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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四)

    第20章土中骨石千载mí(四)——

    ?从政事堂回到编修局,已经是快黄昏了。书mí群4∴⑧0㈥5

    离开政事堂的时候,王珪和蔡确亲自将韩冈送到了庭院中。蔡确还好说,王珪身为宰相,礼绝百僚,他在政事堂中降阶相送,可是极之难见的殊礼。

    迎客送客,是在正mén前,还是在院中、厅中、阶上、阶下,这都是有规矩的,尤其是在官场上,些微的改变都免不了会惹起他人的猜疑。

    在富弼之前,普通的官员受到宰相接见后离开,宰相最多也只要站起来就够了。当富弼做了宰相,送客无论尊卑,皆起身相送到公厅mén前。自此之后,成了定制延续了下来。不过,今日王珪和蔡确送韩冈,规格则更高了一层,从礼仪上,可以说将韩冈对等看待了。

    这基本上可以说是王珪在表态,对韩冈这一次的举动表示支持。

    与王安石同榜高中,则一直以来,对王安石都有几分竞争心理存在的王珪,不愿一直处在王安石的yīn影下。能打压一下新学,对王珪来说,是乐见其成的一桩妙事,尤其出手的还是王安石的自家nv婿。多走几步路,也算不了什么。

    王珪的小心思,韩冈看得很明白,也是早有了解,要不然也不会跑到政事堂来,与在崇政殿的苏颂配合着拉开戏幕。

    只是韩冈对王珪的支持能坚持多久不是很指望。王珪一向是以天子的心意为依归,就算现在看起来是支持自己,只要赵顼头一摇,到时候还是会改弦更张。而蔡确也是差不多的类型。这样的人根本没办法让人相信。

    说起来,沈括也是类似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被赵顼和自家的岳父给打入另册了。相对而言,还是苏颂的人品更值得让人信任,将苏颂请来做副手,也是由这方面的心思在。

    韩冈今天来政事堂披lù甲骨文和殷墟之事,也只是想与崇政殿的苏颂同时出手,等天子正式表态,消息早就传开了。

    踏进编修局的小院,浓浓的yào草味就扑面而来,充斥鼻端。这段时间下来,韩冈也闻得习惯了。

    几名小吏上来将韩冈的马给牵走,韩冈将缰绳和马鞭递过去,问道:“苏shì读可回来了?”

    “回端明的话,苏shì读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只有苏shì读?”

    “就苏shì读?”

    小吏疑huò的摇摇头,不知道韩冈为何这么问问:“没有别人了。”

    韩冈点了点头就往里面走。苏颂回来的比自己的还早,也没人来取走存放在这里的甲骨,看起来情况不是很顺利的样子。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以赵顼他做了十几年皇帝后逐渐变得威福自用的xìng格,也不可能一下就反过来赞同韩冈。

    韩冈走进厅中,听到他回来的动静,苏颂从内厅里走了出来,一句韩冈便问道:“yù昆,情况如何?”

    韩冈摇摇头:“跟子容兄你那边比,当时要好一点,不过也只是一点而已。”

    苏颂也是摇头叹气,与韩冈一同进了内厅,

    内厅中,刻有文字的甲片骨片装满了两个木箱子,本来是免得天子降旨要这些甲骨时手忙脚luàn,事先给收拾好,但最终还是无用功。

    苏颂拍了拍箱子,又是叹了一口气。

    韩冈将箱盖打开,珍贵的甲骨用贫民在冬天垫鞋子的褥草小心的一片片包起来,充当缓冲。为了以防万一,事前做的准备不少,生怕在路上给颠坏了。从相州运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作为yào材,碎了裂了不会影响yào效,但作为珍贵资料的记录文件,碎了可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

    “这是什么?”苏颂突然探手从箱子中翻出一张纸片,这是他这两天所没有注意到的。打开来一看,就是很简单的点和线组成的让人莫名其妙的图案。

    “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原来是掉到了了这里面了。”韩冈瞥了一眼后,与苏颂道:“这是安阳县甲骨出土最多的位置,算是舆图。”

    “yù昆果然是心细如发。”苏颂看了之后,便叠起来顺手放到了桌上,“有了这份舆图,日后发掘也方便了许多。”

    “也不能只局限于舆图。其实若真的开始发掘,就是出土时,周围的土层地样,都得让人给画出来。”

    “嗯?这是为何?”苏颂不解的问道。

    “占卜的位置,占卜的仪式,很有可能从埋藏的地点中找到痕迹。要是光是注意这些甲骨,忽略了那些残迹,虽不能算是买椟还珠,可也是把宝贝给丢了。”

    韩冈说得只是些后世粗浅的常识,但苏颂听得却是连连点头,一幅有会于心的模样。毕竟这还是在发掘工作完全是由贪心的盗墓贼或是村民们来完成的时代,士大夫只会坐在家里研究,最多也只是拿着放大镜来查看铭文和式样。

    不去实地观察,怎么可能会总结出考古时必须遵守的规矩?韩冈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时代坐在家里自以为能知天下事的无知措大。这样的人,可是标准的韩非子的五蠹。

    苏颂点着头,觉得韩冈说得很有道理。

    什么叫礼?可不只是祭祀仪式和待人处世的规则,官制、乐制,乃至建筑规格,全都包括在内,都属于礼的范畴。

    城南青城的祭天圜丘,外形、大小、高度和台阶的数目,皆有定制,一点也差错不得。几千年后,后人看到圜丘,当也能从中印证到此时的郊天之制。

    “不知道殷商时的仪制究竟是什么样的,要是能由此知晓一二,也不放这一番的辛苦。”

    “商礼和周礼肯定是有区别,但必然也会有共同之处。要不然圣人也不会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说得也是。”苏颂点着头。

    出自于《论语》的这三句话,后两句确立了后世王朝遵循周礼的规则,一切都仿效周礼中的定制来,纵有差别,也是万变不离其宗。但前一句,可就是圣人承认周制是参考了夏、商二朝的制度。

    这里的监通鉴,乃借鉴之意。所以文字、经籍和礼制的源流必须要追本溯源的这个主张,能从孔子那里得到足够的依仗。

    任何人想要反对韩冈的论点,就必须先证明圣人的话有错,或是用另外一种与韩冈相逆却又还能让人信服的解释来取代现有的诠释。而且身为殷商孑遗的孔夫子,有关夏商两代的言论,还有更多。韩冈倒想看看,谁有这个本事,能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来压倒圣人之言。

    “不过这件事得尽快才行。”韩冈很是忧心,“消息现在传出来了,就怕被人赶去相州一通luàn挖,想想洛阳和长安,那里的古人坟茔都变成什么样了!”

    “天子可能还要多想一想。”苏颂不便说赵顼的坏话,也只能留在肚子里腹诽。

    “此事虽是在意料之中,不过若是让殷墟受了我的连累,那韩冈可就是名教罪人了。”

    韩冈一声轻叹。看着珍贵的文物被人盗掘,卖给了那些像松鼠一般只喜欢收藏的士人或是富商,完全不去研究其中的价值,最后在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进程中散佚无踪,那可是让人惋惜之极。

    《尚书》也好,《竹书纪年》也好,全都找不到原本了,如今能看到的,可全都是各方拼凑出来的结果,使得许多地方让人不免有杜撰、伪作的感觉

    但韩冈也知道,天子迟早会坐不住的,根本不需要着急。

    今天他和苏颂在崇政殿和政事堂中所说的一切,两天之内,就能传遍京城。十日之内,相州城中能涌进一大帮子古董商。

    研究碑文和篆刻的金石学可是当下最热mén的学问之一,别的不说,跟韩冈过节极深的吕大临在金石上的造诣,就是第一流的。身在长安城边,只要有心,能得到的古董数不胜数,将兴趣培养成能力,吕大临已经可以算是一名一流的金石学专家……

    金石这么热mén,靠着那群有钱有闲的士大夫赚钱的商人也是不在少数。有些身家的士人买些金石之物,或出钱拓印,这些开销,便是古董商们的利润所在。

    对于士大夫们来说,这是打开儒学源流的一把钥匙,对于那些贪心的古董商来说,那是一片金矿,而对于安阳的百姓,也是谋生之外多了一项赚钱的买卖。

    当殷商的礼器逐一出土,甚至司母戊大方鼎之类国器都从地里给抛出来,那时候,无论是天子,还是宰辅朝臣,都不可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西周的祭器都少得可怜,能确定是商朝的器物,皇宫中都没有多少,那等能摆在太庙或是祭天场所的上古礼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其流失在外。

    要知道,今不如古,是此时儒生们的通病。天子去圜丘祭天时所乘的yù辂,还是唐高宗时制造的,有名的古物。赵顼曾经想换台新的yù辂,但刚刚做好后,就在正旦大朝会的展示上,自行垮塌下来。使得赵顼只能继续利用旧时之物。

    古物的yòuhuò力是无穷的,过上三五个月,自然能见分晓。而韩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世人对此的反应了。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五)

    听到韩冈从安阳掘出了商人占卜甲骨的消息,蔡京整整愣了有半刻钟之久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御史台的气氛都变了样,御史们一个个仿佛有人欠钱不还的阴沉着脸,默不吭声,连带着让胥吏们也都屏声静气,蹑手蹑脚走路如同做贼

    政事堂的一个办捧着一沓子公文奉命来御史台,甫进门就被森森阴气激了一个机灵,连脚步都迈不开了

    “这是咋的了,”他挪着步子凑近了门房后的司阍,压低声线问道:“又是被谁招了惹了,怎么连树上的乌鸦都不叫了?”

    “谁他娘的知道”司阍离得远,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不敢往里面去问,却不忘提醒经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小心一点,别犯到刀口上”

    办干咽了口唾沫,心中发慌不知道是现在送了文,还是过一阵子再来的好一时便在门前进退两难起来

    蔡京没去注意门前的那点小插曲,他只顾看身边的张商英领头打击气学一脉的张御史面色灰败,神经质的用牙齿咬着下唇,出了血都没察觉

    这般阴郁的气氛,似乎是在台中传说里,当年王安石为推行法清洗政事堂时才有的情况

    ‘消息传得还真快’蔡京心里想着,才多点功夫,御史台中似乎每个人都听说了韩冈开始反击的消息

    半个时辰前,还有几个晋御史正摩拳擦掌的准备拿私习天文的罪名,借着千里镜禁令这个东风,向几个被子弟连累的侍制以上的高官开刀,现在就不见人言语了

    蔡京往西厅张望了一下,也是一片沉寂

    可怜何正臣,当年曾经上表弹劾时任京西转运使的韩冈,但被不得不安抚韩冈的皇帝赶出了京城半个月前刚刚被调回御史台,本想着报仇雪恨呢,但韩冈的这一下子,满腔心愿又成了影了

    学刚刚藉由千里镜禁令对韩冈展开反击,孰料当即便被韩冈反手一剑接下来,学免不了要陷入了困局之中

    ‘只是这么做未免太离谱了’

    蔡京暗地里抱怨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知道,包括自己在内,任何人事先都没可能想象得到,韩冈竟然可以用上这种手段来如同天外飞来一剑,一举将《字说》的根基给斩断

    一直以来,蔡京都不认为自己会比韩冈和韩琦这样的人差到哪里,只要有机会,他肯定能做得好但今天看来,支持这样的自信所需要的能力,终究还是比韩冈缺了一点

    道统、兵法、医术什么的,蔡京没兴趣跟韩冈比,自家在这方面有缺陷,蔡京本人也是清楚的而在其他方面,比如诗词文章……或许还要包括法,他都比韩冈要强,但蔡京也没兴趣去比

    这些都是末节,身在庙堂之中,要比就该比做官蔡京相信自己迟早能赶上韩冈,最多也就一二十年而已眼下都已经做到了监察御史,蔡京确信自己迟早能够在两府之中得到一把交椅

    只是当今天韩冈抛出了殷墟遗物,给蔡京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光是为了道统之争,从韩冈回京后便挑起战火,气学、学两家一番拆招应招,这两个月已经是撕破了脸皮本以为借用对千里镜的禁令能一举将气学压倒,孰料韩冈辣手无情,让人措手不及

    别人看到的是殷商时所用的文字,让刚刚写出《字说》的王安石有苦难言,可蔡京看到的则是韩冈手段和心计,以及能狠下心来的决断

    从天子到朝臣——或许里面还要囊括进韩冈的岳父——这一次在韩冈手上折戟沉沙的不在少数

    或许从请求编纂《药典》的时候开始,韩冈他就已经在做准备了之前以生物分类学的名义对螟蛉之子、腐草化萤的否定,而带出的对《诗经》和《礼记》注疏的攻击,完全是试探用的斥候,抛出来的棋子他真正的目的和手段,如同剥丝抽茧,在学一脉开始反击之后,才一步一步的表露出来

    所谓相州龙骨,韩冈也定然是早就攥在手中,就如种痘法一般,到了合适的时候才抛出来就像埋伏在山谷两侧的军队,耐着性子,等待敌人走入陷阱,而后一击致命

    ——如果不是这样,而当真是在搜集药材的过程中,来自相州的甲骨落到韩冈面前,那他的气运未免就太骇人了若是韩冈当真集气运于一身,那蔡京还真得远避为宜

    片刻之后,御史中丞李定尚未回来,作为台副的侍御史知杂事也没有回来七八名侍御史、御史和御史里行则是济济一堂,难得在一起共议时事但坐在一起之后,几人不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正襟危坐,就是你看我我看你,反正是一句话也不开口,做起了佛像

    终于有一个愣头青的晋御史:“什么殷墟甲骨,定然是韩冈伪造”

    蔡京摇头以韩冈的头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蠢事?一旦他当真这么做了,被拆穿后,气学可就完了

    但有了一人起头,便开始有多人说话了另一位御史则道:“假应该是假不了,但韩冈使人发掘殷墟,这条罪名他可洗不脱,可依盗墓律深究”

    这分明又是一个说蠢话的,虽然他否决前面一个加愚蠢的说法,但他的话也只是好了那么一点而已

    蔡京暗暗摇头,左右看看,张商英和何正臣的脸色依然如同冻结了一般,完全没有松弛下来的迹象

    ‘倒还没糊涂’蔡京想着

    韩冈会去做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他早把自己从浑水里摘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韩冈派去的人收购的是药材,相州百姓将龙骨从地里挖出来的也是当做药材用的几天之前,除了韩冈之外,没人知道龙骨不知者不罪,而韩冈他是保护了殷人遗物,要不然还不知有多少商人的占卜甲骨会落人肚子里去

    想将罪名安到他身上,先想想弹章得怎么上才能说服天子?不然韩冈一个反扑,运气不好的人就又要出外去监酒税了

    “弹章上的罪名真的能这么写吗?”有人质疑道,“相州百姓有人会出来作证吗?”

    用重利引诱,或是严刑拷打,或许能弄来几人,正常是不可能的但这么做的结果,依然动不了韩冈

    韩冈的声望在民间有多高,出去走走就知道了当真以为他的牛痘,是白白拿出来的?天下多少人感激他,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就是皇宫之中,除了三两人之外,感激他可是满宫城都是

    当然这样的人望,对人臣来说,并不是好事,蔡京觉得韩冈迟早会毁在这上面但眼下离那个时候还早得很,在韩冈作法自毙之前,与其为敌的一干人等,得倒霉吃亏

    韩冈被御史们盯上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每次失败受苦的都不是他御史台中想跟韩冈过不去的御史,少说也有一半,但张商英上奏禁千里镜,连个韩字都敢没沾

    一群人议论了半天,到了放衙的时候,还是没有个结果最后的决定是挪个地方再议,张商英掏钱请客,愿意去捧场的有四五人

    一名名让朝臣们闻风丧胆的铁面御史从小厅中鱼贯而出,张商英要出厅门的时候停了一下,回头问拖在后面的蔡京道:“元长来不来?”

    蔡京拱手一礼:“承蒙天觉厚爱,设宴相邀不过家里方才遣人来通报,说家里有些事要蔡京尽快回去处理今天的宴席蔡京就不去了”

    张商英点了点头,“那就请元长代商英问候元度一声”

    蔡京行了一礼,以示回应表字元度的蔡卞是学的中坚,蔡京可是要早点回去与他的这个堂弟好生议论一番

    蔡卞在国子监中,到了回家的时候,崇政殿和政事堂中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他耳中听到蔡京的转述,蔡卞的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阵,最后抬头,眼神冷硬:“这算什么事,有什么好在意的,不去理他就是了”

    “视而不见可不是良策,有的是人提醒你可知道,王禹玉今天可是将韩冈送到了院中”看到蔡卞脸色又阴郁了几分,蔡京又道:“‘字者,始于一二,而生生至于无穷如母之字子,故谓之字’这是介甫相公的原话‘秦烧《诗》《》,杀学士,而于是时始变古而为隶’这也是介甫相公所说韩冈说字有源流,当追溯上古,本意是相通的而殷墟之文便是货真价实的古文,接近于源流,这一关怎么绕过去?”

    蔡卞咬着牙,过了好一阵:“殷墟甲骨文字到底作何解,有三馆和国子监在这里,论得到他人说话”

    “这正落入韩冈彀中,如此一来,学一脉可就是众矢之的,没人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蔡京摇头,知道蔡卞也没一个合用的招式

    丢下一块鲜肉,引来一群饿狗,学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敌人太多了

    王安石借助天子想要一道德同风俗的心理,将学打造成官学,在儒林中也是开罪了绝大多数的儒者

    他做字说,说是要重光先王之道韩冈现在将先王之道从地里面掘出来了,就算学一脉想视而不见,天下群儒也会群起而攻之可不独是气学

    苏轼不是喜欢杜撰,这下有了目标了司马光重史,殷墟中的金石甲骨,想来他也不会放过洛阳二程纵然跟气学正闹着,但在推翻学上,两家可是有着共同的心愿司马光和苏轼也必然少不了同样的心愿

    殷墟遗物是武器,也是工具当今儒者一向是以己为主,连六经都能利用,何况殷人之物?拿着甲骨文,一个字一个字的挑着《字说》里面的错,谁会管他是不是正解?

    接下来数年甚至十数年,儒林中的局面,蔡京可以想象得到将会是一片乱象,诸多学派先将学从官学上拉下来,然后互相之间再一通乱打

    别想有一个安生了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六)

    距离韩冈和苏颂在政事堂及天子面前揭开殷商古文已经过去两天了,整个朝堂都在议论纷纷-

    身在京城朝堂之中,必要的政治嗅觉,绝大部分官员皆不会缺少。新学和气学的纷争,眼下愈演愈烈。如火如荼的局面,让看客们大呼过瘾,甚至进一步的在猜测着这一战下来的胜败结果。

    厚生司和太医局中也有些骚动,不过不是针对新学和气学之间的纷争的。对于韩冈能通过相州龙骨的刻痕,考据出殷商王都遗迹,这份才学,着实让人敬佩三分。且这件事,多多少少因为韩冈的缘故,带了些许神秘色彩,使得世人口耳相传时,又多了几分动力。

    太常寺中则是一片喜气洋洋。殷商国都之中,最珍贵不是龟甲骨头,而是祭器礼器。那些可都是陪着天子祭天,也不会让人觉得失色的贵重珍宝。

    韩冈让殷墟成为世间的焦点,朝廷已经有了开掘殷墟故址的言论。在太常寺中官吏们的眼中,一旦朝廷决定发掘殷墟,凭韩冈判太常寺的身份,发掘出来的殷商国器,只可能存放到太常寺中,交由太常寺的官员来审查管理,而不是惯常的太常礼院。

    如此一来,太常寺不但能控制了殷墟遗物,捎带着还能从太常礼院口中夺一块肉下来。能多分一块肉,逢年过节也能多点荤腥,这对于苦哈哈的太常寺中官吏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善政了。什么样的司最受下属欢迎?就是能做事,又能让手下人一并沾光的那一种。

    不论在厚生司还是在太常寺,韩冈的威望一步步的升高,使得他这两天工作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越来越顺利。

    只是韩冈编纂药典,这两天的进度却远不如预期。每天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希望看一看殷墟甲骨的请托接连不断。闹得苏颂直皱眉头,但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盼着早点放衙,回家后再继续工作。

    可韩冈就算回到家里也一般的不得清净,总是有人厚着脸皮来登门拜访。一般的访客,韩冈还能将他们拒之门外。但换成了是韩冈家的亲戚,以及王安石的弟子,那就没有办法了。

    王安国的女婿、韩冈同榜的叶涛,王安石得意门生的陆佃,他们两人联袂造访,虽然有居心叵测之嫌,但韩冈也不能将他们拒之门外,只能将他们请进了待客的小厅。

    换了身见客的衣服,韩冈走进厅中,呵呵笑着:“劳农师、致远久候了。”

    陆佃和叶涛正默默的喝着茶,互相之间,没有一句话的交流。见到韩冈终于出面,两人同时起身,向韩冈拱手行礼,“端明。”

    “应该是玉昆才对。”韩冈摇摇头,更正道:“非是在官衙中,农师、致远不须拘礼,直呼韩冈之字便可。”

    陆佃与叶涛对视了一眼,便同时拱手行礼:“如此,请玉昆恕陆佃叶涛失礼了。”

    两人与韩冈年岁相仿佛,甚至还更年长一点,陆佃和叶涛都不愿意在韩冈面前伏低做小。韩冈的话,让他们倒是心情一松。

    三人就着热茶寒暄了一阵,韩冈悠悠闲闲的与客人谈天说地,话题遍及八荒**,就是不提有关殷墟甲骨的话题。

    “玉昆……”叶涛终于忍不住了,“听闻玉昆近来得到了一批殷墟甲骨,镌古时文字。可是有此事?”

    “正是。”韩冈点点头。

    “可否让我等一开眼界。”

    “殷商甲骨,绝大多数都在太常寺中。不过眼下家中的确还有几片。”韩冈也不拒绝,直接让人去房去了实样来。

    两片普通的龟甲,因为面的文字,而变得价值连城。

    陆佃和叶涛拿着两片龟甲下下打量着。可以看得很明白,龟甲的图案,似图又似字。仓颉造字,效法自然,如图如画。眼前的文字,的确是古字的的样子。且仔细看来,有几个古字是能跟今字对应起来的。

    “这应该是‘山’字?”陆佃有几分没把握。

    “是‘山’没错。”叶涛说得十分肯定。

    韩冈翻检了几百片的甲骨,其中日月山水等浅近的古字,还是给他找出来了。而叶涛和陆佃两人,也不须费尽心神考证,仅仅是看了几眼之后,就辨认出了其中最简单的几个字来。

    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阵,陆佃和叶涛双手沉沉的同时将两片龟甲放下。

    叶涛抬眼与韩冈对视起来,“殷墟甲骨一出,若其物为真,对《字说》乃是如虎添翼,还要多谢玉昆了。”

    叶涛的话出人意料,似是准备抢占甲骨文的释义权,将之归入《字说》中。韩冈则直截了当的问道:

    “哦?这番话,致远可是代表家岳在说?”

    韩冈的问题毫不客气,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下,让陆佃和叶涛脸色微变。而韩冈对新学的恶意也在话中表露无疑,今天当不会那么容易讨了好去。

    王安石在金陵,吕惠卿在长安,新学的两面旗帜都不在京城中,纯凭自己和叶涛想来对抗垂重名于世的韩冈,陆佃的心中暗恨,韩冈当真会选时间,让他全然没有半点把握。

    “在下和致远才疏学浅,尚不敢确认是否乃是殷商时物,也不敢就此惊动介甫相公。”

    “农师之言,正合韩冈心意,我亦是做如此想。甲骨文要确定是殷商时物还是得经过更严的考证,逛啊好i韩冈一句话,还是,殷墟中出土的证物是越多越好。所以以我之见,当召集天下群儒,共通探究殷墟遗物,并加以考订。”

    天下群儒?陆佃眼皮一跳。韩冈的做法损人不利己,只会让儒林的混乱更一层楼。

    韩冈静静的等着陆佃和叶涛的回答。虽然两人起不了任何作用,但他们的存在,代表着国子监里的两千余名儒生。

    儒林之中,新学可以说是举目皆敌,想要将新学掀下台面的儒生数不胜数。只要有一个破绽露出来,游走在圈外的群狼就会立刻扑去。

    这是统治思想的宿命,总要受到各方的挑战,一步也退让不得。不论是拖延还是装聋作哑,都动摇自己的根基。势力强大如西方的教会,不也是被逼得只能放火烧人来堵人嘴。新学处在眼下的位置,可就是成了众矢之的,等人群起而攻之。

    不过今日是文辩,敬酒不成,可就是要换成是罚酒了。之后百来年的朱熹,也是一样官司缠身。韩冈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道统之争,无所不用其极,直如后世的意识形态之争,你死我活而已矣。

    眼下儒林中的纷争,哪一家占据了官学的位置,便决定了国家政策的方向。在治政,韩冈站在新法一边,若是新学被气学打垮,新法还不至于会被废除,换作是其他学派,连带着新法一并都会完蛋大吉。

    “圣人有云: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商人终归不得圣人之意。考订得再详细也无济于事。”叶涛说道,将韩冈的咄咄逼人,躲了过去,“若是周时旧物那就好了。”

    “此乃争胜之论,非是论道之言。殷墟甲骨乃是殷人占卜后的记录。夏商周的三代治国,圣人皆有言及,不独是商。事鬼敬神而远之;率民事神、先鬼后礼。这些可都是在说三代之事。”

    韩冈说的,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另一个出处。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

    此一段出自于《礼记·表记》,里面孔子对夏商周三代的特点和弊政一个都没放过。

    商尊神重鬼而后礼,其民放.荡而不静,好胜而无耻,这是孔子看殷商不顺眼的地方。但夏和周也不是没问题,两代都是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忠人,可一个其民是蠢笨愚昧,骄傲粗野,朴鲁不文;另一个的民众则是好利巧诈,文过饰非而不知羞耻。

    叶涛笑道:“玉昆前日直斥《月令》【礼记中一篇】中腐草化萤之非,今日也论《礼记》?”

    “《礼记》出自多人之手。有合道之正论,亦有外道之异说。”对《六经》进退取舍,将不合己意的篇章指称为伪作,方今各家无不是,张载曾论《十翼》,十篇易传中是孔子亲笔所做的,就只有彖象四篇,其余皆是他人所做,韩冈是张载弟子,也是得心应手,“《礼记》之中,《大学》、《中庸》两篇,可是深得圣教要旨。”

    陆佃都开始头疼,各家学派对那些不和己意的经典,都敢视为伪作,眼下,正好又是一个例子,“不过此事别无旁证,也不能就此断言?”

    “如今已经有了殷墟。《礼记》诸篇真伪与否,在殷墟遗物中,说不定也能见分晓。”韩冈说道:“若能精研历历甲骨卜辞,说不定还可印证《易》中的卦辞和爻辞。为圣学之助。”

    “玉昆难道忘了象、数有别!”叶涛仿佛抓到了什么,精神一振,“卜法、筮法截然不同,一用龟甲,一用蓍草,卜辞如何能与卦爻相证?!”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七)

    【第二更】

    韩冈端起茶杯请抿了一口,心里只觉得好笑。

    就是以他本人算不高明的儒学水准,也知道叶涛的质问完全是个笑话,是为辩而辩。韩冈看得很清楚,叶涛旁边的陆佃,眉头也在皱了一下。

    占卜占筮怎么就能将分得这么清楚?儒门从夫子开始,哪一家不是将卜筮合在一起说的?太史公的史记里还有一篇《龟策列传》,龟自是占卜用的龟甲,而策便是占筮时所用的蓍草。《左传》中,筮不吉则卜,卜不吉则筮,这样例子可也有不少。

    《尚》夏商周,《诗经》三百篇,其中有关商周旧事多如牛毛。且别说儒门经典,先秦诸子又有哪一家能将殷商丢一边?研究甲骨文,必然要联系到先秦的一干典籍。不用考据,只凭逻辑,韩冈就能这样确认。

    在这一方面,甚至东方和西方也不会有区别。比如唯物辩证法,向是黑格尔,再追根溯源,应该还能溯到古希腊的一干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苏格拉底什么的。几何学则是《几何原理》——这是韩冈最近让大食商人去找的。后人总是踩在前人的肩膀,西方的那位大贤早就说过了。而同一时代的不同学术之间也都会有着联系,化学和物理之间,瓜葛有多深?

    用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解释问题,看不到世界的事物和现象之间的普遍联系和变化发展,这种思维方式似乎有个名号……叫机械唯物主义。

    韩冈如今再一次深深的感觉到,当年让他睡了不少好觉的课程,学的时候没人放在心,但回到现实生活中,却每每能够得到印证。

    当然,这番辩辞是没办法对陆佃和叶涛说的。但韩冈在儒学的水平也没差到张口无言的地步,况且他早有所备,可不惧人质疑。

    “凡事皆有传承,武王伐纣灭殷,文王还是殷商时人。周公秉政,亦是在周初。《周易》的卦辞爻辞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抹得去殷商卜辞的痕迹。任何学派都有其源流,从文字到经籍,皆是如此,何独《周易》能例外?”

    “圣人生而知之,《周易》何须用商法?卦爻之中只见蓍草,何曾见龟卜?”叶涛辩道。

    “生而知之,不代表不学。难道孔子不是圣人?他问礼于老聃,学琴于师襄,又是为何?”韩冈道,“博采众家善者而学之,此乃圣人之德也。文王演《周易》,如何会将夏商二代之易摒弃于外?”

    “空言无证。”叶涛一口咬死,绝不改口。旁边的陆佃几次欲言又止。

    韩冈估计这一位是辩得糊涂了,否则绝不会忘了《周易》中的内容:“周易的卦辞爻辞之中,牵涉到殷商和周室先人故事的条目所在甚多。别的不说,泰和归妹两卦中的帝乙归妹,说的是哪一家的事?”他轻哼了一声,“谁敢确认说,殷墟遗迹之中,一片片龟甲牛骨里面,就没有能够印证这一条的卜辞?!殷人卜不胜不出,用兵、出行乃至婚嫁,可都是一样要占卜的。【注1】”

    “但也不能说一定就有可作明证的卜辞。”

    “所以才要去将殷墟发掘出来研习揣摩。”韩冈笑着说道,“暴秦焚坑儒,先王之文不之传也,家岳惜之,韩冈亦惜之。如今更近于先王之文的殷墟遗物重新出世,可谓是国家和儒林的一大盛事,亦弥补了家岳和韩冈的遗憾。”

    王安石在《字说》序中说‘秦烧《诗》《》,杀学士,变古而为隶,是天丧斯文’,而他考订字说,是‘惜乎先王之文缺已久’,‘天之将兴斯文也’。这自许之言,是王安石撰写《字说》,以之占据道统的依据。韩冈这么说可就是拿着王安石的原话来给人添堵。

    陆佃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强忍怒火。身为王安石的弟子,却亲耳听着王安石的女婿隐带讽刺的说话,得费尽心力,才能克制住燃烧在心胸中的熊熊怒意。

    叶涛一般的心中盛怒,声音低沉的问着韩冈:“若是《字说》之论在甲骨文中得证,玉昆你又当如何?”

    “难道在致远心中,韩冈是知错不改的人?”韩冈故意反问。

    当然!陆佃和叶涛心中大叫着,但哪里敢明说出来,只能低头:“不敢。”

    韩冈笑了一声:“殷墟重现人世,正是‘天之将兴斯文也’,可与汉景帝时,圣人故宅夹壁中的《古文尚》现世相提并论,甚至犹有过之。不论之后是印证了《字说》之论,还是得到相反的结论,只要能传承先圣之学,对儒门来说都是好事。若《字说》能得以明证,韩冈愿俯首就学。”

    韩冈如此说着,神情中则是带着自信。

    王安石可是为了一统儒门才撰写的《字说》出来的。眼下只要新学一脉去研究殷墟甲骨,那便是他韩冈和气学的胜利。而且韩冈也绝不会认为《字说》得到甲骨文的印证。能不能印证,并不是新学一脉说得算的。

    瞥了桌的甲骨一眼,陆佃心中暗叹,韩冈定然是胸有成竹,才敢如此放言。

    王安石的《字说》,本来是要取代所有前代的训诂解字之,成为新学一道德的基石,现在却要证明中释义的正确性,这不正是落入了韩冈的陷阱了吗?不唯、不唯、只唯实,这正是韩冈一直在提倡的格物!

    过去韩冈的学问近于自然之道,使得儒门中人都小瞧了他,认为他所学只得一偏,可如今就渐渐图穷匕见了。但从道理,各家拿着经典自述己见,当然比不一件三代遗物来得更有说服力。

    仗着殷墟遗物带来的优势,如同滚刀肉一般的韩冈,让陆佃和叶涛一点办法都没有。韩冈目的就是搅混水,让儒林去争论,除非一口否定殷墟的,否则只要去研究。

    但能否定吗?

    天子绝不会出面的,只有新学为朝廷同风俗一道德,没有天子为新学冲锋陷阵的道理。而政事堂中,王珪亲自将韩冈送到。

    若是王安石和吕惠卿有一人在京中,眼下的局面还能好一些,可是让国子监中的一干学官跟韩冈放对,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叶涛和陆佃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光是地位的差距,就让他们在辩论落尽下风。何况韩冈本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搅了浑水就坐下来看热闹,不在殷墟古文争高下,让人根本无从着手。

    不是韩冈小瞧陆佃和叶涛,他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王安石或二程、司马光这样的人物,始终都是小心谨慎,半点破绽都不敢露,绝不会在那几位擅长的领域中与其较量。而当他对陆、叶这等籍籍无名之辈,凭借自身的地位和身份,辩论的时候可是天然的占着优势。想说什么,都不用太多顾忌,可以明着欺负人。

    “卜为象,筮为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周易卦爻虽说尽为占筮,卜的是数,但何以以‘象’为名?”说到这里,韩冈微微一笑:“且系辞亦有云:易者,象也。这里的易,仅仅是周易吗?”

    韩冈扯淡的话,终于让陆佃忍不住了,勃然作怒,“岂有此理!”

    叶涛亦怒道:“此言大谬!”

    但陆佃和叶涛的愤怒,韩冈如同清风拂面,根本不在意。反而又端起茶盏,悠悠闲闲的再呷了一口。

    六经注我的风气在这里,韩冈硬说《周易》中不称卦数而称卦象,是因为承袭重卜的《归藏》,陆叶二人的愤怒归愤怒,之后世人的驳斥归驳斥,但他说出来照样没问题。

    韩冈对如今的学派之争,本来就是希望越热闹越好。儒林围绕着殷墟遗物闹几十年乃是他梦寐以求的心愿,煽风点火、兴风作浪、火浇油、推波助澜,只要能将气氛炒热起来,有些事韩冈也不介意多做一做。

    反正他的根基可不是在儒门经典,这是其他学派截然不同的地方,从一开始他就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局面向什么方向转变,对韩冈来说都没有差别。争得越厉害越好啊,这样才有趣。

    让儒生们皓首穷经去好了,韩冈会在这段时间里继续发展他的自然之道。当格物对社会对生产的作用越发的显现,便是气学将道统攥在手中的时候!

    注1:利用甲骨卜辞对周易卦辞爻进行印证,甲骨文的发现者王懿荣似乎就说过,但记不太清了。在个人记忆中,能确定的最早应是顾颉刚在二十世纪初时出版的《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帝乙归妹的考证便在其中。甲骨卜辞对更多经典的作用,则可以参看王国维有关殷墟卜辞的一干著作。这是早期的,如今则更多,殷人卜辞和先秦典籍之间相互印证是研究中国古史最重要的线索之一兴趣可自去搜索,在此就不多做科普了,例子实在是举不胜举。但他也不便反驳,王安石对孔子为注《易经》而著《十翼》,一直都抱着深深的怀疑。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八)

    【一会儿还有一,补昨日的_&&】

    “王介甫招的好女婿,王介甫招的好女婿啊”

    暖阁中,富弼半躺半靠在炕头上,带着嘶哑的残喘,低声的笑着

    今年春天的一场病后,富弼明显的苍老了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外客,都在是在家里休养厚厚的青海毛毡盖在膝头上,刚刚改造过的暖阁中,早早的烧起了火炕——这是最近开始在洛阳城中流行冬季取暖手段——房内如同暖春

    皱纹爬满了脸上,脸上的老人斑也越发的显眼露在外面的一双手,青筋突兀,瘦骨嶙峋,似乎只被一层皮包着原本很是富态的韩国公,已是瘦不胜衣,浑黄的双目半睁半闭,完全不见旧日的神采,只是嘶哑干涩的笑声,依然能撼人心魄

    “殷墟……殷墟……”富弼的笑声存在喉间,暗哑浑浊,“韩冈的手段永远都是这么别出心裁啊真想看看在金陵的王介甫是什么样的表情殷墟的事文宽夫【文彦博】他可不会闲着范景仁【范镇】也坐不住,王君贶【王拱辰】的宣徽南院使刚卸任,回洛阳来休养,他一向是喜欢随大流的,别提司马君实了洛阳城中,想看王介甫笑话的不是一个两个”

    富绍庭将滑下来的毛毡向上拉了一点:“也是前些日子党的那一帮人做得过头了,竟然禁了千里镜以韩冈的脾气,哪里可能会忍得住”

    富弼支起眼皮,看着儿子:“还在念着你的那具三寸半的千里镜?”

    富绍庭头低了一点,没敢搭腔他的那具千里镜,光是镜筒前那面三寸多径圆的镜片,连人工带物料就花了整整两百贯,磨制时间近三个月,失败了二十余次才成功造出来的千里镜,沉得拿不住手,只能安装在架子上,但用来观远望月,比能拿在手上的那种货色,要强了不知多少

    在洛阳城中,沉湎于自然之学的富家子弟有着自己的小团体,每隔数日集会一次,谈天说地,也互相比较着各自手上的显微镜和千里镜在秦楼楚馆中一掷千金是斗富,较量谁家的千里镜和显微镜质地优良也是斗富,而富绍庭那具千里镜给他挣了不少面子可也因为名气大了,朝廷的禁令下来,就不方便藏在家里,只能交到官府里去

    富弼瞥了儿子一眼,重又垂下眼帘:“在千里镜的禁令出来前,韩冈咄咄逼人的样子,你也不是没看到论《诗经》,攻《礼记》,韩冈可是一点没手软,逼得党只能从千里镜上着手”

    “可终究还是王安石要‘一道德、同风俗’,才会闹得如今翁婿相争的局面”富绍庭说道

    富弼点点头当年富弼还在朝中的时候,争的只是权柄而已,儒门道统上的纷争,则仅仅是在儒林中,像如今道统之争闹得朝野上下动荡不安,全然是王安石‘一道德’的结果这样的争斗,在未来会给大宋带来些什么,还真是让人担心富弼可是明白的,秦人焚坑儒,其实也是‘一道德’的行动只是在富弼看来,韩冈能闹出眼下这么大的乱子,终究是学朝中无人的结果

    “韩冈会抓时间,他选的这个时间真正好”富弼闭着眼,慢慢的说着:“王珪和蔡确两人站干岸;章惇则与韩冈交好,学诸他也没有参与编写过朝中的学中人,权位连一个比得上韩冈的都没有若是王介甫和福建子在朝中,至于如此狼狈?”

    “当年王、吕二人皆在朝中,但张载最后还是进京讲学了”

    富弼摇摇头:“也不看看那是韩冈用什么换回来的”他笑了一声,当初还有人拿他出使辽国和韩冈的功劳相比,来打压他富弼的名声,不过现在早就对这种事不在意了富弼看看儿子,“王介甫就不说了,论手段,福建子其实也不差他前些日子一大家子从洛阳过,一点声息也没有,让多少人失望了?”

    富绍庭点头,这件事还是他跟富弼说的

    吕惠卿前段时间出外,去陕西任职,正带着全家从洛阳过境,还在洛阳城中的驿馆里住了一夜正常执政出外,就算引罪,一路上照样是饮宴不断但在洛阳的这一个晚上,吕惠卿是清清静静的过了一夜,并不是没人请,而是他全数都谢绝了一早出城,走的也是无声无息,家里的上百仆婢,在路上走时,连点声音都没有,治家甚治军

    “程家就在靠着城西正门,吕惠卿从西门出城,几十辆车马竟然无声无息的就过去了,大程说他根本就没听到一点动静”

    “福建子多聪明的人的,否则王介甫为何要用他?”富弼冷笑:“在洛阳,他是半点破绽也不敢露给人看的”

    洛阳的显贵们全是吕惠卿的仇人,就算在洛阳境内,犯了丁点大小的错,也能给闹到天子面前——司马光还管着西京御史台吕家上下几百口,过境的时候,多少只眼睛盯着,可硬是没挑出一个毛病来,连扰民的罪,都安不到他头上这就是吕惠卿小心的地方,一点也不给人打落水狗的机会

    吕惠卿、章惇,甚至还可以包括韩冈,这些年轻一辈的心术、手段和能力,并不输他们庆历皇佑年间当政的这群老家伙们

    富弼看着盖在自己膝头上的毛毡,要不是自家没几年好活了,真想跟那些小辈周旋一番

    说了一阵话,富弼也觉得累了富绍庭感觉出来了,轻声问道:“大人,要不先喝点茶歇一歇?”

    富弼先点点头,立刻又嘱咐道:“熟水就行了”他这几个月喝药喝伤了,占点药味的茶汤、饮子都不想碰,也就没滋味的熟水喝得下口

    富绍庭应了,招呼外间的人端熟水上来之前父子说私话,贴身的仆婢都在外面候着

    富弼喝了两口水,外间这时有了点动静,一人进来禀报,“去独乐园传话的人已经回来了,还带了司马家的人来,说是来给相公问安”

    一接到韩冈借殷墟与王安石辩《字说》消息,富弼就派了人去通知司马光,司马光回复得倒是快得很

    富绍庭问了一下富弼,“大人要不要见他”

    富弼摇摇头,“人就不见了,你去回个话,说劳他挂心为父又老又病,没心思管这些,这件事让司马十二出面是最好的”

    富绍庭应了就要出去,却又被富弼叫住,“顺便将去独乐园的人叫进来”

    待人进来后,背后垫了两个靠垫,富弼略坐直了身子:“你去独乐园,司马君实怎么说?”

    那仆人低头道:“回老相公的话,司马学士只说知道了,并没多问只问相公的身子好了没有?又遣了家中的亲随来向老相公问安”

    富弼手指动了一下,示意那仆人出去,静静的坐了一阵,忽的一声嗤笑:“也是个不甘心的”

    被人服侍着躺了下来,富弼合上眼帘,静静的休息起来

    富绍庭出去亲自打发了司马光的家人,刚要回去看看父亲是不是歇下来了,一名家丁就拿了张帖子进来:“潞公使人送帖子来了”

    富绍庭接过帖子,却是文彦博意欲约期拜访,问富弼午后有没有空文彦博身份不同,不是小了一辈的司马光,他的帖子是不能耽搁的富绍庭拿着帖子进去后,将刚刚准备入睡的富弼请了起来

    富弼皱着眉,翻来覆去看着帖子,叹息着:“文宽夫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但等他在富绍庭写得回帖上签了名,送来的帖子又多了两张,都是城中致仕老臣的问候帖子,幸而没有说今天就上门拜访富弼摇着头:“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天上响了雷,地里的蚯蚓就呆不住了”

    到了午后,文彦博果然到了看到被富绍庭搀扶着的富弼,文彦博立刻快步上前两人年齿相近,但现在站在一起,富弼明显比文彦博要苍老许多

    “彦国,你可是清减了不过看着还是精神,倒让我放心了……秋风带寒,先进去再说话”

    一个夏天没相见,文彦博上门来便是嘘寒问暖待到在见客的小厅中坐定,奉上了茶汤之后,文彦博就捋着胡须笑了起来:“千挑万选的女婿都离心离德,王安石的眼光终归是不到家啊为争千里镜,可真是敢下手”

    “韩冈不是因为千里镜的禁令在上请编修《本草纲目》之前,他就已经就有将殷墟发掘出来的念头编药典,恐怕就是为了将殷墟甲骨给带出来”富弼感叹起来:“也亏他想得出来”顿了一顿,又道:“心性也难得”

    富弼可不管当年文彦博和韩冈的旧怨,照样对韩冈赞许有加

    文彦博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低头喝了口茶

    文彦博也知道富弼当年同样是跟他的岳父晏殊过不去,看到现在的韩冈,多半是想起了他自己只是还是有些不痛快

    富弼岔开话题:“二程当是也收到消息了,他们那里怎么说?”

    “程伯淳去拜访了司马十二程颐则是到了我这里坐了坐我便顺手送了两本金石拓本给他这件事也没他们说话的份但与王介甫争道统,他们也不比气学稍差”

    要不是有着开宗立派的地位,以程颢程颐的年纪和地位,如何够资格在富、文这样的豪门家里被视为上宾?

    学成为官学之后,把持了科举,使得门中失了许多弟子二程一直都是隐忍不发,苦苦挨着时间但王安石、吕惠卿几年间接连出外,韩冈近日又不断与学交手,甚至将王安石准备一锤定音的《字说》,给闹得站不住脚,这么好的机会,二程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

    富弼道:“进士一科以诗赋取士,从唐时延续至熙宁三年,经过了近四百年时间,才被王介甫给推倒自熙宁六年开始,科举纯以三经义取士,至今也仅仅三科根基尚且不稳,犹有动摇的机会不过一旦给学扎下根来,说不准又会是个几百年”

    “说的正是”文彦博略提了声:“只为圣教正道,也得让人明白学的错缪之处岂能让韩冈一人居前?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九)

    【第二】

    十天

    东京距洛阳四百五十里东京城中的闻,传到西京洛阳,一般要五天时间一般的奏章和公文传递,从洛阳送到京城,也同样要五天的时间

    而司马光请求朝廷派遣专人保护并发掘殷墟,以明先王之文的奏章,出现在通进银台司中,距离韩冈和苏颂公布有关殷墟和甲骨文的消息,只过去了十天

    公文传递的时间是不可能缩减的,半天都不可能不是军情,不可能动用马递和急脚递,普通的步递铺兵,绝不会闲着没事的多走一站

    而无论如何,从东京将消息传往洛阳,度再快也不会缩减到三天以下

    两天,一天,甚至可能只有一个晚上,让司马光来写奏章这个时间对于一篇几千字的奏章,可以说是很少了,可司马光还是给写了出来了

    不仅是司马光,文彦博、富弼、范镇等洛阳老臣也都写了奏章不过富弼的奏章据说只是一封谢上表,感谢赵顼前段时间赐下的药物,但也有说法,是跟文彦博和司马光等人一样,都想趁机踩上王安石一脚

    能惊动这一干人等,也在韩冈的意料之中毕竟机会难得,毕竟在洛阳憋屈了很多年了

    学是官学,把持着儒生们进入官场的权力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将之从台上推下来除了天子支持学以外,另一方面,不论是气学还是程门道学,都还没有一个如同《三经义》一般系统化的儒门经典的注解

    但对韩冈来说,纵然一时间不可能动摇学把持官学的地位,也决不能让学将儒门道统控制在手中一旦给学彻底站稳脚跟百十年内,韩冈估计大概也只有痛失半壁江山那般剧烈的动荡,才能动摇得了学的权威地位了

    “终究不是学术之争啊”坐在家中的小院中,韩冈拈着一片枯黄的梧桐落叶,已是深秋近冬的时节了

    虽然也是道统之争,但多的还是由政治决定学术和政治所占的份量,有着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巨大差别

    法、学、党,是一体的,打击学,就是打击法和党赵顼无意改变法,要维护现在稳定的局面,这样一来,也就是不会允许有人动摇学的地位不过同样的道理,有机会通过打击学,连带着打击到法和党,旧党中人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官人,”周南在桌边剥着板栗,用剪刀将外壳剪开,将金黄色的栗子一颗颗的放到韩冈手边,“殷墟的事,官人到底打算做到哪一步?”

    严素心和韩云娘正亲手为家里的几个孩子缝制冬衣,虽然完全没有必要,但也是平日里打发时间的办法周南这一问,手上的针线活就停了

    王旖坐在炕上看着,看都不看韩冈这边,但翻的动作在听到这句话后,也一下停了下来

    王旖虽然不是在跟韩冈怄气,但心情不好已经有好些天了,这事连韩冈都没办法

    韩冈瞥了妻子一眼,“最好是将千里镜的禁令撤销”

    看了眼妻妾们一下变得惊讶起来的表情,他又笑着道:“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天子和朝廷的脸面还是得要顾及……至少三五年之内不可能而且就算是三五年之后,想要解禁,也得要有个合适的借口比如辽国已经可以自产千里镜什么的”

    毕竟千里镜不是可以用来厮杀的武器,民间拥有了硬弩、甲胄和长杆兵器,就有用来编制军队的可能,光拿着千里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来上阵厮杀至于观察天象,只要不涉及谶纬,让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混过去了

    但周南似乎是误会了,惊得掩住嘴:“官人,你是要将千里镜传给辽人?”

    韩冈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摇头笑道:“别误会,也不要小瞧辽人,休提辽国现在掌权的还是耶律乙辛依靠飞船,他已经占尽了便宜在种痘法上,也享受到了足够的好处雪橇车在辽国运用得比大宋广,他又怎么可能会放弃仿造千里镜?”

    “那样岂不是还要等很久?”严素心问道

    “是啊,所以禁令的事,只能先认命了,眼下为夫只求朝廷接下来不要干预太多”韩冈将栗子一个个丢进嘴里,“如果仅止于学术,我是不怕任何人的,气学也不输于任何一家学派”

    韩冈的豪言,让王旖行沉默,周南像是要转换一下气氛,问韩冈道:“官人想要天子怎么做?”

    “这件事还是让天子去考虑,做臣子的可不能越俎代庖”韩冈笑道,“只要愿意去发掘殷墟就可以了”

    虽是这么说,但他解开殷墟谜团,以及司马光和文彦博等人的奏章,其实都是没将天子太过放在眼里的表现否则就该学习王珪,皇帝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所有的能经常面对天子的朝臣,都知道所谓皇帝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只是敬畏皇帝所代表的那份生杀予夺的权力,隐藏起来的悖逆思想仅仅是程度深浅不同罢了

    “这样一来,殷墟便是要毁于一旦了”王旖放下了,“官人可知晓,天下的盗墓贼决不会放过殷墟”

    “殷墟那可是一座都城,摸金校尉想要让一座都城毁于一旦,可得用上几十上百年的时间”

    盗墓贼的问题的确存在,但韩冈不会自己出面去催促天子早下决断他之前已经做得够多了,继续出手,可是会过犹不及,甚至引来天子的逆反心理

    韩琦家就在安阳,安阳的土地有一多半是在韩家名下,外人想去盗墓,也得没那么容易运气不好,就会被当地的保甲给捉住不过当地的百姓,就地挖掘,然后将文物卖给外来的古董贩子,这样的事后世便禁绝不了,这个时代是不用指望

    对于考古,韩冈只知道一丁点连粗浅都还够不上的常识,比如那种如同九宫格一般的挖掘现场,比如按时间排列的地层,还有通过残存的遗迹结构,可以去推测当时的社会制度、建筑制度但细节一概欠奉

    但韩冈清楚,考古学对遗迹发掘时的保护措施,是在不断实践中逐渐进步的要让考古学真正称为一门有深度的学科,而不是由人随意挖掘,只去关心和研究挖出来的器物,需要大量的现场积累而这一次的殷墟,如果朝廷能组织发掘,应当就能总结出大量考古学现场发掘的经验来,也能吸引大量研究金石的儒生

    只不过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能玩金石的,都不是普通的儒生,全都是有钱有闲的主儿考古学这东西,也只有和平年代才能让人静心下来研究,换作是乱世,生存和生产才是排在最前的重要课题

    这个世代也许还不算乱世,但若是继续发展下去,多半还是避免不了陷入乱世所以他希望能尽快做到大的影响

    当然,这些也是自我开脱的话从本心上,韩冈重人而轻物一边是殷商古迹,一边是普通百姓,两者放在一起让韩冈选择拯救哪一方,韩冈绝对是选人而不是选物

    不过韩冈完全可以说,他是学了孔老夫子的做法,仿效圣人而为将三代留存下来的资料,删减到百篇,编纂成《尚》从商、周王室,到诸侯国,再到民间,搜集而来的数以千的诗歌,经过删修,就只剩下三百篇,编纂成《诗经》还有《春秋》,这部鲁国国史,也是被孔子大加删改,以求微言大义,符合儒门之旨大量抛弃和毁坏原始资料,修改成合乎己意的文字,都是孔子做的

    前生受到的教育,以及来到这个时代后,充斥于世间每一个角落,每日都能感受到的中央之国的自负,让韩冈绝对无法容忍那一个世界的历史重演

    韩冈自视是很高的,至少不缺乏改变未来的使命感——尽管这个使命或许可能并不存在在韩冈心中,过去不是不重要,但远不及现在和未来重要在压到一切的大义面前,区区一个殷墟的牺牲,韩冈觉得很值得,这个交换实在太便宜了如果牺牲的是人的生命,韩冈免不了要犹豫再三,但换作是古代的遗迹,他却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若是这个世界的未来还是在重复着旧事,那么将先人的遗产继续留在地底还有什么意义?给千年后的域外蛮夷妆点自家的房?还是连同一个伟大文明的耻辱一并陈列在博物馆中?

    敦煌也拿下来了,但韩冈却没去动敦煌莫高窟里所藏珍宝的主意有意义的牺牲,和无意义的浪费,他分得很清楚

    虽然历史已经确定改变,就算女真人能崛起,也不可能复制旧日的历史,但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现其他的问题要想确保未来能走向韩冈所期望的方向,那么就必须尽快让他能够发挥出自己的实力

    韩冈没有时间耽搁,他缺乏的正是时间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十)

    暮色降临,韩家的正厅中灯火通明,一向不喜游宴的韩冈难得的设宴待客,虽然宴席上没有伎乐,却也足够热闹

    韩冈多年来京内京外任职多处,推荐了不少官员出来,而在韩冈府上,也养着十几名门客,加上气学的门人弟子,为数是众多不过能当得起韩冈设宴接风洗尘的,也就是寥寥数人,黄裳便是其中之一

    在韩冈自河东任上调任太常寺之后,黄裳也辞了在河东的差遣,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跟着韩冈回京城,而是先回了家乡一趟到了快入冬的时候,才回到京城韩冈一向看重黄裳,待到他入京,便摆下宴席,为其接风洗尘

    酒宴之后,韩冈又在房中招待了黄裳,端着茶,坐下来说话

    半年不见,黄裳黑瘦了一点从河东到福建,再从福建进京,奔波万里,外形上有这样的变化也正常不过看着精神得很

    “这一次勉仲进京,是不是一直待到两年后的进士科?”韩冈问着黄裳

    黄裳点点头,道:“其实只有一年半了离解试是只有一年时不我待啊”

    “说得也是,的确没多久了”看来黄裳在考试前,是不准备候阙出来做事了,要专心致志的准备科举,韩冈笑道,“不过以勉仲之材,厚积薄发,今科定然是能高中的”

    “多谢龙图吉言”黄裳低头谢了韩冈

    坐着喝了杯茶,韩冈问着黄裳:“勉仲这一次回乡,一路上所见福建和江南今秋的收成如何?”

    “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丰年,各路皆是稻谷满仓就是福建,只靠广西海运来的六十万石稻米,一路的在粮食上的亏空也弥补上了,此乃端明之功”黄裳先说了两句好话,“不过就担心谷贱伤农,今年各处的常平仓已经都收满了,明年若还是丰收,粮价肯定要大跌了……其实今年江南的酒价已经跌了三成还多”

    “三成?怎么这么多?”

    酿酒靠的是粮食,荒年粮食少,酒****,丰年粮食多,酒价跌,这是正常的但丰年喝酒的人也多,这样的年景,酒价一下跌下来三成,这个数目未免就多了些

    韩冈也有些头疼,明年要还是丰年,粮价必然是要跌的最好的办法,是兴修水利或是交通等工役,消耗一部分钱粮,以稳定明年的粮价税赋收上来就是该花的,要是学着文景之治,粮食烂在仓库里,串钱的索子一并朽烂,那就太过浪费以现在的存储水平,四五年后的稻米早就发黑霉烂了,保证有三年之积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这个问题,只能让天子和政事堂去头疼了,韩冈处在现在的位置上,却是连一句话都插不上,没资格去干预,正经是将现在的工作做好才是

    黄裳也知道韩冈现在的职位在这些事上插不上嘴,也不再多提,道:“上京过金陵的时候,黄裳顺道拜见了介甫相公一面,也带了信回来”

    韩冈前面已经听说了黄裳去了半山园,黄裳是韩冈的门客,从河东南下时,韩冈顺便就托他给王安石带了信和礼物不过主要还是将黄裳介绍给王安石通过顺丰行和自家的人手,韩冈与王安石之间的信函,基本上两个月就能联系上一次,用不着借外人之手来通信但他没想到黄裳回程的时候又去了半山园拜访了一趟

    “家岳说了什么?”

    “介甫相公只是与黄裳谈了些解字上的话题”黄裳回道

    “如何?”

    “介甫相公这几年佛经读得多了……”黄裳摇摇头,“解字又多不合古意”

    韩冈神色一动:“《字说》和殷墟之事,勉仲你是不是已经听说了?”

    “在南京的驿馆中听说了”黄裳沉声道,“端明编纂《药典》,正好收到相州的甲骨,真乃是天意了”

    “时运而已”韩冈笑了一笑,将家中留存的几块甲骨拿出来展示给黄裳,“多的还在编修局中,勉仲若有雅兴,可以往编修局一行……就在太常寺中”

    黄裳现在已经是以气学门徒自居,拿着甲骨文眯着眼睛看了好一阵,才放了下来对韩冈道:“不是端明,真不会有几人能注意到有些见识的士大夫,又有谁会去检视药材”顿了一下,又道“听说已经有不少元老上请天子早日决定发掘殷墟,”

    “上的人是不少,不过天子还没有下定决心”

    请求发掘殷墟的老臣越来越多了施行法的优点,在西夏灭亡之后,已经为天下大多数士人所认同,让天子坚定了百倍的信心由此一来,想动摇法,完全不切实际已经远离朝堂十余年的一干老臣,根本不可能有多少机会来攻击法若是老调重弹,说什么民怨,这几年的天下各路大丰收,也能让他们的老脸都丢尽韩冈眼下给予他们的机会,可以说是多年来唯一的机会,就是只为一泄旧怨,他们也不会放过,而且又不是反对法,天子也是无可奈何

    所以黄裳笑道:““再拖也拖不了多久的”

    “的确拖不了多久,再过几天,消息遍传天下,恐怕长安、洛阳的盗墓贼全都要往安阳去了”韩冈忽的低声笑道

    “那韩忠献岂不是难以安生了?”

    “应该不至于”再大的胆子也不至于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韩琦才死几年?朝廷和后代都有人看着,“不过也不排除韩家拿此事当借口来反对发掘殷墟……毕竟那是在安阳”

    “韩忠献家会反对?”

    “韩家的产业半相州,当然不会愿意看到朝廷在他家的田地里面挖坑毕竟那是殷墟,不是一座两座的古墓,而是两千年前的一座都城一旦朝廷决定发掘殷墟,韩家的损失将不在少数”

    韩琦出身安阳,又相三朝、立二帝,原本官员不得在本籍任官的规矩,都为他破例了四次等到韩琦在判相州的任上病逝,接任的相州知州姓韩名正彦,正是韩琦的侄儿——之所以没让儿子来接任,那是因为要守孝三载的缘故——对于韩琦一家,几任天子都是给足了面子

    相州田地有三成——而且是最好的那三成——是韩家的,相州各县的店铺有一半跟韩琦家脱不开关系,不过这些产业大部分用了诡名寄产的手段,寄托在了他人的名下,所以看起来不是那么扎眼只是这等情报,根本不用费神去查,到相州的酒楼茶肆坐一坐,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了韩冈本来以为韩琦的儿子、女婿会来找自己,但这些天下来,一直都没有动静

    韩冈继续道:“若是发掘殷墟,韩忠献家多半是反对的一旦韩家上表说此举惊扰先人,天子或许会顺水推舟也说不定对韩家来说,佃租的损失还是小事,万一有人首告韩家私藏殷商天子祭器,那就是黄泥落裤裆,罪名就算能洗脱,至少也要脱一层皮而且树大有枯枝,相州韩家家大业大,人口繁多,不肖子孙不在少数,若是出了一个贪财好利的,能将一族上下千百口人都拖累进去”

    虽然韩家的反对声几乎是必然的,但韩冈对此并不在意

    韩家人丁旺盛,虽然相州那么多的产业都是韩家的,但上上下下靠着韩家吃饭的人也是个极为庞大的数目,又要维持着韩家的体面,每年的租税、贸易和放贷等收入,只能说勉强够用韩家子弟要享受,做些不正当的买卖,也是免不了的

    当真以为安阳地里的那些古董千百年来都没有人发现?那是笑话没被注意的是甲骨文,殷商铜器和陶器,早几百年就给挖出来了不少韩冈派去相州的人,在搜集到占卜的甲骨之余,还收购了两件殷商青铜礼器,便是明证

    尽管顺丰行与韩琦家下面的商行没有什么来往,但雍商之中,与之作买卖的还是有那么两三家透过他们,韩琦家的一些情况,韩冈了解得不少——也不仅是相州韩家,国内的一干豪门中有五六成的家底,韩冈都能做到心中有数,比起皇帝和官府都要清楚

    只要抓好了这个问题,就是韩琦复生也没办法解决,随着地里面掘出来的礼器越来越多,给予天子和相州韩家的回旋余地就越小,迟早的要对韩冈进行妥协

    一座城池中能发现的器物,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出相州韩家也不可能遮掩的住,随着时间推移,殷墟的名声将会越来越大,那时候发掘出来的殷墟遗物将会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下,天子也没办法完全由着自己的心意来压制既成事实,并不一定需要司母戊大方鼎一样的证据

    不过若是当真能从地下将上千斤重的礼器给发掘出来,届时天下都会轰动,别说《字说》,就是天子也得低头那可是比传国玉玺古老的器物,放在太庙或是南郊祭天的场合,天子也是脸上有光

    在见证人遍及天下的时候,事实是无法抹杀的,天子的权力对此也无法施为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11)

    【第二更】

    自从西京的元老重臣们接连本,几天时间的过去后,天子、请求发掘殷墟的朝臣也越来越多,住在南京的几名老臣言辞恳切的向天子请求。但天子始终没有一个回应,一直保持着令人玩味的沉默,这让朝廷之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谁都不知道天子是不是又要强行将这件事压下去,许多人都等着想看看韩冈还能有什么招数来应变。

    不过处在漩涡之中的韩冈,则是安安稳稳的在编修局中主持《本草纲目》的编修工作,顺便甲骨文的整理和拓印让兴趣浓厚的黄裳负责了——反正这件事可以慢慢来,并不耽搁他迎考的复习——另一便则继续整顿厚生司和太医局的工作,只是心里面藏着怨愤越发的浓重起来。

    韩冈尊敬王安石、张载、程颢还有许多儒者的品行和为人,但对儒生们皓首穷经的行为,很难给予更多的认同,这世可由有着更多的正经事该做。可身在这个时代,却不得不披一层羊皮,得小心谨慎的将有益于天下的知识一点点的放出来。

    虽说这也是为了尽量不浪费这些知识所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可这般小心翼翼如同做贼的行事作风,加之时时提防被人拆穿,十年时间不得不苦读儒典经籍,要说韩冈不觉得憋屈,那是绝对是谎话。眼下皇帝一直做着绊脚石,韩冈可是越发的看天子不顺眼,只是这些心思只能藏在心底。

    每天照常在太常寺中处理三个衙门的一应公事,到了日暮放衙后,便照常回家,并不去酒楼去招妓饮宴,也极少接受他人的邀请。

    但这一日到了午后,一封署名韩缜的请帖送到了韩冈的案头,考虑了片刻之后,韩冈在请贴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复。

    参知政事韩缜请客,由于过去曾在群牧司**事,加在胜州划界谈判韩冈帮了不少忙,韩冈与韩缜之间有几分交情在,他设宴请客,韩冈也的确不便拒绝。

    苏颂就在旁边看着韩冈将韩缜的家人打发出去,便随口问道:“韩玉汝无缘无故请客,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韩冈摇着头:“说不清楚,反正不会是吃饭喝酒。”韩缜的宴请是打探消息,还是代替某人传话,韩冈一时间也没办法猜得透,但要说请客只为吃饭聊天,韩冈和韩缜的交情还不到这一步。

    “说不定是请玉昆你赏花的,秋菊再不赏,就只能等着赏梅花了。”

    “那也要韩冈会做诗才行……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什么?”苏颂问道。

    “绝对不会是请韩冈去联谱联宗的。”韩冈笑着说道。

    苏颂闻言,当即一阵大笑,笑罢却又道:“那可说不准,有玉昆你在,别说灵寿韩,就是安阳韩,也照样愿意交你这门亲啊。”

    韩冈的嘴角向下扯了一下,“寒门素户,可是不敢高攀。”

    相州安阳出身的韩琦家就不说了,相三帝立二主,天子都要承他的情,乃是外臣之中,最为显贵的一门。灵寿韩家,韩亿是参知政事,韩绛是宰相,韩缜现如今也是参知政事,再往前,也是历代为显宦,标准的簪缨世家。虽说比不从东汉到隋唐延续几百年的山东士族,但也是当世数得着的豪门。

    而韩冈人人都视其为宰相之备,不出意外,日后必然能入居东府。如此一来,韩姓在这天水一朝,可是数得着的显赫。只是三韩并非一族,一句八百年前是一家也勉强得很。

    不过今世间同姓联宗攀亲的多,尤其是门第不显的寒门士人,都愿意攀个贵胄同姓,是不是同族也没人在意。就是曾经垂帘听政的章献明肃太后刘娥,也因为自家的寒微出身,想与一刘姓重臣联宗,认下一门亲,只是给人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韩冈也是没兴趣随便跟人攀亲,早年还是寒微小臣时,连两个韩姓显贵家的大门都没有进过一次,现在就更不需要了。而且在清议中,这样的事终究还是会惹人非议,在天子那里,更是对前途有碍。

    韩冈和苏颂说笑了几句,这件事也就放在了一边去了。待到放衙之后,韩缜派来的家丁便已在太常寺门前等候韩冈,在前面引路,一路将韩冈领到了参知政事的宅邸前。

    参知政事的府,求见的官员数以百计,如同当年王安石任职东府,王韶担任枢密副使时那般车马盈巷。但韩缜的儿子就在巷口迎接韩冈的到来,让堵在巷中的人马全都避让了开去,径直入了韩缜府。

    韩缜设下的是私宴,请的只是韩冈一人,也知道韩冈好清静的性子,并没有将家里养的伎乐搬出来表演,但累世簪缨,世家的底蕴远不是寒门可比,器皿和食材都是第一流的。

    坐在在池畔小轩中,凭栏而亡,月色下,庭院中假山和水塘的景致尽收眼底,却因为生得极旺的炉火,而一点感受不到深秋之夜的寒意。

    与韩冈对饮了一杯烫过的烧刀子,韩缜叹着满口的酒气;“眼见着就要入冬了,今年又是南郊之年,下下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开封府今天终于将圜丘和青城行宫给修好了,也没有个空闲。”

    “尚幸太常寺中倒是清闲。”

    见韩缜不忙着进入正题,韩冈也不急,笑着饮酒吃菜,韩缜家菜肴的口味还当真不错。严素心和家里的厨子虽然也不差,但还是比不豪门家宅里面的名厨。

    “太常寺不涉礼制,也就本朝如此。县令不在县,刺史不在州,六部九寺没一个实职。这官制乱得跟一团麻似的。”

    “不是有传言说朝廷要改制吗?”韩冈道,“若真能正本清源,倒也是不错。”

    “那样的话,玉昆你这个太常寺可就要忙起来了。”

    “那还是不要改的好。”韩冈哈哈笑道,“清贵的差事可是难找的很。”

    韩缜也笑了起来,斟满酒又与韩冈对饮了一杯。

    韩冈放下酒杯:“对了,听说这一次南郊,家岳要改国转封了?”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封赠群臣,赏赐诸军,大赦天下,这些都是应有之事。参加国家最高一级的祭典,也是一份功劳。若是到年底的时候,韩冈还能在京城中,照样能够得以受赏。

    早半年前,韩冈就听说朝廷准备在今年冬至的郊天大典时,给几名重臣晋爵封国,已经封国公的则改国转封,其中就包括王安石。

    “当然。”韩缜欣然回答:“介甫的舒国公做了多年,也到了转封的时候。”

    “是否是晋封荆国公?”

    “玉昆也听说了?”韩缜带着酒意笑道,“这宫中真的是跟渔网一样,满是洞,什么样的消息都保不住。”

    韩冈没有笑,形容冷峻:“这是太常礼院的意思,还是政事堂的意思?”

    韩缜一愣,“玉昆此言何意?”

    王安石的舒国公已经做了很久了,晋升一级也是好事,但从舒国公转封荆国公可就不是什么好词了。

    “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不过荆国公倒也不是恶称,可是从舒国公晋封荆国公就不一样了。”

    韩缜算是听明白了韩冈想说什么,微微皱起眉头:“玉昆想说的可是‘戎狄是膺,荆舒是惩’?”

    韩冈点点头,《诗经》中这一句,不用解释,只看字面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辞。单纯的舒国公或荆国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合在一起,免不了要惹人联想了。

    韩缜沉吟了一下,“……玉昆,你觉得令岳是在意这等事的人吗?”

    “所以身为晚辈,就不能坐视不理。”韩冈坐直了身子,正色对韩缜道:“想来天子为家岳改国,乃是褒奖之意。而以荆国公替舒国公,岂不是坏了天子的一片心意。”

    王安石转封荆国公,韩冈不知这个消息传到王安石那里,他究竟是什么心情?或许真如韩缜所说,根本不会在意。

    只是韩冈对王安石有一份敬意,在变法能坚持到底,国家昌盛的功劳就在王安石身,怎么也不能看着他为国为民一番操劳之后,还要受人羞辱。

    即便没有这一条,就是看在自己的妻子份,韩冈也不能容忍朝中有人拿封爵来讽刺,学派的争斗归争斗,但他可不想这个争斗延伸到亲戚关系中。而且韩冈正需要一个机会,向外界表明这个态度。

    韩缜沉默了有好半晌吗,最终还是点头道:“明日我会跟王禹玉和蔡持正商议此事,会给玉昆你一个交代啊。”

    韩冈举杯感谢,韩缜又立刻回敬,来回几次之后,气氛稍稍热烈了起来起来。只是今夜的酒席,韩缜却没有提一个字他宴请韩冈的本意。

    但不说话这件事,也能让韩冈明白了韩缜请客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某人在背后指使。韩冈无意将矛盾表面化,甚至有弥补裂痕的意思,不过他需要气学能继续发扬光大,则是必要的前提条件,如果不能满足,他不介意与新学死磕到底。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12)

    【昨日有事断,向各位说声抱歉,今天补回】

    从洛阳到相州,用了十天的时间

    相州的治所位于安阳,这座城池位于沟通南北的要道之上,南北城门处向来最为热闹如今因为殷墟之事,是热闹了几分

    从马车上下来,张相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颠散了转了转脖子,竟然嘎嘎的响了两声,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四十多岁,还在外面奔波,身子骨自然是吃不消

    走进面前的客栈,张相直接报了姓名客栈掌柜脸上的笑容加谦和,颧骨上的肉都堆了起来:“可是京城集古轩的张掌柜?令仆已经定下了一间上房,就在院后令仆十九哥刚刚出去,还没有回来”

    张相点点头,被人领着进了后院

    这间客栈,档次在酒楼和脚店之间,南来北往的行商住得最多往后院的上房去,路上遇到的几个全都是商人的打扮

    不过最后擦身而过的两人,张相感觉到,他们有着跟自己相似的味道

    ‘鼻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灵’

    从两名汉子的背后收回视线,只消看了几眼,张相已经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张相一贯自称是集古轩的二掌柜,来相州收货,而实际上,集古轩这块牌子天南地北都有人挂,再俗烂不过,想查底细,没个一年半载都查不出来

    张相知道,做他这行买卖的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行走在乡野之中,四出收购来历不明的古董,若没有能说的过去的身份,直接被捉到官府里的几率,甚至比贩私盐的都要高,被黑吃黑的可能就高了

    只是风险大归大,利润则只会大像他这样的古董贩子,最喜欢的便是历朝历代的古城旧都长安、洛阳这两座千古名都就不必说了,相州安阳的名气,这一个月下来,在张相的这一行中,可就要直追长安、洛阳了

    当日在开封城外的板桥镇上听到了传闻,张相当即便遣了族弟快马赶到安阳打前站自己回洛阳将手上的大小事务处理完毕,也带着钱钞赶来安阳

    张相所入住的这一档次的客栈,全都靠着城门他事先先期来此的族弟张十九约定好在南门东首第一家订房,如果客满就往下顺延所以一进城中,张相直接就找到了地方

    只是张十九现在出去了,人并不在房中推门进房,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贵重的陈设,但打扫的还算干净

    领路的小子退出去了,让随行的伴当去整理行装,张相随手展开放在桌上一张蹴鞠小报——深秋近冬的时节,正是各州的蹴鞠联赛如火如荼的时候——只是他看了两眼,就丢到了一边

    相州这边的蹴鞠联赛是韩家的人在背后主持,说热闹也热闹,但终究还是不如京城和洛阳东京、西京的达官贵人多,又讲究个脸面,就算操纵比赛结果,也不敢做得明目张胆,使得赌客也信任这样的比赛但相州这边是一家独大,只看小报上一场场比赛的结果,张相就知道,里面肯定有鬼这样鬼才会下场去赌

    张相要等的人,并没有让他等候太久小半个时辰后,一个精瘦精瘦的后生推门捡来,手脚细长,举止利落,看起来十分干练正是张相先派来相州安阳的张十九

    一见张相,张十九便道:“哥哥来得迟了”

    “十九,你这话怎么说的?”

    “甲骨的价钱涨到天上去了方才小弟去外面走了一遭,乡下的甲骨,只要品相好的,都已经涨到了一贯一片,字多的还要加钱只敢先买下两片”

    张十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的打开,五六层后,才是两片刻了几列小字,发黄泛白的龟甲,

    捧着龟甲到长相面前,他叹了一口气,“真得多谢小韩学士,要不是他揭了底,这龙骨就只能卖出骨头价,哪里能像现在这样一片就能值一贯?一个月前,恐怕都不会有人能想到,骨头上的字有这么值钱”

    “你也不想想现在有多少家同行来安阳收货?”张相说着,接过龟甲,也不用手拿,还是用布包托着他方才还看到两个,想来着相州城中,跟他做着同样买卖的同行,绝不会太少

    将龟甲小心的放在桌上,张相仔仔细细的看着,还从怀里掏出一个放大镜,照着上面似字似画的甲骨文

    张十九在旁说着:“但现在涨得太快了下面的村里都是各家私藏,硬是不肯就这么买,还想等着涨得高一点照这势头,再过一个月,恐怕价钱能涨到十倍都不止”

    张相拿着放大镜,眼神专注,随口应着张十九的话:“等再过一个月,假货就多了价钱不一定能比现在还高”

    张相一边说话,一边细致入微的审视着两片价值高昂的龟甲过了半日,伴当已经将行礼收拾好,张相才抬起头:“原来这就是殷商古文,难怪几千年都没人注意看到东西才知道是为什么”

    将两片龟甲收起来,张相站起身,对张十九道:“先到外面转转,探探风声再说”

    “哥哥一路过来辛苦,也不多歇一歇?”张十九问道

    “正经事要紧”张相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可急得很,他这一次出来,可是带上了不少家当,是决不能亏本的

    张相一行三人,只将一点贵重的细软带在身上,径直出了客栈

    三人刚刚跨出客栈,迎面就是当当当的一阵锣响,一伙人敲着两面破锣,从南门鱼贯进城,一下就吸引了数百人夹道围观

    张相三人驻足观望

    从穿着打扮上,这一伙人都是乡里的农民不过一个个提着棍棒,拿着长叉,敞着前胸的衣襟,多半是保甲中的保丁的身份

    在这伙人之中,还有两个人,被四马攒蹄绑在杠子上,扛着进了城门跟乡里面打到人熊、大虫时一个待遇

    “又是哪家不开眼的贼寇被生擒了?”张相远远望着,笑着道,“这可是河北的保甲”

    保甲法推行有年,过境劫掠的贼寇往往就被保甲给捉了,使得地方上的治安渐渐的好了不少,尤其是河北山西这些民风强悍的地方,贼人的下场十分凄惨旧年仁宗时,强人穿府过县,‘一伙多过一伙’的情况已经不复存在路上的商旅和行人,也比旧年多了许多

    张十九挤进人群去打探消息,过了片刻又脸色发白的挤了回来,“哥哥,不好了,是大名府的刘豹子失了风,说是掘人坟墓给捉到了”

    张相脸色也变了,刘豹子那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古董贩子,怎么就给人当盗墓贼给打了?张相没听说过他什么时候客串过摸金校尉

    踮起脚,仔仔细细盯着杠子上的两个倒霉鬼一阵,张相就加疑惑起来,“我怎么没看到刘豹子?”

    “给保丁当场打死了,首级就挂在前面人死了,样子就全变了但脸上那块烫出来的花斑,不是刘豹子还会是谁?”

    张相再往前看,一行人已经往州衙的方向走远了他皱着眉头,视线追着人跟了一阵,最后摇摇头,终究还是不愿相信

    “刘豹子做这买卖做了三十年,你几曾听过他亲自下手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好歹也有十几万贯的身家了,去年又纳了一个小妾,身娇肉贵,疯了才上阵要不是这一回是出来的买卖,他肯定是守在大名府,根本都不会往相州这里过来”

    盗墓贼就跟贩私盐的一样,都是将脑袋悬在腰带上,而且名声坏但刘豹子只管收货,就是遭报应也是做贼的先遭殃

    “或许是刘豹子多半是心里急”张十九猜测着,“乡里的村夫一个个粗手笨脚,那些龟甲骨片,劲道用的大了点可就碎了,一铲子下去能有多少又不是拿来做药,碎了照样能派上用场……”

    “再急也不会亲自上阵的”张相不相信,“刘豹子那人,我打过好几次交道,从来不冒风险”

    张十九几乎都要赌咒发誓,可张相仍是半信半疑

    突然两人的背后一声唤:“这不是张五哥?”

    张相闻声回头,就看到一个相熟的面孔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人横拉竖拽,扯到后面的巷子里

    “周小乙,你这是作甚?”张相挣脱开来,护着衣襟怒声质问着他认识此人,也是在做一门生意的同行,也有几分交情只是刘豹子似乎出了事,让张相不敢相信任何外人,听到身后张十九和伴当急忙追了上来的声音,才让张相安心了许多

    周小乙压低了声音,急道,“刘豹子那个精细人都失了风,张五哥你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当真是刘豹子?”张相回头看了张十九一眼

    “不是他还能有谁?脑袋都给人砍下来了尸首也不知丢哪儿去了,亏他攒下了几十万的身家,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有”

    “说是掘人坟墓”

    “哪里是掘人坟墓?跟人争食给栽了罪名”周小乙愤怒的握着拳头,“没见过下手这么绝的人……张五哥,相州可是不能呆了,有人要通吃下这一盘买卖”

    “杀了刘豹子究竟是谁?”

    “徐兴徐大胡子,他可是正经八百的安阳本地人”周小乙说道:“张五哥你别说徐胡子的手下没见过你,那几个就在人群中盯着也不知多少人被盯住了徐胡子他是打定主意要将外人都给赶出相州”

    “徐胡子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是谁给他撑腰?”

    “徐胡子背后是韩家的人”周小乙又颓然一叹:“相州这里的买卖只要韩家想要,就肯定是韩家的,外地人争不来”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13)

    【第二】

    “怎么可能是韩家?”

    这下轮到张十九难以置信了韩琦的名声在民间可是大得很,他的儿孙怎么也不应当转着发掘古墓的念头

    “怎么就不能是韩家?”周小乙冷笑了几声,转头他看着张相,“五哥你应该最清楚,”

    豪门大族私底下到底有多龌龊,张相当然是清楚得很,他的买卖也只有从豪门大族身上才能放心大胆的赚到钱,来往得多了,许多消息也就自然而然的钻进了耳朵里”

    “多谢小乙”张相向周小乙躬身一礼

    周小乙忙摇着手:“我也只是顺道提醒张五哥你罢了我现在就要出城回洛阳去,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他顿了一下,又问道:“张五哥你呢,要不要一起回洛阳?”

    张相想了一阵,最后还是摇头;“我今天才到相州,累得够呛,打算再多留两天,好生将养一下身子骨”

    听到张相这么说,周小乙也不多劝,拱了拱手,直接就从小巷子中绕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张十九围着张相,又急又怒的问道,“哥哥,现在该怎么办?”

    “先去州衙看个究竟,至少罪名都要打探明白”张相说道,“有些事不去探明明白,光是躲避,有许多事永远都没办法查清楚来龙去脉”

    张相小心谨慎的往州衙去,到底怎么安罪名,他肯定是要当面去看看一看

    州衙的前面,拥挤了数百闲人,都是想知道知州到底想怎么处理这一次的变乱而州衙边上,便是韩家在城中的大宅,名气响亮的昼锦堂,就在那间大宅中

    张相被堵在了州衙的正门口,正想着要怎么才能挤进去,就看见从北而来的一队车马,分开州衙前的人群进了韩家也不知是哪家的大官人来了,出来迎客的明显是韩家的子弟,而不是普通的管家

    不过这也不干张相的事,他现在还犹豫着到底是走还是留?

    现在走未免太可惜了,一堆堆金银在眼前灿灿发光,就是想走,也挪不开脚步

    干脆与想吃独食的安阳人徐兴徐胡子拉上关系好了,张相这样想着

    洛阳这边的人脉在自己手中在中间做个周转,尽管不比之前的盘算,但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而且不必冒风险——性命无忧终归是件好事

    ……………………

    “多杀几个收赃的贼人,安阳这里也就能安定一点了”韩忠彦挥手让来报信的仆人退下去,转头便杀气腾腾的跟李清臣说着,“这等贼人,死不足惜才几天功夫,安阳县这边的古墓全都遭了贼手,往城外走一走,田里面全都是一个个坑”

    李清臣叹道:“还不是王介甫和韩冈翁婿两个闹的,争道统争得地下的先民都不得安生,真是不知让人说什么才好”

    李清臣是韩琦的侄女婿,刚刚从定州任上回来,来相州本是顺道来走亲戚的,谁想到撞上了这一档子事说有趣倒是有趣,但妻兄韩忠彦就在眼前气急败坏,李清臣也不敢笑出来

    “韩冈的表兄李信也在定州,是个老实人这两年在定州,从来只在军营里教训士卒,下面的赤佬都给治得服服帖帖,连扰民的事都少了许多”李清臣说着,“韩冈要是脾性能跟他表兄一样,也没这么多乱子了”

    韩忠彦点点头,身在河北,河北军中的有名将领,他也是都有耳闻李信被郭逵从南方调来河北,作为一个外人,能很顺利的融入一向排外的河北禁军,又没有同流合污,这份能耐的确出色当然,最关键的是李信为人老实沉稳,对文臣和读人都表现得很尊重,所以让人欣赏

    李清臣用话分了韩忠彦的心,转过来则又问:“殷墟甲骨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一路南下,在驿馆中听得人吹得神乎其神,就是没一个靠谱的”

    “要看也容易,我这里正好就有”韩忠彦提声叫来一名仆役,吩咐道:“将四哥和他的朋友一起请来”

    很快两人就应招而来

    一个便是韩琦的四儿子,韩忠彦的弟弟韩纯彦,另一人年岁与韩纯彦相当,三十出头,但李清臣不认识,不过身材颀长,相貌斯文,看起来很是出众,在李清臣面前自报家门:“历城李格非,见过韩龙图、李博士”

    韩忠彦现在是龙图阁直学士,一般称呼是龙学、直学,但尊称一声龙图也可以,反正韩冈不在此处,也不会让人弄混

    待韩纯彦和李格非与李清臣见过礼,韩忠彦便对李清臣介绍道,“李文叔是熙宁九年的进士,现今在相州州学中任教授,也与我家有旧,不是外人”

    李格非也在旁道:“在下父祖皆出自忠献公门下,曾在陕西和京城任职”

    韩琦做了多少年宰相,在他手下做过官的多了,这样就称是门下,那天子手下就没人了李清臣知道这不过是贴上门来拉交情的奉承话,也不以为意

    但韩忠彦对这李格非的看重,也是有缘由的,“文叔在金石上,眼光独具,上次我那一具铜鼎,便是由文叔鉴别出来,乃是东周虢国之物另外两件藏品,则是被他看出了破绽,是奸人伪造”韩忠彦介绍了两句,又对韩纯彦道,“还不将那几片甲骨拿出来”

    韩纯彦向身后一招手,跟在后面的仆人捧着一个托盘,将几片甲骨递了上来

    韩忠彦说着:“这几片甲骨,跟《龟策列传》和其他几部中所言无讹,的确是占卜之后刻上卜辞的样子,此处又是殷墟所在,倒有九成九是殷人遗迹”

    李清臣知道,韩忠彦的手上应当还有殷人礼器,所以才能这般确定不过人臣私藏上古祭礼之器,而且说不定还是为天地鬼神之用,肯定是犯忌讳的,肯定是不能说出来

    李清臣拿起托盘上的银框放大镜来看,但完全认不出上面用刀刻出来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用点头来掩饰自己的无知

    幸而有李格非在旁解说:“仓颉初作,依类象形,故而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此乃《说文解字》序中所言象形之文,形声之字,合起来,方是如今的文字由此可知,越是近于仓颉之时的文字,象形之文越多,而形声之字越少”

    李格非虽然年轻,但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让李清臣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

    李格非指着排开在托盘上几片完整的龟甲和骨片,“‘象形者,画成其物’甲骨之文远比篆籀文,为近于图画多为象形之文,近于上古”他点着其中一片骨片上的一个文字,“有些字如果当成图来辨认,还是能揣摩出其本意来”

    李格非的手指指着一个月牙图案,中有一点,李清臣看了几眼,略有几分犹疑的问道:“这是‘月’?”

    “应该就是若能全都辨认出来,殷商时的礼仪,也能从中了解一二了”李格非慨叹道,“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但其中有多少篇是后人伪作,那就难说了……先圣曾言,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虽然是想‘从周’,但流传下来的三礼若是为后人所杜撰,哪又该怎么办?只能设法从源流上来找”

    这番话就是气学的韩冈借助殷墟之文来颠覆如今儒门经义的理由,倒是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李清臣摇头笑叹,‘周监于二代’——正好这里就是殷墟

    李清臣也不清楚眼下的局面到底是不是韩冈的初衷,但一切的发展,都使得《字说》乃至《三经义》,必须要面对殷墟古物的质疑

    气学能不能争得过学,那是另外一码事,但学的确是被气学用力的扯了一把下来按说给学添堵,不是什么

    “相州民风一向淳朴,如今却被闹得四民不安这几日便要上天子,把相州的乱象跟天子说一说”韩忠彦看着李清臣的眼睛,“乡里的农户都只顾在田里挖坑,明年怎么种地?”

    “说的也是我昨天在驿馆中还听人说起,这几日一片有文字的完整龟甲,已经涨到了近一贯如果不论衣赐,我这个太常博士一个月的料钱也只有二十贯”李清臣感慨着,“有着卜辞的甲骨,只要挖出来百十片,置宅买田的本钱就有了,百姓哪有不趋之若鹜的?一来二去,民风就这么给败坏了”

    李清臣的话中,隐隐的透着拒绝之意在他看来,一贯一片的价码是在太高了,由不得人不心动,根本就堵不住何况一池浑水,漩涡阵阵,事不关己的何必硬往里面趟过去看热闹就是了

    韩忠彦看着身前的酒杯,他本也不指望李清臣能帮着说话

    十年前,李清臣曾经辅佐韩绛经略横山,攻打罗兀当此役战败,韩绛贬官出外,而李清臣则是倒戈一击,四处放话诋毁韩绛,以求自全

    这样的人品,据说天子也是鄙薄不已,要不然这些年来,李清臣做为相州韩家的女婿,也不至于一直都沉沦下僚

    韩忠彦将眼中的鄙夷藏起来,看来也只能指望天子了,否则相州的乱象绝难平息,韩家的家风也维持不住了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14)

    压力就摆在赵顼的案头。

    赵顼将一份份奏章摊开在御案,面色凝重的看着。

    一篇篇千余字、几千字的奏章,内容如出一辙,看了其中一篇,其余就可以当成废纸扔掉。但臣子的签名,却一个比一个份量更重。

    当年为推行新法,赵顼将一干老臣请出了东京开封府,将他们安置到其余三座京城中。这是在免除朝中反对变法的杂音之余,对老臣们尽可能的优待。

    只是这些老家伙们可不是心甘情愿的退出朝堂,每一次朝局动荡,他们都不会放过这一攻击新法的机会。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和北京大名府的一干老臣,都本请求发掘殷墟,并专设有司,负责全盘事务。用发掘出来的殷商的金石甲骨,来印证儒门诸经。

    在奏章的最后,都还不忘添一句内容相似的话:古遗物再现,此为陛下福德所佑,是儒门盛事,更是祥瑞之兆。

    这二十多份奏章还是离得近的大臣们所,离得远的一干旧党臣子们,要么还没有收到消息,要么就是奏章还在路,赵顼不觉得他们会息事宁人。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对新学群起而攻之的机会,怎么可能舍得放过?肯定会跟嗅到了伤口脓血腥味的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就聚拢了过来。

    赵顼眯着眼睛,眼皮的缝隙中闪着冰冷的眼神。

    熙宁七年、八年的时候,辽人趁火打劫,硬是从河东划走了七百里土地,那时候插手到其中的一干元老重臣,他们的撺掇之言,赵顼也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回,他们究竟又是有着什么样的打算,赵顼不可能不明白。

    摆在面前的奏章,加过往旧事带来的回忆,赵顼很难对那批老臣有太多的好感。

    那些老臣在台的时候,国家是什么样,自己将他们赶下台后,国家又是什么样?

    灭了西夏,收复了西域,南海的小国在交趾灭亡后,只要再谋划几年,就可以向北

    赵顼并不觉得自己除了照顾老臣们的体面以外,有必要在军国重事接受他们的指手画脚,他已经听够了,也受够了。

    瞥着桌面的一份份奏章,赵顼很想直接丢到崇政殿后的架阁库中去。

    可赵顼更清楚,若是就此将殷墟拒之门外,安阳地下的古遗物便无法避免的要失落民间,万一韩冈或是别的学派,给出了一个让人无法辩驳的证据,‘一道德、同风俗’的初衷,就没办法依靠新学来实现——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够依靠权势来解决。

    来自相州韩家的奏章,排开面的虚浮辞藻,则满是抱怨的文字。对韩冈揭开殷墟所惹起的动荡,不仅是韩忠彦的奏章,还有相州知州的奏本,也是在抱怨连天。赵顼在相州的耳目也有着同样的回报,而且将情况说得更加危急,为了让赵顼都为之惊讶的收购价,竟然是户户掘土,家家挖坑,一时间成了风潮。

    如此一来,就算朝廷将此事搁置,殷商旧物照样会被不断的发掘出来,只是由明转暗而已,并散布到各家学派手中。解释权落入,就可以乘机用以攻击新学,乃至新法。这样的局面又该如何应对?难道要焚坑儒不成?!

    不过这对赵顼来说,依然仅仅是桩小事。只要他一意不加理会,谁能奈他何?所谓拒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将眼睛蒙起来,并不代表眼前的敌人或是阻碍就能消失无踪,反而是把整件事的控制权交托出去,在赵顼眼中,却是让他无法容忍的。身为天子,难道只为了赌口气,就扭过头去,而放弃对天下士林的掌控?这份权力,赵顼可是绝对不愿意放开手的。

    自然,造成眼下这一让人进退两难的局面的韩冈,这个有能力却从不让人省心的臣子,赵顼一想起来,要皱眉头。

    要是韩冈有王珪的性子,或是王珪有韩冈的能力,那该有多好?

    在殷墟之事,王珪的态度一直都是暧昧不明,甚至是偏向于打压新学的一方。看起来除非自己明确态度,否则他的宰相绝不会立场分明的站出来。

    许多时候,有王珪这样的宰相很让人顺心,但有时候,赵顼也觉得,这样的臣子,终究是挑不起大梁的。在大事,比不王安石,甚至吕惠卿。

    让宋用臣将这些奏章扫到一边,赵顼低头看着桌案勾勒着金色花纹的深色漆面,让他不省心的还不只这一桩。

    私下里在国号做手脚的太常礼院,让赵顼也是一肚子火。‘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不是韩缜提醒,每天忙于国事的赵顼,都不会注意太常礼院在改国转封的事玩的小动作。

    尽管这个小动作,王安石也不会在意。

    赵顼让人翻出了当年封赠其为舒国公时王安石所进的谢表。表章中对这个国号就说了:‘久陶圣化,非复鲁僖之所惩’——‘戎狄是膺,荆舒是惩’正是出自《诗经·鲁颂》,赞的是鲁僖公的武功——可见王安石是浑不在意的。

    但这并不代表可以再封王安石一个荆国公——未免欺人太甚,也完全失了赵顼褒奖这位谋国老臣的初衷。

    幸好有韩冈为王安石鸣不平。至少在学派之争以外,韩冈还顾念着翁婿间的情分。并不是经常可以看到的,为了打到某人,就先从人品开始攻击。

    韩冈对新学的攻击好歹还是明着来的,而太常礼院却是鬼鬼祟祟用阴招,仿佛能给王安石一个荆国公的封爵,就能占多大便宜似的,可以躲在阴暗处暗暗窃喜。

    对比起来,至少韩冈在品行还能让人看得顺眼,是君子所为,而太常礼院的一干人等,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了。

    一时还是无法打定主意,中午的时候,赵顼带着左右为难的心情回到福宁殿。

    他每日清早便崇政殿来,一对儿女的晨昏定省,都要放到中午或是午后。可在他的寝宫中,赵顼只看到了女儿,却没有看到儿子。

    “六哥儿怎么了?”赵顼变了颜色,急着问道。

    “均国公早有些发热,请了钱乙过来,说是并无大碍,喝了药,睡下去发汗就能好了。”

    赵顼松了口气,但一颗心依然高高提着。

    赵顼现在有一对儿女,也只有这么一对儿女。论起身子骨,都是不算太好的样子。

    尤其是作为皇嗣的赵佣,夏天生了场病,入秋后也没敢让他累着,一直在养着病。病恹恹的样子,让赵顼看得心忧不已。且不提能不能保得住,就是日后这样老是生病,万一生变,怎么争得过他的叔叔。

    面前的一张桌,御厨整治出来的菜肴色香味俱佳,又有活泼可爱的女儿在旁,但赵顼吃得食不甘味。被人拿捏在手中的把柄,的确让赵顼不痛快,但有些事也必须稍稍退让一点。

    这一日午后,王珪又被招入崇政殿。

    很难得有这样的情况,王珪知道这是天子终于有了决断,低眉顺眼的等着皇帝的发话。

    “殷墟之事,就让王安石去主持好了,他为正,韩忠彦为副——毕竟是在相州安阳,得有个韩家人看着,不能惊扰了韩琦。”赵顼漫不经意的说着,“王卿你就看看给个什么名目比较好,三馆和国子监中,有哪些人调动起来比较方便,明天报来。”

    王珪愣在了那里,殷墟的事,让王安石去主持?!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但赵顼没理会发愣的王珪,负责草诏的中舍人就在旁边的,他只是通知宰相而已。

    赵顼要吩咐的,并不止这一桩,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道:“均国公年纪也不小了,差不多也该封郡王了。王卿你去跟太常礼院商议一下,明天一并给朕一个回复。”

    这一下,不仅是王珪,就是中舍人也一起发了楞。

    赵顼声音微沉:“王卿,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珪一个激灵,登时回过神来。

    大宋的皇子,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封王,而是一步步的晋升来。从国公晋郡王,由郡王晋封王爵,而王由于国别大小不同,又分个三六九等,一级级的慢慢升。在这过程中,还要封个节度使,侍中之类的官职。

    当今唯一的皇嗣眼下便是均国公,向升一级,自然就是郡王。

    但这位六皇子未免太小了一点,才五岁!就算是如今实质的嗣君,但要封王还是嫌太早。在王珪看来,至少要等到七岁才合适。

    仁宗当年五岁方封庆国公,七岁才封寿春郡王——现如今的皇嗣形势,跟真宗晚年时差不多,都是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当年的故事旧例,用在现在也是合适的。王珪特地让人找了六七十年前的旧档出来查看过,便是为了能够更加有效应对。

    可是天子既然这么说了,王珪也不敢争辩。提前个一两年就提前好了,没必要在皇嗣的事情与天子顶着来。嗣统之事,即便再不起眼也不得了的大事,逆了天子的心意,那么想坐稳政事堂第一把交椅,只能是做梦了。

    “臣遵旨。”王珪低头躬身,不带一点犹豫。

    这就是为什么王安石在东府之中两进两出,如今黯然退隐金陵,而他王珪从熙宁四年进了政事堂后,就一直没有离开的缘故。

    赵顼看着王珪并不反对,点了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资善堂也该重开了。”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15)

    “要王介甫管殷墟?”

    “给均国公封王?!”

    当王珪从崇政殿中带着天子的诏命回来,不论是蔡确还是韩缜,都大惊失色的异口同声发问。//豆腐小说无弹窗www.uu234.com看最新章节//

    不仅是因为天子想要将已经退隐的王安石从金陵拉出来,更重要的是天子另外还想要给均国公赵佣晋封王爵。

    “官家怎么这么急,是不是均国公有什么不适?!”

    蔡确尽可能的想维持宰辅重臣的沉稳,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变了腔调。

    王安石远在金陵,暂时放一放再说,反正心急火的应该是韩冈,还有外面那一干老臣。但均国公赵佣就不同了,突然提前封王,肯定是有哪里出问题了。

    世间就有所谓的冲喜之法.皇帝这般心急,谁知道是不是这目下唯一的皇嗣又生了重病。就在夏天的时候,宫中和朝中可是为了皇子的病情,很是乱了一阵。

    万一这一回病情更加严重,乃至于有什么不幸,继承皇嗣的可就是那位二大王了。

    韩缜没有跟着追问,但也很是紧张的盯着王珪,纵然是世家子弟,哪一位做皇帝,对他的影响远小于蔡确,但这一份关切,终究是的免不了的。

    不仅是两位参知政事,就是厅中的十几名官吏,也都屏住了呼吸。

    “天子有意重开资善堂。”王珪稳当当的坐着,答非所问。

    蔡确和韩缜闻言,一下都放松了下来。

    两人能够身居高位,自然有足够的头脑来领会王珪的话中之意和皇帝做出这两项决定的用心。

    “原来如此。”

    “侍讲资善堂的人选倒是要好生挑选了。”

    蔡确和韩缜各自点头说着。

    天子一心袒护新学,彻头彻尾的要贯彻一道德的初衷。不过为了补偿韩冈,所以让他成为东宫官,直接与下一代的皇帝打交道,当然,更有让韩冈保护皇嗣安康的用意在。

    虽然能够理解皇帝的打算,但蔡确和韩缜都明白,这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落幕。毕竟天子动作太大了一点,而且对于普通的官员来说,要完全明了天子的用心,他们所了解的情报和信息还是太少了一些。

    天子的吩咐,只要崇政殿中传扬出来,就算还没有转化成正式的诏令,也肯定能在京城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不论是调动王安石去负责殷墟发掘,还是封均国公赵佣为郡王,任何一事都能让朝野内外瞬息间就变得动荡不安。而两件事所代表的意义,之后的影响和后果,都是让人担心不已。

    均国公的事可以放心一点,但天子意欲让王安石重新出山的一桩事,又重新压在蔡确的心头。

    蔡确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胸口依然憋得厉害。

    别的不说,先看看王安石的份量有多重?在西夏灭亡,变法.功效显而易见的现在,他一个人抵得过所有的元老重臣。

    天子就是因为王安石的权柄和声望是在太重了,早早的就将他打发了出去,省得在军国之事受其掣肘。

    蔡确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才能够位。在熙宁四年的时候,在开封府中连个推官的位置都坐不,五年的时候也不过一个新进的御史,但如今已经是东府中仅次于王珪的第二号人物,这晋升之速,也只比吕惠卿稍差一点,韩冈等人都得瞠乎其后。

    说好听点是厚积薄发,在外任官十几年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是因为自己顺了天子的心,才有了这一番的境遇。

    王安石眼下是负责殷墟,但之后呢,谁敢保证他不会再一次卷土重来?王安石今年刚过花甲,对于一名为天子治理国家的宰相而言,这个年纪可以说是正当年,远远不到该退场的时候。

    天子的两条诏命——如果将重开资善堂一并给算进来,那就是三条——就其本心而言,乃是针对目下的道统之争罢了,但对于蔡确来说,王安石重新出山的意义,却比什么都要重要。

    他看了眼韩缜,又瞥了一下王珪,蔡确知道,天子打算请动王安石重新出山,这一条消息必然能牵扯不知多少人的心,能够让消息以更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

    太常寺也在皇城之中,政事堂中的消息传到太常寺,只用了半个时辰而已。

    判光禄寺的苏颂,每天都是到太常寺这边来报到。相对于几乎没有实际工作的光禄寺,《本草纲目》才是重中之重。苏颂本打算将今天要将之前的有关禾本科的几个条目着重修改一下,但被这一桩消息给打乱了计划,进度却是慢的可以。

    一个积年的老吏在苏颂面前小心翼翼的将消息禀报,但苏颂依然能够维持住脸的微笑。

    “玉昆,这一回天子可算是苦心积虑了。”挥手让人退下去后,他冲着一脸事不关己的韩冈说道。

    只要听到天子有意重启资善堂这一句,前面两条让人惊疑不定的新闻,便能够勾连联系起来。

    皇帝的心思终究是还是在新学和皇嗣,通过对皇子晋爵的安排,以及殷墟发掘的主持人选的安排,极其清晰明了的表达了心意。

    “资善堂?”韩冈摇摇头,“还的确是出人意料。”

    资善堂是皇子读的地方,天子赵顼登基前,和他的两个兄弟就在资善堂中读。在这之前,真宗也为仁宗开过资善堂。

    不过英宗不是仁宗的亲儿子,直到最后一刻才被确立为嗣君,似乎就没有进过资善堂——韩冈不是很确定。对于朝廷故事,由于资历和家世的欠缺,韩冈在这方面算是一块短板。

    他又说道,“但以均国公的年纪,未免太早了一点,揠苗助长可是不好。”

    也许在皇帝眼中,这还真是妥协了。对一心想要用殷墟撼动新学地位的韩冈,先打了一个巴掌,然后不得不给颗甜枣来安抚。同时,给韩冈一个潜邸重臣的好处,就像挂在驴子前面的一束草,也可以让他考虑着日后在新朝秉政,眼下就少一点折腾。只是就一般的情况来说,以当今天子的年纪,这应该是二三十年后的事了:除了英宗之外,之前列位的大宋天子,都是活到了五十以后——尽管没有一个过花甲的。

    能维持住新学的地位,能安抚韩冈,还能让他安心等待二三十年,这可算是一石数鸟的好主意了。

    韩冈真还没想到赵顼敢将资善堂当做好处来安抚自己。这怎么能算是补偿?

    赵顼终究是要他韩冈来保着如今唯一的皇子。留在未来的皇帝身边,在韩冈身为药王弟子的传言流播天下,并献种痘法之后,就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让韩冈去资善堂中为皇子授课,不是奖赏,反而应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任命。

    “天子的目的是要均国公就学吗?”苏颂笑着,声音更低了几分,“这一回,可是难得天子愿意退让一步。”

    “只要天子没有明说,诏令还没有下来,这一事就不能确定,说不定到时候又会有什么变化。”

    “变化应该不至于,宫里面也是希望看到玉昆你侍讲资善堂。”苏颂停了一下,又道,“可不只是资善堂,天子让令岳去主掌殷墟发掘,不是玉昆你最想看到的吗?”

    韩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不管皇帝到底是否是想拿资善堂当做补偿,仅仅是让王安石去负责发掘殷墟,韩冈都是乐见其成。这么做,便是格物致知。不穷于经,而本于实,这就是韩冈加诸在气学的根本理念。王安石为了证明新学,却不得不按照气学的规则来做事,这自然是韩冈所乐见的。

    苏颂轻叹一声,“而且玉昆你能为皇子授,这一回,千里镜的禁令也可以收一收了。”

    韩冈微微一笑,带着点得意。

    尽管天子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让人很不舒服,对韩冈个人,也算不是补偿。可不管怎么说,这一事对于气学而言的确是个好消息。

    能成为皇子的老师,就代表他的学问得到天子的认同。而千里镜与气学紧密相连,之前气学因为禁令而受到的打击,这一回终于可以缓过气来了。

    苏颂也算是能安心回去观察星象了。虽然缴的那一具千里镜让人可惜,但钱财乃身外之物,再造一具也就是了。只要能夜观天象,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能看到这一步人不多。”苏颂对韩冈说道,“过两日市井中不是传言天子御体欠佳,就是均国公病重需要冲喜,所以这么心急的给均国公晋封郡王,顺便准备重新起用令岳来稳定朝局。”

    赵顼准备让王安石重新出山,而且掌管殷墟发掘,当然,之后的解读也肯定是归于王安石管辖。天子对新学的支持,在这件事,一点也没有掩饰的展示给世人。不过此事,乃是让普通人摸不着头脑的道统之争,仅在士林和官场起波澜,意识形态的问题,眼下还不至于波及到普通百姓。

    但帝位的传承,却是关系到天下的每一个人。以苏颂对世间人心的了解,他很清楚,谣言必然会因第二件事而泛滥。

    突然之间,将郡王之位赐给才及五岁的皇子赵佣,到底是意味着什么?会想到这是安抚韩冈的手段,世间又能有几人?

    “谣言就谣言。”韩冈端起茶盏,很不在意的说着,“市井中的谣言哪一天都不曾缺,只要不去理它,终究会不攻自破。”

    赵顼在六皇子身下功夫到底是为什么,大部分朝臣多多少少的能猜到一点。不过对韩冈和气学的意义,也就寥寥数人能看得透。

    韩冈没打算为此说些什么,还没有确认呢,就露了口风,未免太不稳重了,就是确认了,妄加评价,也是平添口舌。至于苏颂这边,完全不需要他的多嘴,自然会保持沉默。

    轻抿了口茶水,韩冈的心情很好。

    王安石主掌殷墟发掘也好,得以往资善堂侍讲也好,意义都是深远非常,气学及格物致知的理念,从此正式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也不枉费他这一段时间来的辛苦。

第21章 飞逐驰马人所共(上)

    【不说什么了,对不住各位。&&今天夜里再赶一更出来弥补一二。】

    政事堂中,没人敢于耽搁天子的诏令。

    请王安石出山的诏,已经交由快马南下。皇六子均国公赵佣晋封郡王一事也确定了下来。延安郡王这一封号,将会在冬至南郊之后,成为赵佣的新头衔。而供皇子读的资善堂,也将在明年年节之后,正式开启。

    至于侍讲资善堂的人选,韩冈自然是呼声最高的人选之一,王珪、蔡确这些宰辅,在议论中也同样有着很大的机会一同侍讲——真宗时的宰相王钦若曾侍讲资善堂,有此故事,宰执出掌资善堂顺理成章。

    只是因为天子将任命王安石主管殷墟发掘,立场明显的站在了新学的一边,国子监中的学官也都摩拳擦掌,想抓住这个机会,将下一任的皇帝给拉到新学这边来。反正给皇子讲课,跟官职高低无关,而且也没人规定,资善堂中给皇子课的老师的人数。

    对于世间纷纷扰扰的议论,韩冈却是全然没有放在心,至少表面看去如此。就是《本草纲目》的编修工作,他也一点不着急——反正司马光奉诏编修《资治通鉴》,已经拿了十二三年的朝廷拨款,也没有见有个成果出来。尽管司马光肯定是想要将他的那部流传千古的名作完成得尽善尽美,但有他在前,韩冈完全不用将自己逼得太紧。

    所以到了休沐的这一天,韩冈便悠悠闲闲的带着一家老小去城外看比赛,不是蹴鞠,而是赛马。赛马场离城有近十里地,一去一回,再看个几场比赛,一天时间都可以打发了。

    其实这也是如今许多东京市民,乃至士大夫们打发闲暇时光的新去处。

    秋末冬初的时节,秋收秋赋全都结束了,县中也好、百姓也好,闲了下来。尽管秋收秋种,与东京城内城外的百万军民关系不大,但比赛的赛程,依然是要配合农时而来。东京蹴鞠联赛,以及赛马联赛,也就在这个时候重新点燃战火。

    赛马场离城近十里,原本还不在大路,离得还挺远,是一片引水不便的平台地。这样的台地,做农田实在是不适合,又不是依山傍水,也没人拿去建别墅。不过修成赛马场却是再合适不过。

    若是在官道边,就是离了东京城有二十里三十里,一样是人烟辐辏。也就这种不在官道的地皮,才能让主管联赛的东京赛马总社给买下来。

    “本来义哥儿是准备起名叫做驰逐联赛、驰逐总社,但华阴侯则反对说还是叫赛马干脆利落,一听就知道做什么的。又不是孔夫子写,字喻褒贬,越隐晦越好。本来就想要东京城中无论士庶都能来这里,起的名字太晦涩,引来一群没钱的村措大就不好办了。义哥儿后来写信给我抱怨说,以后改蹴鞠叫踢毬好了,这样也是干脆明白。”

    韩冈笑着,坐在车中,向王旖说着赛马总社组建时的趣闻。言辞间,倒是不掩对那个干脆爽快的华阴侯的欣赏。

    王旖则蹙着她那一对线条优美的秀眉,她还是刚刚从韩冈这边知道赛马总社的背景。且不说对铜臭味太重的对话觉得不舒服,华阴侯的身份更是让她感到不自在:“华阴侯不是太祖一脉吗,怎么拉了他进来。官人,你的身份不一样,可不能跟宗室走得近!”

    王旖满脸的忧心,这跟齐云总社不同。

    主管京中蹴鞠联赛的齐云总社,虽然也有不少宗室、皇亲、世家、重臣、豪商参与其中。但由于最早的发起人都是商人,之后掺合进来的派系又太多。以至于去年更替新会首时,甚至不得不找拿幅屏风遮着,让一众大小东家到屏风后投黄豆黑豆来选,而后又安置了二十多个副会首来平息众怨——在东京城中,都是当笑话来说的——这样人多嘴杂的反而就不用担心。

    可赛马联赛,一来就是宗室,如今华阴侯还在里面占着会首的位置,这可是遗人把柄。

    “不用那么担心。先看看是为了什么走得近?”韩冈在车厢里冷笑着,“飞鹰走马才是宗室的本分。越是败家的子弟,越是一名好宗室。”

    华阴侯赵世将出身太祖一脉,秦康惠王的嫡孙。不用说跟武人打交道,就是交接文人、题诗唱和那都是犯忌讳。但跑马走狗就不同了,便是天子也能优容,甚至巴不得他们那么做。御史台也不会瞎了眼睛,去找这么老实做人的宗室的麻烦。

    当然,赵世将作为一名宗室子弟,是不会出来见韩冈这名重臣的,韩冈也不会见他。

    “宗室之中,一个个花钱厉害,却没本事去做营生。朝廷每年花出去的钱粮,六成半用在军中,两成半是官吏的俸禄。剩下一成,则是养着几千宗室。但入不敷出的人还是多。在岳父立宗室法之后,许多人连官俸都没了,”韩冈瞥了妻子一眼,“就只剩个宗室的名头。前几天,大宗正寺里面闹腾的事,你没听说?广州蕃坊的一个大食蕃商竟然娶了宗女,秦悼王那一脉的,是贪着两千贯的聘礼嫁了出去。要不是那蕃商暴卒,市舶司出面要析断遗产,这件事还不至于会爆出来。”

    韩冈掀开窗帘,让车窗外冰寒的空气冲散车厢中浓浓的檀香烟味,“华阴侯只是站在外面的门面,太祖一系多少人靠他接济。要不是看在这一点份,天子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对赛马场点头。赛马场这么一大片地皮中,里面可是有七成是官产。从开封府手中买来时,奏章都是从天子手走了一遭……不过如今赛马场一个月能缴给府中一千余贯,已经赶得京城蹴鞠联赛的五分之一,比桑家瓦子、朱家桥瓦子都多得多,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撤了这赛马联赛。”

    何况日后还有诱使豪门贵胄从西域求购等良马的好处。汉武帝从大宛夺回来的数千汗血宝马,一千多年下来,血脉早就断得干干净净,肩高四尺半的战马在军中都能算是顶级货色了。现在出现在赛马场的基本都是河西马对河北马,或是青唐马对契丹马,很是可怜。

    更好的汗血宝马,眼下就只有天子的那一匹由王舜臣献的浮光,自然不可能下场比赛。但赵顼如今放养在御苑中,听说是爱如珍宝的浮光,已经让不少参与赛马联赛的豪门动起了心思。

    韩冈正与王旖说着话,车厢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敲击声,然后一个谦卑讨好的声音透进来:“学士,夫人,前面转过去就是赛马街,再有半刻钟就要到低头了。”

    “还挺快的。”韩冈只觉得才出了城门没多久,想不到大半程路这么快就走完了。

    载着家眷的马车一般快不起来,跟驼了人的驴子差不多,几乎是行走的速度。在京城的街道,经常能看到一辆马车旁边,跟着十几名徒步前进的仆役。

    “这是今年夏收后,招人重修了道路的缘故。可是费了不少的神。”

    “记得是何矩你的提议?”韩冈说着就掀开车帘,先看到了一张讨好的笑脸,而圆圆的笑脸的一对眼珠,看着车窗下,不敢乘机偷窥车中。不过车内王旖早早的就将帷帽带,用垂下来的薄纱遮住了面容。

    何矩听到韩冈的话,脸喜色更甚,他是顺丰行在京城信任的大掌事。他事先得了韩家的通知,早早的便在京城西门口候着,一出城门就迎了来。胖大的身子,就骑着匹老马在前面领路。

    他一心就想在韩冈面前讨个好,眼下听到韩冈的赞许,顿时心花怒放,却还是竭力谦虚的说着:“小人只是提了一句而已,比不得做事的。”

    韩冈笑了笑,不置可否。视线越过何矩,在通向赛马场的赛马街两边,有着两排店铺。全都敞着门,里面人满为患。

    韩家的车队转进了这条街中之后,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路的车马和行人竟然比之前官道还多了许多。

    韩家一家老小,总共坐了四辆车,外面还有十几骑做护卫。韩冈不想宣扬身份,自己就坐在车厢中,外面的护卫,也没有打起他的招牌。

    而且从规模看,韩家的车队走在路,也不是很显眼。那些排场大一点的重臣,仆役往往百十数,包括吃朝廷俸禄的元随,老远就举着肃静避道的牌子在前面。就是富贵一点的人家,家里的女眷出去香,往往也是仆婢男女几十号人一起出动。

    在赛马街,带着家里人出来,全家出动来看比赛,看起来不独韩冈一人。就在前面,还有举牌喝道的。韩冈示意了领路的家人,不要去跟人争道,在后面慢慢的跟着,也不急着去。

    但就在韩冈收起窗帘的时候,向后面一瞥眼,就看着行在侧后方的车窗,探出了两个好奇的小脑袋,张望着街的行人和店铺。

    身为官宦子弟,出生后常年闷在家里,极少能出来走动,也难怪这般好奇。韩冈也不对一向严厉的王旖说,笑着放下窗帘,在车中端端正正的坐好,等着到地头。

第21章 飞逐驰马人所共(中)

    韩家一行人的马车,在一里长的赛马街上用了近两刻钟,才抵达了目的地-_)

    车子刚停稳,韩冈的两个大一点的儿子当先跳下来然后金娘也想跟着跳,却被严肃心紧紧的抓着手,被婢女扶着下了车看她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若不是严素心抓着,金娘就跟着她的兄弟一样从车上蹦下来了

    韩冈今天带出来的就三个年长的儿女,剩下的几个年纪都太小,只能留在家里,由周南照看着——韩冈本也想将周南一并带出来,但周南自从进了韩家门之后,尽可能地不抛头露面尤其是在京城,甚至都不愿出门,韩冈也不便勉强,只能由着她

    韩冈早一步从车中跨出来,回手又搀扶着王旖下车三个孩子正兴奋的左右张望钟哥、钲哥还闹着要护卫把他们抱起来,好看得远一点可被王旖板着脸一招呼,立刻就老实了回到王旖的身边站着,一起望着赛马场

    东京的赛马场,其实只是类似于碟子形状,中央凹陷四周凸起的土围子,四周用夯土垒起看台的地基不过上面还用炼钢后的废渣,三合土以及水泥,一层二层三层的铺上去,不惧被水坏,可以直接当成座位

    只是大部分时候,挤一挤能容纳近三万人的大型赛场,里面的观众都是站在看台上冲着场中狂呼乱叫至于水泥台阶座椅,在看台上的人们心中自然是不存在的只在位置最好的两排包厢里有正经的座位,坐在里面的人,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

    尽管赛马场的形制如此简陋,但此时的赛马场外面已经是人山人海,韩冈个子高,向周围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人头个子矮的如韩云娘,视线是被挡得严严实实

    韩云娘透过面纱,望着周围人山人海,惊讶的微张着嘴,扯了扯韩冈的衣袖:“好多人啊三哥哥,怎么这么多人?”

    寻常蹴鞠比赛,能有个几千人来看比赛已经很了不得了,只有到了季后赛,人数才会上万而到那时候,就得借用京城内外的几处大校场来作为比赛的场地韩云娘方才才听说了,这个赛马场,自从第三个月开始,每一次比赛日,人数都从没下过两万

    “到这里打发时间省钱啊”韩冈笑着对云娘说道,当年的小养娘如今都已经做了母亲了,但很多时候她举动还透着天真

    韩冈指了指周围

    就在赛场的大门外的广场周围,有着一圈店铺和楼阁有的是酒馆,有的则是,几条小巷深处,还有一些私窠子,让中了马票的赢家能将他们赢来的钱都花出来,至于输家,可以去酒楼里借酒浇愁

    “没有城门税,尤其是酒水的税比城中少一半,在这里吃喝的花费比城里面低了整整两成别说这里也有瓦子,看百戏,看杂剧,都有地方去到这里来打发时间,省的钱不是一成两成了”

    “四表叔不得了呢”王旖在旁边轻叹着

    虽然出身耕读世家的王旖不喜家里满是铜臭,但冯从义将生意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带领着雍商闯遍天南海北,已经是陶朱公一般的能耐了,谁还能小瞧他?

    韩冈不由得也点点头:“义哥就是没我给他撑腰,他照样能打下一片天地……二表兄也是如此,他在河北一番成绩让人赞不绝口,前几天,天子就批复了枢密院的札子,给他减了两年磨勘——不打仗,武将想减磨勘,只比登天简单一点”

    因为韩冈的缘故,李信可不是军中重点提拔的对象能在和平时期立下减少磨勘的功绩,他的能力可想而知

    “或许还是外公家的传承好,给点机会就能冒出头来”韩冈笑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从一开始,冯从义就打定主意,将赛马场打造成一个类似于京西瓦子的综合性娱乐场所将同样属于娱乐的项目聚集在一起,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乐趣,便能像漩涡一样吸引人气——这里可是京城,天下财富汇聚的地方京城里的人气,便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金钱

    怎么才能好的将钱从客人的腰包里掏出来,无论哪个时代,商人们都是舍得动脑筋的韩冈在这方面,远远不如他的表弟,还有其他精明过人的商人

    “不论包厢,一张入场的赛马门票都是十文钱,与蹴鞠联赛相当从京城西门和南门外过来,坐马车也不用太多的花费乘坐专门走城门到赛马场这条线的四轮马车,十来里路,一人只要五文钱就够了在这里,并不只有单纯的比赛和赌博,城中瓦子有百戏,有说,有杂耍,还有男女皆赤膊上阵的相扑,这里一样也有就是不想看蹴鞠和赛马,一样能在这里找到乐子比起州西瓦子、桑家瓦子、朱家桥瓦子这样京城中有名的去处,花费还要便宜不少”

    韩冈板着手指头跟王旖说着,“对于京城中普通的士民来说,也就是一顿午饭钱,早上买水洗脸,还要两文钱呢,这点花销又算是什么?普通家庭,一个月来个两三趟不成问题许多人每隔三天的比赛日,都会准时来报到,有的闲人,一天到晚都在这里”

    只不过论起吸引力,终究还是蹴鞠和赛马胜一筹除了春播秋播、夏收秋收,以及一些重要的节日,两项联赛不得不停摆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蹴鞠也罢,赛马也罢,都是最为吸引观众的大众娱乐活动

    “官人知道的还真多”听着韩冈将赛马场吸引人的地方娓娓道来,王旖笑着称赞,声音中似乎还是带了点揶揄

    “或许在一些人眼里,治国只在耕战二策,一手持剑,一手扶犁也就够了除五蠹,抑工商,国家才能安稳但治政得认清现实啊,已经不是秦人争天下的时候了现在的大宋,若是没了工商二事,国政完全无法维持如今的天下,乃是士农工商,四民是缺一不可”韩冈笑道,“在《淮南杂志》中,复井田、循周礼,这六个字,岳父可是长篇累牍的在说但岳父执政后,以变法清扫天下积弊,但这田制可是动都没有动,复井田的念头再没有提过”

    “每次说两句,就立刻一通大道理,官人你跟爹爹辩去好了”王旖扭过头去,使了小性子不理韩冈转过来盯着三个小儿女,不许他们太闹腾

    韩冈无奈的笑了一声,在士大夫家里长大,有些观念在王旖头脑中根深蒂固,纵然能明白韩冈的正确,也无法全盘接受当然,韩冈也清楚,有事没事的对家里人说这些大道理,本就是自家的错

    转过头来,韩冈看着这一片赛马场外的广场

    这里其中房子和地皮的产权都属于赛马总社,就是外面名号已经约定俗成的赛马街,两边的店铺也有一半属于赛马总社可以这么说说,这一块的地皮,在赛马联赛启动之后,就从连种地都要折本的荒土台,变成了一座金矿

    创办还不到一年,赛马总社在财力上就已经直追齐云总社,当世的两大运动在受人欢迎的程度上无分高下,不过在场地规划和布置上,任何一座球场都要逊色于赛马场

    已经买了票的观众进了场中,但广场上还有许多人七八个小摊贩穿梭在人群中,卖些菓子、水果之类的零食,生意倒是很火爆愿意拿钱买点零嘴看比赛的人多得很,让这些小摊贩忙得脚不沾地

    韩冈也不管妻子教训儿女,站在人群外,饶有兴致的扫视着

    很快发现拥挤的人群中,大部分人都一只手拿着各色小吃,另一只手则压着藏着钱囊的衣襟走动时小心翼翼的,看起来是防着小偷不过其中有好几人,从他们衣服上透出来的痕迹看,藏在怀里的可不只是钱囊,短棍一样的形状,分明就是千里镜

    什么时候望远镜已经这么普及了,韩冈惊讶莫名而且此时禁令犹在,光明正大的将千里镜拿出来,难道就没有人担心后患?

    在韩冈一家下车后,何矩陪着韩家的管家吩咐了车夫,将马车和骑乘的坐骑一并赶到附近专门的车马场,又跟前面安排在此处等候的手下一通忙活之后,终于又小碎步跑了上来:“学士,小人已经在场内安排好了包厢,请学士和夫人跟小人来”

    不过当他注意到韩冈的视线方向,只瞥了几眼,便对韩冈心中的疑惑了然于心,低声笑道:“学士,在这赛马场上,没有千里镜可看不清比赛”

    “不怕开封府来查?”

    “这里可是城外,由祥符县管,开封可是隔了一层”何矩声音低

    韩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祥符县中的情况那是不用再多问了却也不多想,一边跟着何矩向赛马场中走去,一边又道:“千里镜可不便宜,也亏他们也买得起”

    “学士有所不知,千里镜这个月已经回到了原价上了”何矩陪着笑脸,韩冈脾气温和,倒让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揭开了一些瞒上不瞒下的秘闻,“从将作监和军器监两座玻璃窑中流到民间的镜片,一个月就有几千片之多换成千里镜,一千架总是有的因为玻璃的缘故,白水晶这两个月降到了之前的六成,用得起水晶镜片的人也多了起来而且人工也便宜了,会磨镜片的匠人,京城里面差不多有百十个了”

    “只要能赚钱,砍头的买卖都有人做”韩冈笑着摇了摇头

    “是赚大钱”何矩强调道

    “是啊,有三倍的利就够让人拼命了”韩冈感慨着,当真是古今如一啊

    “小人听说陇西的玻璃窑已经开炉了,日后可是一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三五倍的利肯定是跑不了这千里镜,过些日子肯定又要落下几成了”

    “暂时别指望,镜片一时还出不来”韩冈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有些头痛的说着

    可能是原材料的问题,陇西的玻璃作坊已经烧了几十炉出来白玻璃的确有了,杯碗盘盏、花瓶灯具,也都一一试制,弄成平板形状在技术上也成功了但用平板玻璃磨制透镜,却始终没办法成功不是碎了,就是花了

    冯从义写信来向韩冈讨主意,可韩冈也没办法,只能回信让冯从义先去拿着平板玻璃做镜子赚到钱后,吸引其他商人一并投入进来,到时候,也能让所有人进行技术攻关韩冈并不在乎技术流失,通过竞争,促进生产技术的进步才是他的目标

    但话说回来,当行会规模到了一定程度,就算外人想挤进来,也必须向先行者低头,如今棉行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江南也开始种植棉花,尤其是长江口一带的通州、泰州、苏州近淤积出来的荒地不在少数,越来越多的人在那里开辟荒地种植棉花,只是江南出产的棉布想要在京城中贩卖,却被棉行以行规给约束住,从运输到贩售不得不接受棉行的控制要不然,棉行祭起降价的杀手锏,还没有形成规模的江南棉布,很快就会支持不住

第21章 飞逐驰马人所共(下)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换了岗位后,麻烦多了不少希望这个月能好一点】

    韩冈一行人就跟着何矩分开人群,向赛场内的包厢走过去

    他们这一行人中,领头的韩冈年纪轻轻,看起来像是高官显宦们的衙内,加上家眷都是带着帷帽隐藏相貌,一看就是到是大户人家,一路上人人为之侧目不过当他们从贵人们专用的通道进入赛马场之后,关注韩冈一家的视线就消失无踪

    所谓的包厢,就是用木架子在看台上连成一片,搭建起来的一个个遮风挡雨的观赛点外观和内饰都算不上奢华,甚至可以用朴素、寒酸一类的形容词来装饰可比起外面毫无遮挡的看台,一座头上有顶棚的房间,还是很和士大夫们的口味,也符合他们的需要

    西晋石崇与人斗富,用锦缎布置出五十里的步障来虽说如今不可能再有能恣意炫富而无须顾忌太多的世族但春来出城踏青,大户人家却也时常在风景好的去处拉起一道步障来十几丈、二十丈,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关键是不能让外人惊扰到家中的女眷故而到了赛场边的看台上,也就有了隐秘的需要

    韩冈被引到地头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关注包厢外的一群人众,看模样就是各个等级的官宦子弟在其中占了大半,除了在旁边服侍的伴当,里面应是没有一个布衣白身的普通人

    比赛就快要开始了,听着悠悠响起的号角声,十二匹赛马已经进了栏中

    这些衙内和有官身的富户大半只关心自己参与到其中的赌局,正争论着今天的第一场到底哪一匹能获胜对又来了一个带着家眷、占下的包厢还是边角处最低一级的人,根本没什么人注意到听到赛马进栏的声音,便一个个回到各自的包厢里去

    只是也有人对明显与这爱玩好赌的衙内富户不属于一类的韩冈很感兴趣在韩冈一家过来时,就有一对眼睛钉在了在前面领路的何矩身上,而后便在韩家人身上逗留不去

    何矩领着王旖等家眷进了厢房,而韩冈走慢了两步,打量着在包厢外大声争论的一群人待到号角声起,人群散去,一个身材跟何矩有的一拼的胖子没有跟着这些人回包厢,而是从人群的边缘走了过来

    韩家的家丁本来是要挡着他接近,不过韩冈冲领头的韩信使了个眼色,韩信便不动声色的将手下人给按住,不去阻挡

    那个胖子近前来,向着韩冈行了一礼,一口大约是京东的外地口音:“在下密州曲礼,任官浏阳主簿,不知官人贵姓?”

    荆湖两路大部分县、监的名称韩冈都背不全,但浏阳县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这个名字在千年之后也是十分‘响亮’,现如今则是标准的下县

    一个下县的主簿,基本上就是打发纳粟官的地方,是官,而不是差遣纳粟官几乎不可能得到油水丰厚的实职差遣交钱粮买.官能有的好处,一个是免了劳役,另一个是全家转入形势户的籍簿,提高了身份,仅此而已想通过官位来牟利,将买.官的付出都收回来,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现实

    不过韩冈也没有崖岸自高,依然回答了问题,只是比较简短:“免贵,姓贺”

    韩冈微服出游,只是不想被人围观得走不动路,本没有隐藏身份的打算但他名气虽大,可当面能认出他的人,在京城中毕竟还是不多面前的这个胖子既然没有将他认出来,韩冈也不打算自报家门随口报了个旧姓,却也不说多说细节而且有一件事,让他有点在意,韩家的祖籍就是密州胶西,这个曲礼自称是密州人氏,算是同乡了

    曲礼仿佛没有感受得韩冈的冷淡,仍带着笑问道:“不知官人是在哪里高就?”

    “朝廷的恩典,倒是不算很忙”韩冈刻意说着让人误会的话,将这个胖子的思路给带偏掉因为这个曲礼来自密州的缘故,他倒是不介意与他闲扯上两句

    王旖三女带着孩子们已经在包厢安坐了下来,几名护卫则各自守在门口,他们也是领会了韩冈的心意,没有像往日那般仿佛在守着中军帐一般的严肃韩冈也不介意与陌生人随意扯两句闲话,这是在官场上很难得到的悠闲和放松

    曲礼正紧张的猜测着这位贺官人的真实身份他认识领人进了包厢的何矩,能让顺丰行的大掌事亲自领路,身份绝不会低,而且关系亲近也是显而易见的

    要不是那一位身居显宦,不会轻入市井,且按照最近在城内城外到处乱飞的小道消息,在这个时间段里面,应该还忙着整理药典,跟他的岳父一争高下,并准备成为皇子的老师曲礼还真要将这贺官人当成是在世人眼中如星宿下凡般一的那一位话说回来,朝廷重臣都要讲究着个体面,哪一个出行不是前呼后拥?那一位可只比执政低一级了

    这个年轻后生,身边的人虽不多,但护卫看起来个个精悍,家世底蕴可见一斑绝非包厢外面那群衙内的等级——能一日接着一日的声色犬马,全都是被惯坏的纨绔,换作是根底深厚的世家大族,对不肖子弟早就上家法了越是高门,管束得越是森严,都被逼着辛辛苦苦的去考进士以维护家门不堕,哪里有空出来找乐子?

    尤其是在对不明身份的陌生人极为警惕的这一点,是让曲礼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正常与别人通名,哪有就报个姓出来的?对人抱着高傲和提防的态度,又没有夸耀富贵的浅薄,绝对是某个累世簪缨的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个荫补的官职今天大概是抽空带着全家出游

    作为一名纳粟官,同时又是一名身家丰厚的商人,曲礼很擅长把握落到面前的机会,“贺官人是第一次来这里?可否有看好的赛马?”

    “没有看好的,只是来瞧瞧热闹这些天听人说起过多次,才开办几个月,就已经快追上蹴鞠联赛,的确是有几分兴趣”

    “贺官人也爱蹴鞠?”曲礼立刻问道:“不知住在城中哪一坊?支持的是哪一队?”

    基本上东京城中的球队都是以厢坊来划分,街坊邻里很少有人说不支持身边抬头可见的邻居,而去支持外人的如果对蹴鞠联赛有一定了解的话,看一个球迷支持那支球队,一般就能知道他住在哪里了

    韩冈却摇摇头:“虽然寒家住在信陵坊,不过支持的是天泉坊的球队”

    信陵坊!曲礼闻言便是心头一跳那可是内城中的厢坊,勋贵云集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有哪些达官贵人住在里面,但能住进去,肯定身份不简单

    不过他所支持的天泉坊的这支球队可有名的很,曲礼惊问:“可是棉行的喜乐丰?球场就在北面的?”

    京城外西厢天泉坊是棉行在京城的,其球场就在赛马场不远处

    “乡里乡亲嘛”韩冈点头笑道

    棉布行会不是顺丰行一家独大,连球队的队名,最后公推决定的也是十分喜庆、却让韩冈和冯从义直皱眉头的喜乐丰对于这支球队,韩冈也不可能说那是自家的队伍

    与土生土长的开封人不同,外地迁来的人家多有支持乡里所组成的球队京中的外地人很多,在京城的两百多、近三百支蹴鞠球队中,非京籍的占了十分之一

    这些球队在比赛中往往受到歧视,能在甲级联赛中出头的寥寥无几,能经常出入季后赛的,是只有一支天泉坊的棉行喜乐丰队这支队伍中有一大半是关西人,本来是一样要受到歧视,但蹴鞠联赛从赛制到规则,都是从关西传来,并由棉行发起现如今连齐云总社中都有一名副会首是由棉行行首兼任在所有外地球队中,棉行的球队便是独树一帜名气也是最大

    但听到韩冈的话,胖子就笑了起来,“官人的口音可是一点都听不出来出身关西,倒似是开封府这里土生土长的”

    恭维了韩冈的口音之正,他却又多盯了韩冈几眼,心却有几分发颤关西,那一位可也是关西的啊

    何矩这时已经将韩家人安顿下来,从包厢里快步出来跨出门,就听到韩冈跟曲礼说道:“贺方也认识几个密州的朋友,论口音,倒是曲官人你最贴近官话”

    何矩看外形跟曲礼相似,笨重榔槺,但心思灵透,要不然也没资格执掌顺丰行在京城这边的一应事务,刚出来就听到韩冈的自称,到嘴边的招呼立刻就转了口:“原来是曲官人怎么与贺员外在这里说话”

    曲礼听到何矩的话,终于彻底打消了对韩冈身份的怀疑

    这位名为贺方的衙内,他的员外绝不是市井中商家对客人的招呼,而是真正的员外郎——诸司的员外郎通常就是一名显宦子弟升到高位后得到的官衔

    砰地一声的号炮响,惊动了包厢外正在说话的三人韩冈抬起眼示意了何矩招待这位密州来的曲礼,自己则再告辞之后,走进了包厢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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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