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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八)

    赵顼听着韩冈对编纂药典的陈述,默默的不停点头.

    韩冈对医术一窍不通——这是世间公认的看法。但人贵能学,韩冈这十年来,不好声sè,不事游乐,闲暇时只以读书为消遣。就是寻常的凡庸之辈,能潜下心来专心十年向学,也能有所成就,何论韩冈?

    十年之功,韩冈医书也读了许多,要说给人问诊治病,那依然是不成的,可至少他对这个时代的医药,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一时间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赵顼对韩冈怎么编订药典医典没有兴趣,可编纂出来绝对是一桩美事。韩冈素不轻言妄语,过往的经验让赵顼很清楚这一点。韩冈既然对《神农本草经》能xiōng有成竹的批评,自然是有所依仗。以他的才能来看,应当是一部尤胜前人的大典。能有这样的一部本草药典问世,便是他赵顼文治武功的一个证明。

    编纂类书典籍,是彰显一朝文萃的盛事,太宗皇帝在高粱河兵败后,便着令宰辅李昉等人主持编修《太平广记》、《太平御览苑英华》,由此来挽回失去的声望。其中《太平广记》,仅是对前代的小说和传奇加以收集编订,可领衔的依然是宰相之尊,所受到的重视可见一斑。

    “此事乃是一时盛举,还得韩卿上书条陈之,朕当细览。”虽然同样是要韩冈进札子,但这一回赵顼的语气要郑重十倍。

    主编典籍的功劳,足以将一名重臣推送入两府之中。韩冈当是想以此为功,赵顼自问看透了韩冈的心思。但一部大典的编纂,穷十年之功亦是等闲,不成书、不论功,若是能像《资治通鉴》于司马光一般,耗费去韩冈多余的精力,对赵顼来说倒也是好事。

    韩冈躬身领命:“臣遵旨。”

    终于如愿以偿,韩冈也是放下一桩心事来。向着目标稳步前进,总是能让人心情舒畅。

    拥有的来自后世的学问并不多,韩冈知道自己能做的很有限。毕竟他没能力推导出物理和数学上的一干公式,也不知道,只能用仅有的一点常识,来拼凑出一个大概出来。

    物理中的力学、光学,化学中的元素论,生物中的分类学,在数学中则是近似于后世代数的天元术,在自然哲学上,则是一力主张着实证課外書虽然都是十分粗浅的理论知识,但韩冈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必然能顺利的生根发芽,最后得到丰厚的成果。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出现,便是最佳的证明。

    赵顼又微笑着说道:“药典若成,定为本朝一大盛举。令岳近日又进呈了,考订先王之文,yù以一道德。卿家翁婿,无论文武,皆是有大功于国。”

    韩冈想不到王安石的那部训诂都已经定稿成书了,还赶在自己入京之前送到了赵顼的手中。这个速度还真是令人吃惊。王安石这是在煽风添柴,新学这一下子声势又上去了。

    “家岳的新作,曾与臣共议过。的确是难得的佳作,只是也有一些地方,是臣难以苟同的。”韩冈并不遮掩自己对王安石新作的看法。

    “是吗……”赵顼低低回了一声,却不置可否,也没有细问。

    韩冈没等到赵顼的回音,向上瞥了一眼,赵顼略皱着眉,向后靠着,看似是有些疲累,又是在想些什么。

    见状韩冈并不多言,转而低头告退。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顼也没有留他,而是叮嘱了韩冈尽快将有关厚生司的工作以及编修药典的条陈札子递上去,还安排了一名内shì领着他去太常寺——可惜不是童贯,韩冈回今后就听说他去南方担任走马承受了。

    这个未来的jiān佞运气还真的是不怎样。若是有机会,韩冈还是愿意帮一帮他,至少有童贯这个人在宫中,也不是什么坏事。

    从崇政殿出来,接下来便是去太常寺上任。等到接了太常寺的印,还要往厚生司和太医局去,这两天都得尽快接手。

    自殿阁间刮来的风带着宫城中特有的yīn冷,仿佛是身处洞xué之中。但绕过回廊,出了文德门,头顶上的阳光立刻又炽烈起来。一想到接下来几天还要在这样的天气下走家串户,韩冈的脚步也变得沉重了。

    如今的重臣之中,身兼几任的为数不少,但很少有人是一下接受几项差遣,都是隔一段时间,才会被派上一门差事。韩冈却是一下子接了三门,加上他又打算有所作为,自然是有的忙了。但这样的忙碌,却是他心甘情愿的。

    只是今日的廷对有些问题让人警醒。在廷对上,赵顼并没有向韩冈询问河东的境况,以及之后在西北边地应对辽人的方略。对于一名刚刚从河东离任,又积累下了大量战功的经略使来说,这样的情况并不正常。

    韩冈很确定,这肯定不是赵顼忘了问,而是不想让自己有机会对河东、陕西继续保持着影响力,甚至有警告的成分在。反正与辽人已经定下了国界,需要知道什么消息,都能从其他官员和走马承受那里得到回应。

    幸好他已经提前做好了转换角sè的准备,几个差事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有了计划,这样才没有在崇政殿上丢人现眼。

    有天子亲遣的内shì领着,就不必先去政事堂走一遭。绕过政事堂和枢密院,太常寺就在眼前。

    位处皇城西南角的太常寺,是一个十分冷清的一个衙门,比起不远处人进人出的司农寺和都水监来,太常寺的门前只有两个守门的兵丁,百无聊赖在檐下的yīn凉处坐着。在这个酷暑难耐的日子里,门可罗雀对太常寺来说,看起来并不是个形容词。

    担任判太常寺的敕书就在身上,在前面替韩冈引路的内shì也是对身后的新任判太常寺恭恭敬敬,还没近了大门就已经开始高声喝道。

    两名守门兵丁见了韩冈几人过来,只是懒洋洋的站起身。可一当他们听到了内shì的吆喝声,立时吓得面如土sè,直tǐngtǐng的立在门前。

    韩冈也没理会他们,就在大门外停了脚,仰头看着太常寺的牌匾。竟然还发现了一个燕子窝,真是离谱到了极点。

    见韩冈抬头只顾着牌匾,两名兵丁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傻站着作甚?”内shì尖着嗓子呵斥道,“还不通知寺内开正门迎韩端明入衙?!”回过头来,他又对韩冈叹道:“清闲的衙门,都懒散惯了。”

    两名兵丁先是慌慌张张都想进去通知,但一看到同伴也在往里走,又同时停下脚。反复几次,才一人进去通知,一人走过来向韩冈请罪。

    韩冈摇摇头,轻声道:“这是掌管礼法的太常寺啊。”

    若是先去了政事堂,肯定不会遇到现在这样礼数不周的情况,政事堂肯定会先行知会太常寺。但崇政殿的内shì,就不会管那么多了,只管将韩冈带到。

    在门前停了片刻,只听到里面一片脚步声,然后正门吱呀呀的打开了,迎出来三十多名官吏。

    太常寺本有卿,少卿,丞,博士,主簿,协律郎,奉礼郎,太祝等众多官员,管理着一应朝廷与礼仪祭祀有关的工作。但现在这些官职,全都变成了本官官阶,而不再是实职的差遣。

    真正从属于太常寺的实职官员,其实只有七八位。韩冈看到三十多人中,最前面的几个都身穿官服,倒是知道他手下的官员,差不多当是到齐了。

    只是这一群从太常寺中迎出来的官吏,衣着寒酸得紧,看起来就是一群破落户的模样。

    一般来说,朝廷不发成衣,只发布帛,官服必须要自己去找裁缝量身定做。所以有钱的官员,身上的官服总是簇新的,而身家匮乏的,衣着则是黯淡褪sè——这个时代的染sè技术算不上,只有新衣才能sè泽鲜亮,一旦洗过,登时就会褪sè,洗得次数越多,褪sè的就会更厉害——从衣着上看,太常寺无论官吏,都是穷得可以。

    只有一人还不错,衣着光鲜,迥异他人。站在官员班列的最后,看起来当已是年过不huò,相貌却是英俊,只是没有留须这一点却让韩冈很纳闷,到了三十之后,就看不到不留须的官员了,就是他韩冈,为了形象更稳重一点,也没有免俗。

    不过当韩冈的僚属们一个个上前通名见礼后,韩冈便释然了。

    乃是教坊使丁仙现。身为教坊使,自然能得不少供奉。管了十几年的教坊,若是没些身家那就好笑了。

    丁仙现名气不小,韩冈都有所耳闻。他的名声也跟他曾经公开讽刺新法有关,世言曾有‘台官不如伶官’的说法,便是指当时的台谏官们还不如丁仙现敢于抨击新法。王安石甚至被气得火冒三丈,想要将他治罪,不过给赵颢保护起来了。

    韩冈上下一打量:“丁仙现?那就是传闻中的丁使了。”

    丁仙现此时似乎没有了变法之初的活跃,沉稳的向韩冈行了一礼,“贱名有辱端明清听。”

    一个伶官,当然与殿阁学士一级的重臣没得比,但伶人自古就有讽谏天子的惯例,丁仙现这么老成倒还真是让韩冈意外。T!。

第17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九)

    不过,太常寺的一众穷官吏也好,更胜台官的伶官丁仙现也好,韩冈都没兴趣与他们多纠缠。丁仙现肆意妄言的时候,是在变法之初,到了苏轼都被拘入台狱的如今,谅他也不敢再luàn说什么。

    被迎进衙中正厅后,照规矩点卯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下面的官员各自散去。

    若是在地方上,正任主官就任,还得有一场在衙mén正堂中办的接风宴,可是在京中的衙mén里,而且是在皇城中,便没有这等规矩了。

    当然,接风宴一般也是有的,只是得在外面的酒楼中,也不能动用公使钱。当几名下属的官员出言邀请的时候,韩冈直接就推辞了,当即就看到下面有几人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除了那点数目可怜的俸禄以外,外快就只有依靠辖下的社稷诸坛、武成诸庙。一干坛庙,又不是佛寺,祭品本少,却还有三班院的人一并来分账——三班吃香这句俗语的来历——在其中分润到手的,每个人也不过是一星半点而已。虽然有个油水丰厚的教坊司,可也只能干看着,沾不上手。只要亲戚稍多,平常家里都吃不饱,哪有闲钱出来给上司接风洗尘的?

    教坊司虽在太常寺辖下,但教坊中人与士林和官宦来往密切,太常寺对其并没有多少控制力——乐籍的管辖权都在开封府中,周南当年脱籍,状子也是往开封府而不是太常寺递的。

    韩冈无意对此现状有所改变,甚至可以说,他不愿与教坊有何瓜葛,乃至整个太常寺-好看的小说:。

    方才在廷对上,韩冈了解到了一点赵顼的想法,而且他的计划也是在厚生司和太医局,没必要将jīng力放在太常寺这里。

    厚生司现在归于中书mén下辖下,等接手之后,免不了要与政事堂的宰辅们打jiāo道。而太医局原属于太常寺,前几年才分离出来,以选派医官和教养学生为主,又有选派医生出诊在京诸军和国子监、武学,并不是全部只为皇亲国戚和官宦服务,这就是为什么韩冈可以向赵顼要求设立医院的缘故。此外还有奉旨赴灾区治病送yào的工作,只是现在已经归入了厚生司。

    想一想,如今在官制上还真是有húnluàn。赵顼既然让他主管厚生司和太医局,正好顺便将两个衙mén给结合起来。15

    疗养院的制度已经确立多年,以军中为多。但医师坐馆的数量依然稀少,京城中的情况还好说,有太医局生来填补空缺,而外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要改变这一切,厚生司和太医局必须要起到更大的作用。

    此外医yào政令归于翰林医官院,这就让韩冈对于卫生医yào方面的管辖权缺了很重要的一块拼图。不过以韩冈声名,要将这个管辖权争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太常寺众僚属全都散去,韩冈抬头看着经年未修的堂间梁柱,红漆斑驳,甚至能看到里面遇水朽烂发黑的底sè,当真是破落得让人叹息,这可是九寺之首的太常寺啊!

    但韩冈心中也就只有感叹而已,回去后要写札子,明天还要去厚生司,再过一日,则是太医局,这一下,可有的忙了,哪有闲心管太常寺房屋的油漆。

    ……………………

    韩冈抵京,在京中本就是惹人注目的一桩事。

    在过去,每当韩冈履新或抵京诣阙,总是少不了会有惊动京城甚至震撼天下的创举,飞船、板甲、牛痘,无不是如此,使得京城中人都很是期待韩冈这一回能有什么新的动作-好看的小说:。

    今日韩冈入对后,整个皇城中的各个衙mén都竖起了耳朵,想知道韩冈在天子面前到底说了些什么。等到韩冈要编纂yào典,对全城百姓的医馆消息传出来,便是一片哗然。

    “史馆这边还有人打了赌,”黄昏放衙归家后,蔡卞还跟蔡京说着今天的事,“王正仲【王存】说是新的免疫法或是医书,曾子固【曾巩】则是说多半是重订朝廷礼典。”

    “两边都擦了点边,但也不能算是猜中。应该是庄家通吃……”蔡京问着堂弟,“这一回有庄家吗?”

    蔡卞摇摇头:“归入公帐,日后馆中置酒,由这里出钱。”

    “元度你呢?”

    蔡卞苦笑了一下,叹道:“小弟押了半贯在王正仲那一边,也一并归了公……哥哥你这里就没有人打赌的?”

    “御史台上下在韩冈手上吃的亏不止一次,对这个名字有忌讳,没什么动静。”蔡京嘴角翘了一下,也不知在嘲笑谁,“不过说起来,台中其实也有遣人去打探消息,要是韩冈当真献了新的免疫法,不论是什么病的,没人会念着旧恶,硬是拒之mén外。”

    蔡京已经从厚生司中调任,去辽国走了一遭之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进了御史台,做了监察御史。在中书mén下任职的经历,以及在厚生司和出使辽国的功劳,让蔡京成了如今京城官场中小有名气的新贵。

    蔡卞轻呷了一口杯中的百合凉汤,由于是冰镇过的,口感分外的清凉。冬季赐炭,夏季赐冰。这是大宋在京官员们所能享受到的福利。但这样的福利,官品越低,享受的理所当然的就越少。蔡卞如今只是个史馆校勘,离正式的三馆馆职还差了一点,同时在国子监的差事同样品阶不高,仅是个刚刚转官的京官而已-其他书友正在看:。尚幸他与蔡京同住一宅,倒是能享受到朝官的待遇。

    “可惜哥哥已经不在厚生司中,否则编纂yào典,也少不了哥哥。”

    “因人成事,纵有功,在世人眼中,也尽是韩冈的。岂是愚兄所愿?”蔡京摇头笑着。

    他在厚生司中得到的功劳,多有人说是占了韩冈的便宜。虽然蔡京并不在乎这一点,只要能升官,还怕别人议论?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邓绾的名言可是说进了蔡京的心里。

    但论起好官,厚生司如何比得上御史台?说起清要之职,那可是以谏官为首。

    “不过韩冈倒是个聪明人。”蔡京又说着:“等yào典编成之日,多半就是他入两府之时。现在天子一直压着,不让他入两府,还不是因为他的年资不足的缘故?”

    “《太平御览》穷两府三馆七年之功,《武经总要》则是五年,《资治通鉴》至今未成,可都十二年了。韩冈要编订的yào典,是繁是简尚且不明,就是他所说的重列纲目,还不知是什么样。今天连《本草》都贬了,若是yào典有甚差池,可少不了丢人现眼。想必韩冈会jīng雕细凿,如此一来,说不定十年亦难见功。”

    “且等着看就是了,过几日他肯定要上札子,到时候不就一清二楚了?”蔡京没兴趣去猜,道:“明日愚兄在棉行楼中置酒,元度你来不来?”

    蔡卞摇摇头,“有哥哥出面就足够了。”

    他的脾胃一向弱,一饮酒回去后少不了要上吐下泻,甚至病个几日,要是学着蔡京日日饮宴,那还真是要人命了。但奇怪的是,他在家里就是吃些冰镇过的冷食,倒是一点没事。

    不过蔡京这样好宴客的行事风格,让蔡卞有些担心,“哥哥,你现在已经是乌台中人,宴请外官恐会惹人议论-其他书友正在看:。”

    “不妨事。”蔡京打个哈哈,“没说做了台官,就该跟亲朋好友割席断jiāo的,人情往来,又如何少得了?”

    见蔡卞还想劝,蔡京又换了话题,“说起来之前介甫相公进《字说》,为新学大张旗鼓,愚兄本以为韩冈为气学会针锋相对,却没想到上朝后就变成了yào典和医馆。看起来他还是不敢与他岳父硬顶着来。”

    “《字说》乃是介甫相公多年心血所得,韩冈就算想要争上一争,也得用上几年的时间去写文章,可不是张张嘴就能驳得了的。”蔡卞是王安石的弟子,曾经前往江宁向王安石求学,否则也不会被留在国子监中任职,“他改在医典上下功夫,大概是打着避实就虚的打算……诗赋就不用提了,只论起经义,韩冈也不是介甫相公的对手,最多也就跟洛阳的二程打打擂台。”

    “韩冈所学,偏近自然。对经义的解释,自然是要差了介甫相公一筹。只是京城的衙内中如今流行显微镜和千里镜,前几日去汴水边的张家酒店,还听见吕晦叔【吕公著】家的十三衙内在隔壁的厢房中高谈阔论,说他用千里镜看土星,发现土星是扁的,像是边上多了一圈帽檐,给人一通嘲笑。”

    “是个眼睛不好的。”蔡卞笑了,道:“不过小弟倒是听说,拿着千里镜从十三间楼往甜水巷里偷窥的更多。”

    蔡京闻言眼神就变了:“是哪一家的在这么做?”

    蔡卞觉得蔡京的语气有异,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明白了,“哥哥可是要准备上本了?”

    蔡京点了点头。新入乌台,第一个人选实在是很伤脑筋,必然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好来一个开mén红。不过蔡京也知道,刚刚上任的官员最好不能弹劾,尤其是天子亲自任命的人,那是跟自己过不去。不过若是做得好,五六年内,晋身shì制倒也不是难事。

    随即又是冷然一笑:“也要先看看够不够资格。”

第17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十)

    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韩冈将之前已经写就的草稿修改了一番,以札子的形式进呈给了赵顼,条陈编修药典,并以厚生司的名义设立医馆,医治在京军民两事

    对于韩冈的申请,赵顼那边自不用说,御笔一挥,便批复给了政事堂而政事堂也没有耽搁半点,十分顺利的就让韩冈拿到了几位宰辅的签名

    而且赵顼为此还特地责成翰林院的医官们,让他们全数听从太医局和厚生司的调遣只是以韩冈如今在医学界的声望,基本上每一名御医,都没胆子跟他的吩咐顶着来

    钱乙在翰林医官中算是很大牌了,是天下有名的小儿科名医,一部《小儿药证直决》,乃是如今儿科诊疗的圭臬六皇子的健康问题,都是由他来日常看护

    但韩冈说是要在医馆中设立小儿科专科门诊,让他选派门下弟子参与,同时,还让他在医馆成立之后,每隔十天就抽出一天来参与医馆的工作,对此钱乙都没有二话就答应了下来,而且还毕恭毕敬的递了帖子请求韩冈接见

    且不说医馆少不了他这个小儿科专家,就是自家儿女日后若是生病,也还要靠他来诊治,没有慢待的道理,韩冈很快的就出面接见了他

    一般来说,能学医的都少不了攻读诗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也让许多在儒学上无法成就的读人,转投医术的天地钱乙这个名字虽然跟那一干没名字只有排行的平民百姓一样,但出现在韩冈面前的这位五十上下的儿科权威,完全就是一名温文有礼的儒者

    钱乙是翰林医官,同时在太医局中也有一份差事作为下属来拜见韩冈,他的表现比起一干卑躬屈膝的官僚,让韩冈欣赏

    太医局有教学的任务,其下分为九科,相当于内科的大方脉科,儿科的小方脉科,外科的疮肿兼伤折科,专治风疾的风科,连妇科一起包括在内的产科,看名字就知道其治疗手段和范围的口齿及咽喉科、眼科、针灸科,最后,还有使用祝由术、几近于巫术的金镞及禁科——这是用符水来医治病人的专科,虽然韩冈对这一科嗤之以鼻,但有些病症,比如心病,用符水往往比针灸药石管用

    就在去年,朝廷还准备成立第十科——免疫科,但给时任判厚生司的安焘顶回去了在他看来,免疫学是厚生司的禁脔,如何能让太医局插手进来?此事遂不了了之,但韩冈准备在太医局中成立此科

    太医九科中的每一科,都设有一名教授,下面教着一班弟子钱乙便是小方脉科的教授疮肿兼伤折科的教授则是韩冈的旧识雷简——他在西北军中多年,最近才调回来

    基本上,太医局就是一座将教学、研究和医疗融为一体的综合性医学机构从制度上说,已经有了后世的医学院及其附属医院的雏形韩冈如今要做的,不过是让其规模大,加贴近后世而已让普通百姓也能享受到皇亲贵戚才能得到的医疗,同时也将御医和他们的学生们的医术水平加以磨练

    对于韩冈的设想,钱乙没有半分难色,而且是十分的欢迎:“旧岁钱乙尚在郓州时,官宦寒门无分高下,皆医治如一可自从入了京,上门问诊率为公侯子弟,不见寒门素户在乡间,医治的多是疑难杂症,但到了京中,则都是头疼脑热太医局生是历练不足,多有学医数载,却不辨脉象的”

    韩冈对此很是赞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天下的学问皆是如此,医术何能例外?光读不能叫做博学,学医的不多练一练手,如何能出师?”

    从钱乙开始,韩冈逐一接见过几名在太医局中有教授职位的翰林医官,向他们交待自己的构想并根据几位专家的意见,对初期的构想加以修订

    医馆的制度,经过韩冈与医官们多日的交流已经确定得差不多了,而与此同时,医馆的位置和设施,韩冈也都一一安排妥当他与开封府和枢密院两家商议过,就是将京城中原有的四座疗养院加以改建扩建,由此设立面向所有京城百姓的医馆

    将大体的框架搭建出来,剩下的琐事,当然就不需要韩冈来做了

    厚生司中的吴衍是韩冈的老朋友,也是韩冈的恩人在厚生司创立时,被韩冈推荐给王珪,在司中做判官,算是司中老人

    两年来,他的官位没有变,远比上比不上当初同做判官的蔡京在官场上的顺畅不过也让他能够顺利的扎根在厚生司中韩冈想要以厚生司和太医局主导成立医馆,自然就选了吴衍作为助手

    吴衍是官场老人,向韩冈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钱,“敢问玉昆,这医馆是由朝廷拨款,还是要靠诊金来维持?教授、医师和医生们的俸禄又怎么算?”

    “当然是要靠诊金和药费来维持至于俸禄,在太医局中挂名,本来就有,不需要另外给付不过出门诊一次,当计人头,另给贴职钱”

    吴衍又问道:“教授、医师,和太医局生,诊金是不是应当不一样?”

    “自是当然”

    韩冈很清楚,光靠善心,任何事业都是不可能长久的收养弃婴,安置鳏寡,安葬无名死者,从法度上说,官府都有责任但这种只管花钱的政府福利制度,早已是名存实亡朝廷的钱粮划拨得本来就少,加上一干贪官污吏,哪里还有实际的效果?真要说起来,寺院都比官府做得好

    朝廷曾有规定,各县每逢夏日,每个月都有两百贯药钱,用来向百姓散发避暑药但除了很少的一部分官员还能记得这件事,绝大多数不是没有划拨,就是划拨了之后给人贪了去

    恩泽百姓不是不好,但有名无实,朝廷损失钱粮,百姓得不到实惠,最多一两年就会名存实亡,就毫无意义韩冈是现实主义者,不会一听到福利就**迭起,要想善政能让朝廷维持下去,而不被日后各种各样的借口裁撤,就必须有一定程度上的盈利能力,至少要能做到不会亏本

    吴衍是老官僚了,在中下层的官场混迹多年,朝廷的善政到了下面,多半会成为地方官吏渔利的手段,这一点哪有不清楚的?所以直接了当就发问

    得到了韩冈的回答,吴衍心中有了底不过韩冈还是提醒他,若是急症,还是得以救人为先,收钱得放在后面

    让吴衍主管医馆组建,而医生们也都安排好了人选,等到四处疗养院改建完成,就可以正式接待京城百姓了

    将医馆之事丢给吴衍,剩下的就是医典的编纂了

    说到医药之学,大宋立国以来就十分重视别的不说,太宗皇帝就是最爱玩毒药的,御药院里不知藏了多少毒药方子毒与药向来不分家,这医药从太宗皇帝开始,也一直重视有加,士大夫少有不研习医术的

    仁宗的时候,朝廷是成立了校正医局,将古代流传下来的各色医,一一加以校正、修订、出版

    医家最重要的几部医经——《黄帝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的整理和考订,都是校正医局的功劳如《伤寒论》、《金匮要略》、《脉经》、《诸病源候论》、《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台秘要》,这一干医,校正医局也都一一加以编修

    不过校正医局是个临时性的机构,要修时往里面塞人,不修时就裁撤,当前两年将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修订完毕后,便没有动静了

    说起来韩冈前些年因为疗养院而声名鹊起的时候,也有让他参与修订孙思邈医著作的提案,毕竟传言说他是孙思邈的私淑弟子,但韩冈基本上都在外担任实职,不可能回京中任差编,这个提议也就不了了之

    现如今,赵顼既然将编纂药典的差事交给韩冈,理所当然的,韩冈是必然的主编,而辅佐的助手,就要从校正医局的旧人中找寻

    林亿、高保衡,都是曾经在校正医局中做事的官员,虽不是医生,但皆是精通医术,对医也知之颇深韩冈第一个就点了两人作为自己的助手但还有一人,是韩冈想要的,却有些难处

    “其实要不是苏子容名位已高,他其实是最合适的”韩冈与章惇喝酒时还提起此事,“他前些年在校正医局参与修订《神农本草经》,又编写《本草图经》,说起医药,韩冈是瞠乎其后”

    韩冈很想借助苏颂在医药上的才干,但苏颂的地位不低,资历又老,官阶上跟韩冈相差无几调他来做编纂药典的副手,乃是屈尊,朝廷那边也很难通过这项提名何况韩冈出言批评《本草》,对苏颂也有些不好意思

    章惇倒觉得韩冈的顾虑太多了,“只要苏子容自己愿意,朝廷又岂会拦着?玉昆你何不写信问一问苏子容,相信他也是愿意回京的”

第18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一)

    【这两天下基层,给耽搁了,对不住各位。**課外待会儿还有一更。】

    唐时修建的华佗祠,在苏颂看来,远比不上州衙宽敞。但眼下州衙正在整修,也只能先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

    供奉华佗的正堂是不能侵占的,苏家的一大家子百十口人,全都挤在后面给庙祝等人居住的厢房中。狭窄局促的空间,使得苏家上下都怀念起州衙的宽敞。

    上个月一场百年不遇的冰雹,毁伤亳州城中屋舍千余间,因此而丧身的城中百姓多达,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亳州的州衙也在这一场冰雹中毁损严重。从前门到后苑,几乎每一间屋舍楼宇,都被砸出了一个甚至几个窟窿,房上的屋瓦几乎都损毁殆尽。就连最为坚固的大堂也不能例外。

    现任亳州知州的苏颂不得已之下,只能从州衙中搬出来,选调工匠过来将亳州州衙翻修。而在雹灾中,州衙附近的建筑同样毁损严重,一时间也只得先借住在城东尚算得上完好的华佗祠中。

    眼下雹灾过去了一个月,受灾的百姓已经安置的差不多了,可州衙修缮完工的时间依然遥遥无期。不仅是大半屋瓦都得替换,大多数房顶的结构损伤都不轻,要替换的地方是在太多,没有三个月以上的时间,根本完工不了。

    而更大的问题是亳州城中到处都要重修屋舍,木料、石灰这样的建筑材料价格飞涨,而亳州府库在支出了大量钱粮来救济难民后,剩下的库存,已经不足以购买到足够的材料,以完成修补工作,眼下就只能慢慢的挨时间,等材料的价格跌下来。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苏颂收到了韩冈的来信。

    “想不到竟然是让为父去帮他修药典。”苏颂看过韩冈的来信,并不置可否,只是将信递给身后的儿子苏嘉。

    苏嘉是苏颂的次子,一直随shì在苏颂身边,看清楚韩冈信函上的要求后,眉毛都挑了起来,“韩冈太无礼!先贬低《本草》为己张目,又邀大人同修药典,此事可是正人作为!?”

    苏颂的脸sè上看不出喜怒:“韩玉昆的品xìng当不至于如此。而且他说的也没错,《神农本草经》的确纲目不明,眼下是三百余条分作上中下三品,这样还好翻检課外書但编纂药典,可是药材方剂以千计,仍以三品区分,到时候想找个药材或是方子,也无从措手。”

    苏颂轻吁了一口气,“为父曾谒王原叔【王洙】,因论及政事,其子仲至【王钦臣】shì侧,王原叔令其检书史,指之曰:‘此儿有目录之学。’王原叔、王仲至父子二人的学问你也是知道的,方技术数、yīn阳五行、音韵训诂,无不通晓。能博通如此,便是深明目录之学的缘故。”

    “那也不能将大人呼来唤去,视大人为何许人?”苏嘉兀自不忿。

    苏颂摇摇头,道:“韩玉昆为药典修纲目,打算纲举目张,将目录之学用在药材之中,拿着一条索子将钱都串起来。观其书信,有将天下万物皆囊括进来的心思。这样的气魄,少有人能及……他到底想用什么样的标准来区分,为父倒是很想知道。”

    苏颂的目光中充满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对于天地自然中所蕴含的至理的追求,才让他没有如其他士大夫一样,沉湎于饮宴作乐,或是诗词歌赋之中。

    在天下数以千万计的士人中,能遇到韩冈这般同样探索着自然之道的同好,对苏颂来说,是多少年也难有的惊喜。

    朝闻道,夕死可矣。

    苏颂的心xìng虽不至此,但能比旁人早一步问道,却是比什么都开心的一件事。

    “回京城也不错,为父其实也有地方要韩玉昆帮忙的。”就在苏颂的身边,放着一具架在支架上的千里镜,比寻常的千里镜大了几倍,最前面的物镜,竟有碗盏大小。苏颂抬起手,摩挲着光滑如丝的黄铜镜身,“大宋自开国以来,太祖《应天历》、太宗《乾元历》,真宗《仪天历》,仁宗《崇天历》,英宗《明天历》,直至如今的《奉元历》,这历法一朝一修,但就没有一个准数。熙宁时,沈括掌司天监,举卫朴参校司天监历法事,但其所订《奉元历》其实也是错漏百出。气朔之验、五星之验、交食之验,合于实者仅为十之六七。为父出使辽国,两边的历法竟然硬生生的差了一天。”苏颂眼神一下凌厉起来,“辽人的历法竟然比中国的还准,这可是要颁赐天下万邦的律历!”

    接受中原王朝颁与的年号和历法,是藩属臣服的标志。将错误的律历赐给藩属,昭示天下万民,可知朝廷会多丢脸。

    “如今五星和日食偏差一年比一年更严重。为父早就有心重修历法,韩冈既然要为父帮他,那为父请他在天文上帮个忙也是理所当然。”

    “……儿子从没听说韩冈精于天文历法,三垣二十八宿,千万星辰他能辨认出多少个?”

    “你错了,韩玉昆看到的远比任何人要深远。”苏颂长声喟叹,轻轻敲着千里镜的镜筒:“我等看到的外相,他看到的是本质。日月星辰的变化之本,韩玉昆早就看破了。没人能想到,五星循环那么简单就能解释通透了。”

    说着他又回头冲着惊讶莫名的儿子笑了一笑,“亳州受了一番大灾,百姓暂时是安定了,但衙门也毁了,接下来都是要在这华佗祠中苦熬,还是交给后来人的好。”

    …………………………

    章惇的提议,韩冈考虑再三之后,才写了信给苏颂。而苏颂的回复,很快就到了他的手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韩冈便立刻上书天子,请求将苏颂调回京中,同编修药典。

    对于韩冈的这个请求,据后来从崇政殿中传出来的消息,政事堂中为此事是有过一番jī烈的争论的,但最终还是由赵顼拍板,同意了韩冈的请求,派人去亳州给苏颂传诏。

    不过赵顼也顺便给了苏颂一个翰林shì读学士和判光禄寺的差遣,毕竟将苏颂这个等级的高官调回京中,不可能只让他做一个药典编辑,这样可不符合优待儒臣的道理。

    苏颂的这个判光禄寺,和韩冈的判太常寺基本上是一样的情况,都是有数的闲差,如今是管着祭祀时供奉的酒菜、胙肉等事。

    从其名下属吏,大大小小加起来只有二十一人上就可以知道,光禄寺其实比太常寺还要清闲几分。相对而言,翰林shì读学士这个给天子讲学的经筵官,倒是要比九卿之一的光禄寺要重要和忙碌一点。

    调回苏颂的诏书发出去了,赵顼给药典起的名字也确定了下来——《本草纲目》。

    当韩冈从赵顼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刹那间便是心头一紧,这个巧合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让人不自禁的要往坏处想过去。

    不过往深里去想,韩冈从开始提建议编纂药典,就一直在说纲目分类,由此影响到赵顼的思路也不是不可能。就像司马光当年在经筵上进读《通志》八卷,本意是以史为鉴,资于治道,赵顼便援引‘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一句,起名做《资治通鉴》。

    天子赐名之后,《本草纲目》编修局也就成立了。主要助手有苏颂、林亿和高保衡,除此之外,还有为数众多的名医,他们将为本书编纂订提供技术支持。

    编修局的地点,韩冈安排在了太常寺的衙门中,虽然厚生司的位置更好一点,但那里闲杂人等太多,不是能安心编书的地方,而太医局的占地又太小了,腾不出空间来。

    朝廷提供给编修局的经费一个月有三百贯,数目是不少了,但比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编修局还是要低一等,毕竟药典和史书在此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在局中打下手的吏员,韩冈也从太常寺、厚生司和太医局,调了一批过来。

    地方、人员和财务都筹备完毕,剩下的就是该怎么做了。理所当然的,这就必须要主编韩冈来定下基调,这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职责。

    立秋已经过了,处暑时节,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时间的末尾,天上日头依然如炼铁炉中的炭火,火辣辣的仿佛能将大地给烤焦。

    林亿与高保衡并肩走进了太常寺,冷清的大院,也让他们感到浑身上下一阵清凉。对于两名不属于本司的官员的到来,太常寺中的官吏视若无睹,也就是行个礼而已,也没有人上来帮他们引路。

    不过两人也不需要有人引路,这十几天来,他们已经来此造访了好几次。在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中,便是他们接下来几年要忙碌的场所。

    走进编修局的院落,正厅中门大开,韩冈就站在厅中,当面挂着两幅画,远远看去,画上的图案赫然是两棵树。

    林亿和高保衡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但当两人走近厅中,便发现这并不是两棵树,只是图案如同树一般的分岔。在每个分岔上,都有莫名其妙的名词。而两幅画的左上角,有着简单的题名:动物、植物。

    “端明,这是……”高保衡指着两幅图画,疑huò的问着韩冈。

    “这是生物树。”韩冈转过身:“也是这一次分类的纲目。”T!。

第18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二)

    第18章向来问道渺多岐(二)——

    夜里写着写着睡着了,到现在才写好.看看中午还能不能赶出一更来

    “这就是生物树?”

    苏颂惊讶抬头看着张挂在正厅中的图画,不仅是因为第一次见到用图示来分类的手法,也更因为韩冈的分类条目别出心裁,太过有新意。

    在诏书发出去的半个月后,苏颂便抵达了京城——这也是亳州距开封不过数百里的缘故——并来了《本草纲目》编修局中报到就任。而韩冈也不得不再一次向他人解释生物分类学的基本概念。

    动物植物两株树,每一株树从下向上都分出多支枝桠,而每一支枝桠也是不断的分岔再分岔。

    主要的枝桠是门,次一级的纲,再往下,便是目、科、属、种。

    植物树上的主枝,是种子植物门,蕨类植物门,苔藓植物门、藻类植物门。动物树上则是脊椎动物门,节肢动物门,软体动物门,环节动物门,原生动物门。

    韩冈编订的分类跟后世的并不完全一致,但与这个时代对生物的了解相适应,也更容易解释。只要先把框架搭起来,日后修改那是日后的事。

    而苏颂有些瞠目结舌。将两幅画从墙上拿下来看了之后,上面分出来的枝杈怕不有数百上千,未免太详细了一点。不过再看小字,其实写了字的枝杈在其中只占了一小部分,大多数还是空白,等着填空。

    苏颂仔细看着两幅图。他在动物树最上面的一条小枝上发现了猩猩两个字,沿着这条小枝回溯上去,便是猿属,猿种,回溯就是灵长目,在灵长目这条枝桠上,有猴,有狨,有狒狒等一条条分岔,而灵长目再回溯,则是哺乳纲,哺乳纲向上,便是脊椎动物门。在脊椎动物门的分支中尚有全是鸟雀的禽纲,聚集了蛇蜥的爬行纲,蛙类的两栖纲,以及鱼纲。

    这些纲目的命名,让人一见之下,就能会然于心——也就无足的蛇为主的纲,怎么起名做爬行纲让人费解。

    再看植物树,也同样是清晰明白。

    这绝不可能是韩冈一时兴起的答案,肯定是积累了多少年后才积累起来的成果。韩冈还不到三十啊,这些积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当真是天授不成。那样可就是跟圣人一般了——圣人生而知之,贤人都少不了要向人学习。

    “就像书籍编目,经史子集只是大范围。想要能够详检,必须就必须分得更细一层。就拿史部来说,断代的《汉书》等诸朝国史;编年的《春秋》诸传,以及《资治通鉴》;国别体的《战国策》……《三国志》其实也可以算是国别体。”韩冈打着比喻,向苏颂解释着他的分类如此详细的缘故,“再譬如地理,路、州、县、乡,一层层下来,将幅员万里的大宋,划分的一清二楚。划分得越细,方剂中,一些药材的替代使用也就方便了许多。”

    “玉昆,这个道理愚兄也是明白。但如此分类,总得有个缘故,有个由头。为何要这样分,这样分类的道理是如何来的。而且药材不仅仅是草木虫鸟鱼兽,也有金、土、水之属,丹砂、水银、无根水,这些又如何归类?”苏颂跟韩冈交情匪浅,说起话来也不需要避忌,可以放心直言。

    药材有生物和矿物之分,不过还是以草木为主,所以有本草之名。这是没话说的。但到底要怎么分,以什么规则来分,就是韩冈要在《本草纲目》中解释的。而韩冈也算是胸有成竹。

    “动物、植物的划分,生物树的由来,不过是对草木虫兽本质特征的归纳和分门别类,比如被子植物门下面的单子叶纲和双子叶纲,看看种子就可以明白了。麦、稻、蜀黍高粱,吃到嘴里都是一粒一粒的,发芽时,也是单片叶出来。而豆菽,一粒便是两瓣。而这个柑橘的种子,拨开外皮,也是两瓣。”韩冈就在桌上,将一个温州柑橘剥开,弄了一颗种子出来,分开来给苏颂看,“这样的种子发芽时,便是这两瓣子叶先出来……其实只要将黄豆和稻子泡在水里,一看就知道了。”

    韩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见苏颂凝神细听,便又继续说道,“至于金、土、水之属,也有元素论在。比如绿矾,那是铁属。胆矾,则是铜属。所以胆水炼铜后,得到就是绿矾水。至于丹砂,乃是水银属,炼制水银,便少不了丹砂。而用硫磺兑水银,又能生成丹砂,可见其实质上是硫汞齐。”

    韩冈是想将生物学暂时纳入其中,将药材的原材料给分门别类。不过顺便将化学的元素论掺入其中,也是一桩好事。

    苏颂沉吟了许久之后,轻轻点了点头。但很快他又质疑起来:“只是玉昆你将动物、植物以门纲目科属种六个等级来划分,一层层的分类下去,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天地万物,就算只将其中一成给编目考订下来,都不是几十年就能完成的事。玉昆,这么做未免有些贪大了。”

    “分其类属,明其源流,使世人不至为谬误所惑,这是韩冈的本意。不过《本草纲目》是药典,也只需将已经运用在方剂中的药材给分类。至于其他的动物、植物和矿物的分类,得等日后慢慢来,韩冈并没有打算一次就能尽百年之功。那样未免太自大了,韩冈自知非是圣贤,做不到这一点。”

    具体的细分类,韩冈虽然头疼,但只要将规则定下,也就足够了。来自于后世的记忆虽然都是粗浅,但那也是数百年无数人心血的结晶。其中的道理,只要解说明白,说服大部分人绝不会有问题。韩冈要做的就是提出原则,展示范例,剩下的就让后人去补充。而《本草纲目》这部药典,正是韩冈要展示的范例。

    苏颂垂着眼,细细想着韩冈的这一番话。

    韩冈说的话,苏颂当然明白。但韩冈的行事作风他更明白,拿到表面上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就像他在浮力追源中所说的,浮冰藏在水面下的部分,占到了九成。

    韩冈真正的用心,绝不仅仅是编纂药典这么简单。一石二鸟、三鸟都是在他的计算之中,板甲、飞船就是最好的例子。

    苏颂抬起眼,瞅着三尺外那恬淡平和的微笑,却想着在这一微笑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心机。

    ……………………

    “韩玉昆所谋甚大?”杨时眉心紧皱,“敢问先生此言何解?”

    窗外夜风习习,已是近秋时节,白天的暑热被夜风一扫而空,不再像半个月前一样,到了夜间,也依然闷热难耐。

    秋天终于到了啊。

    程颢从窗外的婆娑树影上将视线收了回来,看着房中的游酢、杨时、谢良佐、吕大临四人。游、杨、谢三人要么紧锁着眉,要么一脸疑惑,都想不透韩冈,只有吕大临板着脸,一语不发。

    “与叔最是了解韩玉昆脾性。”程颢引着吕大临说话,“想必是了然于胸了。”

    “吴郡陆玑的《诗疏》。”吕大临惜字如金。

    简称《诗疏》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出自东晋乌程令陆玑之手,乃是研习《诗经》的主要注疏之一,专门针对《诗经》中提到的动植物进行注解。杨时和谢良佐好歹也是贯通五经的儒者,自是早已研习通透,但他们却不明白吕大临此言何意,与韩冈的图谋又有何干。只有游酢身子一震,像是受到了启发,想到了答案。

    将众弟子的神色收入眼中,程颢呵的轻声一笑,看了看似乎已经明白过来的游酢。游酢随即会意,对杨时和谢良佐道:“不知中立、显道是否读过韩玉昆的《桂窗丛谈》。”

    “当然。”虽然是对立学派的著作,但也只有去研习,才能揪出其中的破绽加以驳斥。

    “那其中的‘螟蛉之子’一条呢?”

    “啊!”游酢出言点破,杨时和谢良佐顿时恍然。

    杨时一捶掌心,“原来如此!”

    谢良佐也失声惊道:“好个韩冈!”

    吕大临沉着脸:“韩冈的心思一贯的深沉难测,不等到他揭开谜底,很难看得清他的全部用意。不过从过去他的行事上,倒也能猜个五六分出来。诗经中,论及草木一百一十四种,鸟兽虫鱼六十种,螟蛉和蜾蠃可仅仅是其中之二!”

    吕大临声音沉甸甸的压着人的五脏六腑,韩冈一贯的喜欢釜底抽薪,起意编修药典,也算是他惯用的手段。

    “王介甫这一回进《字说》,其中当多有其婿之力。韩玉昆将格物致知的手段发挥到淋漓尽致,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一直默不作声,盘膝静坐榻上的程颐忽然开口,“但根本还是《易》。《诗》、《书》虽重,但论天地之本源,天道之理,毕竟都比不上《易》。”

    为了应对越来越激烈的学派之争,二程这一回已经将他们对《周易》的诠释编纂成书,名为《易传》。可是要与新学、气学,一争高下。

第18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三)

    【第三_&&】

    七月流火

    南方星空接近地平线处的大火心宿二,那猩红的色泽在天幕上闪耀着不吉的光芒在无月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仿佛亮了许多,平常被月光所掩盖的黯淡星辰,这时候,也一个个的出现在星空中

    苏颂在得到千里镜的这一年里,早养成了夜半观星的习惯,与同僚的交际往来,减少到最低限度上透过千里镜观察着千万甚至亿万里外的星辰,寻找星辰轨迹变化的规律,这是苏颂如今最大的乐趣

    从韩冈房敞开的窗户中,依然可以看到天上的万点繁星,多宝格上,也有着几架千里镜和显微镜,但苏颂却将注意力放在房内,放在韩冈说的话上

    不比在太常寺衙门里那样需要防人耳目,在私家的房中,出己之口,入人之耳,就可以畅所直言

    韩冈图穷匕见,一点点的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坦诚的告知给苏颂:“古人并不是一定是对的比如螟蛉义子的谬误,如今是改了,但腐草化萤的谬误,千百年来却无一人指正”

    烛光下,韩冈拿出了一个杯盏大小的透明玻璃瓶瓶中有湿土,有草叶,而在草叶上还趴着几只飞虫,再仔细一点看,还能看到瓶底中,还有几只毛虫状的黑色爬虫

    若在平日里,苏颂多会嘲笑一下韩冈的奢侈,拿着价值十几贯的玻璃瓶养虫子但眼下他便无余暇去做这样的闲事,韩冈既然说腐草化萤是谬误,那么瓶中的自然是萤火虫

    接过韩冈一并递过来的放大镜,苏颂郑重仔细的观察起瓶中的飞虫和爬虫来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话题,就跟当初韩冈指出螟蛉之子的错误一样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

    螟蛉之子的典故出自于《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韩冈当初在《桂窗丛谈》中详细的阐述了蜾蠃为幼虫捕食螟蛉的过程,看起来不过是纠正了一个常识上的谬误,实际上,却是将过去所有对诗经的释义,硬生生的捅了一刀

    有许多人想驳斥韩冈,但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实证,证明了韩冈的正确圣人是不会错的,所以错的便是释义从最早的毛诗郑笺,到如今各家学派,每一家都是将《小宛》中这一句解释成蜾蠃收螟蛉为义子而韩冈便证明了这一条释义的错误

    在辩论中,只要揪住言辞上的一项错漏不放,全力攻之,往往便能让对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而当一部注疏中,出现了问题——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就完全可以由此来推及其余,质疑其他诸多释义的可信性

    韩冈就是这么做的,而他也的确让无人敢在他面前谈论《诗经》的传注有一点,必须要知道,作为学的根本《三经义》中,可就有一本注疏《诗经》的《诗义》

    眼下腐草化萤一节,出于《礼记》,见于《月令》一旦韩冈将之证明是错误,那么接下来他去质疑《礼记》的正确性,也就是顺理成章

    在‘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前面,尚有一句‘中原有菽,庶民采之’——中原庶民采食菽豆——那么由此意来引申,‘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本意,就是蜾蠃捕捉螟蛉之子而已只要将‘负’另外给个吃或者储存的释义就行了

    但《礼记·月令》中的条目,就完全没办法用另一种释义来搪塞了要么是韩冈错,要么就是《礼记》错了

    吹熄了房中的灯火,韩冈拿出来的小瓶中的萤火虫,便在黑暗中开始闪烁出微微的萤光瓶底的几个毛虫状的爬虫也开始闪起了萤光

    “下面的也是萤火虫?”苏颂惊讶起来,他本以为小小的爬虫是萤火虫是食物

    “这是萤火虫还没有化蛹的幼虫不过子容兄你也看到了,就是幼虫也一样能发光”

    韩冈向苏颂解释着顺手将瓶盖给打开感受到了外界鲜的空气,几点萤光立刻飞出瓶中,在房中轻盈的飞舞着,但残留在瓶中的草叶上,仍有极其微弱,却又可以辨认清楚的萤火

    “这是萤火虫的卵,同样在发光”韩冈将瓶子举在半空中,让苏颂的视线得以与虫卵的萤光平齐,“萤产卵于草中,从卵,到若虫,蛹,再到成虫,都可以发光其变态类似于蚕所以蚕与萤共属于昆虫纲”

    韩冈将玻璃瓶递到苏颂手中,重点起蜡烛,让他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

    “六足、身躯由环节组成,通常有头胸腹三部分,成虫头上有触角和复眼——什么叫复眼,用显微镜一看就知道了,或者不用显微镜,直接看看蜻蜓——多数有翅,成长时多有从卵到若虫再到成虫的变态这是昆虫纲成员的特征蚕、萤、蚊、蝇、蜻蜓、蝴蝶、飞蛾,都附和其中绝大部分,故而皆属于昆虫纲而蜘蛛、蜈蚣,同样有环节,但由于足多,与昆虫相异,各自别立一纲,蛛形纲、多足纲,同属与节肢动物门”韩冈指了一下生物树上的相应枝桠,“虾、蟹其实也被在下归于节肢动物门,只是同样另属一纲——甲壳纲”

    韩冈说得很详细,苏颂拿着玻璃瓶,在手中转着,沉吟不语

    “同时有生有死,但动物、植物生死繁衍截然不同也不可能互相转化萤火虫从生到死,只要仔细观察,便能一清二楚,其他昆虫无不如此也就是说,只要明了昆虫本质,就知道所谓腐草化萤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缪谈”

    “是《礼记》有错”苏颂语调沉郁的说着

    有卵,有幼虫,还有成虫,一切都跟蚕类似,这是由事实证明的观点,比起腐草化萤说,当然为可信

    但《礼记》毕竟是经对儒者来说,质疑经,甚至进一步说经有错,可是要越过极大的心理障碍也幸好《礼记》非是孔子手笔,而是西汉小戴所编纂,故而名曰《小戴礼记》若是议论起《论语》,无论如何,苏颂都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在下一直都在说格物致知,而不是格致知,那是因为中多有错谬,要求于真,本于实腐草化萤乃是《礼记》中的错谬之处小戴四十九篇,其中多有伪传,由此可证其《周礼》并称三礼,是大错特错”

    圣人是不会错的,那么一旦文章错的,肯定就不是出自圣人的传授——虽然这条逻辑链,其大前提从本质上是错的,但在眼下的这个时代,圣人永远正确,却是人人信之不移的事实

    《小戴礼记》四十九篇中有礼制、礼仪,并解释仪礼,记录孔子和弟子等的问答戴圣做的,仅仅是编纂而他编纂的四十九篇中,哪些是真,那些是伪,其实是难以分辨当东汉大儒郑玄为其做了注解之后,《礼记》的真伪便无人去怀疑了,在唐时是被列入九经,直到韩冈出现

    韩冈盯着苏颂的手苏颂正下意识的转动着手上的玻璃瓶,透明的瓶子咕噜咕噜的打着转,折射出来的火光,不停地晃动以重礼守礼的儒门中人的标准,这样失态的行为,是不应该有的苏颂的心在动摇,韩冈编纂医典,也许就是为了将所有经中与草木土石鸟兽有关的篇章,拿出来考证一番,以验明真伪

    “以韩冈一点愚见,《礼记》之中,也就《大学》、《中庸》等数篇,得了圣人本意”

    这是要将《礼记》从九经中踢出去啊苏颂的手一紧,死死攥住了并不算大的瓶子他从韩冈的话中,甚至隐隐听出他有打算将《礼记》从经史子集四部之中的经部中给剔除出去……‘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韩冈双眉轻挑,这就是自然科学在经学上的作用

    他在向苏颂解说着个人见解的时候,心中隐隐藏着一分激动不论是儒家还是佛家、道家,甚至是西方的神学,都不可能与天地自然分割开来,避免不了的要对自然界的现象描述、总结,解释和加以说明,这是必不可少的根基

    但没有科学的研究方法为指引,对自然现象进行总结归纳时避免不了的会有诸多谬误,所以在后世的西方,科学能划破中世纪的黑暗,也就在情理之中而眼下,韩冈一步步的将经学的画皮撕开,驳斥过往的释义,甚至是抢占解释权,当然也并非难事

    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跟专家辩论反过来说,想要辩论获胜,就要将话题引入自己熟悉而对手不熟悉的领域早在韩冈开始抢夺格物致知的诠释权的时候开始,他便是这么去做,至今没有改变,也不会去改变

    当韩冈能将名列儒门九经之一的经典都进退由心,那么他在儒门的地位将不言而喻,气学在儒学中的地位也将自然而然的确立,无可动摇

    苏颂抬眼看着韩冈,温润醇和的眼眸,却闪着坚定如石、无可动摇的光芒这样的年轻人啊,难怪他对天子的压制根本毫不在意,区区爵禄,又岂能约束得了一心放在学问上的儒者

    大概韩冈是以配飨文庙为目的,以功臣配飨太庙,并不是一项能吸引所有人的光荣引导后人,传习大道,或许才是最诱人的荣耀

第18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四)

    自从韩冈奉诏开始修纂《本草纲目》之后,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便聚集了之前的几十倍上百倍的关注

    毕竟种痘之术源自于韩冈,谁都想着他还能有什么惊人的创见而《本草纲目》编修局中,也没有下缄口令将腐草化萤证伪,这样的奇之说,自然是最容易散布出去的

    “腐草化萤竟然是错的……”赵顼脸上的表情中有着几分迷惑,“消息确实吗?”

    宋用臣连忙道:“回禀官家,这是奴婢自太常寺亲耳听到的,不敢妄改一字只是是对是错,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下去”赵顼点了点头,示意宋用臣下去,但立刻又将宋用臣给叫住:“等等……”

    宋用臣停住了,弓着身子等赵顼发话

    但赵顼迟疑了半天,最后仍是一挥手:“还是下去”

    待到宋用臣这名内宦离开崇政殿,赵顼就神态疲惫的揉起了额头韩冈要编《本草纲目》的原由,他也知道有几分是为了气学,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从这个角度,用这样手法

    赵顼不觉得有必要让人去重验证这条传言的真伪,韩冈这名大臣的品性为人,赵顼很了解他既然将话说出口了,那么就肯定是拥有着十足的把握韩冈一贯的标榜实证,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出篓子

    也就是说,《礼记》之中的腐草化萤这一条,便是延续千年的误解

    好手段啊

    纵然心头憋了口一气,赵顼还是觉得要为韩冈的行事赞叹两声,不愧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帅臣,声东击西的用兵手段,已经用到了道统之争中

    赵顼一直都在关注着《本草纲目》编修局中的消息,韩冈张挂在局中正厅内的两株生命树,都在第一时间复制到了福宁殿中

    对于韩冈所创立的这种看起来繁复异常的分类法,赵顼只觉得有趣而已,但当方才宋用臣带着最的消息回到崇政殿,赵顼却无奈的发现自己似乎又弄错了

    从父亲英宗登基,到赵顼本人继位,再到元丰三年的现在,这十几年间,一直都在接受第一流的学者的传授和教诲,即便仅仅是中人之智,也早就拥有了足够的才识,赵顼自然能明白韩冈对腐草化萤的证伪,绝对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目的也好,影响也好,这一回气学一脉在争夺儒门道统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不对赵顼摇摇头,是将对手向后给扯了回来

    无论如何,韩冈对诗传礼记下手,都是毫不容情的在掘对手的根基《诗经》被攻,过去所有有关螟蛉之子的注释都有问题,《礼记》被斥,那么这部的《月令》一篇,乃至对这一篇加以注疏的历代传注,都成了笑料

    韩冈起意编修药典真正的目的终于浮上水面之前的臆测,在韩冈的真实目的面前,显得太过肤浅了

    韩冈一直以来的作为,都是为了宣讲气学让他去管理太医局和厚生司,编修《本草纲目》,的确是压制了他晋身两府的可能,但另一方面,也给了他光大气学的机会,等于是将猫丢进了鱼堆里,正合他的心意

    赵顼阴沉着脸,与殿外艳阳高照的截然相反身为天子,赵顼绝不喜欢看到事情脱离他掌控的方向这一件事,赵顼虽不认为自己是被愚弄,但他还是很不喜欢这样的结果

    因为他要一道德

    作为天子,赵顼希望朝廷所主张的一切,从儒学,到法度,不受到额外的挑战,这事关朝廷的威信,也关系着朝廷中人心的稳定

    若是普通的经义论辩,完全可以不加以理会,但韩冈从来不跟人争辩,从他在琼林宴上丢石块和秤砣开始,就一直用可以眼见的事实来为自己张目

    明显的错误是无法去掩盖的就如螟蛉义子的谬误,当韩冈指正之后,驳斥者成百上千就是在经筵上,给赵顼讲学的几个经筵官,也都严斥韩冈的荒诞不经但等到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实证,证明了韩冈的正确,之前在赵顼面前义正辞严的几个人,都没脸再讲《诗经·小雅》中几篇诗章

    以实为证

    当韩冈举起这一面大旗,便让人再无法与之辩驳讲学就是一个说服世人的过程,而要想说服人,永远都不能脱离事实经、释义,无论哪一家的言论,都必须向这面旗帜低头而这便是以格物致知而扬名的韩冈,最为得意的战场

    赵顼也曾了解过气学的观点——形而上的道,必须返归到形而下的器,所谓的器,就是可以眼见的现实

    韩冈一心一意的在刨学的根基,《诗义》已经给他戳了一个洞,眼下又盯上《礼记》

    虽说《三经义》所注疏的经是《尚》、《周礼》和《诗经》,而王安石当初给赵顼讲学时,也曾经批评过《礼记》中多有伪篇但当韩冈在挥斧看法《礼记》的根基时,难道会放过涉及草木虫鸟百余条的《诗经》,难道会放过天下所有不免涉及于此诸多经及其注疏释义?三经义中,有关这一方面的条目,数量可是为数众多

    赵顼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意识形态,但他作为皇帝,天然的就明白法的顺利推行和延续,取决于一个稳定的理论基础只为国事,学这面大旗便是绝对不能倒的

    但韩冈摆明了要以实证来宣讲气学的正确,不仅仅是学,可以说,儒门诸多学派,他一个不漏的都有踩在脚底的打算道统之争的残酷,比起争霸天下,也不遑多让

    怎么办?怎么办?

    赵顼在心中喃喃念着

    难道要撤掉《本草纲目》的编修局?还是跟韩冈说,让他只要将药典编好就行了,不要再给朝廷捣乱

    但要是当真这么做了,韩冈多半会直接辞官回去讲学赵顼很清楚,这么点小事,脾气硬一点的士大夫都做得出来,甚至可能会兴奋,就像受到了挑逗的斗鸡,不啄人两口是不可能放手的,到时候丢脸的可是他这个皇帝了

    而且要是自己错了,气学在多少年后压倒了学,那么后人加以正时,他赵顼留在史中的形象,必然是跟主张异理的梁武帝,唐宪宗相差不远了

    还有皇嗣的事,有韩冈这名药王弟子在京城坐镇,皇嗣的安全也能多一番保障赵顼可以在职位上打压韩冈,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是皇帝的权力,但他却不愿逼得韩冈请辞出外

    反反复复考虑再三,赵顼招来了

    “将《字说》刊发于世,并发送国子监……还有,从明天开始,经筵上开讲《字说》”

    虽不便明着来阻碍韩冈对气学的宣扬,但只要朝廷的进退之路还在手中,气学就只能在外讲学,而进不了朝堂赵顼倒想看看,当《三经义》的根基《字说》一上了给天子讲学的经筵,韩冈还有什么招数来动摇学的地位

    ……………………

    “官家这是拉偏架啊”

    韩冈是在家里听到了赵顼的这个决定,对于此,也只能笑叹一声

    “官人,不要紧吗?”严素心小心的问着韩冈

    “有什么关系?”韩冈不在意,从严素心手中的盘子上拈了一枚葡萄吃了,“皇帝能做的也就这些了,难道还能将为夫又踢出去不成?也不看你姐姐现在在宫中有多受欢迎”

    王旖刚刚从宫里面回来,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二次受到皇后邀请入宫不管怎么说,韩冈诸多子女一个个健康活泼,还有种痘法让天下幼童免去了痘疮夭折之苦,这就是王旖在宫中受人欢迎的最大资本

    在宫廷中,皇后和朱妃,都希望韩冈这位药王弟子的身份,能庇佑六皇子健康成长就是天子赵顼本人,让韩冈来掌管厚生司和太医局,从本心上,自然也有保护皇嗣的一份意愿

    韩冈在医道上的表现,也间接推动了气学的发展,加固了气学的根基只要天子还有一分为子嗣考虑的心,就不敢直接出手打压气学只是在经筵上让人讲学《字说》,也正是证明了这一点

    气学如今展示在世人眼中的学说和文章,只是争夺儒门的道统,并无动摇朝廷统治的悖逆之意,还不到需要孔子诛少正卯那个等级

    而且以实为证就是最强的武器韩冈所主张的格物致知,最大的长处就是实证,身边随处可见,随手便可实证之,而其他学派,无不是以己意解天心,学也好,程学也好,道德性命之说,哪里比得上格物致知直观?

    韩冈看着自己摊开来的右手手掌,得意的又攥了起来儒林中的局面并没有脱离预计的轨道,随着《本草纲目》的编修,所有与自然有关的经学篇章,都要在实证这柄大刀下走上一遭

    如今为了编纂《本草纲目》药材堆满屋,生药熟药将编修局小院的一半房间都占了去,在局中待上一天,身上就免不了沾满药味

    韩冈嗅了嗅衣襟,就是洗过澡之后也没能散去,不过这样的一点代价所换来的成果,倒是让人乐意付出呢

第18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五)

    “韩冈编药典,果然还是为了气学”

    虽说是事先有所预料,但当真确认了消息之后,杨时还是免不了要重重的叹上一口气

    韩冈在药典中推介自出机杼的分类学,指正经中的谬误这件事在儒林之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兴起的风波,并没有局限在东京城中,很快便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洛阳距离东京极近,得到消息也就隔了区区三五日,对早就在推测韩冈用心的程门弟子来说,正好是映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昨日伯淳先生赴司马君实之邀,据说正是为了此事,”谢良佐道,“不知道伯淳先生和司马君实准备怎么驳斥韩冈的谬论”

    “不能与韩冈就这些细节论辩”杨时摇头道,“真要与他辩驳,那就落入他陷阱了”

    “不知中立何出此言?”谢良佐疑惑的问着

    “敢问显道,气学中的关节是什么?”杨时反问

    “……若是韩冈的这一脉,当是格物致知”

    气学之中也有分歧,韩冈这一脉与转投而来的吕大临便不是一个路数程门弟子对气学之中的纷争,看得也是比较清楚的

    “没错,正是格物致知韩冈一直主张的格物致知,与伯淳、正叔两位先生所言相异,专注于自然中的细微之物,由小证大,道自器中出虽说格局小了,但其胜在浅近,能让世人一试便知如此一来,你当真要与其辩驳,就必须在器上取证据,否则就无法取信于世人”

    “……也不尽然”想了一阵后,谢良佐摇摇头,“自汉至唐,经释义本多歧,到如今都是各说各的要想分出个是非对错,要么从细微出来,要么就是放大了看在细枝末节上,小弟承认的确是无法跟韩冈相比的但韩冈一条一条的考订诸经中的每一句话,其实还是落入了汉唐诸儒章句之学的窠臼,只是看着手法有些不同而已,本质是一样的”

    “显道不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吗?就是因为这样才难办啊”杨时笑了起来,“经典千年传承,经多人传抄,加之年久散逸,总有错漏之处,韩冈就是盯着这些错处做文章加之先儒以己意解圣人之论,也是多有错处,今儒对此说得太多了,韩冈从中着手,也是想以此来宣扬他的气学”

    “但论经,须观其大略,察其要旨,寻究章句,并非正道”

    “自是如此可世人眼光短浅者甚多,有几个能一眼看到圣人的本意,经中的要旨?

    谢良佐长声一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韩冈直叱《礼记》触犯了程学的逆鳞《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是程颢程颐都很看重的篇章,其代表的是孔子、曾参、子思和孟子这一脉道统传承程学一贯以承袭孟子道统为目的,韩冈如此作为,等于是在柴禾堆里丢了一把火,不烧起来才有鬼

    虽然气学也在说《中庸》,而格物致知四个字是出自于《大学》之中韩冈攻击《礼记》,看似是自伐根基,但杨时和谢良佐都清楚,韩冈这次对《礼记》下手,本质上还是在争夺道统,并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大学》和《中庸》虽是出自曾参和子思,可将之收集起来,编订入《礼记》的,却是西汉的戴圣韩冈的目的就是将《小戴礼记》中属于戴圣的部分给剔除出去,明了圣贤之本心,或者确切点的说,一旦他向世人证明了《礼记》中的错误,并将之归咎于戴圣,那么接下来,他就可以将这本经中所有不合气学要旨的章节和条目,说成是戴圣篡改,直接删改了事

    “经文也好,注疏也好,到时候是去是留,全都得看他的喜好了”杨时音调沉沉的说着韩冈的胆魄和手段,实在是让他惊惧如此行事,可见韩冈根本就没有将先儒放在眼里,一切以自我为中心

    谢良佐摇着头:“都说要一改汉唐旧风,但做到韩冈这样的,可是少见就是王介甫,都不至于如此肆无忌惮”

    杨时冷冷笑了起来:“王介甫一直都在说要‘一道德,同风俗’,使学者归一他也不可能忍得下韩冈对《礼记》起干戈”

    ‘一道德,同风俗’这六个字出自于《礼记·王制》,王安石曾经说过《礼记》中多有后人伪作的篇章,但一道德的理论来源,依然要从被列入九经之一的《礼记》中取得

    韩冈想控制《礼记》的诠释权,甚至删改权,当然也是学所不能忍受的何况还有《诗经》一事,也是学和气学矛盾的焦点杨时在学上的水平最高,不过他对学的钻研,目的还是在其中寻找错处,了解的越深,批评起来当然也越能一针见血

    只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已经从学变成了韩冈的气学釜底抽薪,不外如是

    杨时的一对眸子变得越发的深沉:“一旦给韩冈将药典编成,不知会捡拾出《诗经》和《礼记》中的多少错漏出来正叔先生如今一改旧意,与伯淳先生同修《易传》,便是为了防着日后”

    程颐过去曾经与杨时说过,不要写,易分心,自是于道有害——‘勿好著,著则多言,多言则害道’但如今气学与学的纷争愈演愈烈,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二人为道统相争,程学也不能在外旁观,儒门道统,那是绝不能让人的

    “张横渠旧年亦曾说,正叔先生‘深明易道,吾所弗及’《周易》乃是儒门根本,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韩冈所学浅近,在《周易》上,可是差了许多”

    儒门一切的根基,还是在《周易》上文王拘而演《周易》,八卦出自伏羲,但《周易》中的六十四卦的卦辞和三百八十四爻的爻辞,则是出自文王和周公——‘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前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

    而文王和周公,是儒门崇拜的圣人,孔子最敬的便是周公,其为《易》作传,得《十翼》所以《周易》其实是分成《易经》和《易传》两个部分,但不论哪个部分,都是儒门的根源对圣人本意的疑问,都能在《周易》中得到解释

    “穷天地之理,明圣人之道皆在《易》中,待先生《易传》一成,世间诸多异论,便一无所惧”

    ……………………

    韩冈最近很忙,《本草纲目》的编修他当然不能放手,但厚生司和太医局中的事务,同样也不能丢下不管

    京城中,一东一西的两座医院——本来从疗养院改称医馆,是为了能有所区分,不过又容易和驿馆、医官这两个词相混淆,干脆就改名成了医院,这样对韩冈来说也方便——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

    门诊部、住院部、药房,一众屋舍都已经整修完工,并粉刷一,里面的医疗设施,也全都准备妥当,连备用的物品,也都分门别类的存放在库房之中,并登记造册

    医院中的人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医官和医生总计七十八名,其中的十几名医官,将会在两座医院中轮班出诊,而剩下的医生——太医局生——则是被一分为二,各自常驻在其中的一座医院中从之前的疗养院继承下来的护工,有一百六十余人,也是按照医院的不同分成两个部分还有医院中的杂务,

    为了好地管理医院,韩冈从厚生司中挑选了两名老成的官员,在医院中担任院长不过又为此订立了条例,只有对医院的庶务和财务有管辖之权人事权,确切的说翰林医官、太医局生们的任免权,还是在天子和太医局手中

    这一个是为了防止日后医院成了院长一言堂,另一方面,也是免得与太医局和翰林医官院起纷争,韩冈虽是提举厚生司,但也兼提举太医局,一碗水要端平才是

    在门诊部的大门处,连医官门诊的牌子也挂了出来,虽然每十天才会在医院中坐诊一天,但给天子和皇亲国戚治病的御医们将会出诊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城,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询问医院何时才会开张,都想让翰林医官们来看病就算排不到御医的门诊号,让太医局生来医治,也比江湖游医要强

    如今东京城中多少病家,就等九月初一,医院正式开张了

    不过这些事,对韩冈来说,也只是日常的工作而已真正挂在他心上的,这些事还算不上

    韩冈很清楚,随着自己图穷匕见,儒门各家学派,必然会有所反应如果仅仅是争于学术,韩冈倒不担心,他能应付得了但反击的手段,可不一定会局限在学术上

    马融遣家奴追杀弟子郑玄的典故,可是千载流传隋唐时的大儒孔颖达,也同样遭受过同列宿儒的刺杀眼下虽不至于会有人敢去刺杀韩冈,但其他的手段一样能给气学当头一棒

    “千里镜流传于世,致人窥探**,又有私习天文者,干犯朝廷禁令……三哥,你难道准备为此上本?”

    “不是愚兄”冲着蔡卞,蔡京微微一笑,“是张商英”

第19章 此际风生翻离坎(上)

    “怎么会是张商英?”

    蔡卞记得上次跟蔡京提起有人在城东的十三间楼楼上用千里镜偷窥甜水巷内动静的时候,蔡京对此很是有兴趣,本以为他会为此上书,但怎么一转眼间就变成了张商英出

    蔡京瞥了兄弟一眼,“怎么就不能是张商英?”

    “十三间楼的事他怎么知道的?”蔡卞疑huò道。

    蔡京chún角一抹暧昧难明的笑意:“提议往十三间楼吃酒是舒亶。”

    蔡卞眉峰骤起,不甘心的问道:“哥哥你就一点没瓜葛?”

    “有瓜葛可就麻烦了。”蔡京摇晃着手中的酒盏,“这件事现在沾不得边,那可是大麻烦。”

    张商英上本言及京城中多有人以千里镜窥人yīnsī并观星犯禁,这一份奏章,的确正如蔡京所说,在京城中一时间惹起了不小的风bō。

    夜观星象那是干犯朝廷禁令,至少一个流刑,严重者斩,而窥人**则涉及到个人的品德问题,同时两项罪名加上来,谁手上拥有千里镜,都得掂量一下,因此而胆战心惊的为数不少,气急败坏的也为数不少。

    当苏颂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即就找到韩冈:“玉昆,你看这事怎么办?”

    “子容兄何出此言?朝廷自有禁令在,不当sī习天文,这张商英他说得没错吧?”正在检查搜集来的药材的韩冈很是疑huò的抬起眼,又看看在外面哗哗下着的暴雨,便吩咐小吏给苏颂送杯热茶来。

    苏颂一向最喜天文,最近正用着千里镜统观天象,张商英的奏章仿佛是在他的心窝里捅上一刀,正一肚子恼火,只是碍于士大夫的习气没有即时发作。眼下见到韩冈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当真是沉下了脸来,一下就迁怒到韩冈身上:“玉昆,难道你想置身事外?”

    “什么叫想置身事外?”韩冈笑了,苏颂一向沉稳,是标准的老牌士大夫,如今急怒到这般田地,多少年也难得见一次,“我本来就是在事外。发明千里镜的不是我,发明显微镜的也不是我。我献上的只有两种透镜而已,”他指了指眼睛,“都是带在眼睛上的。张商英的奏章,自是与韩冈无关.

    “玉昆!”苏颂黑着脸,“你是在说笑吗?”

    韩冈笑了一笑,抬手亲自给苏颂倒茶,“子容兄且息怒,你当真认为朝廷会以此事穷究不成?”

    “那可说不准。”虽是这么说着,但神sè却缓了下来。

    sī习天文的确是罪名没错,但天文上的禁条,那是防止有人以谶纬之术míhuò世人,防止有人藉此来叛乱。

    所谓刑不上大夫,士大夫夜观天象的成百上千,在天子面前议论天文的不知凡几,苏颂他本人和沈括两人就不说了,王安石当年在赵顼面前也没少议论过天象,谁敢拿这一条太宗朝颁布的禁令来将士大夫们治罪?

    真不知道张商英是疯了还是傻了。愣头青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看看现在在玩显微镜和望远镜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最多几个倒霉鬼被拉出来当做典型罢了。

    不过韩冈似乎说得极少。

    “……玉昆,除了行星绕日以外,从来都不见你多言天文之事,当是预计到会有今天……”送茶进来的小吏,让苏颂的话顿了一顿,等到人出去,才又接着道,“显微镜、千里镜,想必你也是知而不作?”

    韩冈笑而不答,根本就没必要开口回答。

    苏颂哼了一声,低头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后似乎消了火,问道:“那么玉昆对绕在木星周围的小星当是不感兴趣吧……似乎有四颗的样子。”

    韩冈闻言,终于有了点反应。虽然前些日子在得知沈括发现了土星光环之后,就知道木星的前四颗卫星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但来之于苏颂,还是让人吃惊不小。

    他失声而笑:“与对月亮一样……”

    “原来如此,果然便如月之于地。”苏颂放声大笑:“那可要起个好名字了。”

    “沈存中近日也来信说他在土星周围发现了一圈圆环,使得土星看起来像个草帽。”韩冈微微笑道:“他手上的千里镜,肯定是最好的那一个等级。”

    “他也没耽搁啊。”苏颂感叹了一声,又自豪起来,“不过土星外的那一圈环,其实我也看到了,跟木星外的小星一样都不难发现。”

    韩冈点点头,“可惜沈存中xìng子偏软,这一次的事张扬出去,他一时间肯定是不敢再在千里镜上用心了。”

    “背后论人可不好。”苏颂笑道。

    “那下次当着沈存中的面劝他好了。”

    苏颂笑了一声,又叹了起来:“本来还想向天子建议用千里镜来改进浑天仪,但现在给张商英这么一闹,事情可就难办了。”

    严令禁止对天文的研究,这是祖宗时留下来的法度,由此造成了北宋天文学和历法学严重落后,甚至不及辽国。苏颂出使辽国时,曾经因为大宋天文官对冬至的推算差了辽人一日,犯了大错,虽然他砌词搪塞过去,但大宋在天文和历法学上不及辽国,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与其费神改造浑天仪,还不如先将千里镜造得更大一点。”韩冈道,“何况我可是主张宣夜说的。”

    “宣夜说……这个说法偏得很,其书早亡,只在《晋书》中留了一笔,也不知道是怎么翻出来的。”

    宣夜说宣称‘日月众星,自然浮生于虚空之中,其行其上,皆须气焉’。本来就只在《晋书》中出现过一次,而且是在很少有人愿意去研究的《天文志》中。

    士大夫的藏书都是有限的,能看到的书也是极有限的,远远比不上后世能轻易获得的资源。张载为了寻求天地至理,才从《晋书·天文志》中里找出这个观点,寻常的士人恐怕最多也就知道宣夜说这三个字,根本不会深入了解。

    “但宣夜说比之盖天和浑天,不是更近于事实?”韩冈反问。

    “那倒是。”苏颂点头,观天多年,尤其是开始用千里镜来观星后,更是确定浑天和盖天两说与事实不合。“不过要改过来,可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那就再等几年好了,反正是迟早的事。”韩冈看起来毫不挂心,“我现在倒想看看,张商英这一次张开口,到底会咬到谁人?”

    ……………………

    秋日难得一见的暴雨下了两日后刚停歇,东京城中的河渠中,都涌动着滚滚洪流。开封府正在计点在暴雨中毁损的房屋,不过对于朝臣们来说,由于天子特旨,倒成了难得的休息日。韩冈也趁机拜访了章惇。

    张商英的这一次上书,对韩冈本人并不会带来什么危害,就算是想罗织罪名,也得看看天子那里是什么想法。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韩冈可以借千里镜的发明权撇清自己,但世人眼中,他与千里镜还是脱不开关系的。由此一来赵顼对偏重于自然的气学的态度,肯定又会更添上一分成见。

    而且sī习天文,不仅仅是谶纬异说能带来危害。天的本质被观察得越透彻,皇帝的天之元子这张画皮,也就越难披得上身子。这是动摇天子统治基础的威胁,赵顼这个皇帝到底有没有觉察到这一点,韩冈也没有多少把握。

    所以张商英在这方面做文章,韩冈很想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用意。

    由于之前的事,韩冈觉得张商英的头脑有几分问题,但他也清楚张商英会这么做肯定是有其追求的利益。

    对章惇,韩冈直接了当的问着:“张商英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想争一下殿中shì御史,眼下刚好有一个空缺。”枢密副使的耳目自是要比判太常寺灵通,一句话便点出了张商英的用意,“之前他在玉昆你身上折戟沉沙,这一回便是想找补回来。”

    “就为这个?!”

    “殿中shì御史已经是难得的清贵要职了!玉昆你不能拿自己来比他人!”章惇无奈的叹着气,“要是再没成绩,张商英在乌台中也做不长久了。他这一回上书,多半是看到天子让人在经筵上宣讲,揣摩圣意的结果。”章惇想了想,又提醒韩冈,“玉昆,你最好得注意一点,天子最近说不定会下旨禁了民间持有千里镜。”

    “只是如此?”

    “难道玉昆你还想看到谁被下狱论法?”

    韩冈笑了一笑,问道:“不知sī藏千里镜,论刑是依照甲胄呢,还是依照重弩?”

    “玉昆,这可不是玩笑。军国器本是当禁。到如今才禁了民间sī藏,已经算晚了。”

    “禁是禁不了,朝廷光是要分配军中就是成千上万,sī家要制作也简单。何况越是禁,越是让人趋之若鹜,难道还能为此抄家搜检箱笼不成?……不过风声起来,肯定是一盆冷水就是了。”

    章惇见韩冈脸上不见一分担心的神sè,讶异的问道:“玉昆你倒是一点不在意。”

    “因为在意不来啊。”韩冈笑道。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心里说着。T!。

第19章 此际风生翻离坎(中)

    4∴画下密押,拿起略嫌沉重的金玺,在高一尺三寸、长两尺的黄纸上盖下一方九叠篆‘诏之宝’的鲜红印记,诏禁天下民间sī藏千里镜的诏,便被宋用臣恭恭敬敬的捧了起来**(

    片刻之后,这封诏便会发去政事堂,如果没有被几名宰辅给驳回——其实在诏起草前,就已经确认过了政事堂中宰辅们的意见——那么从明日开始,千里镜便归入擅兴律第八条的管辖范围中

    依照这一律条,除弓、箭、刀、盾、短矛之外的兵器,皆为刑律禁sī藏之列,千里镜将归入其中sī藏禁兵器者,徒一年半从今而后,若是从谁家搜检出这一千里镜,至少就是一年半的徒刑

    当然,赵顼还是给了人悔过的时间,诏发布后的一个月之内,允许上缴或自行处分——其实这也是依照擅兴律第八条的律条:‘即得阑遗,过三十日不送官者,同sī有法’尽管是律条,也不会太过不近人情

    将千里镜算成是禁兵器中一条,赵顼并不觉得能从此禁绝民间sī有诏发出去没人理会的,也不是没有过

    千里镜是军国之器,但由于韩冈很早就将透镜的原理说得明明白白,加上几年的传播,天下间能够磨制镜片的工匠不知凡几将千里镜拆开来,无论是凸透镜还是凹透镜,说是给人做眼镜,能说是禁物吗?甚至干脆安在支架上,说是不太好用的显微镜,一样没办法计较

    这样的情况下,总不能禁眼镜和显微镜?眼镜就不用说了,就是显微镜也很难禁止病毒之说,已经深入人心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设法用显微镜来钻研医术,希望找到除痘疮以外的其他疾疫的治疗方法这对所有人都是有好处的,与千里镜完全不同若是赵顼敢下诏连显微镜一并诏禁,就是在政事堂中主持政事的是王珪和蔡确,也一样会将诏封驳回来

    另外依照律条,除非是甲胄或弩,其他禁兵器,只要拥有的不是完整的兵器,也不会论罪——也就是‘勿论’这其实也是一个变通的手段

    枢密院的章惇也在说千里镜根本禁不掉,是徒劳之举并拿历法做例子,诏禁千里镜唯一的作用,就是十年后,让辽人千里镜比中国的好赵顼猜测,这多半是从韩冈那里得到的借口

    但这是态度问题通过这份诏,赵顼表明了自己不会坐视韩冈动摇学地位的态度而且历法一事并不能作为论据,军器监和将作监的风气,远比人浮于事的司天监要好得多板甲、斩马刀、神臂弓为首的诸般兵器,不断得到改进,这让赵顼对禁军日后装备好的千里镜深具信心

    诏被送去了政事堂,赵顼chōu出了御案上最上面的一份奏章打开眼神随即一变,这是开封府呈上来的灾情报告

    ……………………

    前几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东京城中的房屋倒塌了四百四十余间,而整个开封府地界的二十县中,则有数千之数,一时间无家可归的灾民当不会少于三万,亟需朝廷的援助

    韩冈并没有因为修纂《本草纲目》而耽搁到该做的正事,他主掌的厚生司在这场暴雨带来的灾害中表现得十分出sè

    当这一场暴雨已经确认成为灾害,他就开始与开封府联系两个衙mén相互配合,在受灾各县中,为无家可归的灾民设立安置营地,暴雨方才结束,物资和人员便已经全都准备完成光是为了防止伤寒、痢疾等疫症传播,而用来给灾民烧煮熟水的石炭,就划拨了两万石之多

    检查过派去开封府各县防治疾疫传回来的消息,绝大部分的灾民都已经返回家园,仍都留在营地的已是为数寥寥韩冈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一场洪灾及后续的问题,当是平安渡过了

    不过在安置灾民的过程中,还是有不少问题需要改正开封府当地衙mén的问题,韩冈不便chā手,甚是多说几句都不方便但属于厚生司的问题,韩冈却不能置之不理

    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员不足开封府各县的灾民防疫工作,都是依靠从京城中派出去的医工,县中的人力没有用起来,yào材储备也不足这一次是因为靠着京城近,所以才表现得很完美,但如果换作是外路的州县,厚生司就鞭长莫及了

    幸而厚生司辖下有着遍布天下州县的保赤局,让保赤局中的人员专司种痘,其实很是làng费人力里面的医疗资源,韩冈没打算放过,至少要加快培养他们应对灾疫的能力还有在各县悬壶的医生们,也应该纳入厚生司的管辖范围,以便在灾害时能派上用场

    不过这件事,不是一时一日之功,而且还要经过赵顼和政事堂那一关,还是准备充分一点比较好,省得给人挑出错来现在想找自己麻烦可不是一个两个,韩冈听到的类似风声可是充斥于耳,连日不绝,似乎真的成了众矢之的了

    “yù昆”

    韩冈正在考虑该怎么准备给天子和政事堂的札子,吴衍在外通报后走了进来

    见是吴衍,韩冈站起来相迎,见吴衍脸sè不对,问道:“出了何事?”

    “诏命……”吴衍说话的时候有几分迟疑,“……禁sī藏千里镜的诏命发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韩冈轻笑了起来,“终于还是出来了”

    “yù昆,没关系吗?”吴衍微皱着眉,为韩冈担心着

    “当然不是……不过有关系也没办法啊”韩冈状似无奈的摇着头

    虽然韩冈对这份诏命并不是很在意,但家里的望远镜,过几天还是得上jiāo过去

    千里镜很是贵重,最普通的型号市价都要三十余贯这是开封府地界中三五亩上等良田的价格,或是城外一间不临正街的两层小楼的价格

    同样数目的成本,能换来两套jīng锻板甲,五具神臂弓,六柄半斩马刀,或是一匹上等战马——由于西夏覆灭,官军夺取了西夏的半壁江山,战马的价格也降低了许多,原本最贵的时候,肩高四尺六寸顶格的战马,其收购价能有百贯之多,而现在就只有三分之一

    不过对于京城中的富户豪mén来说,就是一两百贯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拥有千里镜的为数甚多民间sī藏的千里镜上缴官府,只是在京城中,怕不有会近千具,这些也可算是真金白银了说起来,这一封诏命还真是过分了

    处理了今天的公务,将剩下的事务jiāo托给吴衍,韩冈照例赶去太常寺

    太常寺中的属僚们在面对韩冈这位主官时恭谨如初,远远地就开始行礼,但当韩冈经过之后,背后似乎就能感觉到手下官吏们投来的好奇视线

    朝廷要禁绝sī家拥有千里镜,天子还没有正式下达诏令,但这件事已经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太常寺是个清闲的衙mén,可越是这样的衙mén,似乎对传播小道消息,好像就越发的严厉起来

    尽管千里镜不是韩冈发明,也没有遭到朝廷废弃但从天子先是让《字说》上了经筵,又将开始将千里镜归入禁兵器的行列,朝堂中只要消息稍稍灵通的官员,就知道天子这是对韩冈借编纂《本草纲目》之机与学相争表示不满

    而今天诏终于颁布,多少天来的猜测被确认,这样一来,韩冈的立场也越发的微妙起来跟随着他一起编修yào典的助手们,当然也会受到同样的影响

    太常寺中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成了天子警告的对象,《本草纲目》编修局中的气氛就大变样了韩冈走进编修局小院后,便是一派暮气沉沉的感觉,比之无所事事的太常寺,都还要yīn沉上几分

    而且当韩冈检查今天,便发现比起昨天的进度来,今天的工作没与半点进展不过前些天当千里镜可能被禁开始,编修局中的效率就已经是一日慢过一日,到了今天这一步,于韩冈来说,却也不是什么值得让人惊讶的一件事

    韩冈的助手林亿和高保衡在旁陪着小心,小心翼翼的关注着韩冈的反应,深怕韩冈会就此突然发作,一旦真的变成了这样的局面,谁都没有自信能拦住韩冈

    但出乎意料的韩冈对此似乎毫不在意,对变得效率低下的《本草纲目》编修局完全没有什么反应进了屋后,就坐下来,照常继续昨日未竟的工作

    “yù昆,你倒是严子陵稳坐钓鱼台”听到韩冈的消息,早一步来到局中的苏颂,便直接走了过来串mén

    韩冈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迎接苏颂,笑道:“看起来像这样吗?”

    “怎么不像?如此沉稳,世间可是少有得很”苏颂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国子监中现在都是一片批驳气学的声音yù昆,风向变了”

第19章 此际风生翻离坎(下)

    3∴35686688~~在经学上,苏颂并不是完全认同张载和韩冈的观点,不过在自然之道上,他却是站在韩冈的一边***看到如今天子将气学视为敌寇,苏颂不能不为依然坚持在《本草纲目》中与学争战的韩冈担心

    “子容兄多虑了,韩冈本也没打算逆风行船,过往行事,也多是借势顺水推舟不过子容兄,如今风势当真是一封诏令就能扭转过来的吗?”

    “yù昆何出此言?”

    “听说南京【商丘】那边已经有人开始设sī窑造玻璃了,能磨制镜片的透明玻璃日后将会越来越廉价”韩冈笑了一下,会挖墙脚的不独他一家,毕竟这个市场并不小,“市面上也有了专卖眼镜的店铺,会磨镜片的匠人也将越来越多天子总不能不让人戴眼镜?”

    这分明是硬tǐng着不肯服输,苏颂叹了一口气,却听韩冈继续说下去

    “何况还有放大镜,显微镜,都不可能一并禁绝,这些镜片,只要形状一样,与千里镜的镜片有几人能区分得开的?试问朝廷又能用什么手段将千里镜给禁掉?制作千里镜的成本不会过五贯——这是从军器监中传出来的——而等到禁千里镜的诏令正式推行,外面的市价少说也会涨到五十贯,至少十倍的利润,由不得人不心动”

    “yù昆,商人好利,但钱再多也比不上xìng命珍贵”苏颂警告道:“千里镜虽被归入禁兵器,但sī藏千里镜,多会一并犯下sī习天文的禁令如今朝廷喜酷吏,到时候拥有千里镜可就是两条罪名一起算进来了”

    “听子容兄这么一说,倒是让人想起了汉先主和简雍论sī酿的事了”韩冈忽而笑了起来

    刘备据蜀后,有一年蜀中发生旱灾刘备恐粮食不足,便下诏禁sī酿当诏令下达后,下面的执行也极为严格,甚至打算将拥有酿酒器具的人家也一并处罚简雍和刘备一起出游,看到一男一nv一起走路,便对刘备道:‘这两个人意yù行,yín,为什么不擒之,依律法办?’刘备疑huò的问道:‘卿何以知之?’简雍道:‘他们身上都有的工具与有酿具者相同’

    被搜集进《太平广记》中的这个故事,不必韩冈多解说,大多数士大夫纵使记不得《简雍传》中的细节,也一样耳熟能详

    韩冈的笑声中有浓重的讽刺味道:“只要有眼睛,抬起头来便能观星,禁得了千里镜,难道还能连眼睛也一并禁了不成?”

    听出韩冈的言辞中似有怨怼,苏颂的脸sè都变了,急声道:“yù昆,你只记得先主和简雍,怎么却不记得先主与张裕?”

    刘备入蜀后,以旧恨yù杀张裕诸葛亮问刘备张裕究竟犯了何罪,并称张裕人才难得刘备的回答很妙,让诸葛亮无言以对

    “‘芝兰当mén,不得不锄’想想张裕是怎么死的?yù昆你想做张裕不成?”苏颂一时间声sè俱厉只是看着韩冈的神sè,口气又软了下来,“人亦是,物亦是,道亦如此天子若无意主张气学,yù昆你暂且放一放又有何妨?”

    能说出这番话,苏颂算是掏心挖肺了韩冈起身,端端正正的向苏颂行了一礼:“多谢子容兄之言,韩冈理会得”他苦笑一声,“为千里镜叫屈的话也只在这里说,日后自能见分晓的事,韩冈也没打算上诤谏不过在气学,是绝对不能让的”

    对于韩冈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苏颂有三分无奈,但也有五六分欣赏说起来,当年他做中舍人的时候,也是不当让时,绝对不让硬是不肯给天子草诏,与其他两位中舍人,号为‘三舍人’,最后贬官出外

    苏颂也不再劝了,转开话题:“洛阳的大程小程,听说最近有出来了”

    “以《易传》为名”韩冈一直都在关注洛阳,收到消息,自是比苏颂要早,“很早就开始写了,只是最近才出来……也是赶着近来的风气,要争一争道统”

    “《易经》源出三圣,如果不论后人伪作的可能——其实也就欧阳永叔说《周易》中有几篇为后人伪作——算得上是诸经中最早问世的几本之一只比《尚》迟上了那么一点圣人之学,其根本便在这一部中”苏颂顾视韩冈,摇头轻笑,“二程作《易传》,这也是一般的要从根源做文章了”

    王安石作《字说》,这是从一字一词的训诂释义上下功夫,由此来抢占儒mén经典的注疏权,加强之前《三经义》的根基就像后世一级级升上去的教育制度,小学是中学、大学的前提和基础;此时的小学,也同样是一切经学的基础而程颢程颐如今以《易传》传世,也是有着同样的心思

    二程的《易传》,韩冈的自然之论,王安石的《字说》,都是从基础中来,将根本攥住一旦事成,道统便在手中而三家所选择的着眼点不同,便是体现了三家学派根本xìng的差异所在

    不仅仅是这三家学派,其他学派治学,无不是用上提纲挈领的做法

    前代诸儒,孙复著《易说》、石介授徒以《尚》、胡瑗有《洪范口义》、《论语说》;欧阳修则是通观诸经,乃至考订其真伪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皆崇法《chūn秋》,在chūn秋三传上下的功夫极深

    此乃当时的天下局势,西北二虏猖獗而中国衰弱,必须在尊王攘夷四个字上下功夫,以振奋人心,除了《chūn秋》,别无他选同时在唐时所定下的《周易》,《尚》、《诗经》、《礼记》、《chūn秋》这五经中,以《chūn秋》一经最易着手,毕竟孔颖达所编纂的《五经正义》,只有《chūn秋左传正义》,《谷梁》、《公羊》两传说得就少了,这就给了宋儒上下其手的空间,宋儒颠覆汉唐经学亦自此而始当时的纲领,便在《chūn秋》之上

    《chūn秋》是鲁史,到了如今,三苏父子重史论,司马光重史学,其实可算是《chūn秋》一脉而邵雍、周敦颐,一个钻研象数之《易》,另一个讲得是太极图,皆属易学一脉都是有源流的

    韩冈要争道统,当然对开国以来的儒mén变迁有过一番深入的了解那些有所成就的大儒,他们治学的根基在何处,韩冈清楚,他们自己清楚的如今学、程mén一争道统,没有人会知道该在哪里做文章

    天子压制气学,说实话,韩冈的心里可是憋着一口气虽说在情面上对岳父王安石有些过不去,不过这一场道统之战,韩冈可是半点都不准备退让,也退让不得

    检视着桌上做样品的yào材,韩冈的眼神愈发的冷冽,“家岳《字说》成之时,曾经将初稿寄送给我不过看了之后,便回了一句‘刻舟求剑’如今洛阳的《易传》,在在下看来,也是一般的‘刻舟求剑’”

    “此话何解?”苏颂问道

    “要治《易经》,首先得明其源流”韩冈解释道:“虽说《周易》源出三圣,但在《周易》之前,有《连山》,有《归藏》,可不光是拿着《周易》解说一下就算了事的”

    “《连山》、《归藏》不早就失传了吗?唐时虽有此,但那已经考订过是伪作了”

    “那两部的确是失传了,但三部《易经》,时间有先后,《周易》出世时便有所依照,要解释《周易》,先将与《连山》和《归藏》的关系解说明白”

    赵顼有什么样的算计,那是他的事但韩冈并不打算做个惟上是从、亦步亦趋的臣子不跟皇帝拧着来,那还配叫士大夫吗?

    韩冈费尽心思,给自己加上一层yào王弟子的光环,求名只是一部分——不打算学王安石养望三十年的韩冈只能设法去走捷径——但另一部分,便是让赵顼投鼠忌器

    因为皇嗣不振的关系,赵顼是决然不敢与自己撕破脸皮的比起能不能有儿子继承帝位,‘国是’也好,‘一道德’的目标也好,在赵顼眼中都是要放在一边自家辛辛苦苦为国为民,最后让弟弟或是侄儿坐在皇位上享受,赵顼可能会甘心吗?就是在后世,也没多少人愿意牺牲自家的子nv,将遗产留给兄弟,何况是在这个极端重视血脉和香火传承的时代?

    只要他韩冈不去犯十恶不赦的重罪,有什么问题赵顼都得忍下来何况韩冈准备做的事,直接针对的目标,还是在学和程mén上,赵顼最多也只是附带而已

    将yào材和草稿整整齐齐的放好收起,桌上就只剩下二程的《易传》和王安石的《字说》,这就是他如今要对阵的目标

    虽然赵顼一直拉偏架,但韩冈也不觉得他还能有多少办法韩冈手上的底牌,不是赵顼等人能算计得到的,准备也做好了,一切比预计得还要顺利

    该下棋的时候,他会安安分分的下棋,但必要的时候,掀棋盘也是一个选择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一)

    “总算是清净了”

    张商英拿着一柄高丽折扇,在掌心轻轻打着拍子一名教坊司中第一流的歌伎在厢房中婉转而,动人的歌声从半开的窗户中传出楼外,而前些日子的嘈杂喧闹,终于不再出现了

    前段时间,一个十三间楼,一个清风楼,是那些喜好格物的衙内们聚在一起谈论天地自然地方甚至有人模仿了诗社的形式而结社共论天地自然这些人互相都不服,每每争论起来,都让酒楼中的其他客人不胜其扰

    “在正道上走不通,只能走旁门但旁门左道毕竟不是正途,一旦天降雷霆,根本就避不过”

    禁令一下,两间酒楼中不见前些日子高谈阔论的衙内们不仅没人谈论千里镜和天文星象,就连显微镜也一并没了人来谈论

    蔡京与张商英对坐,蔡卞打横相陪蔡卞难得有一次与人共饮,张商英兴致高昂,拉着蔡京和蔡卞两兄弟,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酒

    蔡京看似带着酒意,举杯邀张商英对饮而尽,“非是天觉,也无人能直言气学之非”

    张商英哈哈的大笑,“说什么格物致知,致知的结果倒成了玩物丧志”

    “韩冈所学不正,故而有如此结果”蔡卞甚至有几分期待,期待天子的用意不仅仅是在千里镜上,“今日在经筵上,天子也在说风俗不同,道德不一,国必难治,民必难安”

    “说的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张商英点着头表示赞同

    蔡卞是王安石的弟子,因而被安排在国子监中授课在去年的太学案中,他仅仅是被风尾扫过,没出什么大篓子,也就连带的受了点处罚这一次,天子要在经筵上开讲《字说》,便是很巧的就让他出了头若是换作是蔡京上本,蔡卞想要得到崇政殿说这个职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说起来蔡卞的运气的确是让人羡慕

    赵顼已经年过而立,在课业上并不打算花费太多的心神经筵已经由初登基时的逐日讲学,变成了隔一日开讲一次加之经筵官也有七八人之多的,蔡卞要不是正好是开讲《字说》而被提拔起来的经筵官,半个多月才能够轮到一次——虽说依然是让无数朝臣艳羡,但毕竟比不上现在隔三差五就面见天子的际遇

    “《字说》乃万世不移的经典,故而得了天子看重圣意如此,世人皆有共论,又有谁敢跟天子拧起来?”

    蔡京并不认为王安石的《字说》能当得起蔡卞的评价说起来《字说》解字,皆是以今字楷为解中心为忠,如心为恕,算是解得妙的坡者土之皮,滑者水之骨,也勉强能说得通但豺为才兽,熊者能兽,这样的解释,怎么想都不对

    也不看看从古时到如今,这字形变了多少蔡京是法大家,大篆小篆汉隶,楷行草,以及各种的变体,他都是得心应手,当然看得出来《字说》中最大的症结

    上古以六造字,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可不是只有会意一条形声虽多兼会意,但不能偏到所有的形声字都当成会意字来解释

    但蔡京却无意指出来,若有必要,为《字说》做注疏他都不会有问题

    “气学这一次大败亏输,朝廷真的想有所振作,也没有气学的落脚点”张商英轻摇着扇子,这一回上合了天子的心思,对他来说,也这绝对是是一桩喜事

    “韩冈求胜心切若是稳一点,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要想在朝中混出头,就必须有自己的班底,而想有自己的班底,就要有足够的名望同样的道理,学术上也一样如此韩冈他的功劳已经足以留名史册,日后的宋史之上少不得有他的一篇列传,但以蔡京对韩冈的认识,这一点还满足不了韩冈的只是他太年轻,家世又缺乏底蕴,想要在各家的纷争中脱身而上,将关中的子弟都招揽至门下,光凭防疫之术还是不够的,学术上必须有成就

    “就是稳了又能如何?待介甫相公的《字说》遍传天下,气学也只能去找匠人和纨绔们做传人了”张商英望着窗外的街道,“这一份诏,倒是便宜了军器监”

    一辆马车正从楼下经过,车边的护卫明显多于正常情况昨日政事堂下了堂札,着令开封府将收缴上来的千里镜,全都转送去军器监武库

    清风楼离开封府不远,对街的巷中就是府库的正门,一车价值万金的千里镜从府库中出来,便是从清风楼前的正街上转去军器监中

    视线随着马车远去,张商英唇边的得意加明显

    蔡确当年弹劾王安石合了圣意,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做到了参知政事张商英绝不认为自己会比蔡确差,两府中不到十人的位置,他也有意在十几二十年后占上其中的一把交椅

    当上了御史,只要做得好,两府中的位置就绝不是奢望

    多年前第一次入御史台,张商英知道自己是太心切了,惹起了枢密院同仇敌忾,以至于被天子和王安石抛弃这一次卷土重来,两府暂时不能请动,那么离两府只有一步之遥的韩冈便是第一人选

    就让韩冈继续当这块垫脚石好了,张商英不介意多踩上两脚

    ……………………

    笼在纱笼中的蜡烛噼啪响着,夜阑人静,除了烛花轻爆,就只有远远地随风而来的鼓声

    苏颂夜不能寐,都快三天了,心绪乱得让他没有一丝睡意伴读的童也给赶了出去

    近一个月时间,他和韩冈才将凡例写好,一个崭的分类方法,使得中章节也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为此很费了一番功夫,到现在也没有竟全功

    但苏颂今天晚上并不是因为此事而夜中难眠,今天白天,来自韩冈的一个请托,让苏颂心烦意乱难以安寝脑中一团乱麻,坐在桌前却是纹丝不动的有一个时辰了

    “大人”苏嘉在房外敲门

    苏颂的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对于他们这些士大夫来说,比起人来人往但卧房,自己的房为私密不过儿子过来,当然不能拒之门外

    “大人还是早些安歇都快三了”苏嘉端了茶进门后就劝着苏颂,“明天大人不是要开经筵为天子讲学吗?”

    天子这些年来,一般都是隔五日才去文德殿上朝,平常的时候,都是让宰相押班,带着一群不釐实务的朝官拜舞了事苏颂有实务在身,可以不赴常朝但明天是他上经筵为天子讲学的日子,精神不好,犯错的可能性就不会小,纵然只是罚铜,那也是一桩丢人现眼的事

    苏颂应了一声,却仍是动也不动,低头只顾盯着身前的案

    苏嘉看着苏颂面前摊了一桌子的药材,地上也都是没有清理的碎渣,弄得好端端的一个房,变得乱七八糟忍不住气道:“韩冈不过是想借着编修药典来宣扬气学,却让大人为这一部《本草纲目》殚思竭虑,连睡觉也不安稳大人你这是何苦呢?”

    “你懂什么?”苏颂突然发起了火,冲着儿子呵斥,“圣学乃万法之宗,医药之学何能例外?医典中论及圣学,本就是韩冈他该说的,不说才有错明日到了经筵上,为父照样会说”

    苏颂一贯好脾气,一年到头也不一定会发一次火今天的怒气突如其来,苏嘉张了张口,却也不敢多说上一个字

    训得儿子不敢说话,苏颂冷哼一声,这个话题算是揭过去了不过到了明日的经筵上,却是没办法跳过的

    苏颂是翰林侍读学士,在经筵官中排在最前面的,品阶远比侍讲、说都要高不过经筵官的地位高低,是要看他们与天子相处的时间长短来评判苏颂当然是远远不及党的那一拨人马

    大宋天子特设经筵,让臣子来讲学,这是在向天下臣民表示皇帝重视文教,同时也让天子多了一个了解外情的渠道,增长学问只是末节而已相对的,诸多臣子也利用了这个机会,来争取天子的认同

    王安石安排吕惠卿和王雱做崇政殿说,吕惠卿升任执政后,也安排了自家的兄弟做崇政殿说,就是为了利用给天子讲学的机会,将自己的政治观点灌输给天子比起崇政殿中,一群宰辅重臣争着说话,互相之间还监视着对方,经筵上一对一的讲学,能将事情说得细,也便容易说服天子

    这些天来,学一脉的经筵官,将气学视作眼中钉,在经筵上连番攻击气学中的观点韩冈主张的自然之道难以争论,但儒门的根本还是在经义上,张载和韩冈的论述中,可供攻击的地方很是不少

    所以韩冈才会请到了他苏颂的头上

    下这个决心并不容易,在经筵上为气学张目,这等于是要让苏颂彻头彻尾站在韩冈这一边不过对于学,苏颂的确没有好感,而他本人的学术观点,这些年来,也的确是与气学越走越近

    而且因为天子诏禁私藏千里镜,苏颂不得不将自己心爱的千里镜交了上去那可不是三五十贯就能买到的低档货,光是为了磨那镜片,苏颂可是卖了宿州的六十多亩上等水田虽然在外面恍若无事,面对韩冈也一点不露心思,但苏颂的心中可也是恼火至极——不仅是外物,还有他那些借助千里镜的发现,全都得束之高阁了

    别看学如今借助《字说》的问世,天子的垂青,一时间声势大振可一旦有人能拿出真凭实据来戳破画皮,冲上将会是争先恐后

    真凭实据,苏颂手上就有气学讲究着以实为证,这一份证据,学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辩说过去纵然天子咬着牙坚持,但士林中对学虎视眈眈的可是为数不少,到时候,纵然有皇帝主张,但学想聚拢士林人心,也就只能靠科举了

    硬顶着风头来,或许会让让天子难堪,只是落到头上的责罚,也不会太重大不了出外,对苏颂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到时候,又能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天文星象了

    终于有了决断,压在心头上的巨石也就不复存在苏颂如释重负的站了起来,小心的将桌上的药材收好转身看见儿子毕恭毕敬的站在身后:“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去睡?为父可是要去睡了”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二)

    赵顼拿着刚刚草拟出台的药典凡例,细细读着

    所谓凡例,就是发凡以言例,一部典籍的宗旨、体例和结构,还有一些需要特别说明的地方,都要在其中加以阐述

    虽说对韩冈有所成见,但他所主张的自然之道,赵顼也知道其中有着极大的价值,一边细细翻看,一边听着苏颂的解说

    “药者,治病草也声从乐,以勺切乃治病之草之总名,是故药典号本草”

    赵顼低头翻看,随口道:“苏卿也解字?”

    苏颂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收拢,沉声道:“臣于此道不敢称能不知源流,如何解字?正如不溯其源流,便无法给药物分类一样”

    赵顼抬眼深深的盯了苏颂一下,“苏卿是在评《字说》?”

    “王安石的《字说》,只循楷为解,却不知圣人文,用的乃是大篆至于大篆之前,有仓颉所创古字此可谓刻舟求剑”

    眼前的文字方才还让人放不下,可转眼间便被苏颂败了兴致赵顼放下了札子:“难道苏卿你找到文字的源流了是仓颉之字?还是嬴伯益之字?又或是太史籀之字?”

    天子质问的声音凛凛生寒,苏颂摇头:“四五千年前的东西……不过的确找到一些比周鼎早些的实物了,也是得了陛下的福佑”

    ……………………

    苏颂去崇政殿为天子讲学,而韩冈则是为厚生司中事来政事堂拜见王珪两天后京城的两座医院就要正式开张了,许多手续必须要经过政事堂走上一圈

    迎接韩冈的不仅仅是王珪,蔡确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竟也在场下面还有几名中辖下的官员,在旁边听候指派

    “一边要编纂《本草纲目》,一边还将太常寺、厚生司和太医局打理得一丝不乱医院建好了,灾民也救治了,玉昆这一个月来可是辛苦了”

    王珪跟韩冈关系不差,迎了韩冈进来后,笑呵呵的说着好话

    蔡确在旁也附和着:“玉昆一人兼数任,的确是辛苦不过能者多劳,论才干、论器识,朝中比得上玉昆的也没几人”

    韩冈欠了欠身:“辛苦倒是不辛苦,救治灾民乃是司中分内事,有法度可循《本草纲目》眼下还是在整理药材,除了一个分类和凡例外,需要韩冈动手的不多倒有空坐下来读”

    “哦,玉昆最近在看什么?”王珪随口问道

    “《字说》”

    韩冈此话一出,王珪和蔡确便相视一笑,果然是不肯安安生生的做事这一回,到时要洗耳恭听韩冈的高论了

    蔡确一副很好奇的模样:“《字说》乃是令岳王介甫心血所寄,难道玉昆你准备在里面挑出什么错来?”

    “挑错?”韩冈大笑,“从根子开始就是错的,如何去挑?仓颉造字,鬼神夜哭,自此上古之民不须再结绳记事,而有文字可传承从石鼓文、籀文和周鼎上的金文中可以得知,文字在春秋为一变,是为大篆至秦一统,又为一变,是为李斯小篆等到汉时再一变,隶成了主流至于如今通用的楷,始于汉末,到了西晋方才通行于世字体演化,如同草木之生,乃是渐进而成故而解字,需追本溯源,不当以今字论之”

    韩冈话声朗朗,“许叔重【许慎】何以将籀文录入中,不正是为了返本溯源?不从上古圣人创字时寻找本意,一部《字说》也只是刻舟求剑之文船都行出数百里了,怎么能指着船帮子上的刀痕说我的剑就在这下面的水里?都已经过去几千年了往前数千年,仓颉所创之字,是与金文相类,还是与石鼓文相类,抑或是蝌蚪文甚者,乃是别有另一番体?必须明了此事,方才可以解字”

    “难道玉昆你找到了仓颉的实物?”蔡确故作惊讶的问道,脸上却写满了不信

    ……………………

    苏颂对赵顼隐隐的怒意并不放在心上:“不知陛下可知何为龙骨?”

    “龙骨?”赵顼一时间疑惑起来,不知苏颂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没事提船只的底梁做什么随侍在侧的宋用臣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让赵顼随即反应过来:“苏颂你说的是《本草》上的龙骨?”

    苏颂点头:“陛下明鉴,这一次的发现正是从龙骨中来”

    …………………………

    “龙骨?”王珪不知道韩冈为什么要提到这一个药材不过被戏称为至宝丹这剂名贵成药的王珪,对医也的确有几分了解,“龙骨主心腹鬼注,精物老魅,咳逆,泄利,脓血,女子漏下……”

    宋人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士大夫们是以一个比一个深悉医术政事堂正厅中在座的五六人,人人都通读过《神农本草经》

    这边王珪刚把药用背完,蔡确又接下去背起了产地:“龙骨生晋地,山谷阴,大水所过处,是龙死骨也,青白者善,十二月采,或无时,龙骨畏干漆,蜀椒,理石龙齿大寒,治惊痫,久服轻身”

    韩冈笑了起来:“看来相公和参政比韩冈适合去主编《本草纲目》”

    “在玉昆面前说医,那可是贻笑方家”王珪摇摇头,不开玩笑,“玉昆,你说的龙骨又有何意?”

    韩冈收笑容,正色道:“龙骨生河东,隐于山谷溪涧之下出产稀少所以世间所用龙骨多是从各处地下随意挖出来的,极少有河东珍品近日韩冈编纂《本草纲目》,要检视药材,另外也有几张验方须用到龙骨,所以让人从城中的药房搜集了一批来……”

    ……………………

    “历代《本草》中所说的龙骨,都是误以为是死龙的骨骸,但其实乃是兽类的骨骼,埋入土中多年后化石而成龙身似蛇,四足五爪,而掘出来龙骨,腰肋乃至腿骨,拼接起来后,大者形似犀象,小者也似野兽,并非龙形”

    苏颂似是跑了题,赵顼耐着性子听着他说

    “不过药名之误,也没必要多计较,只要有功效便可入药如今的龙骨若是用河东正品,一剂少不得也要两三百文,所以东京城中的药方里面,多有用他处龙骨冒充河东之物效果也不算太差前日编修局中搜检天下药材,便传话让各个药铺里的龙骨按着产地不同都找了几份样品来合药……”

    苏颂停了一下,见赵顼虽皱着眉,但还是听得神情专注,安心下来继续道,“但臣与韩冈使人将不同地方的龙骨找来,大多与河东相差仿佛,可只有一个地方出产的龙骨却不对

    “怎么不对?”赵顼有几分不耐烦,“难道是龙骨上生了字?”

    “的确生了字,且那里的龙骨,质地有别,种类亦有别并非是犀象之种,乃是龟鳖甲壳,以及牛的肩胛骨”

    ……………………

    “鳖甲,牛骨?”王珪和蔡确听到这里,已经隐隐抓到了一点头绪

    韩冈微笑:“殷人尚鬼神,重占卜,每欲出战,非卜胜不出敢问相公和参政,殷人是怎么占卜的?”

    “似乎是拿龟壳或是牛骨放在火上烤,看裂纹卜者,灼剥龟也,象灸龟之形,一曰象龟兆之纵横”这是《说文解字》中的解释,王珪论才学也不稍逊与人,倒是一口就背出来了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夏易曰《连山》,殷易曰《归藏》文王衍八卦,另得《周易》,虽有自出机杼的成分,但也不可能与《连山》、《归藏》有着截然之别殷人的占卜之法,必然是在《归藏》中”韩冈悠悠然的问道,“敢问相公、参政,在占卜之后,殷人又是如何做的?”

    ……………………

    “刻卜辞于其上以记之……”赵顼霍然而站,指着苏颂,嘴唇直在发抖“难……难道……”

    “陛下可知那堆龙骨出于何处?”终于解开了谜底,苏颂像个真正的老师一般问着赵顼

    “不是河东……”赵顼的声音干涩,对苏颂和他身后的韩冈的用意,已经一清二楚,“是亳殷,还是商人建都的其他去处?”

    赵顼的脸色阴阴泛青,为了一争是非,竟然掘了商都?他倒不怀疑韩冈会作假,但同样的,他也不会相信事情真有苏颂说得那么巧

    天子的态度,苏颂并不在意,很平静的回答:“在相州,安阳”

    ……………………

    “相州安阳洹水之南”韩冈平和冷澈的声音在政事堂中回响,“……殷墟”

    蔡确和王珪都定定的望着韩冈,脸上阴晴不定,都是没想到韩冈竟然还有这一手

    不过真伪尚不得而知,谁知道是不是韩冈让人伪造出来做证据的这样的例子过去实在太多,别的不说,《尚》的今古文之争,就是在争一个孰真孰伪

    一名陪侍在侧的中门下的官员出声反驳:“端明,盘庚五迁,治于亳殷,殷墟当是在亳州”

    “章邯降楚,盟于‘洹水南,殷墟上’”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三)

    赵顼闭了闭眼睛,旋又睁开,“现在编修局中,到底有多少殷人占卜的龙骨?”

    “之前从药铺中送来的样品中发现了可疑之处,派去安阳搜集的一队人,轻易的就从当地的村人处买到了一千余片,包括两件礼器在内,只用了五天的时间***”苏颂忍不住叹了一声,“安阳的百姓,拿地中的龙骨当成是疗伤的名药,煅烧成灰后敷在伤口上多少年来被毁损的龙骨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苏颂说的这些话,完全是复述韩冈的言辞究竟是真是假,苏颂不能确定但若是能敦促天子保住殷墟,从中找到儒学一脉的源流,那么这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他也不介意说上两句……纵然是欺君

    赵顼沉默了起来苏颂静声等着天子的回复

    韩冈并没有明说,但苏颂确信,暗中影响药铺,使得送来的龙骨是殷人的遗物,必然是韩冈无疑整套的戏码当是全都在韩冈掌心里攥着

    要么韩冈事先定下策略,自家适逢其会;要么就是韩冈的运气好到天怒人怨与韩冈结识久了,苏颂只会相信是前者而且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对韩冈的目的,以及他所想要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过了好一阵,赵顼终于开口,缓缓的又重确认了一遍:“有一千多片?”

    “埋在地下的只会多”苏颂正色回道,“陛下明察,那可是殷都,卜辞只是一部分,祭器礼器当不在少数”

    ……………………

    “日前韩冈派人去安阳确认,昨日第二批甲骨已经送到了京城,眼下共有一千余片之多,还有两件殷人的礼器而埋在地下的只会多韩冈正准备写札子,禀明天子将殷墟中的甲骨和礼器都发掘出来,整理造册,以明上古文字,卜辞,并殷商礼仪也就这两天了”

    听了韩冈的话,王珪闭上眼,腰背无力的靠上交椅蔡确则是摇头,喃喃的不知在说什么其他几名官吏,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想不信,却又不知怎么去驳韩冈的话

    一千多片甲骨,还有礼器,韩冈即使要作假也没这个能力,这世上有这个能力不会做此事,会做此事的,没有这个能力

    自古而今,伪造先代典籍,全都是以献的形式一卷、两卷,多也不过五卷、十卷,哪里可能会有人能拥有这么大的手笔?一下一两千片,而且地里面还要埋上多那些器物,想要做旧了,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还要瞒过当地的百姓纵然是宰执或是巨室豪门都做不到

    若是地下还有多的证据,那么完全可以确认是殷商的遗物《字说》若不能迈过这一关,那么就是有天子主张,也无济于事韩冈这一棒子砸得实在是太狠了,不是一部两部,是拿着殷商一朝来砸人寻常天上落陨石陨铁,不过是拳头大小,但这一次落下来的,是一座山啊

    ‘学算是完了’不止一个人这么在想

    不过韩冈辛辛苦苦的将殷人占卜的甲骨从地里掘出来,难道仅仅准备局限于《字说》和《周易》吗?王珪和蔡确可不会这么小瞧人

    韩冈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孔子删述《诗》《》《诗经》风雅颂,先圣只留下了三百篇,而商周时流传的诗篇又何啻千万?《》百篇,虞夏二十篇,商周各四十,但典、谟、训、诰、誓、命,各色体例的夏商周三代文,在先圣手中被删去的又有多少?”

    蔡确不自在的扭着身子,看着韩冈的眼神甚至有了几分惊惧《六经》之中,除了《春秋》,其他五部经籍,看起来韩冈他一部都不准备放过

    “但殷墟之中,不一定正好有《尚》中的篇章”虽是在驳韩冈,但王珪声音干涩,仿佛是被驳斥的一方

    “诚然如此”韩冈身子微微前倾,看起来是谦逊的回话,却带来了多的压迫感,“但可以用来对比《尚》残篇中的文字,从遣词造句上也能得到许多”

    王珪的喉头咕噜一下,干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尚》的古今之争到了此事依然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汉人从西汉闹到东汉,打得头破血流,到了隋唐,《古文尚》成了正溯,但今文也没有衰落得太厉害,对于两家的分歧,唐儒和稀泥的为多,到了北宋,也不再是儒林争论的焦点可韩冈这么一说,等于是要重今文古文之争的战火

    ……………………

    “此外还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三代典籍几千年来散佚殆尽,若是能在殷墟中得到一二残篇,也是儒林的千载盛事”

    伏羲、神农、黄帝之,谓之以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谓之五典;八卦之,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

    这些是传说中三皇五帝时的典籍,如今只能在《尚》中看到一星半点左丘明作《左传》,说是看到了这些传世之篇,但《左传》中毕竟没有详细说明

    三代之治究竟是什么样?官制、兵制、田制、刑名,后人只能从先秦的籍,或是《史记》等史中得知一二,而且还不能确定真伪

    赵顼脸上看不到表情有何异样,但他按在御案上的左手,却是在微不可察的颤抖着,被苏颂尽收眼底

    “三代之治,千年来争议甚多,甚至有一干人等随心杜撰,甚至让人难辨真伪苏轼‘杀之三宥之三’,以欧阳修才学,亦不知其伪而殷人不同,殷商敬天事鬼,占卜也是呈于天,非是欺于人卜辞上,当不会有假”

    ……………………

    说了长长的一通话,韩冈口干舌燥的端杯喝茶心下冷笑,想靠《字说》来抢占训诂释义,那就先将甲骨文解释明白想靠《易传》来争道统?商人的卜辞就在骨头和龟壳上,还是先将《周易》中的爻辞对照清楚再说

    只要能将殷墟中的甲骨文解读出来,《尚》今古文之争,说不定可以得到一番证明而已经散佚无传的《乐经》,说不定也能从商人音律上倒推出来一部分

    这是韩冈画出来的大饼,丢出来的骨头儒门道统,如此一来,将会争夺得加激烈而气学的格物之说,却是能独树一帜,让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只要是拿着实物考古,那就是格物,当韩冈将甲骨文抛出来后,格物致知四个字,已经印在了甲骨之学上

    甲骨文一出,儒学免不了要有一番大地震,纵然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周的制度和文字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用‘圣人生而知之’这句话来搪塞;还是自三皇五帝,由夏而商,由商而周,这一条脉络传下来?

    哪边的说法能让人信服,这是不用多想的

    ……………………

    苏颂亲眼看着赵顼脸色骤转,心中不免暗叹,实在是接了个苦差事但看到天子瞠目结舌的样,私心中又有几分快意

    石渠阁辩利义,白虎观议五经,两次开辟儒门大义的会议,虽是千古之盛世,也没有说天子亲自下场选边站的皇帝应该执中道秉公心,怎么能拉偏架?

    王安石初变法,曾经要赵顼法效三代,不要去学李世民那么当安阳殷墟成千上万的甲骨出土,殷人祭祀用的鼎器一只只被掘出来,可以丢到一边去不加理会吗?

    就是天子也逆转不了人心和大势

    这也是以实证之的用处所在能拿出实物来说话,永远比单纯的本有说服力从甲骨文到大小篆,到汉隶,再到如今的楷,这一条演化的脉络下来,只要看了字形,就能确认不是拿楷来解字的《字说》可比

    ……………………

    韩冈抿茶润喉,让王珪、蔡确等人消化这个惊人的闻

    金石之学,乃是如今儒林中的显学,儒者多有研究就算赵顼想要不加理会,那么多的数量,也别想瞒住世人

    今人崇古,如今可算是太平盛世,在金石上下功夫的士人不胜枚举几千几万片的商人占卜的甲骨,可比区区十座石墩上的几百来字石鼓文要强得太多,转眼就能兴起一门研究殷商文化的热潮来

    殷商距离尧舜禹上古三代圣王,可远比两千年后的宋要近得多,当然近于三代之法世人尚古崇古,那就比比哪个老资格了

    韩冈对甲骨文也不甚明了,但其他儒者同样不明白,仅仅是争论甲骨文的字义,就够多家学派争上几十年了,至于《字说》,还有谁会在意?

    这便是韩冈底牌所在,学既然用君权来压人,那就一拍两散,掀了桌子,大家一起从头开始玩

    闹个几十年,到时候,能安然存活了下来,必然是气学韩冈有这个自信

    他所缺少的,仅仅就是时间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三) 作者:cuslaa

    赵顼闭了闭眼睛,旋又睁开,“现在编修局中,到底有多少殷人占卜的龙骨?”

    “之前从药铺中送来的样品中发现了可疑之处,派去安阳搜集的一队人,轻易的就从当地的村人处买到了一千余片,包括两件礼器在内,只用了五天的时间。”苏颂忍不住叹了一声,“安阳的百姓,拿地中的龙骨当成是疗伤的名药,煅烧成灰后敷在伤口上。多少年来被毁损的龙骨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苏颂说的这些话,完全是复述韩冈的言辞。究竟是真是假,苏颂不能确定。但若是能敦促天子保住殷墟,从中找到儒学一脉的源流,那么这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他也不介意说上两句……纵然是欺君。

    赵顼沉默了起来。苏颂静声等着天子的回复。

    韩冈并没有明说,但苏颂确信,暗中影响药铺,使得送来的龙骨是殷人的遗物,必然是韩冈无疑。整套的戏码当是全都在韩冈掌心里攥着。

    要么韩冈事先定下策略,自家适逢其会;要么就是韩冈的运气好到天怒人怨。与韩冈结识久了,苏颂只会相信是前者。而且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对韩冈的目的,以及他所想要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过了好一阵,赵顼终于开口,缓缓的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有一千多片?”

    “埋在地下的只会更多。”苏颂正sè回道,“陛下明察,那可是殷都,卜辞只是一部分,祭器礼器当不在少数……日前韩冈派人去安阳确认,昨日第二批甲骨已经送到了京城,眼下共有一千余片之多,还有两件殷人的礼器。而埋在地下的只会更多。韩冈正准备写札子,禀明天子。将殷墟中的甲骨和礼器都发掘出来,整理造册,以明上古文字,卜辞,并殷商礼仪。也就这两天了。”

    听了韩冈的话,王珪闭上眼,腰背无力的靠上交椅。蔡确则是摇头,喃喃的不知在说什么。其他几名官吏,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想不信,却又不知怎么去驳韩冈的话。

    一千多片甲骨,还有礼器,韩冈即使要作假也没这个能力,这世上有这个能力不会做此事,会做此事的,没有这个能力。

    自古而今,伪造先代典籍,全都是以献书的形式。一卷书、两卷书,多也不过五卷、十卷,哪里可能会有人能拥有这么大的手笔?一下一两千片,而且地里面还要埋上更多。那些器物,想要做旧了,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何况还要瞒过当地的百姓。纵然是宰执或是巨室豪门都做不到。

    若是地下还有更多的证据,那么完全可以确认是殷商的遗物若不能迈过这一关,那么就是有天子主张,也无济于事。韩冈这一棒子砸得实在是太狠了,不是一部书两部书,是拿着殷商一朝来砸人。寻常天上落陨石陨铁,不过是拳头大小,但这一次落下来的,是一座山啊!

    ‘新学算是完了。’不止一个人这么在想。

    不过韩冈辛辛苦苦的将殷人占卜的甲骨从地里掘出来,难道仅仅准备局限于和《周易》吗?王珪和蔡确可不会这么小瞧人。

    韩冈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孔子删述《诗诗经》风雅颂,先圣只留下了三百篇,而商周时流传的诗篇又何啻千万?篇,虞夏二十篇,商周各四十,但典、谟、训、诰、誓、命,各sè体例的夏商周三代文书,在先圣手中被删去的又有多少?”

    蔡确不自在的扭着身子,看着韩冈的眼神甚至有了几分惊惧。《六经》之中,除了《春秋》,其他五部经籍,看起来韩冈他一部都不准备放过。

    “但殷墟之中,不一定正好有《尚书》中的篇章。”虽是在驳韩冈,但王珪声音干涩,仿佛是被驳斥的一方。

    “诚然如此。”韩冈身子微微前倾,看起来是谦逊的回话,却带来了更多的压迫感,“但可以用来对比《尚书》残篇中的文字,从遣词造句上也能得到许多。”

    王珪的喉头咕噜一下,干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尚书》的古今之争到了此事依然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汉人从西汉闹到东汉,打得头破血流,到了隋唐,《古文尚书》成了正溯,但今文也没有衰落得太厉害,对于两家的分歧,唐儒和稀泥的为多,到了北宋,也不再是儒林争论的焦点。可韩冈这么一说,等于是要重新今文古文之争的战火……此外还有《三坟》、《五典九丘》,三代典籍几千年来散佚殆尽,若是能在殷墟中得到一二残篇,也是儒林的千载盛事。”

    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以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八卦之书,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

    这些是传说中三皇五帝时的典籍,如今只能在《尚书》中看到一星半点。左丘明作《左传》,说是看到了这些传世之篇,但《左传》中毕竟没有详细说明。

    三代之治究竟是什么样?官制、兵制、田制、刑名,后人只能从先秦的书籍,或是《史记》等史书中得知一二,而且还不能确定真伪。

    赵顼脸上看不到表情有何异样,但他按在御案上的左手,却是在微不可察的颤抖着,被苏颂尽收眼底。

    “三代之治,千年来争议甚多,甚至有一干人等随心杜撰,甚至让人难辨真伪。苏轼‘杀之三宥之三’,以欧阳修才学,亦不知其伪。而殷人不同,殷商敬天事鬼,占卜也是呈于天,非是欺于人。卜辞上,当不会有假……说了长长的一通话,韩冈口干舌燥的端杯喝茶。心下冷笑,想靠来抢占训诂释义,那就先将甲骨文解释明白。想靠《易传》来争道统?商人的卜辞就在骨头和龟壳上,还是先将《周易》中的爻辞对照清楚再说。

    只要能将殷墟中的甲骨文解读出来,《尚书》今古文之争,说不定可以得到一番证明。而已经散佚无传的《乐经》,说不定也能从商人音律上倒推出来一部分。

    这是韩冈画出来的大饼,丢出来的骨头。儒门道统,如此一来,将会争夺得更加jī烈。而气学的格物之说,却是能独树一帜,让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只要是拿着实物考古,那就是格物,当韩冈将甲骨文抛出来后,格物致知四个字,已经印在了甲骨之学上。

    甲骨文一出,儒学免不了要有一番大地震,纵然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周的制度和文字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用‘圣人生而知之’这句话来搪塞;还是自三皇五帝,由夏而商,由商而周,这一条脉络传下来?

    哪边的说法更能让人信服,这是不用多想的……苏颂亲眼看着赵顼脸sè骤转,心中不免暗叹,实在是接了个苦差事。但看到天子瞠目结舌的样,sī心中又有几分快意。

    石渠阁辩利义,白虎观议五经,两次开辟儒门大义的会议,虽是千古之盛世,也没有说天子亲自下场选边站的。皇帝应该执中道秉公心,怎么能拉偏架?

    王安石初变法,曾经要赵顼法效三代,不要去学李世民。那么当安阳殷墟成千上万的甲骨出土,殷人祭祀用的鼎器一只只被掘出来,可以丢到一边去不加理会吗?

    就是天子也逆转不了人心和大势。

    这也是以实证之的用处所在。能拿出实物来说话,永远比单纯的书本更有说服力。从甲骨文到大小篆,到汉隶,再到如今的楷书,这一条演化的脉络下来,只要看了字形,就能确认。不是拿楷书来解字的可比……韩冈抿茶润喉,让王珪、蔡确等人消化这个惊人的新闻。

    金石之学,乃是如今儒林中的显学,儒者多有研究。就算赵顼想要不加理会,那么多的数量,也别想瞒住世人。

    今人崇古,如今可算是太平盛世,在金石上下功夫的士人不胜枚举。几千几万片的商人占卜的甲骨,可比区区十座石墩上的几百来字石鼓文要强得太多,转眼就能兴起一门研究殷商文化的热潮来。

    殷商距离尧舜禹上古三代圣王,可远比两千年后的宋要近得多,当然更近于三代之法。世人尚古崇古,那就比比哪个更老资格了。

    韩冈对甲骨文也不甚明了,但其他儒者同样不明白,仅仅是争论甲骨文的字义,就够多家学派争上几十年了,至于,还有谁会在意?

    这便是韩冈底牌所在,新学既然用君权来压人,那就一拍两散,掀了桌子,大家一起从头开始玩!

    闹个几十年,到时候,能安然存活了下来,必然是气学。韩冈有这个自信。

    他所缺少的,仅仅就是时间!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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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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