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宰执天下TXT下载宰执天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宰执天下全文阅读

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17)

    折干疯了。

    萧禧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怀疑起副手的神智来。

    这是要投靠南朝?

    他更进一步的猜测着,甚至一时间都忘了去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朝廷里面的那几位当成了替罪羊。

    就像韩冈方才暗中指出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回国后,自家很有可能会被当成泄愤的对象。不过折干回去后,则是必然会被治罪。

    可再怎么被治罪,也基本上是止于此身。折干的本家终究是尚父宫帐中的一个大家族,不会因为一名子弟的错误受到太大的影响。

    只不过折干若在这里犯糊涂,想要投靠宋人而逃脱罪责,那么就是真正的祸连家人。一门良贱,怕是都要沦为牧奴了。

    可就是在两国已经打得头破血流的现在,南朝也不会随随便便将一个无足轻重的逃人留下来。又不是卷了地皮和帐下人丁一起来投,孤家寡人一个,一点可以利用的价值都没有,哪里可能让南朝将画着忠孝二字的脸面丢下来不管?

    萧禧本想阻止折干。要真给他逃了,自家也要吃挂落。但念头一转,脚步就迟疑了,在门后停了下来。

    这未尝不是一个脱罪的好借口!

    来报信的亲信见萧禧在门口不动,心中诧异,“林牙?”

    “你先下去吧。”萧禧摆了摆手,回身坐了下来。还是等等看好了。

    之前折干的错误可以归结为宋人狡猾,他本人犯蠢。但现在勾连宋人则就是实打实的罪名。若他真的叛逃了,自家回到国中,也只需担一个失察的罪过,剩下的过错可以尽量推给折干。事有所归,自己在发动起亲朋好友来,也不是不能脱身。

    至于折干找韩冈做什么,萧禧倒是不会关心。说来说去就是那些陈词滥调,萧禧甚至可以帮韩冈拼出一篇说辞来。

    韩冈还能给折干出什么主意?西平六州只要宋人不肯吐出来,就绝不会有任何侥幸可言。相对与雄阔万里的大辽,六州之地并不大,损失的兵马人口也不多,可尚父的面子就丢得多了。

    以人臣cāo废立之事,耶律乙辛行事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今面子丢了,想让他不找回来?

    萧禧在无人的厅室中突的一声嗤笑,那是痴人做梦!

    ……………………

    韩冈并不知道萧禧在想什么,但他也觉得折干是疯了。

    若是折干足够明智,至少该派得力亲信居间中转一下,而不是当着萧禧的面来找自己,而且还是面谈。

    单独面会辽国副使,韩冈可以不在乎,这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可放在折干身上,就是罪过了,副使岂能绕开正使?韩冈不觉得萧禧会为折干作证明。

    只是韩冈却还是没多犹豫,直接便点头答应了。

    就算是一个疯子,只要他还是耶律乙辛家奴的身份,就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折干站在院门前将韩冈迎进厅中,虽然是粗人,但礼节估计是经过培训,没有出问题,给了韩冈足够的尊重。

    只不过折干的jīng气神与前段时间不一样了,像是霜打的茄子,或者说,就是一条活脱脱的落水狗。yīn暗的气氛笼罩在整个人的身上,还将会客的厅室都给染上了同样的sè调。

    遣人奉上了热茶。折干几次想开口说话,却几次yù言又止,投过来的眼神却有几分乞求,倒是可怜得很。看起来压力不小,估计回国后不会有好结果。

    韩冈看在眼里,倒是有些感叹。终究还是站在自己一边,这样的人是个上好的交流渠道,能保是要尽量保的。见等不到折干的话,便也不耽搁了:“若韩冈记得没错,副使似乎是贵国尚父的宫帐中人?”

    “没错。”韩冈明知故问,折干顿时jīng神一震,立刻点头回道。

    韩冈挑明了问他是不是耶律乙辛家奴,这让折干看到了一点希望。现如今,他所能依仗的身份只剩下这一条了。

    “那么贵主上的想法,副使应该是有所了解吧?”

    “尚父的心思,我等小人哪里能猜得出。”折干摇了摇头。只是见韩冈脸sè一冷,他连忙又道,“不过耳提面命,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一点。”

    “那就好。”折干有求于己,韩冈自然不会放过,“那么贵主上对大宋和大辽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看的?是想永享太平呢,还是准备决一雌雄?”

    “当然是太平的好!”

    “熙宁八年趁我朝困于灾荒,兴兵争代北地。熙宁十年,助西夏攻我丰州。元丰二年,夺占西夏半幅江山,我官军辛苦一场,所得却仅与贵国相当。到了今rì,又首先兴兵南下,攻我军城。凡事种种,这就是尚父所求的太平吗?!”

    “……”折干一时无言,但惶惑的眼神却吗慢慢的变了。他发觉自己实在太弱势了,这样只会被人牵着走,不会有好结果。

    “我不是追究什么,现在需要的是解决问题。换个问法,那么副使觉得两国纷争最后变成战乱,对贵主上是有利还是不利?贵主上喜欢哪一个结果?”

    “尚父行事只是为了大辽。何事对大辽有利,尚父自然会选择哪个。”折干变得稍稍强硬起来。他一个家奴,为主上争取利益才是立身之本,就算全心全意投靠宋人,也不一定能保住xìng命。

    “若贵主上行事只为大辽平安,那就更需要一个安稳了。”韩冈听得出来折干语气的变化,微微浅笑,他喜欢聪明人,“副使应该还记得吧,当年大宋困于元昊之叛,贵国也调兵边境。当时富相公奉旨出使,对兴宗皇帝道,南北通好,岁币年年不绝,尽归人主,是‘人主得其利,而臣下无所收获’。倘若宋辽开战,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

    韩冈之前就用近乎同样的理由说服了折干,现在老调重弹,自是为了更进一步的提醒他。但韩冈的话里却似乎有一样让折干心惊肉跳的深意。

    ‘人主’?!‘臣下’?!

    折干思路一乱,这个年轻的翰林学士是不是意有所指,还是在表明大宋的态度。

    韩冈却不耽搁,“如萧禧辈,贪功好利,只为一己之私,挟持贵主,方有了今rì的局面。若贵国在兴灵的兵马不南下,我朝官军又如何会北上?如今的残局虽非贵主本意,乃是萧禧之流致祸,可七八年来,贵国种种行事真的对大辽有利吗?得到不过是毫末之利,丢掉的却是两国之间几十年积累的信任。即便这一回打不起来,但下一回呢?有那群贪心之辈逼着尚父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兵胁大宋,南北大战只是或迟或早的问题。”

    韩冈将责任往萧禧身上推,折干默默的听着,不发一言。

    “而且贵主上若是兴兵南下攻我大宋,真的能看到黄河南岸土地?若是败了,可就全完了。辽国国中,虎视眈眈的不知凡几。猛虎虽能慑服百兽,可一旦有伤有病,难以支撑,就是狐狸也能欺上门了。不过这也是贵主上一劳永逸的机会。”

    “可西平六州怎么办?”折干问道。

    这才是关键xìng的问题。想要解决如今迫在眉睫的战乱,兴灵的归属必须有一个定论。

    “……总之先坐下来谈。与其打打杀杀,坐下来谈才符合大宋和大辽的利益。”韩冈说道,“要解决兴灵之事却也不难。我朝太祖皇帝曾经立封桩库,意yù以库中银绢赎买燕云故地,只可惜没能遂愿。如今效此法来解决兴灵之争,就看贵主上到底愿不愿意了。”

    他眼神变得锋锐起来,紧紧锁住折干:“兴灵和黑山河间地本来就是贵国空手得来,捡了我朝的便宜,如今黑山河间地是贵主的宫帐所在,我国无意夺取。但兴灵的归属……还是可以议论一下的。”

    韩冈话也只能说到这里,能不能成事说不准,空口白牙的想要耶律乙辛承认兴灵归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关键还是得赢。

    “不要多抱幻想,准备打仗吧!”

    从都亭驿回来,韩冈就对来访的苏颂这么说道。

    不好好的打上一仗,耶律乙辛是不会坐下来好好谈的,也不可能静下心来听人说话。就像有人发了癔症,清清脆脆的一巴掌才是最好的治病药物。

    “能赢吗?”苏颂问道。

    “什么才叫赢?”韩冈反问,“退兵,歼敌,还是灭国?”

    “……只求退兵当如何?”

    “那就不需要太担心。”韩冈有着坚定的信心。

    举国之战,并不是皇帝、权臣动动念头就能开始的。虽然说辽国的军事作风,一贯是因粮于敌,物资、粮秣皆从敌人那里抢过来,但是从幅员万里的疆土中动员出足够的兵力,依然要用上两三个月的时间。

    耶律乙辛带兵驻扎在南京道上,本意就是做出一个威胁的姿态。种谔做的事,韩冈都为之吃惊不小,以耶律乙辛为首的辽国朝廷,要是能想到照惯例敲诈一番最后会是这个结果,那才叫见鬼。

    可以肯定的说,辽国为全面战争所做的准备几乎为零。如果耶律乙辛很快的就挥兵南下,那就只会是单纯的报复xìng质。而一旦他准备全面动员的话,大宋这边则不会比他更慢。

    p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18)

    宰辅们在福宁殿中,当着皇帝皇后的面,定下对辽方略的消息,在当天的晚些时候便传遍了京城。

    一个月来的众说纷纭终于有了一个定论。而韩冈出宫后便直往都亭驿而去,形同最后通牒的行为也更添了一分真实感。

    战争突如其来,且迫在眉睫,同时不再局限于西北边境,而是更为贴近京城的河北。东京城上上上下都无法再置身事外,将战争视为千里之外的他人事了——辽师一旦破了三关,接下来挡在他们和开封府之间的障碍,除了大名府的兵马,就只剩黄河了。

    韩冈回到家里的时候,府中内外也同样早早的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吃饭的时候,王旖还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安心好了,辽人打不到京城来。郭仲通去了大名府,由他坐镇河北,辽人少不了要吃些苦头。朝廷为了这一战早做了多年的准备,甲胄弓弩天天往北运,辽人再不来,库房可都要装不下了!”

    韩冈知道,转到了明天,一些与王旖交好的命妇就会来家里打听消息。借由夫人之口传话出去,安抚一下人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都是钱藻累事。”方才放衙时,韩冈还碰见了张璪,倒是聊了两句。张璪的抱怨,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边事渐起的时候,开封府最需要的就是稳定,但钱藻现在一个已经去职的知府,就算朝廷为了京城稳定,让他留到吕嘉问抵京后再离职,可他如何能使唤得动府中的那些个大爷?

    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开封府中胥吏的人品,一向是有口皆碑的。

    所以在韩冈这边,也需要分担一点责任。

    吃过饭,利用消食时间问了一下儿女们功课,晚上剩下的一点时间,韩冈照例来到了他的书房中。

    坐在桌边,靠着椅背,看着堆在桌上的东西,韩冈有点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他每天要处理的事不多,但要考虑的事则太多了,心神上有些累。

    书房里面,六尺多宽的桌案上,被各sè书册、纸张占了半幅桌面去。就在韩冈的手边,一边是备课的教材,再有几天,等程颢一行抵京,太子赵佣就要开始出阁就学了。另一边则是韩冈带回来的《自然》第一期的定稿稿件,这些天,他利用零零碎碎的时间,重新审阅、修订了一遍。

    国子监的印书坊,已经准备刻板了,就等着稿件送过去。第一期韩冈只准备印三百份,分送亲朋好友差不多就能送完了。如果还有需求,再开印也不难,毕竟是刻出来的雕版,而不是需要重新排版的活字。

    但雕版的成本不低,且好雕工的人工更高。这也是为什么京师、杭州、福建这三个印书行业中心,京师的书比杭州版的书要贵,而福建版则最便宜的原因。而在京师中,又以国子监版的质量最高,监中的雕工,在木版上刻出来的字,就是标准的三馆楷书。

    印刷术若是能有个大发展,书籍的价格便能下降不少。对文化和科学的发展,其意义不言而喻。韩冈自然不会忘记四大发明之中的‘大’字,究竟是包含了什么样的现实意义。

    不过韩冈没有一开始就好高骛远。排版印刷不是他专业领域,只有一点粗浅的常识。能做的,也只是指出一个方向,然后让工匠们去努力。就跟他在军器监中所做的一样。而所谓的方向,自然是活字印刷。

    韩冈曾亲耳从沈括嘴里听过毕昇这个名字,那是他将话题引到印刷术时听说的——因为正好是沈括的堂兄弟,收藏了毕昇留下来了一堆胶泥活字。在沈括出版的笔记中,也有这一条记录,甚至还将跟韩冈的一番对话也记录了下来,比另一个是空中的《梦溪笔谈》中多了不少内容。

    毕昇是仁宗时在杭州开的印书坊,此时早已不在人世,遗产都成了沈家的收藏,但技术还是流传了开来。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不说杭州,就是京城中的活字坊也不止一家。利用活字印的佛偈、佛经的小册子,相国寺门外就有的卖,《蹴鞠快报》现在也都是用活字印刷了。

    只是不是胶泥活字,而是木活字,基本上都是软木,制造和排版都挺方便,只是印刷质量不好,比最差的福建版还要差,错字漏字是正常现象,排版不齐更是活字印刷的特征。因为活字字模磨损,而使得隔几行就有一两个字字体模糊,也一直都无法避免。

    至于铅活字还没有着落。韩冈记得是铅活字是三种金属的合金,似乎是可以避免热.胀冷缩的问题。可他只记得铅和锡,剩下一个究竟是什么全然忘光了,所以韩冈考虑着先用铅锡合金凑合。

    不过印刷术的第一要务终究还是油墨。如今的印刷用墨很难用到金属活字上,需要油xìng的墨汁。

    韩冈对油墨不陌生,还记得他前世时,经常被考卷和讲义上的油墨弄得手上一团黑,甚至还帮老师用蜡版刷过考卷。

    有了油印技术,与铅活字配合,有着极大的潜力,发展下去,应该就是后世标准的活字印刷术了。

    韩冈去年回到京城,准备在学术上用心的时候,就开始未雨绸缪,写信给冯从义让他去找人搭个摊子。虽然他懂得不多,但油墨这个名字就是最关键的提示,剩下的就是让匠师们去一点点实验好了。

    这件事,来回只用了半年多就有了结果。就在年前,韩冈便收到了从巩州捎来的油墨成品。减去书信在路上的时间,以及冯从义寻找工匠的耽搁,真正花在研究上的,只有一两个月。

    不过当韩冈打开包裹,看到几个当啷落在桌上的墨块,心情却就只能用啼笑皆非来形容了。

    墨要怎么做?很简单,就是收集炭黑,混合上胶,一番炮制就能成黑沉沉硬邦邦如同石头一般的墨块了。大体的流程便是如此,剩下的质量好坏就只是细节问题。其中作为字墨本体的炭黑,多是烧油脂丰富的木料来制取,也有烧煤块的,而冯从义招来的墨工,看到油墨二字,便聪明的烧油取炭。

    冯从义找的工匠自然是一流的墨工。因为韩冈在信上说,多试几种油料,找出最合适的配方,所以他创建xìng的将菜油、猪油、松油、石油混在一起烧。冯从义在信上也说了,混合的比例的确很重要,而他聘来的墨工已经通过大量的实验,找到了一个绝佳的配方比例,烧出来的炭黑是一流的。造出来的成墨不比当今一流的上品好墨稍逊,若是能从歙州【徽宗时改名徽州】找几个老墨工过去,甚至能造出不逊李庭珪父子的墨来。

    而在父母的信中,也提及了此事。在信上,自家老娘还感叹韩冈终于像个文人了。终于开始在笔墨纸砚上做文章,不再是去发明打打杀杀的兵器甲胄了。

    韩冈还能说什么?直接去信让冯从义看着办,能不能让墨也成为陇右的特产,就随他去好了。

    而制造油墨的想法,也决定过几rì在京城里找家印书坊来想办法好了。熙河路离得太远,许多话一下没说清楚,误会就大了,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澄清的。

    喝了口热茶,韩冈坐正了身子。

    新法印刷术事关千秋万代,份量之重比边关上的交锋都重要千百倍,可终究不是眼前的急务,现在需要考虑的终究还是眼前的这一战。

    展开纸,提起笔,韩冈开始给李信写信。

    这是这段时间来他写给李信的第二封信。对于这一战的必要xìng和意义,韩冈觉得需要向表兄分说明白。

    宋人畏辽,就是因为从河北三关南下开封,是一马平川,只有黄河勉强算得上是天险。而辽国立国后,攻下开封一次,攻到开封府界又一次。对契丹铁骑的畏惧,那是百多年沉积下来的。

    而西夏那边的威胁,就根本不放在京城军民的心上。在西夏兵锋最盛时,铁鹞子也从来没有杀到关中平原上,连延州、庆州等边境大城也没攻下来过。在三川口之败后,曾有人上书仁宗,要在潼关设防,但立刻就被驳了回去,都当成了笑话。

    rì后要想收复燕云,必须先扭转对辽人的畏惧之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战是好事。耶律乙辛猝不及防,仓促之下的军事行动还是比较好应对的。趁此机会便可逐步化解对契丹骑兵的畏惧。

    自然,一切的前提是必须要赢。镇守广信遂城的李信,他在御辽之战中的地位将极其关键。

    ……………………

    “这是韩资政的信?”

    宋贤伸长了脖子,艳羡的看着李信手上的信纸。搜遍军中,有哪个武将会有一个稳做宰相的表弟?而且关系又那么好。

    “可惜来得迟了。”李信一如既往的寡言,神sè也是平平淡淡。将信折好收起,起身便走出厅门。

    就在院中,此时正打横排着四颗人头,或龇牙,或瞠目,表情奇形怪状。

    四枚首级皆是髡发,剃去顶心,四周留辫。

    是契丹人。

    “客人们已经来了啊……”李信轻声喟叹。

    p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19)

    “李使君!”广信军的通判紧追在李信的身后,苍白的脸气急败坏,“城外的辽军可是过万数了!怎么能出战?!”

    “我知道。”早换上了一身军袍的李信大步向前走着,虽说是在军州衙门里面,可迎面而来的属吏还不如穿着军服的将校多。一见到李信,立刻退到一旁行起军礼。

    通判是文官,可因为李信的背景,从来不敢在他面前大小声,而李信对通判又很尊重,一年多来搭档得很和睦,只是今天却变了模样。

    “李使君!南下的辽师气势汹汹,锋锐正盛。眼下兵力便已多达万余,后面可能会更多,遂城兵马远不足以拦住他们,不能出战啊!”

    “我知道。”跨过一重黑漆的大门,前面的军官士卒就更多了。绕门后的照壁,在宽阔的院子对面,白虎节堂就在眼前。

    通判喘着气,他跟李信的身高差不多,李信的步幅也不大也不快,却让他追得汗流浃背,“而且遂城兵马半数为马军,乃为了反攻辽境,并非用来阻截辽军。”

    “我知道。”李信终于回头说了一句,“仲和兄勿忧,李信自有万全的把握。”大步跨入白虎节堂的正厅,双眼左右一扫,厅中人满为患,围着zhōng yāng沙盘站了一圈人,广信军中有差事在身的将校大半都在这里。此外,还夹杂着几名文官,青sè官袍在一群武将中分外显眼。

    待行过礼,李信站在沙盘的上首处,通判在他身侧。李信低头看着自家的地盘,沉声问道:“谢坊口的人回来了吗?”

    一名年轻的军校立刻回道:“回钤辖,谢坊口村的人刚刚从南门进城,连同当地军铺的人马全都回来了,百姓和铺兵都没有怎么折损。”

    李信紧绷的脸稍稍缓和了一点:“已经安排下了?”

    “梁安国方才已经去了。”

    “还有哪家没回来?”李信低头,眉头又皱了起来。上面的属于宋军的小红旗,在遂城以北,已经看不到几面了。

    “加上谢坊口,北界的军铺今天回来的已经有三家,除了已经确定被辽人攻破的黑山村、釜山村两铺……”那名军校低头看了下沙盘,然后抬头道:“北界十九铺就只剩庞家村和广门村两处。”然后那名军校的声音又低了点,“就在谢坊口的军民进城后,辽军缀着他们将城围上了,就是庞家村、广门村的人逃出来,现在也进不了城了。”

    李信暗中叹了一口气,又道:“李参军,城中人口计点出来了?”

    一名文臣装束的官员随即回道,“昨rì下官奉命计点城中,连妇孺在内,共计三万又四百二十四人。今天入城的还没点算,但不会过千。”

    李信轻吁了一口气,心情沉重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广信军如果不算军户,民户总计三千八百,人口不到两万。但若是加上军户,则人口正好翻上一倍,军民总计四万。而现在退入遂城县城中的人口,点算出来只有三万出头。除去一部分南逃的百姓,那么至少有五六千人陷落在辽军手中。

    广信边界上的军铺都是放在村子中,离遂城都不算远,但离辽境则更近。在数rì前,辽军猝然犯境之后,有很多都没有来得及逃离。

    若是韩冈的信或是朝廷的通报来得能早上一天,至少能免掉上千名百姓死伤,而北面的黑山、釜山两个村子,也不会一个人都跑不出来。庞家村和广门村眼下看起来也是凶多吉少,也不只还剩多少下来。

    李信手扶着沙盘,站直了身子,横扫厅中的眼神犀利锋锐:“我想这几天下来诸位都清楚了,辽国这一回是想往大里打了。”

    厅中静了下来,等待着李信的下文。

    李信指着沙盘上:“雄州霸州那边情况尚未得知,但从地理来看,已经不是百年前了。依靠塘泊堤防,三关险固远胜以往。倒是广信军这边,只有稻田树木,是边界上最大的缺口,必然是辽军主攻的目标!”

    有几个文官变得脸sè发白,但武将们大多神sè如常。

    广信军东面是安肃军,安肃军的东面则是雄州,霸州。‘河北自雄州东际海,多积水,戎人患之,未尝敢由是路。’这是时人的说法。自从大宋这边想出了放水开塘以作边防的策略,“因陂泽之地,潴水为塞”,壅塞九河中徐、鲍、沙、唐等河流,形成众多水泊,河泊相连,位于雄州、霸州的瓦桥、益津和淤口三关便有了一条几近千里的水上长城。

    虽说千里塘泊现在都是冰冻状态,可地势还在,堤坝也在,自是不利冲奔。虽不能说是大军难渡的天险,可也是够难熬的。而广信军这边,没有深阔的河道,只有依靠开辟水稻田来阻敌——就是隔邻的安肃军,在其北面还有一条黑芦堤,那是故燕长城的遗址,能做堤坝挡水,自然比起广信军要安全一点——现在水稻土冻得生硬,只靠田边的沟渠和栽种的榆柳,对辽军来说,只比过一趟小树林要方便。比起太宗、真宗的时候,广信军的战略位置已经更加危险了。

    宋贤是广信军辖下的都巡检使,李信之下的第二人,他主动询问,“钤辖打算怎么做?”

    “我们出战!”李信眼神更加犀利。武将们的反应都还算平静,甚至有几个年轻的都是一幅跃跃yù试的表情。

    李信就任广信军知军之后,就陆续选拔了一干能力出众的军中子弟,任命这些人参赞军务。李信的本意是依照韩冈的心意建立一个参谋部,同时也打算通过这些军中子弟了解一下本地和本军的详情。换作其他外来的将领,打压当地势力还来不及,但李信他本人的背景、地位、能力、功绩和声望在,完全不担心被架空。加上李信本人手脚大方,从不克扣军饷来中饱私囊,只是一心练兵,倒是一下就拉拢住了一群希望有所作为的年轻军官。

    方才说话的司户参军迟疑着,反对道:“知军,如今城外辽军势大,当是得以守城为上。”

    “话的确如此,我也打算暂以守城为重。”李信顿了一下,“不过也不能任辽军放肆,趁其主力未至,给他们当头一棒。人马、军备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李参军不需担心。”

    另一位文官则质疑道:“可依照方略,遂城兵马一开始只需坚守,待辽军南下后,再北进才是!”

    “如果想坚守的话,除非被围困一年半载,否则绝难攻下遂城。但辽军南下,我等守边有责不说,总得试试对手的成sè。若是我等连城也不敢出,岂不是让他们小看了?”

    广信遂城并不是中原腹地或是江南水乡的那种城防脆弱的城市,而是河北有数的坚城。是河北防线的前沿要地,在对辽方略中,更是反攻入辽境的出发地。在河北西路,是数一数二的坚城,不亚于同在边境线上雄州城、霸州城。

    如果要防守的话,李信完全可以安然高卧,什么事都不需要cāo心,将事情随便交给哪个部将就足够了。

    说起来,只要河北的城池,都给修得跟铁桶一般,守将如果有决心坚守的话,没几个月别想攻下来。旧年的贝州王则之乱,官军占尽了人力优势,城中叛军也只是乌合之众,照样是费尽气力用了近一年才攻下贝州——虽说此事跟当时河北军军力废弛,以及平叛的主帅军事才能有关,但也可见河北城防的坚固。而且贝州并非边州,不过是河北内地一中州罢了。

    即便边境诸城,因为澶渊之盟的缘故,被禁止增修加筑,即使修座城门,辽人也会遣使来质问。可历任守将都会想方设法找空子,整修城防体系,而朝廷也不会为此而吝啬钱粮。

    但这样的闷守,并不合李信的xìng格,就像他的说法,总得先试一试成sè。

    “宋贤,在我出战后,你配合闻通判来守城!”

    “巡城之事,交给梁安国。若有城中有异动,杀!”

    “周和,习玉。你二人率本部随我出城!”

    “秦继忠、康肇,你二人带所部马军一并出战!”

    “选锋也随我出战。”

    李信几句话就将任务分派下去,其实一切都做了预案,只要稍作修改就可以了。

    一名名将校领命而出,李信回头对一言未发的通判道,“现在犯我广信的辽军有万余骑,如果我等不出城,他们必会分散开去劫掠乡里。只为百姓,也得出城一趟,拖上半rì也是好的,也能让更多的百姓逃生。”

    李信都说到这一步,通判也没有办法了:“使君有多少把握?怎么才五个指挥,实兵一千六七。”

    李信笑道:“我不会离城太远,不然被围住就回不来了,只是要吸引辽军来围城。人少一点,正好调动,战事不遂,退起来也方便。”

    “还望使君小心为是!”

    “要小心的是辽人!”李信沉稳的声音中充满自信。

    p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0)

    越界两rì,攻入广信军境内的辽军,已经清扫了遂城以外所有的村落,但前锋军中作为主力的六千兵马一越过边界,便直接压到遂城之外,驻扎在城北偏东最近的一处村庄中,遥遥压制住城中守军。

    两名主将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已经在小村子中歇了两rì,纵然不去打草谷,下面的人不会短了他们身边的好处,可两人体内的血液已是躁动不已,恨不得能代替手下在宋人境内烧杀抢掠一番。但来自耶律乙辛的严令,让他们不敢少有违逆。

    这一rì城头上鼓声大噪,城外的辽军便如被惊起的飞虫,立刻活跃起来。

    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也立刻从安营扎寨的村庄中出来——就是北面离遂城最近的村子,只有四里——率队抵近遂城,拿着千里镜望着城头上。

    千里镜在契丹高层将领们手中也普及了,纵然从宋国流传过来的千里镜最次的也有五六百贯之多,但也没几人会在这件事上省钱。本也没有打算攻城,笨重榔槺的飞船没带上,但千里镜两人手上都有一具。

    “终于是准备出来了?”

    “大概是想提一提士气吧。”

    “会不会有援军?”

    “远探拦子马哪个都没回报。这一马平川,大股的宋军出来后还能瞒得了人?”

    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你一句我一句的交换着想法。在两人望远镜中,遂城的城门中开,两列贯甲持矛的宋军骑兵从城门中鱼贯而出,越过吊桥后,在城壕外分列官道左右。

    遂城算是军城,城外并没有民居聚居,最近的村落也在三里外。一里之内连大一点的树木都没有,只有官道上,还有些酒家和亭舍,只是已经给烧得干净。有着足够的布阵空间。

    “两个指挥啊,站得倒是整齐。”耶律菩萨保笑了一声。那些骑兵,即是军阵的一部分,也当是保护列阵时脆弱的军队的作用。只是在他眼里,实在不值一提。

    萧敌古烈也回以不屑的一哼:“也只是整齐罢了。倒是甲不错,到时一家一半。”

    “行啊,这事好说。”耶律菩萨保一口应承。还没攻入宋境时,还有提心吊胆,现在倒是一分一毫的担心都没有了。他所在的这一支进兵顺利无比,最前面的都已经杀进保州了,都不见有宋军出战的,在边界上也没人出来阻截,哪里还会将宋军放在眼中?他们两人可都是多次参与过征讨国中叛乱的战争,从女直人打到阻卜人,没一个好对付的。

    面对出战的宋军,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视线的落点却是放在城头上。如果城上的防守稍有松懈,他们就要试一试能不能趁机冲入城中,可惜云集在城头上的神臂弓和极为显眼的八牛弩让两人不敢冒险。

    紧接在骑兵之后,则是步卒。上下一身雪亮的铁甲,连脸都给遮住,拿着长矛带着弓弩,亦是分作两部,在两部骑兵外侧列阵站定。

    “倒是光鲜!”耶律菩萨保咕哝了一声,对宋军不屑一顾,但对他们的装备眼红无比。

    “押阵的是谁?”萧敌古烈想知道谁领军出阵。两翼看起来已经站定了,只留下了zhōng yāng的空隙。

    一面赤红sè的大纛就在这时从城中缓缓移出,旗面血红,而边缘上则镶了一圈黑边。一个斗大的黑sè篆字文的‘李’字,绣在旗面正zhōng yāng,在旗帜之下则是十几骑骑兵以及一批步卒。

    辽军中起了一点sāo动,能用上这面大纛的自然不会是底层的将领。

    “呵,竟是李钤辖亲自出来了。”耶律菩萨保瞪大眼睛叹了一句,便回头笑道:“药师奴,你家主人弟子的表兄出来喽!”

    小名药师奴的萧敌古烈立刻返过来嘲笑回去:“菩萨保,你不是靠那李钤辖的表弟来保佑吗?不知跟李钤辖对上阵,人家还保不保你了?”

    “没药上菩萨,也还有文殊师利、观音、大势至诸菩萨呢。可药师奴,你可是人家家中子啊!”

    “不闻菩萨都有亲吗?开罪了药上菩萨,文殊、观音怎么还会保你?”

    两人对视一眼,却是放声大笑。

    萧敌古烈大笑着回顾左右,“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一片寂静,片刻后嘎嘎如鸭鸣的干哑笑声才一个跟一个响了起来。两人身侧的部将和亲兵聪明的都知道要奉承,但偏偏笑不出来,却又不敢不笑,只能从脸上挤出笑来,看着就怪,听着也怪,一下就冷了场。

    韩冈在辽国民间口耳相传,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也就是药师王佛的座下弟子药上菩萨转生,随着种痘法在辽国的推广,虔信佛教的辽人多有人尊称他一声韩菩萨。

    萧敌古烈,小名药师奴,而耶律菩萨保,更是直接把小名当成大名来用。辽人信佛,药师奴、菩萨奴,佛奴、观音奴,菩萨保、观音保,这都是辽国国中极普遍的名号,作小名的极多,沿用到大名上也不少,就是在官场上,也多有撞名的情况。

    萧敌古烈,耶律菩萨保拿着民间的传言说笑,敬意不见半分,却是戏谑之意更多,自然是对李信并不放在心上。契丹的骄横乃是一贯如此,对南朝的将领根本都不放在心上,尤其前几年还逼着宋人割地。西平六州的失陷,也不过确认了耶律余里是个蠢货,而当地的头下军各个废物罢了。只是下面的人不配合,比起上层的贵族,地位越低的百姓越是对佛教虔信,对韩冈也更为敬畏。

    闹了个没趣,耶律菩萨保咂了咂嘴。看着依然拥在城头上的一排宋军,又不无遗憾的叹了一声,“可惜李信胆小得跟鹧鸪一般,都出战了,还让那么多人守在城上作甚?”

    “自然是因为没胆子啊!”萧敌古烈心中不屑,笑了几声后,脸sè一冷,yīn狠狠的问道:“要不要杀过去?!”

    耶律菩萨奴摇摇头,“还是再等等吧。既然李信出战了,应该不会装装样子就缩回去。”

    “详稳,总管,不可小觑那李信。”跟在两人身后,是易州的兵马都监,“李信做了多年的将领,南征北战,陕西、荆南、广西、河北,天南地北都镇守过。打过的仗几十数百,杀过的人成千上万,不是普通的角sè。”

    萧敌古烈立刻一声冷喝:“想那李信,打的杀的不过是些猪狗一般的蛮夷,可有比得上我契丹男儿的?!”

    “都能让南人欺负,哪里比得上我大契丹!”

    “脚趾头都比不上啊!”

    众皆大笑,纷纷附和,终于不再冷场了。易州兵马都监嘴唇动了动,也没再说什么了。

    跟随大纛和李信同出的只有三百余人,却是个个高大雄壮,站在最zhōng yāng的位置,气势硬是压倒了两翼人数更多的骑兵、步卒。

    当这一群人出阵,就没有士兵在后,最后出来的,是一辆鼓车,被十几名推着从城门中缓缓驶出。一出城门,节奏徐缓的鼓声立刻就传遍四野。

    鼓声不停,鼓车也没有停,随着鼓车驶上吊桥,刚刚站定的宋军军阵就开始前进了。

    马军提着缰绳,小碎步的前进,而步兵则踏着鼓点,一步步的徐步向前。

    脚步声与鼓声汇合一处,不见一丝乱,每一步都撼动着旁观者的心神。从濠河边前行了百步之多,方才停了下来。

    辽军的两名主将一开始还挂着不屑的笑意,可随着宋军军阵的移动,笑容也渐渐收敛。到最后,出城的宋军前行百步而阵列不乱,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的脸sè全都变了。

    兵法云,军阵有气,望气可知强弱。耶律菩萨奴两人自然不懂什么望气法,但能不能打那是一目了然。

    列阵简单,但列阵后在进退中保持队形,难度可就要翻了番的往上涨。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纵然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十步一驻足,二十步一整列,正常的步军阵列绝不可能一口气向前走上百余步。

    出阵的宋军总数不过一千五六,但这一千五六,却绝对是jīng锐。军行如山岳,缓缓压了过来,甚至给人以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打不打?”耶律菩萨保低声道。

    宋军军阵所处的位置,已经越过了城上守军的保护范围。除了八牛弩,就连神臂弓都没办法在这个距离伤人了。宋军主动脱出城墙上的保护,看起来就是要堂堂正正的打上一仗,这边照理说也不能

    萧敌古烈犹豫着。阵列不战是契丹对宋军时的惯例。自尊心什么的,根本不放在他们的身上。往石头、树桩上撞的那是走投无路的兔子,不是青牛白马八部落的子孙。

    但对面的宋军这时又有了动作,居于阵后一名骑手从马背上下来,穿过前方的军阵,径直来到阵前。那面血红的大纛就跟在他身后,同样从阵后来到阵前。而在那骑手的另一侧,跟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小卒,背着一捆标枪,也是亦步亦趋。

    当那名骑手在阵前站定,随行在后的大纛被掌旗官用足了气力,一下夯进了土中,旗面猎猎随风,斗大的‘李’字飞扬,城头上猛然一阵欢呼,连鼓声也陡然间高亢了许多。

    辽军一方寂静无声,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脸sèyīn冷,死死那名金盔金甲的骑手。易州兵马都监在后小声道:“那就是遂城主将李信!”

    p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1)

    李信的大纛就在全阵的前方,他本人也立于阵前。身后三百亲兵前后分作五排,阵型远比两侧更为单薄。

    在宋军的两翼,骑兵解蹬下马,步兵倒是照常拿着神臂弓。

    这分明就是陷阱的模样,但这个陷阱上的饵料却香喷喷的诱人垂涎yù滴。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将果子从树上摘下来。

    李信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凭借这人数不过千五的jīng锐,就能胜过数倍的对手?

    易州兵马都监在后开口:“李信jīng擅飞矛之术,听说他在广信军中特意挑选了一批身高体健的军汉,专门教习飞矛,号为选锋。对面跟在李信背后的,似乎就是那选锋军。”

    萧敌古烈向后瞥了一眼,这名州都监别的本事不知道,这包打听的手段倒是一流的。

    “不就是标牌手!?”耶律菩萨保听说过,宋军步卒中也有拿着标枪盾牌的士兵,远者投枪,近者挺枪直刺,御敌用盾。

    “只有标枪,没有盾牌。只攻不守。”萧敌古烈放下了千里镜,他没看到盾牌。只看到被扎在地上的标枪如林。

    以善守而著称的宋军,放弃了盾牌,当然是有一份自信在。但落在辽人的眼里,则就是挑衅。

    鼓声沉沉,出战的宋军只有一千五六,莫说鹿角,连拒马枪都没有。这是极为明显的挑衅,或者叫做挑战。

    麾下大军近万,面对远少于己的敌军,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不愿堕了自己的名声。何况遂城主将出战,只要能杀了他,边界上的这一要隘将会唾手可得,功劳绝不会小。

    “不能不打了!”萧敌古烈猛一咬牙,“若说jīng兵,我大辽也有!”

    对宋人的军阵,不想打那就直接绕过去,反正步卒不可能列着阵去追骑兵。而若是想打的话,那就以重兵将之围困。然后如同狼群一般绕行左右,通过不断的sāo扰和试探,消耗宋军的jīng力和士气,包围上一rì半rì,再强的军队也要崩溃。

    萧敌古烈举起了手,招来了三名亲信将领。

    “合里只。”他对领头的年轻将领指着阵前的李信:“看到他了没有!”

    萧合里只点头道:“看到了。”

    “把他的脑袋拿回来!”

    “是!”没有豪言壮语,萧合里只简单的行礼接令。在他看来,不过只比吃饭喝水稍稍费事而已。

    随即萧敌古烈又点起了后面的两名将领,“你们从两边攻,让两边的宋人忙一点!”

    身经百战的将领,不需要吩咐太多。萧敌古烈号令一出,三部兵马随即奔行出阵。

    号角声中,三支千人队分头而行,包抄向前方的宋军阵列。

    “竟然都是铁甲!”

    宋军的行列中不少人心中一凛,来自对面的银光刺痛了他们的眼睛。宋人对辽人的心理优势,有大一部分来自于更好的兵器和甲胄,看见了同样一身铁甲的辽军,不少人的心中都有了动摇。

    虽说辽国的钢铁业终究不如大宋,但水力锻锤还是流传到了辽国。只是由于工匠和机械制造水平的关系,甲胄兵器的产量不过大宋的百分之一二,可装备一部分jīng锐,还是不成问题。绝大多数骑兵同样装备了半身甲,式样基本上就是最简陋的那一种。不过铁甲就是铁甲,再简陋的铁甲对箭矢的防御力,也能提高了几个等级。

    “铁甲而已。”

    李信探手从身边的亲卫手中接过了一支飞矛,提在手中。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选锋们也跟着摆好了架势。

    就是神臂弓shè出的劲矢,面对铁甲也只能俯首,不可能一击便能致人重伤。但契丹铁骑身上那一套同样是前后两片组合而成的胸甲,却挡不住沉重锐利的飞矛。三斤多重的点钢飞矛,只要命中,不论是人是马,少说也能带去半条命。

    虽说李家嫡传的飞矛之术,只要是称手的长短兵都能拿来掷人,韩冈的老娘就使得一手好擀面杖,但惯常用的标枪,其形制重量也有定制。

    并非军中常见的飞铊,那仅仅是盈尺长的jīng铁短枪,也非南方标牌手惯用的四尺标枪。而是长六尺,重四斤,点了钢的单尖矛。枪尖锋锐无俦,重心更是恰到好处,左右盘旋时极为称手,投掷时更是能顺畅的将全力灌注进去。

    这是军器监给韩冈面子,李信写信申请铁匠打造飞矛之后,直接从监中派了上工到广信军的弓弩院来,听候李信的指派,所造出的飞矛,成本甚至可比斩马刀,威力却也不遑多让。

    骑兵飞驰,越过城外的田地,踏着犹如生铁一般的冻土,没有草木的地面上,一片黄土飞扬。大地在铁蹄下震颤着,如雷音从地面响起。

    将兵马每五六百分作一部,前后多列,轮番冲阵,此乃是辽人克敌故伎。但李信出兵不多,站位紧密,攻击宋军的骑兵若是铺开来反倒浪费了人力。辽军的三支千人队便各自以百人队前后分列,相隔二三十步。在奔行中,自然而然的便分了开来,有如浪cháo一般向宋军涌去。

    冲击两翼的辽军领先一步,直冲目标而去。

    百步之内,快马瞬息可至。神臂弓一shè之后,便无再shè的机会。一旦剪除了羽翼,宋人的中军再强也只能授首。

    面对辽军的汹汹来势,李信安排在两翼的步卒各自转向,面对外侧包抄袭来的敌军。下马的骑兵都用短戟将战马的缰绳固定在了地上,张开了随身携带的神臂弓。不过除此之外,阵中的宋人没有任何反应,呆若木鸡,沉稳得让人心寒。

    百步不发箭,八十步不发箭,到了六十步,奔行在最前的辽军骑兵,忽的向外一转,在阵前打横而过,后阵的骑兵一排排的紧随在后,脆弱侧面暴露在箭矢的shè程中,但依然没有引得宋军发箭。

    李信在广信军逐rì练兵,一手鞭子,一手银钱,用了一年多才练出了区区五六个指挥可堪一战的jīng兵。他们并没有多少本事,只是听话,不闻号令,便不敢有所异动。

    目标是李信的萧合里只,同样带着麾下骑兵在五六十步外兜了一圈,都没看到宋人中军有半点虚怯的模样。

    转回到出发地,萧合里只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先一步回转的侧翼兵马又早一步启动了。

    六十步冲不动,那就四十步,一步步突前,不信宋人还能忍得住。只要神臂弓一用,没有拒马、没有鹿角,这样的军阵,接下来只能任人鱼肉。

    辽军最后一队刚刚从阵前横过,这第一队又上来了。声势更猛,速度也更快。

    城头上观战的文官武将,士兵百姓,心都提了起来,前一回辽人似乎只是试探,这一回来势汹汹,一旦应对失措,失去了弓弩的官军可就会直面辽骑的冲击。

    面对冲得更近的辽人骑兵,两翼的阵列依然不动如山,虽说细看起来,已经有不少人的手在颤抖,但长年累月交替的鞭笞和赏赐,让他们养成了受命后方才敢动手的习惯。

    四十步的时候,第一波辽军士兵在阵前回转,而马背上的骑兵也在转向时趁机张弓shè箭,划着高高的弧线,落向宋军的阵列。小小的sāo动无伤大局,后方城头上的人们松了一口气,战马的冲击力有限,两轮无功,第三轮必然会直冲而来,确定了敌军的来势,也就好应对了。

    但下一刻,他们的脸sè就惨白了下去。攻击中军的敌骑千余,却没有绕行,而是直奔中军大纛而来。

    “辽狗!!”城上的宋贤厉声大叫。

    两翼的骑兵最前面的两波都绕回去了,这就给人了一个中军也会回绕的错觉,偏偏这里是直冲过来。一点点错觉,就能乱了标枪投shè的时机,九州之错,再无挽回的余地。

    一声尖利的号角声就在同时自远方传来,两翼阵列前正一**冲过来的辽军也突然不再转向,踏着最激烈的步点,配合着中军如浪卷而上。

    中军大纛下,可只有三百人应对。

    恐惧在一瞬间攥紧了城上所有人的心。

    萧合里只紧紧盯着站在阵前的李信,与坐骑一起飞速的接近。人和马仿佛融合了在一起,躁动的血液将力量传到了枪尖。但他在敌人的脸上没有看到一丝动摇,只看到了宋军的主将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矛,然后带着风声一挥而下,直指前方,直指向自己。

    大纛猛烈摇动,鼓音随之一变,暴喝声同时在阵中响起,两翼步卒和马军shè出了上弦已久的箭矢,而李信身后,第一排的选锋重重的向前踏步,一丛标枪刹那间便腾起在空中。

    何为选锋?

    ‘兵法曰:兵无选锋曰北。昔齐以伎击强,魏以武卒奋,秦以锐士胜,汉有三河侠士剑客奇才,吴谓之解烦,齐谓之决命,唐则谓之跳荡,是皆选锋之别名。’

    ‘须乔健出众、武艺轶格者,部为别队,大约十人选一,万人选千。所选务寡,要在必当!’

    遂城军中六千余将士,李信只选出了三百。军中标牌手二十步中的为合格,而李信麾下选锋皆是三十步向上。

    人数虽只有三百,却能作乾坤一掷。

    p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2)

    冲在最前的合里只只看到一丛飞矛直扑面而来,自己就像主动迎上去一般。他立刻低头俯身,紧紧贴着马背。但下一刻,胯下的坐骑惨嘶人立,合里只只觉得天旋地转,重重的栽下马来。就在他坠马之前,张大的眼睛中,映出了一支支飞矛扎进了儿郎们身体的画面。

    第一排掷出的飞矛扫过阵前。最后一排的选锋大步前冲,越过了前面的同伴,冲到了阵前振臂一挥,紧接着又是一排快步而上。五排选锋轮次上前,滚筒一般飞掷出手中的铁矛。长枪入肉的闷声接连响起,人和马的惨叫声伴随左右。

    笼竿城外,七矛杀七将。

    梅山之中,单骑制敌寨。

    李信掌中的飞矛是他克敌制胜的法宝,不过到了南征之时,他培养出来的选锋便替代了掌中飞矛,为他博来胜利。

    在沉重犀利的飞矛之前,坚固的铁甲如同纸张一般脆弱。点钢枪尖轻易的撕开了甲胄,一下扎进了脆弱的**中。人也好、战马也好,都经不住来自三十步外的飞矛一击。

    李信提矛在手,身侧的亲卫还抱着十几支,尚是一矛未发,可冲在最前的那一批辽军战士,竟是在眨眼间给选锋一扫而空。

    滚倒在地的人马,挡住了将赶上来的后排骑兵。慢下来的骑兵,更成了一支支投枪最好的目标。就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中,选锋一排排的上前,随身携带的飞矛一支接一支的投出。

    哀哀人声,喑喑马鸣,血sè大纛前三十步的距离如同天堑。大宋选锋以辽军人马的尸体和血水,在阵前画下了一条生死线。

    合里只恍恍惚惚的从尸堆中爬了起来,他的头盔掉了,却幸运的没有受伤,那一支飞来的铁矛从他的背甲上划过,把坐骑的臀部给扎穿,却只让合里只掉下马来。

    背后一片声大叫着,合里只头脑昏昏,什么都没听清。他犹记得要盯着,但不远处那名宋将手中那支显眼的长矛,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过来,胸前就传来一下猛烈的冲击。合里只向后一仰,眼前就不再是近在眼前却接近不了的敌阵,而变成了yīn云密布的天空。他脑中浑浑噩噩,只觉得身上气力突然不见了,再低头时,却见胸口上不知何时一支长枪,正如旗杆般骄傲的竖起。

    辽国年轻的战将眼中的光芒消失不见,双手垂了下来。李信脱手而出的飞矛,竟是将他前后连铁甲一并贯穿,长长的矛尖从身后探出,撑着尸身而不倒。

    城上城下一片彩声暴起,李信面无得sè,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从亲卫手中接过另一支飞矛。

    看前方,就在被钉在地上而不倒的尸身之后,辽军骑兵已顿步停足,怯弱的不敢再向前。再瞥眼向两翼看过去,那里的情况如何?

    前后交错的齐声怒喝,适时的从左右两侧传来。怒喝声的伴奏下,只见如浪尖碎影的刀光直劈而下,在惨呼声中,染得鲜红。

    弓弩都是越近威力越大,抵近至二三十步,从神臂弓shè出的木羽短矢,比不上标枪的威力,但瞄准了战马shè过去的箭矢,也给辽军带来了不小的损失,但最可怕的,却是后方的骑兵在避让中失去了冲击力。

    shè击之后,步军没有再给重弩上弦。直接丢下了神臂弓,换上了斩马刀。宋军的步军阵列,紧密的阵型肩膀几乎挨着肩膀,高高举起的斩马刀只能看到雪亮的刀锋连成一线。李信连拒马枪都不准备便将八百步卒带出来,就是因为依仗着斩马刀的存在。

    来自身后的鼓声,节奏又变了,沉重而缓慢,宋军步卒便用力的踏着鼓点,一步步缓缓向前,逆着如同洪流一般辽军骑兵,挥着刀毫无怯意的反冲而上。

    刀锋倒卷,前方的刀光方落,侧方和后方的刀刃就紧跟着劈斩下来。步兵的阵列远比骑兵紧密,阵前的一名辽军骑兵,就要面对三五柄长刀。进退不得,抵挡不住,被反冲上来的斩马刀劈砍得血肉横飞。

    一步一喝,一喝一刀,陌刀阵前,人马皆碎。

    来自交锋处的惨叫声传遍了战场,见前面的同袍被砍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后面跟上来的契丹铁骑立刻转向,无论是包抄,还是回撤,都强于拥堵在阵前。

    只是迟了。

    同样shè空了弩箭,又拔出了锁住缰绳的短戟,用力向冲到步军阵前的辽骑投出,宋军骑兵便纷纷翻身上马,配合着步卒的攻势,斜斜的向阵前辽军的侧翼撞过去。正yù转向离开的辽军铁骑被当头堵上了去路。宋军步骑左右交击,辽军军势一乱,瞬间溃败,毫无还手之力。

    李信在遂城练兵经年,无干没、无空饷,抚行伍如亲子,训士卒如严父,jīng力和金钱不断的投入进来,也只练出这不到两千的强兵。但就是靠这出战的千五强兵,他便让七十余年未与宋军交手的辽人,终于用xìng命明白了为何先人会传下‘阵列不战’这句四字箴言。

    耶律菩萨保在后看得目眦yù裂,挥旗驱马,直接冲出了中军。萧敌古烈一下没拉住他,就看着耶律菩萨保带着他的本队向着前方交战的区域冲了过去。

    只是刚刚冲前了百十步,耶律菩萨保的眼前几条黑影闪过,只见三支黝黑修长的铁枪远远地从前方飞来,噗噗噗的一串闷响,就在耶律菩萨保的面前深深的钻进了地里。最近的一支就贴着耶律菩萨保坐骑的鼻子,刚刚起步的战马被惊得人立而起。

    对八牛弩的畏惧,深藏在辽军将领们的骨子里。耶律菩萨保紧紧攥住缰绳,发白的脸上冷汗涔涔。他终于记了起来,遂城靠北的这面城墙上还有二十架八牛弩,是他方才拿着千里镜一架架数过来了。

    “可惜!”城头上多少人捶墙大叫,只差一步就能斩获一个辽军先锋大将了。只差一点,就又是一个萧达凛!万一一举格毙敌酋,谁说不能再有一个让北虏无望而返的澶州?

    但这三支从八牛弩中shè出来的铁枪,也震慑住了辽军主将,让耶律菩萨保不敢再上前。主将退缩,出援的兵马就变得犹犹豫豫,行动之慢,却让人想象不到这是威震万邦的契丹铁骑!

    阵前死伤狼藉,后方援兵不至,冲击军阵的辽军终于不支而退。宋军的骑兵挥舞着铁鞭、钢枪,追杀得辽军骑兵狼奔豕突,四散奔逃,直到两军之间的战场zhōng yāng,方才得意的回转。

    骑兵举着枪回到阵列中,更为响亮的欢呼声在城墙上响起,一排亲兵毫不客气的提着大斧上前去斩首取功。

    李信拄枪而立,他出战本为一壮声sè,又yù打压辽军气焰,让其不敢贸然深入国境。即便无法阻止,也要逼辽人在广信军多留兵马。但现在的这个结果,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一点。

    远远地看了辽军一眼,李信面无表情的抬手向后一摆,鼓声停了,城头上的欢呼声停了,阵中的官兵们也静了下来,战场中一片寂静。

    对面的辽军在看着,身后的将士在等着。

    “回城。”李信说道。

    清脆的钲声随即响起。

    鸣金收兵。鼓车先退。两翼步卒后转,徐徐退了三十步。马军紧随在后,三十步后,重新列阵回头。最后只剩李信拄枪阵前,亲兵列队左右,可辽军气为之夺,竟不敢稍动。

    再多看了对面浩荡敌军一眼,李信转身退后,随即没入阵中。

    万余辽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宋军一队一队交错着倒卷而回,由步至骑,又由骑至步,直至那面招展的赤红大纛消失于城门之内。

    当遂城北门缓缓合上,城中的欢呼声再一次如雷霆一般暴然响起,万胜、万岁的呼声撼天动地。声浪滚滚,传之四野,竟把城外的数千战马给吓得乱嘶乱蹦起来。

    在麾下骑士们的手忙脚乱中,耶律菩萨奴和萧敌古烈面sè如土,相顾无言。

    一军先锋才越境,便惨败在遂城城下。三两百阵亡虽不多,但一点战果都没捞回来,丢尽了自家脸事小,堕了三军士气乃是无可挽回的大错。到了尚父那里,保不准就会被摘了人头来提振军心。

    两人心中皆是惶恐,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

    郭逵正在看着前方传回来的战报。

    辽军入侵的急报,这两天堆满了他的案头。但情况远比他预计的要好,三关所在的雄州、霸州,依靠地势,顺利的挡住了辽军骑兵。虽说那里并不是主攻的方向,但这个结果,已经不能再好了。

    作为主攻方向保州至广信军一线,遂城那里,李信战绩显赫,兵马虽少,却硬是给了辽军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而保州的张利一也稳稳的守住了城池,击退了接近保州、北平的敌军,没有任何动摇。

    放下了战报,郭逵轻轻的一拍桌案,外表纵然平静,心中也是沸腾不已。河北之西与河东只隔了一座太行山,中有八陉相同。河北鏖兵,河东自会出兵相助。只要河东的兵马到了,这一战就会纠缠在边界上。

    北虏不能深入河北,对大宋来说,这一结果就意味着胜利!

    就不知河东的兵马什么时候能到了!

    p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3)

    “特免死了。”耶律俨在析津府城中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中低声说道。

    同在屋中的几人都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连惋惜和感慨都看不到,脸上只有麻木。

    冬捺钵布置在析津府城外,耶律乙辛和他所立的幼dì dū在城外的帐篷里面住着。析津府虽贵为南京,其实并没有南朝那般为一路核心重镇的作用,皇帝和权臣无事都不会进城居住。

    不过这样一来,城中的守卫也就理所当然的松弛,这让许多不得不在yīn影下做事的人们,有了更多的活动空间。

    “这是第几个了?”萧信义拨了一下火盆中的炭火,骤然跳动起来的火苗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

    “早就数不清了。”“耶律俨叹着气,“我大辽立国百多年,想不到到了如今,忠臣孝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

    表字特免的萧兀纳在辽国朝中很有威望,与耶律乙辛向来不合,不过在耶律乙辛弑君之后,这些大臣或贬或逐,然后一个个的死个干净。萧兀纳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过现在国人都是畏其权势,不得不俯首低头。不过只要有一次惨败,胡睹衮那老贼就别想坐得安稳了!”耶律那也冷然说道。

    “西平六州能算吧?”坐在角落里面的刘伸兴奋了起来,“失土之败,百年来何曾有过。”

    屋中唯一的汉臣,在整个南京道的汉官尽数投入耶律乙辛怀抱的时候,一个汉臣还能忠心于先帝,却是极为难得。

    “那个不能算。”耶律俨摇头说道,“迁移到西平六州的都不是他的心腹人,穷迭刺的儿将他们丢到那里,是为他的宫分看守门户。丢了西平六州,不过死了些不算听话的狗,大门外的狗屋给占了罢了。宋人敢沿着黄河去攻打黑山吗?还是说河东的宋军敢北上?!”

    “遂城那边不是也败了一场。”刘伸在朝中一直都是以忠义正直而著称,一提到叛逆的惨败便难以遏制心中的兴奋,“打得真是好啊!”

    “的确是吃了小亏。但抢回来的人口早就抵得过了。”萧信义泼上一盆冷水。

    “不能这么算吧?”刘伸争辩道,“听说还是与宋人在城外野战时惨败的,菩萨保和敌古烈两人手中兵力还比遂城的兵马多。”

    “听说没用,拿回来的是真金白银和活蹦乱跳的生口。”耶律俨叹气道,“只要主力不损,谁能奈何得了他?”

    “……要不要跟宋人联络一下?”刘伸迟疑了一下,然后又小声说道。

    “军行在外,就是胡睹衮那贼也不可能知道大军当夜走哪条路,住在哪里。怎么跟宋人说?若仅仅是大军出动或是别的消息,宋人自己就能打探到了。”耶律那也哼了一声,他叔父是前任的北院大王,在在座的人中,他的地位最高,“谁能保证宋人不会一转眼就将我等卖给胡睹衮?汉……南蛮我可信不过!”

    “虽然不好办,可终究是一个办法。”刘伸坚持道,“胡睹衮手中可以作为依仗的军队不过数万,剩下的都是不得不听命行事。黑山下的宫帐、南京道的汉军,上京道宫分军一部,还有西京的皮室军一部。若是能除掉这几部胡睹衮的心腹兵马,到时候只要有人能站出来,必能一呼百应。”

    他看看左右,“难道还要等到他篡位不成?向他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都到了这个时候,国中大部分人都在等着耶律乙辛他篡位了。或许还要经过一个禅让仪式,不过有与没有基本上都一样,现在的这位年幼的新帝,虽说声称是宣宗皇帝的遗腹,所以继承了侄儿的位置,可辽国国中没人认为这会是耶律洪基的种。从伪帝手中接过皇位,自然是个笑话。只是一旦他当真篡位,地位必然会比现在更加稳固。

    房中一时无言,每一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哦?……倒是长进了不少了。”

    半rì后,耶律乙辛在城外的大帐中放声大笑。一阵畅快的笑声之后,他又冷下脸来,“想不到宋人的手都伸到了南京转运司了。”

    “下官事前也不知晓,也多赖了尚父的洪福,让这个jiān细自己跳出来。”耶律俨低垂着头,不敢稍抬。

    “这件事就交给宰相来处置吧。”耶律乙辛想了想,

    “下官明白。”张孝杰上前拱了拱手,笑答道,“尚父请放心,必会给南人一个惊喜。”

    耶律乙辛又又对耶律俨道,“你继续在里面打探,若能将这群贼一网打尽,我必不吝赏赐。”

    耶律俨这名细作躬身退了出去。

    “怎么会变成了这个局面?”

    耶律乙辛轻声一叹,如果能事先知道,他绝不会去破坏好不容易达成的和约。可惜现在后悔已经迟了,丢了贺兰山下的西平六州,那些先帝的‘孤臣孽’便蠢蠢yù动,说不得,只好拿起屠刀了。

    “虽说没预料到宋人会这般强硬,但幸好事先也有所准备,多亏了尚父的深谋远虑。”张孝杰讨好的笑着。

    耶律乙辛摇摇头,却没有半点笑意,“等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那个……”张孝杰又犹豫的问道,“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该如何处置?”

    耶律乙辛想了一阵,最后一摆手:“罢了。让他们戴罪立功吧……他们送回来的银绢女都分赏下去,也免得有人啰嗦。”

    “是。”张孝杰领命。收了分赏下来的战利品,自然不会有人要将两人重重治罪了。毕竟是耶律乙辛看重的人才,能保自然是尽量保。

    “再去信跟他们说,没事别往宋军军阵上冲,教训了多少次,都白教训了。”耶律乙辛怒意上涌,“一群记打不记吃的夯货!”

    ……………………

    郭逵正忙碌着,距离受到遂城捷报已经两天了,突入河北境内的辽军受到了强烈的阻击,攻势并没有太大的进展。受害的村落乡镇虽多,但终究没有让其深入河北内地。

    这几rì,宋辽两军在保州、定州大小百十仗,有败有胜,但几座城池依然安然无恙,而雄州、霸州那边,辽军更是没能突破三关防线。

    辽军的攻势远比预计的要软弱,事前预测辽军并没有做好大规模战争的准备,现在看来是正确的推断。仓促进兵,自然不会有太好的结果。没有充分的准备,就想打进河北内地,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而且据细作回报,耶律乙辛自开战后就坐镇在析津府,半步不敢南下。

    郭逵忍不住都要冷笑,耶律乙辛太过小瞧人了。真宗时辽人犯界,可是太后和皇帝亲征的,这才打到了澶州。耶律乙辛担心背后,不敢出动,这前面的兵马又怎么可能有太多的信心?

    河北的军队纵然再糜烂,囤积在边境上的兵马也不是可以轻辱的。任何一座军州武库中的兵器甲胄,都能装备上万人马。保甲法更是训练了乡中丁壮。一旦朝廷召集忠义乡兵,边境上转眼就能多出十万兵马,岂是旧年可比?

    眼下当然还用不着召集乡兵,只要河东兵马照计划从太行山方向,抵达了真定府,直接就能配合保州、定州的守军将南侵的辽军给歼灭。

    郭逵嘴角抽了一下,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能到了,按理说早该来了……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郭忠义匆匆踏进房中,兴冲冲的说道:“大人,河东的兵马到了!”

    郭逵神sè一缓,轻松的微笑出现在脸上。河东的援兵比想象的来的还要迟,迟了最少两天。不过终究是来了:“终于是到了。”

    “多谢韩学士在河东斩首数万的功劳啊!”郭忠义撇了一下嘴,“他任用的将帅全都给调走了,补上来的都是颟顸无用之辈,只迟了两天,还算是好的了。”

    “别乱说!”郭逵冷喝一声。次聪明外露,喜欢招摇,让他很是担心。远比不上长那般省心。

    郭逵的长郭忠孝,旧年曾参赞军务,为机宜文字,但此时并不在大名府。郭逵将他留在了东京,让他好好读书准备考进士。之前已经失败了两回,这一回据说是很有把握了。军功再多,也比不上一个进士及第,若是郭忠孝能金榜题名,一点军功又算得什么?

    而且对辽的这一战,郭逵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万一这一战打得不好,帅司行辕中的大小官吏都会受牵连,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里,郭逵更不会将一枚天鹅蛋放进破篮里。

    不过现在看来,次也可以挣一份军功了。

    站起身,郭逵笑道:“现在我们就看一看,怎么让客人都留下来吧。”

    ……………………

    “那就是雁门关?”黑夜中,一人远眺着群山间一道黑黯幽沉却有着数百灯火妆点的暗影。

    另一人在他身边低声道:“正是雁门关。”

    “看来路没白走。”前一人低声笑了,又是一声轻喝,“把雁门关攻下来,为尚父祝寿!”

    两人起身而行。

    紧随在两人的身后,陆陆续续从山林中蹿出的身影,竟有数百上千之多。一支突然出现的军队,就这么在夜幕中,向北直行而去。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4)

    雁门陷落!

    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若不是身在殿上,韩冈都会为之击节叫好。谁也想不到辽人会弃河北、取河东。

    而这条从河东用金牌急脚送回京中的消息,让向皇后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就晕倒在屏风后。

    宋用臣赶紧上来扶着,心里直发毛,“圣人!不要紧吧?不要紧吧?”要是皇后也跟着中风,这可就全完了。

    下面的宰辅们也慌了神,向皇后虽然不管事,但终究还是代天子听政,万一出了意外,谁也当不起这个责任。

    在屏风后,向皇后重新坐好。这两天尚因为河北的局势没有恶化且逐渐好转而兴奋着,谁曾想那根本是辽人故意上演的好戏。她恍恍惚惚了好半天,最后方才开口问道:“此事确认了吗?”

    “军国重事,没人敢作假。”王安石冷着脸说道。

    “是吗?”向皇后的声音渐渐低了,过了片刻,而又重心提振起jīng神,“好歹河东的城防不差,兵马将校都是历练过的。”向皇后自我宽慰的说着,又问韩冈,“韩卿,可是如此?”

    再怎么说,韩冈之前在河东待了两年,又很是打了几个胜仗,路中应该是有不少jīng兵强将。虽说代州败了,可不是还有太原吗?

    她望着殿中的臣子,希望得到韩冈和宰辅们的认同。

    韩冈没有回答。章惇、蔡确和薛向却都yīn沉着脸,不见半点释怀。两府之中,只有他们是之前留任下来的成员。对当初胜州之战引发的一系列事端了解得很清楚,赵顼为了打压韩冈,究竟做了什么,他们都是见证者甚至是参与者。

    “殿下,河东北界的知州、知军都是这两年才换上的。”蔡确叹着气说道,“旧rì并无实绩。”

    韩冈在河东,因为黑山党项的两万多斩首功,让赵顼弄得好生没面子。皇帝将韩冈调回京城,任了闲差,而跟着韩冈的河东将领们,也成了迁怒的对象。有功的升了闲差,没功劳则更是调到了数星星的地方。

    尤其是代州的刘舜卿,西陉寨的秦怀信等七八名韩冈举荐过的将领,无一例外全都被调到了南方——荆湖、蜀中,秦怀信去年秋天的时候甚至病死在了夔州路【今chóng qìng、贵州】任上。而之后接任的将领,要么是河北、要么是开封,还有一个来自于江南。

    “怎么……”向皇后正想问个究竟,随即便醒悟了过来。

    这当然不是打仗的路数!

    就算是向皇后也明白了过来,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依蔡确说法,今rì河东危局,其源头不是别人,乃是当今天子。

    韩冈有几分不满的扫了蔡确一眼。都到了这时候,还玩心眼。这话一说,皇后怎么也不可能将河东战败的消息透露给皇帝了。只是单纯的失败,提上一句两句,说不定还能从天子手上得到些帮助。但眼下的失败,肇因却是皇帝本人,刚刚有了点气sè的赵顼,如何听得来这个噩耗?恐怕又要堕入深渊了。

    不过韩冈心里的确也有怨气,不论是西陉寨,还是雁门寨,或者是代州州治所在的雁门县,只要有一名良将坐镇,无论如何都不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雁门要塞,西陉寨是前关,而雁门寨是后关,代州城更是屯有重兵。官军据险要之地,却还让辽人连破三关,这是将帅之责。”

    赵顼将韩冈举荐和重用过的将领们纷纷调离前线,换来了一批‘老成稳重’之人。他们很好地完成了赵顼的任务,没有挑起边界事端,更清除了韩冈对河东边界的影响力。变成了今rì的结果,韩冈自然不会将这个责任担在自己身上。

    “现在岂是争论是谁的责任的时候?!”王安石焦躁道,“太原府的兵马呢?!”

    薛向立刻回答:“太原府的主力刚刚去了河北,现在应该到了真定府。如果要召回,他们从井陉赶回来,至少要五天。”

    太行八陉,从北至南,分别是军都陉、蒲yīn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和轵关陉。

    其中最北面的军都陉、蒲yīn陉皆属于辽国,也就是后世有名的居庸、紫荆二关皆在辽人手中。

    南面一点的飞狐陉,则宋辽两家各居其半。辽人据其东,为应州、蔚州,大宋据其西,即为代州。以瓶形寨——也就是后世的平型关——为界。

    至于轵关陉、太行陉和白陉,那是河东连接中原的要道。作为联通河北、河东的战略通道,其实只有井陉和滏口陉一北一南的两条路。

    从太原府至真定府的井陉,眼下是最为重要的道路——这井陉即是娘子关的所在,不过现在的名字叫做承天军寨。河东派往河北的援兵,就是走的这条路。

    “麟府的兵马如何?”

    “不用想河外之地的兵马了。雁门关既然被攻,北虏的目标又是太原,麟府军和胜州的兵马肯定会受到北虏的牵制,不可能腾出太多的人马来救援。”

    向皇后慌了,没了麟府的援军,仗可怎么打:“这……这如何是好!?”

    “太原不失,河东无忧。”韩冈立刻说道,皇后六神无主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薛向也接口:“河东形胜之地,丢了代州,也不是灭顶之灾。先行保住太原,北虏便南下不得。出援的兵马解决了河北之敌,回师夺回代州也不在话下。”

    向皇后吃惊不小:“去河北的兵马不用调回来?!”

    “来回奔波几百里,其间劳而无功,那两万多兵马就是调回来也没力气和士气打仗了。”章惇强调道:“解决入寇河北的北虏才是重中之重!”

    “那太原能不能守得住?”

    关键的节点便是在太原。对照着沙盘,就是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向皇后,也知道太原到底有多重要。太原西南连接关中,向南便是中原,东面有井陉道通河北,北面便是代州。

    河东地理,就是从南到北一连串的盆地所组成。即便雁门关失陷的现在,只要太原能守得住,那么局面就不会落到最坏的境地。可万一失陷了,那么

    “殿下勿须担忧。太原乃是当世坚城,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韩冈说着违心的话,安慰着皇后。

    现如今的太原城,可不是唐时的仅次于长安、洛阳的北方名城,北汉灭亡后,太宗皇帝烧了那座方圆二十四里,人口数十万的雄城,迁址重建。如今的太原城,里面是一条条断头路,几乎没有易于通行的十字通衢,整座城池的修建目标是防止后世叛贼据城叛乱,防御的目的是防内而不防外。虽然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太原城依然是天下有数的大城,可惜其防御能力还不一定能比得上一座普通的县城。

    向皇后听出了韩冈话中的言不由衷,无力的一声叹,“王.克臣可能守得住太原?”

    众皆沉默。如果是空泛的问一句太原是否可守,还能学韩冈那般敷衍一下,但具体到人,谁也不敢打包票。

    现任知太原府是王.克臣,同时也是河东路经略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臣子,仅仅是身份不低,并没有多少值得让人期待的地方。

    王.克臣的儿子王师约是驸马都尉,尚了徐国公主,乃是当今天子的亲妹夫——徐国公主并非高太后所生,并不是太受看重。不过终究还是天家儿女,王.克臣的地位自是非同一般。

    能与皇家结亲,必然是勋贵世家出身。王.克臣的曾祖是国初名将王审琦,对太祖有翊戴之功。其祖王承衍更是太祖皇帝的女婿,作为太祖皇帝曾外孙的王.克臣当然是标准的世家子弟。而且他还考中了进士,在勋贵中算是很出sè的人才了。

    他的能力并不算差,在京东任职的时候,曾经在一次洪灾中惊醒的提前整修河防,拯救了满城百姓。可说多出众也算不上,比起一干名臣来,还是有不小的距离。只是在皇帝而言,他比韩冈要听话得多,而且祖父和儿子都是驸马,与天家关系极深,作为自家人也更得信任。

    但要谈到王.克臣能不能应对眼前的局面,殿中君臣十几人没一人看好他。朝野上下,也不会对他有一分半点的信心。而且知太原府的责任并不仅仅是太原。

    没真正领过兵,手下又没有良将,河外援军很可能会被牵制住,麾下jīng兵更是刚刚被派去了河北,一时间赶不回来——按章惇的说法,甚至是不能调回——河东的局势已是坏得无以复加,想要王.克臣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回天之力,未免太过苛求人了。王.克臣他本人,也在方才送到的八百里加急中,附带了求援的奏表,半点也不能让人放心的将河东的安危交托于他。

    想要挽回现在的败局,数遍朝中,有这等能力的,其实并没有几位。眼下在殿上,最合适的也唯有一人。

    向皇后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同宰辅们一起望着殿中的那名深得她信任的年轻臣子。

    在她而言,药王弟子坐镇京城,儿子的健康就能有所保证。只是儿子很重要,但国家安危更重要。而且这个坏消息还得瞒着天子,以免病情加重,这就决定了必须尽快解决入寇河东的北虏。

    成了众望所归的焦点,韩冈暗暗一叹,说不得,这一回又要去河东走一遭了。

    只是再过两天,就是太子正式出阁读书,连仪式都已经准备妥当。要是自个儿去河东这么一耽搁,王安石和程颢那边可就要抢个先手了。

    这番心思一闪而过,韩冈仍没有多作犹豫,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上前一步,韩冈对着向皇后拱手道:“臣韩冈,愿为殿下分忧!”

    p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5)

    韩冈自请缨,殿上君臣都松了口气。

    世所共知,韩冈在河东声隆望重,功勋累累。甚至不用等到他抵达河东就任,只要将他将至河东的消息传过去,人心立刻就能给他安定下来。而京城之中的民心,也同样能安定下来。

    ——有良臣守边,国中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向皇后急声吩咐身边人:“宋用臣,你去玉堂传诏,命蒲宗孟速速起草韩学士的任命,安抚河东并总管河东兵马。”

    “不可!韩冈为安抚则误大事!”蔡确突的跳了出来,大声反对,“安抚河东必为太原知府,如今军情紧急,岂有余暇顾及政事?且任命一下,王.克臣恨不能立刻交接,如何会安心署理军政?韩冈决不可代为安抚。”

    蔡确的话说得在理,韩冈重为安抚使的消息一到,王.克臣就可能会立刻整理行装,太原军民看到之后会怎么想?或许王.克臣有名臣风范,但谁敢冒这个风险?而蔡确话中的另一层用意,殿中更是都听明白了,向皇后也不例外。

    “……宣抚河东如何?”向皇后缓声问道。

    “正该如此!”蔡确肯定的点头,“非此不足以稳定河东,统御一路将帅兵马。”

    “只是宣抚使应该要两府中人吧?”向皇后问得明确了。

    韩绛十年前宣抚陕西、河东两路时,他是东府第一的昭文相,吕惠卿现如今宣抚陕西一路,则为西府之长。

    想要担任扶绥边境、宣布威灵、统兵征伐、安内攘外的宣抚使,无论是翰林学士,还是单纯的资政殿学士,都是不够资格的。

    “韩冈当为枢密副使。”蔡确说道。

    “相公说得有理!”向皇后点点头,肯定蔡确的意见后,方才征求其他宰辅的看法:“诸卿可有何意见?”

    两府之中自是无人反对。

    韩冈早就该入两府了。参知政事辞了,枢密副使推了,rìrì参与崇政殿之会,世人都是视其为不挂名的宰辅,两府之中也视若平常,到了这时候,哪里还会有反对的意见。

    “平章呢?”她又问向王安石。

    王安石默不吭声。他是韩冈的岳父,不便点头,但他也不会反对。都这时候了,就没必要再自清,反正人人都知道,他的女婿跟他不是一条心。

    章惇则多看了蔡确两眼,也不知这位宰相是在示恩韩冈,还是在讨好皇后,或者兼而有之?

    最后皇后方才回顾韩冈:“学士,且为国家计,这一回可不能再推托了。”

    “为君分忧,臣不敢辞。”韩冈躬身行礼。

    危急关头,临危受命,倒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不过执政之位,还要皇后求着才肯做,说起来这排场也大得惊人了。

    “那就好!那就好!”向皇后点头连声,声音中也多了几许喜意。

    “不过天子那边……”韩绛的话没说下去,但谁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为臣者当以忠直敢言为上,只是天子玉体违和……”蔡确同样yù言又止。

    “吾知道,河东的事自当先瞒着官家。等学士赶走了辽兵再提不迟……一切以官家身体为重。”

    “殿下所言极是,当以官家御体为重。”韩绛领头奉承。

    虽然这么一来,rì后肯定会让皇帝和皇后生了嫌隙,不过宰辅之中没安好心的可是大多数,对他们来说,皇帝和皇后生了嫌隙并不是多坏的结果。而且阏塞天子耳目的手段,有一就有二,现在的确是为了天子的身体着想,可rì后渐渐就会变成另一种情况。所谓防微杜渐,怕的就是从小事渐渐发展。皇后若能压制住总是不肯安心养病的皇帝,绝不会一件坏事。

    确定了援救河东的人选,向皇后便问韩冈:“韩学士,不知这一回到底有几分成算?”

    “只要臣到了太原,敢以阖家老小担保太原不失。”韩冈轻松的笑了一笑,“而且眼下是chūn天,一冬天战马能掉了几十斤膘,不养一养就赶着上阵,能死一大半去。殿下其实不用太担心。”

    韩冈的自信感染了皇后,让她放心下来。

    “那么学士还有什么要求?钱粮、兵械和兵马都尽管提。”想了想,她又说道:“出战不能没有兵马。西军正好歇下来,学士可在其中拈选jīng锐,调其北上。”

    “西军调来无用。刚刚才打过一仗,缓急间派不上用场。”韩冈缓慢而坚定的摇头否决,“大宋承受不起再一个高粱河之败!”

    “兴灵一仗打过,耗尽了西军的气力,必须要有一个大的休整期才能恢复如初,这不是一封诏书就能把兵马调到千里之外的。而且战功的赏赐还没发……确切的说,兴灵之役到底是功是罪还没下定论,如何调兵遣将?”

    太宗赵光义惨败于高粱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平灭北汉的功赏没有及时发下,使得军心不济;剩下一部分原因,就是刚刚结束了北汉之战,就调兵东行,攻打幽州。战略上有突然xìng,可就没考虑到军队的承受能力。

    这一惨痛的教训尽人皆知,两府中人不需要韩冈多做解释。只是向皇后还有些懵懵懂懂,她对旧rì战例。韩冈不得不费了一番口舌来解释,并顺势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

    ……………………

    “魏泽该死!”

    在殿上章惇还要压制自己的心情,回到了枢密院,便没了那么多估计。破口大骂着顶替了刘舜卿的州官,“调走了一条大虫,本以为换上的好歹是条狗,谁想到竟然是头猪!”

    章惇的话,让韩冈觉得莫名耳熟。他是跟着章惇、薛向一起回来的,方才在殿上已经定下了以枢密副使宣抚河东,虽还没有宣麻,可也算是西府中人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一朝君,一朝臣。府君换了,下面的将校还能安稳做着事?人心散了啊!”韩冈倒不在乎在章惇、薛向面前,说几句悖逆的话。其实这话也没什么,反而是拉近关系的手段。

    “玉昆。”章惇觉得韩冈话中有话,“你可是事先知道了河东的内情?”

    “好歹韩冈也曾安抚河东,旧属不在少数。天子派去河东北界的人选倒行逆施,自然有人会求到我门下,也少不了抱怨。”韩冈摊摊手,“但我又能说什么?”

    以代州知州魏泽为首那几位调去河东时,必然是得了赵顼的嘱咐。既然是秉承天子之意,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前任有功却左迁,他们到任后自然一切都会反着来。为了讨好天子,去找刘舜卿和秦怀信的差错也不在话下,甚至两人留下来一众亲信,也都成了打压的对象。

    正如韩冈所说,不是没人求到他门下,可韩冈又有什么办法?本来就是受了他的拖累。也只有辗转托人照顾他们的家人。至于那些被找出差错的军校本人,韩冈则只能干看着。

    “刘舜卿被证回易,秦怀信被查冒功,‘无才无德无能,所谓战功莫非杀良,便是编造’,这些弹章难道就没报上给枢密院?刘、秦二人在雁门关中的亲信和重用的将校被一网打尽,一个个被追究罪责。”韩冈一声冷笑。

    练了《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都能荒yín好sè,何况几个让皇帝不开心的臣子?要不是韩冈本身底蕴强,同样少不了被秋后算帐。一边是皇帝,一边只是被打压的臣子,他们难道会怕得罪韩冈,而不去奉承天子?可能吗?

    ‘这几年可是好一通折腾啊,雁门关的军心早都散了。但凡军心士气还有个一星半点,就不会这么连丢三关!西陉寨能被夺,雁门寨能被破,但代州城怎么会丢?!’韩冈满肚子的怨言岂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但终究还是没有再多言出口。

    “此并非天子本意。”薛向干巴巴的为皇帝辩解着,也只是顺口而已,做臣子的习惯罢了。

    谁都明白,代州乱到能让辽军攻破雁门关,这当然不是赵顼的本意!但造成这一局面的却是赵顼无疑。

    上面说一,到了下面就变成十,这样的情况太多太多了。或许赵顼是想清除韩冈在河东军中的势力,甚至可能只是因为在韩冈这边下不了台,进而迁怒到几个将领身上,但他调去的接任者,却做得变本加厉,十倍、百倍,唯恐让皇帝失望。

    韩冈叹了一声,“天子本是圣明,但也架不住jiān佞想要奉承讨好。”

    章惇则狐疑的多看了韩冈几眼,却是弄不清他说的到底是讽刺还是真心话。

    说是讽刺吧,但韩冈的神情不像。可要说是真心话,都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哪里还会相信什么圣君为jiān臣蒙蔽?这种情况的确有,但放在现在说的这件事上则绝对不是。赵顼是什么样的人,下面的小官、百姓不知道,他们这等rìrì面君的重臣怎么可能不清楚?

    不过想想也就罢了,追究责任到底在谁身上,也不该在火烧眉毛的时候。

    p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6)

    “官家那边能不能瞒得住?”章惇转了话题,低声问着

    “皇后肯定不会露口风,宫里面都是聪明人,也肯定不会乱说除非一时错口,否则官家就只能靠猜测了可就算猜,也只会猜测是我们这些臣子欺负皇后不通兵事终究是夫妻,不会误会太多”

    皇帝迟早会了解到真相,到时候会有什么反应,谁都不能肯定,不过有皇后在中间隔了一层,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玉昆,”薛向则再一次提起之前皇后问过的问题,“这一回你有多少把握?”

    “该说的方才在崇政殿上都说了”韩冈正容回道,“太原城不需要担心……除非在我抵任之前就丢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6)了除此之外,就算辽军已经攻到了太原城下,我也有把握将其赶北面回去至于进一步收复代州……则就要费些时间和力气了”

    韩冈有着充分的信心,辽军能攻破雁门关不过是运气而已而运气是不可能一直拥有的

    只听他说道:“其实雁门关被破也有好的一面从河北一路变成了两面进兵,辽军现有的兵力是不够用的,必然要侧重其中一路,或河东,或河北但不论以那一路为重,另外的一路都很容易解决”

    ……………………

    福宁殿一片死寂

    天子赵顼半躺半靠在床榻上,正冷冷的瞪着皇后下面的内侍、宫女连大气也不敢喘

    任命韩冈为参知政事,宣抚河北、河东

    这是向皇后刚刚对赵顼说的话,也由此引发了天子的愤怒

    以枢密副使宣抚河东,这就是方才在殿上和重臣们议定的结果韩冈本人,也没有推辞这项任命

    不过为了让赵顼答应这项任命,向皇后不得不用些进二退一的小手段宣抚河北、河东只是准备跟皇帝讨价还价的关键只在河东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6)参知政事也是一样,退一步一个枢密副使也就够了

    毕竟河东的局势不能告知天子,那完全是皇帝的私心造成的恶果为了丈夫的安危,向皇后只能选择隐瞒下来,只是还要忍受丈夫的误会和愤怒

    要不是韩冈rìrì都要进殿问疾,不可能瞒着赵顼出京,向皇后根本都不想将这项任命告诉丈夫否则就算再怎么隐瞒,他也有可能会猜得到北方的局势有变

    ‘河北军情如何?’冷冷瞪了皇后一阵,赵顼开始在沙盘上划着这项突如其来的任命过于荒谬,冷静下来后,他自然不会察觉不了其中有问题,但心情不会变,

    “还算好,南下的北虏还没有突破定州和保州东面在三关也挡住了就是北虏进攻越发得猛烈不知道能支撑多久郭逵已经几次发急报了”

    ‘河东呢?’

    “王.克臣老迈无用,向河北派去的援兵出发时就迟了整整两天,现在胜州又有兵患,雁门关那里也在报急,这都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

    赵顼张着眼睛,视线定在皇后的脸上,熟视良久,方才写字道:‘让赵禼去河东’

    赵禼?

    环庆路经略使赵禼?

    皇后姣好的双眉立刻就拧了起来

    赵禼有这个能耐吗?现在可是辽军打破了雁门关但她没办法将真相说出口

    或许赵禼也有这份能力,但他在河东的声望远远不足以安定民心,凝聚军心,乃至震慑入寇的北虏要是赵禼有韩冈的才干,以及在河东的声望,向皇后早就让他去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将韩冈派出京去但凡有人在能力、声望和经历上,有个韩冈六七成的水平,不论是谁,向皇后都会改派他去河东

    太子过两天就要出阁读书了二月二,龙抬头,正是风俗中小儿往塾中窗户里扔葱,开聪明的rì子韩冈若是这时候出去了,太子给程颢教坏了怎么办?生了病又怎么办?王安石虽然是资善堂翊善,可这位元老重臣,终究是不可能给一个六岁孩童开蒙,教其识字的王安石和程颢在保全幼子上,又哪里比得上药王弟子?何况满朝文武,也只有韩冈最能让她信得过

    压着烦躁的情绪,向皇后辩说道:“陕西局势未定,赵禼一时也离不开吕惠卿贪功,有稳重的赵禼在旁辅佐,这才让人放得下心来河北局面虽好,但郭逵毕竟是武臣,难以使动河东派去的兵马,也需要韩冈压阵”

    向皇后担心赵顼听到真相后病情加重,不能跟丈夫说明河东现在的局势但不将话说明白了,赵顼又如何会答应让韩冈重领河东一路,而且还是以参知政事领河北、河东宣抚使一职

    当年为了韩绛有资格宣抚陕西河东两路,可是让他做了首相,昭文馆大学士韩冈一任两路宣抚下来,宰相的资格都有了所以就算是现在做不了宰相,也是要给他一个参知政事

    赵顼不愿让韩冈去但他在妻子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不祥的味道,虽然猜不到雁门关都破了,不过北方的局势应当没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让韩冈走

    吕惠卿其实也是一个选择,不过他宣抚陕西,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事后肯定要治罪可若是让他再兼个宣抚河东,那么回师后就只能任命他为宰相了留下这个成例,对国家的未来不好但任命韩冈为宣抚,那绝对不行

    ‘韩冈安抚河东’赵顼以指画字,打算让韩冈恢复旧职,看了看皇后的脸sè,犹豫着又添了一笔,‘安抚大使’

    加了一个‘大’字

    在今rì的官制上,并没有安抚大使这个说法但这就跟当年真宗皇帝为了宠褒王钦若,特意在资政殿学士前面加了个‘大’字,变成了资政殿大学士一样,赵顼是打算给皇后一个面子,反正也只是好听一点,至少比得授节钺、宣布威灵的宣抚使要好些,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代天巡狩

    只是皇后却不答应

    宣抚是临时的差遣,经略安抚使则是要在河东久任向皇后只想让韩冈挽回了河东危局就回朝,哪里可能会答应他去顶替王.克臣的位置就算加了一个‘大’字,但本质上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将良将悉数调离边境,用了一群废物守边,现在辽人都打进国中了,还这么猜忌贤臣何况太子怎么办?就这么让程颢去教?虽然前几rì,程颢上殿的时候表现得也很好,很会教书的模样,但向皇后就是对他有成见,根本就不想儿子身边有这个人

    强耐着不说出心中的怨声,向皇后好言好语的规劝

    半个时辰之后,一从寝宫内殿跨出来,皇后的脸sè转眼就黑了

    方才劝了半天,赵顼终于是给了韩冈一个河东制置大使的差遣,可以统领河东兵马,经略安抚使也从其号令虽不是统摄军政、监司尽为其属的宣抚使,可也差不太多,且又是一个临时差遣

    至于参知政事的任命,赵顼并没答应,而是以员额已满为借口,换成了枢密副使——政事堂满员是宰相三人、参政两人,现如今宰相之位还空一个,而参政的位子则已经满了——却正是意料中事

    虽然不能说是称心如意,不过终究也能算是达成了目的,同时也瞒下了河东的败局,不让丈夫担心但一番近乎买菜一般的讨价还价,丈夫心中那股隐隐的猜忌,向皇后感觉得很明显不是针对韩冈,而是连她这个皇后也一并猜忌上来了这让向皇后心里闷得发慌,是倍觉委屈,她到底为了谁才这么委曲求全的?

    有这个感觉的并不只是她一人,殿中上上下下都察觉到了

    宋用臣小心翼翼的跟在向皇后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喘等到王中正、蓝元震、石得一等几名大貂珰纷纷赶来,服侍着她在崇政殿的内殿坐下来待皇后喝了几口热饮子,神sè稍稍缓和,宋用臣轻声劝道:“官家会明白圣人的苦心的……”

    “明白什么?”向皇后顿时又恼了,啪的一声就将茶盏重重的顿在了小几上,“要是都明白了,官家病情有个反复怎么办?宋用臣,蓝元震,石得一,吾就在这里跟你们说明白了,河东现在的局势若有一字半句传到天子耳朵里,你们就可以去死了”

    向皇后俏脸含煞,眼尾上吊,气呼呼的拿着三人泄愤三名大貂珰连忙跪下,指天誓rì,绝不会让官家听到半点风声

    三人其实都是宫中顶儿尖的大宦,都有了武职,属于两府的管辖范围实际上就算是皇后,也不可能一句话就将他们给处刑但万一天子真出了事,他们的一辈子也就完了小命不一定会丢,可被降罪后下半辈子去守庙,那比死都可怕

    “王中正”向皇后又转向另一位大貂珰

    王中正俯首帖耳:“臣在”

    “你也戒令班直,不可妄传一句,违者严惩不贷”

    王中正的地位与其他三人不同以他的过往战绩,换作不是阉人,枢密院都能进的,向皇后自然不能对他喊打喊杀,口气也是缓和了许多

    “臣遵旨”王中正行礼,“还请圣人放心”

    “放心……”回头看着福宁殿的方向,向皇后苦笑中满载着伤感,“如何放得了心?”

    .T!!!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7)

    军情紧急,韩冈和章惇、薛向连午饭都匆匆吃了两口点心垫饥,一边派人去联络政事堂和三司,一边翻找本院中的档案籍簿,将河东现有的官吏、将校、兵马、军械、钱粮一条条都列了出来。

    韩冈打算在抵任前,就对河东的现状有个大体的认识。

    原本他就对河东有着很深的了解,今天再对比一下现在的数据和人事,大体的情况基本上就了然于心。到河东后,手中拥有什么样的牌,差不多也就有数了。

    不过这仅仅是河东本身的情况,必要的支援也是不可缺少。

    韩冈和章惇、薛向一番讨论后,很快就选定了京营出援河东的兵马,总共五千人。但仓促间这五千人不可能立刻北上,韩冈也没时间等他们收拾好行装。出兵剩下的手续和事务,他都交托给了章惇和薛向。

    章惇都笑说像是当年南征交趾时的翻版,韩冈领兵赶着去救火,而他在后面整顿战备。只是说了之后又觉得不吉利,倒又向韩冈赔了罪——当年韩冈领军南下,紧赶慢赶也没有将邕州给救下来。

    至于必不可少的军资,河东府库里不知堆了多少,绝大部分不必从京城这边赶着运。尤其是铠甲,早两年禁军全数换装完毕后,军器监依然是一年**万套的生产,全都堆在了河北、河东和陕西的各州军库中。斩马刀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纵然大战就在眼前,韩冈也照样觉得这是在浪费铁料,完全可以减半生产,节省下来的钢铁还能多打造点农具。

    倒是上弦器和上弦机,现在还很稀少,不管有用没用,韩冈则张口分了一半走。这段时间,军器监都在rì夜赶工,河北那边形势还算好,暂时也用不到许多。

    等到午后,事情商议得差不多了,章惇、薛向便忙着他们手边的一摊子事。韩冈则还在翻看着三司那边抄送来的河东钱粮账籍,手上端着热茶,眼睛却仍不离开纸面。一名小吏这时进来,说是宣诏的天使到了。

    韩冈起身迎出门,就在枢密院的院中,迎接宣诏使臣的到来。只是当他看见前来宣诏的是王中正,这让韩冈多多少少吃了一惊。

    章惇和薛向在内听到了消息,也都各自惊讶。宣诏的内侍依官职高下也分三六九等,皇后选了王中正来,可谓是给足了韩冈脸面。

    就在庭中,韩冈行礼如仪,聆听王中正宣读诏命。直接在枢密院中拜领晋身西府任命,他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极少见。

    王中正展开墨迹淋漓的敇命诏书,抑扬顿挫的念着。一篇四六骈俪的文字,任命韩冈为枢密副使,但另一个差遣,却并非说好的河东宣抚,而是河东路制置使。

    河东路制置使。依诏书中所言,得授节钺,可便宜行事,且知州以下不从号令者悉可斩之后报,知州以上官,亦可先行夺职。

    从职权上来看,这一个制置使基本上可以说是宣抚使了。但制置使的名号,对官制并不算了解的韩冈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似乎是唐朝时曾经设立过的职位,在国朝之初也曾授人。所谓制置,规划、处理而已,并不一定属于军职,统掌军事。

    国朝初年,朝廷曾经在陕西设立过制置使一职,执掌青白池盐事——这就是韩冈能有印象的缘故——不过从诏书上的词句中,倒也说明了在唐时算是军职的范畴。可终究还是要比宣抚使低一等。

    王中正比预计中来得迟了,韩冈估计是诏书写得慢的缘故。玉堂那边多半并不熟悉这个差遣的管辖范围,为了草诏自是要费了番功夫从故纸堆中翻找了一通,也亏天子能想得到——一直都有传言,当今的天子有心改易官制,恢复唐时制度,从制置使这件事上,也可见一斑。不过改易官制的事现如今是不可能了,几百年演变来的官僚制度,没大jīng力大决心是改不来的——只是天子宁可翻出一个没什么名气、百多年没人用的差遣,也不肯将宣抚使授予韩冈,其中隐含的猜忌和冷淡,任何人都能看得很清楚。

    章惇和薛向都站在厅内观礼,听到王中正读着诏书,脸sè都有些难看,更是担心望向韩冈,生怕他跟王安石不相上下的牛脾气上来,场面可就难看了。

    不过等王中正念完那份并不长的诏书,韩冈却再拜而言,“枢府之职,臣才具浅薄,恐难符其任。惟殿下重托厚望,故臣不敢推辞。”

    方才宣诏时,王中正念到河东路制置使这个官名时,声音就磕绊了一下,知道事情不好,以韩冈脾气上来,多半会不肯接旨。现在韩冈干脆了当的接了旨,倒是让他为之一愣。

    赵顼的心思,韩冈自然明白,但他现在没心情跟半死的皇帝打擂台。赵顼并不知道河东局势有多么危险,可韩冈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不过他说的话还是明摆着有怨气。

    正常敇诏,前来颁诏的内侍都少不了能得一份喜钱。但韩冈一时间忘了,王中正更不会提,上前拉着韩冈叹道:“枢副之材,世所共知。有枢副坐镇河东,驱敌逐寇,京城上下才方得安寝。中正只恨不能在枢副帐下竞鞭,与辽寇一决高下。”

    韩冈摇头笑道:“如今的皇城中,又如何少得了观察?”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谦逊了两句,韩冈就在正厅中接受了枢密院中属吏们的参拜,正式就任枢密副使,成为了宰执班中的一员。

    整整十一年的官场生涯,终于一级级的攀到了宰执的位置上。自此有了一张清凉伞,为士人所艳羡,可韩冈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就如顺水行船,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心中莫名的平静。

    而且他这个成员马上就又要离开,连自己的桌案都还没摆下来。偌大的西府,如今分给枢密使们的院落大半都是空的。西府不过五人而已,这一回倒有大半在外面跑。吕公著离职时是章惇、薛向撑场面,到了现在还是两人在院中撑场面。朝廷中,西府如今被东府压着,人数看着多,但实际在朝中的只为东府的一半。

    颁诏之后,王中正需要回宫复命,没有多耽搁,对韩冈道:“中正这就回宫向圣人复命。不知枢副还有什么话要中正转告的。”

    “边地不稳,国家不宁。韩冈今天就走。军情紧急,耽搁多一rì,太原就多一分危险。”韩冈对瞪圆了眼睛的王中正道:“还请观察代为奏禀皇后殿下,臣韩冈今rì请陛辞。”

    王中正为韩冈的决定惊叹了一阵,告辞离开。

    韩冈转头过来,对章惇道:“对了,方才忘了说,还要托子厚兄跟郭逵说一声。不要放萧禧回去,等之后朝廷的处断。”

    “扣住萧禧?”章惇在提到那个jiān猾的北院林牙名字时,加重了语气。

    “正是。”

    “我会跟蔡持正说一声的,让他传话给郭逵,”章惇点头笑了一笑,“把折干放回去。”

    韩冈也笑了,章惇的头脑不是一般的敏锐。打归打,谈归谈,两者并行不悖。这一回宋辽两国间的事,最后还是要靠谈判来解决,所以需要一个居中的传话者。折干是个好选择,自然,萧禧这根搅屎棍是不能让他回去了。

    韩冈在枢密院中要做的事很快就结束了,向章惇、薛向告辞后,就直接出了大门,准备往宫中一行,陛辞离京。

    只是刚出门,就见到了伴当韩信领着七八人,带着十几匹马迤逦而来。

    骑手们各个雄壮,他们都是韩冈准备带去河东的亲随。队伍中无人骑乘的四匹马,除了韩冈本人的坐骑外,其余三匹背上都是大包小包。韩冈一问,这是他方才传话回去,让家里帮忙收拾的行装。

    “怎么这么多?简单点就行了,还当真能冻着我?”

    “夫人和娘子们说了,河东天寒,不比京城,多带一点家里也能放心。”

    “府上送了这么多寒衣来。”章惇袖手站在门前,笑着对韩冈道,“玉昆,可不要学小宋。”

    姓宋的人很多,别称小宋的也有不少,不过章惇能拿来说笑话的自然是名气最大的那一位。兄长做宰相,自己则做了翰林学士的那个小宋——宋祁。

    宋祁好声sè,被他的兄长看不顺眼,不过他是以真心待妻妾。有一回陡然天寒,妻妾十几人一同送了寒衣来,拢拢总总十几件,不论穿谁的其他人都会伤心,宋祁难做决断,最后干脆就谁送的寒衣也没穿,冻得瑟瑟发抖的回家了。

    章惇拿着他说笑话,韩冈也只能一笑了之。而且另外还有同来的一人,不属于韩冈的元随队伍,却是韩冈极熟悉的——黄裳。

    “勉仲,你怎么来了?”韩冈惊讶着,“这一去至少半年,你这一科不准备考了?”

    黄裳向韩冈行了一礼:“国家有难,士人岂有安坐的道理?黄裳虽不才,亦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韩冈熟视良久,见黄裳神sè诚挚,点了点头,“也罢,你这份心意难得。”

    黄裳闻言大喜,韩冈转又对韩信道:“韩信,你将这封信送去光禄寺苏学士那里,跟他说,事情紧急,来不及告辞了,编修局中一应事务都交托于他。”

    p

第31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28)

    刚刚送走了准备跟韩冈一起北上的家丁,周南正愤愤不平:“难道朝廷就没有别人了吗?!为什么总是官人吃苦受累!”

    教坊司的前任花中魁首,随着年纪渐长,越发的成熟诱人,纵然是盛怒之中,依然是风情万种,如同一朵怒放的玫瑰,让人移不开目光。但她心尖上唯一的那一人,却连一声再见都没有,便赶着出京,这让周南出离了愤怒。

    丈夫总是临危受命,哪里危险就被派去哪里。出生入死的经历,朝廷中哪个文臣能比得上?

    “每次都是这样。官人刚刚让地方安定一点,朝廷就立刻过河拆桥,将人调回京城架起来。但一乱起来,却又想到了官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

    韩冈当然不是老实人,他的妻妾们都清楚。但韩冈一派为国无暇谋身的的作风,在连和平时出使辽国都视为畏途的文臣中,的确是十分罕见。每每临危受命的情形,也让人觉得这是朝廷欺人太甚。

    “京中可用的统帅之才除了官人就只有章子厚。可要是章子厚走了,谁执掌枢密院?薛向连进士都不是,官人又是新手,想要理顺手上的事需要的时间不会少,西府之中离不得章子厚。何况章子厚只在南方有经验,官人可是久镇河东。”王旖的解释带着无奈,却又有几分骄傲。

    “是啊,朝廷缺人。平时还好,一遇大事,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也只有官人在内的三五人!”严素心同样为丈夫骄傲,但笑容却是无比的沉重,凝聚在眼角眉梢的忧sè浓得化不开。

    虽然只是少了一人,但这座院子却一下就变得空空荡荡的一般,弄得她的心也是空落落的。看看最得丈夫宠爱,依然是小孩子心xìng的云娘,也没了笑脸,静了许多。

    只要丈夫在家,就算是不声不响的坐在书房里面看书,她们也是安心的。可一旦韩冈外出,就像房子少了主梁。

    悔教夫婿觅封侯。不知为什么,王旖的脑中浮起了这句诗,她很早就后悔了。就算挣回一个郡公,挣回一个国公又能如何?终比不得在家教着儿女读书识字的时候。

    “可要平平安安的回来啊……”她远眺着天空,低声念着。

    ……………………

    “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个手短脚短身形也短的五短汉子几乎是滚着冲进了八仙楼。

    楼外的开宝寺铁塔上的风铃,随着风声清脆作响。而楼中则是一片人声:“打听到了?!”

    只要生活在京城中,就少不了有一双好耳朵,哪个不知道今天肯定有坏消息入京了,市井中的气氛都明显不对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声音低低的,“可河北那边败了?”

    “不是河北。”那个身材五短的汉子声音抖得厉害,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凸起的眼珠子仿佛就要掉出来,“不是河北,是河东!河东丢了!!”

    他用着介乎于尖叫和惨叫的声音高喊着。

    酒楼中的一群人都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那可是河东啊,有险关,有名将,前两年还把契丹人打得跟狗一样,砍了一堆脑袋,让辽国的尚父吃了个哑巴亏,哪里会这般容易就失陷,事前还连个风声都没有。

    中年人指着五短汉子的鼻子:“孔二,别乱说话啊!河东怎么可能会丢?小心给抓到衙门里治罪!”

    “呸,俺可是圣人子孙,什么时候乱说话过!”孔二气得往地上吐了口痰,“李家哥哥,你老贵人多忘事,忘了俺那在皇城里做事的表兄了?当真是河东丢了!”

    李姓中年人默然。他是知道,孔二这个常在一起喝酒的街坊,的确是有个在皇城里当差的表兄。

    “这下可不妙了。”坐在店内深处的一个儒生打扮的老头儿扯着花白的胡须,头摇了起来:“其实五代时,从河东来的贼人可比从河北来得多。后唐的庄宗皇帝【李存勖】、后晋的高祖皇帝【石敬瑭】,还有后汉的高祖【刘知远】,哪个不是河东节度使出身?就是北汉,也是抵抗天兵到了最后才被灭掉。辽人夺了河东,可比夺了河北更危险。”

    老头儿的话让每个人都变得脸sè苍白。

    “张先生,可别自己吓自己。河东失陷是真是假还说不准呢。”孔二听了这话就又一下鼓起了眼,但那李姓中年却当没看到,“退一万步讲,就是河东当真失陷,朝廷里面也不是没能人。”

    “河东失陷这事多半是真。”老头儿又说话,“你们怎么不想想,开战这么些天了,辽狗竟然还被堵在边界上。要不是他们用的是声东击西的计策,手脚怎么可能会这么慢?真宗的时候辽狗可是转眼就打到黄河边了。就算有神臂弓斩马刀,但架不住辽人有快马,见到坚城、军阵就绕路走,如水银泻地,如何阻挡得了?现在打了这么些天,辽军也没多走一步,肯定是佯攻。”

    这张先生在八仙楼周围的几个坊中有些小名气,一群人对他的见识都很佩服。听他这么一说,还残存的一点侥幸之心,全都化为乌有。

    当真是河东丢了!

    “不过。”张老头儿话锋一转,“现如今的朝堂里面,也的确有人能挽回河东的局面。”

    “是韩学士吧?”并不是人人都知道,韩冈就是从河东卸任下来的前任安抚,可遇到外寇入侵,人人都会盼着jīng通兵法的韩冈出来领军,但韩冈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在,“只是皇后愿意放人吗?那可是关系到太子的安危啊。”

    “那就不清楚了。过几天就会知道了。”

    “不用过几天。”孔二摇头,“早上就在崇政殿里面,皇后已经派了韩学士回河东救急!”

    “韩学士又回去做了河东安抚使?!”一名酒客惊喜道。

    “不是安抚使,是什么制置使?而且皇后刚刚拜了韩学士做枢密副使。是枢密副使兼制置使。”

    老头儿皱了皱眉,这个没听过的职位,估计跟宣抚使差不多。

    “既然韩学士出掌河东兵马,援救河东,这几天说不定就要点将了。”李姓中年道:“前几rì东门外校阅后,驻扎在白马的一个将听说就过河了。”

    “这哪儿跟哪儿啊。”

    “反正俺听说上四军这一回说不定也要出动。”

    “胡说八道。捧rì、天武、龙卫、神卫那一部是可以随便乱动的?!除非天子亲征,否则上四军怎么可能会出动?”

    孔二则是狠狠的冲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也不顾身边的小二皱眉苦脸看着脏兮兮的地面,“都是那个什么吕枢密害的,这一回,河东还有河北要是出了事,肯定要拿他的脑袋开刀。”

    “河北别担心,有郭太尉在呢。方才甄老不是说辽人打得是声东击西的主意。河北那边怎么都打不大。只要保住河东,辽人也就败了!”

    “说的没错!这两年郭太尉就没离开过河北,河北给他打造得跟要塞一般。但河东又岂是这么好守的。”

    “可不是有韩学士吗?”

    “要是韩学士一直都在河东,谁会担心啊!给辽狗一对翅膀,也会被飞船给打下来!可现在他都离开两年了,辽人也早熟悉河东的现状”

    酒楼中一时议论纷纷。韩冈到底能不能保住河东,一时间众说纷纭,直至rì暮。

    夕阳的余晖从西面照了下来,一群骑手就在楼前的大街上扬鞭而去。

    骑手人数近百,大街上是人人侧目。毕竟只要生活在京城之中,不会不清楚,出行时能拉起这等规模的队伍,朝廷上也就那么几人。

    “是金枪班。”

    班直护卫在皇城外的驻扎地就在八仙楼附近,在八仙楼喝酒的人们,当然不会不熟悉班直们的衣帽服饰,那可是与普通士兵截然不同。

    “怎么这么多?”班直是天家护卫,他们护送的岂会是寻常人,何况人数还不少,竟有四五十骑。

    除了班直之外,还有二三十名身穿朱衣的元随,就是没看见清凉伞。不过从元随的数目上看,肯定是执政一级的高官显宦。

    “这是往北去呢,莫不是韩学士?”一人猜测到。

    “哪可能那么快!?好歹也要准备个几天功夫。哪能说走就走的。”

    可也就在这时,二楼的雅座一片哗啦啦的椅子响,从头顶的天花板传了下来。紧接着楼上的窗户一扇扇的被推开,一连串的叫声在二楼响起:“是韩三学士!”

    “是韩玉昆!”

    能在楼上雅座喝酒的不是富贵人家,就是官宦,见识自比市井中人要多,一眼就认出了名望rì隆的韩冈来。

    “阿弥陀佛。想不到韩学士将国事看得这么重。”

    “这一下河东算是能让人放下一半的心了。”

    楼下的酒客随之轰动,就像在人群中点起了火,一下变沸腾了。只是又是一句话,让沸腾的气氛冷了下来。

    “放心什么?堂堂枢密副使也走得这么急。河东的局势,肯定是糟透了。”那个老头儿冷冷的说道。

    军情如火,当然要快。但快到韩冈这般,却让人们不得不为之动容。连楼中的惯常见的嘈杂,此时却化为了寂静。

    “阿弥陀佛,佛祖在上,惟愿韩枢副能旗开得胜。”李姓中年口宣佛号,为韩冈祈福。

    得他提醒,其余人众也纷纷为韩冈向诸天神佛祈求胜利。

    暮sè苍苍,马蹄声声,韩冈就在京城军民的希冀和担忧中,驰离了东京城,赶赴山岭重重的北方战场。

    p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一)

    暮sè已深崇政殿中变得十分晦暗。  无弹窗 更新快[感谢支持小说]

    两名内侍正拿着火引一盏盏的去点着玻璃灯罩内的蜡烛。

    向皇后并没有在批奏章有点呆滞看着内侍将灯火点起。摊在她面前的章疏一个朱笔留下的迹都没有。湘妃竹所制成的毛笔抓在手中斑斑泪痕的笔杆动也不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她都没有动笔的意思。

    皇城司的石得一在外通名之后匆匆踏进殿来。

    向皇后抬起了眼稍稍坐直了问道:“韩学士已经出城了?”

    虽然韩冈已经是枢密副使可向皇后依然用着已经习惯了的称呼。

    石得一连忙恭声禀报:“回圣人的话韩学士一行是两刻钟前出的城。走得快的话今晚就能抵达郭桥镇。明天到酸枣过河抵达新乡后从白陉北不rì便能进抵太原。”

    向皇后眼神愣愣的也不知听没听到。石得一不敢惊扰到皇后只得屏气凝神的站着过了半晌却又突然开口:“韩学士就没回家?”

    “没有。”石得一十分肯定的摇头。

    ‘这才是纯臣的啊。’向皇后小声赞叹着。

    堂堂执政出镇地方至少应当在德殿陛辞以尽君臣之礼。可河东事变让一切仪式只能草草走个过场当事人的韩冈更是浑不在意。

    满朝武可有如韩冈一般能解民倒悬为国抒难的?又可以一人如韩冈一般的视高官显宦如寻常?搜遍朝中向皇后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与其媲美的人才了。

    “皇后太子来了。”杨戬突然小声的提醒道。

    向皇后立刻坐直了一点吩咐道:“让六哥进来。”

    立刻就看见身穿大礼服头戴冠冕的赵佣在rǔ母带领下前后宫女、内侍然后跨进殿中。[  ]

    “儿臣拜见母后。”赵佣在向皇后面前拜倒行礼。

    向皇后眯起了眼睛仔细观察着儿子在这一套繁琐的仪式中到底有没有错这关系到他在官员和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乃至rì后能不能胜任皇帝之位。

    不过赵佣表现的很好、两天后就是赵佣正式出阁书的rì子过年后刚满六岁的太子殿下为了这一天已经整整练习了三个月的礼仪。

    在赵顼基本无法复原的情况下皇太子赵佣已可以说是半个皇帝了。正常年纪应该爱玩爱闹的时候。可此时的赵佣却被教育得向一个老头子。

    拉着赵佣向皇后细细问着他这几rì学习的成果。

    赵佣老老实实的站着神态端庄的汇报着自己的成绩。

    并非是亲生骨肉太子终究是少了一份亲昵。

    向皇后暗自叹息谁让她没能有个一儿半女唯一的女儿都早早的夭折了宫中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太子和公主都是朱妃所生。

    赵佣对晨昏定省不敢有片刻耽搁但也不会久留在皇后身边汇报完毕后就小大人一般的起身告辞他还有亲娘那边要去安。

    “对了韩学士临走的时候推荐了几个人入国子监。”目送了儿子离开向皇后想着然后说着“就照韩学士的心意去办吧。”

    ……………………

    韩冈终于是走了。

    这让蔡确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希望韩冈能在河东继续创造奇迹但到底有多少把握能成功韩冈没有说别人也猜不到似乎是不会太高。蔡确也只能暗中祈祷韩冈最后能凯旋归来。

    而刑恕甚至还长舒了一口气以表庆幸“终于是北了。”他低声喃喃自语。

    “和叔你可别放心得太早。”蔡确摇头“你可知道韩冈今天在陛辞的时候向皇后求了什么吗?”

    刑恕低了低头:“敢问其详。”

    “他荐了你那十二名被带京的同窗进国子监!”蔡确轻笑却见刑恕脸sè陡然一变。

    蔡确笑容不改:“看看多聪明啊。拿着受业于大程的名义将那十二门徒转头就给荐到了国子监去了。”

    世间都传韩冈尊师重道可程颢抵京后韩冈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过来但七八rì了就门拜访了一次可有半点当年程门立雪的风范?怎么想得到他临走时就直接送了一个大礼连考试都不用直接被推荐进了国子监。

    “和叔你说令师这个情况下会怎么做?”

    刑恕想了想摇了摇头“刑恕不知。”

    不过或许也会默认下来。刑恕暗暗的猜测着。

    虽说韩冈这一回的确是没安好心但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这都是对程颢弟子们的恩德也是程颢扩大影响的机会。

    国子监实行的是三舍法从外舍、内舍到舍一级一级往升成为为数只有一百人的舍生后就有直接赐进士出身、出来做官的机会。也即是说国子监生如果成绩的好的话甚至都不用参加科举。

    韩冈送程颢的弟子入国子监纵然只是人数多达两千的外舍生这份人情他们也必须要领。否则不仅开罪了皇后在世人眼中也是不知感恩的无耻之辈。甚至还不能不去否则皇后说不定会说一句不识抬举半辈子就完蛋了。不论哪家的西席先生让主母看不顺眼都不可能安安生生的授徒授业。

    只是这十二人若是太太平平的在监中学习没有一点声息那就代表程门的弟子叛离了师长。做弟子的都不能坚持师长传授的学问那谁还会相信这位老师有足够的才华教授好弟子?但若是全都拒绝了那结果只会更糟糕。而最坏的情况则是他们进了国子监却在国子监中与新党的成员起了争执。

    程颢带来京城的学生虽然特意选了一干老成稳重之辈可他们大多数还是过于年轻很容易被煽动起来。

    “相公能不能……”刑恕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他相信蔡确能领会。

    蔡确领会了但他一口否决:“韩玉昆这一回挺身而出两府是受了他的大人情不能不还。”

    韩冈若不接手政事堂和枢密院都要为河东之事负责——他们要为天子背黑锅——反倒是韩冈这位前任河东经略可以因为他推荐提拔的将校不涉败绩而脱身出去。

    但韩冈现在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前往河东等于是将整件事都拉到了自己身与两府中间便隔了一层。不论最后事情演变到什么情况韩冈都是第一责任人事后如果治罪一个执政总能抵得过了何况吕惠卿也少不了一并受责这可是正副枢使半个西府了。东府这边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了。

    “王介甫那边则更不会加以阻挠。十二人而已国子监的直讲、讲书、说书加起来差不多有两三倍。难道还能翻起天来?”

    韩冈的用意无外乎牵制王安石和程颢当他不在京城的时候让王氏新学和程门洛学好好斗一场。不过这件事他是做得光明正大并非以yīn谋诡计伤人。

    刑恕一叹自然不便再说些什么。但不论真情假意他都必须记住二程的教授之德不得不站在二程这一边。

    “不过韩玉昆也不好过。”蔡确很信任刑恕甚至不介意透露一些机密的消息:“韩冈刚走河北那边就送信到了。说是有细作来报七天前大约有万余名辽军骑兵转去了飞狐陉并没有南下河北。”

    刑恕的脸sè顿时变了。这个消息是个不折不扣的噩耗。

    飞狐陉的东头是辽国的蔚州西段则是大宋的代州以瓶形寨为界。现在代州失陷瓶形寨两头都是辽国的兵马肯定是保不住。辽人一旦打通了河北和河东的联系两边的兵马可就是要合兵一处太原能不能坚持下去就是韩冈也不会有底。

    两府之中没人想看到河东兵败。韩冈这位深悉西北军事的重臣如果还解决不了问题朝堂真的就选不出人了。到时候大嘴一张的辽人那边可不是好应付的再来一个城下之盟少说也得下去一两个宰相作陪了。

    ‘终究还是能赢最好。’蔡确想着。如果有可能的话至少稳守住太原。河北则是守住三关和定州、保州一线。代州或是雁门收不回来的话可以得拿兴灵去换。可真要是河北北界守不住大名府以北就成了辽人的狩猎场就算大宋想谈判交换土地辽人也只会先抢个尽xìng再说。

    蔡确轻声叹。无论如何勾心斗角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两府中的态度还是极为明确的。

    一切可就要看韩冈的了。

    ……………………

    韩冈一行人飞驰在荒原没有月亮的夜晚只有阡陌纵横道路还能看得清楚只要一个不小心就立刻就会重重摔倒地。

    京畿的道路年年修补但坑坑洼洼的情况还是少不了。如同西式的弯月照不亮地面再跑下去摔断骨头的可能xìng就会越来越大但韩冈并没有减速的意思。

    韩冈出京后一路走得极快甚至连深沉的夜sè也不在乎从rì头偏西一直到掌灯时分他领着家丁、部属直接就奔出了四十里酸枣县的灯火已经是遥遥在望。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二)

    韩冈一行抵达酸枣县的时候城门早就关了更鼓在城头梆梆的敲着。  无弹窗 更新快

    不过在城下一通名守门官便忙不迭的将城门给打开低头哈腰的迎了韩冈进来。

    夜sè深沉不似京城的烟花繁华根本看不到几点灯光宁静的城市沉在睡梦中。

    但就在这寂静的夜晚酸枣城内的街道突然一阵雨打芭蕉的马蹄声响起带起了一片犬吠从城南响到城西。在驿馆前停了下来。

    酸枣离东京城近入京的官员往往都会设法多赶一程住在京城里自然是要比郊县中安逸。驿馆中入住率不高韩冈一行近百人没怎么折腾便全都安顿了下来。

    知县这时得到消息带着县中的官员赶来问候。韩冈没见他让黄裳穿着官服出去接待三言两语便打发了。

    不过这个知县倒也识做退下后就从县中找来了几名大厨为韩冈和他的随从们置办饭菜。

    韩冈梳洗过后匆匆吃过饭跟黄裳商量着要丢下大队自己先行一步。黄裳想要劝韩冈便问他:“驿馆中有多少马?”

    黄裳无奈一叹:“三十余匹。”

    这算是多了酸枣毕竟是京畿大县普通的驿站和军铺甚至连一半都养不了。

    “我是打算兼程赶去太原但什么都吃不住一千多里的路程。一天一百三五十里只消三五rì就能死大半。可想要一路换马沿途没有哪家驿站能支持得了?——人太多了!”韩冈摇摇头他出京时太急还是考虑得少了“我是去太原坐镇不是阵。十一二个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后面慢慢跟来好了。”

    韩冈和黄裳讨论带着谁先走。韩冈跟黄裳商量就是准备让他留在后面做领队。商议抵定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声传来。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怎么闹起来了?”韩冈吩咐了一名亲信出去查看。

    他明天就要赶着路纵马兼程正要睡觉养足jīng神听到外面闹起来心中便是不快。

    转眼就是一名在外守夜的班直进来报信“是过境的金牌急脚铺兵在城里换马的。看到了马厩里的马就大骂驿丞欺人太甚他身携军情急报连夜赶往京城报信驿中好马百十竟然只拉了一匹劣马出来充数。”

    “这马不都是我们的哪里是驿马?谁见过四尺三四寸的好马做驿马的?”韩信愤然道。

    韩冈一行带的马都是一流的不论是班直还是韩家的家丁都有好马骑乘其中自然是韩冈本人的坐骑最好。且都比驿馆中能用来当做铺递替换的坐骑要强——军马分三六九等好马通常就充作了战马只有下等的军马才会充作驿马。

    这些坐骑一同放在驿馆的马厩里被个懂马的铺兵看见而驿馆中却从中牵了一匹劣马出来给他换乘也难怪会闹将起来。铺兵虽卑微可带金牌的急脚递就不好欺辱了他身的紧急军情是能送到天子面前的。

    “枢副黄裳出去看看。”黄裳起身。

    “哪用得着你去?”韩冈笑着摇摇头“韩信!你出去一趟。问一问他带了什么军情报我的名……跟他好好说不要仗势欺人。”

    韩信恭声应诺韩冈又对黄裳笑道:“要不是今天出京后就紧赶慢赶坐骑耗了不少体力直接把我的马借给那个铺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城南驿也不敢贪墨了我的马。”

    天下铺递都归于枢密院管辖韩冈可是驿馆顶头司的顶头司当然不可能有哪家驿馆敢贪占他的马放在驿馆中只会用好料养着。

    但韩信刚刚接了韩冈的吩咐正要出去另一名在外值守的班直就进来了:“小人刚报了枢副的名那铺兵就嚷着要拜见枢副说是代州的故人。”

    “故人?”

    韩冈微微一愣这倒是有趣了。换作是陕西倒也罢了微贱时自然会有地位不高的故旧。可他到河东时就已经是经略安抚使掌控一路兵马一个铺兵哪里有这个资格自称故人?不过话说回来那铺兵既然敢自称是枢密副使的故人好歹应是有些底气的。

    韩冈努了努嘴一名曾经跟着韩冈左右、一同经历过河东的亲信就出去了。片刻之后他就转了回来。

    “可是熟人?”韩冈问道。

    “是西陉寨秦寨主的儿子。”

    “……秦怀信的儿子?都已经回河东了?”秦怀信去年死在了夔州路任让韩冈惋惜不已他的两个儿子韩冈都见过也的确算得是故人。只是变成了铺兵的身份却让韩冈很纳闷闻言便问:“是秦琬还是秦……秦……?”

    前任西陉寨寨主秦怀信的长子秦琬当初虽只有一面之缘却给韩冈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是个很聪明又有见识的年轻人rì后当能在军中有所成就。至于秦怀信的次子虽曾经代其父奔走报信还多见过两面可印象就是很淡薄了韩冈连名都没记住。

    “是秦玑。”亲信说道。

    ‘秦玑。’韩冈点了点头终于想起来了。

    “让他进来吧。”韩冈吩咐道。不管秦玑带了什么紧急军情他都有资格问一问。

    秦玑被领进来了。韩冈在他身已经看不到旧rì的影子。举止看着很是老成并没有在外面吵闹时的浮躁连相貌都有三十左右的样子。

    看起来这一两年间他是吃了不少苦才会让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下苍老了许多。

    看着一身铺兵装束的秦玑韩冈先是神sè黯然可紧接着心头便腾起一阵疑云:“秦玑你父秦怀信再差最后也做到了一州都监。纵然过世了身份还在怎么轮到你这个衙内做了铺兵?!”

    秦玑一听顿时眼圈就红了哭拜在地“想不到枢副还记得先父。”

    韩冈摇摇头:“你父也算是我旧部怎么会不知道?好了且起来说话。”

    秦玑擦了擦眼睛依言起身“小人跟在家严身边受庭训一直跟到。不过家严去世后小人就回了乡里。至于铺兵是前几rì家兄安排的。”

    “秦琬可还好?”

    “家兄现在忻州军中任指挥使尚幸军中的陈都监是小人父执辈过得还算可以。”

    ‘指挥使?’韩冈点点头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军中并不讲究庐墓三年比如边将遇父母丧无一例外都要夺情。秦琬回到乡中后没有官职的他能有一实差出掌指挥使也算不差了。且他能在这个节骨眼让秦玑做铺兵京也可见秦琬还是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多半是来找自己的。

    “你父是可惜了。我这一回回河东若要重整河东军除了刘舜卿就是你父秦怀信了。”

    秦玑眼圈又红了用手背蹭了蹭眼睛擦去了泪水哽咽的谢着韩冈的看重。

    “还是说说正事……”韩冈神sè严肃起来“你今rì带了什么军情来?”

    秦玑闻言脸感伤的神sè一扫而空。咬起了牙板着脸一一顿:“回枢副是代州知州魏泽降贼!”

    如同石破天惊。

    房中自黄裳以下连同班直和韩家的家丁全都怔住了。

    不知多少年没看到有知州一级的大臣降敌了?魏泽那可是诸司使一级的将领正七品的官宦任职州知州在朝中、在军中都不是那种一抓一把的普通角sè。

    尤其是一干班直更是一幅难以置信的神情。魏泽是京营出身过去在京城时地位和名气都不低。他们之中有好几个都见过魏泽。

    只有韩冈神sè不动在另一个世界几十年后投降的更多地位也更高区区一个知州还真算不了什么。

    “这事怎么传出来的?”韩冈平静的问道。

    “前几rì魏泽和几名叛贼被辽贼派到忻口寨劝降。”

    提起魏泽秦玑便是咬牙切齿但说话间却也有几分快意。知州降贼在大宋决不是件小事尤其还是转头就帮辽贼做事更是罪不可绾。少不了要牵连亲友。

    秦家世代在代北军中根基深厚魏泽在代州没少拿秦家的亲朋好友下手。这是现世报啊!

    韩冈没去多注意秦玑的心情沉着脸追问道:“忻口寨还没丢?”

    河东是由山脉和一串南北向的盆地所组成太原正是一个大盆地而在代州和太原之间的忻州这也是一个不过比较小。忻口寨便是忻州北界的关隘。忻州多山也多关隘本来就是太原北方的屏障只要忻州还在太原就不会丢。

    “现在多半已经丢了。”魏泽语气沉沉“小人不敢妄说军机但由于有代州在前的关系忻口寨一直以来也没有多加整修守不了太久。而且忻州兵力不足所以在小人出来前州中已经议论要放弃忻口寨守住秀容和定襄两城。”

    “糊涂!”韩冈脸sè一变“忻口寨守不住秀容县和定襄县就能守得住吗?!”

    将忻州主力放在忻口寨而忻州内部的空缺依靠太原的外地的兵马赶来填补。只要太原能派兵北支援完全可以稳守住忻州。除非……

    “可是太原的王.克臣不肯派兵?”韩冈问道。

    秦玑苦笑:“派了。”

    “多少?”

    “两千。”

    韩冈一声叹息。王.克臣他还以为他就是一个太原知府吗?

    对忻州韩冈已经不报希望了失去了忻州太原城北就只剩石岭、赤塘关等几处军寨。不过石岭关是太原的北界门户兵家必争之所亦是一等一的要隘倒是还留着一线希望:

    “希望他能守住石岭关。”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三)

    韩冈思绪沉沉而秦玑正战战兢兢。

    方才他在外面争马其实也是这秦玑近来受尽了白眼今天撞了以为驿站驿丞没把他放在眼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所以仗着金牌急脚的身份一下就爆发了出来。

    换作是普通点的官员撞了有金牌护身的急脚就算再不痛快也得让他一让。不过今天运气不好撞了是重返河东的韩冈而且已经升到了副枢密使。

    给韩冈留下个恶劣的印象还好说秦玑看他的模样应该不会有多少闲心来责罚自己。但方才是得罪了韩冈身边的人不说rì后没了进步的机会转眼就会有大麻烦。

    要怎么补救?该怎么补救?

    秦玑这辈子脑筋都没转得这般快过。

    韩冈紧抿着嘴苦思着要怎么弥补失去忻州屏障后的艰难局面黄裳等人都不敢打断他的思路。但秦玑却突然开口:“枢副可是担心太原的安危?小人倒是有一个办法。”

    韩冈抬起眼略带疑惑:“你说。”

    “代州一地多山。在辽贼打进来后有不少忠义的将士和乡民见局面已难挽回便纷纷避入了山中苦盼着官军能打回来。只要枢副遣人传话联络他们此辈必然俯首听命。只要他们在山里能打起旗号辽人就不敢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等到两军对垒他们甚至可以从辽贼背后杀出来。”

    秦玑说得头头是道黄裳闻言两眼一亮转头看韩冈。

    韩冈也在轻轻点头这可是标准的开辟敌后战场。

    若能做到也可稍稍缓解现在的压力。韩冈不指望他们能做到后世那般能包围起城市的汪洋大海但只要能牵制辽人的一部分注意力韩冈已经很满意了。何况他在正面自问再差也会比后世要强不会让士卒白白流血浪费宝贵的民力。多分一份力走韩冈这边就能多轻松一分。

    而且逃入山中的将士终究只是少部分真正的大头还是那些已经投降了辽人的军队。

    代州知州降贼下面的官兵有了领头的投降的自不在少数。不是魏泽人望多高而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最后就算官军打回来总有魏泽在前面第一个被砍头。总之对大多数士兵来说还以保住xìng命为重。

    只是其中首鼠两端的肯定是占了绝大多数。这跟当年的广锐军叛乱不同。那时的广锐军都虞候吴逵是在下狱后被部众救出来的。三千多广锐军卒都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心中怀着一股对朝廷的怨愤之气一心跟吴逵走到黑。而在现如今的代州有几个愿跟着辽人。韩冈代表朝廷松松口转眼就能倒戈一击。

    “而且还有为魏贼所诱投降了辽人的将士。”秦玑也在说着那些叛军“他们并不是真心降贼只是被逼无奈对朝廷还是敬畏和忠心的。”

    韩冈皱眉想着双眉向中间拧了起来:“联络到他们可不容易。”

    “小人愿往。”秦玑立刻高声喊道。

    韩冈想了一阵看看秦玑的神sè最后还是摇头“你带着金牌有重任在身怎么能随意离开?你且去朝中送信回来复命后到我帐下来我自有任用。”

    秦玑闻言大喜连忙跪下谢韩冈的恩德。

    黄裳冷眼看着秦玑的神sè变化。当秦玑跪倒拜谢的时候他的眼神便冷淡了许多甚至还有几分感慨。

    这算是入宝山而空手还的典型了。要是秦玑坚持去代州联系韩冈倒是敢用他了可惜心xìng差了一点诱惑都禁受不起怕是得不了重用。

    不过……黄裳又瞅了瞅韩冈自家的这位恩主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人选吧?

    “秦琬现在何处?是秀容还是定襄?”韩冈问道。

    “在秀容家兄受命在忻州城城防守。”秦玑立刻回答。

    秀荣县是忻州州治从地理看正好扼守住忻州盆地到太原盆地的那段山中甬道的北方起点。所以城防修筑得甚为坚实要强于东北面的定襄县城。但也正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忻口寨一破辽军的第一目标必然是秀荣县而不是定襄城。

    韩冈暗叹了一声秦琬的运气还真不好不过秦玑方才说所的父执辈眼下也应该在忻州不知他们能守几rì。但忻州还是得去一趟后方的势力不能白白浪费只是人数要大幅削减最多一两个人。

    韩冈的视线扫过房中除了自己的亲信就只剩下人高马大的班直。不过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谁也不搭腔。然而还是有人愿意为他分忧解难。

    “枢副!小人愿去忻州走一遭。”韩信向韩冈拱手一礼。

    韩冈盯了韩信片刻见他神sè坚毅才轻声一叹:“……这一路可不好走。”

    “小人明白但小人愿为枢副分忧!”

    “也罢小心一点就是。”韩冈不再阻拦他对韩信道:“你早一步去忻州。让秦琬放下手中军务去联络山中的残兵还有城中的叛军。”

    “小人明白!”韩信连忙行礼。

    “如果辽人已经破城那么你就什么也别过问了直接回来。”

    “诺!”

    韩信再一行礼韩冈最后吩咐道“你且先下去休息两个时辰等天稍亮一点就先走。”

    韩冈现在是三rì并一rì走快一点的话一天能走两百里。不过飞马急报速度则会更快一天四五百里是正常的只要马能换得及人的体力能跟得就行。

    韩信告罪之后就下去了。韩冈转头对仍在屋中的秦玑道:“你那个哥哥做指挥使是屈才了。”

    “吾兄才干胜小人十倍。”秦玑虽然不知道韩冈为什么会冒出这一句评语但他的回答很诚挚因为那是事实。

    韩冈很欣赏秦玑背后的秦琬。当年他就把那个年轻人的名给记住了现在看看果然是不简单。

    能把秦玑弄来做铺兵这个想法也算是别出心裁普通人想不到的。金牌急脚身携紧急军情一向是逐程换马逐rì换人不可能一人从头跑到尾。秦玑能拿着金牌从忻州一路跑过来根本就是不合规矩虽不是没有例外但一向难得而秦琬偏偏能为他铺垫好。

    忻州直面敌缨秦玑这个从忻州来的铺兵掌握了第一手情报到了京城中必然成为关注的焦点。以韩冈对章惇的了解多半会直接将人招进院中去询问忻州的近况——纸面的永远也比不亲历者的述说来得直观——只要在东府、西府里面走一遭回话合人意就不会有人想着再治他的罪甚至能捞个官做。

    就算在最坏的情况下忻州不保秦玑也没有在京城中撞一个好的际遇更甚者还落下一个罪名但他到了京城好歹也能保住秦家的一点血脉。

    金牌急脚一事不需要多大的权力却需要手有足够深厚的人脉。秦琬就是那等有能力也有声望、却偏偏官职不高的特例。有头脑有手段这样的人才极之难得。相对于老迈的宿将韩冈倒是愿意多提拔如秦琬一般年轻有为的将校。

    不过要想被越次提拔关键还是看秦琬他能立下功劳?韩冈不会因为看重某个人就坏了规矩就看他能拉回多少人了。给人一个机会这就是韩冈看重人的做法。

    又一问一答的说了几句韩冈便让秦玑继续路赶入东京天亮的时候正好能看到开封城。他另外还遣了一名班直与秦玑随行算是为其保驾让他能在两府的宰执中露一个脸。

    秦玑感激涕零的拜谢过韩冈后便出去了很快就听到了一阵马蹄声逐渐远去。

    “枢副怎么不问他雁门和代州是怎么丢的?”黄裳在韩冈身边问道。

    “说不清楚的事。rì后有的官司要打哪里有时间查问?”韩冈叹了一声:“而且秦玑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得到秦琬的提醒了谨言慎行肯定是少不了要吩咐的多半还被叮嘱不要多嘴。要不然方才他应当主动提起代州的事。”

    黄裳先是一愣转而就是勃然作sè:“他竟敢隐瞒!?”

    韩冈不以为意:“事关天子秦琬怎么敢让他的弟弟乱说话?”

    黄裳脸sè数变最后一叹:“究竟是怎么丢的?”

    “你知道吗京官出外任官必然会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黄裳皱眉想了好几条都觉得不对最后放弃了问韩冈“学生愚钝想不出来。敢问是何事?”

    韩冈没回答却转向身边的班直:“黄奇你应该知道。”

    年轻的班直侍卫苦思片刻犹犹豫豫的说道:“……可是置办家业?”

    韩冈一笑:“正是如此!”

    原来是刮地皮啊!黄裳恍然。也难怪自己想不到还是比不京城中土生土长的开封人。终归是见识少没经验。

    京中虽好但开销也大京官往往穷困。出京就任地方的官员哪有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到了代州后魏泽等人恐怕也不知放出去了多少回易的商队来。捞一笔就可吃十年。

    但黄裳还是不敢尽信:“可魏泽应该知道轻重不至于会为了钱毁了边防才是。”

    “他当然知道轻重。不过能不能控制得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刘舜卿、秦怀信都是在边关做得长久回易的一切情弊早就了如指掌能稳稳的把握得住。但魏泽呢?还有他任用的商人呢?

    商人的节cāo不好说魏泽等人的能力更不用说。初来乍到却只想着奉承皇帝、清洗前任旧部以及赚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正常情况下就算官职调动继任者也不会将前任留下来的官吏给一网打尽必然还要留下一批熟手。不过变成了秉持天子之意的魏泽自然不会守那等陈规。没了熟悉内外事的官吏任凭一群商人来往内外而不加监视最后怎么会不生乱子。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罢了。”韩冈笑说道但这个猜测的根源是来自于后世的那几位做了皇商的晋商。虽然韩冈并不打算打击一大片也清楚忠义之人依然是大多数可树大有枯枝总是会有败类的只是不便明说“还是等到了太原就能全明白了在这里多猜也没什么意义。”

    黄裳闻言起身:“那学生就不打扰枢副安歇了。”

    韩冈点点头:“早点睡觉明天还要路呢。”

    只是话出口就不禁皱眉‘路’二似乎不太吉利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586/ 第一时间欣赏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作者:cuslaa所写的《宰执天下》为转载作品,宰执天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宰执天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宰执天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宰执天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