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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 意(二)

    “臣韩冈拜见陛下。”韩冈向赵顼行过礼,又向向皇后行礼,“臣拜见殿下。”

    “学士。”向皇后招呼韩冈,“你来看看官家,是不是就要大好了。”

    韩冈应声上前,上下一打量,皇帝除了手能动以外,比之前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是眼中的确多了些神采,“官家的气sè是好了许多,不知现在感觉如何?”

    赵顼还拿不住笔,但用手没问题。摆在床边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沙盘,盘子里平铺着一层沙,扶乩用的。巫蛊一类的东西,在宫中一向最为忌讳,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

    赵顼的食指就在沙上划着字,韩冈看着笔画,应该是个‘好’。

    手指画字,这可比眨眼方便多了。现在看起来的确是病情好转的样子。只是回光返照也不是没可能。

    韩冈看看站在床边的御医们。

    御医们没人敢说这是回光返照,只是恭喜天子病情好转。至于赵顼会不会康复,或是情况变得更好一点,几名御医却都不敢给出明确的答复。

    将药方写成鬼画符是韩冈记忆中后世医生们的专利,而兜圈子说话是这个时代御医们最擅长的事,将一句话铺陈至千百句,最后让人在言语的迷宫中晕头转向,其水平跟资深的官吏也差不多。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给出的回答是再看一看。

    韩冈同样不清楚赵顼到底是好转的征兆,还是回光返照。但即便是好转,以赵顼瘫痪了两个月的情况,想要恢复如初是绝对不可能的。可韩冈也不方便明说。而且御医们能兜圈子,他也能。不过韩冈没有拾人牙慧的打算。

    “陛下病势稍可,当为天下同喜,相公们不可不知会。”韩冈找了个合理的借口,“还请陛下、殿下遣使。”

    向皇后啊了一声,她只顾着招御医、招韩冈,却忘了宰相和执政。

    韩冈看着皇后招来一名名亲信内侍,让他们带着口谕招宰辅们入宫。

    方才自己入宫时,御街上放烟花的市民们可都看到了,等宰执们入宫,看到的人恐怕会更多。也不知在真实的消息传出去之前,外面到底会传成什么模样。

    说起来韩冈其实有些惊讶,在自己应诏之前,为什么没有去通知宰辅们。皇帝也清醒了,就算皇后没想到,他也应该主动提出传召宰执。

    真不知皇帝现在在想什么。韩冈也算是擅长察言观sè,只是赵顼除了眼神中多了神采,僵硬的脸上却看不出表情,依然木然。

    可能是习惯成自然,皇后发号施令时并没有向赵顼请示。韩冈虽没能发现赵顼的神情变化,不过还是感觉到从他身上传出一阵yīn寒。

    或许不是错觉。韩冈相信自己的眼力。

    天子现在已经能够移动手指了,或许过些天还能开口说话,估计现在已经在幻想rì后能够重新下地走路了。那么执掌天下大政的权柄,恐怕也不会甘愿放在皇后的手中。这与夫妻之情无关,至高的权力之前,没有亲情可言。

    向皇后则是什么都没感觉到,心情很好的样子。将通知宰辅们的人都派出去后,更派人去通知其他嫔妃,像是要将好消息传给所有人。

    两府宰执的住处,离皇城都不远。大约半个时辰后,宰辅们陆陆续续都到了。蔡确跑得最急,曾布第二,其他人则是差不多时候同时到了。

    应该也是在奉召时就听到了消息,众宰辅进殿时脸上都堆着喜sè,蔡确甚至热泪盈眶,拜礼时声音哽咽,几至泪下。

    只是韩冈能看得出来,大多数人脸上的喜sè都有些勉强。有着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病气之去如旧岁之辞,陛下新年康复。此诚不胜之喜。”

    “当颁赦诏,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宰辅们说着善祷善颂的话,赵顼听了一阵,动着手指,画了一个‘种’字。

    杂音顿时没了。

    种谔。

    天子果然还是最挂念西北的军事。

    蔡确道:“种谔已尊奉陕西宣抚之名,领兵救援溥乐城。有陕西宣抚司在,陛下勿须担忧,可安心养病,静待捷报。”

    瘦小干枯的曾布也立刻附和:“有吕惠卿坐镇,种谔依令而行,必不致使辽人得意猖狂。”

    陕西那边的动向,从种谔和吕惠卿的奏报中就能看得出有问题。蔡确和曾布就是将事情全都往吕惠卿身上推。两人当然不是在帮吕惠卿确立宣抚使的权威,是等着看吕惠卿被种谔弄得灰头土脸。

    这几个都在等着看吕惠卿的笑话了。吕惠卿一门心思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撞到种谔这名一贯爱自行其事的下属,纵是有万般韬略,也施展不出来。

    这时候,种谔兵发兴灵的消息尚在半路上,连溥乐城解围的捷报、青铜峡党项人北进的八百里加急,都同样还没有传回京城。韩冈自然不知道种谔会做到哪一步,不过种家五郎的脾气朝野内外哪个不了解?天子定好的出兵rì期,他偏偏敢提前出发。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赵顼在沙盘上划了四个字,将宰辅们的小心思点了出来:奏报不合。

    宰辅们暗暗心惊。他们都知道皇帝天天都听人读奏章,但能对比两人奏章,找出其中的破绽,可知赵顼的头脑依然清醒。

    这算是下马威吧。

    章惇恭声道,“陛下若有生疑之处,还请明示,臣也好移文质询陕西宣抚司。”

    韩冈向章惇投去感激的一瞥。这是帮他确认赵顼到底是准备针对哪一个。种家还是吕惠卿。

    种家跟韩冈的关系很深。只论军中将领。李信、王厚、王舜臣、赵隆,这几位是韩冈在军中的铁杆支持者,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种家虽算比不上李信他们那么亲厚,但有王舜臣、种建中乃至种朴这一层关系在,种家可算是韩冈在军中的基本盘,相对的,韩冈也是他们在朝中的主要依仗。

    韩冈不在乎吕惠卿是否受罚,也不在乎种谔的结果,但种朴和种建中这样优秀的苗子,韩冈肯定是要保住。就算他们一时受了种谔的连累,韩冈他也还要保证种家内部有人能出来递补。

    赵顼又在沙盘上划字,不是回答问题,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冈’。

    这是要自己表明立场吗?跳得也太远了。韩冈想着,同时说道:“臣未见两者奏章,不敢妄议是非。不过以臣之见,宣抚司和前线大将,一为帅、一为将,对战局的看法必不能完全一致。若无大的参差,当在情理之中。”

    河北可能得全?赵顼活动着手指,又跳到了后果上。

    这是要否定向皇后的决策吗?向皇后低着头,脸对着床铺内,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韩冈立刻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圣人之教也。辽人既然背毁盟约,中国也不能任其猖狂!否则辽人得寸进尺,不仅是陕西,河北、河东也将再无宁rì。”

    “臣亦为此担心。辽人造衅,理当回击。可就怕溥乐城救下来之后,宣抚司那边还是不依不饶。”耶律乙辛的尴尬地位,让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声望。可大宋这边还没有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事情若当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先倒霉的肯定是河北。作为两府中唯一的河北人,韩绛当然担心家乡,不过他虽然顺着赵顼的话,却依然死扣着陕西宣抚司,“辽人弃韦州而攻溥乐城,其实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讹诈,并不是想毁盟。宣抚司遣种谔救援溥乐城,不知之后是否有应对之策?”

    溥乐城是边境上的军城,周边没有村寨。辽人来围攻,只要城池不破,就不会有太大的损失。辽人的本意还是给东京城施加压力。可如今种谔领军援救溥乐城,如果仅仅是驱敌还好说,要是他将南下的辽军一股脑都解决了,或是杀伤过众,耶律乙辛可就没办法压制国内的激进势力了。若种谔一时兴起,进一步杀进兴灵,战争便无法避免了。

    韩冈不会代吕惠卿答话。只是韩冈没开口,章惇则道:“此事可移文宣抚司。或是遣使问询。”

    赵顼没写字了,手略略抬高了一点,指了指韩冈。

    “当付有司。”韩冈照样推掉,不过看了看赵顼和皇后,他就更加明确地表明态度,“关西的臣子,自寇准寇忠愍以下,无一人主张对外敌委曲求全。臣亦不例外!”

    韩冈说得有几分自负,其实是为了种谔,但这的确是关西人的骄傲——至于陕州夏县的那一位倒是不能算。陕州那是中条山外,早出潼关了。

    没人对韩冈的态度惊讶,陕西人一直都是对外敌强硬到底。连大儒张载都曾打算领兵开拓河湟。这是在帮种谔说话了,只是韩冈用的理由,却让他对种家的袒护显得是公心而不是私心。

    赵顼的手指停了下来,半天后不见动作,也没人主动开口。

    “官家是不是累了?”皇后低声问着。

    赵顼还没反应,蔡确就已接上皇后的话,“深夜劳神不利御体,请陛下稍歇,臣请明rì再聆听圣训。”

    赵顼字写到哪里,宰辅们的话说到哪里。没有一个主动提起国事。皇帝的病情彻底好转的可能xìng不大,想要重新得掌大权,说不定就要跟皇后为敌。赵顼的态度诡异,看出来的不少。可谁知道赵顼还能活几rì,这时候开罪了皇后,rì后可是难有好下场。

    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单纯的在皇帝和皇后之间做个选择的话,他们多半会选择没那么强势的皇后——估计只有王安石会除外——自觉或是不自觉的要将赵顼排除在外。

    韩冈微微而笑,幸亏现在台面上大多是跟他脾气相近的。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三)

    韩冈默不作声,几名宰辅同样默不作声,乃至对河北忧心忡忡的韩绛,甚至连感情上与赵顼最为亲近的王安石都不开口,皆是低眉垂眼,静待着天子的回答。

    寝殿内的气氛忽然间莫名的变得诡异和紧张起来,向皇后纳闷的抬起头,看看左右,却有些弄不清楚情况。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赵顼在病榻上将两府中人随心进退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对此,朝堂上不是没有怨心,甚至反感。纵然是因此而得利,但上台之后的韩绛、曾布、张璪等人,其实都不想赵顼再这么折腾,否则步前任后尘就是他们了。

    两个月来的朝堂人事频频更迭,对政局乃至地方政务产生了很大的干扰,另一方面,由于宋辽开战在即,宰辅的人选也不宜再轻易更动。

    已经渐次磨合的两府都不希望天子在此时再掀起任何风波,那只会让刚刚被打压下去的旧党得利。同时让政局败坏下去。互相之间裂痕极深的宰辅们,这时候却一下子亲密无间的合作起来。

    虽说不是硬抗,仅仅是消极且被动的抵.制……甚至连抵.制都算不上,只是不那么主动而已。但这已经将宰辅们的心意表现出来了。

    静默中,宰辅们心中都有些不安。赵顼多年来的积威依然存在,万一他强来的话,没几个人敢站出来硬顶。

    韩冈的呼吸也变得细了。若赵顼继续折腾,是人都会怀疑他的头脑是否清醒,宰辅们联手起来,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给架空掉。但由此而来的问题,却会给朝政带来难以预测的变化。而且在天子的威凌下联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片刻,赵顼终于抬起手指,在沙盘上划了两个字:平章。

    王安石应声道:“臣在。”

    稍留。

    既然是要王安石稍留,其他人当然就不需要留下来了。

    这并不是宰执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只是比起赵顼的脾气上来,倒也不算最坏。

    “臣等告退。”韩绛领着除王安石以外的其他臣子向赵顼行礼,而后鱼贯而出。

    廊道中只有脚步声,从寝殿中出来的宰臣们依旧沉默着。或yīn沉,或冷淡,从他们各自的表情上,完全看不出来有人为赵顼病情好转而感到欣喜。

    赵顼只留下了王安石,这是要拉拢他吗?答案一目了然。没有人会看不出来。

    以情分来说,王安石与天子是最深的。病榻上的天子动之以情,让王安石效死也不是难事。而平章军国重事如果得到了天子支持,可是能将两府都攥在手中。

    赵顼这是想要让两府同仇敌忾?应该是有自信能压得住阵脚吧。韩冈想着。

    蔡确慢了两步,落到韩冈近前,看着前面道:“天子的病势终于有了起sè,可谓是国之大幸。当真是天佑……玉昆你说呢?”

    韩冈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相公说的是,的的乃是天佑。”

    一瞬间的寂静,廊道中仿佛连脚步声都停了,不过立刻就恢复了正常,只是之前凝重的气氛似乎消散了许多。

    章惇走到韩绛的身侧:“有郭逵在,河北必无大碍。”

    蔡确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点:“军器监要加快打造上弦机,越快越好,早一天发到军中,就多一分安稳。在军器上的缺额,也要尽快补足。”

    韩冈道:“上弦机利于守城,不利野战。若是辽人南侵,野战也不可避免。上弦机省力的原理已经明了,再发明一件适于野战的上弦器并不算难。”

    “玉昆可是成竹在胸?”薛向问道。

    韩冈摇摇头:“韩冈只明其理,不知其用。得让专业的匠师去。若能以以爵禄悬赏之,不rì当有所获。”

    韩冈其实见曾经过一根绳子上带两个钩子的简易上弦器,给弩弓上弦时能省一半的力气。结构简单得只需捅破一张窗户纸。只要能想到,就能造得出来。

    韩绛为家乡时本就是忧急于心,韩冈一提,他就一把抓住,“悬赏之事,政事堂接下了。只要能造出上弦机,小使臣不用说,就是一个大使臣都没问题。不过监中的制造,还得枢密院多费心。”

    东府诸公各有分工,各自都有一滩事要管,普通一点的小事务直接在各自分管的范围内给解决了,只是有首相韩绛掌总。军器监归属东府,只是因为生产的是军器,军器监内部的官吏,基本上是枢密院这边影响力更大一点。

    韩绛郑重其事的叮嘱着,章惇当然不能说不,点头道:“这是自然,还请相公放心。”

    “河北当是不用担心了。可陕西之事,吕吉甫想要撑下来当不是那么容易。”曾布回头问韩冈道,“不知玉昆怎么看?”

    韩冈跟曾布没什么交情,因为王安石的缘故更不好去攀交情,不过参知政事的曾布搭话,韩冈也不能拒之门外。

    “该如何去做,前面韩冈已经报予天子。自是该做决断时就得做决断,首鼠两端并不可行。”韩冈停了一下,“吕吉甫若是能放下私心,这个决断,他是肯定能下的。眼下他面临的的确是两难境地,不论换成谁来做,想要面面俱到也一样不可能。不过只要吕吉甫愿意退上一步,立刻就是海阔天空。而且他之前可是重新启用了曲珍,他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这个决断可不好下。”曾布摇摇头,“种谔更不是省心的人,还是早点将他调离陕西为是。”

    韩冈笑了起来:“若是溥乐城顺利解围,种谔当不能再留于缘边。但若是他直攻兴灵,而辽人起兵反扑,那就难办了。朝廷丢不起向辽人委曲求全的人啊!”

    韩冈说得在理,但不好回答,给个武将拿捏住,哪位文臣不恼火?曾布顾左右而言他:“青铜峡的党项人呢?”

    到现在为止,朝廷收到的消息,也只是在说青铜峡的党项余孽在仁多零丁和叶孛麻的率领下有异动。对宰辅们来说,这群西夏的孑遗很危险。

    “泾原路有熊本主持,鸣沙城有赵隆抵挡,不需要担心。”章惇很轻快的说着,“还是要说说河北,要尽快设立四路行营了。”

    “暂时还没必要吧?”张璪也投入了讨论中。行营的作用不是备战,而是作战,而且只会是为了应对大战才设立,旧年攻打交趾时就曾设立了行营,一旦设立行营等于就是在明说要开战了,“可以先做准备,至于四路行营,等得到辽人集结的消息再动手也不迟。”

    “如今跟过去不一样。旧年辽人南下,会现在鸳鸯泺合兵。等兵马到齐后才会出野狐岭,经奉圣州【张家口、涿鹿一带】、南京道南下。但如今耶律乙辛冬天就驻扎在析津府【今běi jīng】,若其意yù南侵,两三rì内就能杀到边境了。”

    章惇的话,让张璪有了些动摇。

    “还是先征询一下郭仲通的意见比较好。”韩冈说道。

    韩冈的提议不为文臣们所喜,但好歹有用。韩绛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要不要成立河北四路行营,必然要征询判大名府、河北安抚使郭逵的意见。

    陕西旧时有缘边四路,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加上核心的永兴军路,可以说是关西地区的五大战区——此五路同归陕西安抚使管辖,只是这个职位已经形同废置,毕竟权力范围太大了,陕西又是常年用兵,让皇帝无法放心——后来多了一个熙河路,眼下则又有银夏路、甘凉路。与这八个经略使路相对应的,则是秦凤路和永兴军路两个转运使路。

    而河北情况与之相似,同样有个总摄兵权的安抚使,以及分立的安抚使路和转运使路。漕司转运使路,有河北东路、河北西路。而主管军事的帅司,则是定州路、高阳关路、真定府路、大名府路,另外还有一个雄州知州兼任的河北沿边安抚使。只是有一点与陕西不同,那就是河北的帅司不带经略二字,单纯的安抚使。乃是澶渊之盟后,河北边境无战事,不需要经略军事,只需要安抚就足够了。

    转任大名府的郭逵,现在是以签书枢密院事兼河北安抚使,统摄河北军权,四路帅司尽归其辖下。如今若是要成立四路行营,必以其为都总管。

    “玉昆,令表兄现如今就在广信遂城,真要开战,可是首当其冲啊!”薛向小声的跟韩冈说话。

    李信就在定州,确切的说是在定州路下的广信军。以广信军知军兼定州路钤辖的身份坐镇遂城。这其实就是旧年杨六郎杨延昭的职位。铜梁门、铁遂城,是河北边境上最重要的战略据点之一。一旦辽人南侵,遂城守军若不能阻敌于边境,那么剩下的任务就是反攻入辽境了。

    韩冈冷然道:“既然受了重用,就得为国效死。没什么好多想的!”

    章惇则道:“李信悍勇敢战,在河北亦有声威,他镇守遂城,rì后说不定又是一个杨六郎。”

    “玉昆。”韩绛听到了韩冈、薛向和章惇的对话,提声问道:“令表兄就是曾经在笼竿城下七矛杀七将的那位?”

    “正是。”韩冈点点头。

    章惇又补充道:“在荆南时其曾为先锋,只携一小校背矛出阵,rì不移影连杀十余蛮将,之后更是五rì破八寨。不过李信最难得的是治军严,肯听命。没有桀骜之气,非是那等骄悍不驯之辈。”

    “果然难得。”韩绛闻言便点头赞许。蔡确、张璪、甚至曾布也跟着一并赞叹起来。

    韩冈为表兄谦逊了几句,与章惇交换了一个眼神。暂时可以不用担心了,他们的称赞可不只是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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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四)

    宰执们一路出了皇城,默契的相互致礼,而后便四散而去。

    就算皇帝能动一动手指了,也不可能坐在大庆殿上,自然不会有正旦大朝会。既然不用早起,当然是各自回去补觉。至于天子留下王安石说些什么话,过两天就会见分晓。

    此时已是下半夜,熙宁四年的正月初一,天穹上只有星光。在御街上放鞭炮、放烟火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不过在街头巷口等位置,却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

    对于京城这一特产,韩冈早就是见怪不怪,骑着马昂然而过,瞥都不瞥一眼。

    “玉昆你倒是不怕冷。”章惇他与韩冈正好同路,羡慕的看着韩冈迎风而行、毫不畏寒的坐姿,自个儿却只能直往手中呵着气,他今天带的皮手套一点也不保暖。

    “好歹小弟也是北方人啊。”韩冈回头笑道,挺直的腰背也放松了一点:“秦州在山口上,巩州也在山谷间,到了冬天,寒风吹得那才叫冷,京城已经好很多了。不过子厚兄你虽说是福建人,可在京城时间也不短了,早该习惯了吧?”

    章惇将披风裹紧了,摇着头:“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得多,前两年可没这么厉害。”

    “说得也是。”韩冈仰头看天,今夜天朗气清,澄澈的夜幕上,银河清晰可辨,能发现许多寻常模糊得几乎都看不见的星辰。

    在冬至前的一场暴雪后,近两个月时间,就只下了两场雪。但yīn天不少,一旦放晴,就是北方的寒流南下了。北风一吹,不算很低的气温也能让人冷得够呛。其实以今夜的寒冷,如果能有温度计来测量的话,估计也就摄氏零下十度上下的样子。

    零下十度左右的天气在河南一带的冬天一年也没几天,但也不算稀罕,只是现在迎面来风,当然吹得冷。韩冈也不是当真全然不怕冷,只是比较耐寒。但他穿在公服内的冬衣是特制的,双层羊皮对缝起来,十分保暖,另外还套了一件雁绒的夹袄。膝盖处有皮制护膝,而且还是花熊皮;手套同样是jīng制的。章惇尽管有不输韩冈这般稳妥的保护,可在耐寒一项上,福建子终究是比不上关西人。

    想起温度计,韩冈就有点想叹气。巩州的玻璃工坊倒是能开始为温室提供小规格的平板玻璃,玻璃灯罩更是开始批量化生产,但温度计连影子都没有。别说温度计,就是能耐火烤的烧杯、试管都没有造出来。现在玻璃工坊正在努力攻关更大尺寸的平板玻璃和玻璃镜,韩冈想要的实验仪器,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比起军器监的成果,真是差了许多。

    章惇自不知韩冈心中所想,举起马鞭冲前方黑黢黢的州桥指了一指,“可惜是年节,夜市摆不出来,要不然就在那里喝杯热酒再回去了。”

    “子厚兄你这么一说,小弟肚中的酒虫都要给逗起来了。”韩冈笑了起来,“还有那一道旋炙猪皮肉可是难得的美味,家里做不出那等味道。”

    “那家做猪皮肉的店家,玉昆你和薛子正上门给他家打过招牌后,这两个月听说赚钱赚得来不及数。已经在南城买了大屋了。”

    “钱醇老是不是该谢我?”

    “啊?”章惇没听明白。

    “开封府不是又能多收税了?就是买房的契税也是一笔啊。”

    章惇嗤的一笑:“……玉昆你若能从州桥夜市到鬼市子都去吃一圈,钱醇老会不会谢你那是两说,但在京的小店家肯定愿为玉昆你立长生牌位。”

    韩冈正sè道:“京中正店利厚,脚店、食肆则要清苦得多。可在脚店、食肆中讨生活的百姓却反过来远比正店中雇工要多得多。若脚店、食肆生意好了,京城市井倒是能更安稳了。”

    “玉昆你是cāo着宰相的心啊,再cāo心一下北方如何?”章惇看韩冈一眼,摇了摇头,又缩着肩膀抽起气,“现在京畿都冷得这么厉害,河北那边应该更冷上许多,辽国自是更甚。只是比起耐风寒,南人的确不如北人,但北人终究还是比不上北狄啊。”

    韩冈笑说道:“幸好战场决胜,不是比的谁更不怕冷。就是辽人更耐寒,也耐不住刀箭。”

    “河北军事有郭逵节制,又有李信镇守边关,当可高枕无忧。只不过……”

    之前在寝殿中晾了赵顼一回,章惇心中没底,其他宰辅其实同样没底,天子毕竟是天子,不过有韩冈做了保证,倒是一时都能安心。

    在章惇看来,韩冈如今在朝堂上的地位十分特殊。在太子chéng rén之前,他的地位几乎不可能动摇,比任何一位宰臣都要稳固。同时在医学上,他的眼光可以信任。没有他的一句天佑,宰辅们很难真正下定决心。而他身为王安石的女婿,对如今的平章军国重事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愚兄最担心的是内部人心不齐。”

    韩冈自知章惇说的不是北方之事,只是有些话不可能明说。他轻声道:“yù要上下齐心,先得内外同yù。如今两府可谓是同yù齐心对辽,子厚兄又何须担心。”他声音顿了一下,“别的小弟都不担心,只是怕曾参政心不一。”

    韩冈的这一句说得直白了,只是他声音更小,小到只有章惇能听得到。

    章惇本来想说的可不是曾布,但听韩冈提起,眉头就皱了起来,“曾子宣初来乍到,何况平章对其依然存有旧恨。”

    “不过在京百司中,可有不少人是他旧rì提拔起来的。要坐稳东府之位,对曾参政来说,当真不是难事。”

    在吕惠卿丁忧回乡,曾布作为王安石的副手主持变法的三年间,是新法从初兴到稳定的三年。曾布最多时曾经身兼十数职,变法之事,事无巨细,皆总于其手。多少新党中坚,都是他提拔任用上来的。所以当初他的背叛,才会让王安石衔之入骨——对新党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章惇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敢为曾布作保,“曾子宣应该会顾全大局吧。”

    “谁知道呢?”韩冈冷笑。不同人眼中的大局可是不一样的。要不然吕惠卿也不至于发足狂奔去追种谔。

    “至少在西北局势,并无他置喙之处,他当也不会有何异论。”章惇说道。

    因为吕惠卿吗?韩冈默然自语。河北那边,他的表兄都坐镇在对辽的第一线,就是唯一的河北人韩绛也不能说什么。现在韩冈推动两府保种谔,实则抛弃了吕惠卿,曾布那边多会先看一阵笑话。否则几个宰执联手将吕惠卿救回来,曾布也别想落个好。

    “可那也要家岳不帮吕吉甫说话才行。”韩冈说道。

    在王安石第二次拜相期间,吕惠卿虽然有所疏离,但比起背后捅刀的曾布强了不是多少倍。而且吕惠卿在任上一心一意推行新法,维护新学,在王安石的心目中,自己这个女婿可远远比不上能维护新法、新学的政治继承人。

    “之前在殿上,平章也没帮吕吉甫说话。”章惇正说着话,突的咦了一声,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仰头看着东北面:“那边是不是走水了?”

    韩冈顺势望过去,远处红光一片,随着风,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隐隐传来,当真是起火了,“还真是走水了。钱醇老今夜别想安生了。”

    “哪年年节时,开封知府能安生的?最苦不过冬rì!”

    韩冈和章惇说得轻松。越冷的冬天,失火的几率就越大。入冬后的这几个月,隔三差五就是一场火,都是见怪不怪了。而且京城的火灾

    “将作监就在那个方向上吧?”章惇的脸sè又是一变。

    韩冈摇摇头,“哪里那么容易烧到将作监……”

    可虽是这么说,但两人的心情也不再那么轻松,各自点起家丁,派去起火的地方打探消息。待骑手飞奔而去,两人交换了一个眼sè,同时叹道:“幸好不是军器监。”

    停了一下,章惇又道:“曾子宣的参zhèng fǔ就在那边吧?”

    ……………………

    曾布刚进家门,妻子魏玩迎了上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天子有没有话吩咐,当然就回来了。”

    魏玩跟在丈夫身后,“不说是官家病好了吗?”

    “不过是能动动手指而已。”进了屋,曾布在火盆边舒展几乎冻僵的手脚,“又不是能坐能说,还能怎么样?”

    “就为了这件事,将两府都招进宫中?”

    “不止两府,还有一个韩冈。”提到韩冈的名字,曾布的眼神就冷了下来,“韩冈现在可不简单。他要保种谔,章惇、薛向都跟他站一边。蔡确与其一个鼻孔出气。甚至韩绛也给他稳住了。”曾布大事小事从来不瞒着妻子,方才在宫中耳闻目睹的一切都倒了出来,“张璪有他没他都一样,为夫都只能附和。”

    魏玩能听出曾布话中之意,失声惊道,“难道官家的病……”

    曾布沉声:“韩冈说是天佑。”

    魏玩脸sè一变:“也就是非药石所能挽回?!”

    曾布摇摇头,韩冈的话可以这么理解,但他若不承认也找不出毛病:“别乱说。”提醒了妻子一句,他又笑道,“反正吕惠卿这一回有难了。”

    夫妻俩正说着话,突然外院一阵嘈杂喧哗,治家严谨的曾布不快的望着外面,一名家丁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急声叫道:“参政,对街的宅子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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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五)

    “曾参政今天可没法儿出门见客了。”

    “是新来的曾参政?他怎么不能见客了?”

    “还有哪个曾参政?他家昨夜走了水,听说他是胡须都烧光了,头发也不剩多少。”

    “也不止曾参政一家,去东十字大街后看看就知道。整整烧了四个半坊,旧城左军第一厢才几个坊?宝积坊、安业坊几乎都没一间好屋子了。”

    “……这还真不得了!”

    “出事的人倒没听说有多少。方才俺才从马行街那边过来,东城医院里也没收多少烧伤的。”

    “烧了房子倒是小事,参知政事唉,朝廷还不得贴补他一座新宅。房子也是官中的,烧掉也是官家来心疼。只是曾参政家的家当全没了,从火场逃出来的时候连件袍子都没穿,一家老小就剩了一件小衣。现在的外套都还是借了大相国寺的屋子,寺中和尚送上的。”

    “其实听说一开始火是从景宁坊烧起来的,隔了一条街,本是烧不到宝积坊去,谁知道突然刮了一场风。原本都快灭掉的火头一下就又烧起来了。差点就把将作监”

    “曾参政的运气还真是不好。”

    “谁让他家将马槽放在西北角的,草料都堆在那里,一起火,浇水都来不及。楚国大长公主和高平郡公两家同样都在宝积坊,他们两家可是将箱笼都搬出来了,搬出来的细软占了整整半条街。”

    一场火后,半真半假的流言一如既往的在京城中传播。

    宝积坊中,一个直学士、一个开国郡公、一个大长公主,再有一个参知政事,这是宅院全都被烧光的。至于烧了一半的住户,烧了三四成的人家,更是遍布了旧城左军第一厢贴近皇城城墙的那一个角落。

    当事人可谓是哀鸿遍野,可聚在街头巷尾的人们一说起事不关己的八卦来,空气中就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人人眼中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甚至一时间都忘了去讨论皇帝的病情好转的消息——毕竟只是几根手指。

    并不是说曾布等人的人缘很糟,京城的百姓有几个能记得熙宁六年七年时的翰林学士究竟做了什么?一个普通的官员在外面度过三五年,对京城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了。大长公主、开国郡公也同样离得很远。只是任何一名高官显宦落得灰头土脸,人们都会津津有味的咀嚼再三。

    韩冈估计自己或许能例外……也只是或许。

    夜里曾布等人的家宅刚刚被一把火烧了个jīng光,今天一早皇后就已经一股脑的派出十几人出来慰问,并探查灾情。不过韩冈觉得,曾布他们现在更需要的是一间新宅子,还有如何弥补被毁损的家当。

    宅子还好说,基本上都是官产,可家当就难办了。这个时代可没有保险业,烧光了家产,朝廷给点补助和赏赐已经是天恩浩荡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如今在南方的海运中,货主为上船的货物额外向船行支付一笔保金,可以说是保险业的雏形——不过这件事跟曾布扯不上关系。

    何矩是代表顺丰行上门来拜年的,又在韩冈面前说起了这桩新闻。作为顺丰行在京城的第一交椅,在蹴鞠、赛马两大总社中拥有投票权的代表,能进出大多数权贵家门的豪商,他带来的消息就没有多少谣言的成分了,而是更近于真实。

    “曾参政家实在是运气不好,隔了怕不有二十丈,一阵风就把火头给卷过来了。根本是天降横祸,连家当都没收拾。也幸好曾参政刚刚回家,家中也无人入睡,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葬身火海。”

    “现在曾子宣借住大相国寺?”

    “就是当年狄武襄借住的那间院子。”何矩神秘兮兮的压低声线。

    韩冈楞了一下。狄青当年可就是因为借助大相国寺时犯了火禁,京师水灾时又爬到大雄宝殿的顶上观水情,被御史们抓到了把柄。

    “他还真不怕忌讳!”

    何矩满不在意:“反正朝廷肯定会赐个新宅的。学士也不必为此担心。”

    谁担心了?韩冈可没多余的同情心。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很是舒坦的眯起眼睛:“你们打算怎么做?”何矩说得这么详细,总不会是因为八卦心作祟。

    何矩正看着韩冈茶盏中那汪黄绿sè的茶水。韩冈喜欢喝炒制的山茶,而不是贵重的龙凤团茶,这一点在京城中很有名。而且现在也已经有很多人家学着他去和炒青山茶了。谁让韩冈担了个药王弟子的名头?连韩家的饮食习惯都成为外界模仿的对象。要是能出个韩家食谱,肯定能大卖特卖。

    摇头挥去心中的杂念,他回话道:“南丰曾家在江西亲朋故旧无数,会中有不少家想跟他结个善缘的。”

    “顺丰行呢?”韩冈悠然问道。

    何矩老老实实的回答:“学士和东翁都曾吩咐过,行中只要抓住西、南、中三条线就够了。”

    韩冈是雍秦商会的总后台,连带着顺丰行也成了商会中的头面角sè。韩冈和冯从义并不打算将顺丰行的商业网络扩张得太厉害,巩州、交州、襄阳、京城,有这四个点也就足够撑起天下顶级大商号的架子了。按韩冈常说的话,钱是赚不完的。但其他商会的成员却有不少想将手伸入南方。何矩这位大掌柜行事时也不免要为整个商会的利益去考虑。

    “要不要我写几个帖子。”

    “学士亲笔写的帖子,可没人会送出去呢。”何矩开了个玩笑,却是婉拒了韩冈的提议。

    韩冈点了点头。他也明白,商业上的事,他去插手其间,政治意味就会显得太浓了一点。不过这个何矩,心xìng倒是很让人欣赏。

    “这一回将作监倒是没事。”何矩其实也有些紧张,急急的换了话题,“换作是一个月前,围墙没有增筑,那可就说不准了。”

    “可惜吗?”

    何矩也不瞒韩冈,舔了舔嘴唇:“像烧制玻璃那样的技艺,能再流出多一点就好了。将作监总是遮着掩着。”

    韩冈微微一笑,又低头喝了一口茶。

    将作监的几十个工坊运气很好,逃过了一劫,这是让韩冈……怎么说呢,十分遗憾的一件事。

    百万人口的京师,对火灾的应对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能稳坐第一的。虽然是烧了四座坊,但要不是有专业的消防力量,烧掉整个旧城左军第一厢都不是不可能。

    京城就这么大,偏偏皇帝家还要将各sè作坊都压在京城中。要知道,将作监在很大程度上是专门为皇家服务的,所谓的宫粉、宫花,各sè上用的器皿都是将作监辖下的工坊来制造。更甚者,酱菜、酱油、酒水之类的rì常消耗,也都有专门的作坊来为皇家制作。而最重要的是打造玻璃、车辆的工坊,同样有专门为皇家设立。

    要是一把火烧了两三个作坊,不说京城中还能省下一片地来,韩冈还可以建议将大部分工坊都迁出京城——如今就只有官窑等作坊是在京外——一旦迁出之后,他也就能更方便伸手进去了。

    韩冈希望工匠们的才智也能发光发热。以皇家工匠们的技术水平,不应该在技术进步上输给韩家的草台班子。可巩州那边连半尺见方的平板玻璃都出来了,已经都能用在温室修建上,而将作监的玻璃工坊却还在继续制造鱼缸和花瓶。

    许多秘藏在将作监中的技术应该更加公开,就像金属丝拉制的技术,将作监用来制造金银首饰,韩冈却觉得可以用在更实用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在铜铁这类平价的金属上。

    当然了,将作监韩冈是不在乎、甚至盼望过一遍火。但军器监可就一点火星韩冈都不想看到,他不敢想象要是军器监被烧了,会对大宋造成什么样影响。若当真发生了,可以说是灾难xìng的后果。

    只是这些话韩冈只会藏在心底,不会吐露出来,

    “学士。”何矩与韩冈又说了两句闲话,神sè一肃,低声问道:“这一回钱大府能不能逃过一劫?”

    钱藻吗?

    韩冈沉吟了一下,反问道:“外面怎么说?”

    “外面都说青城行宫的那一桩事还没处置,现在又贴着皇城烧了四座坊,钱大府过不了这一关了。”

    火灾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这的确是万幸。不过起火的位置是皇城外。达官贵人受灾严重。按照官僚系统的老习惯,在收拾残局之前,往往会有更为重要的一桩事要去做——推卸责任。

    在官僚们的心目中,将过错推诿于他人,这比起争取功劳都要重要。

    在郊祀之后,钱藻就因为桥道顿递使的差事没有办好,受到了御史的弹劾,甚至有人指责营房损坏致使多人伤亡,才是造成天子暴病不起的主因。不过之后紧接着朝堂动荡,御史台大换血,让他躲过了一劫。可现在终于是躲不过去了。

    大年夜的这一场火一烧,钱藻就算再恋栈不去,也不得不上表请辞。何况开封府这个苦差事,基本上任何人做上一两年就想要活动着离开了。钱藻他也不例外。

    接下来谁做开封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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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六)

    权知开封府。

    作为天下首善之地的地方官,在朝堂的政治版图上自然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其重要xìng自不待言。

    从最直观的角度来说,就是开封知府的面君次数仅次于宰执,跟御史中丞和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差不多。而从职权上,京畿一路的政务、刑名、转运、军事,权知开封府都有管辖权,最少也有参议之权——地方上有帅司安抚、漕司转运、仓司常平、宪司提刑等四大监司分管路中权柄,但京畿,就只有一个权知开封府。

    真要计较起来,天子、宰相也可以说是在开封知府的治下。

    这是能沟通内外的首都亲民官。

    要不然开封府尹在开国之初也不会是皇储的代名词,使得真宗之后,就没哪个臣子能拿到开封府尹这个官职,只能担任低一级的知开封府,甚至是低两级的权知开封府。

    所以在钱藻几乎可以确定要离任,究竟谁来接任,就是朝堂上很重要的议题。

    “钱藻的手脚好快,御史台的弹章还没递上,他都已经上表待参了。”并肩踏进崇政殿外的东阁时,章惇小声的对韩冈说着。

    “还能怎么办?总得有人出来挨板子吧!”韩冈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个结果,不过这也是官场上的规则:“他这个开封知府本来就是要背黑锅的,不论是不是钱醇老的责任,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向京城上下给个交代。何况皇后本就因为郊祀之事耿耿于心,他哪敢恋栈不去?”

    西北边境上的军事冲突并没有因为年节而平息,韩冈和章惇依然不得闲。正月初一好不容易可以不理政事,但初二就得进宫议事了。不过两人抵达崇政殿比较早,宰辅们还没到齐,只看到了一个蔡确,只能先在群臣专用的东阁等一等。等人到齐了,先一起去福宁殿问安,然后再回来议事。

    “因为没什么伤亡的一场火离任,钱醇老恐怕也是松了一口气才是。”章惇与韩冈一起,远远地冲走过来的蔡确行了一礼,依然没停口:“开封知府也该换一换了。”

    侍卫们在外面站得远,章惇说话没避人,蔡确耳朵也尖,倒是听到了,回礼后笑道:“在说钱醇老的事?”

    “是啊,正说他这一回运气不好呢。”章惇回了一句,问韩冈:“玉昆觉得谁接任比较好?”

    “此事可是韩冈可以妄言的?”韩冈当即反问了一句。

    章惇会意的笑了一笑。

    韩冈现在自保的心理很重。不是西府中人,却插手军务,纵然有充分的理由,可也已经是人人侧目,哪里还敢插手到如此重要的人事任命上?可不知有多少人拿着小本子在一笔笔的记账呢,等着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翻出来。

    “其实换个人也不是坏事。”蔡确微笑道,“天子沉疴将起,上有王介甫平章军国事,下有得力之人安抚京师,朝堂倒是能安定一点了。”

    章惇深以为然的微微颔首,可韩冈却不以为然。除了曾布的胡子给烧光以外,这一场火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觉得钱藻此时落职,等于是在刚刚稳定的地基上,又砍下了一根柱子。钱藻不是新党,但他行事沉稳,朝堂真的乱起来,对宰辅们是绝然不利的。但即便是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来看,却是截然不同。

    韩冈看蔡确、章惇两人的神sè,再听到蔡确的话,似乎他们是从中看到了压制王安石的机会,“难道已经有……”韩冈的问题刚出口,就立刻jǐng觉断了音。

    不过已经迟了,蔡确尽量压低自己的笑声:“玉昆终究是没忍住啊!”

    韩冈苦笑的摇摇头,任谁来都会想多问一句的。

    聊几句私密的话,是拉近关系的好手段,虽然韩冈对蔡确有着很重的戒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蔡确以此交心的手法的确很有效。

    “究竟是谁?”韩冈也不再避忌。

    章惇不瞒他:“是王和甫。”

    王安礼?!

    韩冈顿时瞪圆了眼,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是准备不让王安石说话吗?

    “出乎意料?”章惇笑道。

    韩冈无奈的一声叹:“那还用说!”

    他虽然不知章惇和蔡确什么时候联络上的,但他们的想法的确很出人意表。

    不论天子说了什么,又有什么打算,他打算借重王安石的声望、地位,却已经明明白白的摆在台面上。接下来若是让赵顼如愿以偿,王安石必然会大举插手军政二事,让宰辅们两边站。

    王安礼可是王安石的亲弟弟。当王安礼做了开封知府,王安石就必须在许多事情上避嫌。让王安石继续做个不管事的平章军国重事,才是对所有宰执——包括韩冈——最为有利的局面。

    韩冈暗自庆幸,幸好没人提名自己。否则有他这个现成的女婿在,没必要刚刚赶出去的王安礼再赶回来。让韩冈去跟他岳父打擂台就是了。

    不过也没人敢提名自己。

    包拯担任开封知府时才一个龙图阁侍制,之后才升了直学士。而韩冈现在可是端明殿学士。他推了参知政事、推了枢密副使,谁还敢拿着一个开封知府给他难看?

    蔡确和章惇等着韩冈的回答,虽然韩冈很明显不愿插手朝堂人事,但有些事得到他的支持就会很方便。

    韩冈沉吟了一阵,却轻声叹道:“天子的病情可是刚刚有所好转,皇后可是正高兴呢。”

    蔡确脸sè微微一变,韩冈的言下之意,就是得让赵顼心情痛快一点,皇后那边不会想看到有人拂逆天子的心意。若是天子想任命什么人,宰辅们最好不要顶着来。

    蔡确和章惇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有了深深的疑惑。难道韩冈已经知道前夜赵顼跟王安石说了什么了?可论脾xìng,王安石应该不会跟女婿泄露才是。

    韩冈看得出两人眼中透出来的疑问,又摇了摇头,当然没有。王旖今天才回门,他又没有登门造访,哪里可能知道说了什么。

    但他们怎么不想想王安石的脾气究竟有多倔?若赵顼诚心相托,拗相公怎么会去在乎王安礼正做着开封知府?若王安石真的不管不顾,两府诸公又能拿他怎么样?难道要上本弹劾不成?还是说他们另有安排?韩冈看看蔡确,又看看章惇,以他们两人的才智,有后手是必然的。

    蔡确,肯定是蔡确提议。韩冈同样可以断言。章惇得到通知时也应该很迟了,估计是最后一个,否则必然会通知自己此事——孰轻孰重,章惇不会掂量不清。韩冈瞥了蔡确一眼,眉微皱,这一位用心很深啊!

    “玉昆认为当如何?”章惇飞快地看了外面一眼,然后问道。

    “以医家论,当让病者一切如意为是。”韩冈不管他们有什么后手,还是觉得自己的主意比较好。

    “一切?!”蔡确提高了音调。

    韩冈的回音很肯定:“一切!”

    蔡确和章惇对视了一眼,沉思着坐了下来。

    宰辅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当王安石他也到了之后,韩冈和章惇就过去跟他说话。

    韩冈本以为章惇和蔡确举荐王安礼的默契仅仅是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不过蔡确却在同张璪行过礼后,就一齐聊了起来,看来是跟他也勾搭上了。还真是本事啊,韩冈心中暗叹,连张璪都给拉下了水,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就有了联系,共同准备推王安礼上位。

    一个宰相、一个枢密、再有一个参政,推动王安礼回京任职已经足够了。只要他们提议,其他宰执肯定能明了他们的想法,基本上就是不赞同,也不会反对。

    可最让韩冈感到意外的是韩绛也被拉着说了一阵话,蔡确是怎么做到的?韩冈惊异无比。这几乎让他忽视了曾布。

    刚刚经历了火灾的曾参政也到了,只是变得面白无须——其实不能用面白来形容,曾布身材短瘦,肤sè也只比王安石稍好一点。当他和身材瘦高的韩绛并肩进来时,韩冈脑中立刻就浮现起一幅龟鹤延年的贺岁图来——脸上有几处不算明显的伤痕,公服簇新,估计是昨天得赐。

    当所有人全数到齐,阁中众臣便一齐前往福宁殿。

    寝殿之中,赵顼今天的脸sè似乎又有所好转。见到群臣跪下参拜,叩问安康,便用手指很顺畅的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好。

    照常规,这时候就该回返崇政殿了,但韩绛却开了口:“陛下,殿下。”他冲着赵顼和向皇后行了一礼,“钱藻以除夕火灾措置不当上表请辞,如何处置,臣等不敢擅专,还请陛下示下。”

    向皇后不意韩绛会在寝殿中提起此事。不过开封知府的人选,就是她和宰辅们商议了之后,也会回来跟赵顼商量。故而不以为意,坐定了等待丈夫的意见。

    王安石也有些诧异,不过同样不是很在意,正常现象而已。皇帝病情有所好转,做臣子的当然会有人偏回来。

    赵顼听了询问,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以指画字,“平章之意如何?”

    王安石便回道:“钱藻京师用事二载,无所大过,只是近rì雪、火二灾,其人措置不当,不宜再为开封知府。”

    几名宰执明会于心,王安石除夕夜必然得天子面授机宜,若是前几rì,王安石绝不会开这个口。

    得了王安石的回话,赵顼便不再问宰相、执政,直接画字道:“准其辞。”

    “臣领旨。”韩绛领旨后,又问,“敢问陛下属意何人继任?”

    赵顼停了一阵,手指落在沙盘上:“吕嘉问如何?”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人选。说起来,已经有好些年没注意到这个名字了。那是当年与背叛的曾布争执不下,最后两人一齐出外的新党干将。论资历,还远远不足。就是王安礼、孙固,都比他更不会宰辅们感到意外。

    正常是应该有所争执的,但韩绛却领头拜倒:“臣领旨。”

    向皇后惊异的睁大了眼,狐疑的望着韩绛,又一个三旨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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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七)

    【夜里还有一更补上。】

    从福宁殿中出来的时候,向皇后面sè如挂重霜。

    厚底宫靴沉沉的踏着黝黯的金砖。她脚步落下时,一记记的重音让周围的内侍、宫女们身子抖得厉害。

    在宰臣们离开之后,向皇后还是觉得吕嘉问做开封知府不合适,而韩绛等宰辅连点异议都没有,也实在不对劲。为此她便没有立刻前往崇政殿,特意多留了一阵,规劝了赵顼几句,却没有劝动丈夫。赵顼坚持要任命吕家的那一位家贼为开封知府。

    重病垂危的天子,如果有了宰辅们的支持,纵然她是垂帘听政的皇后,也照样轻而易举的就被架空掉。就在昨天,口出成宪,说话即为圣旨的她,现在却只能含忿夹怨的走出福宁殿。

    刚出殿门,前面的廊道拐角处便转过来两位前呼后拥的宫装美人。当她们看到皇后銮驾做先导的宫女,立刻就退避到道边,屈膝行礼道着万福金安。

    “是来给官家请安的?”向皇后居高临下的问着。

    “回圣人,妾身正是来给官家请安。”邢妃和宋美人两位嫔妃低声回话。

    自从天子中风垂危,太后也不再管理后宫,垂帘听政的向皇后主掌宫内宫外事,除了朱妃以外,其他的嫔妃都很少再到福宁殿来,只是早晚来问个安,rì常都是在自己所居的院阁中老老实实消磨时光。可现在天子病情稍稍有了一点起sè,就又都纷纷拥到了福宁殿来。

    “官家就在里面,正醒着呢,你们进去吧。”

    向皇后没有多理会她的姐妹,依照礼节说了两句话后,便径直往崇政殿过去。銮驾从眼前过去,邢妃和宋美人如释重负,年轻一点的宋美人甚至都长舒了一口气。方才的短短几句对话,来自皇后身上的巨大压力让她们差点喘不过气来。仅能管理后宫和拥有生杀予夺之权之间,可是有着天壤之别,权同听政的皇后是她们这些嫔妃决不敢触怒的对象,只能祈天祷地的期盼天子早一点康复。幸好在这两天,终于看到一线曙光。

    宋用臣紧随在向皇后身后,从侧后方偷眼瞥了她一眼,心尖顿时颤了几颤,连忙脸sè发白的低下头跟着走路。

    宰辅们已经在崇政殿中等了好一阵。崇政殿再坐不同于文德殿上的朝会,一般情况下,宰辅们都是有座位,甚至能得赐茶汤。只是这必须有天子或权同听政的皇后、太后来赐坐,否则就得站着等。

    章惇、蔡确等几人正交换着眼神,他们并不知道向皇后留下来的确切原因,但他们能想象得到。七八成的可能是着落在之前开封知府的新任人选上。

    韩绛自然也能猜想得到皇后迟迟不至的原因,殿上有好几人在观察着他的反应,只是他眼观鼻、鼻观口,表面上不露一丝破绽。

    殿后一片脚步声,不过其中那种笃笃的踏步声让人听着耳熟,可走路的节奏却很是奇怪,心思剔透的人自然能听得出皇后殿下的心情应是极为烦躁。

    向皇后在屏风后坐下,透过单薄的素屏看着首相韩绛的眼神很是不善。王珪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恶劣了,连带到恭顺听话的宰相都让她愤怒异常。

    忠臣往往多有劝谏之行,而绝不会凡事皆顺从天子意。旧rì魏征违逆唐太宗,让李世民回到后宫还念着要杀这个‘田舍翁’泄愤,长孙皇后却换上朝服向唐太宗拜贺得一贤臣。历代贤后都知道要劝谏皇帝勿为小人所惑,要听从诤臣的反对意见。她心里只有一个朴素的认识,凡事都依从上命的必然是jiān臣。经由王珪之事后,这个认识便更为根深蒂固。向皇后为什么那么信任韩冈,就是因为韩冈他硬顶着皇帝临危乱命,保下了她母子二人,这才是忠臣之举。

    “官家任命吕嘉问为开封知府,诸卿可有何意见?”

    一开口,向皇后便提起吕嘉问的任命。蔡确眼睛顿时一亮,韩绛紧绷起的肩膀也一下松弛了下来。皇后对天子独断独行的任命耿耿于心,对他们绝不是坏事。本来还以为要一阵子皇后才会将自己心中的主张表露出来呢,谁知道会这么快?

    “臣无异议。”

    “臣亦无异议。”

    “吕嘉问资历虽浅,但也是上州知州,与一权发遣可也。”

    东府的几名宰执接二连三的投出了赞成票,这让几个月来见多了朝臣们互唱反调的向皇后心中怒意更炽。

    “以资望论,吕嘉问自是远远不足。不过其人饶有才干,这几年历任地方考绩多有课最,否则王平章旧rì也不会倚之为臂助。可为适任。”蔡确最后总结道。

    这是将王安石架了起来,王安石也不可能说蔡确说得不对。而且他也的确需要吕嘉问回来。赵顼选取吕嘉问为开封知府,明显的就是为王安石助势,也让王安石手中的权力能确实的转化为对朝局的控制。如果没有得力心腹在外为臂助,同样可以被两府架空掉。

    王安石脸sè一瞬间变得很不好看,只是黑面皮的王平章脸皮变得更黑一点也没人能看出来。

    “吕嘉问确为人才。”他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却不再多言。

    “吾曾记得吕嘉问旧年曾经掌管东京市易务。那两年,京城里物价贵了不知多少,民怨也多,甚至隔上几rì就有宗室入宫哭诉!”

    向皇后对吕嘉问这个人记得很清楚,熙宁六年、七年的时候,王安石手底下的大将,被骂得最凶的几人中就有一个吕嘉问。食货一事最关民生,京城中物起来后,纵然罪责最后因为粮商一案落在了一干宗亲们的身上,但吕嘉问这个市易司的主事者却肯定是被骂得最狠。

    “难道朝廷里面就没有更合适的人才?!天下各路,那么多转运使、安抚使,各地州府又有那么多知府知州,偏要巴巴的选一个民怨多的!官家这是乱命,尔等皆食君禄,难道就不知道要出来劝谏吗?”

    向皇后怒声质问,双手紧紧抓着椅背,白皙的脸皮涨得鲜红。

    宰辅们无人接口,皇后心中对天子的任命有了芥蒂的确是好事,但也不能闹得太厉害,那反而会坏事。只是现在谁上去都会被皇后骂回来。

    隔着屏风,向皇后看不到宰辅们视线的落点。但成了众矢之的的韩冈知道,这话必须他来接。

    他踏前一步,“殿下。论及朝堂,比吕嘉问更为适任的确大有人才,可以吕嘉问的才干,也确能适任权知开封府一职。”韩冈言辞恳切,“殿下,这一任命毕竟是天子所拟。天子病体初愈,当以顺之心意为是。万一天子有思虑不周的地方,有殿下和两府诸公拾遗补缺,当也能弥补得了。”

    韩冈站了出来,向皇后的火气便稍稍收起了一点,无论如何,她也不方便冲韩冈发火。只是她狐疑的看了看几名宰臣,韩冈是不是给他们挟持了。

    “凡事都奉承官家的心意,那岂不是jiān臣所为?与王珪何异。”

    王珪真的完蛋了。韩冈闻言心里便冒起了这个想法,在皇后心中都是铁铸的jiān臣了,rì后恐再难翻身。

    不过他的话没耽搁,语气更加诚挚:“并不是说一切都依从天子命。只是非是事关军国之重,这等无伤大雅之命,也就从之心意便是了。”

    韩冈说的话可算是医嘱。病人心情好,病才能好得快,本来就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向皇后沉思良久,最后还是点了头。

    “且令其权发遣开封府事。”

    在向皇后撤帘归政之前,皇帝手中的权力在程序上是掌握在她手里的。如果向皇后硬犟着不在吕嘉问的制书上盖印签押,宰辅们除了逼其奉还大政外,其实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学韩琦,将皇后灌醉了糊弄她签名画押。现在向皇后点头认可,吕嘉问担任开封知府的最后一道槛也终于被跨过去了。

    皇后松了口,宰辅们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蔡确的眼神在韩冈身上转了一转,能在皇后面前最能说得上话的,果然也只有他了。这还真是……蔡确的心中也不免升起一股深深的嫉妒和忌惮。

    向皇后勉强同意了这个任命,但她立刻又想起了一事,“现如今西北战局不明,若是边关军情有何不妥,那该如何是好?”

    “若有捷报,自当飞报于天子。”意在言外,若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就不能贸贸然说给皇帝听了,一切当以赵顼的身体为重,不过韩冈还是把话挑明说了出来,“至于凶信,自当有殿下先行处断,待时机再报予天子,以免忧急伤身。”

    韩冈的话,深究起来,近于悖逆,但宰辅们无一人站住来反对。不论有没有跟章惇、蔡确合谋,他们的心思却都是一模一样的。皇帝能将他们随意送入两府,自然也能一句话将他们从两府踢出去。而刚刚接手大政的皇后就必须要他们的支持,来维持对朝堂和国家的控制。

    向皇后想了半天,觉得韩冈说的还是在理。自己与官家有夫妇之亲,本是一体。如今权同听政,代行君权,有自己在这边听着,臣子们只要将朝事都报与自己听,就不能算是欺瞒君上。至于官家,现在当然是以安心养病为上,等到病好了,就没有这么多忌讳了。

    韩冈则瞅了瞅沉默如石的王安石,不知他的岳父会不会将方才的一番话泄露给赵顼呢?恐怕很难决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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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八)

    【写着写着睡着了。】

    还是年节的放假时间。结束了崇政殿再议,宰执们回衙处理不多的公务,起草新任开封知府制的圣谕也发去了学士院,那里还有当值的翰林学士。

    至于王安石和韩冈,则别无他事,直接离宫回家。

    大年初二,出嫁的女儿回门,韩冈也跟着王安石一起走。只是翁婿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冷得跟今天的天气一样。两边的随从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没一人敢高声说话。前面举着旗牌,为王安石开道的元随,也一样收起往rì的声威,细声细气,唯恐惹起了王安石和韩冈的注意。

    说起来两家是亲戚,平rì里走动很多,就是下面的仆人,也颇有相熟,甚至关系很好的朋友。现在都不知出了什么事,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连句话都没有。现在可是过年啊。

    韩冈跟在王安石的后面,他这个岳父不想理会人,他也不好上杆子凑上去。反正就快到王府了,有话回家后再说不迟。

    方才在崇政殿上的事,让王安石心中耿耿,但韩冈并不在意,他的岳父可是少数派。

    从韩绛到韩冈,人人都想让赵顼靠边站,强势的皇帝哪个不害怕。尤其是赵顼这两个月太能折腾了,虽然他黜陟皆有本,并不是毫无缘由,可在宰辅们眼里实在是让人心寒。谁能肯定赵顼在病床上多躺上一阵后,会不会将宰相们像换衣服一样一天一换来着?他们不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啊,是共治天下的士大夫!

    当然最重要的,是韩冈亲口确定了赵顼不可能完全康复,这让宰辅们都放下了心。蔡确挑头,上下配合,就将赵顼撇到了一边。至于王安石的想法,他们并不在意。说实话,他们巴不得王安石告到赵顼那里。皇帝与皇后的裂痕越深,他们的地位就越安稳。

    很快就到了王安石的平章府,王安石和韩冈前后脚的进了府中。

    王安石没有招呼女婿,沉着脸就往后面走,对迎出来的儿子、女儿也不搭理。

    “官人。”王旖出来相迎,就看见王安石脸sè不对,忙拉着韩冈:“今天宫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跟爹爹争起来了?”

    “没有,只是与岳父的想法不一样。”韩冈并不隐瞒,只是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岳父也不是跟为夫一人想法不一样,还有所有的宰辅。”

    “到底是什么事?”

    韩冈摇摇头,“具体的事不太方便说。”

    王旖这边追问韩冈,王安石那边则有吴氏。吴氏的xìng子可比王旖要火爆不少,怒气冲冲的追着王安石进了内间,“干嘛给二姐脸sè看?!今天可是二姐回门的rì子,钲哥、钟哥可都来了,王獾郎你板着这张棺材脸是要把钲哥儿赶回去吗?!”

    王安石早就习惯了吴氏的唠叨,充耳不闻,自顾自的换过衣服,就直接去了房。

    吴氏拿丈夫没有办法,王旖却把韩冈强拉了过来。

    在房门外停了一下,韩冈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王安石放下手上的,抬头看着韩冈,眼神中有着疏远和冷淡“玉昆你自己说,今天在殿上的话,算不算欺君罔上?”

    韩冈直接拉了一张方凳坐下来,瞥了眼桌上的,却是《道德经》。“敢问岳父,今天两府有没有听了官家的吩咐吗?可有阳奉yīn违之处?岳父是平章军国重事,既对朝政有意见,何不明说出来?”

    “玉昆,你还要装糊涂?”王安石冷淡的反问。

    韩冈笑道:“两府岂敢欺瞒君上,这两月来,可有一事当送而未送于崇政殿的?皇后既然权同听政,自然只需要禀报与皇后。”

    韩冈说的话找不出毛病。权同听政的是皇后,有什么事都禀报皇后就够了,至于该不该禀报于皇帝,那就是皇后的事了。为了天子的健康着想,不好的消息瞒着一点,也是常理。

    之前的两个月,琐碎的政务直接就在皇后这边处理了,也只有军国大事,才会禀报于天子。现在进一步确认了军国重事也会视情况隐瞒下来,而且默认和确认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王安石当然分得清楚,只是这种话现在扯不清。

    “什么时候会将所有事都原原本本报予天子?”

    “当然是官家病愈。待天子病愈之后,届时皇后撤帘归政,两府难道还敢不将政事条陈天子?”

    “到天子病愈为止,还要欺君下去?”

    “岳父。皇帝是君,难道皇后就不是君上吗?小君亦是君啊【注1】!皇帝皇后本为一体,皇后代天听政,做臣子的将国事禀于皇后,又有哪里错了?”

    “观人论事岂在外相,当问本心才是。”王安石看着韩冈的眼神更加冷冽:“玉昆,若不是为了掩饰,你何需解释这么多。你到底还要辨到何时,难道要老夫说一句司马昭之心吗?”

    “本心这东西,藏在身体里面,本来就是看不到的。观人论事当察其言,观其行。是非与否,岳父难道就不能有点耐心吗?即便一切遵循岳父想要的结果,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说军事上有个万一,也要一五一十报予天子,不管天子之后是不是会病情加重?那样的话,请皇后垂帘听政到底是为了什么?!”

    韩冈排比句一样的连番反问,说起来也有了一些火气。

    “外公,爹爹。你们是在吵架吗?娘说了,吵架不好!”金娘扶着门框,歪着脑袋探头进来,好奇的张望着。

    “怎么会吵架?是你外公教训爹爹呢。”韩冈哈哈笑道,站了起来。

    “爹爹犯错了?”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扯着裙裾跨进门来。

    “你外公觉得爹爹错了。”韩冈一把抱起了女儿,和声问道,“是娘娘让金娘过来的吗?”

    金娘用力点着头:“外婆和娘娘说该吃饭了。”

    韩冈抱着女儿站起身,“岳父,还是先过去。”

    “爹爹,金娘能自己走。”韩家的大女儿挣扎着下地来,去拉着王安石的手,“外公!外公!去吃饭了啦,娘娘说了,今天都是好吃的菜!”

    王安石有两个孙子,九个外孙,而外孙女则仅有两个。大的那个是长女和吴安持所生,远在京外。年纪小的金娘则在眼前。虽然不是王旖亲生,但金娘活泼可爱的xìng子也是极讨王安石夫妇的喜爱。看到外孙女娇憨的模样,心头的怒气也如同热汤沃雪,很快就不见踪影。

    “好好,外公这就起来。”王安石神sè也缓和了下来,撑着腿站起身,拉起外孙女倒是走在了前面。

    不过拗相公就是拗相公。韩冈根本不指望王安石能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会有所缓和。

    王安石与赵顼有师徒的情分在,更有知遇之恩,满朝文武之中,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已经重病不起的赵顼一边的,王安石必然是其中寥寥数人之一。

    韩冈就绝对不会有王安石那样的想法。名义上韩冈得官是赵顼特旨拔擢,但赵顼用人为的是河湟,而韩冈也给予了十倍、百倍的回报,他不欠赵顼分毫。而且韩冈并不觉得自己的作为是对赵顼的背叛。

    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瘫痪病人,如果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还能维持心xìng的稳定。可时间再长一点,整个人的xìng格会变得更加扭曲,甚至可以说是不可理喻。其实现在已经有一点迹象了。普通的病人还好说,像赵顼这样的病患,怎么可能让他依然拥有旧rì的权威?那可是极端危险的一件事。

    深吸了一口气,韩冈跟在了后面。朝堂上的事,还有的折腾,可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在北方,在西北。

    从时间上算,种谔差不多也该救下了溥乐城。

    对于种谔能不能救下溥乐城,韩冈绝不会怀疑。溥乐城既然一开始就没有攻破,那么辽人也不可能再有多少成果,当种谔携银夏大军西来,困于城下的辽军指挥。就算种谔不来,韩冈也觉得溥乐城那边的辽军该退了。辽人本来就不擅攻城,顿兵城下时间稍长,士气只会打着滚往下跌。

    若是种谔没有去救溥乐城,就会被吕惠卿给追上,那样的情况下,他能动用三五百人就很难得了,甚至有可能被吕惠卿直接关进大狱。

    不过韩冈现在更关心的是青铜峡的党项余孽,要是赵隆能将他们彻底解决,就能让许多人少上一桩心事了。

    可惜的是,京城这边离得太远了。

    也罢,韩冈想着,再过四五天差不多就能知道了。

    ……………………

    种谔身后已经不再是区区两三千骑兵,而是整整两万兵马。

    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分立种谔左右,攻入兴灵之地的宋军和党项军已经汇合到一处,共聚种谔的帅旗之下。

    西夏旧都的城墙就在北方的不远处。但在更近处的两里之外,是三万余从十四五岁的少年到五十六十的老者全都征发起来的辽军。从千里镜中望过去,浩浩荡荡,看不到边际。

    双方兵力超过五万,这是货真价实的决战。

    “三万对两万,难怪会敢出来。”种谔收起千里镜,看了看左右:“准备好了吗?”

    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在马上躬身:“只等种帅的吩咐。”

    “不会想着临阵脱逃?”种谔问得毫无忌讳。

    仁多零丁语气诚恳:“我等也是大宋臣子,怎敢如此?愿效犬马之劳。”

    种谔心中一声冷笑,手上却举起马鞭,遥遥指着对面的将旗:“那就证明给本帅看!”

    注1:皇后别称小君。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九)

    战鼓随着种谔举起的右臂响了起来,将开战的命令传遍全军。

    呛啷一声,叶孛麻拔出了腰间的长刀。这是他降顺大宋之后,上京拜见赵顼时得到赏赐,连同身上那一套金光闪闪的盔甲和马鞍后的角弓,都是属于御赐之物。虽然金甲沉重异常,并不适合上阵,但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全都穿戴上了身。

    握着腰刀,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向种谔行过礼,便奔向左右两军,那里有他们的儿郎。他们将指挥族中的儿郎们冲向辽人的战阵。

    战鼓声裂帛穿云,战斗已经开始了。

    最前方的游骑们跟辽人派出的游骑对上了。几十名骑兵游荡在对峙的两军之间。战马交错时,互相交换着刀锋、铁锏和箭矢。

    无论宋军、辽军还是党项人的骑兵,都穿着来自军器监的半身胸甲,若不是盔甲外的外袍式样和颜sè不同,根本就分辨不出各自属于哪一方。

    种建中拿着千里镜,望着战场zhōng yāng的交锋。千里镜是韩冈所赠,并不是枢密院配发下来,透过镜片,种建中的神sè越来越难看。

    “只是头下军啊。”放下了千里镜,种建中便是一声叹。

    明显的,辽国骑兵的战斗力要在宋军和党项军之上,一开始双方的数量相当,但除了第一回合交手,辽人被宋军随身携带已经上好弦的重弩shè下了几个,之后几次对冲,落马的辽军都远少于大宋和党项联军。

    “纵然是头下军,现在拿出来的骑手,也不会输给宫分军、皮室军中顶尖的人选。”种谔的神sè毫不动摇,个体的战力说明不了什么,整体的实力才是胜负的决定因素。

    种谔没打算因人成事。党项人比起对面的辽军实力还输了一成,但加上他手下的jīng锐就不一样了。种谔也不担心赢了之后,叶孛麻和仁多零丁敢翻脸。不论他们多想自立,现在已经往死里得罪了耶律乙辛,再开罪了大宋,接下来那就是第二次伐夏之役。宋辽两国的大军将会争先恐后的往兴灵这边赶过来。只有死路一条。

    对面的战鼓声,穿过并不算宽阔的战场,传入种谔的耳中。

    “辽人动了。”

    远方的地平线上,那一条由千军万马组成的暗线,就像突然腾起的海浪,变得波涛起伏起来。涛声从地面上传来,数以千万计的骑兵开始随着鼓号声奔涌向前。

    对阵的双方皆以骑兵为主。对此有着绝对自信的辽人,才会选择了决战,而不是通常使用的拖延、sāo扰最后噬喉一击的战术。

    辽人也是想着速战速决。在大宋步卒没有追上来之前,必须先一步击败种諤和他手下的骑兵,否则宋人步骑配合起来,兴灵地区的各家部族没有任何胜利的机会。

    种谔看向了侄儿,种建中低了一下头,行过礼,将头盔整理好,拨马返回他的位置上。两个指挥的jīng锐骑兵就在他身后,静待着最后的号令。

    仁多零丁带着一队亲兵赶回了左军阵列。

    三万辽军并不是兴灵之地辽人能动员的所有兵力,应该再多个三五千才对。而党项军也可以再挤出五六千骑兵,只是为了防备辽军必然准备下来的偏师,不得不将他们分排在战场外围的几个据点上。

    就在年节的时候,也就是前几天,种谔领军赶到了青铜峡口,遇上了叶家和仁多家为首的党项军。这大大出乎了叶孛麻和仁多零丁的意料。而更出乎意料的,是种谔他亲身入帐,硬是说服了仁多零丁和叶孛麻听从号令,双方合兵攻击辽人。

    合则两利,现在的兴灵之地之地是为辽人占据,种谔和仁多零丁、叶孛麻有着共同的目标。

    对仁多零丁来说,辽人回来得太快,又占着城池,兵力上双方虽相差不远,但仁多零丁自知没办法与辽人拖延下去。

    纵然事后会起纷争,可种谔手边才两三千骑兵,又能怎么样?而且这一战若是在种谔的指挥下获胜,在场面上也能说得过去,至少大宋那边还能有个退路,即便只是说是半条。

    回到本军之中,仁多保忠来到了仁多零丁的面前。

    仁多零丁看着结束整齐的侄儿,关切的嘱咐道:“小心一点,不要让家里的儿郎伤亡太大。”

    “知道了。”

    “不过一定先要赢。输了就完了。”

    “侄儿明白!”仁多保忠的回答更加坚定。

    来自中军的战鼓声的节奏加快了,在中军之后,仁多家对面的辽军也开始了冲锋。

    “种大帅在催了。”仁多零丁带着冷笑看了中军处高高矗立的帅旗一眼,回头将自己的腰刀交给了侄儿,“去,不要耽搁了!”

    仁多保忠接过腰刀,高高举起,族中儿郎的应和如山间的呼啸。然后他提缰转身,领头向着敌军迎了上去。

    千军万马冲向了战场的zhōng yāng。

    要开始了。

    这一场迟来的决战。

    ……………………

    宋辽两国之间紧张局面,从西北传到了京中,又从京中传到了河北。

    就是在年节前后,北疆一线的守备也是一点不能放松。

    不过广信军这边却是大开校场,在知军李信的检阅下,演武试shè,军民同欢,过年的气氛一点也没有因为紧张的局势而冲淡半点。

    广信军位于保州的东北角——保州的西侧便是定州——其实就是从保州分割出来的一个军事据点,只有遂城这唯一一座要塞。铜梁门、铁遂城,是当年的名将杨延昭杨六郎驻扎的地方。

    广信军的北界,从保州吴泊至安肃军长城口,总共五十里宽,按《武经总要》的说法:‘今北边要害,塘水之外,自保州边吴泊西距长城口,广袤五十里,可以长驱深入,乃中国与匈奴必争之地’。乃是河北千余里塘泊防线中最大也是最为危险的一个缺口。

    也正是因为这个缺口存在,广信军才会被分割出来。成为一个dú lì存在的军事区划。

    李信以钤辖任职广信军,算是高职低配。广信军知军应该是兼任都巡检一职,在都巡检上有都监,都监之上才是钤辖。这主要还是李信资历浅薄的缘故。他的寄禄官是正七品的诸司使,而且还有一个遥郡刺史的加衔,头顶上比他官位更高的领军武将也就是三五十人。若是在大战之时,担任更高的职位也不为过,可惜河北几十年的太平年景,一个个论资排辈,好一点的职司多少人在等着,外来的将领根本插不进来。

    李信纵然在南疆功绩显赫,可就任在河北,也只能先降两阶任官。不过这两年他表现得很突出,顺利的融入了河北禁军之中,前段时间还因练兵得法,而被特旨减了两年磨勘。

    之前广信军守军已经校阅完毕,李信也颁下了赏赐,三千多将士在点将台下按着各自的指挥分散到校场周围。

    只有李信着力培养的选锋军还守在点将台下,静静的扶枪而立。这是从麾下六千将卒中挑选出来的四百人。全都是善投善奔、勇猛敢战的健卒。尤其是他们都得了李信亲传的飞矛之术,勇悍冠于三军。

    校场中,此时一根长索拉在两根木桩之间,从长索上垂下来几条丝线。而丝线又各系着一枚外圆内方的钱币,只是钱币的质地和重量各自不同,从半两左右的银钱到普通的铁钱都有。

    这是悬银试shè,不同的悬赏,试shè的立脚点也不一样,越远自然越贵重。一名名士兵和围观的百姓轮番上阵,拿着战弓去shè那丝线上的钱币。

    谁能shè中悬在丝线上的钱币,那么那枚钱币就属于那名弓手。shè铁钱只需隔十步,银钱则就要在三十步开外了。

    而李信又在悬银试shè之外,又教练起了标枪。谁能用标枪投中十几丈外地上的银盘,哪个就能将价值更高的银盘揣回家中。

    从种世衡流传下来的练兵之法,让清涧城的士兵以善shè闻名关西。也让李信麾下的河北士兵,在两年之内便重新恢复了旧rì的声威。不仅是他麾下的士兵,李信上任后,推行保甲法不遗余力,他治下的子民,也各个擅长弓箭飞矛。

    一声暴起的欢呼响遏行云,一名身高七尺的汉子正在人群中得意的举起手中的长弓。看起来身高体壮,但脸庞十分的年轻,不过二十上下的样子。

    “好箭法。”跟随着李信高踞台上的几名将领也拍着手叫好。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方才连珠五箭,shè下了五枚银钱,而之前他更是拿着标枪扎中了五只银盘中的三只。一股脑了卷走了十几两银子,算起钱来,也有三四十贯了。普通的禁军军卒,一年也拿不到这么多。

    “今天的魁首当是小乙了。”李信侧头对着一名正捻须微笑的老将赞道,“令郎果然不凡。”

    一名军校这时匆匆上了高台,附在李信耳边:“钤辖,北面有人来报,析津府那边的辽军南下易州了。”

    高台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李信则是神sè不动:“多少人?!”

    “三千到五千。可能是真要大动干戈了。”

    李信安坐如素,“你去跟张先生说,让他起草给郭帅的急报。再传话给宋贤,让他继续盯着北面。”

    回过头来,他平平和和的对一众部将说道:“不要紧,我们继续。”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

    战火正炙。

    战局始终没有打开,一队一队的骑兵被投入战场,却像是落入了磨盘,转瞬就不见了踪影。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冬rì昼短,已经是午后时分。宋辽两军已经厮杀了半rì之久,这场会战却仍看不到终结的迹象。

    种建中手持双刀冲杀在战场中。鲜红的战袍被血染得泛黑,脸颊上的一道长长的伤口,血肉外翻,深可见骨。

    呼吸仿佛带着火,灼烧着喉咙、灼烧着气管、灼烧着肺,浑身如同水淋,浸透了汗水。他胯下的战马,口鼻中喷出长长的白气。半rì的战斗,种建中已经换过了两匹马,这第三匹看样子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

    一刀将对手的右臂斩下,另一把刀隔开了一支流矢,又低头让过迎面而来的刀锋,但背后一声风响急扑而下,那是铁锏破风的声音。风声猛恶,种建中浑身寒毛竖起,闪避已是不及,埋下头耸起肩膀,将背甲架起,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力逾千钧的一击重重的打在了种建中的后背,厚实的背甲被砸得反弯过来,一股腥甜随即涌上喉间,人也一下趴在了马背上。胯下的战马腰背一沉,希律律的惨叫了一声。

    种建中紧紧咬着牙关,反手挥起一刀,只听得一声马嘶,眼角的余光便看见追在身后的战马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骑兵抛到了地上。

    冲得太快了,口角溢血的种建中直起腰背环顾左右,心中顿时一冷,竟是孤身一人陷入敌军重围之中。跟随着他的一众骑兵,全都没有跟上来。周围的辽兵看着种建中皆是双眼发亮,身上甲胄和战马让种建中如同一颗石块中的宝石般显眼异常。

    只是绝望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腾起,下一刻,包围圈一角上突然乱了起来,一队党项骑兵蒙头蒙脑的冲入了战圈。

    种建中见机立刻靠了过去。党项话他也能说上两句,加上身上的将军甲式样特殊,这两rì见过的人不少,吼了两声,便顺利的融入了这一队党项军中,甚至反带着他们冲散了包围上来的一队辽兵,救下来被困的部下。

    战场zhōng yāng的两方军队已经混做了一团,种建中跻身其中,前一刻还是一举击溃来敌,下一刻,就转被人追杀。时时刻刻都能看见骑兵落马,然后被飞驰的战马重重的踏过去。

    没有步兵压制的战场,显得分外惨烈。步调和节奏已经远远脱离了任何一方的控制。

    当种建中带着残部撤回来的时候,口鼻带血,身上脸上尽是红sè黑sè的血渍,分不清是他本人还是从被他斩杀的敌人身上沾上的。他的部下们也是一样人人带伤,个个沾血。一队辽兵追在他们的身后,数百骑纵马狂奔,紧紧咬着不放。看样子是准备趁势攻入种谔和帅旗所在的中军。

    “乱我军阵者,皆杀!”

    种谔心如铁石,文然不动。即便侄儿狼狈而归,被辽军追在身后,他也只是命令前方列阵的预备队举起手上的神臂弓。

    种建中很了解他的叔父,并不敢冲击中军,一见友军就要shè击,立刻拨马转向,带着所部残兵从阵前横过,纵然有十几骑转向失败连人带马滚翻在地,却也正好把身后的追兵暴露在了锋矢之下。

    箭发如雨,冲在最前的一队追兵在瞬息间灰飞烟灭。

    今天一战,宋军的伤亡不在少数,种建中几次领兵冲杀,他带下去的骑兵回来的已经不足一半。

    种谔身边也只剩最后一支作为预备队的选锋没有动用了。不过他们也是几次下马列阵,就跟刚才一样,用神臂弓shè退了好几支冲到近前的辽军。

    种谔是以自身为饵,只留下了一千多预备队,吸引辽军以他为目标。但辽人在箭阵前吃了两次亏之后,便果断改攻向了两翼的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只留下三千多人马,牵制种谔的中军预备队。不是种建中的回撤让辽人看到了机会,方才不会有人贸贸然直冲向种谔的军阵。

    辽人仗着兵多,开战前就派出了几支偏师,不过给提前占据战场外几处战略要点的党项军阻截在东南方。开战后,辽军又派了两个千人队,试图直接绕向种谔的背后。不过黄河在进入贺兰山下之后,河道一分四五,多条平行的径流在兴庆府外穿过肥沃的平原。兴庆府外的两条径流之间,便是今rì的决战之地。辽军骑兵要想从战场边缘绕道宋军背后,就会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穿行在冰结的黄河上,速度不会比步卒更快,被种谔派出的骑兵拿神臂弓shè了回去。

    种建中此时已顺利的撤到了后方,包扎好了伤口,留下出战的士兵休整,自己换了一匹马后,又回到了种谔身边。战火如荼,等回过气来,他还得再领兵冲锋。

    种建中在大纛下远观战场,无论左翼右翼,攻守之间还算是井然有序。只有中军这边,打成了一团浆糊。宋军作战,一贯讲究阵法谨严,可当麾下军队的主力由步卒换成了骑兵,却变得纷乱不堪。

    仁多零丁和叶孛麻都支援了种谔一千多兵,都能算得上是jīng锐,装备齐全。可这批党项人指挥起来却是阻手阻脚,要不是种建中和一众宋军将校在前面的奋战,加上种谔留在手中的底牌押阵,中军这边应该是第一个退败的。不过现在却是右翼的阵线退后太多了。辽军的前部,离叶孛麻的大旗只剩百十步。

    “叶孛麻支撑不住了!”种建中的心提了起来。

    “不,他还能撑得住。”种谔说道,音调没有一丝改变。

    一声长号直冲云霄,从叶家将旗下冲出来了一队具装甲骑,骑手全副武装,连战马的前胸都挂着一块如盾的甲片。只有两百不到的样子,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击溃了迎面而来的辽军。

    人马皆着甲的具装甲骑,总是一支骑军中最jīng锐的部分,叶孛麻分明是将老底都拉了出来。

    “高遵裕做得好啊!”种谔夸了一句远在京城的老对头,

    党项人也在拼命了。对他们来说,不胜即死。如果这一战赢了,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万一败了,难道还能退回青铜峡去?那时候,宋人说不定会将他们的头颅送去辽国,请耶律乙辛消火。

    在装备上,辽人比起党项人并不占据优势,远远输给宋军。在最jīng锐的骑兵上,宋军和党项军稍逊一筹。但整体实力却不输连老弱都征发起来的三万头下军。只是仗打到现在,辽人的伤亡可能更大一点,但兵力少了三分之一的大宋党项联军却很难比辽军支撑得更长久。

    “看出了些什么没有?”种谔还有心关心侄儿在这一仗中学到了什么。

    “骑兵不是这样用的。”种建中摇着头。

    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间,故名离合之兵。骑兵应当觑准敌军的弱点呼啸而来,远飙而去,不应该是在战阵上聚成一团的厮杀。也就是当学习辽人的战法,而不是将骑兵当成步卒来使用。

    “战法若学着辽人,打起来那就是有败无胜了。眼下的对阵厮杀,倒是辽人更吃亏一点。不把兵力克扣到两万,耶律余里岂会出来迎战?”种谔话声突地一顿,接着立刻陡然高了起来,“仁多也开始拼了!”

    辽军的右翼正在溃退,在叶孛麻打出了最后的底牌之后,仁多零丁也将他手上的具装甲骑都放了出来。来自左翼的喊杀声一下高了十倍,整整三个百人队,抓住了辽军阵线上的一个小小缺口,直冲而上。如热刀切开牛油,迎面的辽军纷纷退避,给狂飙突进的他们让出一条路来。而躲避不及的,便在锋刃之前被斩得粉碎。

    大公鼎就在乱军之中,竭力想要维持住战线的稳定。渤海人在辽国中,算是战力最弱的一支。他率领本部对阵宋人左军,支撑到现在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

    “大帅,我去帮把手。两百人就够了!”

    “迟了。”方才一瞬间的兴奋消失无踪,望远镜的镜片紧紧压在种谔的眼眶上,攥着镜筒的手青筋浮凸,“我给你五百人也没用。”

    耶律余里的中军出动了,奔出去救援大公鼎和他的渤海兵。仁多家具装甲骑的冲击,也如同冲入雪中的马车,速度一点点的慢了下来,很快就被见势不妙的仁多零丁收回去了。

    辽军也在收回战场上的军队,混乱的中军在种建中回过气来之前,已经变得泾渭分明。后撤一步的辽军用马弓将追上来的宋人及党项人拒之门外。

    “不要追了!”

    种谔发布命令。他留下的预备队纷纷上马,上前接应战场中的袍泽们回来。激烈的战事稍稍平息了一点,双方都需要有一个喘气的时间。

    这是一场决战是事前难以想像的漫长。不过论起韧xìng,种谔相信他手下的士兵要远远超过辽军。看看天sè,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重新稳住阵脚之后,还能再继续进攻。

    必须要有一个胜负出来!他绝不会答应就这么结束这场决战!种谔决心要赶在吕惠卿的命令到来前打赢这一仗。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11)

    瀚海难渡,灵州川路也是极之难行。为了阻截宋军的后援,有不少辽人骑兵游荡在沙漠之中。拖延援军,破坏粮道,清扫信使,竭力阻止更多宋军进入兴灵。

    种谔从灵州城下转移到兴庆府外,与党项人会合,正是为了避免进退两难的窘境。同时也是在躲避吕惠卿的军令,但就算再怎么耽搁,来自宣抚使的命令送到种谔手上,也不会超过十天,留给种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种谔相信吕惠卿会拼命的追回自己,从时间上算,他最多还有三五rì的功夫。

    经过一番休整,当战鼓的节奏重又激越起来,种建中就再一次领军上阵。两刻钟后,当他被替换回来的时候,腿上又添了一处新伤。

    两翼的战局跟之前没有两样。仁多家和叶家的具装甲骑并没有再次出战,重骑兵的冲击一天也不过两三次,只能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中军的战局虽也是依然在僵持中,不过已经没有之前的混乱,一部骑兵下马改作弓弩手,再辅以轻骑兵护翼左右,打得有声有sè。种建中方才一去一回,伤亡的情况也小了许多。

    腿上多了一重绷带的种建中回到种谔的身边,失血的脸sè苍白,双瞳却更形幽深。

    他望着战场zhōng yāng渐渐占据了上风的局面,不禁喟然一叹,西军中最为jīng锐的骑兵在骑战中连辽人的头下军都赢不了,终究还是只能用步卒与辽军交手,完全可以说是一种悲哀。

    不过在以步兵为核心的战斗中,种谔和他麾下大军的战力也终于彻底的发挥了出来。根本不需要种谔一条条的去下命令,下面每一个百人都的都头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绝大多数跟随种谔北上的都头一级的小军官,皆是跟了他十几年、几十年的旧部,甚至有不少还是清涧城时代就从军跟随种世衡种老令公的老人。种谔只需要通过旗帜和鼓号节奏的变化,就能如臂使指的驱动数以千计的士兵。

    突进、后退、shè击,十几个都组成的军阵如同一只巨兽,单个部分的行动各不相同,但整体却在一步步的向着前方缓慢却又坚定的移动着。箭雨不断的狙击着阵前辽军,军阵的每一个变化都将神臂弓的杀伤力释放到最大。

    不过中军和左右两军之间,脱节得很严重,使得种谔不得不留上一手,以备万一,没办法使出全力。种建中暗自庆幸,对面的辽人也是以不同部族组成的军队。相互之间的配合也是生疏得紧,要不然上午的时候可就难看了。

    一队明显是jīng锐的骑兵瞅准了神臂弓发shè的间隙,终于冲到了军阵之前,立刻就被排在后方的神臂弓手给乱箭shè了回去。

    shè击节奏的变换不定和前后呼应,是箭阵对敌时必须要掌握的技巧,否则很容易为敌军所乘。种建中看到弓箭手们的jīng彩表现,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骑兵在步战时的战斗力要远远强于骑战,这是极为讽刺的现实。观战的种建中在欣喜之余,也不免心生感慨。但马军能全数装备上战马只是这两年的事,之前西军中任何一个马军指挥,能拥有坐骑的骑兵基本上不会超过一半。rì常从来都是依照步军来训练。

    其实如果手上有这样的一万大军,种建中不需要党项人的配合,也有充分的自信将对面的辽军彻底击败。之前也早就直接把灵州给攻下来了。可种建中也知道,就算是三万辽国最为jīng锐的宫分军,也不会与一万已经完成列阵的官军对战。他们只会绕过去,分散开来劫掠乡镇。而官军的列阵以待又能坚持多久?迟早会被来去如风的敌人给拖死。

    河北的广袤原野,就是骑兵们纵横奔驰的乐园。如果战场转移到河北,种建中没有自信逼迫辽人能停下来决战。他同样还没有自信,在会战中指挥数以万计的大军。河北军习惯于大规模的战争,一个平戎万全阵就要有十几万兵马组成,绝不是陕西这边,习以为常的是数千人的战斗。纵然伐夏之役的三十万兵力,也是给陕西缘边的地形分割得七零八落。

    只不过将战斗局限在陕西,局限在当下,种建中却有着充分的把握。

    歇息了好一阵,种建中此时已经回过气来,伤口处也不再是麻木的感觉,终于有了一点痛感了。

    种建中双手握了握拳头,已经恢复气力。再拔出鞍后的马刀,血迹斑斑,却砍得卷了刃口。命人换上了一把长槊,他驱动战马前进了两步,更接近了种谔一点。

    种谔瞥了侄儿一眼,回头又望向战阵,只有一句随风传来:“小心一点。”

    冷心冷面的种谔说出来的话声也是冷的,只是其中也掺杂着浓浓的关心。

    “末将明白。”

    种建中向种谔行了一礼,离开种谔到了阵前,举起长槊将一队骑兵聚到身边。步兵的战阵两侧必须要有他们保护。在必要时,也要追击和迟滞溃退的敌人。回头望着旗帜,等待着他叔父的号令。

    不过种建中还没有等到种谔的命令,就看见一名来自后方的骑兵直奔大纛之下。

    “大帅!青铜峡那边传信过来了。”一名亲兵小跑着到了种谔身边,递上来了一颗从斥候手上收到的蜡丸。种谔回头看了看送信来的斥候,运力捏开了蜡丸,将里面两寸宽五寸长的丝帛展了开来。

    展开帛书,匆匆看了一遍,种谔的脸sè一下变得极为怪异。疑惑、愤怒、安心以及沉思的神sè,走马灯一般的在种谔脸上掠过。

    种建中吃惊非小,完全猜不出种谔到底在信上看到了,想说些什么。但下一刻,种谔便高高举起手中的短笺,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高声吼道:“援军就要到了。鸣沙城的赵隆带着八千兵马就要赶过来了!!”

    话声刚落,欢呼声就在种谔身边爆然响起,然后便如同巨石落水,激起的波浪一圈圈的扩散开去,一瞬间传遍了整个战场。

    鸣沙城的赵隆如今也是关西声名显赫的大将,种建中都不如他。不比王舜臣差到哪里。银夏军中人人都知道,青铜峡南端的鸣沙城是抵挡辽军和党项人的第一线,其中的兵马皆是jīng锐,每一个指挥都是从泾原、秦凤两路jīng挑细选出来的。

    而地位更高一点的军官更清楚,鸣沙城现有六个指挥两千出头的马军,龙骑兵——也就是有马步人——同样有两个指挥八百人,这些都是实数,丢下没有战马的步兵后,进兵速度不会慢到哪里。种谔说是援军八千,照常例打个四折,三千马军正好对得上。当他们赶到,这一战的胜负必将就此决定!

    此时联军士气大盛,而辽军听到欢呼声后攻势陡然一落。虽然不知道赵隆赶来的消息,但辽人也不会看不出来大宋这边必然在战场之外出现了一些好事。

    本来就已是勉强维系平衡的战局逐渐偏向一侧,宋军的欢呼声开始压制辽人的士气。原本仗着心中的一股悍勇死战到底的辽军,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赵隆要来了?他怎么会来?!’种建中的心中却满是疑惑。在周围欢呼狂叫的人们中显得格格不入。

    赵隆不是一热血就能昏头的人,没有来自本路经略司的将令,他根本不会动,也不能动。

    自家五叔只带了自己北上,却把十七、廿三留了下来镇守溥乐城,甚至连咫尺之间的耀德城都没让他们驻守,就是因为种朴、种师中不是银夏路兵马司辖下的部将,而他种彝叔才是。

    究竟是谁给赵隆下的命令?是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熊本,还是……

    种建中思念所及,一下被惊得望着南方。

    吕惠卿!!

    其余几位将领也都想到了种建中想到的问题。甚至有人觉得这件事本身就不对劲,若当真有援兵来,有必要说出来吗?三千生力军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就不是胜利那么简单了,而是歼灭,是数以千计的斩首。种五太尉既然公开宣扬,要么是缓不济急,要么就可能是兵不厌诈。

    可随即种谔的行动,就让那几个多心多思的将领没时间想东想西了。

    种谔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已经驭马靠近了大纛。

    赵隆到底何时能来?是不是真的能来,都是一个疑问。只是种谔完全没有拖延等待的意思。他一手便拔起了大纛,巨大的旗杆便张扬的斜挑在空中。

    种谔放声大吼:“让鸣沙城的兵去打扫残敌吧,我们只要干翻对面的辽军!”

    种五太尉的豪言一呼百应,种建中也抛下了无谓的疑问,挺起长槊扬声大喝。

    种谔举着大纛,驱动战马开始前进。身前身后的千军万马如影随形,两翼同时响应。仁多和叶家的具装甲骑再一次冲出阵列,领头向敌军攻去。

    这是种谔自开战之后最为猛烈一击,在这一瞬间产生了巨大的效果,纵然前方人山人海,也没有人能挡下种谔前进的步伐。

    随着种谔的冲击,正面的辽军在接战的那一刻溃败下去。苦战了一rì之久,当第一支来自于一个奚族小部落的队伍脱离阵线,辽军就彻底崩溃了。

    之前的鏖战仿佛是一场梦,眼下四散而逃的敌人却是眼前再真切不过的事实。

    种建中早已冲击到了阵前,他一马当先,不管事后如何来自朝廷的究竟是甘霖还是雷暴,他现在只追求一个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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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12)

    一步一个台阶,赵隆步履沉稳的走上兴庆府的南门城头。

    城中各处尚冒着缕缕青烟,而种谔的大纛就已在城头上猎猎飞扬。

    在阶梯上越走越高,兴庆府的全貌也看得越来越清楚。周围近二十里的城市中已经看不到多少还完好无损的建筑了。被宽阔的街道所分割出来的几十个厢坊中,到处是一道道或白或黑的烟柱腾空而起。听不到什么人声,也看不到几多人影,只有凄厉的风声时不时的将烟柱给吹散。

    这座城已经死了。

    赵隆心中不由得闪过这一句话。

    他没有赶上攻下兴庆府的战斗,更没有赶上之前种谔联合党项人大败辽军的会战。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种谔是怎么攻下的兴庆府。

    兴庆府是西部难得的大城,当年嵬名元昊定都于此时,为了大白髙国的脸面就往大里扩建,足以容纳三十万军民的城池里,只有不到二十万人口生活,有许多地方甚至为菜地、鱼塘填充,几座兵营的校场,占地能跟紫宸殿前的广场差不多大小。大公鼎率族人迁移来此,整个渤海部族也只占了城市的一小半。

    到了今天,包括所有逃入兴庆府的各族族人,总计也不过七八万的样子,只占了城市的一半还不到。城内的党项人虽是死的死逃的逃,可还有不少藏身其间。他们与辽人的血海深仇自不必说,当种谔、仁多零丁和叶孛麻开始与辽人决战,他们就设法在城中放起火来。先是无人的街坊,继而是楼宇重重的寺院,然后是住了人的深宅大院,最后就连囤放粮草的仓屯也一起都烧了起来。

    能上阵的士兵当时大半给带走了,城中留下的兵力仅仅能守住六座城门和王宫。只靠老弱妇孺,如何阻挡得了矢志复仇、又深悉地理的党项人?最后就连兴庆府的王宫也给烧成了断壁残垣。

    在放火之前,整座王城并没有被毁损。并不是辽人刻意保留,只是没那个时间,大公鼎领部众进入之前,占据此处的辽军仅仅是将犯忌的东西给处理掉了。在大公鼎到来后,更是直接将整座王城封锁起来,自己则住进了前西夏国相梁乙埋家的宅子。不过残存的党项人的一把火,使得王城内外全都化为了灰烬,大白髙国的最后一点象征也不复存在了。

    当种谔领兵抵达兴庆府城下的时候,城中已经是烈焰熊熊,城中辽人早就打开了北门四散而逃。进城的时候,甚至一点力气也没有花费。

    已经站在城墙顶上的赵隆,除了脚下的城墙和街道桥梁,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建筑。只是对一名出身关西的宋人来说,又怎么会为这一座浸透了宋人耻辱的城市而感到惋惜?除了兴奋,赵隆遗憾的仅仅是自己没有能参与到毁灭这座城市的战斗中来。

    接到来自于帅府行辕的军令时,青铜峡中的党项人早就走了好几天,赵隆没有半分犹豫就立刻整军北上,只是还是没有能来得及赶上这一场会战。

    站在敌楼的门口,赵隆清了清喉咙,然后恭恭敬敬的朗声:“赵隆拜见太尉。”

    ……………………

    吕惠卿已经将自己的帅府行辕放在了溥乐城。

    帐下大将曲珍还在做着北进兴灵的准备,从永兴军和环庆两路调集而来的兵马才到了不到五分之一,就已经将这一座小小的军城给填满——至于鄜延路中的jīng兵,则是去支援了空虚的银夏路,以免为辽军所乘。

    现如今在横山以北,即便连一个月拿着六百文口俸的小兵都知道,新任的枢密使兼宣抚使就是种五太尉的大后台,种总管敢于北上攻辽是得到了吕相公的准许。

    早些rì子吕相公就派了人去通知泾原路的赵隆,命他领兵北上,以便能支援种五太尉。这正好是在得知了青铜峡中党项人北出峡口的消息当天下达的,一点也没有耽搁时间——从灵州川边出发,只要向西横越百里山岭小道,便能抵达青铜峡谷地南端的鸣沙城。那条小路大军难以通行,不过几名信使要通过就很简单了。

    到了这两天,更是调集了宣抚司一时间能动用的所有兵力,摆出了要全取兴灵的架势。

    这是对辽人破盟的报复,竟然敢于撕破刚刚签订的协议,来攻打皇宋的边城,堂堂中国难道还能忍受这样的挑衅?

    刚刚灭掉了生死大敌,却因为辽人的狡诈而功亏一篑的西军将士,对吕惠卿的果敢敬佩有加,话里话外都在赞着吕相公。

    但种朴和种师中却是忧心忡忡,他们可比下面的士兵多了解许多,自然也不会被吕惠卿做出来的姿态瞒过去。

    “我已经给东京城送信过去了,就不知道韩学士能不能体谅。”种朴对身边的堂弟说道。被叫去帅府行辕的路上,脸sè和脚步一样沉重。

    他的父亲犯下的是几乎所有士大夫都不能忍受的大忌,即便亲近如韩冈,会出手保他种家的可能xìng也并不高。

    种师中的心情就放松了一点:“五叔不也说过吗?如今朝堂上虽然是变法一派,旧党虎视眈眈,这一回只要胜了,朝堂上的诸公想要严办也得投鼠忌器。等到与辽人开战,还不是得让五叔出山?”

    种朴默然摇头。这就是要赌一把,赌士大夫对武人的忌惮和新旧两党之间的嫌隙哪一个更深。

    可他的父亲一向好赌,赌运却一向不佳。输了一次又一次,但每到看见机会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铤而走险,豪赌上一把。

    只是有这样父亲,做儿子的又能怎么办?

    “十七哥,不用担心啦!”种师中为堂兄打着气,“出兵兴灵的事,吕相公不都已经认下了,有罪名也是他先挡着。”

    种朴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种师中说得的确是事实。

    调了赵隆北上,等于是派去支持种谔的。甚至种谔的行动,有这一件事在,都等于是在帮着背书。

    吕惠卿可以说是要将整件事揽过去,不论功劳还是责任。

    种朴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他本来已然做好了被父亲连累,从此不能再领军的准备,甚至连他的叔伯兄弟都可能被调去闲职,直到多年后才能被起复。

    可现在吕惠卿为他父亲的行动背书,朝堂上要怪罪下来,板子就会打到吕惠卿的身上,至于独断独行、妄起兵戈的罪名,虽说瞒不过朝堂上的宰辅,在明面上也能敷衍得过去了。

    但终究也只是明面上。暗地里的刀枪剑戟,未来不知会有多少。

    到了行辕中,两兄弟立刻就被传了进去。

    “方才入城的露布飞捷可看到了?!”吕惠卿开怀笑着,“王师已经攻下兴庆府!”

    种朴和种师中之前就听说了。这个捷报在两天前,决战中击败的辽人消息传来后,更是就已经可以预计到了。

    他们齐齐躬身一礼:“恭喜宣抚立此殊勋!”

    “非吾之功,这可是令尊的功劳。”吕惠卿摇头对种朴道,嘴角间的笑意写满了讽刺。

    种朴道:“全托宣抚运筹帷幄,方有家严之功。”

    吕惠卿笑容中的讥讽更重了。又说了几句,便示意两人退下,而脸sè也随即yīn沉了下来。

    对于吕惠卿这样的人,无能二字比任何罪名都让他不能接受。事情到了这一步,与其认下一个御下不严的责任,成为士大夫中的笑柄,还不如行险,将所有的责任都担下来。理所当然的,击败辽人的功劳或者说罪名也会落到他头上,

    来到溥乐城之后,吕惠卿毫不掩饰对种朴、种师中的看重,就是基本上被撇到一边的李清也大大的夸奖了一番。

    纵然心中恨不得将种放、种世衡在终南山的坟都给刨掉,可吕惠卿仍然带着宽和的笑意,进城第一天就将小小的溥乐城巡视了一遍,第二天还去了不远处的耀德城走一趟。

    现在这一番布置总算有了一点成果,不论承不承认,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例从辽人手中夺回土地的功劳,就是他吕惠卿立下的。

    只是心中的窝囊气,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大不了降罪去南方,以我的身份翻身也就是几年间的事。rì后一旦举兵伐辽,又有谁能阻我吕惠卿回朝……功劳就是功劳!’

    吕惠卿安慰着自己,心中却仍是咬牙切齿。

    “枢密。”一名幕僚突然递上一份文稿。

    只看了一眼吕惠卿就看出来了,这是前几rì整理出来的记录守城经过的奏报。吕惠卿为了表面上做的圆满,这些天来都是露着一张笑脸做事,心中够窝火了,没心思听种家的子侄自吹自擂。前几rì就收到了这份记录,可他只是看了一下伤亡数字和斩获的功劳,剩下的文字连瞥都没有瞥一眼。

    可是被翻开来的这一页上,由幕僚画出来的几个字顿时吸引了吕惠卿的目光:“火箭?飞火枪?”

    作为军器监的创立者,吕惠卿对任何一种新式兵器都有着足够的兴趣和好奇心。

    “东西在哪里?”他问着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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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13)

    天下上元放灯皆是三rì,唯有京城五rì。

    起于十四,止于十八。

    数rì间金吾不禁,灯如山海。

    但等到了正月十九的白天,人散灯灭,街巷上纵然如平rì一般车水马龙,却平添了一层清冷之感。

    不过这清冷之感并不是今rì就开始的,元丰四年的这个年节,从一开始就比往年要冷清得多。

    天子的重病,宋辽的纷争,自去年时起,便是京城中最为让人挂心的话题,

    到了正月初八,种谔在为溥乐城解围之后,领军北上追击的消息传来,一下就让京城内的年节气氛降到了冰点。

    原本官军火烧耀德城,焚辽人粮草的消息还让京城中不少人兴奋不已,但这一胜利仅仅是救援溥乐城的手段,可领军追击入兴灵,那就是扩大战争的举动了。

    而就在两天前,有关种谔的最新消息传来,官军在兴庆府外,联合了两万多党项士兵,与多达八万的辽军大战竟rì,最后双方皆是人困马乏,幸而收到了鸣沙城援军将至的消息,让官军鼓起余勇,一举击败了辽军。

    南薰门内,国子监旁,黄裳和他曾任襄州知州的堂兄黄庸对坐于酒桌前。黄庸是诣阙抵京,正好于在韩冈门下的堂弟见上一面。不过两人现在都没说话,隔着一面木板墙,隔壁包厢中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

    “我还从来没见过露布飞捷抵京,京城里面却人人忧心的场面!”

    “开封离河北太近了。”

    “也不能说是人人忧心啊,当轴诸公哪一个不是叫唤着要跟辽人决一死战?”

    “一群南人,他们当然不担心!贪功好利,败坏国事,福建子就没一个好货!”

    “蜀闽同风,腹中有虫,南人多是jiān猾之辈,私心太重!岂不知战事一开,河北将有数百万人流离失所?!”

    “韩三相公不是河北人吗?”

    “就他一个,说话又有谁人听?!”

    黄裳和黄庸就在隔壁听得分明,福建出身的他们,听到隔壁北方士子们的议论,也只能摇头苦笑。

    黄庸低声问着:“国子监里,南北相哄的事多吗?”

    黄裳张开双手,“一天下来,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中充斥了太多了南方人,北方的士人对两府的人事非议很多。尤其是出身河北的士人,更可谓是怨声载道。黄裳在国子监中,听到地域攻击的次数不胜枚举。

    拿起酒杯,喝了口滚热的黄酒,黄裳叹了口气:“等过两天,恐怕会闹得更凶。”

    “这话怎么说?”黄庸立刻问道。

    “露布飞捷就经过洛阳。这几rì从洛阳来的全都是弹劾吕枢密的奏章。有文宽夫的。有吕晦叔的。还有司马君实的。这一回终于是给他们等到机会了。等他们的奏章都传出来,国子监里还能不翻天?”

    “司马光还敢说?”

    “他又怎么不敢说的?太子太师啊。”黄裳摇摇头,“这一回就是韩学士都在说想不到。种谔好赌谁都知道,但赌得这么大,还给他赌赢了,这还是头一次。”

    “谁也想不到党项人也打回了兴灵。前些rì子,还以为他们会跟着辽人一起南下。吕枢密用得好计策!”黄庸叹了一声,却突然神sè一肃,凑近了压低声:“愚兄也听说这是种谔的计策,吕惠卿只是适逢其会。哪个是真的?”

    “还真说不准。”黄裳摇了摇头,又道:“但依小弟从学士那里听到的说法,好像都不是。是青铜峡的党项人自行其事。”

    黄裳这件事他听韩冈提起过,并不是如京中传言所说,是种谔或吕惠卿的计策。根本是党项人死里求活的挣扎而已。不敢攻打鸣沙城,却趁辽军攻溥乐,偷袭兵力空虚的兴灵。甚至在这之前,为了迷惑辽人,还故意放出了要背宋投辽的消息,瞒过了所有人,两府之中都是始料不及。

    “还真是天yù兴宋啊!”黄庸拖长了声调。

    “等攻下兴庆府再说吧。”

    “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吧?”

    黄庸正说着。远远的,街巷上突然起了sāo动,黄裳黄庸放下酒杯屏息静听,是来自城中心的方向。

    声音由小渐大,一下就传到了近前。

    王师克复兴庆府!

    黄裳霍然而起,与同样蹦起来的堂兄相顾无言。

    当真将兴灵给攻下来了?!

    ……………………

    “终于来了?”章惇放下了笔,长身而起,油然叹着,“想不到真的给种谔做到了。”

    “辽人在兴灵的主力都败了,兴庆府又如何能守得住?”薛向虽是如此说,但心中同样感慨万千。哪里能想到种谔竟然能全了两年前的未尽之功。

    从种谔出兵,到吕惠卿为种谔的作为背书,枢密院这边一直都是抱着看戏态度。凡事终归是陕西宣抚司来承担,功罪与否,都轮不到他们cāo心。远的不说,就在十天前,只知道种谔北上的枢密院中,也没人认为种谔能攻下兴庆府,夺取兴灵——尽管这时候种谔已经坐在兴庆府的城头上,看着城中风生火起。

    事前事后,没有一人能想到种谔仅仅凭借手上的两三千骑兵就达成了这个近乎不可思议的成就。皇帝皇后没想到,宰相参政们没想到,枢密使们同样也没想到。就是号称最知西事的韩冈,他之前也没说过这一回能收复兴灵,反倒是对青铜峡的党项人关心很多。

    夺占兴灵,可以说是功劳,但更多的还是负担。这只是引燃草原的一点火星,接下来究竟是燎原火海,还是就此熄灭,谁也说不清楚。

    只要将辽国牵扯进来,任何一桩事都不是区区一个边臣就能承担得了的。何况还是兴灵?宣抚使兼枢密使的吕惠卿都承担不了!这是宋辽百年纷争中,最大的一次收获。但也是彻底破弃了延续近八十年的澶渊之盟的举动。同意吕惠卿担任宣抚使的东西两府,谁也逃不掉这个责任。

    从某种程度上说,眼下这个结果都是两府放任造成的。种谔独走不假,但吕惠卿既然为种谔收拾手尾,以枢密使兼宣抚使的身份将责任担了起来,那么朝廷这边也要为任命吕惠卿为宣抚使的这一件事承担责任。

    不过这个责任在一开始并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毕竟吕惠卿是兼任宣抚使的枢密使,一般的情况下,最多也只是将他罢职而已。但夺占了兴灵之后,可就是量变引起质变了。

    “怎么办?”章惇回头问道。

    “还能怎么办?”薛向笑着反问,却是苦笑居多,“前两天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

    种谔仰头哈哈哈大笑了起来,可笑声到了最后,也化为唇角边的一抹无奈。

    处置还是褒奖,朝廷的处断在两天前就已经决定了。

    两府之前也曾为此争执了两rì,但当文彦博的弹劾送抵通进银台司之后,立刻在一刻钟之内达成了共识。

    赏功。

    而且是重赏。

    原因无他,只有四个字——党同伐异。

    如果没有旧党的掺和,两府之中,台上台下都少不了给吕惠卿下眼药。可现在洛阳的奏疏一到,那就必须要保吕惠卿了。

    就像当年王安石明知道市易法弄出了大乱子,却不得不硬保吕嘉问和市易法。长河溃堤,坏于蚁穴,如果认同旧党对吕惠卿的弹劾,接下来两府之中的大半宰执都要一股脑的被牵连进来。

    章惇利利索索的回到桌案边:“河北今天又奏表来吗?皇后肯定要问了。”

    “郭逵的有一封,真定府也有一封。沧州、雄州都有。”

    南京道的辽军已经有了异动,河北这几天,边境上的各大军州自然是连番上书报急。在天下四百军州的表章中,占了三成还多。

    “广信军的呢?”章惇依稀记得李信也写了奏章上来,在桌上翻找着,“遂城可是辽人南下的必经之路。”

    “好像昨夜就递进去了,皇后急着要。”薛向也在收拾着桌面,将来自河北的还没处理的奏表匆匆翻阅一遍,力争在被招入宫中之前,有个大概的印象。

    “河北决不能出事!”他边翻看,边说着。像是说给章惇听,更像是在jǐng告自己。

    “这是自然!”章惇握着一份来自保州奏折,笑容冷然,“文宽夫、吕晦叔不正等着看我们的好戏吗?”

    一旦辽军大举南犯,洛阳旧党的第一件事绝不会是同舟共济,而是借其声势将新党组成的两府都赶下台。

    只要在台上,就必须为所有的事负责。内政外交,政事军事,乃至寒暑旱涝蝗瘟,都得由天子、宰相们承担起责任来。

    至于在台下的大臣们,只要动动嘴皮子,什么事都不需要做,什么责任都不需要承担。写奏章指责不在话下,直接煽动人心,破坏当权者的名声,更是老套而又必然会用的手段。

    种谔出乎意料的夺占兴灵,让两府终究还是陷入了被动。不趁这个机会下手,还等到何时?

    “张枢密,薛副枢,皇后有旨,请两位枢密即刻入宫。”一名中使意料之中的来到了枢密院。

    章惇和薛向相顾颔首,一同起身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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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14)

    韩冈奉诏来到崇政殿的时候,两府宰执都到齐了,还有两位翰林学士也在。两府不必说,玉堂离崇政殿也比太常寺的衙署要近,自然是能先到一步。

    就在韩冈前后脚,御史中丞李清臣也赶来了,军国重事事关重大,若事到中途,言官拆台可就麻烦,自是要一同商议。

    只是皇后还没有到。韩冈向各位同僚点头致意,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心里猜测着,大概是在福宁殿耽搁了。这是常有的事,之前就很常见,自从天子能动一下手之后,皇后迟到的次数便更多了。

    这些天来,赵顼对朝政的干预比他病势的起sè远远要大得多,依然只是能动动手而已,可对大小政务乃至人事安排,差不多都要插上一手。宰辅们基本上都是听之任之,只是互相之间的联系越发得紧密了起来。

    最新的消息,所有人都听说了。崇政殿中的宰辅们神sè如常,至少他们都有了心理准备。在种谔于决战中击败了辽军之后,拿下兴庆府就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失败的可能xìng很小,除非出什么意外。

    在官军已经与辽人大战数场之后,没人希望种谔在兴庆府城下吃亏。如今的局面,只有战果越辉煌,之后与辽人交手时就越占优势,就越容易恢复和平。若种谔没能攻下兴庆府,那样的局面下,想要收拾残局可就越发的难了。

    等了一阵,皇后却仍不见踪影,各人心中都有些不耐烦起来。在崇政殿上,并不方便交谈,挤眉弄眼的丢眼sè则更难过,换作是在外阁等候倒是省事了。

    皇帝该不会是跟皇后争起来了?韩冈想着,否则应该不至于半天也不见有个消息。向皇后对宰辅们很尊重,过去从没让人空等过这么长的时间,至少应该来人传个口信才是。

    幸好在崇政殿中,大臣们是有座位的,至少还不会累着双腿。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宰辅们眼神中的烦躁越来越重。亟待他们处理的事务一个时辰就能堆满一张桌子,他们可不是两府门外等待拜谒的小官,能有空一坐一个白天,他们是与天子共治天下的重臣,哪有这份闲空浪费在等人上?两府、乌台、学士院,哪个不是事务繁剧,让人忙不过来。韩冈的工作虽轻松,但《自然》第一期马上就要刊印,最后的校订还等着他呢,也一样没时间空耗。

    韩绛和王安石交换了一个眼神,一齐站了起来,皇后久久不至,平章和首相都有这个资格去催促。

    不过两人刚刚起身,宋用臣就匆匆而来:“皇帝有旨,宣众卿至福宁殿议事。”

    ‘果然出问题了。’韩冈心中一念闪过。

    天子相邀,群臣立刻动身。王安石、韩绛领头在前,宰相、枢密、参知政事鱼贯而行,韩冈走在薛向的身后,李清臣、蒲宗孟等三人则更后一点。

    “这一回种五连兴庆府都给夺了,耶律乙辛定然是不会善罢甘休了。”薛向跟韩冈边走边说,“真的要做好准备了。”

    章惇耳朵尖,回过头来:“不早就计议好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七八天来,京城发出去多少军械?”

    前几天在种谔报捷之后,朝廷也做好了准备,神臂弓上弦机出产一天三五十具,天天都有运送军械的大车一并装了,一路北门往河北方向去。而且军器监还组织了一批工匠,带着图样去河北,打算就地打造。

    “就怕官家为jiān人所惑啊,之前也不是没有过。”

    薛向就等着致仕了,说话时倒是不在乎李清臣就在背后。他所关心的京宿轨道,天子、皇后都应允了,政事堂也批复了。虽然主持之人并不是沈括,而是以水利工程闻名的内侍程昉,但韩冈在修建方城轨道时所提拔的几个门客倒是无一例外都被点了将。

    “没听说到嘴的肉还能吐出来,守御而已,官军岂会输给辽人?而且要真的交还兴灵,又不知道会怎么被编排了。”

    韩冈后半句话的声音略高了一点,前面后面的辅弼重臣都听在了耳中。

    “资政说得是。”蒲宗孟在后面插话,“我等为朝臣,不畏强敌压境,只畏小人谗言。”

    蒲宗孟引来了好几个宰辅的回头注视,不过他的话说得更明白,倒是个个点头,李清臣也跟着表示同意。

    来自辽国的压力越大,皇帝的心意就会动摇得越厉害,但如果辽国势弱,他又会念念不忘收复燕云。空有决心,没有长xìng,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心xìng磨练得太少。若是他还没有发病,要怎么说服他,倒也是有章可循。只是这一回皇帝瘫痪了,xìng格当有所变化,到底会怎么想,还真的很难说。这样的情况下,宰辅们必须继续团结一致,才能挥去一切阻碍。

    福宁殿内的气氛很紧张,当众人走进寝殿时,韩冈分明看见在殿内服侍的大小黄门齐齐松了一口气。

    赵顼的脸sè不太好。皇后坐在一旁,脸sè更差。

    韩冈视线在殿中转了一圈,大概什么情况也有了一点底。

    这个皇帝心思太小,一向放不开。遇上边关军情紧急,换作是没发病的时候,肯定也是茶饭不思,rì夜兴忧。现在生了病,问题就更严重了。之前皇后劝了一次后,惹起了脾气就不敢再劝,也就王安石还敢多说两句。没想到,现在似乎又闹起来了。

    待群臣参拜过,赵顼指了指床边的章疏,在沙盘上写了四个字:“如何处置?’

    王安石先拿起奏章,只看了几眼,就断然说道:“陛下,吕惠卿为宣抚使,宣布威灵,扶绥边境。有便宜行事之权。若其未能败敌,治罪理所当然。眼下大败辽军,扬我中**威,岂可治罪?从来只闻败而论罪,未闻因胜问罪!”

    韩绛也接过来看了一看,全都是弹劾吕惠卿的,立刻也皱眉道:“辽人先行背盟,攻我边城,如今兴灵的局面,始作俑者实在契丹,非我中国。吕惠卿有功无过。这些弹章当严辞驳回!”

    “可胜否?”赵顼在沙盘上写着。

    王安石和韩绛无法给个明确的答复,章惇挺身而出,“胜败乃兵家常事,事既未举,臣等岂敢妄下断言?臣请陛下未虑胜,先虑败。”

    “何意?”

    “河北之战,最坏的局面乃是郭逵在大名府也没能挡住辽军,让其直抵黄河边。但chūn来黄河解冻,辽兵兵锋再盛也过不了黄河,开封自当无忧……这就是最坏的局面!”章惇强调道。

    “奈何百姓!”赵顼画字道。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国家有难,义兵群起。有杀胡林旧事在前,又有澶渊之盟事在后,岂畏辽人。辽太宗南侵,直取开封,灭国而归,但就在杀胡林,为河北义兵大败。澶渊之盟时,若不是真宗念着百姓,辽国的承天太后和圣宗又怎么能从黄河边安然回返?陛下施行保甲法多年,辽人不入河北倒也罢了,若攻入河北,立刻便要面对百万大军。”

    章惇的话有没有打动赵顼,从皇帝僵硬的脸上看不出来。但皇后那边是明显松了口气。虽然同样的话这些天她听了不知多少,现在再听一遍,却还是松缓一下紧绷的心情。

    “次坏呢?”赵顼追问。

    “次坏乃是辽人肆虐河北,据一地而不退。但官军先夺兴灵,就已经先占了上风。有兴灵在手,与之交换便可退敌。”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这几rì两府都没少对皇后灌输,皇帝面前也说了不少。现在天子反复询问,宰辅们立刻纷纷进言。

    “中国北进不易,辽国南侵亦难。只要官军能守住边城关隘,辽人又何能施为?”

    “最好的情况就是辽人无力南侵。到时候,以银绢安抚之,以赎买的名义将兴灵收回。方方面面都能说得过去了。太祖曾立封桩库,yù以银绢赎回燕云诸州,如今官军已据兴灵,效太祖之法,有本可依。”

    “兴灵本是汉地,为党项窃据。西夏国灭,辽人又趁机窃取。如今更是辽人背盟自食苦果。回归中国,乃是天意,在情在理,顺天应人。”

    “耶律乙辛安排在兴灵的部族,并不是以五院六院的宗室诸部为主,也不见国舅诸帐,而是从渤海到奚部都在其列,由此可知耶律乙辛并不是太看重此地。”

    “夷狄如禽兽,只能威怖,不可退让。”

    新党的宰辅们都是强硬派,一个个上来表态,皇帝就算有什么想法都能堵回去。

    对辽人要强硬再强硬,能用银绢来补偿耶律乙辛的损失,已经是中国开恩了。

    谁敢对辽人屈膝?不要名声了!

    现在洛阳那里都在弹劾吕惠卿贪功兴事,太平的rì子还没过上几rì,就又开始对辽人下手了。但若是真的对辽人妥协退让,洛阳的那几位又会怎么说?想都不用想,丧权辱国的帽子就要送过来了!

    在台上的都是混老了官场,早就看透了。所谓党争,就是不论是非,只看立场。现在两府之中抱成一团,虽有远近,但都可算是新党一脉。台下的旧党自然是要拆台,不论新党做了什么,都不会有好话。

    纵然疏远如张璪,他也不指望旧党反扑后能独善其身。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15)

    后花园中张挂的宫灯一盏盏的被小心的摘了下来,折叠后收进箱中。

    须发皆白的文彦博就坐在后花园的亭中,看着下人们收拾上元节的,儿子文及甫在旁服侍着。亭下中空,生着一炉旺火。热气自地而起,数九严寒也被摒在亭外。

    当年文彦博在成都雪夜与友人喝酒观雪,一连三rì,守候一旁的士兵又累又冷,差点就闹起兵变,拆了亭子烤火。也幸好文彦博有手段,先安抚,再算账,轻轻巧巧就平掉了。不过还是惹起了朝廷中的议论,背了几份弹章。

    不过到了几十年后,文彦博再喝酒,莫说三五rì,就是三五十rì都没关系,可当年的心境回不来,一同喝酒的朋友回不来,树上的灯盏也不一样了。

    “说起宫灯还是蜀地的好,两浙其次,宫造的还差一点。”文彦博当年给后妃们送礼,其中就有一sè蜀造的花灯。

    文及甫陪着父亲说话,一边还盯着下人们不要弄坏了灯盏,可都是御赐的。

    “现在也有琉璃灯,比起丝竹所造灯盏,要亮堂得多。”

    “琉璃灯?……随你的意好了。”文彦博瞥了一直跟在身边的六儿子一眼,很是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你要攒点私房钱,为父还能不让?”

    有两个河南商人要开玻璃作坊,拜到他的门下。文及甫知道现在玻璃灯盏正时兴,便拿了份干股,挂在自己浑家的名下——这样就可以不入家里的公帐。只是这么做,其实并不合礼法。幸而父亲没有计较的意思,文及甫庆幸不已。

    “今天还有西边的消息吗?”

    “有是肯定有,天天都有金牌急脚过境。只是不是露布飞捷,也听不到什么。”前两天露布飞捷过境,官军攻下兴庆府的捷报可是引得满城议论,连城中几个衙门的上元宴上都是在说这桩事。

    “京城呢?”

    “大人的弹章送过去了,估计还要几天才能有消息回来。”

    “且在等几rì!”文彦博神采飞扬,“看他们怎么被吕惠卿拖下河!”

    既然旧党上表弹劾,两府就必须保吕惠卿。这边攻击得越厉害,两府转圜的余地就越小。文彦博等人并不指望对吕惠卿和陕西宣抚司的弹劾能成事。但只要话说出来,就能逼得那一干新党必须去保吕惠卿——谁让他们点头同意吕惠卿出任陕西宣抚的?

    若有小错,吕惠卿一人担了,可现在到了澶渊之盟被毁的地步,就不是吕惠卿能担待得起了。

    “吕惠卿要做宣抚使,那是想着入东府。不过当初蔡确、章惇让吕惠卿出任宣抚使,却也没安好心。有点不测,就能让吕惠卿连枢密使都做不得。”文彦博嘿嘿冷笑,类似的手段当年他和那几个老对头玩得多了,那群小字辈还差得远,“能想到吕惠卿和种谔能做出这么大的事?这才叫作茧自缚!”

    文及甫哼哼哈哈的应声,头都疼了。他的老子这几天心情太好了,好到一闲下来就抓着他翻来覆去的说。自己还不能不接话,要不然立刻就能发火,“只是若是官军胜了呢?”

    “也就跟之前一样。难道还能拿为父如何?!”

    胜则有功,败则无损,文彦博又有什么不敢干的?就算新党当政,还能不让他们这些老臣忧国忧民?

    皇帝现在是不得不重用新党,可也一样要在外面留一个不同的声音。异论相搅是赵家祖传的手段,臣子们若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做皇帝的可还能有地方站?别看,就算皇后一直支持,到了新君亲政,登时局面就要反过来。

    文彦博冷笑着,“到时候外无忧患,他们自己立刻就能打破了头。难道还能共富贵吗?吕惠卿、曾布之辈可是能和衷共济的?现在韩冈当也会死保吕惠卿,但吕惠卿若能回京,照样会斗得鸡飞狗跳。”

    文及甫诺诺有声,朝堂上勾心斗角自然是老姜厉害。不论有事无事,朝廷也不能拿致仕元老如何,自是可以随心所yù。

    虽然文及甫不免腹诽自家的老子人老嘴碎,但不得不承认,心术手段依然是宰相水平。新党这一回,可是有的苦头吃。若辽军肆掠河北,保不住还要拿几个人头出来平息众怒。

    文彦博喝了两口药汤,歇了口气,又问儿子道:“程颢启程了?”

    “大程今天上的路。宜哥、成哥是其门下弟子,早间便一起出去给他践行了。”

    “他带了不少人走?”

    “听说有十好几个。”

    “过阵子,京城就有的乐了。”文彦博捋着盈尺银须得意的大笑,“韩冈为了气学,跟他的岳父都有得擂台打。等程颢过去,看他还能不能在雪地里再站上两个时辰!”

    …………………………

    “玉昆,河北之事到底有多少把握?”

    从内宫中出来,王安石便拉住了韩冈。

    “那要看郭逵准备得怎样了。”

    “此事岂可全推给郭逵一人?!”王安石恙怒于心。八十年不闻战火的军队,谁能放心得下?哪里可能依从韩冈轻飘飘的一句话全都依赖给一名武夫?

    今rì在福宁殿上,已经进一步确认要对辽人保持强硬的态度,绝不会妥协退让。

    王安石迫于形势,必须支持两府。但他也清晰的看到,新党组成的两府,其脚下的落足点越来越窄,除非能有个辉煌的胜利,否则甚至会有溃败的危机。

    不过这终究还是小事,相比起一派兴衰,河北百姓的安危更为重要。

    “河北可是有百万人丁!”

    “这几年郭逵一直在整顿禁军,军力应当恢复了不少。”

    “应当?!”王安石脸sè更加yīn郁。

    “耶律乙辛之所以会背盟兴衅,是因为辽国幼主为其所害,不得不从中国这边得到些好处来安抚人心。他败不得,但大宋却败得起,只要多拖些时rì,耶律乙辛甚至有覆灭之忧。”韩冈诧异的看着王安石,“岳父应该也看得到?”

    若不是都看到这一点,蔡确、章惇等人如何会去赌这一把?被吕惠卿绑架了不假,但也的确是看到了希望,才会这般强硬。

    “我当然知道。事已至此,本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河北的百姓,能少受一分苦就是一分。做多少准备都是不嫌多的。”

    “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法,河北的地势比起陕西、河东差了太多,御敌于国门之外要难得多。但有郭逵镇守,两府又全力支持,在准备上不可能做得更好了。”韩冈叹了一声,“说起来城池是不用担心的,只担心辽人侵略乡间。”

    王安石也无奈的叹了一声,暂时放下了心思,“广信军那边可是首当其冲,玉昆真的放心得下?”

    王安石见过一次李信,当时给他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亲戚的关系姑且不论,仅是惜才之故,王安石也不想看到年轻有为的将领因为不能拦截住南下的辽军而落到被治罪的结果。

    “遂城兵马自杨六郎后,便是用来反击的。所以马军数量与步军相仿佛。若辽军入寇,绕城南下,便以骑兵反攻入辽境,以乱敌心。”

    怪不得韩冈一点不为他的表兄担心。王安石这才发觉自己对河北防务的细节并不是那么了解。这么一想,倒是能又放心了一点。

    韩冈其实还有一些想法,只是没什么把握,不方便说:“其实该做好防备的不仅仅是河北。还有河东和陕西。耶律乙辛的斡鲁朵就在黑山河间地。起兵夺回兴灵不是不可能,但更得防备其南下河东。胜州远在河外,太原、银夏支援不易,攻胜州比攻兴灵要容易得多。”

    说来说去,还是宋辽之间边境线太长,利攻不利守。坐等辽人南下,自然是处处漏洞。

    “这些事跟子厚说过了吗?”

    “哪里还需要小婿提醒?”韩冈摇头。章惇、薛向的能力不会输给任何人,就算他们想不到,下面能记得提醒他们的更不知会有多少。

    “说得也是。”王安石自嘲的一笑,年纪大了,顾虑就越来越多,再没有过去的决断了。

    “小婿还要去都亭驿一趟。”韩冈向王安石告辞,“前几rì,萧禧就上表要北返,现在兴庆府一下,他必然是要走了。皇后昨已经批复要赐宴,今天得去见上一面。”

    ……………………

    萧禧最近的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尤其是在看到了副使折干失魂落魄的脸sè后,更是如此。

    在韩冈抛出了扩大市易这块肥肉后,折干仗着他尚父家奴的身份,将事权都夺了过去,自己身为正使却只能写信回国中,表示反对的意见,完全约束不了折干的行动。

    可现在局面一变,折干彻底完蛋了。主导与宋人媾和,却遇上了宋人出兵攻打兴灵,不但没有看破宋人的险恶用心,还为敌所乘,帮着jiān猾的南朝蒙蔽国中。这个罪名不说朝廷能不能容忍,尚父那边肯定是饶不了他。而自己,凭着之前的几封质疑宋人用心的信,却已经先一步脱身,立于不败之地了。

    萧禧在房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走个三五步便转回身。啪啪的脚步透着烦躁,头倒是扭着望着外面,等着消息回来。

    都亭驿被宋人严防死守,萧禧的耳目并不灵便,前几rì种谔和耶律余里决战,他是过了半rì,才从外面打听得来捷报的内容。方才他又听到了一点风声,就立刻派人设法混出去打探,只是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人回来。

    “林牙!林牙!”萧禧千盼万盼,终于是把人给盼回来了,一名汉人装束的小吏一溜烟的蹿进了萧禧的厢房,脸上汗涔涔的,“兴庆府真的给南朝占了!!”

    听到了想要的消息,萧禧终于是安稳的坐下来了,方才的急躁烟消云散,还有闲心更正用错的地名:“什么兴庆府!是兴州!大辽的兴州!”

    “是兴州!是兴州!”小吏连点着头,“据说是种谔放火焚城,硬是把门给烧开了。”

    “西平六州这一回被宋人夺了。”

    萧禧正得意,就听外面通传道:“林牙,韩学士来了。”

    “请他进来。”萧禧安坐不动,脸上的笑容一收,换上了一副金刚怒目的表情。

    片刻之后,韩冈昂然而入,却好像什么没看到:“林牙昨rì上表辞行,韩冈今rì便奉旨来为林牙践行了。”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16)

    顺丰行在东京西城外的仓库中,带着空寂回响的脚步声一下停了,何矩诧异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什么?没人退?!”

    面露惊容的顺丰行大掌事面前,一个十**岁的小厮恭声回道:“回掌事,那八家都没人退出。盛和堂和安熹号两家连车子马匹都准备好了,上好的北马,车轱辘都是军器监的货,小的亲眼见的。”

    小厮有着淡淡的关西口音,不过若不是仔细听,也听不出其中微妙的差异。言行举止、穿着打扮,就跟京城中土生土长、在富贵人家做生活的家丁没有任何区别。

    何矩皱了皱眉头,行中在京城第一得力的包打听说的言辞凿凿,那就没有可以质疑的地方了。“亏了董玉你,不然还真是不清楚那几位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赞了小厮一句,抬起脚,何矩开始绕着空空荡荡的库房走着,双眼梭巡于上下左右的空间。

    年节前的大卖,将仓库中的各sè存货差不多都清光了。各sè棉布、玻璃器皿、白糖、蜜饯等特产,秋后才运到京城的大宗货物,全都在腊月初一股脑的被各大商家搬走了。

    现在过了年,关西和南方来的新货很快便要抵达京师。眼下趁空闲,得将仓库好生整修一番,漏水的补上,损坏的换上,耗子打得洞也得填上,卸货的轨道和小型的龙门吊,也都得一并整修。

    何矩正是照例来看一看仓库这边整理得如何了,只是他现在很难耐下xìng子来专心做事。

    “眼看着河北这边也要打起来了,辽国的那位把皇帝当鸡来杀的尚父正一肚子火,现在往北去,还真是不怕死!”何矩边走边叹。

    就在一个月前,韩冈正计划着通过加强贸易往来,来平息与辽人的纷争,一劳永逸的填满耶律乙辛如同西北河谷一般深邃的胃口。那时候,京城宗室贵戚和豪商们一个个争先恐后,打破脑袋也不在乎的要挤进使辽的团队。只是转过年后西北一下打得热火朝天,辽人甚至连兴灵都给丢了。何矩本以为这件事会让不少人为之却步,却没想到竟然都没一个皱眉头的。

    “富贵险中求。不想冒险,当然就没富贵。”董玉哼了一声,“再说了,都是手底下的人去辽国,那一干王公侯伯们哪个在乎?”

    相比起后面的一干大虫,去辽国只是台面上的伥鬼而已,没多少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出了事不过一点抚恤。而一旦事成,那就是数之不尽的财富了。

    董玉说话不算恭谨。但他跟韩冈身边最得用的韩信还有些瓜葛亲,可以说是表兄弟,小时候就跟着父母投身韩家,说是韩家的家生子也不为过。何矩自是明白,论亲厚,在韩冈和冯从义面前,董玉肯定是要比他还更强一点。

    “皇后家的那一位呢?”何矩随口又问道。

    “向刺史府上倒是没消息传出来。不过小的刚才过来的时候,倒是从富顺坊李衙内的伴当戚五那里听说向刺史家里已经把行装整理好了,只是没去确认,不知真假。”董玉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李衙内是向刺史的表外甥,好像经常登门去向刺史府上。”

    若是向皇后升了太后,她的叔伯兄弟封一个团练使不成问题。高太后的祖父、父亲都追赠了王爵。不过皇帝还在,这一回准备以领队去辽国的向皇后的堂兄,现在为了不弱了声势方才升做的刺史。

    何矩听了,心中一动,“又是一个不怕死的。想不到会出在皇后家。”

    “纵然打得你死我活,但最后还不是照样要歇下来和谈?辽国灭不了大宋,大宋如今也奈何不了辽国。何况事成之后,一样是军功。当年不是有个做了枢密相公的曹太尉吗?”董玉的叹息声中不掩欣羡,只是他自知这辈子就别指望挣军功的好事了。

    “不要再出一个舅公太尉就好了。”何矩同样一声叹,却是因为不同的缘由。

    走到墙边,何矩忽然弯下腰,捡起一片闪闪发亮的晶体,却是一块没有清理干净的玻璃碎片。

    董玉抬眼看了一下,笑道:“再找几片就可以拿去嵌幅画出来。”

    “不过两箩筐而已,比得上那些瓷窑吗?”何矩摇头道。盛放玻璃器皿碎片的箩筐就在墙角,可以看得出来,损毁的并不算多。

    自从韩冈利用在旧宅的照壁后拼出了一幅山水画后,天下瓷窑中产生的废品,现如今都有了去处。如今京城内外,尤其是各sè商号的临街铺面,外墙上多有用碎瓷片拼成的图案,是为广告。青砖黑瓦白墙的外样,现在已经不时兴了。

    只是玻璃渣子就不方便这么用了。瓷窑边的废品堆积成山,能大批量的发卖。可玻璃工坊旁边,就很少能见到废品堆,不比瓷器,玻璃回炉再造跟钢铁一样简单。两箩筐透明的碎片怎么也拼不起一幅壁画的。

    “还是弄点水泥,镶到墙头上防贼吧。”

    也不知谁起得头,在墙壁镶嵌画上排不上用场的小瓷片,如今都一样不浪费了。只是这等jīng打细算的做法,跟一贯豪奢的汴梁风气差得很远。

    抬手将碎玻璃片丢进墙角的竹篾篓子里,何矩叹了一声,“其实只要资政点头,这一回我也跟着去一趟辽国的。”

    在董玉面前,何矩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董玉在顺丰行中的身份,就跟走马承受一般,有话可以递到上面的。

    “行里最早能在陇西站稳脚,是靠了跟吐蕃人的贸易,如今发卖到京城的商货,来自吐蕃人的产业依旧占了不小的份量。但吐蕃才多少人,地盘才多大?顺丰行虽说已经能算是天下顶尖的大商号了,但终究还是底蕴不足,可若是这一回能在与辽人的贸易中插上一脚,必然能富贵绵延几十年,我等也能得个安稳,荫庇子孙。”

    在顺丰行中,同样也是讲究着资历、经验。何矩在京城做事,看起来地位不低,可说实在的,其地位还是比不上在襄州、交州、河西那边开疆辟土的同僚——只看每年的红利就知道了。何矩很清楚,他这个位子看似长袖善舞,可真要细细分析起来,不过是个大管家。

    顺丰行在京城连店铺都没有,只有两个仓库,在京城内的产业,给棉行和雍秦商会租去了,而且还只是参股而已。没有店铺要照应,大笔的买卖是冯从义亲自来谈,何矩本身没多少正事可做。

    京城的分号仅仅是对外的窗口,顺丰行真正的核心,全都在关西。而何矩平rì里拉起的那些关系,虽说贵为天家戚里,也照样要给他一个面子,可那也是因为韩冈和冯从义一手组建的雍秦商会做后盾,所以才能无往而不利。

    何矩很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这其实也是他能在京城久居的原因——所以从来不敢自高自大,更不敢仗着天高皇帝远而肆意妄为。树大有枯枝,顺丰行自创立伊始便急速扩张,直至今rì也没停下脚步,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人,但基本上没人能逃得掉事后的追究,而且顺丰行的贸易模式也让内贼也很难得手。

    顺丰行中升到顶也不可能顶替了冯东主。正经是设法博个官身,为行中多立下一点功劳,rì后能多分几成股红,可以将儿孙培养出来。若是家里随便哪个小子能附上韩学士的骥尾,在学问上有些成就。他老何家也能脱了商籍,做个能昂首挺胸的官人。

    “掌事说的这些俺也不懂,不过学士前些rì子好像是说过和气生财的话。但再和气也不是委曲求全,此事是辽国起的头,就该先由辽国那边来处置。”董玉咂着嘴,“也不知学士打算怎么让辽国做事,这可不容易。”

    何矩看了董玉两眼,却没细问这话的来路,“学士的高瞻远瞩自然不是我等能想得透的。还是听吩咐吧……”

    在心中多叹了一声,何矩又开始巡视着库房内外来。接下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就要看他的东家怎么跟辽人交涉了。

    ……………………

    “去岁划界之约墨迹未干,贵国便兴兵夺我疆土。学士是觉得大辽的刀剑不利吗?!”

    韩冈的任务是为辽国使团饯行做准备,并代皇后尽一尽礼节。几句话的问题,很快就说完了正事,萧禧照旧例请韩冈坐下来喝杯茶,但话不投机,只三两句话便吵了起来。

    “宋辽兄弟之邦,变成了现在的情况,实在很令人遗憾。只是如今的局面,在辽不在宋。若不是贵国旧习难改,如何会有今rì之危?”

    “自澶渊之盟以来,纵然是边界上有了纷争,也都会尽量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韩冈径直起身,表情冷淡,该传的话已经传到了:“贵国旧rì的作派可以收一收了。两国盟好不是一方得意,一方屈从。熙宁八年,贵国强索代北地,林牙就是主使者。林牙索要那一片地,其中可有半分道理?前车之鉴,乃是后车之师,林牙这一回来,本就没安好心,既如此,为求自保,当然会尽全力。”

    这并不是外交场合上该说的话,但韩冈说出来后,萧禧却不能当成没听见:“两国盟约早定,何须于此处徒逞口舌之辩。”

    “为尚父安抚民众,从大宋这边割肉,是林牙的意思吧?”韩冈脚步停了一下,突然回头,“凡事不知进退,事情之所以一发不可收拾,多亏了林牙的功劳啊!”

    萧禧面沉如水。以军势勒索南朝,这是大辽国中的共识,几十年来都是这么做的。这一次,同样是得到了耶律乙辛首肯。

    但韩冈指出了一个很可怕的现实。必须要有人出来为兴庆府的失陷负责。为韩冈的计策所迷惑,没有查探到宋人已经出兵攻打,可以推到折干身上。

    但与宋人交恶,出兵威胁宋境,以至于造成现在的后果,这一件事如果耶律乙辛不肯承担,朝堂上的同僚们多半会一致将罪魁祸首的头衔送给他萧禧,谁让他这时候不在国中?!

    正如韩冈所说,是前车之鉴!

    韩冈告辞离去,萧禧从外院送他回来,心中就一直在想着韩冈的话。一名匆匆进门的小卒打断了他的思路:“林牙。韩学士给折干请到了东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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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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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