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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四)

    城外终于平静了下来,但忻州城中依然紧绷着。

    几天来绕着城东冲西突的辽兵突然间消失不见,在城头上枕戈待旦了半月之久的守军们,自然是一头雾水。辽军的消失,在人们眼中,。

    一名披挂着全身浸铜铁甲的军校趴在忻州城头的雉堞上,向城外张望着,在他身旁,套着同样式样的甲胄的军校,则抬头看着悬浮在二十丈空中的飞船。

    如果是熟悉军中武备的人来看,只从甲胄的式样和纹路上,就看得出两人都是指挥使一级的军官。他们正好分派在城西守卫城门和城墙。

    一人身高六尺有半,肩宽体阔,虬髯横生,极是威武雄壮。有他的对比,旁边的一个也有六尺身高的军官,却是一点也不显出众了。而且矮一点的军官肩膀又窄了点,相形之下,便是更显得jīng瘦。

    削瘦的军校从飞船上收回视线,半天过去了,飞船上都没传下消息来,看起来辽人真的是不再附近了。他皱着脸、皱着眉,问道:“要不要出城看一看?”

    “直娘贼的,出他娘的城呢!”高个子军校粗大的手指,指着城外近处的村庄,“没看到那边村子里的烟。忻州城外的活人除了辽狗还会有谁?”

    “可要这真的是辽狗的陷阱,那他们为什么还能让烟冒起来?”

    “谁知道辽狗怎么想的?撞上个蠢货也说不定。”

    瘦军校摇了摇头,这就是强辩了。不论在大宋还是在辽国,没哪个将领会蠢到一边埋伏,一边还生火做饭的。就是有蠢货,可下面终究还是有jīng明的人。

    “我看还是报上去吧,去那个村子看一看究竟,好歹也能放心一点。”

    “要是报上去,贺知州肯定会说了,‘那你们俩就去查看一下,探明之后速速回来禀报’。”高壮的军校提着嗓子,学着知州说话的声音,惟妙惟肖,接着脸一板:“你去还是我去?!”

    “……那还是算了吧。”瘦军校叹了一声,又摇摇头,“反正其他几面城墙都能出人,也没必要先出头。”

    两人可都不愿去送死。以忻州城中的军力,若是出城碰上了辽军,那是必死无疑。若是换做一个有人望的知州,为他拼一拼命倒也没什么。可现在的知州?还是为家小守住城才是正经!

    且不说出城,就是这些天来,辽军在城外来来往往的劫掠乡中,都把忻州上下吓得够呛。辽人是不擅攻城,可秀荣县已经六十多年没修过城了,被雨水淋坏的墙体就有好几处。

    忻州州治所在的秀荣县,虽然正当要道,可惜的是北有代州、南有太原,绝大多数的军事资源都被两个战略要地给吞吃掉了,正当中的秀荣县城——也就是忻州城——只有残羹剩饭。

    而想要靠本地的财税整修城防和军事,库中没那份多余的钱粮,让商人富户报效,更是不可能,毕竟是北有代州、南有太原,夹在中间的忻州加固城防、整备军力做什么?有哪个能想得到代州会有破关失城的一天。

    “唉,换作是韩学士和陈知州在的时候,哪还需要俺们在这里担惊受怕?”

    “若有韩学士在,代州怎么会丢?不说韩学士了,就是有刘太尉在,代州也不会丢啊。”

    “少说两句吧。”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贺知州可要来巡城了。”

    两人连忙回头,说话的是个二十四五的年轻人,坐在支撑敌楼的一根大柱下面的柱础上,四平八稳的。他没有穿铠甲,头盔也没带,白巾裹头,一身结束整齐的白sè军袍,在人人贯甲、身着赤sè甲衣的城头上很是显眼。

    不过他手上能把脸埋进去的粗瓷汤碗更是显眼。他稀里胡噜的往嘴里倒着掺了醋的汤饼,说话却一点不耽搁,“知州身边小人可不缺,要是你们说的话给传到知州的耳朵里,赶明儿赌桌上可就没人给俺送钱了。”

    听到这个年轻人说话,两个指挥使立刻jǐng觉的收了口,左右望望,附近也没什么人。松了口气稍稍放了心,凑了过来,搓着手叹道:“秦兄弟,其实若是有令尊秦老寨主在,好歹雁门寨不会丢啊。”

    “少打岔,把欠俺的赌债还了再说。”秦琬横了陪着笑脸的两人一眼,手一翻,把最后的一点汤水倒进了肚子里。用手抹了一下嘴,放下了面盆般的海碗,恨声说道:“雁门丢了、代州丢了,忻口寨也丢了,都这时候了,说这话有屁用啊!”

    秦琬的话不中听,高瘦二军校也不着恼,那是再真切不过的事实。论起弓马,秦琬只是平平,但眼光见识却让身边人人敬服。

    秦琬倚仗做忻州都监的老父执为靠山,一来就占了个好位置,本身却没有出众的武艺,一般来说很难会被被同僚所接受,可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来忻州后不到半个月,上上下下的一干袍泽对他都服气得很。没点本事,怎么能把秦玑赶着趟儿弄去做铺兵,还是配着金牌的急脚?

    “秦兄弟。”两位指挥使贴着秦琬坐了下来,“按你说,这城外的辽狗怎么突然不见了?是陷阱还是真的走了。”

    秦琬让亲兵上来将碗收走,舒服的伸长了手脚,“当然是走了。”

    “但外面大王庄上的烟呢?”高个子军校立刻诘问道。

    “那是骗人的!最多也就三五百人。那点人,只是拿来盯着忻州城,省得我们在后面给攻打赤塘、石岭两关的辽狗坏事。若是出动全军出城,说不定能把他们都吓跑掉。”

    “……那辽狗去了哪里?”瘦军校问道。

    “南边。”秦琬挪了挪身子,让太阳继续晒在身上,“大概是打石岭关和赤塘关主意。”

    “怎么可能?!雁门关是辽狗趁人不备才攻下来的。现在哪还有可能攻下石岭关和赤塘关?!”

    “石岭关、赤塘关、百井寨。从忻州往太原去,一路上都在山谷中,关隘军寨倒是不少,但你们说说,这些关隘在太宗皇帝后修过几次?庆历年,石岭旧关后修了一个烽火山城,赤塘关也将坏掉的城墙重新版筑,仅此而已。”

    “忻州城不也几十年没修过了。辽狗真要有攻城的本事,直接就来打忻州城了,绕什么路?”

    “只有去打石岭和和赤塘关,辽军才有希望攻下忻州城。”秦琬没多解释,反问道,“派了两千人来支援忻州,你们说那位王经略会怎么安排太原的人马?”

    “……怎么安排?”

    “石岭关支援两千,赤塘关放两千,百井寨再放一千,从忻州到太原,逐寨分兵把守,一直守到太原城。”

    “不至于吧?!”瘦军校大惊,。

    “不可能的。”高个子军校摇头哂笑。

    “王经略真要够聪明就不会只派两千人来忻州了,要么干脆不派,要派就少说也该有两万兵马。”秦琬摇摇头,“现在也只能求他不会这么做了。”

    “两万?太原都没这么多兵马!”

    “所以说干脆就不派啊。就是两千援兵不得不派,也应该直接将那两千人放在石岭关上。”

    石岭关属于忻州,赤塘关属于太原府,两个并列的关隘,相隔只有二十多里,互为犄角之势。守住两座关隘,太原可保无忧。但太原府支援忻州的兵马并没有放在石岭关上,却送到了忻州城来。换作是秦琬,他绝对不会这么做。忻州城中不缺这两千人马,缺的是一个屯有重兵的后方。若能以重兵稳守两关,辽军的动作不会这么肆无忌惮。

    “忻州跟代州太近了,又没有关山险阻,本来就难守。既然没能及时守住忻口寨,就不用指望能保住忻州全境了。若是只能守住秀容、定襄两城,多两千兵马跟没多一样。还不如用重兵稳守住石岭关和赤塘关,护住太原。有石岭、赤塘两关在背后,忻州城守上一个月不成问题。有一个月的时间,援兵早到了。”

    秦琬正说着,城墙的另一头隐约的有一队人走近,两名小卒张张惶惶的跑了过来,“太守来了,太守来了。”

    一高一瘦两个指挥使连忙直起身,秦琬也猛地跳了起来,闪进敌楼,唤过两名亲随,让他们将硌手硌脚的甲胄帮忙给披挂上。

    秦琬整理着衣襟,心中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他已经不准备在忻州城待了,若有可能,他今天就准备离城。这些想法他没有对外人说,只告诉了兄弟秦玑。

    秦琬的父亲秦怀信还没升到能荫补子孙的地位就病死在夔州路上,历年来积攒的功劳也还差了那么一点,秦琬之前所立下的功劳让他晋身了武官。只不过是杂阶,离品官还差了一级,也就是所谓的不入流。

    以三班差使充任指挥使,是委屈不错,但放在秦琬身上,还是多亏了在军中有长辈照顾。否则指挥使位置那么多,凭什么他就能出任最jīng锐的一个骑兵指挥的指挥使?——军籍簿上兵额五百一十三,北方军中大多数的指挥差不多都在这个数字上下,但实兵数目能达到三百七十人之多的骑兵指挥,可是凤毛麟角!即便当年韩冈在河东合兵为将,各将中的一个步军指挥,平均也不过四百上下的样子,骑兵指挥通常更是只有三百。

    只是秦琬如何甘心?秦琬打算将手下的人马拉出去,他对代州地理了如指掌,父亲秦怀信在代州又有声望,他去了代州,以带出去的骑兵为核心,拉起一彪人马不成问题。骑兵困在城里,战马白白消耗粮草不说,等到了围城rì久,说不定还会被杀了吃肉,太浪费了。

    只要一个都的骑兵就足够了,忻州和代州之间大道小路不知有多少条,想要躲着辽军走,对秦琬来说并不是难事。

    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说服知州。

    整理好衣甲,秦琬出了敌楼,望着渐走渐近的知州一行,他深呼吸几下,将心神安定了下来。

    该怎么说呢?不过是富贵险中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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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五)

    这一rì,刑恕自国子监出来,便向城西走。出了内城,小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一处不大的院落前。

    遣了伴当上前叫门,司阍却说主人不在家。刑恕皱着眉,想着该到哪里去找人,身后就听着一声唤:“刑和叔?”

    刑恕闻声回头,英俊倜傥的蔡京正从巷口过来。

    “元长兄,还以为你在家呢。”刑恕大喜上前,笑意盈盈的行礼:“幸好会来得巧,差一点可就要空跑一回了。”

    刑恕长袖善舞,到处都有朋友。蔡京跟刑恕也有些来往,只是交情也谈不上太深厚。今rì见刑恕如此殷勤,就知道绝无好事。不过蔡京为人圆滑,不会随便得罪人,请了刑恕进门落座,上茶寒暄之后,方问道:“和叔此来可是有何指教?”

    “唉。”刑恕苦笑着一声叹,“元长勿见怪,刑恕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rì是特来求情的。”

    蔡京略一思忖,便大致有了底:“和叔是为了国子监的事?”

    “元长你都听说了?”刑恕似是有些吃惊的模样,随即又是恍然,叹道:“不愧是御史台。”

    “和叔是想找元度吧?”蔡京道,“可惜舍弟已去了平章府上。”

    “令七弟可不好说话。”刑恕唉声叹气,“刑恕是打算先请元长做个中人,方好向元度求个情面。想不到,元长你在御史台都听说了。”

    ‘鬼才相信。’蔡京肚子咕哝一句,很无奈的看着刑恕:“做中人好说,这一事大事化小最好。但怎么就能吵起来了?”

    “是啊,怎么就能吵起来呢?”刑恕再一次长叹息,“这下是如了韩枢副的心意了。”

    蔡京眨了眨眼,没去附和。

    韩冈临走前将程颢的弟子荐去了国子监,让皇后亲下了诏。程门师徒不便拂逆皇后,都答应了下来。只是他们实在与其他新学门人合不来,才几天功夫,从经辩变成了争吵。尤其是今天,闹得最厉害,午中会食时大吵了一家,几名程门弟子舌辩群儒,好生的了得。

    但蔡卞这些个在国子监中教授弟子的新党,自是不会将胳膊肘向外拐,更不会乐见。若是给报上去,让程颢的几个弟子被国子监赶出来,一辈子都能给耽搁了。

    刑恕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对那几个同门实在不想搭理,却也不得不来做个样子,“前些rì子,嵩阳院中就有一群糊涂鬼想着叩阙上,尚幸给大程小程两位先生拦下来了,没翻出大浪,只有一点余波。不过在下也听说了,这件事都给传到了宫里面去了。若是今天的事再闹到皇后那里,事情可就难化解了。”

    “我是不看好你的那位老师,别看韩玉昆现在不在京城,等他回来后,照样能翻过来。偏偏还带了些不稳重的弟子来京城,”蔡京摇头,“张明诚病殁,苏昞接掌横渠院,可是喊出了‘功成便是有德,事济方是有理’;韩玉昆也说道理要‘以事验,以实证’。相比起气学来,二程之学,未免太重口舌而少实证。”

    “韩枢副自出机杼,常人所难及,但他意yù让学生从自然中自寻大道,却是强人所难。大道渺茫难寻,还是得贤者传道来得方便……何况韩枢副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得来。辽人可是都在南下攻打忻州了,还不知能坚持几rì。”

    “再这样下去,不等他回来令师就在京城里待不住了……”

    俗谚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可不论是王安石,还是程颢,在学术界的地位上,都是绝对的虎狼。韩冈这只猛虎离山,留下的空间自然免不了会给抢走,当他回来后,不一定能将丢掉的地盘给抢回来。所以韩冈临走之前,才荐了程门弟子入国子监,就想挑动两家相争。人人都能看得清的事实,却还是让他如愿以偿了。这是韩冈jiān猾,还是某些人太愚蠢?

    蔡京理解不了所谓对大道宁折不弯的坚持,更没有兴趣去理解,他对刑恕道:“好了,这事也不是你我能掺和,至于今天和叔你的事,等舍弟从平章府上回来,我会跟他说的。和叔你也可以放心,好歹他们是韩玉昆荐入国子监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刑恕起身谢过蔡京,再坐下来时,眉宇间的沉重看着就少了许多。蔡京耳目灵通,人又jīng明,对刑恕的为人和行事有所了解,暗赞他演技倒是好。

    解决了心中事,刑恕笑问道:“元度今rì去平章府上,可是为了给太子开蒙的事?”

    皇太子前rì出阁读,王安石和程颢都开始了他们的课程,不过教授已有根基的弟子和给童子开蒙完全是两回事。虽然两边都是很做了准备,可王安石和程颢教授的课程,对皇太子来说依然是艰深了一点。这在京城里面,也成了最新的笑话,据说皇后那边很是不高兴。

    “蒙学有蒙学的教法。平章虽说是博通六经、深明义理,但教五六岁的孩童读,可不是那么容易。”

    “要说难,哪个不难?难道大程和韩玉昆曾给孩童上过课?只是没转过来而已,过几rì就好了。韩玉昆也没做过塾师,还不是亲自编写蒙,听说关中的蒙学中,有《乡礼》、《三字经》、《算术》、《自然》,大半是他编写的。”

    刑恕摇头:“气学蒙的课程太多了,须知贪多嚼不烂。蒙学是扎稳根基,当从一字一句着手。现在囫囵吞枣的塞进去那么多,既非圣人之言,也非圣人之学。rì后想要学以致用,却是难了。”

    蔡京笑着:“总比江西只学《邓思贤》要强。”

    刑恕一笑点头:“说得也是。”

    为什么江西号为难治,就是因为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在律法上还不如治下的百姓熟悉。一个是学四五经开蒙,另一个则学《邓思贤》这样的法律教材识字,当然不是对手。

    “亲民官只要教导百姓遵从王法就够了,以《邓思贤》受学,平rì里与邻里相争如斗鸡,上堂又一争口舌,乱了尊卑之序,更是败坏了风俗。”蔡京严肃起来,正sè说道。

    刑恕神sè也同样严肃:“正人心,厚风俗,此是治世之道。教人以讼辩之术,人人好胜相争,虽兄弟亦不肯相让。如此,家无宁rì,国亦无宁rì。”

    在士大夫的普遍观点中,平民百姓知法懂法,连四尺童子都能在庭上舌辩,自然是对地方的教化不利,坏了一方风气。

    百姓要对王法有足够的敬畏、尊重和信仰,这远比知法懂法更重要!

    ——说白了,一旦了解了朝廷律法,草民都能利用其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这当然让高高在上的官员头疼不已。更不用说许多亲民官本身还没足够的律法常识,若是在庭上被草民驳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岂不是伤了官人们的体面?

    当然,后面的一段只有少部分官员能深刻入骨的认识到这一点。大多数士大夫只是习惯xìng的将百姓知法和有伤风俗教化等同起来,将这一观点视为理所当然。

    蔡京和刑恕并不是普通的儒家士大夫,诸子百家之学他们皆能了然于胸,韩非子的法术势,他们一样熟悉。对于世间的观点,其实是不屑一顾。

    ‘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就像汉高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公诸于世,以简练公正而得民心。

    ‘术者,藏之于胸,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yù见。’犯了什么罪,要受什么罚,这是法,让百姓明白这一点就够了。但江西蒙学中教授的《邓思贤》,却是律讼之学,是运用法的术,不能让百姓知晓,而必须当cāo之于上。

    只是儒门子弟怎么能用法家的话来做论据?‘主卖.官爵,臣卖智力’,这样的君臣关系,无论如何儒臣都是不可能接受的。纵然韩非子说得再鞭辟入里,也不能宣之于口。

    两人相对着摇头一叹,跳开了这个话题。

    “不过韩枢副编写蒙,其所图甚大,所谋亦是甚远。”刑恕说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之后且不知,一二十年后,关中出来的士子,可都是一片声的格物致知了。”

    蔡京眯起眼睛:“现在都已经是枢密副使了。别看今天国子监中吵得一塌糊涂,等过些年韩玉昆做了宰相,将新学一股脑的打翻,换成了气学做大堂,到时候,一般儿都是天涯沦落人。”

    “谁说不是?”刑恕又是一叹。

    蔡京曾经在厚生司中做事,韩冈、苏昞所代表的气学,还是比较合他的口味。毕竟蔡京是靠才干出头的,虽说他现在是言官,但他可不会瞧得起身边的同僚中,那几个只有一张嘴的废物。

    功成有德,事济有理。

    若韩冈这一回能功成事济,那德和理,便就在都他的手上了。

    只是忻口寨难保,忻州亦难保。河北那边打得血流漂杵,更无法支援河东半点。

    蔡京疑惑起来,这一回,韩冈真的能功成事济?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六)

    【这是昨天的份,今天的一更在明天早上。】

    自酸枣重新启程,韩冈丢下了大队,带着十几名伴当便向着太原紧赶慢赶。

    一路穿州过县,兼程并道,rì出即行,rì落而不止。在出发六rì后,便抵达了威胜军的铜鞮县【今沁县】境内,离开太原就只剩下两天的行程了。

    只是离行程的目的地太原越来越近,韩冈一行人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从北面过来的信使越来越多,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情报也越来越危急。

    尤其是太原府的王.克臣,他是一天一封求援信,雪片一般的飞往京城。由于军情用了太多的铺兵,马匹更是都被换了,路上走得再急,抵达威胜军的时间也硬是比韩冈计划中的多消耗了一天。

    而且据最新的军情,辽军已经占据了忻州,州中到底还有几处城寨没有陷落,被堵在石岭关上的官军斥候那边并没有确切的消息送回来。只是从情理上说,忻州州治所在的秀荣县,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就陷落。

    计算时间,韩信正在赶往忻州的路上,若是遇上了辽军,恐怕会难以脱身。这让韩冈很是为他担心。河东的军事形势恶化得太快,让韩冈始料未及。

    辽军现在的动向对太原的威胁xìng越来越大,石岭关下据报已经集结了辽军重兵,虽说石岭关是险关要隘,但也不是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枢副。可是在担心太原?”

    黄裳被韩冈留在后队,现在跟在韩冈身边的幕僚,是田腴,也是气学三字经的作者之一。田腴察言观sè也有了些许经验,看见韩冈脸sè沉重,就知道肯定又是在想河东的事了。

    “我是担心啊,这一仗打下来,河东百姓今年的口粮还不知在哪里?”韩冈轻声叹,“今年明年,河东可能会出大事。”

    虽然方才并不是考虑的这一事,但将帅为一军之胆,韩冈不想在下属面前表现出对战局的担忧,宁可说些民生方面的闲话。

    已经是chūn时,野外花开遍地,官道下的田间地头都能看到农人忙碌的身影。暮sè下,多有扛着锄头、赶着牛羊回家的农民,依然安详如素。可想想太原以北,已经沦陷的国土,那里的百姓逃难还来不及,如何还有心思去料理自家的田地。

    “只要能及时收复代州,还有可能补种,而且朝廷肯定会发给赈济的。今明两年的钱粮,只要枢副上表申请,朝廷自无不允之理。”

    看到田腴考虑起如何避免河东缺粮的损失,韩冈微微一笑,但立刻又沉下脸来。其实现在最让他担心的并不是河东百姓下半年的口粮,也不是石岭关,而是赤塘关。

    当年宋太宗在夺占了太原之后,又将目标放在了北方。当他会兵准备北上,却被石岭关给挡住了去路。官军几次攻城不果,宋太宗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着攻打石岭关,jīng锐却潜行向西,一举攻下了赤塘关。

    同样勾连南北,赤塘关和石岭关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区别,攻下了其中任何一座关隘,就意味着已经打通了南下或北上的道路。但作为关隘,赤塘关的防御水平远比不上石岭关。从自然生成的地理条件,到人工修建起来的城防,都差了不止一筹。

    若是辽人学太宗赵光义的故智,夺占了赤塘关,形势将变得极为恶劣,甚至有可能会难以挽回。尚幸辽人毕竟不擅攻城,想来事情还不至于会向最坏的局面发展。

    将担心放一边,韩冈打马直行。当一行抵达威胜军郡治的铜鞮县城时,天sè已晚,城门也已经关闭。

    一名伴当上去喊话。看到韩家的伴当只是在城下喊了两声,又将身份凭证送了上去,城门就被打开了。田腴就有些咕哝:“防卫不算严密啊。”

    “那是之前已经遣使传过话了。沿途州县早就知道我会经过此处。”

    之前经过的几座城市,都是不巧在白天经过,进城时没有受到阻碍。但换成了宵禁中的城市,可能就不一样了。不过实际情况是两回事。田腴本以为会有些波折,但看到城门官都从城中跑了出来,倒是吓了一跳。

    韩冈出京时走得太急,身边的人手不足,整个制置使司的架子都没搭起来。黄裳带着大队在后,身边也就一个田腴,已经跟了很久了。

    因为韩冈的举荐,田腴得到了一份官职。不过并非流内品官,而是一个上州的助教,有俸禄,无品级。虽然田腴只是文学好,可换作到了制置使司的幕中,做个文书,打理一下手边的杂食,田腴也不至于这些小事都做不到。

    而且到了太原情况就不一样了,韩冈在太原的门生故吏甚多。且王,克臣终究不可能将整个衙门全数清洗,借调几个熟悉的下属也不成问题。

    “知军和知县都吩咐下来了,只要相公一到,就立刻通知他们。”监门官殷勤且恭敬,弯腰低头,为韩冈牵着马。

    韩冈并没与监门官多闲话,直接放马进入了城中。

    比起还算缓和的乡间,城中气氛则多了许多了临战前的紧张。方才在官道上,一路看到的客商不及往年的三成,而在城中,犹在街面上的普通百姓,也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街道两边的酒楼茶肆里,灯火照耀下,多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却少了应有的丝竹弹唱。

    天sè已晚,韩冈很快就在城中的驿馆安歇下来,得到消息的知军、通判和知县等大小官员纷纷赶来拜见。韩冈出去见了他们一面,多说了几句话,让他们着意安抚人心,并要准备好钱粮。威胜军驻军并不多,加上之前河东出兵援助,韩冈也只要求做好粮草和军械的准备。当然,城防更是重点。

    虽然明rì要还要早起,没有时间多耽搁,可韩冈为制置使,必须得到州县的支持,不能不为此多花上一点时间。

    寒暄过、叮嘱过,送走了一众官员,韩冈赶紧上床休息。只是他睡下了还没半个时辰,外面就是一片的嘈杂声。韩冈脾气一向不错,但这也并不代表他没有起床气。板着脸在客厅坐下,便领着客人们鱼贯而入。

    州里的知州、通判、判官、推官、参军,县中的知县、县尉、主簿,全都挤进了小小的厅室中。

    看到他们脸上的神sè,韩冈彻底的清醒了,情况不对。威胜军的知军现在是一脸恍恍惚惚的神sè,仿佛是陷入噩梦之中而无法清醒,进门时甚至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儿就一头栽倒。

    “怎么了?出了何事。”韩冈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威胜知军却好像忘了词,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枢副!”田腴声音嘶哑,在旁替他说话,“辽人攻破了石岭关!”

    厅中一片寂静,就连韩冈的一行伴当都停了动作,仿佛凝固了。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太原的门户啊!

    韩冈没有发怒,甚至有一瞬间,他感觉这件消息当真是荒谬绝伦,“辽人怎么做到的?!”

    韩冈当年遍巡河东各军州,太原的北面门户他也经过了好几次。韩冈可以百分百的确定,两座关隘中,石岭关的城防体系要比赤塘关更为完备,也更加难以攻破。没道理石岭关破了而赤塘关安然无恙。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半天,威胜知军小声的说着:“石岭关隶属忻州,赤塘关则是太原的。”

    韩冈不敢相信王.克臣会因为石岭关属于忻州而不放在心上,他低喝道:“王.克臣是河东经略!”

    威胜知军连忙改口:“下官也只是猜测,是猜测。”

    “可能是军队败坏了。”通判倒是敢说,“自枢副返京后,新来王经略将学士留下的将校一个个投闲置散,只用了一批无能之辈。这一下子全都露了底。”

    王.克臣在经略安抚使任上丢了河东半壁,即便他是英宗皇帝的亲家,也逃不掉罪责。这个罪他能背上一辈子。

    韩冈在河东,空闲时练兵不辍,赏赐也没停过,也提拔了好几个有才干的年轻军校,河东北方的军队战斗一流,完全不需要韩冈cāo太多有的心,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但换了王.克臣就任后之后,情况就变了。

    平心而论,论起在军事上的用心,王.克臣并不下于韩冈,甚至犹有过之。韩冈在京城也有听闻。每逢校阅必大开府库,从将校赏到参加校阅的保甲乡兵,可他在军事经验和常识上的匮乏,让练兵成了表演,越是会演戏的,得到的馈赏越多。加上王.克臣本身的倾向xìng,也让那些在韩冈时代得到重用的将校受到排挤,很难再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或许这些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新的平衡重新建立起来。到时候,军队之中的混乱也能够平息,可惜辽人没有给他们这个时间。

    韩冈现在距离太原还有两rì的路程,但在辽军破关的情况下,他很难跨过这最后的两百里地。

    是兵行险招?还是稳扎稳打。

    这必须要有个决定。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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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看看左右。

    厅室之中,人心惶惶,甚至还有好几个面sè如土的。厅中人虽多,又已是chūnrì,但还是让人感觉到了冬天的刺骨深寒。

    只是议论了一下石岭关为何被破,好像倒是把人都给吓到了。

    如果仅仅是太原知府的私心那还好说。但若是河东军内部的问题,导致了战斗力的急剧下降,可就完全不同了。只要明确了这一点,当然会让每一位河东文武官员都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尤其是威胜军,从太原南下,可就是这里了。而直攻东京开封,占据世间最为富庶繁华的城市,对任何北虏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枢副,当速向朝廷请求援军!”威胜军知军急声说道。

    “这是自然的。石岭关到底怎么破的,为此寻根究底也挽回不了,先挡住辽人才是正经事。不过援军之事诸位可以放心,我出发时,枢密院已经在调遣人马,此时第一批应该已经启程了。”

    韩冈的话让众位官员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依然是悬在喉咙里。援兵能不能赶得及,这还真不好说。毕竟太原近而开封远。

    “那河外的兵马也得调回来,还有西军……”威胜军知军正说着,却不意发现韩冈瞥过来的眼神冷厉如刀,心脏猛地抽了一下,慌忙停了口,战战兢兢:“下官逾越了。”

    韩冈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放在心上,不必在意。可一众官吏哪个会当真,全都不敢再开口了。

    十余人环坐厅中,却悄然无声。只有韩冈意态自如,喝了一口茶,只听他悠然叹道,“这一回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后唐庄宗莫名其妙就败了。”

    韩冈的话说得让人莫名其妙,这不紧不慢的态度也让人听着上火,威胜军的官员惶惑的眨着眼,都不知该如何接口。

    “难道不是‘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田腴念着欧阳修的评语。河东的败局在开战前就已经决定,至少前一句正好能印证得上。

    “那是国败,而不是军败。后唐庄宗之胜,胜在上下一心,其败,是败在失了军心。若军中将校皆忠于庄宗,仅仅是李嗣源、石敬瑭有反意又能作何为?北面的几个知府知州是否私心大过公心且不论,仅仅是将帅无能,难道其他人就没有问题?”

    韩冈从身边的一名班直的身上抽出一柄腰刀,刀身上黑白纹路交织如花,识刀之人一看便知这是柄镔铁宝刀。

    拿着刀,对着众人:“若是以刀来比官军。提刀的手是朝廷,将帅是刀柄,朝廷控制着将帅,而决定刀砍向何处。而士卒是刀锋,士卒越勇猛,刀刃也就越是锋利。一把名刀在手,便能万军辟易。而刀身呢?那是什么?”

    将帅和卒伍之间是些什么人,答案人人知道,但厅中却没人开口。

    “是杂阶的军校?”威胜军知军好歹给了韩冈一个面子。

    “正是!刀身脆弱不堪,即便锋刃再利,也一样排不上用场。若是刀身坚固,则锋锐差一点也无妨。”韩冈笑了一笑,“你们也许不知道,马刀和斩马刀并不算锋利,甚至还有些钝。但刀身坚实,一刀下去,就算碗口粗的木头一样能砍断。若是杂阶的军校得力,这一仗不会打得那么难看。只是换个将帅,一两年的功夫,能跟皮室军打得有声有sè的河东军,哪至于就变成了废物?!”

    韩冈想说的是从队正、十将、将虞候,到都头、指挥使这一干不入流品的杂阶军校,也就是后世的士官。士官不得力,使得将帅们对战斗力的影响过于深重,而大宋为了防备五代之患弄了个‘将不私军’出来,这就使得一支军队的战斗力随着将领的变动,而急剧波动。

    韩冈一直都认为自己很重视参谋和士官制度,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在河东的时候,在这方面做得实在太少了。

    将为一军之胆,也是首脑,而下面的军校则是骨骼、血脉。当有能力有声望的将校纷纷被夺职、左迁,剩下的士兵即便依然jīng锐,也不过是一堆排不上用场的死肉罢了,何况换上了一群废物,士兵们的战斗力如何可能保持下去?人心都散了。..

    这是世间的通论,之前韩冈和黄裳、田腴讨论代州之失时,也正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犯了大错误。一个合格的组织体系,至少不能将希望放在一人的身上。

    封建军队在组织力上与近代军队有着天差地远的距离,参谋体系以及士官培训制度便是其中原因之一。

    “明明士兵们都有不弱的战力,甲胄兵械更是当世无双,但仅仅是将帅无能,却变得人见人欺,连险关要隘都没守住,这并不能视为理所当然。”“在幕中,是幕僚不得力,在军中,则是军校不得力!”

    韩冈发了一番议论,打了一个岔,看似不着调的抱怨,使得厅中的官员们还是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觑,但各人的脸sè却都缓和了许多。

    见威胜军的官员们不再为辽人而惶恐,韩冈也不乱开话题了,轻咳了一声:“说回正事。辽人这一回南下,攻下河东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意外。否则,就不会在攻下代州后,有近十天的时间没有南下的动静,仅仅是劫掠代州乡间。还有河北,竟然被阻挡在保州、霸州而不能深入,对北虏来说,就是一个失败。这也是证据。可见其内部并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只是为了配合兴灵之争,而不得不仓促发兵。”

    韩冈一扫厅中,见人们都在用心聆听,喝茶润了润喉咙后便继续说道:“不过对我皇宋来说,雁门关的失陷也同样猝不及防。朝廷整顿兵马需要时间,基本上要到半个月之后才能有大批的援军抵达。在援军抵达之前,还要靠河东上下一心。”

    “枢副放心,威胜军上下一切遵从枢副之命。”知军起身,带着众僚属向韩冈表态。

    韩冈满意的点点头,示意他们都坐下:“再说眼前事。石岭关沦陷rì前沦陷。从石岭关至太原百里有余,又是谷道,即便占据石岭关后立刻发兵南下,现在最多也只是前锋攻到了太原。至于辽军主力想要进入太原腹地,至少还有两三天的时间,甚至更久。”

    两三天时间其实也很短暂,只是没人敢说出口。

    “诸位可知辽军进入太原府后,会先往那边走?”韩冈用考官的眼光审视着威胜军的官员们,“太原四通之地,北虏会先攻何处?”

    “是榆次!”其他人还在思考,一名官员却已经应声,“北虏入太原后,第一步当是榆次县!”

    这名官员坐在下首处,只比县丞、县尉高一点,四十多岁,穿着**品的青袍,听口音不是北人。

    “你说说为什么辽人的第一目标为何绝不是威胜军,而是榆次?”

    “榆次是井陉的出口,一旦北虏占据了榆次县,便能断了河北和河东的联系。倘若北虏直接南下,而不顾井陉,却有被河北军截断后路的危险。”

    辽军的动向很容易猜,如果是在沙盘上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不过现在没地图、没沙盘,想要做判断,就要靠平rì的积累了,需要在军事和地理上有一定的认识。

    韩冈甚至有几分意外,从这个官员的外表上可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是本军的陈判官吧?”

    之前韩冈刚刚住进驿馆的时候,赶来求见的威胜军和铜鞮县的十余位官员一个个都自报家门,但韩冈哪里可能全都记下来。只有知军、通判和知县记住了。其他人只认了脸和官职,加上一个姓氏。

    那官员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回话道:“下官陈丰,今忝为军判。”

    “不是进士出身?”

    官员若是有进士资格,自报家门时不会不提,东华门外簪花游街那是一辈子的荣耀,但这位却没有提,应该不是进士。

    陈丰话声顿时磕绊了一下,羞恼的涨红了脸,进士出身的官员看不起非进士出身,在官场上也是常例,但当着众人的面,由枢密副使问出来,却还是伤人的很。很有些勉强的说道:“下官是治平四年明经科出身。”

    “十四年了。”明经科虽比不上进士,但在官场上也算是有出身,为官十四年只为一下军判官,算得上是升的慢了,“应该怎么做?”

    陈丰闻言jīng神一振,又是喜sè上面。韩冈正盯着他看,这一下子对陈丰的看法却顿时低了三分。忽喜忽忧,这城府心xìng上差了。

    不过陈丰心中的激动远比脸上表现出来的更胜一筹。他都四十多岁了,还只是一个下军幕职官,多半一辈子升不上去,至于转官那根本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现在一个机会落在了眼前,陈丰怎么可能不激动。韩冈的幕府对他这一等小官来说,等于是龙门了。只要能跳过去,让韩冈满意了,虽不至于立刻就能飞黄腾达,但至少京官朝官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先要保住太原不失。只要太原城还在,北虏就不能肆无忌惮。”

    “如何保住太原?”

    “当速招援军。只要有大军在外,北虏便不敢随意攻城。”

    “援军远来,一时间可排不上用场。”

    “……也不必援军力战,只要让辽军和太原城中知道有援军就行了。”

    陈丰虽不能说是对答如流,但每个问题,他也只是想了一想便能做答,这让韩冈很满意,可说是惊喜。

    “表字呢?”

    “呃。”陈丰一时没领会过来。

    “我是在问军判你的表字。”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陈丰连忙道:“不敢当枢副的垂问,下官草字公满。至公至正的公。满招损、谦受益的满。”

    韩冈转头对威胜军知军道:“我来此仓促,制置使司连架子都没搭起来。现在身边缺一个掌机宜文字的,打算将公满暂借到制置使司中来,不知可否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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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八)

    韩冈的要求,威胜军知军自无不允之理。

    说起来,就算韩冈不问他,他也没有干涉的权力。名义上军判官是知军的幕佐官,实际上军州属官的任命,什么时候需要经过知军知州的许可了?那是流内铨、审官东院和政事堂的权力。

    拥有便宜行事之权的韩冈自然也有,唯独知军没有。

    现在制置使给面子,知军又岂能给脸不要脸。

    “公满你呢?”

    陈丰又怎会不愿?机会有多难得,用脚趾想都知道了,谦虚了两句,便点头应下,“陈丰愿效犬马之劳。”

    “很好。”韩冈点头,“我忝为本路制置使,不能在威胜军久留,明rì肯定是要往太原去,公满你且收拾一下,明rì一早随我北上。”

    陈丰楞然,嘴张了开来,却合不上去。

    正待恭喜陈丰受到重用、而韩冈得一得力幕僚的威胜军官吏们,也都愣住了。

    韩冈眼神发冷,就连田腴都带着冷笑。

    权力与义务相对应,制置使有便宜行事之权,要负担的义务自然也就远比普通的经略使更重。成为制置使幕中一员,相对于好处,自然也有沉甸甸的义务。官职和好处不是天上掉下来了,要拿命来换的。

    这算是给新人的第一课。

    “万万不可!”出人意料的,却是知军跳起来了,“北虏既然已破是石岭关,现在肯定是已经打到太原城下了。枢副身边只有十几人,遇上北虏怎么办?一旦枢副在去太原的半道上有何意外,连累到河东局势败坏,以致于河北、陕西的战局逆转,这个责任可不是枢副一身承担得起的!”

    ‘倒是会说话。’韩冈的心道。以大义相责,是下台的好台阶。如果自己没有一定要去太原的打算,就可以趁机下台了。

    劝告人人会说。很明显的冒险活动,当然要劝诫。出自知军之口,却是出乎意料。韩冈本以为陈丰会开口。要么阻止,要么赞成,刚刚成为自己幕僚,陈丰理应要表现一番,可却是知军来出头。

    韩冈看了陈丰几眼,却见他仍有些呆愣,暗暗地摇了摇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虽有些眼界见识,但心xìng胆略还是差得远。不过也不能求全责备,就当是千金买骨好了。

    后世理所当然的自然地理常识,这个时代却是极为稀罕而无人教授的知识。不是千年之后,能对山川地理有一定认识的在官员中都是少数,同时还要再了解一点军事,就更加稀少了。陈丰能一眼看破辽军应有的动向,这份见识还是很难得的。

    “枢副何不留在铜鞮县?等到京城的援军,正好可以北上逐寇?”通判也在附和。

    “既然已经受命退贼,岂能藏身后方?这样如何激励军心民心?”韩冈笑了一笑,“进太原府城估计是来不及了,即便北虏会先攻榆次县,也会在太原城外放上一部兵马,但赶到太谷县应该没问题。”

    太谷县在太原府中,除了州治阳曲,以及井陉道上的寿阳外,城防是最坚固的一座,驻军亦多。虽然从地理上,去祁县或是干脆到汾州坐镇,更能接近关西,引来西军支援,只是汾州已经出了太原,而祁县的城池并不坚固——韩冈虽然要维系河东的军心民心不堕,也不会拿自己的xìng命开玩笑。

    韩冈又道:“先前往太谷县,便能先一步挡住辽军南下的道路。当然,榆次乃至寿阳也要加强防备,需要有人赶去榆次传话。”

    知军立刻道:“传话之事事关重大,不可耽搁,下官这就安排人手。只要枢副写好公函,今晚便出城送去榆次县。”

    知军行事干练,也会说话,今天的表现也不差。已经有好几人悄悄将视线投向方才刚刚被韩冈调走的陈丰。这位刚刚得志的制置使幕僚的表现方才可是有些逊sè了。

    陈丰亦有知觉,仓促的说道:“除了榆次之外,还有西面的汾州也需要提醒加强防备。那里由汾水直通关中,只有控制了榆次和汾州,北虏才敢放胆南下。”

    陈丰的话一出口,韩冈的脸sè一瞬间变了一下,挑选陈丰入幕府,是不是太过于草率了?千金市马骨,买的好歹也是千里马的骨头,不是劣等马的。

    西军主力皆在兴灵,银夏两处,短时间内调不过来。且刚刚打完一仗,也必须要休整一段时间。这一点,辽人不会不知道。在河东所属兵力不足以两路并进、同时攻城掠地的情况下,自然会掂量明白榆次和汾州的轻重,分出先后来。想要在官军反应过来之前,提前占领榆次县,再多的兵马也会嫌少,除去压制太原城的一部分外,剩下的州县一时间就不会理会。

    “至于太原,城高墙厚,辽人当只会封出城中守军的出路,不会强行攻打。”陈丰继续说道,“所以只要让城中知道有援兵将至,便可稳守住太原城。”

    “……说的也是,汾州那边也的确需要提醒加强防备。”田腴倒是会维护新同僚的脸面,因为这关系到韩冈的脸面。

    韩冈轻轻的摇了摇头,汾州也罢了,通知一下也无伤大雅,可有些错误是必须立刻指正,这比个人的面子更重要。

    田腴看到了韩冈的反应,立刻改口,“不过太原就难说了……城中兵力不足的内情当会为北虏所探明,北虏多半会用重兵试图攻下太原。”

    论起军事,虽然不是田腴的长项,但在韩冈身边久了,也有一定程度的认识,话说得条条入理。不过这番话一说,就更让人担心起太原的安危来。威胜军的官员们的神sè又变得更加凝重起来,纷纷将望向韩冈,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河东表里山河,非骑兵用武之地。一直以来,河北才是北虏南下的首选之地。但如今局势变易,河东这边险关接连被突破,而在河北却没有打破边界僵局,故此北虏必然会将主力转移到河东来……或者说,已经转移了,如此一来,北虏必然会有攻下太原的想法。”

    辽人并没有同时在两个战略方向上展开兵力进行大战的能力。当他们在河东取得突破xìng的进展,河北那边自然就会就降格成牵制xìng的战场。太原城为河东一路重心,北接代州,南邻中原,东有井陉通河北,西有汾河入关中,乃是四通之地,辽人怎么可能放着不理?

    “太原兵马本来就不多,又调了半数去河北,剩下的已经不敷使用。可调去河北的兵马又不能调回来,否则河北的战局也有糜烂的可能……不管怎么说郭仲通是不会同意从河北抽调兵力,若是通过朝廷公文往来,等争出一个结果来,差不多就要到夏天了。”

    韩冈之前曾建议不要调回河东派往河北的兵马,这极有可能成为王.克臣推卸责任的借口。说这番话的时候,韩冈在心中也不禁感叹时局变化得太快,让人意想不到。

    他的一番话近乎危言耸听,官员们更加不安起来。知军和通判肚子里都在咕哝,还是少说两句吧,下面的人胆都要给吓破了。

    “不过河东局势表面上看虽是危在旦夕,但依然有着反败为胜的机会。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辽人越是深入河东,他们就越是危险。”韩冈的道理很浅显,在座的个人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只是他们依然竖着耳朵,听着韩冈的接下来的话,“河东与河北不同,千里平原上,骑兵能纵横驰突,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但在河东,只要卡住几处险关要道,就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

    “关门打狗?”韩冈的话很有趣,这让原本严肃的威胜军官吏们有好几个都轻笑出声。

    不过关键的还是韩冈表现出来的心态。自收到消息后,依然能保持不急不恼,气定神闲的表象,让在场的所有官吏为之心折之余,也放下了心来。

    不过也有人腹诽,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守住太原就很了不得了,最多也不过是扩大一下收复的范围,夺回一部分失土。

    河东的将兵法推行的并不彻底,韩冈之前只在缘边各军州和太原府中设立了七个将。当他准备整顿河东南部军州的禁军时,就被调回了京城。而他设立的七个将时所提拔任用的将校,正好就成了新任边将的针对目标。没被重用的被提拔,被重用的则打压下去,都不需要去费心调查,直接看一看每个人前后的官职就可以知道了。

    时至今rì,韩冈为了提高河东军的整体战斗力而团聚组建的七个将,可以说是给废掉了大半。已经排不上用场。西军一时间来不了、河北军也回不来,只剩京城和河东本地的兵马,又都是一时间派不上用场。

    很多人都明白这一点,韩冈却笑道:“只有一心想要把入寇的北虏全歼,才有希望将失土夺回。要是仅仅抱着保全太原的心思去打,结果肯定是将代州、忻州一齐丢在北虏手里。”

    田腴反应很快:“取乎其上,得乎其中?”

    韩冈微笑点头。

    他的意思正是《论语》之中的‘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这一段所表达的道理。

    说起来《论语》的确是本值得深思钻研的经典,只是被历代儒者的过度解读了,在后世才会弄得让人有逆反的心理。

    “话说回来,若真的有机会全歼北虏,我也不会放过!”韩冈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衬得温温和和的笑容一下变得狰狞起来,“既然来了,那就不要走了!”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九)

    田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丝缕寒意透入体内,稍稍平复心中激荡的情绪。

    瞅瞅厅中众官,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一抹难以掩饰的激动。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看着韩冈线条明晰硬朗、不怒自威的侧脸,田腴暗自喟叹,也只有如此人物方能放此豪言。

    即便如王.克臣一般地位高峻的边帅,说要将入寇的辽军全都留下,也只会惹来嘲笑。可换作是当初在河东,拿着数万人头妆点自己的战功,其中包括数以千计的皮室军首级在内的韩冈,又有几人会不相信?

    “拿笔墨来。”韩冈下令让人准备好文房四宝,又招呼陈丰过来,“公满,你来写。让王.克臣坚守太原城二十天。二十天后,援军必至!”

    陈丰应声展纸提笔,而几名官员闻言惊喜:“枢副,二十天后援军就能到?!”

    “差不多就在二十天上下。”韩冈点点头。他将话说得如此肯定,这让一众官吏更加安心。

    “诚伯。”韩冈又叫起田腴,“你来写给汾州,榆次县的文。”

    田腴点头应诺。

    看着两人坐下来提笔草,韩冈放松下来,对其他人道:“河东关山险阻,易阻截,难进退。这一回北虏深入河东乃是自寻死路。”

    众官纷纷附和:“有枢副坐镇,就是耶律乙辛亲来,也一样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辽贼深入汉土,都是命悬一线的。先不说有杀胡林旧事在前,澶渊之时,若不是真宗心念苍生,顿兵澶州城下的北虏能回去的不会超过一半。”

    直接批评皇帝不适合,可谁都听得出韩冈是在抱怨真宗皇帝太软弱了,这下就没人敢附和了。

    韩冈笑了一笑:“这几年来,北虏与我官军对垒连战皆北,国力、军器都远逊于皇宋,且耶律乙辛秉国名不正言不顺,其后方不稳,又选在chūn来发兵,,这是回光返照,后力难继”

    “有枢副的这番话,人心可安啊。”知军笑道,“若传到北虏的耳朵里,说不定吓得他们就向北逃回老家了。”

    韩冈拿着拿着杀胡林和辽太宗做例子,很快就会被传出去。当越来越多的官员拿这番话来激励和鼓动军民士气,不用多久会落进辽人的耳朵里。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没有可能将辽军给吓走。

    “凡事还是要往坏处准备。我倒是觉得会将北虏给吸引过来。北虏连破雁门、石岭,气焰正是嚣张之时。他们要走,一个是抢得心满意足,另一个就是被打得丢盔弃甲后逃窜!”韩冈一扫厅中,“如果再死一个辽太宗,这一战后,辽人当从此不敢再南顾。”

    就在韩冈继续鼓动人心的时候,陈丰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将一份草稿恭敬的递到了他的面前。

    字还不错,有欧体的神韵,而内容简洁明了,没什么文辞华饰,把事情也说明白了,照着念,就算是不通文墨的也能明白。这可比韩冈预计的要好。很有不少官员为了表现自己的文才,硬是在公文中弄个四六骈俪之类的赋文来,却连该说的公事都说不清楚,尤其是以自负文采的进士为多。

    韩冈点了点头,陈丰做官做了十几年,看来并不是白做的。将文稍稍修改了几处,韩冈便盖印画押。装入信封后用火漆封口后,他瞅瞅知军。威胜军知军心领神会,“下官这就去安排,现在就走。”

    该吩咐的都吩咐了,韩冈也没什么话还要多说,威胜军知军带着属官起身告辞。韩冈也不留人,将他们送到了厅门口,又让田腴和陈丰将他们送到了驿馆外。

    离开了驿馆的的大门,一行人中私下里就窃窃私语起来,多是赞着陈丰的好运气。

    “福灵心至吧。平常也不见他如此jīng明厉害。“

    “多半是……军守,接下来该怎么做?”

    “韩枢副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知军回道。“不过是些粮饷、兵员,早早筹备好对大家都有好处。”

    但有人犹有顾虑,“……但京营能赢得了辽人吗?”

    “别忘了,还有河外的兵马。枢副若要调兵,折家敢耽搁片刻?再迟些,西军就上来了。”

    “如何?”待两名幕僚回来后,韩冈就问道。

    “看起来都对枢副有信心。”田腴回道。

    “的确!”陈丰立刻接话,“来时个个忧形于sè,但走的时候,却都是脸上带笑。全都是有枢副坐镇河东的缘故!”

    “主要还是辽人没能在河北占到便宜的缘故。”韩冈摇摇头。河北那里是硬桥硬马的真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辽军真正的实力。

    田腴点头道,“连河北军都赢不了,何论西军?而且辽军入太原,以运气居多,但打仗是不能只靠运气的。只要西军还在,朝野的信心就还在。”

    “好了,威胜军可以暂时放一边去,现在的关键还是太原。”韩冈抿了抿嘴,“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只要知道外面有援军会来,那么太原定能守得住。”

    “但二十天是不是太紧了。”田腴方才就想问了,“若是二十天后援军不至呢?”

    韩冈哈哈一笑:“辽人可能围攻太原一个月吗?要耶律乙辛当真如此做,这送上门的大礼,我可是却之不恭了。”

    田腴皱着眉:“但也没必要就定下二十天。”

    韩冈摇头,“不得不如此。”

    虽说以太原的城防,即便是被赵光义毁坏后另修、防御力远不如唐时晋阳的新城,可也不是辽人用上十天半个月就能攻破的,但韩冈真是怕了。

    这个时代,不仅属猪的多,就是猪的官员为数也不少。应对兵事时,什么昏招都能出。有面对区区百余贼寇,献了牛酒请其高抬贵手的,也有十几兵卒喧哗闹事,就吓得带着一家老小离城逃窜的——这后一位还是名门子弟,乃是当今首相的长兄,最让韩冈心中不舒服的地方,就是这位宰相长兄的姓名居然与他同音。

    不给王.克臣等太原文武官以信心,以及足够低的目标,保不准他们就能将太原府丢给辽人。

    “只是枢副,光靠开封的援军妥当吗?”田腴追在后面问道。

    “还有河外的兵马!”

    “麟府军也要调回来了?”田腴知道,在收到石岭关破的消息之前,韩冈并没有打算让麟府军也挤到太原来,而是另有任命,但现在局势已经变了。

    “王.克臣此时必然已经遣人从河外调兵了,救命稻草都要抓,何况jīng锐冠绝河东的麟府军?我这也算是顺势而为了。”

    河外的情况一直还好,但胜州方向也有消息说遭到了辽军的进攻,以麟府军为首的河外兵被牵制,短时间内很难调回来。支援河北的兵马一时也回不来,而且韩冈更希望他们能发挥更大用处。

    但河东军的主力,大半是在边境上。剩下的,则又大多集中在太原。当王.克臣将太原兵马派往河北之后,河东的兵力便极度空虚。如果把丢在石岭关和赤塘关中的军队算进来,河东禁军还能不能凑出个两万三万来,那都是一个未知数。这样的情况下,韩冈不可能再留着河外军与辽人牵制队伍。

    韩冈进了厅,借着方才田腴所用的笔墨纸张,匆匆写了几行大字。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陈丰在旁抻着脖子看了,却看不明白韩冈的意思。

    韩冈依样签名画押盖印后收入信封,点了一名跟在身边数年的亲信,“借驿马,将这封信送去府州。”

    “这是给折家的?似乎说不通。”田腴问道。

    “我是在说辽人。”韩冈笑着,视线转到陈丰身上。陈丰却愣着,没有半点闻言即答的敏锐。

    韩冈暗暗一叹,就听田腴道,“田腴明白了。歼灭了入寇的辽军,失去的土地都能拿回来,还能多饶几分。若是只想着收复失土,却不愿与辽寇硬碰硬,后患将无穷无尽。”

    韩冈点点头:“基本上就是这个道理。”

    为了达成目的,麟府军仅仅是调派能动用的机动兵力并不够,韩冈需要的是无所保留的付出。只是将家底都拿出来的折家和麟府军,甚至有可能连麟府丰三州核心之地都受到威胁和劫掠。这就得看折家能不能顾全大局了。

    韩冈将折家视为自己在河东军中的助力,不过若是折家不能在大是大非上作出让人满意的决定,过去的交情自是雨打风吹去。

    重新落座,韩冈突然猛不丁的问道:“公满,之前可是受了你家门客的指点?”

    方才韩冈确认了陈丰的见识,只能说差强人意,之前那仅有一次的敏锐反应和判断,甚至并不是福灵心至的运气,从直觉上韩冈认为那只是转述。现在以陈丰的反应看来并不是错觉。

    给陈丰指点的人绝不简单。从陈丰接到急报,到出门赶来驿馆,最多也就能换身衣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详情,便独自判断出辽人的动向,眼光和见识比今天韩冈看到的官员都要强。

    而那一位当也不是官员,只可能是陈丰家中的人,门客或是亲属,否则刚才就应该有人会给他使个绊子——向陈丰投去满载着嫉妒的眼神,韩冈方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

    陈丰被韩冈盯得脸上血sè尽褪,身子都僵住了。藏在心中的秘密,竟然一下子就曝了光。

    “公满?”韩冈温和的声音在陈丰耳中,却像柄冰冷的刀子在背上划过。

    韩冈眼毒,又是年少得志,在陈丰看来,那是分外容不得底下人欺瞒的xìng格。若是想蒙混过关,恶了韩冈,这辈子在官场上就没指望了。而说出实话,虽不能指望再受重用,但好歹还有份人情,何况那位也是自家人:

    “不敢欺瞒枢副,那是下官侄婿。他游学天下,近rì正好到了河东。前几rì正与下官议论和河东局势,曾与下官议论过若是不幸让北虏攻破了太原城,可能会有什么局面,又该如何应对。”

    韩冈抬了抬眉毛,有些惊讶。

    读万卷不如行万里路,士大夫的见识和人脉有很多都是从游学开始的。不过游学不往京城去却往河东走,这个倒是稀奇。

    听口气,还并不是陈丰门客,而是一个年轻士子,更是在石岭关陷落前就开始议论辽军入太原的局势,这就更难得了——真不知该说是乌鸦嘴,还是有先见之明。之前自家却是猜错了。

    “可将他一并召来,你那位侄婿,我倒想见见。”韩冈听了听外面的更鼓,都已过了午夜,又笑道,“今晚是用不着睡了,干脆再多见几个人。”

    “枢副……这事有些不巧。”陈丰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下官的那位侄婿前两天就走了,说是去京城。”

    韩冈已经准备点人去陈丰家请客,没想到已经走了,只是想来陈丰也不敢说谎,倒是让他微感遗憾:“……还真是不巧。是准备进国子监求学吗?”

    “只是游学。国子监不易入,两浙乡贡更是难得一中,所以下官那侄婿是准备先游学数载,再预乡荐。”

    “两浙一解的确不易中。”韩冈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进士科,是从锁厅试上得到了上京赶考的资格,若非如此,便要从十倍于乡贡名额的同乡士子中突围才行。陕西解试都是十里挑一,更别说独木桥一般的江南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多用上几年时间游学四方不算耽搁时间。”

    “枢副可要将人追回。”田腴问道。

    “算了,就不兴师动众了。”韩冈摇摇头。又不是韩信,他也不准备做萧何,且陈丰也让他失望,没什么心情。何况这一追多半要追到京城,直接写封信回去让人留意就好了,“令侄婿的名讳是……”

    “姓宗名泽,表字汝霖。”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

    刚刚闪过一辆载着一对小儿女的独轮车,身后就窜了上来几头驴子。

    拿着马鞭抽开身前的混乱,折可大望着前面更加漫长的一条街巷,怀疑起自己到底能不能及时赶到府衙去。

    现在街道上尽是托儿挈女逃进城来的百姓。纵然幸运的逃过了辽军的劫掠和杀戮,带着仅存的家当逃进了太原城,但偌大的城市却没有他们安身的地方,绝大多数只能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

    这天还冷得很,一夜过去就是几十条人命。折可大这几rì亲眼看见几辆马车走街串巷,将无人收拾的尸骸一条条的捡起来送去化人场。化人场就在太原城的西南角,现在还正冒着烟。这就是现在的太原城。

    纵然经过了多次战争,可折可大还没有看过如今这幅凄惨的场面。

    “直娘贼的。真是兵荒马乱啊!”就在折可大前面,一名身穿青sè官袍的青年正冲着几名挡道的百姓发着怒,手中的马鞭举得老高,前面牵马的家丁也是连推带搡。

    只看背影,折可大便认了出来。那是经略司衙门中的机宜文字张俭,他的同僚,虽是文官,却是武将的脾气。不过荫补出身,也真没人把他当成正经的文官看待。

    “火气别这么大。这辰光,发火也没用。”折可大在后面突然开口。

    张俭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折可大却是转惊为喜:“嗨哟,折阁门原来你在这儿啊。”

    “有事找在下?”

    “是有些事。”正说话,一名骑兵擦着鼻子从张俭身前窜过去,猛地就将下文给他砸进了肚子里。

    张俭脸sè先是发白,继而又由白转红。被吓得气得不成话,红得发紫的一张脸:“直娘贼的,是赶着投胎去啊!”

    指天骂地的咆哮了几句,在周围的百姓看热闹的眼神中,张俭狠狠的咬牙:“王经略再不出来弹压,太原城不要辽军来攻就能破了。”

    ‘王.克臣有这个能耐吗?’折可大冷哼了一声,从鼻子中哼出的满是不屑。太原守不住,第一原因就是在王大经略身上。

    只是折可大现在也只能腹诽,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一年前,折可大被调到了太原府,在经略司中担任闲官至今。而原本在韩冈幕府中的堂兄弟折可适,则是安然在丰州做官。

    丰州建立之后,立功甚多的折家在河外势力大涨,也更加根深蒂固。下任家主的折可大转调太原,名义上是以立有殊勋为由,实际上还是人质的成分居多。

    折家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情愿的态度,这是为了让朝廷安心。不过折可大本以为自己能被调入京城,被安排在太原倒是出乎意料。不知道是不是朝廷不想做得太过明显,还是觉得太原就足够了。

    不管怎么说,人质就是人质,不用指望说出来的话有人听,反正不受重用就是了。

    看得出藏在折可大眼底的不屑,张俭收起怒气,改怒为叹:“王经略现在就盼着令尊能早rì领兵前来,若有五千麟府jīng兵坐镇,不用上城墙,城中军民就能安心了。”

    “在下都写了亲笔信了,还能怎么样?”折可大摇头,“王经略要调动麟府军,我折家世代忠良,岂有不应之理?我写信本是多余,不过是让经略相公放心罢了。”

    “折阁门,依你之见,太原城能守得住吗?”张俭见老于战阵的折可大都不看好所谓的太原城防,心中就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我就怕他们不来打太原。辽贼真要跑来围着太原城,只要城中不乱,还是能守一阵子的。怕就怕辽贼跑去攻打榆次县,堵了井陉道,河北的兵马几百里路赶回来,迎头对上,结果可不好说。”让过一队匆匆跑过街道的士兵,折可大又冷着脸哼了一声,“都不知道乱跑个什么?!”

    “阁门若要回家去,还是绕道北门的好。”张俭陪着折可大往边上让,又道,“可就算井陉道被堵上了,好歹还有西军和京营啊。”

    “京营烂得边境上的乡兵都比不上,西军更是全都在贺兰山下,哪里能来得及。”又躲开一辆马车,折可大烦躁的扯着襟口,却没忘了说自家逗留此处的原因,“在下正在等人,等人到了就走。”

    等人?还没等张俭想出一个眉目,就见一人穿过街道往这边过来。张俭认识,是折家的门客,在太原辅佐折可大左右,好像还是折家的亲戚。

    折可大丢下了张俭,上前半步:“打探清楚了吗?”

    “清楚了,清楚了。”那门客连连点头,遗憾不已,“石岭关丢得冤枉啊,吴都监着实该死。”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都监领兵到了石岭关后,便将忻州的人马赶到了关城上,自己则坐在烽火山城。大郎你说,他该不该死?!”

    折可大愣了一下后摇头:“麟府军在河东还不是一样被人视为另类?太原兵马跟代州的合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石岭关都丢了,哪是一句合不来?!”

    “吴宝当然该死。”张俭凑了上来,他比折可大要早知道缘由,亦是发恨,“吴越同舟都能互助互济,吴宝这把自家人当仇人看了!他若是逃回来,当天王经略就能斩了他祭旗。”

    “杀了又能如何?石岭关都丢了。”折可大摇头,这还不是朝廷自家弄出来的事?

    天下禁军六十万,绝大多数分布在京畿、河北和陕西三处,时rì久长后,军中便出现了三个不同系统的山头。但大山头之下还有一个个小山头。

    除了陕西因为年年战乱,内部调动频繁,其他地方,禁军更戍之法早就停了,各地的禁军基本上都是驻泊禁军,比如河东各部禁军,太原核心之地有一部,北部边境诸军州有一部,以及河外的麟府丰,多有在当地驻扎了五六十年的情况,军中士卒基本上全都是本地出身,底层军官也都是在近处调动。

    加上河东在五代接连出过开国天子,朝廷也是有意无意的破坏河东军中凝聚力,尤其是太原,毁城分兵,被提防得极严——否则就不会有石岭关和赤塘关这两座相距十余里的太原门户,却分属两州的安排——自然而然的就出现了太原、代州和麟府三个不同的系统。

    石岭关本身隶属忻州,驻扎在关内的兵马自然全都是忻州兵,真要说起来,忻州军是属于河东军中的代州一脉,与太原一系似近实远。

    这点龌龊事,河东军中谁不知?

    石岭关前关后城,北面是旧关城,而关南的烽火山城,是仁宗年间修建。地势之险要不逊关城。可就是因为有了新城,旧关城便没有再修葺,那可是一条破烂的防线。而且关城守军的家泰半都安在新城内外,旧关城若破,看到家中的父兄子弟被太原来的都监害死,石岭关的军属如何会不恨坐在城中的太原军?

    “韩学士若在,断不至于如此!”门客毫不客气。

    “是韩枢副了……”折可大感慨连连,当初在韩冈麾下杀辽人、杀党项,那杀得才叫一个痛快,哪里是现在可比。

    门客看着拥堵混乱的街巷,人在叹气:“枢密相公若能早来,何至于满城兵荒马乱?”

    “那也要到了才好。”

    “可好歹是来了。等到韩枢副到了太原,就不用听王经略乱指派了。”张俭不是王.克臣的人,说话毫无顾忌。

    折可大摇头:“能等得到再说吧。”

    辽军已经进了太原府界,韩冈若是轻车简从,运气不好就能成了辽人的战利品。若是要带大军北上,那就还要等上半个月才能收拢各地的驻军。

    三天前,韩冈的亲信和朝廷的诏令同时到了太原府。韩冈擢枢密副使,出任河东制置使,统辖河东军事,这一任命在太原城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对于太原军民,自然是欢欣鼓舞。韩冈离开河东不过一年,在太原任职的时间也不到两年。作为河东帅,他军事上虽有成就,可他作为太原守,在治政上其实并没有太用心。但太原上下偏偏对他极为怀念,多有人将其视为归宋以来最出sè的太原郡守。更别说论起治军克敌,方今朝中也没几人与他相提并论。

    另一方面,对于看得更深的官员们来说,在韩冈走马河东后,大半个枢密院都在外面的现状,绝不是一件好消息。陕西、河东、河北,一位枢使统领一路,立国之后,就没看到这样的局面。显而易见,现下的局势虽不能说开国以来未有,但也绝对是澶渊之盟以来最危险的一次了。

    不过放在眼下,有一个军功煊赫的名帅坐镇,决不是区区王.克臣能比。

    折可大以军中望气法观府衙,帅府行辕上的五sè云气所聚,怎么看都是一头猪!

    “唉。”

    他唉声叹气,即盼着韩冈早至,也怕他在路上出了意外。矛盾的心思,此起彼伏,难以平定下来。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11)

    折可大一阵感慨,然后恢复过来,“方才机宜说了有事吩咐,不知为了何事?”

    “是留通判的吩咐。”张俭拉着说折可大往北门走,“你可知道韩枢副的那个亲信,就是前两天往北去的那个。”

    “嗯。说是要传话忻州,并联络代州被打散的官兵。”对于韩冈派出去的这位亲信,折可大颇有期待,隐隐的也有些佩服:“希望他能做到。”

    “若他能做到,这一回攻入河东的辽贼多半就回不去了。”张俭低头看着脚下,忽然沉声,“阁门,你可知道,这一战在朝廷看来,其实是在所难免的。”

    “此话怎讲?”

    “澶渊之盟已有七八十年,人心懈怠,对当年宋辽连年鏖战以至两败俱伤的旧事都忘了差不多了。这一回与辽国之战在所难免,不在今年,就在明年后年,逃不掉的。不过这一战也是机会,至少要打出三五十年的太平时rì来。若能再出一个澶渊之盟,对两国百姓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这话是谁说的?”折可大立刻变sè追问。这话张俭说不出来,就是张俭代为传话的留光宇,区区一个通判,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口气!

    张俭瞥了折可大一眼:“是韩相公的信上说的。”

    “是枢密相公?!”折可大惊问。韩冈写信给留光宇了?

    “不。”张俭摇头,“是韩子华韩相公。”

    ‘原来是这个韩相公。’折可大恍然。

    文武高官在民间不是相公就太尉,但在官场中想得人唤一声相公,至少得是两府中人,而真要计较起来,却只有宰相才能称相公。韩绛这个相公可比韩冈的枢密相公成sè要高多了。

    不过河东、太原面临危局,现在一说韩相公,城内的军民官吏十个倒有九个半会认为是韩冈。至于韩绛,绝大多数百姓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号人物。

    但韩绛终究是身居云中的大人物,折可大不敢不敬,“韩相公怎么会给留通判写信?”

    “你不知道?留通判跟韩子华相公有亲啊!”张俭一脸惊讶,“而且这留通判还是韩枢副的同年。”

    “同年的事我知道,跟韩相公有亲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折可大现在并不关心什么亲戚关系,王.克臣还是外戚呢,英宗皇帝的亲家,又怎么样?只是他又感叹起来,“想不到朝廷是这个想法。”

    “这是两府内外共同的判断。事有缓急利弊,但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因势利导,缓可急,急可缓,而坏事也可变成好事。”

    折可大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终究是宰相。纵然上有王安石,下有吕惠卿、韩冈,让身为首相的韩绛在zhèng fǔ中不是那么起眼,可这份见识不愧是宰相之才。

    他神态恭谨,虚心问道:“韩相公在信里有说些别的吗?”京中相公私信上的内容都能知道,明摆着就是留光宇本人透露出来,要张俭转告的。

    “倒没有别的话了。只是让留通判一切听另一位韩相公的。”

    折可大沉默了一瞬间,“……留通判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别的,留通判说了,今晚若无事,请折将军你过府一叙。”

    折可大没犹豫,立刻点头:“只要无事,下官必至。”

    话声刚落,却猛地听到前方一片声的再喊,“辽贼!辽贼!”

    “城外来了辽贼!!”

    声音凄厉,如夜枭惨嚎,让混乱的市井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要无事……’折可大一声暗叹,看了看愣住了的张俭,‘怎么可能无事!’

    寂静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前方随即涌起一片人浪,街道上鸡鸣犬吠,骡马相嘶,哭声喊声一片沸腾。

    人们你推我搡,纵然北面还有高高的城墙,城门也早已紧闭,但街上的行人还是像是没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最后变成了向南逃窜的浪cháo,直冲正走到街口的折可大、张俭而来。

    折可大的亲随见势不妙,猛地拔出了腰刀,三五人杀气凝聚,却像是中流砥柱一般,让人流一分为二,从身旁涌过。

    张俭看着两边的混乱,双唇都失去了血sè,怎么乱成这幅模样了。要是辽军现在攻城,一天半rì就能给破了城去。

    折可大脸sèyīn郁,左右看看,然后转身跳上马。

    “阁门,哪里去!”张俭惊声大叫。

    “去府衙!”折可大一声怒吼,挥空一抽马鞭,分开人众,泼剌剌的蹄声便往府衙方向奔去。

    虽然他不想管事,也不当管事,但自家的xìng命,折可大并不打算放在那位王经略手里。凭自家的家世声望,再借一下韩冈的虎威,折可大相信自己在这个时候当能压得住阵脚。

    “二十天!”

    一声暴喝声震府衙,让如旋风般冲进府衙的折可大惊得停了步。就在院中,望着大堂内,那是自从来都不会高声大气的王经略嘴里发出来了。

    “二十天,不对,这信是昨天从铜鞮县发出来的,到今天就只剩十九天!十九天!十九天后援兵便能到了!”

    河东经略使的脸sè一改半个月来的苍白,满面红光。

    他晃着手中的一页信纸,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中气十足的大喊着,“只要守住十九天!十九天!援兵就能到了!到时候,将北虏尽灭在太原城下!”

    王.克臣双眼神光湛然,环扫四周,“这是制置使韩枢相说的!!!”

    ……………………“萧安素应该快到太原了吧?”

    烽火山城上的萧十三意气风发,攻下雁门的是他的人,拿下代州的也是他的人,现在第一个攻去太原的也是他的人。如此武功,一时无人可以匹敌。

    “只有先攻下榆次县,防住河北军,才能算是安心。”就在萧十三身边的张孝杰轻叹一声,“更别说我们在河东人生地不熟,不比河北,万一走错了路,可就麻烦了。”

    一名北院枢密使,一名南院宰相,两位大辽的重臣站在宋国国中的险关之上,远眺群山峻岭,一时气象迫人。

    “有人带路,何须担心。”萧十三仰头哈的一声笑,“这些商人,吊死他们的绳子他们都敢卖过来。”

    “听说前几rì,枢密杀了一户商人?”张孝杰忽然问道。

    “又不是大辽子民,杀几个抢几个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萧十三哈哈大笑,“他家的几房妻妾和女儿都不错,若相公有兴致,送你一对如何?”

    “他们我大辽做事,好歹留他们一条狗命才是。”张孝杰无奈的摇了摇头,“汉人有个说法,叫做千金市马骨。留着他们,重用他们,能引来更多南人投效。”

    千金市马骨的故事,萧十三也听过,不需要张孝杰多解释,“听说韩冈之前是准备用商人来跟尚父谈判?”

    “没错。”张孝杰冷笑道,“堂堂韩学士,药师王佛弟子,都是菩萨了,想不到也会犯蠢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敢相信那些商人。”

    “不说是市马骨吗?”

    “这哪里是市马骨?这是放贼入库。”

    “反正那是尚父的事,让尚父去cāo心好了。”萧十三摇摇头,“其实说起来将事情闹大的还是陕西宣抚使吕惠卿。南朝的朝廷当还没有毁约背盟的想法。”

    张孝杰冷声道:“南朝的两府并不是铁板一块,肯定是各有各的盘算。但吕惠卿是谁任命的?这一回宋人的朝廷纵然给吕惠卿给坑苦了,却也是他们自作自受。”

    萧十三点点头,笑了一下。心中在想,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张孝杰说宋国朝廷的宰辅们各有各的盘算,难道在大辽朝中就不是这样了?张孝杰下的判词,还是以己推人的成分居多。

    “雁门关打下来了,石岭关打下来了,代州也打下来了,也就忻州未下。若能攻下太原城,忻州自不在话下。局面之好,攻势之顺,就是当年承天太后领兵攻到澶州城下也是比不上的。”萧十三眼神闪烁不定,“以相公的看法,接下来当如何做?”

    张孝杰不假思索的便说道:“以打促和。见好就收。”

    萧十三惊讶张大了双眼,问道:“你跟尚父说过了?”

    “这正是尚父的打算!”

    张孝杰这个汉人越来越受耶律乙辛的信重了,这让萧十三很不舒服。不过对眼下局势的判断,这一点他是能认同的。

    越是深入河东,辽军面临的危险就大。河东的土地对喜欢纵马追风的契丹铁骑来说,实在太过狭促。进退只有几条路,就像钻进风箱里的耗子,指不定就给人活擒了。

    见好就收,这是萧十三等几位主帅的共识。退回来守住赤塘关、石岭关,一名骑手自南而来,穿过了南下的队伍,一直冲到了关城脚下。

    片刻之后,一名亲兵走了上来,递上了一封信。萧十三展信一看,脸sè便是一变。

    “怎么了?”张孝杰在旁诧异的问,萧十三去年亲手给幼主灌了药,都没有变过一下脸sè。

    黝黑的脸庞如yīn如晦,萧十三yīn沉沉的说道:“韩冈将至太原!”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12)

    “韩…冈…要…来…了…”张孝杰一字一顿,低沉下去的语调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不对。”萧十三摇头,面黑如铁,“是已经来了!”

    “这消息可是确实?”张孝杰已经顾不得宰相的风度,急声追问,“是从哪里得来的!”

    萧十三将手上的信件递给张孝杰,“这是在太原城外截下一名信使身上搜出来的……人是往南面去的。”

    张孝杰接过那份盖着太原府大印的信函,匆匆一扫,信上所说的不过是对韩冈之前承诺重新加以确认,并恳求援军越早越好,甚至还说了许多辽军攻城给城中造成的伤害。天知道,现在shè向太原城头上的箭矢还不一定超过了十支。

    “二十天……”张孝杰攥紧了手上的信纸,汗水从掌心中冒了出来,浸湿了纸张。

    “从信上看,韩冈说二十天援军必至,已经是三四天前的事了。”萧十三数着时间,“就算以三天来计算,也只剩十七天了。十七天后,宋国京畿的禁军便要抵达太原。”

    “怎么来得这么快?!”张孝杰想不通。宋人的进兵速度过去都是有记录的,应该不可能这么快。

    萧十三却道:“河东事关宋国存亡,太原则事关河东存亡。眼见太原有失,宋人肯定是拼命赶过来。”

    “可那是一千多里地啊!”张孝杰仍是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

    数以万计的步卒怎么能以一天**十乃至一百里的速度前进?三五天就会被拖垮。就算是骑兵,如果不是一人三马可以轮换着来,也撑不住这样进军的速度——宋国京畿能有五千一人三马的骑兵吗?

    “但这可是韩冈说的。”这是最有说服力的一句话,张孝杰哑口无言。

    不管怎么说,即便剥去了所谓药师王佛弟子的光环,在辽国的传言中,韩冈也都是那种不妄言妄语的南朝名臣风范。他说二十天援兵将至,那就肯定会有援兵在二十天内赶到太原。

    “……韩冈现在在哪里?”张孝杰忽然问道。

    萧十三摇摇头:“不知道,只是想来应该是在铜鞮县吧。”

    “……铜鞮县?”张孝杰手上就有河东舆图,翻开来一看,就了解到了几条出入河东的主要道路,“皮室军能不能攻下铜鞮县?”

    “铜鞮县中到底有多少禁军?”萧十三反问,这决定了铜鞮县到底有多难攻的关键。

    “威胜军的驻泊禁军不过两个指挥。”张孝杰手上不仅有舆图,还有活口供,河东各州的军事他基本上都了解到了。

    “只要有韩冈守在哪里,一千人至少得当成三千人用。想要攻下铜鞮县,至少要两万兵马。”

    “没那么多兵马啊。”张孝杰苦恼着拧起眉,“忻州还没打下来呢。”

    忻州的宋军已经是坚持到底了,连士气都莫名的高涨,这让辽军上下觉得很棘手,如同面对刺猬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而且太谷县也有两个指挥。”他又继续说道。

    “太原府的兵马虽众,但大半都被调去了河北,留给其他县城的兵马,只有一些老弱病残。不足为虑。”萧十三道,“依我说,还是先夺了太谷县,南面的路也好看得住。”

    “要是西军从河中府北上,自汾州出来怎么办?”

    “自太原和太谷县出兵围剿,”萧十三停了一下,“只要能打得下太原和太谷”

    “若是从太原和太谷县发兵,完全能让北上西军吃上一个大亏,只是有那个机会吗?”张孝杰也摇头说道。

    太原四通之地,东南西北都有路通过来,必须分兵把守。可这偏偏是辽军最不擅长的一桩工作。

    如果是在平原上,可以充分利用骑兵的速度,直接跳出包围圈,但在群山环绕,只有数条道路通向外界的河东,骑兵的最大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

    不过萧十三的脸sè却,耶律乙辛的态度是见好就收,但现在进入太原的除了一部分宫分军和皮室军外,也有不少头下军。这些贵人名下的军队没能赶得及在代州捞好处的机会,此时更加富庶的太原府就在眼前,不亲眼看见宋军杀来,是不可能让他们放下眼前的肥肉转身回撤的。

    如果强逼着那些贵人和头下军北返,他们肯信这是救他们的xìng命才有鬼,必然会喊着要求补偿。若抛下他们直接北返,不论事先有没有jǐng告,回到国中后都会兴起众怒。

    “看来还是要打一仗了。”萧十三沉默了一下,又道:“其实这件事也不难。”

    张孝杰点头表示同意,“的确不难。”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sè,同时点头:“就让来援的宋军葬身在太原附近!”

    宋军四方援军被催逼的赶往太原来,却不可能同时抵达,在这时间差上就是机会。只要稍通军事,就不会不知道各个击破的好处。

    可以说是运气,好就好在那个‘二十天’!

    ……………………

    “守内虚外、内外相制自开国以来一直便是被定为国是,而京中也的确是屯有重兵,但在实际上,由于边患不绝,为了防备辽夏,放在边境上军力,无论是陕西还是河北,都不逊于京城。”

    韩冈的帅府行辕已经设在了太谷县,黄裳等衙署幕职官也陆续抵达,帮着他将整个制置使司的架子给撑起来了。为了与入寇的辽军决一死战,制置使司中的上上下下都拼命做着准备。几rì来每rì聚会公厅,无一例外都是面sè凝重。

    只有韩冈看起来甚为悠闲,还有心将起兵制现状的利弊来,“不过除此之外,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广大的地区都是极为空虚。”

    “兵力之差只是一方面。在枢密院的籍簿上,各路军队的数量并不少,纵然没有禁军,也有厢军充数,纸面上看起来甚为可观,可在实际上,北方边军通常只有兵额七八成的实际兵力,而其余各路能有五成就不错了,在南方,甚至三成四成也是有的。当年我去广西时,当地的几支厢兵甚至不及两成的也有。

    而且论起兵备,不论是军寨,还是城池,也都是显而易见的年久失修。只是在庆历年间,因为朝廷为了与西夏作战而加重了税赋,使得国中盗贼遍地,各军州的防御体系都不得不进行了一番大的修整。这一仁宗皇帝时留下的遗产,便一直吃到了现在。”

    韩冈向着幕僚讲着古,他对现在的兵制有很多看法。如果要总结经验教训,改正过去的错误,这一次河东半壁沦陷,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不过有些事,只有失败中才能学得到。之前的历次胜利将很多.毛病都掩盖了,所以才有了今rì之败。只要事后能扳回来,就不能算输。”

    韩冈语气轻松,仅仅说着要如何总结经验教训,这个态度让那几个刚刚被借调来,而并不了解他的官员都稍稍安心了一些下来。

    从好处想,这是军队积弊的一次大爆发。藉此机会,韩冈可以提议对军队进行一次大的改革,而不是置将法那样的修修补补。至少将士官的提拔和培训制度提上台面,并加以推行。

    韩冈正说着,外面却送来了一封信,而且是来自于开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封信上,是王安石还是韩绛,又或是别的宰辅的吩咐。

    韩冈在众目之下拆开信,看了一看,然后就向着厅中众官笑道:“家叔书而已,数rì前,家中又添了一小儿。”

    官吏们同时一愣,真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表情。该恭喜吗?但时候似乎不对,若是不道喜,恐有得罪韩冈,想想还真是两难。

    而且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

    富弼当年出使在辽国的时候,看到家书就直接点火烧掉,说徒乱人意。现在辽军已经占了代州,围了太原,身为制置使的韩冈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说着又多了一个儿子。

    可是不知为什么,厅中的大小官员紧绷的神经却为之松弛。

    “不说那些无关的闲话了。”韩冈终于将议论的方向扯回了正题上,手上又拿起了一封小册子,黄裳等幕僚都知道,这是韩冈几天来rì夜赶工的作品,只是内容还不知道,韩冈一直都在严守秘密,直到现在拿出来。

    “敢问枢副,那是什么?”黄裳领头问道。

    “如何发展敌后抗战的指导书。”韩冈一笑,“不能让北虏顺顺当当的抢钱抢粮,再来跟我官军对抗。公诸于众,每一座州县都要尽可能多的将之刻印散布,让河东所有百姓都知道,该怎么与北虏斗争。”

    “是要动用乡兵、弓箭手还有保甲?!”

    “北虏肆虐,河东百姓无不受苦,自然是要全民抗战,人人拿起武器。”说道这里,韩冈抿了一下嘴,“当然喽,与辽军对抗的真正主力还是官军,拿了那份军饷就该做事,不能将责任推到没军饷可拿的乡兵身上。”

    “但若是按枢副所言,每一座州县都来刻印散步,肯定会落在辽人的耳目中。”

    “辽人看到反而好。我正希望能广而告之。”

    黄裳眼睛一亮:“可是能吓得走北虏?!”

    韩冈笑着摇头,“吓不走。”

    已经不是弦高的时候了,能用骗把敌军骗走。从那时起,战争艺术发展了一千七百年,在才智上小瞧敌人那是最蠢的行为。

    黄裳有些遗憾和失落,韩冈看在眼里,暗暗摇头。他这个幕僚,终究还是没脱了文酸气。文人总有爱用计的坏毛病,总想着能一策定江山。但真正的克敌之法,还是稳扎稳打,以势压人。

    韩冈想要的,便是这个‘势’!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13)

    “井陉道出现辽兵了?”

    郭逵的声音很轻,却又足够沉重。这意味着河东局势仍在持续恶化,而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郭忠义的声音更为沉重:“是的,寿阳城外已经有辽兵出没。平定军的人现在就在外面,等候大人接见。”

    寿阳是太原辖下,过了寿阳还有一个平定军【今阳泉市】,直到过了平定军的承天军寨【娘子关】,才是河北地界的真定府。

    寿阳和平定军都是属于河东,但面临敌侵,却遣人来河北寻求支援,更进一步印证了太原府的危局。

    “现在连井陉中都有辽军出没,可见榆次县多半已落入了贼手。”郭忠义双眉间聚起的沟壑,已被忧心所填满,“代州陷落,太原门户洞开,河东可用之兵已经不剩多少了。河东若有个万一,河北可也难保全这是唇亡齿寒啊。”

    郭逵摇了摇头,“韩冈今早遣人送来的信,你难道没看?他既然那么有把握,何须为他担心?”

    郭忠义眉头皱得更厉害,正想再说,外面的亲兵正好进来禀报,“枢密,丰、谷两将军求见。”

    丰祥和谷维德都是自河东领兵来援的将领,为太原军中的正将。这时候求见,到底为了什么郭逵也能做大心中有数。

    之前他将河东的战况瞒了七八天,现在终于瞒不下去了。

    两名将领被引到郭逵面前,行过礼后,根本就不站起身,直挺挺跪着。

    “你们想要做什么?”郭逵几十年的军队不是白混的,这两人到底想的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丰祥和谷维德对视一眼,齐声道:“末将所领部众,都在担心家中老小。太原局势危殆,不免会有人担心,不知他们留在太原的家人是否安康。”

    “想必新任河东制置使,也就是新任的枢密副使,两位都认识吧?”郭逵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接了一句反问。

    丰祥和谷维德当然知道他们当然知道。在听说韩冈将去河东坐镇,下面的军校士卒很多都兴奋,都说有了韩冈,河东就安稳了。可是现在看情况,就是药王弟子也不顶用。

    两人各自眼里都透着狐疑,不知道郭逵为什么提起韩冈。

    “这是他的信。”郭逵将韩冈今天所写的信函特意拿了出来,让人递给两名将河东籍的将领:“若有人胆敢抗命,乃至懈怠,可斩之勿论!”

    郭逵语气森然,但两名将领却早习惯了郭逵的眼神,正要一条条的述说自己的迫不得已。只是郭逵却根本不给他们时间:“也别跟老夫说什么军心,韩玉昆在信中也是说了,你们能在河北将辽贼打得越狠,就越能逼着耶律乙辛将河东的贼寇调回去!”

    一句话就将大门给关上了,让两位将校无功而返。

    郭逵绝不会放人,在他的计划中,来自河东的这两万人不能有任何闪失。

    从一开始,郭逵就没想过能在边境上的第一线将辽军阻截住——那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是准备以自边境到大名这数百里的土地作为战场。

    边境上霸州、雄州、保州一线的兵马虽众,但任务只是迟滞辽军的攻势,打下辽军的气焰,第一要务是保守住这几个战略要点,等到辽军更进一步南侵,各军州的兵马就可以反攻入辽境。

    决战的战场在大名周边,这是郭逵事先预定好的,但局势的发展,却让出乎他的意料。谁也想不到,河北没事,反倒是河东出事了。而原本会赶来支援的辽军,现在都往河东去了。

    只是在边境线上的辽军,终究还有着近五万兵马,而南京道中,却还有刚刚从东京道调来的至少三万渤海、女真各部族的头下军。加上本来属于南京道的一部分戍守军队,郭逵将要面对的将是十万人马。

    稍晚一点的时候,帅府行辕中的大小官员齐齐来到郭逵的面前,正式的军议是任何时候都少不了的,尤其是现在的辽军动向,以及对河东局势的应对,人人都想知道。。

    不过有人更关心其中的一支辽军的,“不知枢密怎么看哪三支攻入河北腹地的北虏骑兵?”

    现在两国的战场仍是拉锯在边境线略偏向大宋的一侧,大多数辽军的留守jīng兵拼尽了力气也没能再越雷池一步。不过千里之堤终有溃于蚁穴的道理。漫长的边境线,不可能用军队将其全数堵在国门之外,

    这一段时间以来,甚至已经有多达三支,总数近万骑的宫分军攻入了河北腹地。不解决他们,官军的主力根本不可能大举反攻。此乃腹心之疾,一不小心能断送了所有人的xìng命。

    “不要紧,有人正跟着他们。”郭逵坦然说道。

    当那三支宫分军攻入了河北腹地后,郭逵立刻派出了手上大半的骑兵力量,分成六部,让他们追摄在辽军身后。不与其交战,而是紧紧跟随,进则跟进,退则同退。一幅虎视眈眈的姿态,配合着地方守军,逼得辽军不敢贸然分兵劫掠地方。

    这六部官军分别跟着各自的目标亦步亦趋,轮流盯防,就像一道绳索入寇辽军的套在脖子上,随时都有其吊死在法场上的可能。

    所以郭逵才这么放心,只要小心提防着那三支官军不被辽军给吞吃掉,那么他就有足够多的手段将三支宫分军最后给撕碎了吞下去。

    “敢问枢密,接下来给怎么做?”

    “攻打易州,这是河北救援河东最有效的手段。”

    “枢密是要官军去攻易州?可那三支辽军怎么办?总不能放着吧。”

    “我自会去将他们给解决了。腹心之疾必须尽快解决。”郭逵摇头道,“让广信军的李信为先锋,统领各部兵马!在本帅抵达易州之前,先行攻打。”

    虽然郭逵说得隐晦,在座的文武官员哪个听不出来,郭逵这等于是将整个战役的指挥权交给了李信。

    郭逵这是投桃报李。要不是韩冈在朝中屡屡相助,现在又置己身的安危于不顾,支持河北给与辽人决定xìng的一击,那么郭逵又怎么会不识趣,将李信给投闲置散了?。

    何况李信的能力、经验、功绩,以及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和他手下的那一部jīng兵,足以让他就任易州之役实质上的指挥官。

    而且韩冈面临河东的危局,不用担心李信不拼命。至于调到李信手下的将校,最差也有王安石和章惇在,也不愁有人但敢不听号令。

    现在郭逵唯一担心的就是韩冈能在河东坚持住,若他能成功,那么自然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否则,天下局面糜烂将再难挽回。

    ……………………

    刚刚离开铜鞮县城,章楶就被人给拦住了。

    一名只有二十出头、身着武服的年轻人,被带到了新近就任河东制置使司参议的章楶面前。参议官此时骑在马上,虎着脸死死盯着身量比他高上不少的这名年轻士兵。

    不仅是章楶,就是他身边的将校士卒,也是一个个眼露杀机。

    “这什么意思?”

    “参议没明白?那就是小人没说清楚了。”这名年轻人丝毫没有畏惧之sè,平静沉稳得仿佛惯历了风浪的老水手,“小人得枢密相公的吩咐,命所有北上来援的官军,可在铜鞮县稍事休整,待大军齐集时再行北上。”

    章楶的眼中闪起了凶光。虽然是文臣,却有着百战武将的威势。

    他是章惇新近推荐到韩冈幕中,担任制置使司参议一职,算是高级幕僚。随着第一批从京城出发的骑兵一路北上,准备赶往太原与韩冈会合。

    太原局势之危殆,从一匹接着一匹南下的信使身上就能看得分明。章楶恨不能插翅赶到韩冈所在的太谷县城。却没想到,离着太谷县还有一段距离,就有人敢明着来欺他。

    他抬起手,几名亲兵便将腰刀抽出了半截。只等章楶一声令,便立刻拿下胡说八道的jiān细,好生的拷问一番。

    只是这个年轻人声音却依然平静:“小人不是辽人的jiān细,所传的话,也是枢密相公亲口所言。”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一切都在这封信上。”

    章楶的亲兵接过信,上上下下看了一通,然后方才交给他的主人。

    章楶比他的亲兵看得更加仔细,上上下下的查验各项暗记,直到确认了外皮的真实xìng,才一把撕开了被火漆封好的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排排奇怪的符号。但这就是信,这是韩冈和威胜军事先约定好的密。

    两边事先约定好用同一本的同一版,以页数、行数和字序来代替具体的文字。满篇尽是数字,不拿到原本,根本就解读不出来,辽人的jiān细自然无法伪造。

    而且这些数字,完全不是文字,而是一些数字的代码,是码头上写在麻袋或是箱笼上的记号,也就是所谓的码子。辽人的jiān细也不可能有这么偏门的常识,即便是章楶本人,也只能认出这是什么,却不知道哪个码子对应哪一个数字。

    看了这份密信,章楶顿时便信了五分。不过真正让他释疑的,还是这名信使的身份给随行的人叫破了。

    “参议,那是韩枢副家的家丁,小人曾跟他打过照面。”

    章楶眼神一变:“你是韩枢副的家人?”

    “小人正是。”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14)

    萧十三和张孝杰已经抵达了太原。正遥遥望着太原城的城墙,惊讶于的这座城池的宏伟,那是绝不下于东京辽阳和南京析津的雄城。

    “城内还能守上几天?”

    “别的倒不清楚,只知道粮草足够。”

    “普通的办法攻不下来呢。”

    耶律乙辛的态度是见好就收,尚父殿下的亲信和军队离国过久过远,保不住后面就有人动起坏心思。

    只是这并不代表会放弃土地,太原府固然不会占据,可代州是要跟宋人交换回西平六州的质物,不可能说丢就丢。

    虽然隔得远,其实兴灵仍然可以算是黑山河间地的前沿屏障,萧十三和张孝杰两人都清楚,已经将自家的宫卫安置在黑山下的耶律乙辛,不会放弃贺兰山下的土地。

    将国境线恢复到战争开始时,并从宋人那里得到让人满意的补偿,对于大辽就不算吃亏,对于耶律乙辛,那就更是让他在登临帝位时减去更多的阻力。

    在萧十三和张孝杰而言,只有耶律乙辛登上皇位,或是他能做上周文、魏武、晋宣,他们才有未来。否则最终也只会是家破人亡的结果。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萧十三满心的感慨,他从来没有指挥过这样的战争,也没面对过这样的敌人,“说起来这十六个字对我大辽全民更加有用。”

    ‘乌合之众,不值一哂。黔驴技穷,技止此耳。’

    这是张孝杰刚刚听说韩冈准备发动河东义军时所下的评语。但当真看到韩冈使人在河东散布的所谓《御寇备要》的时候,却就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并不是里面的内容吓到了张孝杰,而是他在那本小册子里面,看见的是韩冈的声明。是向所有河东百姓做出保证,朝廷不会与辽人善罢甘休。

    不管怎么说,里面说的那些东西,能不能有成效是一回事,会给河东百姓带来什么样的刺激则是另外一回事。

    韩冈在散布河东的这本《御寇备要》中是怎么说的?不要与侵略者硬拼,而是用不停地sāo扰加以拖延,不要让强盗轻易带着赃物离开,否则rì后将再无宁rì。拖得时间越久,宋军赶来的援兵数目就越多。到最后,将会站到一个压倒xìng的优势。

    韩冈在书中向所有河东百姓做了保证,一定会让贼寇血债血偿。这是把自己的脸面和声望与胜利挂钩起来。

    这也代表了宋国朝廷绝不会息事宁人,甚至很难达成任何有利不利的。为了皇统承续,南朝的朝廷必须顾全药王弟子的脸面。只要宋国的皇太子还没有chéng rén,两府就算做出了对韩冈不利的决定,那位正垂帘听政的皇后也能逼着王安石、韩绛把诏书扯碎了吃下去。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河东这边的局面不会继续恶化。能将帅府行辕放在太谷县,韩冈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虽然太谷县在南面挺远的地方,但萧十三和张孝杰同时望向南方时,仍是一脸的凝重。

    或是营地中,在半夜突然出现一支响箭;或是行进时,道边飞来几支箭矢、石块。这已经不是一起两起了,受伤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得到了韩冈的公然许诺和教导,宋人中,越来越多的乡兵甚至百姓,开始用他们最拿手的办法来sāo扰辽军。

    虽然说现在仅仅是癣癞之疾,但宋人几乎是人人都有潜在的动手能力,如果他们当真群起而攻之,纵然jīng锐如大辽,多多少少也会吃一个亏。蚊子多了也能叮死牛的!

    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充足的兵力是第一要务。

    可遗憾的是,经过飞狐陉来援的也不过八千骑兵。对于现在萧十三和张孝杰想要达成的目标来说,只能说是不无小补。而且不会有再多了。

    大队的骑兵从狭窄的山道进军,远比同样数目的步兵更为艰难。在崎岖的山道中行进,骑兵不会比步兵更快,而消耗的粮草则是五倍十倍——具体数目要看战马和骑兵的比例——而战马,只要还想让其能够继续作战,是不可能拿来驮运粮草的。

    前一次来自于河北的援军,使得飞狐陉上各军寨所储存的粮草全都消耗一空,短时间内不可能再从南京道得到更多的援助——无论是粮草还是兵员。而西京道剩下的兵力要牵制宋人的麟府军,更加不能轻动。

    现如今西京道上能动用的兵力差不多都来了,再多就得往更远处找。可不说路程远近的问题,仅仅是人马调动后,为了稳定地方而必不可少的人事和兵力上的调整和安排,就决定了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把人直接都抽走。草原上的阻卜诸族可没一家是省油的灯。

    萧十三和张孝杰纵然身居高位,也想不出有解决的办法,只能摊着手苦笑。谁让这一场战争事发突然,远出双方预料?从一开始,辽国这一边就没有动员举国之力的打算,现在仓促调兵,哪里能调来多少?

    “不如将阻卜部的人马一并招过来好了。”就在帐中,萧达摩得意洋洋的向一文一武两位主帅提着自己的建议。

    这位萧十三族中的年轻人正是chūn风得意的时候,劫掠而来的战利品充斥了他的营帐,而代州首功的功绩也让他出尽了风头。这份持续了多rì的兴奋,让他忽视了萧十三眼中猝然腾起的怒意。

    “主意是不差,若阻卜大王府能调来两三万兵马,宋人在河东也就完了。”张孝杰先是笑着点点头,却又叹道:“只是他们离得太远啊,再快也要到一个月之后。如果这一回顺利的击败了宋人的援军,根本就不需要那些不听话的异族出力。若是我军反过来被宋人援军所击败,那么阻卜人来了反而会是大麻烦。”

    “我大辽怎么会败?!”萧达摩的声音高亢,“纵然不胜,也能平手,到时候,赶来的阻卜人便能派上一点用场了。”

    张孝杰在旁眯起了眼,几乎在冷笑。萧十三则恨不得用力给这位让他丢人现眼的族人一脚:“你丢铜板,有几次铜板竖起来过?!”

    萧达摩被训得一头雾水,然后便抱头鼠窜。萧十三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回头过来,脸上又是尴尬的笑,“让相公见笑了。家里就没一个聪明的,一个个蠢得跟牛一般,除了敢拼命,也只剩个听话的好处了。”

    “能听话难道还不够吗?”张孝杰哈哈笑,“我家几个小子,肯听话的可不多。”

    耶律乙辛的信使在这一天稍晚的时候赶来了,带了耶律乙辛的吩咐,也稍带了他在过了石岭关后,在山道中被乱箭shè击的消息。

    “一路上挨了七八箭。都不是强弓,应该是宋人的百姓。”那名信使说得十分淡然,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

    难道韩冈的那本小册子已经传到忻州?萧十三眼中有着遮掩不住的疑惑:“这才几天啊。”

    “足够了。”张孝杰沉声道。

    “是在哪里遇上的?”萧十三眼睛一瞪,“此等贼子当立刻剿灭!”

    不过来自北方的信使摇摇头:“这并非目下急务。”

    这是个好答案,萧十三和耶律乙辛都不准备改变得太多。耶律乙辛尚在南京道,并没有西来的打算,萧十三和张孝杰都觉得尚父殿下应该还另有一个计划。不过既然没有透露给自己,两人也没打算去猜测。现在集中兵力,将太原夺占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但这时候,又是一名亲兵滚着进来:“三交镇外的草料被烧了!”

    萧十三蹭的跳了起来,张孝杰也差点没能坐住。

    太原城外的草料场早一步就被宋人放弃,里面二十余万石的干草刍豆被一把火烧个jīng光。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可萧十三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还是恨不得将城中下此命令的守将全都吊在路边的树上。

    三交镇位于太原和忻州之间的山中通道的南端出口,是交通枢纽。名为镇,却有着不弱于军寨的防御能力,相当于城池。镇中存放的粮草数目极多,接近三十万石,有本来便存在库中的,也有新近劫掠来的,是萧十三现在敢于继续打着太原主意的底气之一。

    “现在不知两位有何打算?”信使低声问道。

    萧十三略作思忖,而后说道,“粮草只要去抢去夺,就不会缺少。可错过的机会就难以挽回了。我等依然会按照之间的计划,将宋人的援军给歼灭了。少了援军,太原城将会不攻自破。至于那些所谓义军义勇,更是不成气候,韩冈岂会将希望放在他们的身上?”

    放开了让援军过来,只要一支接一支的将来援的宋军击败,太原城中守军很快就会不战自溃。不同方向同时进军,必然会有先后,只要有个两三天的差距,就足以解决任何一支宋军。

    “这并非急务。”信使依然重复着这句话。

    “那什么才算是急务?”萧十三心中不痛快已经表现在了脸上。

    “尚父有何吩咐?”张孝杰则更为敏锐了一点。

    “在我出来前,尚父只问了一句。”信使看了一下两名面前的两名重臣,耶律乙辛的左膀右臂,“韩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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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15)

    风中的暖意越来越浓了。.shouda8.

    战火如火如荼的rì子里,chūnrì的阳光却和煦得几乎让人忘了战争。

    但也只是几乎。很多人都想忘掉,但没人敢忘。

    太谷县中的气氛就像被拉开的弓,弓弦一点点的绷紧,几近崩裂,几乎让人窒息。

    城中百姓脸上看不到笑容,酒店青楼更是没了生意。而太谷县城门因为附近已经有辽人的远探拦子马出没,也只在巳午未三个时辰开放。在这个时候,甚至连地痞泼皮、浮浪子弟都识趣的乖乖留在家里,让县衙变得好生清静。

    整座县城中,唯一还有些生气的就只有韩冈的帅府行辕所在。只是行辕的位置并不是在县衙。

    太谷县毕竟仅是县城,城中没有大规模的公共建筑,县衙和学校都算不上大。韩冈没去抢知县的地盘,也没理会几个富户的讨好,而是将他的帅府行辕放在了城南的名刹普慈寺,把一群和尚赶得到处跑。

    太谷县大小庙宇数十,辽兵将至,城外光化寺、圆智寺等庙宇的僧侣大半都逃进了城中。理所当然的借住在城中的几间寺院中,挤得人满为患,连净信庵的比丘尼都不得不跟安禅寺的和尚做了邻居。

    韩冈这么一来,普慈寺中上百个和尚被扫地出门,却是连一个秃头都不见踪影。大雄宝殿成了白虎节堂,就差把如来佛祖像给推了。倒是弥勒殿好一点,但也只是因为不算大且后面禅房足够住的缘故。

    韩冈吃过午饭,在寺中闲逛消食,一时起意走近弥勒殿,就看见里面章楶跪在蒲团上。

    “质夫求的什么?家宅平安?”韩冈笑着跨过门槛。

    章楶仿佛没听到韩冈的玩笑,端端正正的拜了两拜,然后方起身回头:“都说枢副如六一,甚厌浮屠,今rì一见果不其然。”

    韩冈哈哈一笑:“至少我还没有给儿子取个‘和尚’做小名。”

    六一居士欧阳修是有名的憎厌佛教,给儿子欧阳发取小名叫和尚。外人问他何故,却说贱名好养活,就跟平常百姓给子女起个阿猫阿狗一般。韩冈对佛门的态度虽与他差不多,却还不至于拿儿女的名字来开玩笑。

    章楶抿了一下嘴,像笑又不是笑,显然对韩冈对佛门的态度不太适应。“方才章楶求的是战事顺遂。若这一回能胜过辽人,章楶愿重修金身为报。”

    章楶信佛,韩冈却一点不信,不然也不会大模厮样的占了寺院。

    抬头打量一下大肚带笑的弥勒佛,“质夫兄有所不知,这普慈寺在治平年间曾经重修过,金身一时用不着修。还不如修座塔,镇一镇辽人的yīn魂!”韩冈笑意微敛,眼神有几分yīn森,跟着却又咧开了嘴,“白塔其实不错,七层那是最好了。”

    章楶皱了一下眉,却不打算细问韩冈究竟是什么意思,韩冈对佛门没有多少敬意,不会有好话的。

    章楶拜佛起来,眼睛在弥勒殿转了一圈,却没找到一根没点过的香。韩冈将人赶得干净,他手下的亲兵将房子也打扫得干净,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叹了一口气,章楶算是放弃了,问韩冈:“枢副可是已经有十足把握了?”

    韩冈摇头笑:“打仗嘛,一阵风都能改变胜负,谁敢说有十成,那肯定是骗人的。”

    章楶眼神专注的盯着韩冈,沉声:“但至少有成算,否则枢副当不至于冒此风险。”

    “质夫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这几rì看了枢副的布置,有了几分信心。”章楶说道,“当然,还有枢副过去的战绩。”

    韩冈苦笑摇头:“胜负之望,不当归于一人。”

    “可这一回枢副驻足太谷不就是希望北虏只将眼睛放在一人身上?”

    韩冈闻言转头,对上了章楶迎过来的双眼。章楶的眼神中看不到挑衅,极是沉稳。

    对视了一阵,韩冈方开口:“……我的确盼着辽人来赌上一把,就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了。”

    “枢副所说的成功,是北虏来攻太谷?”

    “总不能看着辽人带着贼赃安然回返吧。”

    章楶点点头,表示认同。至少在韩冈的话中,能听得出来,他对于与辽人在太谷决战,有着充分的信心。

    “金太谷、银祁县,榆次的米面吃不尽。太原府也就是这一片最富。只从辽人的秉xìng上,就不可能放过这一片地方。”

    韩冈说着跨出弥勒殿,章楶跟在他身后,“有枢副在,辽人或许会先放过呢。”

    韩冈呵呵笑:“我好歹比金银更值钱一点吧?”

    章楶已经五十出头了,几乎是王安石的那一辈人。不过中进士很晚,快四十方得中,所以官位并不高。莆田章家进士出得也多了,宰相、状元都出过,年近四旬方才踏入官场,升迁很慢,前途又不算大,让章楶在家族中也不是很受重视。不过倒是对了章惇的眼——章惇父子在族中一向是另类,纵然已经贵为枢相,还是没有太多的改变——这一回能担任韩冈的参议,也是章惇力荐的缘故。否则因为伐夏之役中所受的罪责,他还要耽搁几年才能重新被重用。

    伐夏之役,章楶为转运判官,与已经去世的吕大钧为同僚,辅佐转运使李稷运输粮秣。伐夏之役未尽全功,战后议论功罪,负责粮草转运的官员没一个落了好,章楶也不例外。

    对于章楶,韩冈了解得不算多,只是这几天相处下来,感觉还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官员,尤其是在军事上,与自己很有些共同语言。

    从弥勒殿出来,韩冈和章楶一同往大雄宝殿过去:“听说质夫兄旧年曾经游学天下?”

    章楶点了点头:“整整十一年。河北、关西和成都都去过。”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难怪质夫兄对天下地理兵事有此见识。”

    “远不如枢副广博。”章楶的回赞是真心实意。几天下来,韩冈对天下地理的见识,让章楶深感敬服。甚至难以理解,深度和广度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甚至连福建的山水地势都能在他这个本地人面前说得头头是道。而且绝非胡诌,却像是亲眼见证过一般。

    韩冈笑着摇摇头,这件事完全无法解释,幸好大雄宝殿就在眼前,也不需要解释。

    已经有八百年历史的普慈寺的大雄宝殿殿门敞开着,在门外守卫的不是秃头,进进出出的也没穿僧衣,在释迦牟尼的注视下,依照地图刚刚制作完成的巨幅沙盘就放在大殿zhōng yāng。

    旁边还有一幅小一点的,则是太谷县的城防模型。

    殿内的气氛很是紧张,以黄裳、田腴为首的一众幕僚,或围着沙盘,或坐在耳室之中,也有亲兵捧着,来回奔走。

    韩冈新招募的幕僚陈丰也在这里,就在耳室中抄写公文。可惜韩冈传信回去,找一个叫宗泽的两浙士子,现在还没有消息。而另一方面,去了北方的韩信也没有消息,不知道他有没有遇上秦琬,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听到韩冈进来的动静,各有各事的幕僚和士兵全都停了下来,齐齐转身向韩冈行礼。

    “都说过了,在这里,礼数就免了。”韩冈无奈的轻叹,“都去做事吧。”

    回头看看,在众人行礼时,章楶早避让到一旁。

    来到太谷县城的城防模型旁,韩冈停了步。方方正正的城池,完完整整的在五尺见方的沙盘上复制了出来。

    太谷城周九里又一百步,城高两丈五,以县城的规模来说,已经很大规模了。如果放在南方,许多州城的城墙都没有这个高度——其实在南方,许多县城、甚至州城连城墙都没有,有一圈篱笆就算防御了——可放在北方,也只能说,毕竟只是县城。只是换作是州城、府城的话,辽人是绝对不会攻打的。

    韩冈负手站在沙盘前。

    之前他曾遣人带信去太原,对满城军民承诺说二十天内援军必至。现在距离预定的时间,还剩九天。时间越来越少,而韩冈的目的也越来越明确,如果辽人如其所愿的话,决战便已迫在眉睫。接下来就要靠这一座并不算雄伟的城池,来抵挡辽军的围困以及进攻。

    “北虏真的会来吗?”章楶在后问道。黄裳等几名亲信幕僚也聚了过来。

    “如果不来的话,就只能等陕西和麟府的援军一起到了,才能将他们赶出太原了。当然,”韩冈抬头对众幕僚笑道:“他们也就没有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机会了。已经打下了河东,仅仅是劫掠一番就北返,恐怕不是耶律乙辛所愿。”

    不论大宋还是辽人,其实都在寻求决战的机会。只要能在决战,便可以打破现在的僵局,使得对手转为绝对的守势,接下来的几十年就可以为所yù为了。

    就像太宗皇帝第二次北伐后的大宋,从那时起,即便是在澶渊之盟签订后,大宋都是处于弱势的地位。直到变法开始,经过了开拓河湟,南征交趾和灭亡西夏一系列战争,使得宋军的战斗力直线上升,方才改变了这一局面。

    但在何时、何地决战,却是一个大问题。必须是有利于己,而不利于敌。

    在河东,辽军占据了上风。韩冈很清楚,萧十三能有的选择,远比自己要多。即便援军安然赶来,辽人也可以施施然的返回代州。胆大一点,还可以利用机动力来个各个击破。

    而韩冈,除了拿自己来做鱼饵,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他驻扎在太谷县是为了引诱辽人南下决战,《御寇备要》也同样是在逼迫辽人南下决战。

    都是同样的道理。

    大宋四方援军将至,而眼下,就是辽人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16)

    站在太谷县的城头上,似乎能看到极远处一道道烟火,或许是辽人劫掠后的暴.行,又或许是正在受到攻击的村庄,里面的村民在焚烧自家囤积的草料和粮食。

    想到这一点时,陈丰忽然间感觉有些喘不过起来,压抑得厉害。陈家是耕读传家,农人被逼到烧掉一年的心血,他很容易想象那是被逼到如何绝望的境地了。

    辽军已经来了。

    自从石岭关陷落,辽军进入了太原府之后,数以万计的强盗如同蝗虫一般扫荡了乡村、城镇。综合各方传来的情报上,敌人的数目是在四万到八万之间。此外从京城那边传来的情报,自从代州陷落后,河北方向至少有超过两万兵马通过飞狐陉抵达河东。

    当然,对辽军总兵力的这些预估,都是些极为模糊的数字。甚至韩冈看过了几份报告之后,都是直接就丢到了一边,一句评语都没有。

    不过之后的军事计划,倒是以上限八万和预估的五万来分别规划应对的方略。只是陈丰和其他幕僚也从韩冈那里听到一点口风。辽军应该不可能将这个数目的骑兵堆到小小的太原盆地之中,这完全是浪费了骑兵的特长,蠢到了极点。

    “除非他们完全把自己视为了强盗,而忘了应有的军事常识。”韩冈如是说道。

    韩冈的用词听起来总有些怪,不像黄裳等人早已习惯,陈丰总觉得听得别扭,但也不到听不懂的地步。

    也许那些一身羊sāo.味的部族族长的头脑和想法跟强盗没有两样,但辽国的高层,从耶律乙辛到其余重臣,哪一个都不至于被抢.劫来的赃物冲昏了头脑,会合理的利用手上兵力,以期更多的好处,不会有太多浪费的。

    且对于在太谷县周围的预设战场来说,骑兵的数量一旦超过五万,就没有多少区别了。韩冈甚至还说,要是辽人过来个十万八万反而更好了。

    陈丰在军事上并没有多少水平,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能成为韩冈的幕僚,完全是一个误会。所以到了韩冈身边后,极其珍稀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努力的多听多看多学。对于韩冈的计划,虽然迟了一点,但总算是了解了。

    辽军来得越多,就能更容易让他们选择南下决战,而不是抢一把就走。因为一旦胜了之后,就能抢得更多。而反过来说,堆在一起的骑兵,可比同样数量的步兵,容易对付太多——虽然陈丰对这一点有着很深的疑问,不过他还是选择相信韩冈和其他几位擅长军事的同僚的判断。

    “公满,看到了什么?”章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没有。”陈丰摇摇头,回头向章楶行礼。

    因为年资和官位,让制置使司中自黄裳以下的所有幕僚,没人能与章楶争一高下。不过在幕府中,陈丰和他都是新人,从心理上比其他人更接近一点。

    虽然韩冈曾经让章楶跟来援的官军暂时留在铜鞮县,但他却主动带了一个指挥的骑兵,连夜赶进了太谷县城。虽然这是不守军令的行为,章楶的这个态度还是让人赞赏,韩冈也只是给了一个jǐng告,记了一笔便抬手放过了——自然,也只有文官,而且是制置使司中的幕僚才能这么做,韩冈手下的武将是绝对不敢的。

    “不要急啊。”章楶可能是误会了,来到陈丰的身边,“北虏很快就会到了。”

    现阶段来到太谷附近的辽兵,还仅仅是远探拦子马,最多的一股也没超过一百骑,主力并没有南下。不过陈丰也知道,只要韩冈的计划成功,站在城头上看着辽人在城外旗帜如海,的确没有几天了。到时候,究竟是胜是败,也就在三五rì之内就能见分晓了。

    见陈丰的神sè并没有松懈下来,章楶笑道:“担心太谷县守不住?”

    “如果不是枢副坐镇城中,陈丰是不觉得六千兵马能守得住太谷城太久。”

    来自开封的援军已经陆续抵达在太谷县的南面。依照韩冈的命令并没有北上,而是暂时停下了脚步,驻扎在太古城南四十里开外。表现上看,他们离得太谷县甚远,如果辽军围攻太谷,短时间内是无法赶来救援。不过实际上,还有两千兵马趁夜悄然进入了城中。

    原本太谷县就剩下禁军厢军各一个指挥总计六百出头的兵力,韩冈进驻又带来了威胜军的半个将两千两百人。加上新近进入城中的两千京营兵马。就是近五千了。除此之外,还有千余在太谷县招募的兵源,虽然一时间不能形成战力,但真正打起来,都是还不错的补充兵。

    “其实足够了,并不要守太久的。”章楶说道,“只要收到门关上就足够了。”

    陈丰笑了一下。在幕府之中,章楶对韩冈计划是毫无保留的支持,甚至不输给黄裳这样久随韩冈的门人。现在问他,说什么都不会有别的答案。

    “其实陈丰是在担心太谷周围的百姓。”陈丰指着北方的天际线,“虽然也有游骑在外解救,但还是杯水车薪。接下来受的苦只会更重。”

    “所以才必须要有这一战,也为了rì后能一劳永逸。何况有了枢副的《御寇备要》,百姓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小股的北虏不用担心,人多了,那也担心不来。”

    由于地处北地,又临近太行山,太谷县周边的村庄基本上都有寨墙,以防盗贼。当然,那样的围墙肯定是访不了辽军的进攻。大多数村寨,即便仅仅是百余契丹骑兵,也能很轻易的攻破。不过在韩冈的《御寇备要》公开下发之后,至少比之前的情况好得多了。同样数目的粮草,逼得辽人必须出动更多的兵力。

    出外打草谷的兵力被迫增加,就等于了辽军能用来上阵的大军的总体实力在下降。chūn天战马本来状态就不好,长时骑乘奔驰,倒毙的数目就不会小,即便没有脱力而死,上阵后也没办法有更好的表现。

    陈丰点了点头,却换了话题:“怎么枢副还没来?”

    章楶也疑惑起来,韩冈今天是要巡视城防,所以他们两人才提前过来做准备。但从时间上看,韩冈现在也应该到了。

    “大概是有事耽搁了。”章楶说道,望着东面,“方才东城那边好像开了城门。可能有消息到了。”

    “北虏?”陈丰眼皮一跳。

    章楶点点头:“多半吧。”

    ……………………

    韩冈的确被一条新到的消息耽搁了行程。

    不过并不是辽军,而是太行山中的强盗。太谷县东,靠近太行山的几间村子,这两天突然受到了下山的强盗攻击。虽然没有多少人员伤亡,也没有太多的损失,不过这个势头可不算好。

    站在普慈寺的大雄宝殿中,站在河东地形沙盘前,韩冈沉吟不语。

    看着将太原城东侧,一座小小的城池模型上的红sè的角旗,换成了黑sè的旗帜。今天最新得到的报告。榆次县陷落。井陉通道被封死。而在太原北方,一座座城镇、关隘,都已经打上了黑sè的标记。只是现在,太谷县东也得用上红sè和黑sè以外的另一种颜sè了。

    “太行山中多盗贼,这几年编练保甲才好一点,不过也只是稍好一点,还是有许多盗贼出没太行东西两侧。”黄裳曾经跟随韩冈在河东任职,对于太行山中的情况,多少还是知道一点。

    太行山中贫瘠无比,许多山头连树木都看不到。生活在太行山深处的山民,拿起锄头就是农民,换上弓刀那就是贼寇。根本抓不胜抓。

    “枢副的《备要》的确是御寇良策,但给那些强盗学去了,rì后官军围剿可就要头疼了。”太谷县的知县也在说着。

    “你们总是看到小问题,须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辽人南侵,而不是太行山中强盗。”韩冈摇头,心中对敢于直言的太谷知县有几分惊奇,不过对他的话,却没多少认同,“要学会抓大放小,先解决最大的问题。”

    这其实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问题。韩冈只是遗憾,《矛盾论》并不是他现在能写得好的。

    “何况强盗终归是小时,没有问题的良民永远都是绝大多数。”韩冈又对太谷知县道:“你想想,河东户口众多,人口甚至几近千万,太行山中的盗贼又有多少,有百分之一吗?”

    百分之一就是近十万。黄裳和太谷知县都摇头。太行山中真有那么多盗贼那还了得?皇帝在福宁殿中都别想睡安稳了。

    “只是枢副将一些秘策都教给了河东百姓。rì后若有人心怀不轨,亦是祸患啊。”

    “若有贤君良臣,名将强兵,就是有人yù为寇,也只会是拿颈血一试王法的结果。”

    韩冈随之一笑。士大夫,或者说统治阶层,都会对数目远远超过他们的百姓有着深深的戒惧,对失去控制畏之如虎。所以希望百姓是牛羊,不需要也不该有任何。而放开他们枷锁的,便是灾难。

    但韩冈不同。一直以来,他没打算在这个时代超前太多,也努力想融入这个时代,但基本观念却是根深蒂固,更改不来的。

    对于黄裳和太谷知县的担心,他只会一笑了之。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17)

    只剩七天了。

    来自北方的探马越来越多,而大宋的游骑,每rì从城中清晨出发,回来时总会多多少少的少些人。

    借住寺院的制置使司衙门中的空气,一rì.比一rì沉重。

    唯有韩昂与众不同,一派轻松的让人看了心中发恨!

    “胜者在敌,败者在己,我能做的只是做好准备,先立于不败之地。至于能不能赢。能赢多少,那就要看辽人的表现了。”吃完饭后,韩冈端着一杯热茶在偏厅中慢慢品着。

    “不只是要看辽人。”章楶补充,“还要看河北。郭逵若能弄出个大捷来,河东就能平定一半了。”

    “要是郭逵能打到燕京城下,辽军直接就会拼命的往回赶过去。”

    “不可能打燕京的,多半是攻一攻易州就差不多了。”

    韩冈很喜欢这个气氛,幕僚们的商议往往能给彼此带来启发。当然,也包括韩冈。

    易州勾连飞狐陉。从飞狐陉向西,便是代州。本来飞狐陉东半部属于辽国易州,西半部属于大宋代州,现在却是都给辽人占了。不过一旦易州被攻下来,析津府的南大门被打开不说,仅仅是飞狐陉东半部落入宋人之手,对于河东的辽军而言,便是要面临灭顶之灾的危险。

    “那只是飞狐陉,井陉怎么办?”陈丰问道。

    “寿阳不丢就没关系,丢了寿阳还有平定,丢了平定还有承天军寨,过了承天军寨那才是河北的井陉县。”章楶说道,“这与飞狐陉不同。东面是辽国的易州,西面的代州再失陷,瓶形寨纵然地势险要,可两面夹击而来,一样是守不住。”

    章楶对地理的熟悉让人惊叹,就是黄裳也不能如此举重若轻的举例。

    “但那样,辽人在河北不就没有兵了?”

    “为辽人担心作甚?就算现在,南京道中的辽兵也差不多有十万呢。”

    “易州岂不是危在旦夕?”

    章楶道:“这十万人是整个南京道的总兵力,真正能参与到易州之战中的不会超过三万。从兵力上来说,还是以官军占据了绝对优势。”

    “但飞狐陉和井陉怎么办?”黄裳反问道。

    易州本来就是南京道上的重镇,又连通飞狐陉,驻军本不在少数。但在座的所有将帅都不担心这些兵马。他们怕的是打到一半,辽人的大股援兵赶来怎么办?

    万一辽军从井陉和飞狐陉杀出来,到时候前线的官军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可能。当年太宗皇帝之所以功败垂成,败在了燕京城下,就是因为耶律休哥早一步率军赶到了幽州,出乎太宗皇帝和开国众将的意料之外。

    “且不说辽军会不会从两陉谷道出兵,以郭逵的老道,会吃这个亏?”章楶摇头。

    郭逵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若是没有这点抓住时机的能力,他也妄称名将了。

    就是不知道辽人给他准备下的是什么样的招待。耶律乙烯不可能不加以防备。这就要看郭逵和耶律乙辛谁更棋高一着了。

    “麟府军差不多该过汾河了。”话题从河北绕了回来。

    黄裳立刻道:“再过几rì或许就能到忻州。”

    “希望那时候,忻州城还没有丢吧。”

    “保住忻州可没那么容易,位置卡在大路上。”

    河外的麟府军主力虽然在胜州前沿,即便韩冈让其放弃胜州,也至少要一个月以上才能调过来,但一部分镇守府州的核心兵力则可以将这个时间缩短四成,而将最后的目的地自太原改为忻州,则更是只剩一半。

    尤其早在韩冈之前,王.克臣也下了调令,再有了韩冈之后的补充,麟府军的出现将会出人意料的早。

    忻州城还未陷落。确切的说,是至今还没有陷落的消息。

    不过没人看好忻州城。正卡在代州、太原之间,而且是控扼着唯一一条官道的位置,战略位置至关重要,辽人必然会全力以赴的攻打。今天没有消息,明天说不定就有了。

    至于忻州会不会出人意料的坚守住,那的确不是不可能。只是韩冈早前也曾对他们几个幕僚说过,这件事可以期待,但不要指望。而来援的河外军会怎么选择前进的方向,还是让人担心。

    “若来的是西军,根本就不用这般担心。”田腴叹道。他可是在横渠书院正儿八经学习过的,比谁都清楚韩冈在西军中的威望,更对西军的战斗力有一份迷信。这份了解,不是黄裳等人可比。只有章楶多少了解一点。

    “可西军才来了七千啊。”黄裳同样长叹息。

    现在从汾河谷地上来的援军只有七千人,而且只走到了阳凉关。抵达河谷北端出口的介休,还有不断的距离。而到达能直接支援太谷战场的平遥县,更是遥远。在十天之内,不会超过一万。真正要能够达到足够改变战局的数量,则不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枢副有没有给吕枢密写过信?”陈丰突然问道。

    黄裳摇头:“没有。只给朝廷上过奏章。”

    陈丰表情发苦,这么说来七千援军根本是关中主动派来的。可能是吕惠卿得到了朝廷的诏令,直接调动了河中府的兵马——河中府虽然属于关中,但其位置却在黄河之东,是长安面对河东的屏障。

    “也就是说,短期内,能派上西军也只有七千人了?”

    这完全是杯水车薪。以西军的兵力,才挤出七千人根本是打发叫花子。再怎么说,长安也该有兵。兴灵之役打得再激烈,也不可能将整个关中的兵力全都抽调走。

    黄裳嘿然冷笑:“对朝廷来说,他至少是派了。”

    派与不派完全是两个xìng质。不派兵,不论河东结果如何,都要面对朝廷随之而来的怒火。可只要派了,这就代表吕惠卿将河东放在心上。就算没有更多的援军,那也是形势所然,事后也不能说他的不是。

    这一点连陈丰都明白,如果想要让在陕西的吕惠卿全力相助,除非韩冈向他低头。可以韩冈的心气,可能会向吕惠卿低头吗?

    “都是为了国事,哪有低头抬头的说法?如果真的有必要,枢副肯定会低头的。”田腴对韩冈的xìng格为人还算了解,“现在枢副既然连封公文都没往关中送去,自然是有很大把握的。”

    韩冈当然有足够的自信。作为他的幕僚,章楶、陈丰在他脸上看到的永远都是自信满满的神情,看不出半点虚怯。那份从心底透出来的自信,是绝对伪装不来的。

    可莫说几位新人,甚至就是跟随韩冈时间不短的黄裳和田腴,心里也有些犯嘀咕。支撑他们信心的,并不完全是韩冈对计划的解释,而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计划来自于韩冈他本人。其他人也基本上如此,甚至更甚,其信心几乎全都来自于韩冈。

    如果是在太原城中,当然是另作别论,可惜现在是在太谷县。城防水平在诸多县城中,绝对可以排在前列,但与河北、河东、陕西的府城、州城相比,还是有距离的。

    可想要达成目的,进驻太原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躲在南面的山谷中,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韩冈坐镇在太谷,还让来援的京营禁军在威胜军铜鞮县集结,然后依照他的吩咐,将大营安扎在威胜军最北端的南关镇,到太谷县南端的盘陀一线,与太谷县相距不超过四十里。而这座谷中连营形势的大营,其在谷地北端峪口处的前进营地,与太谷县则更近了一半。

    虽然现在抵达的兵力并不算多,可接下来的十天,将陆陆续续还有三万兵马齐集太谷县南方的大营之中。

    其实要是把大营安在山口外,再接近太谷县十里,甚至五里,那辽军是绝不会过来的。

    太过稳固的犄角之势,将会让任何攻打太谷县的军事行动成为笑话。只有保持现在的距离,才会让太谷县成为一块让辽人忍不住咬上一口的肥肉。

    从峪口到太谷,超过二十里的平原地带,步兵要走上半rì的路程,足以让骑兵发挥出自己的威力。将成阵列的步卒拖住拖垮——至少契丹人应该有这份自信。

    ……………………

    韩冈硬是给了辽军施展的空间,其用心不问可知。都不用多说,章楶、黄裳、田腴都看得出来,自然辽人也能看得出来。

    来来往往的远探拦子马早就将韩冈在太谷县周围的布置打探得七七八八,虽然在这过程中受了一些损失,也跟宋国的百姓、以及宋军的游骑有过多番交手,但比起得到情报,那点损失实在算不了什么。

    理所当然的,韩冈的计划便在辽军将帅中引起了激烈的争执。

    “那是明摆着是陷阱!”

    “可只是太谷县啊……太原打不下来,区区一个县城如何打不下来?”

    “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县城?!那只是鱼饵,没看到后面的钩子吗?!”

    “但尚父的吩咐怎么办?”

    “那是因为尚父还不知道韩冈的打算。”

    张孝杰烦躁的敲了敲桌子,让大帐中的声浪稍稍平息了一点。他与坐在身侧的萧十三交换了一个眼神,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无奈。

    其实争论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说错。

    ‘韩冈在哪里。’

    当耶律乙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韩冈还没有进入太原府。

    以当时掌握在耶律乙辛手上的情报,尚父的意思也不过是围定进入太原的韩冈,一批批的击败赶来援救韩菩萨的宋军。若是行动快一点,在半道上截住北上的韩冈,那更是一桩不可思议、可以留名千古的战绩。

    但韩冈现在可是坐镇在太谷县,根本就没有继续前进半步的打算,反而想着将他们引诱南下。

    这一点,萧十三可以肯定,耶律乙辛是绝对不可能事先猜测得到韩冈竟然会以自身为饵,引诱大军南下决战。

    对萧十三来说,就算现在直接退走,劫掠来的战果也足以填饱任何人的胃口,回到朝中,绝不会受到尚父的斥责。即便丢掉的那块肉,会让人在rì后的rì子里,一想起就会后悔不已。

    是的……绝对会后悔。张孝杰可以肯定。

    一旦击败宋人在河东最后的抵抗,得到战利品,会丰厚得让人难以割舍。现在所劫掠到了一切,也不到那时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那可是开封府啊!

    韩冈在河东人望极高,又是被朝廷派来主持河东军事的宰执,人人视其为久旱甘霖,皆认为其必能挽救河东于危亡。但相应的,一旦韩冈死了或被擒,整个河东的抵抗将会立刻土崩瓦解。辽军由此甚至可以一直打穿河东,直取开封府。

    在几十里外,有数万宋军随时可以出动的情况下,攻打太谷县的确需要冒上一点风险,但得来的回报则太过丰厚。丰厚得能让萧十三和张孝杰以及他们手下的一众将领,忍不住去赌一把肥肉后面的钩子锋不锋利。

    这枚钩究竟能将猎物吊起来,还是让猎物一口咬坏,这就是韩冈和他们对赌的赌盘。

    赌还是不赌?

    再次交换了意见,萧十三和张孝杰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太谷县又不是龙潭虎穴,试一下又能如何?

    派了人回去看住了石岭关的后路,又放了重兵在榆次城。如果数rì之间破不了城,那就直接撤好了。只要不给宋军围上来的机会,韩冈又能如何施为?难道人还要跟马来比脚程不成?

    ……………………

    夜sè渐浓。

    普慈寺的依然灯火通明。

    一封封急报从北面接连传来,异sè的烽火也从北方一直烧到了太古城下。

    “怎么了?”见黄裳突然间没了动静,章楶疑惑的问道。

    黄裳回头,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按枢副的说法,是客人们到了……鱼儿上钩了。”

第32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18)

    辽人的行动速度很快。

    可以说快得惊人。

    前一rì夜里刚刚通过烽火收到了辽军大举南下的消息,到了第二天的清晨,第一支以千人计的北国骑兵就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几乎是在半rì之间,放眼向太谷县城外望去,已经是到处都有契丹骑兵纵马奔驰而掀起的烟尘。

    铺天盖地,漫山遍野,诸如此类的形容词一个个都能用在城外如山如海的的敌军身上。

    贺胜站在北门的城头上,向外张望的时候只觉得双脚发软,身上的甲胄仿佛有千钧之重,不用力拄着手中的长枪,几乎就难以站稳。

    “这怕不有三五万吧?”他心头发寒,自言自语的声音因为城外的如滚滚雷鸣的蹄声,不知不觉间的放大了许多。

    “没有哦,也就一万上下的样子。”

    突兀的出现在身后的声音把贺胜吓了一跳,猛回头,却见是一个身穿宽袍的官人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的背后。

    在这个官人身后,是一群高高矮矮、有老有少的官人,本县的县尊老爷就在其中,很不显眼好,平rì里让贺胜见着就怕的指挥使,则只站在外面。而周围的袍泽兄弟和队正、十将、都头全都躬身行着军礼。

    面前的这位官人年纪并不算大,微微笑着看起来很和气,但贺胜认识他,这几rì远远的见了多次了。他张口结舌:“韩……韩……”

    ‘还不快行礼!’贺胜的顶头上司在最后面挤眉咧嘴,急着发慌。

    贺胜却根本看不见那么多,双腿带着双腿一起抖得厉害,握着长枪的手也在恍惚中松开了。

    韩冈一把抓住了摇摇yù倒的枪杆,低声一喝,“站直了!”

    韩冈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贺胜的身子立刻挺得笔直。身材挺高,穿着重甲,这么一挺胸,立刻就有了一分气势出来。

    韩冈笑了一笑,将长枪还给这名只有十七八的小兵。走到城墙边,俯望城外人马如蚁,“人马过万,无边无岸。三五万兵马横着走能有百里宽,竖着排能拖出八十里。太谷城下才这么点大的地方,辽贼兵马最多也就一万而已。即便到最后,太谷城下的辽贼数目也不会超过两万。”

    跟随在韩冈身后的文武官员,闻言都露出了深思的神sè,很快,有过战争经验的官员们就一个个点起头来。

    如果是攻入敌境,粮草自然是就地筹集。三五万骑兵rì常消耗,一天便须上千石束,不是几条村子就能支撑起来。必须分散开来搜集,同时还要提防敌军,铺开一个百里的正面还是说少了。即便是在国中纵列行军,在沿途有足够的军粮,三五万骑兵则前前后后也能拖出老长。

    辽人想要稳当当的攻下如太谷城这样的县城,至少需要四十个千人队。三万余,近四万的兵力是必须拿出来的。进入太原府地界的辽人也的确拿得出来。但这么多兵力组成的大军,以及兵力两倍以上的战马,那是绝不可能聚集在一座县城之下。

    陈丰对兵事仅是了了,也松了一口气,“才一万啊。”

    “一万多骑兵已经不少了。太谷县城中在籍簿上的才多少住家?”黄裳相对而言有经验得多,压低了声音提醒陈丰,“才一千余户啊!一千户就占了这么大的一片地皮。现在可是十倍的人口,二三十倍的战马聚集在城下。”

    陈丰立刻绷紧了脸。

    韩冈却没有在意,他正问着那个小兵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贺胜何时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高高在上的宰辅竟然会问起他这个军汉的姓名,再次紧张起来,舌头仿佛被冻住了,“小……小……小人。”

    后面的指挥使急得浑身发汗。但韩冈的笑容更加和煦,如同chūn风一般,“不要怕,不要急,慢慢说。”

    和和气气的韩冈让贺胜缓过气来,“小人姓贺名胜。家里排在第六。寻常都唤小人贺六,贺小六。”

    “姓贺啊……”眼前的年轻人姓贺,这让韩冈有几分亲切感。

    后面的黄裳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是庆贺的贺?胜利的胜?”

    贺胜没读过几天书,不过自己的名字还是知道的:“就是可喜可贺的贺,得胜归来的胜。”

    黄裳眉一挑,喜sè上面。刚回头,太谷知县却抢先一步,向着韩冈一揖到底,放声大笑:“得胜归来,可喜可贺!枢副,这倒是好意头啊!”

    太谷知县这一句话,文官武将们如同当头棒喝,一个个欣喜yù狂。

    这的确是吉兆啊。

    官员们纷纷向韩冈恭喜,看着贺胜的眼神也不同了,不再是微不足道的小兵,而仿佛是天降的祥瑞。

    贺胜傻愣愣的发着呆,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韩冈也点着头笑,他虽不迷信,却也喜欢这样的巧合。他更加和气的问着贺胜:“知道这几rì城里为了迎击南下的辽贼做了什么准备?”

    上下同yù者胜。想要上下同yù,就不能对下面的士卒瞒着骗着。韩冈自从定下计划之后,便将可以告知下面的消息全都通报了下去。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辽军的弱点和制置使司的布置,信心自然会不同。

    “说了说了,俺叔说过了。”

    “你叔叔?”

    “俺五叔是本都的左十将。”贺胜好象是开了窍,口舌一下灵活了起来,“这几rì城外的村子都把井给填了,粮食也烧了,太谷水上游还倒了一车车的粪肥,让辽狗来了之后没处找水喝,没地方找粮吃,人和马都饿死渴死!”

    “饿死倒是有些难。辽狗肯定知道我们会好好招待他们的,至少会随身带上几天的口粮。不过跑了几十里,不论是人,还是马,停下来后都要喝口水,辽国来的狗也不例外。”韩冈的话引起了一阵轻笑,停了一下,“没有水,谁能支撑得下来?”

    要想攻城,第一步就是要围城。不控制住城墙以外的地域,就不可能安心攻击城头上的守军。不过在辽军大举南下之前,太谷城周围则完全在宋军的控制之下。韩冈将手上不多的骑兵力量集中在太谷县周围,使得十里之内辽军的远探拦子马无法久留,而城周五里的核心守卫圈,拦子马更是被死死的挡在外面。

    辽军对这段时间来核心圈内的变化几乎一无所知,但他们想要攻城,却必须在城池近处扎下营盘。而韩冈这段时间在太谷县周围所布置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让辽人无法顺利安营扎寨。

    他虽然拿着自己做鱼饵,可从没想过把自己的xìng命也交到外人手中。辽人也罢,南面的援军也罢,他都不会。

    “扎营讲究地势,但食水还是要放在第一位。没吃没喝,营地的位置安得再好,也一样安稳不了。”韩冈就在城外人马的嘈杂中向着他的将士大声宣讲着,“扎营的地点必须接近水源。但十里之内,井都给填了,河流也给污了。辽贼攻城不下,天黑后就必须退出十里下营,第二天开拔,再前进十里攻城。纵然是骑兵,可人数一多,又是在敌前,这一进一退加起来照样也要近两个时辰。一个白天,又有几个两个时辰可以浪费?想临时挖井倒不是不可以,但来得及吗?三五rì之内援军可就要来了。”

    “太谷县并不算很大,围定太谷县城,五千骑兵就足够了。想要攻城,即便是rì以继夜的轮番攻城,最多也只要两万,再多就是浪费人力了。但辽贼在攻城的时候,必须防着南方的援兵,比如西南方的祁县和平遥那边,必须留下一支兵马,以防住沿汾河上来的西军。此外肯定还要再绕向太谷南方,去提防从开封来的援军。”

    “力分则弱,辽人要攻城、要防着援军,还要寻找粮食、水源,他们能坚持多久?”

    真是难得一见啊。

    黄裳看着大声演讲的韩冈,心里暗暗感叹。很少有哪位将帅会这么信任士卒。通过对士卒的信任,反过来得到士卒们的信任。

    很拗口的话,却是在眼前发生的事实。

    得到了将士们发自内心的信服,那么守住城池,甚至夺取胜利,自然也不在话下。那样的话,也不枉自己为此而竭尽心力。

    黄裳看看左右,在韩冈身边的幕僚,在章楶南下后,现在已经是以他为首了。

    章楶是昨夜收到消息后就飞马离开了太谷县。韩冈亲自送了他从南门出去。南面大营必须要一名可信、且地位足够的幕僚来控制。毕竟那里并不是西军的将领,韩冈无法给予他们如同对王舜臣、赵隆或是李信那般充分的信任。

    到了今天早间,安然抵达营地的消息传回,黄裳算是放下了心来。毕竟是夜行,冒出了一队契丹探马,或是失足从马上摔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黄裳与章楶经过了几rì相处,多次沟通,对于章楶这个人有了几分敬佩。也明白,韩冈对章楶的看重,并不是全然因为章惇。

    而且韩冈对章楶的要求并不是太多。仅仅是率领援军徐徐而进,在辽军的围攻中保全自己就够了。只要援军安然存在,并稳步前进,就能够给以辽军足够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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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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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