛乱失败,也同样得由耶律罗汉奴承担。甚至萧十三还能说,他本有从宋人手中夺回旧丰州的计策,可全被冒进的南院大王亲弟给破坏了。

    想到这里,萧敌里忽而遍体身寒,难道萧十三他是算准了耶律罗汉奴的xìng格,才派他去呼应萧海里不成?!G!。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一)

    来犯的辽军败退,当捷报传到韩冈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

    王安石的新书早就收了起来,韩冈对于训诂学的兴趣,远远比不上近在眼前的胜利。

    尽管在预备方案中也做了与辽人决战的准备,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韩冈都没有在此时挑起宋辽大战的念头。将战斗的规模局限在略略扩大的边境冲突上,最为符合韩冈的利益。

    “总算是了结了。”

    纵然在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但为了这一场稳定河东的胜利,韩冈一个多月来殚思竭虑,付出的辛劳远远超过任何人,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一声长叹,却是放松下来的感慨。

    “这可是澶渊之盟后,对契丹战果最多的一次。一战斩首辽军千级,几十年来何曾有过?!”黄裳却兴奋得坐不住,“要是那些萧十三派来的内应也能算,可就是两千人了!”

    “也算不得什么。”韩冈笑着摇头,“正剧早完场了,这收尾的杂扮却拖到现在,无论放在京城的哪个瓦子里,早就一片声的喝倒彩了。”

    “也不能说是杂扮吧。”黄裳倒是叫着屈。

    他在京城中,也曾在各个瓦子里的勾栏看过百戏。一场戏,正杂剧是正篇,到了尾声则是上演一出插科打诨的杂扮。无论如何,他都不觉得韩冈率领河东军立下的功劳,会比种谔、王中正等人稍差。这可是对上辽人,依然稳稳的占着上风!换做是其他武将文帅,有谁能拍着自家的胸脯说,做得能比韩冈更好?

    韩冈悠悠然的重又看起折克仁和折可大的捷报,从龙飞凤舞的字体中可以看得出来,撰写捷报的人,恐怕在动笔的时候,也是兴奋得难以克制了。

    “经此一败,辽人不会再来了吧?”黄裳稍稍冷静下来后,不放心的又问韩冈。

    “谁知道呢?要是萧十三发疯那可就难办了。”韩冈轻松淡定的笑容,让他的话像是在开玩笑。

    黄裳陪着笑了两声,又道:“是不是派人去通知李都知回来?他在浊轮砦,当是还没有收到消息。”

    李宪是在开战后,赶去浊轮川边的浊轮砦的。坐在丰州城,他始终做不到韩冈一般的闲适,最后向韩冈请命,去浊轮砦镇守,以防暖泉峰有失。

    东胜州的辽军南下两条路,暖泉峰、浊轮砦一路,是李宪的河东军,柳发川、唐龙镇,是折家的麟府军。不过才他走一天,捷报就传回来了。计算脚程,这时候他应该才进寨。

    “是得派人去。”韩冈点点头,“不过让他再在浊轮砦待上一阵吧,不让他守着暖泉峰的后路,恐怕也不能安心。勉仲,你帮我起草关报,经此一败,辽人或许还会反扑,左右四邻都要通知到,以防万一。”

    黄裳兴高采烈的点头应声,韩冈要将柳发川的大捷传出去,哪有不愿意的道理。提起了笔,边写边问:“朝廷那边呢?”

    “等派人确定了斩首数再说。这一道手续不能少。”韩冈看着黄裳提笔就写,不愧是福建才俊,文采可比陕西的士子强得多。

    “辽人奸细煽惑,黑山余孽作乱……”韩冈抿着双唇,笑得意味深长,“这一下当不会有人再说嘴了。”

    “啊?”黄裳疑惑停下笔。

    “没什么。”韩冈笑道,“只是之前的两万斩首的确太惹眼了。”

    ……………………

    “两万三千斩首!亏韩冈敢向朝廷说!就是种谔趁西贼内乱之际,灭了西夏的最后一部兵马,斩首也不过两万两千余!”

    “河东军所斩党项,尽为黑山河间地的逃人,意欲归附中国。所以河东军能不伤分毫,便有数万首级。那是乘人不备。黑山逃人如何能想到,本因收留他们的官军会痛下杀手?”

    “杀良冒功之罪,岂可轻恕?百禄昨日就听说,御史台那边要上本弹劾韩冈擅兴和杀良之罪。枢密备位西府,岂可默然不言?”

    吕公著知道,在朝堂上有许多人都与在自己面前慷慨陈词的范百禄一样,认为韩冈在河东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挑起宋辽两国之间的纷争。是以边疆的安定为赌注,为自己的官位鸣锣开道。就像是徐禧一般,以私心坏国事。

    不过吕公著并不认为韩冈是这样的人。了解多了,旧时的偏见也少了一些。在他的了解中,至少韩冈之前的表现,一向是以国事为重。而重夺旧丰州,也是缩短疆界防线,以瀚海天堑为界,保全内地的良策,并非是韩冈好大喜功之故。

    “……听说子功旧年随熊本平泸蛮,夷酋领众归降,有裨将欲杀之,是子功劝阻下来的?”

    “些许小事,不足当枢密垂问。”范百禄是当年在王安石刚刚秉政时,便痛骂其十项大罪的范镇的侄儿。他曾随熊本平定西南夷,一向主张招抚、缓攻,用文臣治边,善待夷人。他对吕公著道:“杀降不祥,活千人者封子孙。韩冈如今屠戮归降蕃人以为己功,满手血腥,不知日后说起圣人仁恕之道,他愧与不愧?”

    “韩冈不是贪功的人。他要是想贪那份功劳,当年就不会拒了撤离罗兀城和平叛广锐军两次功赏了。广锐军的性命,也是他保下来的。”吕公著猜测着韩冈如此上报的原因,“他是被下面的那群赤佬给裹挟了。李宪、折克行岂是那等会放过功劳不要,以国事为重的纯臣?”

    “下面的骄兵悍将就该杀两个以儆效尤,哪有任其摆布的道理?!”范百禄厉声道:“若如枢密所言,韩冈更是有负圣恩。擅兴好杀犹不失一方名臣,可若是为僚属裹挟,那可就是无能至极。”

    “莫要求全责备。韩冈尚不及而立,弹压不住也不足为奇。药王弟子的名声虽响亮,可德望还远没有养成。治政尚可,但统领一路兵马还是差了一筹。”吕公著叹道,“说起来镇守河东,还是韩冈第一次统领一路,掌管一方边事。之前有章惇,再之前有王韶,在广西和熙河,有他们两人掌控大局,韩冈的性子才没有闹出大错来。这一次独领一路,的确是做得错了。”

    听到说起章惇,范百禄冷哼道:“章惇一向好兴兵,故与韩冈亲厚。韩冈的奏章肯定也看到了,这一次,看他如何为韩冈辩解!”

    ……………………

    章惇正在看着韩冈的奏报,脑仁也是一阵阵的抽痛。

    河东军的两万斩首实在是太过火了。前两天,河东奏闻说有了一万斩首,他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只是认为韩冈会见好就收,也就没有去写信,谁想到到了今天,就变成了两万三千。这未免太骇人听闻,竟把党项人当成南面的交趾人一般。

    种谔也是两万,可当时是西夏军内乱,又没有投诚大宋,种谔领军乘机掩杀,尚能说的过去。可这一批南下的党项人可都是意欲归附的逃人,好生抚慰安置还来不及,怎么就能让人杀了换功劳?

    章惇也觉得韩冈做得过头了。他知道韩冈的手段和为人,要说他镇不住下面骄兵悍将,那是笑话。韩冈对异族的杀性,章惇可是在南征时,便了解甚深了。

    出身陕西的韩冈,对党项人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乃是人之常情。西夏惯于背盟,大宋不知吃过多少亏。西夏的孑遗,死光了天子还能多睡个好觉。

    韩冈将杀了泰半黑山党项,对于河东的长治久安是最佳的策略。但没必要将自己也陷进去吧,一旦黑山党项中有人聪明到入京敲登闻鼓,一切可都是韩冈的责任了。

    不过现在章惇找不到人商量。

    徐禧之事,一因其殉国,一因盐州城破后,西夏随即生变,使得他之前的守盐州策略不算过错。但吕惠卿依然自身难保,毕竟京营禁军在盐州死伤太重,总得有人出来负责,以安人心。

    京营诸军在东京城中驻扎了百余年,许多偏裨将佐,都能与宗室、皇亲扯起千丝万缕的关系。盐州兵败所掀起的动荡,光是将逃离盐州的曲珍下狱,可是远远不够抵偿京营禁军家属们的愤怒。王珪和吕惠卿两人中,肯定要有一人被牺牲,甚至两人。

    御史台要挑头攻击韩冈的消息,章惇已经可以确定。毕竟他这个罪名不容易洗。最关键的,只要让天子留下韩冈无法镇服麾下将领的印象,韩冈想要晋身两府,少说得往后拖上十年。

    三十不到便望执政,成为众矢之的也不足为奇。

    章惇正为韩冈担心,想着该怎么在天子面前为其缓颊,就听见门外有人喊:“枢密,枢密,太皇太后上仙了。”

    太皇太后上仙?章惇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苟延残喘到了今天,曹太皇终于走了?

    这可不是好消息,没有太多的感慨,只有利弊的估量。

    章惇只觉得心头又给压上了一块巨石,从今往后,宫中最尊贵的便是那个左心牛性的高太后了。同是反对新法,曹太皇可比高太后要知道轻重。

    当真是祸不单行!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二)

    京中寺院道观的钟声一齐鸣响,向天下万民昭告太皇太后崩于庆寿宫中。|www.uu234.com超速更新文字章节|

    一记记钟声穿云裂石,东京城的百万军民纷纷出屋,侧耳数着钟声响起的数目。

    之前半年多的时间,因太皇太后不豫,辅臣时常奉旨入祷天地、宗庙、社稷及都内神祠,宫观寺院亦是隔三差五的设道场,五岳四渎、乃至天下有仙踪灵迹处的军州,当地通判都奉旨去焚香祷告。京中的那一等无钱买度牒,以至于做了几十年行童、童子、沙弥而不得剃度的男女,也都被特旨赐了度牒。

    但这一切,都没能挽回太皇太后的生命。纷纷扰扰两百天,边疆战事不断,京城内也一直都是在忙乱着,直到太皇太后今日上仙。

    太皇太后上仙,依制辍朝禁乐。

    天子和朝臣依例都要朝临庆寿宫,祭奠太皇太后。御史中丞李定有监察百官之职,就在殿中盯着,看有哪位官员违了礼制。

    宰相王珪身着丧服,领着群臣祭拜,宗室、皇亲亦在班列中行礼如仪。虽云辍朝,但在庆寿宫中的朝临仪式,一如常朝时的仪制。

    李定坐在殿门后,紧盯着殿中朝臣们的一举一动,而他下属们的一对眸子,同样一如鹰隼一般,从衣袍查看到装束,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当年英宗驾崩,欧阳修在丧服下误穿了一件紫袍,由此引起了御史们的弹章交相而上。服饰是礼制的一部分,一点差错都代表着对太皇太后的不敬。

    而这时候,天子并不在正殿中,宰辅们除了王珪不得脱身,其他人也都不在。皆是与赵顼一起在偏殿里议事——说是辍朝,那也只是不上朝而已,该做的正事不可能耽搁。

    刚刚收复的河西,朝廷已经确定要新设一路,名为甘凉路。而银夏一地、以及兰州直至青铜峡的那一片数百里的黄河谷地,究竟是分割给原来的缘边五路,继续分区防守;还是干脆就设立一个银夏路来统管对北防御,将驻守在缘边五路的兵马给解放出来,朝堂上争论却得很厉害,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定论。

    新复之地需要治理,移民、垦荒,安抚土著,剿灭流寇,亟需大量的财力物力和人力,这就需要朝廷为此去筹措钱物和人手。同时扩张而来的土地,也代表着更多的官职,更多的功劳,以及更多晋升的机会,让许许多多有心边事的官员趋之若鹜。直面辽国的青铜峡和盐州,虽然没几人愿意去冒风险,可甘凉诸州,却是十分安全,且并不缺乏功劳的好去处。千方百计赶着趟上来走门路的很多,就是李定这边,也有亲友找上门来,求他为此关说。

    不过今天的议题,应当不会局限在这几桩事上。李定瞥眼看了看殿中眼神犀利如电的几名下属,今天在庆寿宫偏殿议论的焦点,少不了跟河东有关。

    韩冈犯下的错太大了。一下子竟敢上报两万三千斩首的功劳,未免太贪功了一点。若是三五千,朝廷随手就将赏赐给发了,没人会议论一句;万儿八千,天子也能捏着鼻子认下;但眼下可是两万三千,朝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下来,御史台对此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乌台之中,有名的如舒亶、张商英,没什么名气的如丁执礼、范镗等,总共不过二十多名御史,竟有三分之一为此上了弹章。

    丁执礼、范镗等人,说韩冈御下失当,为部将所胁。而一向与吕惠卿走得近的舒亶,章惇旧年所举荐的张商英,则是上本弹劾韩冈贪功好杀,妄杀数万新附之人。

    多名御史联袂弹劾一人,数年也不见得有一次。每一次出现,都会引发一场剧烈的朝局震动。基本上每一次的目标全都是宰执一级的高官。在正常情况下,即便如韩冈已经做到了镇守边地要郡的一路经略使,依然不够资格。只能说他当今的风云人物,身处风尖浪口,惹得监察御史们人人侧目,故而提前享受到了宰执级的待遇。

    进了御史台,是为天子监察百官,不能怕得罪人。虽说监察御史都是选用有声望但资历浅薄的年轻官员,以利用他们年轻气盛的冲劲,为天子打压权柄在握的宰辅。但再年轻也有个限度,基本上都是三四十岁,十几年官场生涯才有资格。

    一任御史,是晋身宰执重臣的终南捷径,若能让一名宰辅黯然而退,当即便能名扬天下,有了名声,便是日后入两府的根基。故而得选入乌台,在官场中是人人称羡的际遇,亦是监察御史们傲视同侪,敢于直面宰辅重臣的底气所在。可是韩冈的存在,却让他们黯然失色,眼看着他二十多岁就要走到宰执之位上,哪一个不想绊他一个跟头。而韩冈偏偏行事不谨,将把柄亲手送人,哪个愿意放过。只要此案一定,日后他纵能卷土重来,想要报复,恐怕也奈何不了已经身处高位的一众御史。

    不论是否是偏近新党,御史们皆是将韩冈视为眼中钉。一夜之间,韩冈成了众矢之的。到了明天,弹劾韩冈的将会更多,就是李定他自己,如果不能顺水推舟,很有可能就会被盯着自己位置的某人,以不言韩冈之罪的罪名给弹劾了。

    御史中丞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监察御史们弹劾的方向,却无权干涉或是阻止他们的弹劾,否则,御史中丞也将成为被弹劾的对象。李定不想开罪韩冈,但他也无法阻止下面的御史将韩冈视为眼中钉,何况他因为在清议中名声不佳,对下面的御史,也管束不住。

    李定满是感触的叹了一声。

    稳定了河东局势,又夺取了葭芦川大捷,韩冈在河东路经略使的任上已经是功德圆满。之后收复胜州的举动,根本是画蛇添足,落到人人喊打,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就不知道偏殿中,正在议论此事的天子,打算如何处置他了。

    但李定想错了,此时的偏殿,还没有说到对韩冈的处置。对病逝的太皇太后,需要讨论敲定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还没有空出来针对韩冈。

    赵顼听着臣子们报告太皇太后的后事准备,却是神思不属。

    在真正的祖父母甚至母亲那里,都没有得到的亲情,刚刚去世的太皇太后给了他。每逢他处置政事过晚,太皇太后必然会亲自来探问,若饮食为此耽搁,更会亲自遣人安排,如此十余年,都没有例外过。

    登基后不久,他身穿金甲,跑去太皇太后面前炫耀的那一幕,在记忆中犹如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一般清晰。但委婉劝诫他天子身穿甲胄非是国家吉兆、社稷之福的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不在人世。日后想再向长辈炫耀自己的成绩,难道还能去一向对自己冷淡的母亲那里?

    “太皇太后令旨一向称为圣旨,这园陵亦当可称山陵。”

    赵顼突然间开口,正在读着刚刚撰写好的哀册的蔡确一下都愣住了。

    几名宰辅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太皇太后的陵寝仪制,应当名为园陵,其制度依照昭宪、明德两位皇太后的旧例。可赵顼却偏偏要改为天子才能用的山陵。

    不过天子一贯最亲近太皇太后,要怎么做还不是他一句话?太皇太后素日礼仪,比之天子,也仅是不鸣鞭。又有据传身穿天子冕服下葬的章献明肃刘后在前,也便没人愿意出来触天子的霉头。

    “诚如陛下之言。”蔡确当先说道,“既如此园陵诸使当易名为山陵。园陵使,可由参知政事任职。而山陵使,当改由宰臣担任。”

    “一切皆可比照山陵仪制。”赵顼道。

    “那当以宰相为大行太皇太后山陵使,判太常寺为礼仪使,御史中丞为仪仗使,知开封府为桥道顿递使,翰林学士一人为卤簿使,诸事各归有司。”

    吕惠卿冷眼看了一下很会抢风头的新任参知政事。

    因为伐夏之役并非惨败的结局,辽人的偷袭为一力主战的王珪解了围,可以坐看他吕惠卿被人围攻。半个月前,蔡确升任参知政事。这个偏向新党的任命,很可能就是天子放弃自家的征兆。只是太皇太后新近大行,使得朝廷政局暂时不便有所更替。

    也许等朝中这一番事了,就该轮到自己离开京城了。

    “曹评还没有回来?”赵顼突然又问道。

    这一次是元绛抢前一步:“已经遣河北沿边安抚副使刘琯去替换他,不日便可返京。”

    太皇太后曹氏上仙,曹家的子弟都要入宫奉礼。其余子侄皆在京中,唯有侄儿曹评一人担任国信副使,随队前往辽国。他是宋夏开战后的第二批使辽使节,当第一批使节因辽人出兵吞并兴灵而奉旨回返后,他们是赵顼认命之后,派去与辽人商议西北国界的使节。

    只不过说是商议,可谁也不指望能从契丹人那里占到什么便宜。曹评这个宗亲趁机出去占个光,混个资历,也没人在乎。

    当年念兹在兹的观兵兴灵,到了今天,西夏终于是灭亡了。只是观兵兴灵的初衷却没有达到。长久的和平让人忘记了契丹依然是吃人的狼,这一回的教训刻骨铭心。

    赵顼点了点头,国信使、国信副使是谁都无所谓,别丢朝廷脸就行了。过了一阵,他突然又问道:“今天御史台八御史共上本,弹劾河东安抚使韩冈贪功好杀,御下无方。不知诸卿如何看此事?”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三)

    天子的问题,只引来了殿中的一阵静默。

    宰执们都低头看着手上的笏板,没有一人接口,贯彻着沉默是金的格言。

    不是韩冈人缘好,而是自吕公著以下,多名执政在过去没将韩冈放在眼中时,或多或少都在他手上吃过亏。以两府重臣之尊,去针对一个新进,原本应该手到擒来的胜利,却每每被韩冈轻易翻转。吃一堑、长一智,眼下众宰辅中,曾经跟韩冈为敌过的几人,宁可让心急着踩人上位的监察御史们冲锋陷阵,也不愿公开表态,否则事情一个转折,丢人现眼的又将是自己。

    殿中的静默令人尴尬,隔壁正殿宗室们的哭灵声清清楚楚的传了进来。赵顼一见得不到臣子的回音,脸sè微沉,“吕卿家,你是西府之长,”

    王珪尚在正殿中,唯一的宰相不在,赵顼便点起了执政中资格最老的枢密使。

    赵顼的语气中带着冷意。韩冈在河东的行事,已经触犯了赵顼身为天子的忌讳。一路经略使,可以贪功好杀,可以为部将所挟,但不能明着愚弄朝廷。

    韩冈有临机处断、便宜行事之权,但并不代表他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韩冈能上一封密奏,说明情况,不论是什么理由,赵顼都不是不能体谅的。

    区区两万黑山党项,又是多大的事?可是韩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命人飞捷入京。这是纯粹的态度问题,没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而且韩冈的功劳已经高到不能不赏,赵顼正愁找不到理由挡着他晋身西府的机会。

    天子的心思,殿中众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了,这也正是他们沉默的理由。

    吕公著在sī下里直言无忌,但身在朝堂上,却不愿主动出头跟韩冈过不去:“回陛下的话。日前河东经略司上报官军于胜州大战南下黑山党项联军,斩首两万三千余级。枢密院已按旧日故事,遣人下胜州勘会。若其中数目不符,或当真有何过犯,自当回禀陛下依例行遣。”

    王中正在天子身侧不远肃立着,听着枢密使吕公著一板一眼,述说着对河东军两万三千斩首的捷报如何处置。心道又是老狐狸一条。

    身兼带御器械的名衔,刚刚回京的王中正他现在并不是以统帅的身份站在庆寿宫偏殿,而是一名护翼天子的宿卫。虽没有资格参与偏殿中的朝议,但在一旁看着韩冈成为御史们的众矢之的,而天子却不是直接驳回或留中,而是拿出来让辅臣们议论,王中正的心里也免不了有兔死狐悲的感伤。

    王中正自知若是自己帮了韩冈说话,多半就会有人在天子面前进谗言了。但他是宫里面的老人了,知道如何说话才不犯天子的忌讳。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能有如今这么大的名声?光是运气,如何能在天子面前得到这般信重?就是赵括、马谡,也要一副好口才,才能得人重用。

    但到底要不要帮韩冈,或是帮到哪一步,是帮他脱罪,还是帮他缓颊,还得先看看官家的心意。要不然,让天子误会他与韩冈内外勾结,麻烦就大了。

    王中正冷眼旁观,吕公著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却都是应付故事,并没有直言要对韩冈下手。

    赵顼耐着xìng子听吕公著说完,不置可否,转头看吕惠卿:“吕卿,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天子若要治罪韩冈,吕惠卿并不反对。若能将朝廷的关注点从自己身上挪开,那还真是求之不得的一桩美事。不过他可不会为监察御史们的弹劾做背书:“以臣之见,西北一战,河东兵马功劳非小。如今虽有杀降冒功之嫌,但若是穷究治罪,非是优待功臣之法。军心一坏,日后如何再驱用其上阵杀敌?”

    章惇眉头越皱越紧,吕惠卿的说法听起来总觉得不对劲。他避而不谈韩冈,看似是不想掺合,却又将河东军拿出来与韩冈拉上瓜葛,似有深意。

    监察御史们的弹劾都在说着韩冈的错,但轻重有别。说韩冈贪功好杀,只是xìng格问题,与能力无关。而且杀降人,跟杀良冒功又是另外一码事。杀了两万黑山党项,也不至于深责,不过多在外留两年而已。但弹劾他为部将裹挟,那就是在攻击韩冈的能力问题了,一旦这个罪名坐实,别说晋身西府,就是再想做边臣都难。至于说韩冈故意拿军功收买河东军心,就更是会惹起天子的忌惮。监察御史还没有拿这个可以灭门的罪名来弹劾韩冈,吕惠卿却有了隐隐约约往这方面引的意思了。

    对吕惠卿的话,赵顼还是没有表态,却又点起章惇:“章卿,你怎么看?”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其论韩冈贪功嗜杀、为下将裹挟,并无错处。不过以御史片言,便问罪边臣,朝廷从无如此法度。此事当遣人至河东彻查,并下诏令韩冈自辩,以明是非对错。”

    章惇摆明了支持韩冈。而他说得也是正论。就是过堂审案,人证物证俱全,也得给人犯开口自辩的机会。没有口供,如何能定罪?

    赵顼当然知道章惇和韩冈交情好。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的站在韩冈一边。一旦事情变成了两边公开打嘴仗。就是原本对河东军斩杀降人而嫉恨的其他各路边臣,都要担心起日后会不会被御史援引此例,一封弹劾就会被治罪。很有可能会上本齐保韩冈,到时候,可就轮到如今弹劾韩冈的监察御史们被牺牲了。

    赵顼心中不喜,怫然不悦:“若是他当真杀了来归顺的黑山党项又该如何处置?”

    章惇正sè回道:“陛下明察。记得之前辽人能够夺占兴灵,正是黑山威福军司的兵马引狼入室。陛下yù留其守边,异日辽人南侵,其未必不会倒戈相向。鞑虏蛮夷,岂知忠义?韩冈纵兵杀之,虽有小过,但以后事论,不为大错。焉知这一伙黑山逃人中日后不会出再出一个李继迁?”

    赵顼一时默然。

    大宋自开国以来,对武人都当贼防着,何况那些三姓家奴的黑山党项?莫说是黑山党项,西夏人的孑遗都杀光了,赵顼才能安心。但这话不能说出口,一旦说了,下面自认是仁人君子的臣子们都要骂上来。可谁能保证这批黑山党项中,不会出第二个李继迁?韩冈帮忙解决了让人头疼的问题,赵顼其实tǐng欣慰。

    但韩冈这么做,也太讨武将们的欢喜。与那些想成为肉食者,却叫嚣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低品官员不同,赵顼十分了解韩冈的能力,很清楚他绝不可能控制不了下面的武将。李宪的历历密奏中,也能隐约看得出韩冈对河东将佐们的掌控。这般得军心,如何不让人主忌惮?

    而且以韩冈的功绩、能力,这一次西北战事终结之后,也只有西府中给他一个位置,才能说得过去。否则有功不赏,日后谁还会为朝廷卖命?

    但那可是三十不到的西府执政啊……

    赵顼一直以来压制韩冈的晋升,不正是不想看到这一幕吗?纵然让韩冈受了委屈,可为了大宋的长治久安,就不能开这个先例。韩冈在河东做得十分出sè,军事政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幸好出了胜州的一桩公案,让赵顼看到了机会。

    韩冈迟早是要入两府的,但绝不是现在。在封赏上,赵顼绝不会吝啬,但官位上总要压上他一压。这也是为韩冈好,升的太快,后事当难以善终。

    赵顼紧锁着眉头。吕公著说着场面话,吕惠卿顾左右而言他,章惇一力相助,至于其他几个没开口的,则是做了泥胎的佛像。

    从他们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几名执政全都主张韩冈的罪名必须要先认定,之后才能治罪。可赵顼想得偏偏不是对韩冈明正典刑。从刑律上,只要还没有得到朝廷的应允,黑山党项就仍是敌国之人,韩冈杀之无罪。若朝廷当真成功的找到理由降罪韩冈,河东军也肯定要一并治罪,但这是赵顼竭力要避免的结果。

    王珪不在,怎么就没一个能体贴上意的?

    赵顼的视线在殿中臣僚的身上一个个划过,心情越来越坏,脸sè更加yīn沉。

    “陛下,臣有一言yù进于陛下。”

    突有一人出班说话,赵顼定睛一看,却是新近晋身政事堂的蔡确。

    “蔡卿但说无妨。”

    蔡确恭声道:“河东本有走马承受,又有李宪经制河东兵马,本有监察之权。其上报胜州一战,斩首两万,当不为虚。若仍有存疑,枢密院也已派人去查验真伪,不日便可知端的。”

    赵顼皱着眉,不开口,看蔡确到底想说什么。

    “以臣愚见。不论斩首是否来自于黑山逃人,都不宜深究。功疑惟重,罪疑惟轻。其人既非中国子民,陛前顺臣,杀之可谓之罪?”蔡确边说边偷眼看赵顼,见到天子脸sè越来越差,话锋一转,“不过韩冈的确行事不谨,可由陛下内降密旨,严加申饬。想必韩冈能体会到陛下的用心良苦。”G!。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www.uu234.com文字阅读新体验"堆出于岸,流必湍之。xìng高于人,众必非之。区区党项,杀之又何妨。岂不闻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韩冈所为如何能说是错?”

    蔡京举起酒杯,笑问着隔着火炉对坐的强渊明。

    太皇太后刚刚上仙,尚未除服。酒馆茶社等去处,蔡京和强渊明两位官员是不能去的。就在蔡京家的后厅中,他两人围着一个小火炉,喝着滚烫的热酒。一旦议论起时事,便离不了韩冈这档子事。

    “是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这件事本来就不该做得那么过分,杀个一万也就够了。”强渊明笑道,“韩冈虽然名高位重,根基毕竟还是太浅。出身贫贱,非是阀阅之家。一旦天子不保他,就全是落井下石的,连个助阵的都没有。”

    河东军上报的战绩,在御史台中引发铺天盖地的攻击。而天子似乎也没有保他的意思。蔡确在殿上给天子出得主意,看似要保韩冈,但实际上是将韩冈和河东军分开来,且明着确认了御史们对韩冈的弹劾有功无罪。

    天子的申饬密诏已经在千百官僚的注目中连夜出了东京城北上太原。今天就赶着太皇太后的丧事,御史台之前还在观望的其他御史已经开始穷追猛打,而许多想博一个出身的官员,也一窝蜂的一拥而上。

    韩冈之前若是被治罪,河东军都要乱了。正如吕惠卿在庆寿宫偏殿中暗示的诛心之言,两万斩首将韩冈与河东军上下都绑在了一起。但变成了如今的局面,韩冈本人却是再难利用河东军相助。

    “不过小弟方才从外面过来,听到了不少议论。”强渊明继续说着,“街头巷尾,乃至国子监,对这一次御史台做下的事皆是大骂居多,没一个说他们好话的。”

    蔡京了然笑道:“种痘法推行有年,其功效人人可见。胜州妄杀的党项才两万人,天下四百军州,被救下来的幼童却不啻百万。得韩冈恩惠,自然是站在韩冈一边。”

    天子不就是怕着这个恩惠吗?

    蔡京和强渊明对视一笑,没有说出口,却各自心领神会。

    “说起种痘法,不仅惠泽大宋百姓,就连辽国也是感恩戴德。”蔡京转开了话题,说起他出使辽国时的见闻:“辽国的南院大王耶律奴哥前面四个儿子都是因痘疮而夭折。其第五子还在襁褓间,耶律奴哥担心他会得痘疮,日夜都无法安眠。去其府上种痘的时候,千恩万谢,送了珍玩什物无数,说是终于能保住这份家业了。”

    “元长你去了一趟辽国,燕京城中贵胄家的好处怕是拿遍了吧?”强渊明笑说着,双手捧着巨大的两升银酒壶举了一举。

    酒壶上的海东青是辽国银器上常见的图样,与宋人的富贵连枝、福禄寿一类的花样,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而能装两升酒的银酒壶,在辽国常见,但大宋这里却少有这般粗犷的式样。

    蔡京哈哈一声笑,“都是捡了韩玉昆的便宜。”

    他去了辽国一趟,礼物倒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资历。且不说这次回来就叙功晋升,得了直史官的贴职,就是御史台,也已经在向他招手。只要名望再大一点,能在天子心中的印象再深刻一点,走上终南捷径,将是顺理成章。

    在析津府的时候,因为领着一队医官传授种痘法,在辽人贵胄中还颇受尊重,只是没能得到辽国小皇帝种痘的机会,不过耶律乙辛倒是见过几次。所以回来之后,蔡京还被天子特旨召见,详细询问与耶律乙辛见面时的一言一行。

    蔡京并不觉得耶律乙辛近期内会对中国有何觊觎之心。若是他笑呵呵的谈着两国夙日之盟、旧时之好,那倒是要提防上三分。但在析津府中的两个月,大辽尚父一直冷眼相待,始终都是冷遇,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尤其是在辽人与兴庆府占了大便宜之后,更是不用担心拒绝增加岁币会惹怒辽人。

    蔡京是在因韩冈而设立的厚生司中任职,而得到了去辽国的机会。现在不忘本,对他的名声很有好处。反正他人微言轻,说多少好话也帮不了韩冈。只要注意不触犯上面的忌讳,多说点其实无妨——韩冈虽然进速,说不定还要十年蹉跎。到时候,未必不能与其一争高下。

    两人推杯换盏,说着闲话,忽然一阵喧哗从外面传来。

    蔡京放下酒盏,疑huò的看着外面:“又是哪里出了事?”

    蔡京好热闹,租的院子靠近街市,平日入夜后,街市上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但如今是国丧之期,市面上一下清静了许多,蔡京和强渊明喝了半天的酒,也没有听到什么杂音。

    强渊明也停杯不动,担心的道:“可不要是走了水,昨天惠德坊才烧了一半。”

    蔡京一听,心中顿时发了急,忙招了外面的元随进来,让他出去打探详情。

    元随下去后不久便回来了,向蔡京禀报:“直史,是河东捷报,刚刚从前街上飞捷而过,说是官军在胜州大败辽人。”

    “辽人?!”强渊明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怎么跟辽人动了手?”

    蔡京也坐不住了,“速去通进银台司打探详情!”

    “你们先下去吧!”章惇刚进属于他的庭院,就把院中的从人全都赶了出去。在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的公厅中坐下,章惇便长吁短叹起来。

    章惇这两天脾气见长,让衙中属吏都不敢接近。不仅是为韩冈无罪而受责,更有兔死狐悲的危机感。

    蔡确出的主意看似是帮韩冈,其实就是硬生生坐实韩冈的罪名。天子密诏降罪,难道他还能公开上表反驳天子的话?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或者就是干脆辞官。

    而且更大的问题是天子的态度。韩冈在官场中十年了,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在官场中久了,肯定少不了过错,就是他本人没错,亲朋故旧总能挑出错来。现在天子摆明了不保韩冈,那么从韩冈身上、从他的亲朋故旧身上,都是能挑出刺来。

    铺开信纸,就着映进西窗中的余晖,章惇提笔给韩冈写信。

    天子想要打压韩冈,这一点,相信韩冈本人也知道,既然如此,怎么能给天子这个机会?

    章惇一贯的提笔万言,一边写字,一边分心到韩冈身上。

    不论韩冈存了什么想法,都没必要拿着自己的前途为国家去消弭可能存在的祸患。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做不得,也不看看官家领不领情!

    危身奉上是为忠,但韩冈的危身奉上,不但给了人攻击的把柄,坏了自己的名声,还得不到天子的认同。

    公而忘sī、国而忘家也不是这么做的。

    章惇只想叹气。当年在广西,与韩冈共事的时候,也从来都没见他犯这样的错,怎么如今换到了河东,就变得这般糊涂起来,当真让人觉得纳闷……

    给韩冈写信的笔突然间停了下来,章惇疑huò的抬起头,他越是深思,便越是觉得这件事做得不像是韩冈的手笔。作风也不像是韩冈的为人。

    莫不是在自污吧?章惇突然想到。但随即又给他自己否定了,韩冈的直脾气,可不会如此。而且他有心光耀儒门气学,更不会让自己的身上占到难以洗脱的污点。

    韩冈的品xìng算是刚正,但从来不是殒身而不恤的xìng子。以他的才智,就是再糊涂,也不会将自己往火坑里推。身为天下知名的儒者,主张凡事秉仁心,尊礼法,执中道。以中正之道明体达用,眼下的情况却是他走了极端。

    难道河东前线有什么事没有报上来?

    章惇疑huò着,想着是不是派人去河东走一趟。亲眼看一看韩冈是不是故意这么做。

    “枢密,枢密。”来自耳畔急促的呼唤,让章惇回过神来。

    “什么事?”章惇带着被打扰的怒意。

    “枢密,河东路经略司lù布飞捷入京师,说是大胜辽人!”

    章惇楞然片刻,忽又失声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变大,让下面的官吏一头雾水。

    抓住了辽人不甘吃亏的xìng子,硬是借由此事,甚至还顺便将边防城寨给修建了起来,还不惊扰边境的百姓。如此治政、谋算、用兵,便是朝堂中,也是一等一的水平。

    辽人犯界,黑山党项乘势作乱,河东军一番苦战,斩首数千,让辽军惨败而归。这件事不就证明了之前韩冈对黑山党项的屠戮乃是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朝廷如何还能以杀良之名,治罪于他,乃至河东军上下?

    纵然与辽国之间还有一份澶渊之盟,韩冈将捷报一路宣扬说起来并不合适,但从他和河东军的角度讲,越是宣扬得广,那就越是安全。

    在韩冈新近送来的捷报面前,刚刚做出的决议,已经成了一个笑话。御史台对韩冈的弹劾,韩冈可以一句句的驳回来。G!。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五)

    福宁宫中,赵顼正在听取勾当皇城司公事石得一的报告。

    京城之中的流言蜚语,赵顼都能通过皇城司辖下的探事司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汇报。而对于他所关心的话题,专司京城伺察的探事司逻卒——也就是俗称中的察子——也能在数日内给予回复。

    为了不给朝臣们所欺瞒,以及了解民心动向,对于直抵京城民间的耳目,赵顼一向看得很重。石得一这名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内侍,也就是靠了他在探听消息上的长才,成了赵顼所看重的宦官之一。

    虽然权位远远比不上正在殿外统领班直宿卫个宫掖的王中正,或是犹在河东的李宪,但能贴近天子,差事又是查人**,还有密奏之权,在朝堂上,被文臣提名道姓叱骂的次数在内侍中可是数一数二。

    听过了石得一禀报有哪些朝臣在国丧之期依然在私底下饮宴的报告,赵顼漫不经意的问起另外一桩他更关心的事:“韩冈在民间声名甚广,这一次他受弹劾,京城军民是怎么看的?”

    石得一心中无奈,终究还是提到了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言辞:“回官家的话,外面多说御史台的不是。韩冈献种痘法,救了天下百万幼子,不过杀了两万党项贼而已,就要受人弹劾。都觉得御史台只帮党项人说话。”

    “就这些?”赵顼的脸上看不出有何变化,平平淡淡的追问着。

    石得一犹豫了一下,又道:“……更有甚者,还讥讽御史台拿了西夏的俸禄,为西夏尽忠……这是国子监中传出来的说法。”

    赵顼哈的一声笑:“韩冈还真得人心啊。”

    就如监察御史们想踩韩冈上位,多是年轻气盛之辈的太学生们,其实也看不起那些御史。对四夷毫不留情的韩冈,最合年轻士子的脾胃。国子监的舆论对为党项人说话的御史,当然不会有好话。可如果将双方换个位置,御史要杀党项,而韩冈阻止,那么太学生们同样会反过来大批韩冈。

    石得一知道以当今天子的才智肯定能了解这一点,可天子的诛心之言,还是让他心惊胆跳。

    他偷眼瞟了一眼赵顼,依然不得要领不过伴君日久,还是知道怎么说话。石得一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官家以密诏责问韩冈,而不是明正其罪。城中军民听闻之后皆赞官家处置有方,正如当年太祖皇帝处置李汉超一般。”

    “哦?”赵顼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扬了扬眉,“当真有人这么说?”

    “回官家,千真万确。臣不敢欺瞒陛下,改易一字。”

    太祖皇帝和李汉超之间的事,赵顼知之甚详。听到外面拿太祖待李汉超事来比拟他对韩冈的处置,心中甚喜。

    李汉超乃国初名将,为太祖皇帝所重用。以关南兵马都监之职镇守河北北疆,抵御辽人入寇。在军事上,李汉超做得很好,但他私下里却做了许多犯法之事。甚至强索一富户四千贯,不肯偿还,并劫掠其女为妾,逼得那富户来敲登闻鼓,将状子递到了御前。

    太祖皇帝得知此事,亲自召见了这名富户。先以酒饭好生招待了,之后问他:“你的女儿原本要嫁给什么人?”富户答道:“庄户人家。”太祖又问:“李汉超未来关南的时候,契丹对你们怎么样?”答曰:“岁岁苦其入寇。”再问:“现在还是那样吗?”富户则摇头道:“不是了。”太祖由此便质问道:“李汉超乃朕之贵臣,你女儿能嫁给他做妾,岂不强于做农妇吗?假使李汉超不守关南,你还能保有家人财产吗?”将富户问得哑口无言。

    不过太祖皇帝要是这么偏袒守臣,也不会这么让人敬佩他的手段。

    等他将告御状的富户责遣之后,转回来,赵匡胤又遣使去质问李汉超:“家用不足,为什么不告诉朕,而向平民百姓告贷?这一次朕且宽贷你,以后这样的糊涂事决不能再犯!”并赐给李汉超银数千贯的财物;“速将借贷和人家的女儿还回去,日后如有所阙,可向朕来要。”

    因为太祖的这番回护,李汉超感激涕零,并誓死报之。镇守关南十七年,军政皆有所成就,得士民敬服。

    这就是太祖皇帝御下的手段,赵顼一向是极为佩服的。之所以同意蔡确的提议,也正是想到了太祖皇帝的先例。

    如今御史台的弹劾如同狂风暴雨,遇上这样的情况,就是当朝宰辅也支撑不住,只能避位待罪。现在赵顼将弹劾都拦住,只下密诏责问,做臣子的只有感恩戴德的份。而之后论功行赏,谅韩冈也不敢奢望侧身西府。

    这是最好的手段。赵顼所欣赏的祖宗之法,是包括异论相搅在内的御下之术,比起已经陈腐不堪的法度,控制朝堂的御下手段,才是万世不磨,值得承袭的宝贵遗产。

    正想着,却听见外面通传说是干管通进银台司的宋用臣求见。

    依例只有军情才得连夜送入寝殿,赵顼一面猜度着不知又是哪里的军情,一面招了宋用臣进来。

    “宋用臣,是哪里的军情?”赵顼问道。

    “官家,是河东捷报。”宋用臣双手托着一封实封状,一个字也不多说。

    “捷报?”赵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这一回又是多少斩首?两万五还是三万?黑山党项怕是都给他杀光了来换功劳。”

    他边笑着,边接过用火漆和河东路经略司印封缄的捷报。

    展开来,赵顼只看了几行字,呼吸便是一滞,表情也顿时变了。

    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天子展着捷报的一双手轻轻颤着,双眼死死盯着奏章,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石得一心中疑云大起,瞥了宋用臣一眼,却只见他垂头看着脚尖,身子如同枯木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了。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这是宫中为防迁怒时最标准的做法。显然宋用臣已经知道天子看到了河东奏报后定然会由此反应。

    韩冈到底报上的是什么捷报啊?!石得一疑惑难捱的心中大叫,随即学着宋用臣的样子,做起了木雕土偶。

    随着时间的变化,殿中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一点点的僵硬起来。越来越多的内侍感受到了天子心中正在酝酿积蓄的怒火。无一例外,他们都学着石得一和宋用臣的样子,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静如子夜的大殿中,忽然出现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语:“下去……”

    石得一愣了一下,“官家?”但宋用臣跪下来的一声‘奴婢遵旨’,立刻让他后悔不迭。

    “下去!!”赵顼随即一下提高了嗓门,厉声道,“你们两个都下去!”

    石得一如释重负,同样跪下来磕了几个头,飞快的小碎步,与宋用臣一同倒退出了殿。

    赵顼坐在御榻上,心中羞怒交加。来自河东的这份捷报,不仅是韩冈回击御史台弹劾的最佳武器,也让他这个天子在万民面前丢尽了颜面。

    辽人突袭胜州,归附的黑山党项在契丹奸细引领下起兵呼应,幸而河东军早有所备,将计就计大败辽师。

    这一战,韩冈是眼光长远,深谋远虑,洞悉了辽人的奸谋,让胜州得以保全。可御史们便成了在定国安邦的贤臣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让亲者痛仇者快。他这个皇帝,也是不辨是非的昏庸之君

    以赵顼对臣子们的了解,御史之中肯定有得知这份捷报也不肯服输的人。到时候,改为弹劾韩冈挑起边衅,那更是在天下人面前坐实了奸臣陷害忠良的判断。

    “王中正!王中正!”赵顼提声唤了两句,这才想起来王中正今夜是在殿外领班直宿卫。便命殿门处的黄门,“童贯,去招王中正来。”

    童贯听了吩咐,连忙转身出外,片刻之后,王中正就奉旨匆匆入殿。

    赵顼没有多言,只是让人将河东捷报交给王中正。

    王中正一看,才知道为什么方才在外面见到石得一和宋用臣时,正在交头接耳的两人的表情会那么古怪。

    的确是皇帝做得岔了,脸皮都给刮下来了。而且天子为什么要招自己过来,也能猜个**不离十。

    “官家。”王中正没有蠢到恭喜赵顼胜州大捷,而是小心的问道,“辽人在胜州输了一阵,是不是要河北加强防备?”

    “有郭逵在,担心什么?!”赵顼怒道。他哪能看不出来,王中正这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会不会以挑起边衅的罪名去责罚韩冈。

    他怎么可能那么做,还要不要脸了!?赵顼现在想的是怎么挽回局面。

    王中正放下心来,沉声道:“奴婢也读书。亦知君为父,臣为子的道理。三纲五常,父训子过,就是说岔了一两句,难道做儿子的还能记恨父亲不成?韩冈是当世名儒,纲常上当不会错的。且由草莽简拔韩冈入官,不正是陛下?下密诏叱责韩冈,却也是怒其不争的一时之误。换作是寻常臣子,陛下如何会为此激怒?直接交由有司依律处置便是。正是因为看重韩冈,才故而分外见不得他行差踏错。俗语中说的恨铁不成钢便是这个道理”

    王中正的一番宽慰,让赵顼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叹了一声,“王中正,你素知兵事。看这事该如何处置才不伤军心?”

    王中正哪里敢多掺和,那是嫌死得不够快:“朝事非奴婢敢言……不过陛下的密诏,是不是先派人去追回?”

    赵顼点点头,却又担心起来,已经出发两天一夜,还不知能不能赶得及。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六)

    河东最新的捷报已经在京城中传扬开来,前日还气势汹汹的御史台顿时失声,一下变得安静了许多。[www.uu234.com无弹窗小说阅读!]

    当然,要弹劾人总能找到理由。但那样子就成了泼妇骂街式的胡搅蛮缠,纵使大部分监察御史能拉得下脸来,也要天子和朝堂愿意陪着他们丢这份脸。

    国丧之期,太过惹眼的七十二家正店那样的大酒楼里不兴曲乐,人数寥寥。但小一点的茶肆、酒馆,依然高朋满座。议论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河东的胜局,以及御史台和河东经略使的交锋来。

    韩冈在民间名声极好,杀的又是一直与大宋为敌的党项人,御史台将目标选定在他身上,不仅百姓,连士林中的清议也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这一回看到监察御史们丢人现眼,到处都能听见幸灾乐祸的笑声。尤其是南薰门国子监附近的诸多酒馆,

    “也不想想,堂堂龙图阁学士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御史台太小瞧人了,这下子可不知回去要吞多少消风散才能缓得过气来。乌台边的唐家熟药铺生意又要好了。”

    坐在一张漆料斑驳的方桌边,一名三十四五的中年士子豪迈的放声大笑。与他同桌而坐的两名士子则同样举杯而笑。正如韩冈为御史们所嫉,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也同样对一干监察御史好感缺缺,有机会绝不会少笑两句。

    中年士子放下酒杯,感叹道:“黑山党项南下,自然是萧十三的奸计。辽军混迹其中,若不是黑山党项为其掩饰,如何能做到?一旦数万黑山党项与契丹人里应外合,胜州还能保全吗?到时候,河东半壁亦是难保。幸而韩龙图早有所备,才能让辽人自取其败。”

    “季明所言正是。诚可谓世有贤人,国之大幸。我钟世美虽也研习兵法,亦晓韬略,却自知难望其万一。”

    钟世美坐在表字季明的中年士子对面,啜着杯中酒感慨不已。

    “正甫兄过谦了,你前日一篇经制四夷的文章,几位学录可是赞不绝口。”三人中,最为年轻、相貌却最丑的一人操着两浙的口音说道。

    钟世美摇着头:“哪里能比得过你周美成的文章。”

    周美成尚要自谦,中年士子就跟着道:“美成你的诗赋,在国子监三舍两千四百人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正甫兄还能凭着策论一较高下,我潘必正可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季明兄你是气学门人,在自然大道,我等可是远有不及。”周美成转着圈又恭维回去。

    “只是去听讲而已,当年横渠先生讲学京中,虽说日日去聆听教诲,却未能有幸得入气学门墙。”潘必正很是惋惜的叹了一口气,他虽不能算是气学弟子,但对于韩冈提倡的格物之说,认同感颇高,平日里也多有研究,还拥有一架显微镜。

    “季明兄,你既然有心在气学中一展长才,何不投入韩龙图的幕下?”钟世美问着,“令先尊在湖南、广西皆有遗爱,与章副枢交谊匪浅。得他一封手书,至韩龙图幕中任职岂是难事?你本有官身,也不会与韩龙图门客抢荐书。”

    潘必正是开国名将郑王潘美的玄侄孙。不过关系隔得有些远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郑武惠王的遗泽轮不到他头上。没中进士就有个官身,还是靠了他的父亲。其父潘夙,曾经任职荆湖南路转运使、潭州知州,参与了章惇平定荆南之役。后来因其在桂州任上首倡交趾可取,在章惇、韩冈两人主持的平南之役结束后,又以此事而被追功封赏,潘必正由此荫补得官。在三班院中,他只是个挂名候阙的小官,在国子监中,也只是个普通的上舍生。不过因为潘夙与章惇的交情,潘必正想拜见章惇,的确不需要太费周折。

    但潘必正摇摇头:“还是在监中得个出身方是正途。韩龙图若不是得了一个进士出身,如今怎么也惹不来御史台群起而攻。而且小弟有意研习格物之说,在京城里面还方便点。”

    韩冈宣扬的格物之说,能将身边的事物剥丝抽茧的进行分析。理在万物之中,格之乃得。

    眼下无论是韩冈的《桂窗丛谈》,还是苏颂的《思闻录》,又或是沈括最近新出版的《笔谈》,对自然万物的分析和描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士子。

    好奇心人皆有之。无论如何,枯燥的经学理论论起吸引人的程度,当然远远比不上对天文地理自然万物的研究。拥有显微镜和千里镜的士大夫,他们用心在两件工具上的时间,也比研读经书要多得多。

    将自然之道和儒家典籍捆绑起来的气学虽然没有新学独占官学的力量,也不如程学那般得到元老贵胄的支持,但出于自身的喜好而愿意去研习的士人数量,却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一个学派。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周美成忽然又道:“不过这件事全凭韩龙图的一张嘴,真伪如何能知?”

    “周美成你说什么胡话。才一千多,还不知道有没有加上混入党项人中的细作。何须作假?”潘必正摇头道,“当年河东军不是已经阵斩五百辽人,那时候与其对垒的官军也不过是千多人。如今的又是用计,又是设伏,也才留下一千人,当真是少了。”

    “说得也是。”周美成愧笑点头,“斩首要是能有个三五千就好了。”

    宋夏之役,看辽人只敢在背后占便宜,却不敢与官军对阵,越来越多的宋人都认为官军拥有击败辽人的实力,只要能换上个靠谱点的主帅。在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十万的斩首面前,区区千余辽军,实在是微不足道。

    钟世美沉声:“萧十三远不及韩龙图,被玩弄在股掌之上。但那个领军的辽将,当不是个简单人物。中了韩龙图的陷阱,还能断尾而退,非是等闲可比。日后与辽军交手,此人可是当小心提防才是。”

    “那件事得多少年后了。”潘必正提起酒壶倒了一圈酒,“眼下也不知道天子派出去的使者,追回那份密诏没有。”

    ……………………

    当天子的密诏抵达河东经略司治所的时候,韩冈也同样回到了太原城中。

    就在州衙的内院里,韩冈焚香供案的接了赵顼密旨。送走了使臣,听到风声,从后院走上来的妻妾,四人都是面如寒霜,心头生怒,但更多的还是掩饰不住的担忧。皇帝想要为难臣子,做臣子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三哥哥,要不要紧!?”韩云娘扯了扯韩冈的衣袖,就像过去一般。

    “要紧什么,不就是要为夫低头认错吗?”韩冈微微一笑,“先别在外院站了,回屋再说。”

    韩冈也有些纳闷,从时间上看,最后一份捷报,与之前的几份相隔得并不远,朝廷怎么会连等两天的时间都没有?照常理该是派人先查验,怎么跳过了这个关键性的步骤,变成了急匆匆的斥责。

    心中的疑惑不自觉的说出口,王旖抬头看着韩冈,眼神中有着些许感慨:“官人一向不妄言,说是两万,也没人会怀疑官人谎报。”

    就是这个原因?韩冈微微苦笑,这是太诚实的结果吗?也许吧。多半就是这个缘故,使得赵顼没有在查验战绩上耽搁时间,早早的就派人来打掉自己晋身两府的奢望。

    “这又是何必?此番来河东,是为国宁边,本也没想过立功受赏。何至于如此?”韩冈叹息着。

    赵顼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但不过是执政而已,一顶青凉伞不出意外迟早能到手,他又岂会急在一时?

    “官家把官人当成刘子仪【刘筠】了,以为官人虚火上攻,一定要清凉散才能病好。”周南冷笑着。自家的夫婿无罪被责,性格刚烈的周南哪里能忍得住不去嘲讽上两句。

    刘筠是仁宗时的重臣,三入学士院而不得晋身两府,写诗抱怨道‘蟠桃三窃成何味?上尽鳌头势转孤。’最后干脆称病,不肯出来做事。自然,他这么做便少不了成为世人的笑柄。被石中立嘲笑是虚火上攻,一服清凉散便好。这‘清凉散’当然说得是非宰执不可得的青凉伞。以爱开玩笑而著称的石中立说话可谓是刻毒。

    “执政虽好,我也不愿巴着求着。”韩冈摇头道:“若能将先生的神主迎入文庙陪祀,就是宰相之职,为夫却也可弃了不做的。”

    韩冈的宏愿并非区区官场可以束缚,高官显宦不过是达成目标的阶梯,却绝不是他的目的。赵顼或是御史台那一干人等,未免太小瞧人了。不过从韩冈的心愿上来的看,赵顼现在做的也不能算错。

    “官家的密诏,官人打算怎么办?”严素心问着。

    黑山党项乃是辽人的内应,最新的捷报应当没有耽搁的就传到了朝廷那里。可这份责难的密旨一路上竟没有被追回。究竟是没有来得及,还是咬定牙关要给自己一个脸色?韩冈的心中还是怀着疑问。不过如何应对倒不需要犹豫。

    “当然是上表谢罪。”韩冈笑得风清云淡,“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嘛。”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七)

    太原城的城门就在眼前,行人车马将城门前的道路都堵得拥挤不堪。

    童贯失望的叹了一声气,终于垂下了手中的马鞭,也终于不再用靴子后跟踢着马腹。

    快跑中的坐骑,慢慢的放缓了速度。一个多时辰前才换的驿马,这时候已经是满身是汗,呼哧呼哧的从鼻中喷着长长的白气。

    “黄门,不追了?”童贯的两名从班直中点出来的随从也跟着慢了下来,凑过来问道。

    “还追得上吗?”童贯没好气的回道。

    他自奉诏追回之前密诏,出宫后便一路急追,皆是兼程而行。但前面的那一位却也是双快腿,一心想将天子的吩咐办妥当了,一路上将沿途驿站的好马全都挑走。这两天一夜的迟误,就变成了长江黄河一般的天堑,童贯一路追到了太原城外,竟也没能赶上派出去的中使。

    “先进城吧。”童贯呆呆的望了太原城的南门半天,无奈的又叹了一声,翻身下马。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马上发愣的两名班直,低喝道:“不要太惹眼。”

    得了童贯点醒,两人也立刻从马背上滚翻了下来。跟着童贯一起牵着马,往城门走去。

    可能是战事刚刚结束没多久的缘故,太原城城门处的管理依然严格,行人车马都被仔细检验。一眼看过去,都没看到有人骑在马上入城出城。童贯不想惹起太多关注,下了马后,又示意一名班直拿出他自己的号牌去通关。

    但就在童贯正在城门处等候着回应,一名铺兵装束的骑手却在城门口跟守门官说了几句,也不下马,便直直的便冲了出来。

    童贯的视线一直追着那铺兵直到再也看不见,顺利的进了城门后,走了两步,突然跌脚失声,“哎呀,不好。”

    “黄门,怎么了?”两名班直忙凑了过来。

    童贯声音沉了下去:“方才过去的是马递。当是韩冈的回奏!”

    “不会吧?”两名班直回头看了看城门,满面疑惑:“黄门是怎么知道的?”

    童贯反问:“胜州大捷之后,河东还有什么地方要动用马递至御前的?”

    动用驿马的马递直通通进银台司,是可以绕过两府,直上御前的驿传手段。寻常情况下妄自动用马递,可是要受罚的。

    “会不会北面的辽人又有什么动作了。刚在韩龙图手上吃了亏,辽人肯定会大举报复的。”一人猜测着。

    “当真是辽人举兵报复,那就该是急脚递!”童贯指了下城门处的守卫:“方才看到他们亮金牌了吗?”

    两名班直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的确没有看到。带着紧急军情的急脚递。把金牌一亮,马都不停直接就从城门冲过去了,怎么可能还会在城门口磨蹭,跟人说两句才走。

    “太原城中,能动用马递的只有知太原兼经略使的韩龙图。这时候动用马递,倒有五六成的可能是韩龙图上表谢罪或是自辩。天子下的是密诏,用步递发回去,肯定绕不过两府。”

    童贯的一番解释,合情合理,两名随从有了几分信服。一名班直又问道,“黄门,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回头拦着?”

    两人都很清楚童贯身上的任务。没有拦住密诏,就已经是办事不力,再让韩冈的回复传到京城去,天子那边可就是不知是办事不力那么简单了。

    “拦?拦马递这不是找死吗?!天子能用金牌召回密诏,边臣的奏报,你能召回还是我能召回,马递上路后,边臣本人都不能再拿回来啊!”

    童贯喘了一口气,满肚子怨气。幸好出来前多问了一句,要是没追上该怎么办?

    “先去一趟府衙吧。”

    ……………………

    已经将谢罪表遣马递送了回去,亲笔为韩冈起草奏章的黄裳依然难以释然。

    “龙图何必这么快就上谢罪表,朝廷收到胜州大捷的消息,肯定会明白之前的错误。”

    “既然收到了天子的密诏,无论如何都必须有所回应,岂能耽搁拖延?”

    是否及时回复天子的内降,这是态度问题。至于这个回复会不会让天子感到难堪,韩冈可没兴趣关心。

    到了他这个地位的文官,只要把表面文章做圆满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天子的心情好坏,从来不是真正的士大夫放在第一位要考虑的。

    “那龙图也不该将罪责全都揽于一身。”

    虽然韩冈也是无意收留太多的黑山党项,可要不是折克行和李宪两人手下将校贪图斩首,也不至于杀得那么狠。而且修筑边地营寨的黑山党项之所以能被煽动,也是因为做工时,被过分催逼,以至于生不如死的缘故,否则以他们跟辽人的血海深仇,也不至于反去配合辽人。

    “军令是我下的,自不能让罪名推到别人身上。”韩冈转头问道,“勉仲,你看我是争功诿过的人吗?”

    “黄裳失言了。”黄裳低头表示歉意,想了想,又问,“……龙图,那此事要不要知会折府州?”

    “这有什么好说的?”韩冈笑着摇头:“被天子密诏叱责,又不是多光彩的事。”

    “不是……”

    黄裳想要解释自己的意思,韩冈却又摇了摇头,“若是想要折家欠下人情债那就更不必了。天子既然只以密诏降责,本就只罪于我一人的意思,并没有打算否认这一战战功的打算。既如此,何必再与人说?”

    黄裳赧然,韩冈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以君恩为己恩,这是臣子的大忌。这个便宜,的确不能占。即为密诏,泄露给李宪当然不行,就是折克行也一样。

    韩冈的心中盘算没有他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只是不想落了下乘而已。反正李宪肯定很快就能从京城宫中得到消息。折家在京城中也肯定有耳目通风报信,没必要枉做小人。

    见韩冈没有再多的吩咐,黄裳便告辞离开。

    韩冈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黄裳游学四方十几年,决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韩冈只让黄裳帮忙起草奏章,都没有将折可适招来,心意早就表明了,他可不信黄裳看不出来。不过奉承人的水平还有待磨练,实在有些粗糙。

    见外面没有什么事,韩冈起身入内,往书房去。

    家里面这两天无论是谁都是愁眉不展,让韩冈觉得有些烦。王旖四女皆道伴君如伴虎,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因为一时之气,找个借口对自家的夫婿加以惩处。

    不过在了解当今天子的为人性格之后,韩冈觉得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有太宗赵光义的阴狠果断,也不及真宗赵恒能做到自欺欺人。现在的这个皇帝,本来就是太在意外界评价的性格。

    更重要的是韩冈本人也不是可以任凭搓扁捏圆的软柿子,咯手得很。整件事上没有犯过半点错,想找借口都难。且经过一百多年的养士,士大夫的阶层能对天子产生足够的牵制。就是皇帝也做不得快意事。

    以功劳算,这些年来的功绩,早已足够抵消资历上的欠缺,并将自家顶入两府之中。这一次出镇河东,没有出过一次纰漏,就算有,也都立刻弥补了。

    本以为阻力只在皇帝那里,两府诸臣应该都该学聪明了,不当主动表态。只是没想到御史台中的成员,会有那么多人将自己当成眼中钉,当成刷声望的工具。在赵顼的密诏中,看到他隐约透露的这些细节,还真是出乎意料。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做个选择。

    ……在官职和夙愿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对于韩冈来说,做出这样的选择根本不需要犹豫。本来来河东也只是一个意外,依照之前的想法,也没必要急着入两府。但这一次的功劳,总得换来一些实质性的回报。

    回到书房,韩冈喝茶看书。给王安石的第二封回信已经写好了,进一步阐明了对王安石寄来的新书的看法。稍稍有些激烈,没有留上翁婿间的几分情面。学术之争上,也没什么岳父、女婿,该争就得争到底。

    虽然最近几年斗争的目标是程学,但有机会,给新学下几个绊子,韩冈也不会犹豫。而且能在学术之辩上给新学一个难堪,也是气学大涨声望的机会。不过以王安石的学问,要从他的书中挑错,还要得人认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桩事,甚至可以说很难。韩冈一向用的是扬长避短的手段,但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容易。

    坐下来仔细检查刚刚写好的信,斟字酌句的推敲着,尽可能的不留下给人挑出错处的地方。心神很快便沉浸了下去,将朝廷、皇帝这一干烦心事丢到一边去。

    只是韩冈在书房中没有坐上多久,家里的下人来报:“龙图,外面有一个姓童的黄门求见。”

    “求见?”韩冈放下笔。又是带着密诏,所以怕引人瞩目吧?姓童的话,多半是童贯了。而且童贯跟自家有过往来,被派来太原见自己,多半也是想利用这份香火情。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总算还是来了……只慢了一步啊。

    韩冈轻笑了一声,“快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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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