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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17)

    看着酒气熏天的耶律道宁,萧思温暗暗一叹,又立刻展颜笑道:“统领说的是哪里的话,枢密可没这么吩咐。没有统领坐镇于此,枢密哪里能放心得下?”

    说着他就走到老将身边,先示意两名耶律道宁的亲信先退下去,而后方才低声劝道:“统领,萧枢密早前不是已经说了,宋人的撒手锏是翻越五台山的那一支西军!根本就没必要去攻打宋人的营垒啊。只要消灭了这一支翻山来偷袭的西军,就是那边的韩枢密也得认输了。在你这里,只要守住营垒就够了。”

    “能翻过五台山的西军会有多少?”耶律道宁放下了手中的酒葫芦,眼中醉意不减,反问着萧思温,“有忻口寨兵力的两成吗?”

    “那些都是关西的jīng兵,是南朝百万军中最jīng锐的一部。曾经出动了不到一万人,就在半年之内灭亡了一个有十万兵马的南方国家。按萧枢密的说法,得当成是跟皮室军、宫分军一样的jīng锐看待。别看忻口寨那边的兵力多,但都是没上过阵的废物。真要丢光了关西那边来的jīng锐,就是韩枢密也只能想办法保住他的忻口寨,没jīng力去干扰议和。”

    耶律道宁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萧思温的话。毕竟萧十三的计划,他之前也是知道的,只是有自己的想法而已。

    萧思温看了看耶律道宁,暗暗笑了一下,又正sè道:“不过宋人肯定要来攻打大小王庄的!虽然是为了迷惑我们的佯攻,以求我们忽略掉五台山的方向。但这样的攻势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这边的寨防还要再加固一番才好。”

    “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

    “这些天不是有报说宋人在赶着修路吗?等路修好了,差不多就会到了。”萧思温指着远方,“现在一辆辆大车将路面给压得一道道车辙,那边的韩枢密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让装满粮食的大车不去压着翻浆的道路。[. 想来统领你还有一段时间。”

    耶律道宁默然不语。宋军的确在修路,但他派出去的探马只有很少人能在近距离看清楚那一条一直延伸到忻口寨的官道。据那些探马回来说,宋人可能用的是版筑一样的办法,运来了许多木板在路面上拼起了木框;也有可能那些木板是用来修补路面缺口的。

    虽说耶律道宁对宋人所用的修路技术根本摸不着头脑,但这么特别的修路方法,从过去的经验来看应该很管用。

    暮sè降临。

    自从宣宗皇帝耶律洪基从飞船上坠落之后,敢于登上飞船飞上天际的高官几乎一个都没有。可今天一下就多了两人。

    猎猎夜风在耳畔呼啸,耶律道宁和萧思温站在飞船摇晃的吊篮中,各自举着千里镜,远眺着宋军的营地。

    确定宋军在前线的大体兵力,确定耶律道宁上报的数目的正确xìng,这是萧思温被遣来大小王庄所身负的另一个任务。

    萧思温当然不愿意上冒风险,但萧十三的吩咐,他更不敢打半点折扣。在所有探查敌军兵力的手段中,现在的这一种其实是最安全的。

    无数点营火在夜幕中勾勒出了宋军大营的轮廓。点点火光密集如星海倒映,在浓黑的夜幕中极为显眼。不过垂首下望,可以发现宋军大营中营火的密集程度,其实跟脚下的大小王庄相差不大,可见兵力也应该相差不多。在黑暗的更深远处,还有几团暗弱的火光,那里就是宋军大营周边几座小营,驻扎其中的兵力可见更加稀少。

    “那里就是宋军的大营!”耶律道宁为萧思温解说着地面上的营寨。

    “看起来攻过去也不是那么难啊。”萧思温眯着眼睛,在宋军营地中间,有着大批的空间被黑暗笼罩。这些地方必然是宋军战线的弱点所在。

    “的确,攻进去很容易。但撤回来就很难了。”

    宋军的阵地是以一座座村庄为中心而组成的防线,与陕西在山势中连绵不绝的寨堡营垒是一个模式的防御体系。不过由于是赶工而成,在耶律道宁眼中,整条防线还十分脆弱,到处都是破绽。

    如果猝然出兵,出其不意,冲破这样的防线还是很容易的。但代州只是夹在两山之间的盆地,不是河北的千里沃野。狭窄的地势,决定了行动路线的单一。到了想要回返的时候,就要面对严阵以待的宋人,以及他们的陷阱。

    不敢以大军冲击,那么就只剩下小规模的斥候刺探。可是任何一支军队,对粮道都是视若xìng命一般保护。当宋军陆续进驻前线营地之后,加强了对粮道的防守,耶律道宁手下的探马根本靠近不了那一条经过了大小王庄的官道,一直都给封锁在数里之外。

    但耶律道宁对宋军营中的兵力数目依然很有把握。在战线上,宋军的明哨暗哨安排得很多,铁蒺藜到处乱撒得让派出去的探马回来直喊心疼——汉人败家子,撒到地上的那些都是一等好铁。可是从炊烟的数量,从营中拉出去的粪车车次,还是很容易判断得出营中宋军的兵力多寡。

    “统领,那是什么?”

    突然自黑暗深处出现的几点飘摇星火,引起了萧思温的注意。那几点星火并非静止,而是不断移动,一点点的接近。

    耶律道宁闻声,立刻将手上的千里镜转向了相同的方向,很快就发现了让萧思温发出惊呼的星火。星火暗弱,在宋军营中明亮的火光照耀下,那几点星火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见。也亏萧思温能发现。

    “那是什么?”萧思温再一次问道。

    是灯火。

    从晕黄的颜sè和光线的抖动上,能判定是灯火。

    耶律道宁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那几点灯火行进的路线,与官道的位置几乎重合。

    “当是宋人。”他肯定的说着。

    几盏灯火,前后相连,但数量并不算多,就像两三只萤火虫被串在了一根绳上。有些像一支一直纪律严明的小队借助着微弱的灯光在前进。

    萧思温将千里镜死死压着眼眶,一直盯着那几盏灯火从西南方向驶向宋军主营。过了片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来了一队!”

    耶律道宁立刻向南方望去。的确,又是几点灯火从黑暗中闪出,沿着他熟悉的官道路线,向宋军主营驶来。

    “嗯。”耶律道宁算算时间,差不多隔了半刻钟到一刻钟的样子

    “是宋人的援军?忻口寨的宋军过来了?”

    “不是,火光太少了。”耶律道宁摇了摇头。一支火炬只能照亮身周数尺的一点区域,要是宋军夜行的话,肯定是一条条火龙蜿蜒而至,绝不会是一星半点的火光。如果是隐秘的行动,则根本就不该点灯。

    “只可能是马车,而且是车队。”

    “不是运兵的?”

    “绝对不可能!”

    道路上隔了半刻钟才能看到两三盏灯火连成一队过来,可见车辆的稀少。要是运兵的马车,一夜恐怕一千人都运不到。

    “这些天,这样的车队出现的次数很多吗?”萧思温问道。

    耶律道宁摇头道:“这段时间宋人都在连夜整修道路,官道方向一直都是灯火通明。只有今天不是。”

    萧思温抬起头,追问:“怎么今天就没有看到了?”

    “大概是路修好了。”耶律道宁很没底气的说着。

    冻土解冻后翻浆的官道究竟有多难走,这段时间他已经从辎重队的抱怨中已经感受到了。宋人运粮多用大车,对路面的破坏更大,按理说不可能很快修好才对。

    “这怎么可能?!”萧思温方才还说宋军要到官道修好才能更进一步向前线集中兵力,但现在耶律道宁却告诉他,宋人已经将官道给修好了。

    “也有可能放弃了夜间修路。”耶律道宁补充道,“点再多灯也比不上白天看得清楚。”

    在夜里从远隔十里多的飞船上观察那两队车马,很难确定其行进的速度。不过自寥寥无几的数量上来推断,好像并没有修好,至少没有完全修好。

    “这倒是没错!夜里修路,肯定有很多道路损坏的地方注意不到。所以才放弃了。”

    耶律道宁和萧思温很快就认定了道路还要不短的时间才能修复,而宋军只能等到道路修复之后才能大量的进抵前线。

    但现实仿佛是在嘲弄人,夜里刚刚信誓旦旦说宋军不可能借用官道快速转运,到了第二天白天,就发现从军营中一队队士兵正从营中鱼贯而出,聚集在在阵前。但不是一万,而是多达两万三万的样子。

    “一夜之间,怎么可能到了那么多宋军?!”萧思温几乎是当面给一巴掌打懵了,他指着阵前列阵的宋军,“那肯定是假的,肯定是假的!”

    已经顾不上搭理陷入了混乱中的萧思温,耶律道宁一把抓住身边的亲信,冲着被吓得苍白了脸的可怜人怒吼道,“还不快去点烽火!宋军的主力已经到了!”

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18)

    敌军将至的号角声在大王庄和小王庄之间此起彼伏。

    敌军来袭的通报惊起了许多尚在酣睡中的辽军官兵。

    最少的也在大小王庄睡了半个月,基本上所有的士兵早就知道相隔不远的宋人迟早会来攻打营寨。

    大小王庄的驻兵只有六千。但通过这六千兵马,辽军便牢牢封锁住了通向代州的道路。任何想要进攻代州的军队,不解决这批骑兵就无法顺利穿越过去,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受到寨中守军的突袭。

    而辽军以大小王庄为中心,向外四散出击的游骑,不仅将之前很是猖狂的宋军骑兵给打回了原形,同时进一步加强了此处守军对道路的封锁能力。

    这就是一颗钉子。让宋人想要攻打代州就不得不拔除的钉子。

    久候方至的敌军也没能让他们多吃惊一点,甚至有不少胆大的还有打哈欠的余暇,然后不紧不慢的穿戴好衣袍和甲胄。不过这样的镇静,只在他们看到了宋军的阵列之前。

    乌鲁被吵醒的时候,虽有几分担心,但还能记得自己的责任,不让下面的儿郎看出他这个主心骨心中的动摇。可是当他出帐一抬头,就看到了直上云天的浓黑烟柱,心中便是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对。再等他登上望楼,向着北方一张望,立刻就将之前的小心翼翼抛到了九霄云外,愤怒的大吼了起来:“什么不到一万啊。那些探马的眼睛都瞎了吗?!”

    南面列阵而待的宋军如山如海,一座座方阵横亘在两座隔道并列的营垒前。阵势两端不断有新的兵力汇入战场,并向大小王庄包拢过来,在他的位置上只能依稀看得到头尾,那已是远在里许之外。

    宋军的营垒和辽军一样,基本上都是用被毁弃的村寨重新整修而成。其最为靠前的一座营地,距离大小王庄只有七里,其他营垒相互之间的距离也差不多,都是一般的乡村间隔,或多或少,并不是整齐划一。相互之间鼓角相闻,一鼓声落,一鼓便起,远近声闻,震天动地。

    又有数以千计的骑兵,一部分守在军阵的两翼,为大军护翼,还有一部分如恰分散开来的群狼,恣意游走在广阔的战场中,以遏制从大小王庄出击的辽军骑兵。

    完成了布阵的宋军阵势有着宽大的正面,且阵型又厚实无比,怎么看也不会与大小王庄的驻军兵力相当,是更多!而且是多得多!

    放眼望去,少说也有两万多,若是几座营中还有足量的守军的话,那就是三万人了。

    三万啊。

    整整三万啊!

    三万只苍蝇飞起来都是惊天动地,这三万人难道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眼睛都瞎了啊!”乌鲁愤怒的冲着大王庄的方向大声喊。

    ……………………耶律道宁并没有听见那个被风卷走的呐喊,但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他摊开了手掌,掌中尽是汗水。

    并不是耶律道宁惧怕已经近在眼前的宋军主力,而是这样规模的军队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自己竟然毫无所觉,这样诡异的情况让他感到心惊胆寒。

    莫说是连人带马,就是两万只老鼠、蛤蟆,这一路跑过来,也不会这般无声无息。他派出去探马,虽然大部分被拦截在外,可渗入宋军防线的那一小部分,不论是出身何处,年长年幼,有无经验,都视异口同声的确认宋军大营中的兵力也就最多一万而已——至少在他们探查时如此。这样的情况下,如何需要怀疑?耶律道宁也的确是确信不疑的。

    但现实就在眼前。

    不论是这几天宋人暗中调兵,瞒过了所有自己派出去的探马;还是在一夜之间就把这些士兵都调来前线,都证明了宋军的作战潜力绝不是表面上的那一点,很多地方的实力超乎了想象。

    在这样的情况下宋军开始进攻,那他当然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放弃一切耽搁时间的通信手段,甚至不敢再停下来多观察一阵,使用速度最快的烽火,用最快的速度通知到代州。否则一个不好,就有关闭<广告>

    可能全军尽墨在此处——谁不也能保证宋军会不会再玩出什么花样来。

    耶律道宁心丧若死,他的任务是阻截并清理宋军的探马,同时探查宋军的动向。现在他没能做到,让宋人的大军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一般。不论他有多么委屈,但这个罪责必须要由他来背。

    只是耶律道宁更清楚,他现在绝不能乱,否则援军赶到也来不及了。

    “慌什么?”他吼着手下还在震惊中的人们:“不是早就知道宋人会来攻打营寨了吗?只要守住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援军就能到了!”

    ……………………仓皇失措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自大小王庄惊动了整座代州城。

    四十里外点燃的烽火,由三座烽火台接力,半刻钟之内便传到了代州。

    晨光下,代州城的西门吱呀呀的打开。仅仅推开了一半,便有一名骑兵从门中一跃而出,紧跟着又是一骑。一名接着一名,一队接着一队,最后多达五百人的骑兵如飞一般冲出了代州城,直奔前线的大小王庄而去。

    那一队一人三马,区区五百人,却有着千军万马的气势。正是萧十三特意挑选出来的jīng兵,作为全军的前锋。

    也只稍稍迟了一刻钟,为数更多、几近千人的一支骑兵也冲出了敞开的城门,紧随前一支队伍的脚步,直往南方奔去。

    之前为了应对宋军可能会有的攻势,就是连赶去援救的前后次序都已经做好了安排,只是萧十三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给用上。

    萧十三正身在城中的校场内,目送了第三支援军的出发,而在他身前则聚集了为数更多,总计三千兵马,接下来就是他亲率面前的这一支主力出发。

    接下来代州城中的兵马都会分部分批的陆续赶往前线,在四个时辰之内,两万骑兵就可以全数抵达战场。可以在短时间内在局部战场聚集更多的兵力,大辽傲视宋人的地方,不仅仅是单兵的武勇。

    只不过萧十三此时也很迷惑。

    按照道理,宋军在前线上的兵力与己方相差不大,如果要进攻的话,很难在短时间内攻破大小王庄。甚至宋军在离开他们自己的营地后,就要时刻jǐng惕一支兵力相当的jīng锐骑兵的突击,很难放手施展。

    所以才会有五台山的那支奇兵。细作传回来的情报,正好证明了韩冈对大小王庄的驻军无可奈何,只能另寻他途。

    按道理耶律道宁不应该这么慌张,甚至等不及派人回返传信——四十里路,不惜马力的急速飞驰其实只要半个时辰——连代表最危急情况的烽火都放了出来。这意味着什么,萧十三有诸多猜想,只是都觉得说不通。

    “就算韩冈想要暗渡陈仓,但这个栈道修得未免太好了一点吧。只凭那区区一万兵马就把烽火逼出来了?”张孝杰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在大军毕集的校场上还是在考虑这个问题,“难道是宋军突然增兵?”

    萧十三摇了摇头:“忻口寨离大王庄可有一百里啊。”

    张孝杰沉默了下去。

    从忻口寨到宋军前线的几座军寨差不多在一百里上下,这一段路程,正常行军要走两到三天。骑兵纵然可以一天跑下来,但第二天战马也很难恢复气力再行上阵。何况大举增兵的行动,怎么可能瞒得过前线的耶律道宁?宋军还在修那条破烂的道路啊!

    萧十三也想不通,但他懂得放弃,现在没时间让他玩猜迷。

    “想那么多也没用,去看了就知道了。”

    该做的应对早已事先都约定好了,直接赶去前线就能一清二楚。不论宋军是怎么逼得耶律道宁放起烽火,他都有信心将之击溃。

    就在烽火点起的一个时辰后,萧十三及其亲领的三千jīng骑,紧随在先一步出发的两批援军之后,赶到了大小王庄附近。

    迅疾的驰援让萧十三和他麾下骑兵的坐骑耗尽了气力,甚至有口吐白沫,直接倒毙于地。但此时已经无人顾及。

    就在他们的眼前,宽达近十里的战场上,旌旗如林,阵列如海。宋军的战鼓敲得一声声雷鸣。以万计数的宋军战士填满了眼前的空间,几十辆床弩和霹雳砲从营地中推了出来,轻易的封锁了庄中守军出击的通道。

    骑兵给堵在寨中难以脱身,而之前的两批援军,却被宋人的骑兵拦在了庄外。其中有一半不类宋人装束,却冲锋在最前,萧十三只用了千里镜一张望,脸sè顿时变得更yīn沉。

    “是阻卜那群贱种!”

    阻卜人只是小事,真正让萧十三惊诧莫名的是宋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变出来的大军。什么时候前线多了这么多宋军,他之前根本就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没有得到任何报告,根本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不可能!”

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19)

    代州的辽军在烽火点起的一个时辰之后,终于陆续赶到了战场。

    对此期盼不已的不仅仅是大小王庄中的守军。以韩冈为首的宋军高层,也同样是期待已久。

    当接连三波辽军援兵抵达战场后不久,第四波援兵——也是人数最多的一波——在大小王庄后方的一处坡地上打起了萧十三的帅旗,从庄中传出来的欢呼声隔了两里地,传进来在巢车上远观敌阵的韩冈等人耳中。

    “辽贼的主力到了。是萧十三!”

    来自更高处的飞船上的通报,让章楶、黄裳几位幕僚都松了一口气,等了许久终于是把大鱼给等出来了。

    韩冈点了点头:“那就撤回来一点,不要挡着萧枢密的路。”他的语调十分轻快,完全听不出有因为没能及时攻下大小王庄而功亏一篑感到遗憾的意思。

    韩冈简短的语句,很快就通过他的幕僚团转化为一条条具体的军令,从飞船上垂下来的一串旗帜发生了变化,而佩戴着小旗的传令兵也立刻上马,向着各自的目标狂奔而去——在广达数里的战场上,金鼓和号角声并不足以将军令传达到各个角落,必须要通过飞船旗语和传令兵相互印证来保证准确无误的传递。

    守在本阵周围的骑兵先一步出动了,他们要会合之前就在外围处阻截代州援军的友军,保护正在前方的步军阵列安然退回。

    大地在奔驰的战马脚下震颤,扬起的灰土一时间都干扰了高达数丈的巢车顶端的视野。辽军的主力刚刚跟随萧十三赶到,人和马的体力都还没有恢复,养jīng蓄锐的这一支骑兵足以挡住他们。

    前方的鼓声渐渐停了,围攻辽军营垒的几支队伍停止了他们的进攻,从最前线开始后退。

    远眺着前方的两座村庄,辽国的旗帜在千里镜中历历可见,这两天方才押送粮草赶到忻口寨的留光宇不无遗憾:“要是辽贼手上没有神臂弓,那两座庄子一个时辰不要就能打下来了。”

    “要是没有神臂弓,辽贼根本就不会守在此处。”韩冈笑着道,“有弩有马,能打能走,就是仗着在代州得到的军械,萧十三才有胆子把这几千人放在我们眼皮下面。”

    大小王庄里面的辽军手中,拥有太多的神臂弓,在韩冈并不打算付出太大伤亡的情况下,很难再短时间攻克。神臂弓威力很强,是大宋官军用以克制四方蛮夷的神兵利器。可现在掌握在辽军的手中,攻打大小王庄的难度便陡然提高。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尚能剥丝抽茧,但要赶在代州辽军大批赶到之前攻下营垒,难度就太高了一点。所以在一开始,韩冈就没打算攻下这座营垒。

    “能看到萧枢密就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

    在韩冈平和的话声中,最前沿的几支部队陆续脱离了战斗,甚至连堵在辽营门口的一系列攻城车也都拉了回来。而在外阻截代州援军前锋的骑兵——包括阻卜人——也随之陆续回返。

    失去了金鼓与厮杀齐鸣的喧腾,一时间,战场上陡然安静了起来。

    ……………………

    “宋狗退了!”

    萧十三松了一口气。

    刚刚抵达战场的萧十三正领着他的本部,在战场边缘处恢复体力。但他的帅旗不仅让大小王庄中的守军倍增信心,看起来同时也让宋军失去了继续作战的勇气。

    宋军终究是不敢在战场上拼上一把。这让他放心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五台山那边还有一支奇兵,让韩冈不愿意付出太大的代价。也或许是对营中的上万张神臂弓无可奈何。

    虽然萧十三还是极为惊讶宋军突然间冒出来的这么多兵力,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看到宋军没能破掉自己的布置,他心中平添了几分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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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抚摸着被汗水打湿皮毛的坐骑,感受到腿股处的酸胀,萧十三想着进庄子后定要先歇一歇才是。

    只是直到萧十三他领军前行,率军开始进驻了大小王庄,依然没有发现宋军的中军本阵有丝毫后退的迹象。

    宋军不是撤退,是收缩。并没有撤回营垒中,仅仅是围绕着韩冈的本阵把阵型收缩得更加紧密。

    ‘有用吗?’萧十三冷笑。当退不退,那可是庸将所为。

    他所率的兵力,并不是援军的全部,后续的还有更多的军队将会陆续赶到,到那时候,刚刚遭受了一场挫折之后的宋人,可能挡住兵力相当、且士气正盛的大辽骑兵?

    只是当他收到了同样高悬于天际的飞船的通报,脸sè顿时变得发青发黑。

    “这怎么可能……”不知是第几次开始呻吟同样的话语,来自探察自宋军方向上的最新情报,让萧十三难以抑制心中的慌乱。

    ……………………

    就像一批批辽军骑兵不停地从代州赶来,宋军也在增兵。

    昨夜前线的兵力已经提高了一倍,而今天,前线兵力的增长更是没有停歇。

    就在敌军面前的,轨道的威力,在方城山和天下各处港口、矿山发挥了多年之后,第一次在战场上体现。

    一个指挥接着一个指挥抵达前线,一面旗帜接着一面旗帜加入到营垒前方的阵列之中。

    每过一刻,前线上的阵列就厚实一分。

    虽然很多人对此惊诧莫名,甚至一开始时折克仁直喊着难以置信,不过见识过千年之后的运输力量的韩冈,并没有觉得这有多了不起。

    从忻口寨到前线,总计七十里长的简易轨道,由于不需要长时间使用,所以仅仅是将生铁轨道固定在枕木上,铺设在草草修复好的地面。但这比起在官道上行驶的马车,依然是强了不知多少倍出去。

    一列由十二匹挽马拉动的轨道马车,拖着四百人上下的一个步军指挥,包括他们的个人物品和军械,走完全程只要两个时辰。而在整条轨道上,有整整二十列轨道马车在运行。至于配属的骑兵,早就在这些天与辽人的对垒中,逐渐转移到了最前沿。

    相对于驻扎在代州、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赶来支援前线的辽军骑兵,忻口寨以步卒为主的宋军,想要靠他们的双脚赶去百里之外的前线,则需要至少两天的时间。所以大小王庄上下才会十分安心,宋军若真的大规模进驻前沿战线,必然能早早的就侦察到,到时候便能相时而动,无论是分兵sāo扰,还是全力出击,都能压得宋军失去了继续投入兵力的信心。

    但宋军利用紧急修筑起来的轨道,经过沿途的一座座村寨,昼夜不息,仅仅一夜之间,便将前线的军队数量,提高了一倍有余。

    纵然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章楶到现在为止依然觉得匪夷所思:“想不到轨道的运力一至于斯,难怪薛师正一直想要在河北、京东和淮南修筑新的轨道。”

    留光宇也回首几面正从官道上移动下来的军旗:“旧rì曾闻轨道堪比汴水,当时尚犹疑,今rì见之,信然。”

    “此皆是黄怀信和俞正主持修造之功。”

    主持修筑这一条简易轨道并不是韩冈曾经在方城山时任用过的幕僚,而是一名内侍和将作监中由匠师升上来的伎术官。

    宫中以jīng于机械巧器闻名的内侍黄怀信,以及国初闻名天下的大匠俞皓的曾孙俞正。可惜两位功臣并不在这里,在此处轨道修筑成功后,他们又赶去了后方,督促忻州和太原府的轨道。

    两个人都是跟韩冈打过交道。

    韩冈当年任职开封府界提点,在修筑黄河金堤时,曾得到了黄怀信所打造的修城飞土梯、运土车。这本是用来帮助修筑东京城墙的机器,能很轻松的将筑城的黄土从城墙之下运送到城墙顶端。后来在河堤时又经过改装,加装了滑轮组,效率加倍提升。开封一段的河堤,能在半年之内修筑完成,飞土梯起了很大的作用。

    而俞正也是在韩冈担任白马知县时认识的。在韩冈为流民营的饮用水卫生安全伤脑筋的时候,家学渊源的俞正配合深水井打造出了xìng能优良的提水风车,并设计了干净耐用的竹制饮水道。保证了流民营中的饮水安全。

    他的曾祖俞皓技艺闻名天下,曾号称是鲁班再世。开宝寺旧木塔是其代表作。刚修起时向西北倾斜,当受到质问时,他回答说京师多西北风,现在倾斜,百年之后就会被吹正。后来一如其所言。当京城的人们开始担心开宝寺木塔接下来会因风倾斜的时候,木塔便被雷火烧毁,这让早已作古的俞皓又多了一层神秘的sè彩。此外他的祖母俞氏也很有名气,作为俞皓的女儿撰写了通行于世的《木经》,为天下木制建筑和家具的圭臬,之后招赘了女婿上门,所以俞正才姓俞。

    不过在那之后,韩冈很快就调任他处,与他们两人没打过什么交道了。但两人的名号还是不时传入耳中。两人在营造上的才干,让他们在这之后都参与过各大工矿和码头的轨道修筑,并不比沈括和李诫经验少多少。

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20)

    不过李诫和黄怀信眼下并不在这里,结束了这一条简易轨道的修筑工作后,他们各自带着手下的匠人和民夫,转移到了南方,分别主持忻州和太原两个盆地中的简易轨道的修筑工作。

    “此役若能远逐北寇,李、黄二人功不可没。”虽说黄怀信已经转迁武职,官位远在李诫之上,但在章楶这样的文臣口中,永远都是把李诫放在前面,“战后将此铁路留与代州,可就又是一条方城轨道了。”

    “不,忻代铁路还差得远。”韩冈笑着摇头,他为了自己方便,在铁轨替代了木轨之后,便将这一条新的轨道称为忻代铁路中段,南段是忻州到忻口寨,而北段自然是往代州去了,“只是比方城轨道一开始的时候要强些。那时候当真是两眼一摸黑,从我开始,哪一个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哪里像现在,几年下来,方城山那边上上下下都是老手了。”

    已经更换上了铁轨的方城轨道,可以持续的运输能力远在这条忻代铁路中段之上。这不仅仅是质量和结构的问题,更有管理维护人员的技术经验等软件上的差距。

    “不过这条铁路,”他又说道,“修筑和运营都是实行军法,且营中军律森严。少了不少无谓的损耗上,这一点是要胜过方城轨道的。”

    长距离轨道的运营,技术有难点,但运营上的难度更大。就是只有六七十里的方城山那边,磨合到现在也还不能说是已经完善妥当了,只能说说得过去。

    刚建成时的严格管理,只持续了一年不到。在初任的官员一个个因功调离之后,方城轨道便因为管理不善,造成了不小的内耗,幸而之后几年的时间,增速惊人的运输量掩盖了这个问题,同时其内部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平衡——私人和公家共同利益所在的平衡点——所以才能有一年百万石的粮纲,以及倍于此数的商货由此进入京畿。同时还有相当数量的北方特产经由此处离去。

    如果不是军用轨道,而是新建成的普通民用轨道,肯定要相当长时间的磨合——除非能像当初一样有韩冈这般威望的重臣盯着,又能有对未来的许诺来稳住中低层的管理者。

    但军用轨道有个好处,就是可以不计伤亡,不用在乎损失,同时也不用担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有人能从中渔利。

    车辆准备好后只管往前送,省去了民用轨道许多事务上的烦扰,一刻钟不到便能发出一列,截止到卯正,忻口寨中少了三十多个指挥,而前线则多了一万四千余人。虽说中间有几起事故,也造成了一定的损失和伤亡,可是在运送兵员这个大目标之前,一切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方面其伤亡数字在运送人数的中的比例,其实也可以忽略不计。

    章楶一声长叹:“万军夜行百里而兵将不损,就算是再jīng锐的骑兵也难得见上一回。有轨道输送兵员,自此以后,辽贼能猖狂的手段可就又少了一半。”

    回望旌旗如林,骁勇如海,每时每刻都能看见己方的兵力在增长,巢车上的每一个人不免心旌动摇。

    数万大军严阵以待,但又有谁知道,他们刚刚经过了百里路途的跋涉?若是同样的速度放在河北,三rì三夜,就能从白马津抵达宋辽边境。不论是作为援兵,还是北上突袭的奇兵,都能让辽军猝不及防,乃至一败涂地。

    当大宋给他们引以为傲的步军安上了铁质的轮轨,辽人依靠战马所维持的战略优势,已经越来越小,甚至在有些情况下都能被压制和抵消。

    其纵横离合、惊扰中原的rì子,真的已经不长了。

    ……………………

    相对于韩冈能轻松地跟着他的幕僚们展望未来,萧十三和他的下属们甚至连眼前的事都弄不明白。

    就在他们的眼前,宋军的兵力不断地增多。几乎是每过一刻钟半刻钟,就有一面指挥旗自寨中移出,原本收缩起来的阵形,又开始向两端扩张。

    宋军那边近乎于变戏法一般的从口袋里变出一支支队伍,情形诡异得难以想象。那座看起来规模不小却藏不下这么多人马的营地,像是藏了一口泉眼,能咕嘟嘟的连人带马从泉眼中喷出来。

    “肯定是假的!肯定是伪装!”一名将领大叫起来,“汉人多狡诈,张起旗帜,就想吓退我们!枢密,让我带儿郎冲一下,到了近前皮就能剥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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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伪装!”萧十三咬牙切齿,且很是艰难的吐出了四个字。

    纵然从千里镜中不可能将一名名士兵给区分出来,但士兵身上的甲胄反光是冒充不了的,列队行进时的队形和速度也伪装不了的。

    近在眼前的事实,让萧十三无法自欺欺人。只是他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宋军的兵力还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增加。

    又不是蝗虫,孵化时能从地里成片成片的钻出来!

    在飞船上的千里镜中,那一队队离开营垒,汇入大阵之中的新至宋军,就像是一块块不断在背上累加的石块,压得萧十三以下一众辽将喘不过气来。

    抬手扯了下领口,呼吸感到稍稍顺畅了一点,萧十三放下心头重压的长舒了一口气之后,终于放弃了猜测韩冈究竟是怎么将这几万大军变到前线来,同时还在继续变出来的手段。

    不论是昼伏夜出的逐rì潜行,直至全军潜入对面的大营;还是先将大军移动到后方近处的营垒,然后一夜奔行数十里,或是其他可能——这些猜测各有各的道理,可在细节上,却又都有着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但其中任何一种都代表了韩冈对军队有着如臂使指的控制。对于这一行动严密有效的消息封锁,也同样证明了他麾下大军的战斗能力。

    至于之前所猜测的一夜之间从忻口寨突进百里,冷静下来就知道不可能,萧十三也不会去吓自己。

    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

    宋军列阵在前

    战?还是不战?

    号角声在沉思中响起,略显高扬的变调,表明又有一支援军从代州赶来了。

    这让萧十三又松了一口气,虽然说韩冈已经将他手中的兵力送到了前线,但代州和大小王庄的区区四十里距离,以及人人得乘的战马,使得援军赶来的速度绝不会让韩冈有机会利用兵力上的短暂优势来改变战局。

    随着时间的过去,宋军或许会越来越多,但自己手中的兵力也会同时增长,绝不会输给韩冈。

    心中有了底气,再看对面的军阵,原本因为紧张而被忽视和忘却的问题,这时一个接着一个从脑中浮了起来。

    为什么夜行进入前线的宋军今rì不在rì出前出动,而是在天亮后才出营摆开阵势?为什么宋军在骑兵已经挡下了前几波援军后没有继续攻打大小王庄?为什么宋军现在收缩得这么紧?到底是在提防谁?

    这些问题可以有不同的回答,每一个都能说得通。但如果要在其中选择一条能适合所有情况的,那就不多了,甚至可以归纳成一条:

    韩冈不想让他麾下大军出战。

    其原因或许是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或许是不相信自己的部属。或许是不想损失太大以至于回京后受到责难,或许是想要将所有的辽军都吸引过来,然后通过一场决战来一劳永逸。

    不同的理由,只有一个结果——韩冈选择了亮出拳头、虚张声势。以此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他们甚至于忽视了该注意的地方。

    韩冈在眼前摆出的阵势终究还是吓唬人的。否则一开始就该将手上的兵力全体出动,将大小王庄一举攻破。既然没有,那么他的心思肯定还是放在五台山。

    萧十三自觉是看破了宋军的伎俩,双眉飞扬起来,“守住大小王庄。以不变应万变。看看宋人有什么花样!”

    宋军的确没有什么花样,他们继续让一支支援军赶来前线,但速度比起辽军一方也没快到哪里。双方就这么对峙着,直至暮sè将临,张孝杰仅仅带了几十名亲卫从代州赶来,

    大辽的南院宰相好像是从水里土里打过滚一般,不仅仅是灰头土脸,而是满身的污泥,一张脸都是花的。张孝杰一贯注重仪态容姿,如此的狼狈多少年也难得见到一次。

    “落了马?”萧十三惊讶的问道。张孝杰虽是汉人,可马术也非等闲,寻常岂会落马?再看张孝杰骑乘的马匹,并不是他惯常所乘的那匹枣红sè的赤熘,队伍中也不见赤熘的踪影,“把赤熘都累倒了?!”

    “可知宋人是怎么运兵的?!”张孝杰都没功夫理会萧十三的关心,等气息稍稍顺过来,他直起腰,指着远处已经开始收兵回营的宋军,“可知道宋人的那几万人马是怎么过来的吗?!”

    “怎么来的?”萧十三笑道,“难道不是宋人暗施诡计?或者说是昼伏夜出的潜行到这里?还是这里的士兵早已在南面稍远的地方休整了数rì,等待出动的良机。”

    “那是轨道!”张孝杰大叫了起来,“没有什么诡计,没有什么潜行,也没有什么半道藏兵,只是轨道。能昼夜运输粮草兵员的轨道!能一月运送六十万石粮草的轨道!能一夜走出一百里的轨道!”

    张孝杰的声音在萧十三又开始泛白发青的脸sè中低沉了下来,带着几许颤抖,“那是韩冈的轨道!”

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21)

    “这就是轨道?”

    达楞念着这个让他感觉有些拗口的单词,他眼前的两道远远延伸出去的铁条,也很难看得出这是一条运载量大得惊人的道路。

    “这就是轨道。”折可大站在铁轨旁,向阻卜部大部族长的亲信解说道:“这只是两百里长的忻代铁路的一部分,等全线联通之后,从忻州到代州的两百里地,就是满载着人和货也只要一天的时间。”

    这个自称是阻卜大部族长磨古斯的亲信,已经得到了韩冈的重视。既然身兼枢密副使和河东置制使的韩冈都重视这个北虏,折可大也不会拿着架子待人。

    折家在草原上也有名声,折家家主的继承人的地位在达楞的心中自然不会低。这就是为什么韩冈不让文官而让他这个武将来招待达楞的原因——这一点,折可大不用人说,自己也明白。

    而且折可大也知道这个阻卜人不简单。韩冈让他拿来二十个辽人首级证明他自己的身份,达楞倒也二话不说,找了几个部族的族长,几天之内就给凑齐了。

    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来了二十个辽军首级,让折可大很惊讶。一个战果就是一份封赏,河东制置使司为辽军首级给出的馈赏,对穷困潦倒的阻卜人而言,那就是能换来全部家当的一个大数目。达楞能虎口夺食,不仅证明了他的身份和能力,也体现了他背后的磨古斯在阻卜诸部中的地位。

    但现在,看着眼前能改变一切的运输工具,达楞却再没半点为自己的身份和靠山而骄傲自豪的心思。

    一rì运兵数万到百里之外。就是在草原之上的辽人,也很难有这样的速度。而运送大量的物资则更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而且一旦这么做了,马匹肯定要损失一大批。马是牧民们的命。根子,任何一个部族都不会驱动自己的命。根子去做送命的买卖。可宋人要做到这一点,只要付出几百匹劣马罢了。

    由十来匹劣马拉动的有轨马车,速度赶不上奔马,却也跟骆驼、驮马带着货时差不多,但载货量却是骆驼、驮马的几百倍。一列车就能把一个小部族的家当全都装上去。

    难怪都说宋人有钱,只是为了临时运送几万兵马,就能把几千几万斤的好铁钉在地上来修路。

    如果说传言中人人绫罗绸缎、家家金银珠宝的南朝,是让草原上的阻卜人魂牵梦萦、垂涎yù滴的肥羊的话。那么能毫不在意的把jīng铁放在野地里的行为,在被契丹人封锁了铁料的来源,甚至很多时候只能用骨头来做箭簇的阻卜部中,是奢侈到足以让人望而生畏,乃至顶礼膜拜了。

    达楞素知磨古斯的雄心,要控制草原与契丹平起平坐,甚至还有取而代之的想法。而达楞作为磨古斯的亲信部众,不仅忠心耿耿,更愿为磨古斯描绘出来的未来而出生入死。那是达楞所知的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道路。

    但在亲眼看见宋辽两国之间的战争之后,他为磨古斯煽动起来的幻想一下就烟消云散。

    无论宋辽,都不是阻卜部可以对抗得了的巨人。他现在所在的河东战场,仅仅是宋辽三个大战场中的一个,且是规模最小的一个。

    不论是陕西还是河北,两边都是十万以上的甲兵在长达千里的战线上厮杀,只有河东,是在一个个被山峦约束的盆地中打仗。可眼前双方依然是数万战士正面相峙,这是不亲眼看到根本都不能想象的场面。

    而且在辽人已经摧毁了当地的所有村庄城镇,掳掠屠戮了无数当地百姓,受到如此重创,但宋人还是能动员出更多的军力,更多的辎重,来跟辽军作战。在草原上,任何一家部族都不可能会有这样的韧xìng和底蕴。宋人的实力,就像是九河汇入的北海,不论分走多少水量,都不会见到干涸。

    赢不了的。

    达楞摇着头。

    不论是那一边取得了优势,阻卜部都是赢不了的。

    腾出手来的辽军,能将阻卜部的叛乱一掌碾碎。

    而宋人若是掌控了草原,同样不会给磨古斯翻身的机会,相对于军力,他们更有足够的财富来买通所有的草原部族,让磨古斯成为孤家寡人。

    达楞悄然的瞥了仍在夸夸其谈的折家子弟一眼。

    与其在宋辽两家的夹缝中挣扎求存,去幻想那百中无一的可能,还不如赶紧卖个好价钱,就跟已经冲宋人的年轻宰相摇着尾巴的西阻卜各部一样。

    ……………………

    轨道。

    萧十三当然听说过轨道。

    尽管他没见过,可在朝堂高层,任何人的耳目都不会太闭塞,只是他没想到宋人能用在这里。

    韩冈的事迹在辽国国内传播得很广,其中有真有假,但无论真假,都是被夸大的不像话。只是这些传言多半集中在医疗领域,以及军事上的那些发明。

    至于用兵、治政,也只有最高层的一些人才会去关心。轨道就是其中鲜为人知的一种。毕竟在辽国,只听传言是很难产生直观的认识。

    “你确定是轨道?”萧十三问道。

    “我想不到有别的可能了!”张孝杰摇着头,“那是韩冈的发明,第一条轨道也是他亲自指挥修筑,能一个月轻轻松松运送六十万石,换chéng rén又该是多少?人可不要搬来搬去的费时间!”

    南京道的几处出产石炭和铁矿石的矿山,就是南府宰相张孝杰奉了耶律乙辛之命亲自主管。

    依辽国官制,南北两府的左右宰相是总理契丹政务,为北面官,并不分管汉人;南京道的事务基本上都属于南面官管辖。但耶律乙辛还是让已赐姓耶律同时出任北面官的张孝杰去管理,可见有多看重那几座铁矿和石炭矿。

    而在张孝杰的管理下,宋国在矿坑里使用的轨道也一并被学了过来。萧十三没亲眼看过,一时想不到宋人的伎俩,但张孝杰可是一切亲历亲为,让辽国的军事生产不至于被宋人拉得太远。

    这一回要不是突破了河东,需要他来此调节出征各部,同时管理劫掠来的收获,接受俘获了工匠,他现在还会在南京道,去督管军器的生产制造。

    当他听说宋军在一夜之间,就多了两万兵马。一开始虽是怀疑过耶律道宁和他麾下的人马是不是瞎了眼,没探查出潜行而来的宋人。但当更新的消息传来,说宋军的兵马还在增多,他立刻就想到了轨道。

    飞船、板甲、霹雳砲,既然这个战场上已经出现了这么多刻着韩冈印记的军器,那么再多一个,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那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乘坐有轨马车不会耗费多少体力,而且有了这一条轨道,韩冈可是想要运来多少军队都可以。”

    宋军的出动速度吓到了耶律道宁,吓到了萧十三,也吓到了萧十三之下的所有辽军官兵。不过在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后,所有人都还能放下心来,因为那样的手段不可能更多了。只要在这里守住了代州的门扉,宋军最后也只能看着东北的方向望而兴叹。

    但是现在,宋人既然能在一夜运送万人行进百里,那么依靠轨道从开封到忻州又要多久?从长安到忻州又要几rì?也就是说,眼前的宋军会越来越多,一直增加到他们承受不住为之。

    张孝杰如此肯定,让萧十三心中最后只剩下一星半点的侥幸,“再看一看。只一夜功夫,应该不会有问题。”

    张孝杰暗叹了一声,但他也没有多说,一夜时间还是等得起,从代州赶来的援军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休息。

    宋军并没有隐瞒他们的行动。接下来的这一夜里,他们几乎炫耀一般的用着有轨马车将后方的兵员和粮草运抵前线。

    亲自在飞船上用千里镜观察的萧十三和耶律道宁,从夜幕中分辨着那一缕缕微光,数着一列列抵达前线的有轨马车,直至心脏如沉大海。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除了三千留守在忻口寨的士兵,韩冈手中的兵力达到了三万八千余人,其中拥有近六千骑兵,驻扎在前线的七个军寨中。被兵马填满的营盘中,一道道炊烟如同山中的密林,震撼着对面的每一位辽人的心。

    这一支宋军的主力。距离代州只剩最后的四五十里。谁都知道,宋军的主帅肯定正在准备缩短这个距离。

    与此相对应,经过了昨rì的大举增兵,辽军的总兵力其实也达到了两万。在兵力上,仍是只及宋军的一半,明显占了下风。

    但在过去,凭着这两万人马,哪一个辽军将领都是有信心与数倍于己的宋军周旋一番。可是眼下这两个数字的对比,却说明了双方在运输能力上的差距,骑兵的支援竟然比不上以步兵为主的宋军。

    宋军用轨道运兵的消息,让辽军的士气加速跌落——纵然萧十三对此下达了禁令,但由于辽军内部的组织结构的问题,这些消息还是很快的传遍了军中。

    底层的士兵不知道什么轨道,但他们知道如同神佛化身的韩冈。当大军处于优势时,这一点无关紧要,可一旦处于劣势,韩冈的声望就成了压断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除此之外,萧十三还发现了一个同样急迫的问题。

    由于辽军正军,多为一人双马、三马。两万大军所拥有的战马竟多达五万。

    这就带来了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大小王庄的粮草不够吃了。

    望着对面紧闭的军营,张孝杰如同被浸在冰海中,韩冈可能不战而胜啊!

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22)

    战争的关键是什么?

    是足兵,足食,民信之。

    这是孔老夫子说的话。

    放在国家层面也好,放在军队这一级也好,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现在辽贼和我们都不缺jīng兵强将,也都不缺jīng炼的兵器。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讲,兵力、装备、训练,辽贼都不输给我们。但有一点他们却差了我们很远……他们的粮草运不过来。”

    就在辽人因为轨道的运输能力而惊骇莫名的时候,韩冈正在向麾下的一众将校分析敌我双方的优势和劣势。

    “大小王庄的存粮,肯定是不够的,之前就是依靠代州的输送。可在加上援军之后,辽贼数量又增加了数倍。如果不能加快从代州运输,对面的辽贼和他们的战马很快就会饿起肚子。”

    “而辽贼现在的兵力……”韩冈看了章楶一眼。

    章楶会意接口:“辽贼在大小王庄的总兵力,估算是两万到两万五千,至多不会超过三万。至于战马,应是辽贼兵力的两倍以上。”

    “就按两万算吧。”韩冈又将话接回来,“那就是之前大小王庄驻军的三倍。而且战马数量也是三倍。也就是说要从代州将粮食运来,就要投入之前三倍份量的供给。战马的食量,连草带粮一并算起来是人的十倍,往少里算也有五六倍。辽贼是两万人,四五万匹马。而我军在此处有近四万兵,万匹军马。辽贼的战马远比我们要多,在争战是个很大的优势,可一旦驻扎一地,需要消耗的粮草就要超过我方。”

    之前辽军很好的保证了前线据点的粮草补给——毕竟代州和大小王庄只有四十里的补给线。但能够支持六千骑兵的补给线,在面对两万兵马时,肯定是要大打折扣。就算本来还有些存量,剩余的支撑时间只有之前的三分之一。

    “而且最重要的是,从代州到大小王庄的官道是没有修补过的。辽贼不会这门手艺!”韩冈的话惹起一阵轻笑。

    从代州出来的官道毁损得越来越严重,可整修道路的人力和技术,辽军手中完全不具备。没有整修过的翻浆道路,无法通行大型的马车。骑兵可以zì yóu的穿越田地和原野,最多也只是因为田垄、沟渠而使得速度稍慢一点,越崎岖的道路越能带来攻击的突然xìng,但后勤补给却是对道路的要求要尽可能的好,否则就会极大地影响运载量和转运速度。

    为前线的军队提供补给,从来都是以千万石来计算。这么大的数量,需要的是海量的人力和畜力。韩冈能凭借大宋的国力,直接打造一条延伸至前线的轨道出来,但辽军却搜罗不到民夫,也不可能学着宋人修筑轨道。

    纵然代州和大小王庄之间的距离只有四十里,但经由这段路程为前线的连人带马七八万张嘴来提供粮草,一天两天或许没问题,可再来几天,对战马等畜力的消耗,将会严重削弱辽军的战斗力。这样涸泽而渔的运输,不说辎重队中的牲口能不能吃得消,就是道路也支撑不了。

    “而我们有轨道,运力是马车和驮马的十倍,现在一天运送万石石粮草不在话下。”

    韩冈再看看黄裳,黄裳跟着说了下去:“其实一天两千石束的粮草已经足够了。”

    韩冈笑着道:“料敌从宽,饿肚子也算敌人。往多里算,我们人马合在一起,一天大概可以吃掉一千五六百石米麦,再加上一千多束草料……其实远不如辽贼吃得多。换算成车次,两只手弯弯手指就数过来了。”

    韩冈的轻松感染了每一名将校。虽然其中有不少人是一辈子都没打过仗,但粮草补给的问题有多重要,他们还是比外行人要明白得多。

    再能打的壮汉饿上几天肚子,也就跟滩烂泥差不多了。辽军一旦断粮,这一仗不用打就赢定了。

    但韩冈的心中绝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轻松。简易型的轨道维持xìng并不是那么的好。就在刚才,众将校还没进来的时候,黄裳正好向他报告过轨道那边又出了点问题。

    不过对于此事,韩冈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而维护上的准备他做得更加充分。总计八百人的维护队伍,最多半rì的时间,中断的交通就会重新恢复。

    轨道通过枕木将车辆的重量给分散开来,这远比只有狭窄接触面的车轮更能保证路面的稳定。就像后世出现的履带车,总会比轮式车要更能适应不良的地面。在这样的道路上,纵然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轨道沉降,比如轨道断裂,甚至由此带来的翻车、出轨,但这一条轨道所维持的补给线,永远都比辽人的后勤保障更加出sè。

    后勤上的优势,纵然只强过一点,也是对胜利的保障。

    “就不知辽贼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比他们更能耗。要是知道了,辽贼说不定就会立刻逃回代州去了。”

    “应该会知道吧。连飞船都能学过去,轨道的名气也不小啊。”

    “这可说不准。或许他们还以为我们把道路给修好了。之前也不是没有辽贼的探马在修轨道时探头探脑的,可要是不知道轨道,怎么看都是在修补路面。”

    维修翻浆的道路上,木板是少不了的。在没有钢板的时代,在一时间来不及重新夯土垫道的时候,先得用厚木板垫着坑和沟,以便让车马通行。所以在修造轨道时垫上枕木,让不知情的外人来看,也的确只是在修复路面而已。

    留着将校们在下面争论辽军进退。韩冈身边的几个幕僚也小声的议论着。

    折克仁虽然刚过而立不久,但早在弱冠之前就已经穿越过战场,但他对现在的局面也看不明白,河东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战,胜利便已在眼前。

    “真没打过这样的仗。根本还没打就赢了。”

    章楶道:“这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可说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昨天枢密还说了,因为我们有个好帮手。”

    折克仁追问:“谁?”

    “自然是大辽的尚父殿下。以辽军的习惯,一旦局势不利,又没有更多的收获,肯定就会打道回府。萧十三不是蠢人,他不会看不出现在的代州形势对他不利,但他留在代州而不退,是为耶律乙辛所迫。”

    河东的战局掺杂了太多政治上的因素,使得代州的辽军等于是自缚手脚。一切决策只能以保住代州为前提。

    如果双方都能放手施展,韩冈可是半点没把握带着这一批以京营禁军为主力的队伍打赢辽军,最多也只能做到‘礼送出境’。

    可惜耶律乙辛太贪心了。韩冈想着,如果能收敛一点,而不是想要依靠从大宋身上割肉来喂饱手下的一群狼,河东的辽军不会陷入这样的窘境。

    看起来是熙宁八年的那一次成功,以及乘势瓜分西夏让尚父殿下尝到了甜头,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的醒悟过来,或者说,萧十三和张孝杰有胆子违逆他的心意。

    不过困兽已经落进坑里,又怎么能让他们离开。

    韩冈抬眼看着帐中的文官武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恐怕都不会答应呢。

    ……………………

    粮草补给不上,最后的结果只会的是全军崩溃。

    这是是萧十三以下任何人都不愿看到的局面。可他和张孝杰在帐中对坐相叹,却都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但就此撤退,也同样很难下定决心。一旦退到了代州,就再没有后退的余地了。而且宋军那时候就可以去攻打繁峙县,夺取飞狐陉的西侧入口,断掉代州与南京道的联系。那样可就真的只剩西京道一路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在一开始,萧十三并不担心宋军会大举来攻。依照之前的计划,代州的援军将会在宋军攻打大小王庄时赶来援救,内外夹击,一举击溃宋人。更可在宋军增兵时,全力出击,击溃甚至消灭半道的援军——摆出这样的架势,来威胁宋军不要选择进攻。

    拥有大规模骑兵的辽军可以选择的战术很多,但宋军还是来了,而且是一rì一夜之间增兵数万。

    如果是正常的增兵,就算没能在半道将援军击溃,就算宋人像现在一样守在营寨内。萧十三在接下来的几天,还是完全可以将主力逐步退回代州,依然让耶律道宁守在大小王庄,以保证大军不会断粮。等到宋军当真出击攻打营地,他再带兵赶回来击溃宋军的攻势——那时候,他有这样的信心。

    只是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只凭借六千正军守住大小王庄这个前线据点的信心,就是留下一万兵马他都没把握能守住。

    宋军能在一rì一夜间,通过轨道将数万兵马运抵前线,可以跋涉百里之后一下车就立刻展开攻势,与自己对峙终rì,谁能保证宋军不能用一个时辰解决大小王庄的守军?谁能保证宋军在攻打大小王庄时,不能分兵出来阻截甚至伏击援军。一个不好,内外夹击就会变成围点打援。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事先谋划得再好,形势一变,一切都将变成无用功。

    是决死反击,还是退回代州去?这一来一回,能保证士气吗?他还能控制得住下面的部族军吗?

    问题太沉重,萧十三无法回答。

    “还是退吧。”不知过了多久,雕像般坐了许久的张孝杰有了声息:“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攻宋人营寨肯定是攻不动,留在这里又肯定会断粮,终究还是守不住,还是早些回代州,再想办法。”

    萧十三没有反应,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但手背上的青筋涨了起来,像是

    张孝杰盯着萧十三的表情变化,突的想起了一事,脸sè陡然变了,跳了起来:“你该不会想着直奔忻口寨吧?!”

    萧十三坐着没动,抬了抬眼:“找死吗?”

    张孝杰放心了来,擦着冷汗又坐下了。那的确是找死。

    谁也不能保证眼前的几万人就是韩冈手上的全班人马。宋人能用一天一夜将数万兵马运到前线,也能用几天的时间,从开封、太原运兵到忻口寨。只要忻口寨留有三五千兵马,守个两三天,等待他们的唯一可能就是全军覆没!

    “那该怎么办?”张孝杰问。

    萧十三苦笑着摇头,“走吧,迟早要退的。韩冈摆明了就是要等着我们粮尽退兵。也幸好如此,要是他们出战了再走就难了。”

    现在士气还在,并非粮草吃尽,一旦宋军匆匆忙忙的追上来,翻盘的机会也就来了。

    但两人正在议论,隐隐的从帐外传来了战鼓声。

    一名亲将奔进帐中:“枢密、相公,宋军出战了。”

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23)

    萧十三和张孝杰匆匆赶上寨墙上的望楼。

    千里镜中,极远处敌军军营的方向,宋军骑兵率先出营,地平线上一条扭曲的黑线,就如cháo水一般,向大小王庄的方向涌来。

    在骑兵的保护下,宋军的各个营寨都在向外出动兵马。号角和鼓声远近相闻,一队队高举旗帜沿着寨前的道路开始向大小王庄进发。

    看到这阵势,完全可以确定宋军大举进攻在即。

    萧十三左手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宋人的嚣张气焰让他心中犹如一团火在烧。右手随即拔剑出鞘,点兵出营。

    宋人既然来攻,就给他们一个痛快好了!

    “不对!”聚将鼓刚落,张孝杰身边的一个亲兵赶来拉住了准备出阵的萧十三,“宋人好像在扎营。”

    萧十三此时刚刚将他的帅旗打起,听闻此事直接就从马上翻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就抢上望楼,拿着千里镜望着宋军的方向。

    离开营寨的几万宋军,就在出寨后两里多的地方开始列阵,中军本阵从官道一直延伸到两端的田地中。就是先一步出来的宋军骑兵,也没有跨过两边营垒的中间线,而是在本阵外围巡游护持。

    而就在本阵之后,大约有上千人的样子,围出了一个很大的区域。在五六里的距离外,具体的细节依然看不太分明,可那么宋军聚在一起打算做什么,老于兵事的萧十三和张孝杰就算是模糊的一瞥,也是立刻就看明白了。

    萧十三的脸顿时紫胀起来,血涌上头,“韩冈那个措大欺人太甚!”

    宋军这是摆明了欺负辽军不敢硬拼、不善守御的弱点,就打算列寨以待,一步步将营垒修到大小王庄的鼻子底下,而不是将营地一鼓作气的攻下。

    这样手法其实跟攻城差不多。寻常攻城,如果不能一鼓作气登城的话,就会在离城池稍远的地方设立一座主营,然后再于城池近处设立一座小营,也就是前进营地。这样才能保证攻城时不会在前往城下的过程中受到攻击,同时也能保证大军在休息时,不会被守军的出城偷袭所惊扰。除非是实力相差悬殊,否则不会直接将兵力放在城墙底下。

    宋人这就是采取了这种手段,不断的压缩双方营垒之前的空间,然后逐个修筑前进营地。今天前进两里半修一个营寨。明天再往前两里半修一个。第三天就不用走了,出营就到了大小王庄的寨墙底下。

    这对萧十三当然是不可接受,宋军要是在眼皮下扎营,那时就是想走都来不及了。可如果辽军要破坏,那么就要从正面去冲击宋军的军阵。

    宋军看起来是完全有自信抵挡住他的攻势,并将阵后的营寨给建立起来。如果换在过去,宋人如此自大,萧十三肯定会嗤之以鼻。可宋人既然能修出一条百里长的轨道,一夜运兵数万。他们现在在战场上修筑营垒,必然是有其依仗,又怎么可能是自大之举?

    萧十三为此咬牙切齿。

    宋军纵然是在立营,可兵马就在近前。要是现在当面撤退,宋军的骑兵立刻就能追过来,绝不会让他顺顺当当的回代州。

    进攻不能,撤退也不能,进退两难之下,萧十三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的好。

    他手上别看有几万人马,但能与他共患难的一个也没有。

    如果宋军换个不那么靠谱的主帅,萧十三当然有信心能率领着一群各自异心的队伍获取胜利。可如今面对的是南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擅长兵法的统帅,萧十三缺乏获胜的自信。即便能取胜,也得付出惨重的伤亡。

    这样一来,他根本就没办法向耶律乙辛交代,伤了部族军,他肯定要负责,损伤了尚父派来的宫分军,压制下面的部族,就更难交代。至于拿着自己的根基去换取胜利……他萧十三还没疯!

    就算此番败了,只要兵还在,只要他的一众族人还掌握着三千jīng兵,他就肯定能保住身家xìng命。可要是没了兵马,保不准就会给牺牲掉。

    他扭头看了张孝杰一眼,可张孝杰却将千里镜压在眼睛上,只顾看着远方的敌阵。

    麾下最为jīng锐的两千具装甲骑都已整装待发,可萧十三现在,已经没了出寨的念头了。

    …………………………

    萧十三当不会选择硬攻。

    韩冈早在赶来河东的时候,他就确定了如今辽军最大的弱点。

    如果坐在那张位置上的名正言顺的大辽天子,即便是辽宣宗耶律洪基那样的皇帝,也能使动下面的部族去为他出生入死。

    可耶律乙辛不行!

    他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就要不停地打击跳出来的反对者,然后收买和安抚隐藏着的反对者。

    辽军中一个个山头就类似于军阀,当缺了大义名分的耶律乙辛掌控国家,现在剩下的就只是利益的计算了。

    韩冈对这样的事见识多了。当年在对付西夏的时候,正好是梁氏秉国,多少次西夏军的战败,都是因为各个部族不能协同为国。

    都不想为人火中取栗,最后就没一个肯卖命的,当然只会是失败。

    营地修筑得很快,作为营栅的大木桩子钉下了,外围又挖了一片比马蹄略大的陷马坑,再埋进一片碗口粗细的短木桩,营垒最重要的一步就算是完成了。

    他对京营禁军的战斗力没有太多的信心,但修筑营垒却不会差到哪里,这是宋军的基本功。而且

    阵后立寨本也不为难事。

    想当年三川口之战,宋军在延州城外只有五里的地方被元昊打了个伏击,主帅刘平还能领着残部到左近的山头上设寨立营,守足了一个晚上。难道现在的情形还会比三川口时还要差吗?

    当营栅全数完工,而外侧的陷阱一一齐备,辽军的主力还没有出营,所有人都知道,辽军今天又败了一阵。

    “辽贼败了!”

    章楶松了口气,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感觉。

    辽军已经怯弱到这般的程度了吗?

    ‘慢慢来,不要急。要稳扎稳打。辽贼本就拼不过我们。’

    自从到了忻口寨后,一直都听韩冈这么说,虽说乍听起来十分被动,更耗时间,可如今看起来,韩冈的战略却正好卡在辽贼的脖子上。

    “辽贼缺乏运粮的手段,现在又损了士气,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rì清晨,萧十三是肯定要退了。”韩冈说道。

    章楶随之一笑:“没地方打草谷,不退奈何?”

    八百人的维护队伍,以及一百多熟练的车夫,就足以保证四万战士在前线的粮秣供给。而在大小王庄的辽军想要保证他们的口粮补给不缺,少说也要数倍的人马,这当然是很难做到的。

    在没有后勤补给线的情况下,要想保证军队的rì常食用,就必须分散开来搜寻粮草。但眼前的辽人肯定没办法。当辽军侵入毁掉了代州盆地中的每一座村庄,相当于辽军主动帮助大宋使用了坚壁清野的战术。除了代州和繁峙县之外,基本上就没有打草谷补充粮草的地方。他们在代州的种种兽行,现在看来等于是在自己脖子上拉绳索,只是死得不够快。

    “辽贼会不会抄截我们的粮道。”章楶忽然问。

    “有六千骑兵就足够了。他们要是敢冲进来,肯定就回不去了。”

    骑兵的作用就是保护。保护中军能列阵,保护辎重兵能安稳运粮。韩冈手下的骑兵虽然从人数到战斗力都远不如辽军,可本职工作还是能完成得很好。

    “早知今rì胜得如此轻易,就不用讲白玉派去五台山了。”章楶笑叹道,“要是萧十三没有分兵出去,这里再多上一万马军,今天晚上辽贼就肯定要跑了。”

    “白玉已经将忻州的盗匪清扫得差不多了,稳定后方的功劳不小。”

    韩冈摇摇头,虽然这种误会是他故意没有澄清才维持到现在,但幕僚之中只有黄裳一人是没有怀疑他的想法。

    他让白玉去清扫山贼,白玉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去清扫山贼。要是胆敢自作主张,就是立了功,韩冈也能让白玉和他一门子弟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但章楶等人不清楚韩冈的禀xìng,以为他是故意对外这么宣传,以隐瞒真相。

    翻越险山峻岭的军事行动不是不可能。国外的有汉尼拔越阿尔卑斯山,国内的有高仙芝穿西域葱岭,远的有邓艾走yīn平小道灭蜀,近的就是王韶、高遵裕领军入露骨山追击木征。

    地势是决定大军行止的重要因素。可比起抓住敌人的心理漏洞,给出决定xìng的一击,崎岖的山峦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只是这一切成功的关键,是敌军不要防备。

    可回想一下,辽人是怎么拿下雁门、打进了代州的,萧十三如何会不防备五台山?

    当然,五台山北麓大小山口不在少数,为了提防随时可能到来的宋军,辽人就必须放置两倍到三倍的守军来防守五台一线,而且还不一定能挡得住如狼似虎的西军。

    少了三分之一的兵马,萧十三肯定更不敢选择即刻开战。这为韩冈直趋代州,省下了多少事。

    这一回是在大小王庄,下一回,可就是在代州了。

    那时候,萧十三还能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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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24)

    宋军挑衅的行动,萧十三并没有出动主力,仅仅派出了一部分骑兵,阻拦宋军骑兵的接近。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大小王庄中的辽军全军上下眼睁睁的看着宋人将双方营垒的间距缩短了两里多。

    夜幕降临时,宋军留了四千多人马在新修的营地中驻守,然后主力退了回去。

    在这半rì的时间里,宋军也不只是单纯的修营地,他们同时还将新营和主营连在了一起。新修营地和主营之间的道路外侧,还有着很大一片由鹿角、壕沟、陷坑和铁蒺藜组成的防御设施。

    本来就是土质松软的田地,又有了密集的陷阱藏在其中,就像是变成了一片荆棘林。想要穿过去,必须付出不小的代价,何况全程还是在宋军重弩shè程内。

    如此一来,从第二天开始,宋军的主力就不必在主营外列阵,完全可以前进到新营地再出营列阵。

    两里路,寻常自然不算什么。可走在敌军虎视眈眈的战场上,和走在有保护的营垒中,差别就大了,体力和时间的消耗都不是一个等级。

    两万辽军亲眼看见宋军将他们的营垒前移了两里,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再蠢的人都能猜得到。到了明rì,他们肯定会再往前修筑一座新营地。到了后rì,宋军一出寨,来自床子弩的铁枪和霹雳砲的飞石就会砸在自家的头上了。

    乌鲁回来时已经是jīng疲力尽。

    整个下午,他都带着族中的子弟兵在营地外与宋军的骑兵遥遥对峙,一边还眼睁睁的看着宋军的新营盘从无到有,在眼前修筑起来。

    这一趟的差事,时间仅有半天,乌鲁和他麾下的子弟兵都是垂头丧气,仿佛连着在外巡游了半个月。

    不仅仅是身体疲累,心也一样疲累。看着敌人耀武扬威,毫无顾忌在眼皮下修筑营地,而几千契丹勇士,就只能在旁干看着,士气跌得一干二净。甚至都想着回去后怎么见人?

    回到了自家的营区,已经成了乌鲁智囊的老胡里改迎了上来。白布裹头,弄得脑袋大了一圈。

    老胡里改之前在拉动配发下来的神臂弓时出了点意外,被断裂的弓弦在脸上抽了一记。几百斤力道的断弦抽在脸上,就跟被刀剑砍过一般,脸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幸好大小王庄这里有军医,及时给救治了。现在脑袋都包扎了起来,细麻布带绕了一圈又一圈,倒是避开了出营巡视的差事。

    帮忙牵着马,老胡里改问着乌鲁:“宋人把营寨给修起来了?”

    “嗯。”乌鲁根本就不想开口,只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

    “嗯。”

    “离大小王庄只剩五六里了?”

    “嗯!”乌鲁的神sè越来越不耐烦,心中的烦躁让他恨不得拔出刀来砍上一番。

    “唉……”老胡里改没再多问了,只是长叹一声,“这一回只能走了吧?”

    “……早就该回去了,这一回来南朝一趟,子女金帛收获了多少?本来能舒舒服服过上几年快活rì子,可现在呢……”

    要不是畏惧耶律乙辛和萧十三,他们这些部族军早就撤回草原上享受这一次入侵南朝得到的战利品了。可萧十三偏偏不知道见好就收,一直拖在这里,枉死了多少战士,损失了多少战马,好些部族都已经是入不敷出,亏损严重。

    “但也要个贱种肯走啊!”乌鲁眼中血红一片,对拦着他的萧十三恨不得将其寝皮食肉。

    “的确。”老胡里改点着头,“之前退保代州的方略,多半是依从尚父的吩咐。现在萧枢密不肯走,只怕是畏惧尚父事后怪罪他。”

    “那是他的事,凭什么拉我们一起下水!”

    “他是主帅嘛,而且也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不过这一回情况不一样,”老胡里改左右看看没有生人,就凑近了乌鲁,“正是要求退军的时候!”

    乌鲁神sè一凛:“真的可以?”

    “这是理所当然,宋军在眼前修筑营垒,他连出兵都不敢,这仗还怎么打下去?我们留在代州又不是要多看几rì山水。不过……”见乌鲁一个劲的点头,胡里改话锋一转,“萧枢密今夜也有可能不走,而是调人去夜袭宋军的营垒。”

    “爱去谁去,我可不会带着儿郎去!”乌鲁立刻愤愤然说道,宋军的营垒要是那么好攻的话,也不会变成现在的局面,“说不定那就是宋人的陷阱。”

    “谁说不是呢。萧枢密真的有那个打算,到时候就让他带着他家的兵马去量一量宋人的营寨到底有多坚固。”老胡里改更凑近了一点,声音也更为低弱,“小王庄这边都是同样的心思,大王庄那边少说也有一半……”

    营帐前的篝火不时的噼啪作响,夜幕下辽军营地如同子夜一般压抑。

    来到前线的各支部队的将领,此时都聚集到了萧十三的中军大帐中。

    高高矮矮二三十名将领,眼神冷淡甚至透着敌意。没有任何意义的与宋人周旋,到了今rì的避战,已经将他们最后一丝耐xìng给消磨掉了。之所以还不敢发难,那是考虑到耶律乙辛,而不是萧十三本人仅存的那点声威——至于张孝杰,则被所有人给忽视了。只有耶律乙辛做靠山,萧十三加上他也不会改变什么。

    他们并不是要萧十三拿出个应对的方略来。这些rì子以来,萧十三的决定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损失。

    他们只需要萧十三明确下一步做什么,是战还是走?

    这决定了他们之后的态度。

    萧十三的视线从麾下的一众将领们脸上划过,终于有了决定。

    ……………………

    战鼓敲响了很久,战旗也已经牢牢地扎在了地上。

    但对面的敌人却没有任何反应,而是缩在他们的龟壳里死死不肯探出头来。

    这么说或许有些不确切,宋军的骑兵还是被辽军的远探拦子马拦在了外围,没人能多靠近辽军的营垒一步。

    可这样的作战,却像是宋辽两军颠倒了个个儿,宋军不像宋军,辽军也不像过去的辽军。

    失去了进攻意志的契丹人,到底还能剩下什么?

    半rì的时间,已经让所有参战的宋军官兵更增添了一份信心。

    纵然对辽军的畏惧依然存在,纵然还有很多人觉得避而不战是辽军主帅的骄兵之计。但更多的人已经确信,将辽贼驱逐出大宋国土的rì子已经为时不远了。

    收回向北面眺望的目光,韩冈领着几名幕僚,继续巡视着他的营垒。

    夜中的宋军大营,一簇簇篝火映着人们的脸庞,轻快的笑语传遍了营地。

    “军心可用啊,枢密!”黄裳在耳畔的低语,藏不住内里的兴奋。

    就算之前官军一直是高歌猛进,从太原府的太谷县一直杀到了距代州城不到五十里的地方,但只要辽军的主力还存在,就没人敢说这一战是必胜之局。

    可辽军这样不利的形势下依然避免开战,这已经足以让黄裳看透了敌方的虚实。

    “不到最后一刻,不切实拿到胜利,就不要放下心来。”韩冈的笑容中有着无奈,“军心可用,可不是军队可用。”

    巡视过一堆堆篝火旁的营帐,多少士卒都向他高声宣誓,将入寇的辽贼剿灭。可这依然没有让他看高麾下军队的实力一分两分。

    不仅是辽军在避免硬碰硬的战斗,其实双方都在避免正面决战。即便是在太谷城下的那一战,韩冈都没有让他麾下的主力——也就是来自京畿的步军——跟辽军正面交锋过。

    至今为止的大战小战,基本上都是河东军为主力的战果。这虽使得宋军的士气没有因为连续作战而无法避免的下降,可也让京畿禁军的信心和求战yù望提高到了极点。

    而韩冈始终在避免将他们派上与辽军对垒的战场。

    这是韩冈小心的一面。

    熟练工和新手的差距是很大的。韩冈无意用人命来换取京营禁军的作战经验,所有也只能让人数少得多的河东军成为作战的主力。

    “我更希望萧十三能够立刻撤回代州……”韩冈边走边对几个幕僚说道,“吕吉甫那边已经差不多该到了黑山脚下。一旦抄截耶律乙辛的老巢功成,萧十三必然要带兵回救,那时候,就是大同也不是没有指望。”

    “可那也要他们的粮草能跟得上才行。”可能是门户之见,黄裳以下的一众幕僚都不想看到吕惠卿的名声更加响亮。

    “不用担心。”韩冈自是知道,长距离的行军时,粮草的消耗量当然是个巨大的数字。不过由于为了维系兴灵和边境的联系,西夏在沿途的寨堡都存有数量不小的一批粮草,“辽人若没有糊涂到极点,只会增添储粮,而不会减少。”

    韩冈正结束了对军营的巡视,准备回帐时,一名骑兵赶到了近前。黄裳上前跟那名骑兵说了一声,而后黄裳又转回来,低声跟韩冈说了些什么。

    韩冈转回来,对幕僚们笑意盈盈,“没什么大事,也就是萧十三跑了……”他轻笑,用着更加坚定和昂扬的语气大声道:“辽贼宵遁!”

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25)

    辽军撤了。

    这是意料中事。

    不能战不能守,缚手缚脚,除了及早撤离,还能有什么办法?

    说实话,韩冈很同情萧十三,换做他处在萧十三的位置上,也同样无所施为。

    此时已是chūnrì,位在河东,加之麾下的各部兵马早已满载而归、人心厌战: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这样的战争要是还能赢,那就是敌人一边犯了大错。

    可惜韩冈的xìng格是与他年纪完全相悖的谨慎,从不冒险浪战,一直都是稳稳的抓住辽军的弱点下手,以身后雄厚的国力跟萧十三硬耗。这样一来,萧十三哪里能有机会翻盘?

    不过韩冈目前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已经锁定胜局的情况下突然被翻盘的战例他听得太多,纵然辽军今夜的撤离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可只要还没能夺回雁门、西陉和瓶形寨,这一场发生在河东的会战就还有被辽人反败为胜的可能。

    闻讯而来的幕僚和将领却没有韩冈的冷静。

    之前辽军从太原一直撤到了代州,还可以勉强说是将伸出去的拳头收回来,但这一回出拳之后,不仅没有战果,还被逼着收回去。都是带兵的人,仗打成这样,纵是孙吴再世,都不可能还保得住士

    气。

    大捷在即,没有人还能忍得住心中压抑已久的兴奋,环顾左右,都是一张张强自抑制了心中兴奋和喜悦的脸。

    也就是韩冈有积威,让他们不敢在帐中大声的欢呼。

    “枢密,现在怎么办?!”折克仁勉强收拾住心中的狂喜,向韩冈询问道。

    不经大战,却将辽军逼得无路可走,能有这样的胜果,韩冈这位主帅的运筹之力,在其中的功绩当然是排在第一位的。积威既深,包括折克仁在内的将领们不敢主动向他提出建议,只敢等待征询和命令。

    “之前的计划是怎么定的?”韩冈转问黄裳。

    黄裳同样冷静——如果不看他有些颤抖的双手的话,就会有这个感觉。听到韩冈的问题,他立刻回答。

    “在……在之前的预计中,辽贼的确会放弃大小王庄,粮草和士气,不足以让辽贼再坐守此处。一旦辽贼撤离——无论夜中撤退,或是白rì退兵——都必须出兵追击,不能让他们能够安然返回代州。只有给予辽军足够的打击,才能让接下来的收复代州和雁门西陉等边境诸关塞更加容易,伤亡也能更小一点。”黄裳向韩冈微微躬了躬腰:“就不知道枢密打算派谁去了。”

    “枢密,末将愿往!”七八人异口同声,然后互相之间怒目而视。这是立功的良机,与辽军正面作战是一回事,痛打落水狗又是另外一回事。手上有个俘斩千人的战果,封妻荫子岂在话下?

    韩冈没理会他们,继续问黄裳:“何时出兵为好?”

    “最合适的时间是在天亮前,四更前后。”“天亮前出营的话,步军赶到大小王庄正好天亮,不必担心埋伏。而且喧闹了一夜,辽军正是人困马乏,追逐他们的骑兵也不必担心反扑。”

    “时间上可来得及?”

    “辽军千军万马走不了多快。先回去的已经到代州城,殿后的估计才出营。完全来得及。”

    帐中稍稍变得安静了一点。几个问答下来,各自都明白了这是韩冈借黄裳的口,向他们说明接下来的计划。

    韩冈很喜欢这样的安静,他的视线在帐中绕了一圈,将领们都摄于他的威势,纷纷垂下头去,无人敢与韩冈直面相向。

    停了片刻,韩冈方才打破突然而来的静默:“辽军那边的将帅都不是第一天上阵,不能指望他们在撤退的安排上会有多少漏洞,甚至可以说,还要提防他们籍由此种情况而顺势设下陷阱。行百里者半九十。虽说身处窘境,但辽人不是没牙的狗,还是狼,一点疏忽就会被咬到脖子上。如果有人认为辽军已经不堪一击,像间破房子一脚就能踢倒,那这一回就别出去了,免得我上表给他向朝廷求抚恤!”

    众将笑意收敛,无不悚然,向韩冈恭声道:“枢密有命,末将等何敢不从?”

    ……………………

    萧十三面无表情的目送着又一支千人队的离开。

    自从太谷城下士气一落再落,直到现在援助前线的一番无用功,辽军的士气已经一落千丈。现在被迫退兵,等于是雪上加霜,在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但再留下去形势只会越来越差,萧十三所看到的结局,除了全军覆没,就是全军溃散而逃。所以他的选择只有一个——纵然再不情愿,也不能留在死地。

    “耶律道宁,准备得怎么样了。”

    原本大小王庄的主帅,同样是板着脸,漠然的行礼:“枢密放心,已经安抚好了。”

    萧十三瞥了他一眼:“你也放心。我会率本部留到最后的。”

    两万士卒和五万战马的驻地,是以大小王庄为前沿核心的一片方圆广达五六里的土地。兵马之多,原本赶来支援的时候仅仅一万四五千人,就用了一天的时间方才到齐。现在要走,只会用上更多的时间。

    如果不想落到一个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萧十三自是要选择良将为大军殿后。所以耶律道宁被选中了,要维护尚父耶律乙辛的威信,就必须要让尚父殿下的亲信将校领着宫分军出面。

    但仅仅是殿后的两三千人依然并不足以遏阻宋军,同时维系住军中的士气,耶律乙辛和他萧十三本人的威信。所以萧十三本人也决定亲率本部留在最后,保护全军安然返回代州。

    耶律道宁默然的躬身一礼,再没多余的话。

    随着离开的各部兵马渐多,大小王庄营地内的火光越来越少。离开的人光明正大的举着火炬离开,照亮前路。他们有一部分的作用是吸引宋军的注意力。但断后设伏的一部兵马,则是潜伏在黑暗中,等待上钩的宋人。

    “代州还能守吗?”张孝杰低声问着萧十三。

    出营的人马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不仅仅马背上的骑手,还有他们所骑乘的战马。马匹这样有灵xìng的动物,比起其他牲畜更能体会到人心的变化。

    对马xìng还算熟悉的张孝杰甚至能感觉得到撤离的大军中,每一匹战马都被感染上了一层灰sè的yīn郁。

    萧十三诧异的看了张孝杰一眼,之前都商量好了,怎么还问。

    但看清了张孝杰脸上的难以掩饰的神sè之后,他便明白了。纵然一切都跟着计划走,可在心中缺乏底气时,依然需要言语来平复心中的乱绪。

    “如果能稳守雁门,繁峙,还有很大机会的。”

    萧十三不准备守代州了,那么大的城池,区区两万人根本填不满,守城的又是完全不擅长城池攻防战的骑兵,等于是给宋军送功劳。还不如退守到边关上,只凭地利,就能让宋军吃个苦头。

    “不知道尚父那边听到之后,会是什么想法?”张孝杰叹了一口气。有兵马在手的萧十三不用太在意,可他却不能。

    “为尚父保住兵马才是最重要的。”

    没了兵,就不能维系住现在的地位。而只要有兵马在手,无论败了多少次,丢了多少脸面,照样能保住地位、保住地盘。

    “而且只要有雁门和繁峙县在手,多半还是能换回尚父想要的东西。”

    交换的筹码不在多寡,只在对方是否看重。

    雁门山上的雁门、西陉二关,以及飞狐陉上的繁峙县瓶形寨[平型关],是宋辽两国边境上的数得着的要隘。是门户锁钥。

    这两处关隘的价值无论在宋辽双方的眼中,都不输于代州。如果拿来交换的话,还是能换回一部分想要的东西——比如失土,比如钱帛。

    “希望还不要到那个地步!”“张孝杰回望着西南方的黑暗,“希望韩冈的胆量能再大一点,心再贪一点。”

    如果宋军狂妄自大,他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张孝杰话声刚落,远处一阵sāo然。

    “宋人的骑兵出来了!”

    来自望楼之上的呼喊声刚刚落定,几条火龙从一线的营寨中逶迤而出,然后就像孔雀开屏,一下分散开来,变成了漫山遍野的星星火光。

    战鼓声在宋军军营上空回响,出营的军队声势浩大,星辰交汇而成的cháo水向着刚刚离开军营的辽军涌来。

    但星cháo前端的黑暗里,早有斥候先行一步,双方的游骑远在双方的骑兵主力接战前就开始了的交手。

    “宋人是虚张声势!不须惊慌,不得争抢,按照事先预定的顺序离营!跟他们说,反击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要稳住。”

    萧十三接连派出亲信去传话。并又加派一部兵马保护侧翼安全。试图将宋军的骑兵遏止在撤退的道路之外。

    不过这话他说得并没有太多底气。有轨道在,就是萧十三他本人也不敢保证韩冈是不是有运来更多的骑兵。但他却不得不说。能安抚一个是一个,稳住全军的阵脚是他的责任。

    不论成与不成,至少能保证主力能够安然回返代州。

    但另一方面,就像他和张孝杰之前所期盼的,机会看起来的确来了。

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26)

    夜风渐渐停了,而大小王庄附近的sāo动却是始终如一。

    如果从高处向下俯望,可以清晰的看见几条光的河流从大小王庄流淌而出。那是辽军撤离的路线。

    两万辽师,并不是沿着通向代州的官道一条道路撤离。而是分散开来,有三个方向,一条沿着官道,一条则是偏北的小路,另一条是向南趟过了滹沱河,看起来是准备从滹沱河南岸返回代州城。

    以辽军的兵力和战马数量,如果只选择从官道走的话,就是仗着战马的优势,到了第二天中午也照样没办法全数撤离。现在分头离开,倒是快了许多——就像前一天从代州赶来支援的时候,除了最早出发的几波援军,剩下的也都是齐头并进。这样才能在一rì之内,让连人带马总数数万的援军以最快速度抵达前线。

    撤退十分顺利,但萧十三的心中却充满了失落。

    ‘失败了。’

    一个翻盘的机会,萧十三企盼了半夜,可始终没有等到。

    纵然心中还有所不甘,但他还是承认了现实。宋军的主帅韩冈看来宁可放弃一举在野地里击败敌军的诱惑,也要保证全军上下的安全,不肯出来冒上一点风险。

    之前一众部族军打着火炬离开,不仅仅是为了照亮前路,更重要的是想要让萧十三和他的本部能够悄然离营,在黑暗中潜伏起来——刻意想让人注意,很多时候就代表有什么想要遮掩的。就像是很多人说谎时,声音就突然变大一样。

    萧十三和他的本部兵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营地,就潜伏在荒野中。身侧是只剩河心有水的滹沱河,在等待宋军主力出营追击的同时,倒是要分一半心提防宋军绕道河对岸杀过来。

    此时已经过了三更,寨中守军走了一半,可宋军的主力始终没有从营地中出来。

    被派遣出来的宋军骑兵乍离营时声势浩大,差点就让本应依次离营的几个部族争先恐后的抢着逃离,要不是萧十三及时派人压阵,全军就要崩溃了。

    不过在他稳定住了军心之后,双方骑兵快要交锋的时候,宋军那边却又草草收场,转头返回,然后在外围游走,一看便知并没有交战的打算。

    做了几个月的对手,韩冈除非被逼无奈,否则绝不会冒险用兵的xìng格,萧十三已经完全了解了。

    对面的那个同为枢密使的对手真要耗下,萧十三也无可奈何,纵然避免正面作战的想法双方是共通的,但韩冈能选择的其他手段远比他萧十三要多上许多。

    聪明人很少会放弃自己的优势,而选择冒险。至于韩冈聪明与否,那是不要讨论的一件事。

    啃着又冷又硬的干肉,就着藏在怀里还有些温热的烈酒,萧十三下定了决心。

    ‘该走了。不能等到天亮。’

    什么时候进攻才是最好的时机,这是兵家的常识。设身处地的站在宋人方向思考,萧十三只会选择在黎明前出击。一旦天边有了一丝微光,他在滹沱河边的埋伏就再也瞒不过宋人的眼睛。

    或许韩冈可能会更加保守,但萧十三不愿意再冒险了。

    他作为主帅,对麾下的各家部族已经仁至义尽,不可能再让他的本部,以及耶律道宁手下的那两千多宫分军阻截可能就要出来追击的宋军。

    野外的远处,那充斥于视线中那满山遍野的火光,数量虽多如天上的繁星,可火光下的军队,或许都没超过两千,还有四五千甚至更多的骑兵等待着出动的时机。

    不论从士气还是体力上,萧十三都没有太大的把握在击退宋军的同时,还能保证伤亡不会太多。

    万一宋人的骑兵采取的是拖延迟滞的战术,那么当宋军的步军主力赶上来,就是末rì来临的时候了。

    从马扎上站起身,萧十三挺直了腰,回望了一下几条向着代州方向前进的光流,招来了身边的亲兵,“跟耶律道宁说,差不多是时候了。”

    ……………………

    乌鲁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上一刻抬头望着眼前的道路,下一刻就已经回头看着身后。

    夜中的行军比起白天当然要难得多,而且人数一多,走起来就是磕磕绊绊。

    不过他的心情远比在大小王庄的时候更加轻松。

    身边用柴草和树枝捆起的火把噼啪作响,已经快要燃烧到了尽头。不过已经走了近一半,剩下的路程就算没了火光照明,走得慢些也不会有太多的危险。

    乌鲁和他的部族由于已经在大小王庄驻守很久,所以运气很好的成为了撤退时排在最前面的几个部族之一。

    不过他这一部走的并非是官道,而是位置靠北一点的另一条道路。

    之前因为宋军骑兵的出阵,让身后很是乱了一阵。乌鲁当即就带着族中子弟快跑了一阵,连头都不回。但之后看到宋军没有主动进攻的打算,提起的心好歹放下了一半,速度也稳了一些下来。

    虽然道路比不上官道,一大半人马都在荒芜了的麦田里跋涉,但速度不算很慢,乌鲁计算了一下时间,赶在天亮之前,差不多就能抵达代州城的城墙脚下了。

    回到了代州,下面当然就是设法到雁门关驻守,如果宋军攻来,代州城肯定是保不住。既然迟早要撤离,还不如早走一步。

    乌鲁心中盘算着,回到代州后是不是就跟几个亲近的部族走动一下,好先一步被退往雁门关。

    仗他已经打够了,是该好生休息、享受一下收获的时候了。

    ……………………

    随着前方的火龙逐渐接近,韩中信心情也越发的紧张起来。

    敌军的人数众多,而且会不断增加,而他手下的兵力为数寥寥,如果被看破虚实,只要半刻钟就会被打得灰飞烟灭。

    手心的汗水也越来越多,在盔甲的外袍上擦了半天,但始终都擦不干净。

    “怎么,怕了。”

    身边来自同伴的轻笑让韩中信不服输起来,“没有正等着他们呢”

    “接下来可要小心些哦。”秦琬提醒道,“别被自己人砍到。”

    “放心。”

    韩中信应声说着,却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盔甲,并不是很放心的样子。

    若是劫营倒也罢了,出战的兵力少,营中也有篝火可以照明。但野地夜战不同,难以列阵,无法指挥,就算一开始有叙光,到了一接战,没有人还会把火炬拿在手上。

    暗夜中的厮杀,聪明人都在第一时间丢掉了火炬,而剩下也都会在混乱中熄灭。

    伸手不见五指,可以说完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单纯的在混乱中厮杀,打到最后,甚至会变成不分敌我,见到活动的东西就下手,谁也不敢慢上一点。

    韩冈自不会让他的人在夜sè下攻击行进中的辽军,那样的胜利得不偿失。只是秦琬和韩中信等了许久的机会,却又怎么甘心放下?

    管他什么危险,乱了辽贼队形就好

    他与秦琬自从领军进驻土墱寨后,几乎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宋辽双方的主力在官道一线上纠缠,他这边贴近雁门山,就变得十分清闲,辽军的探马出现的数量都不算多。

    他们虽不能算是一步闲棋,驻扎在代州通往神武县的四条通道最为靠近州城的土墱寨,更多的原因还是为了保护神武县的侧翼,可一开始也还是有一部分是为了分散辽军的注意力才会被派遣出。

    当辽军开始被五台山方向上的西军,以及大小王庄方向上的对垒吸引了注意力,秦琬和韩中信这一部偏师就被抛了脑后。

    直到前几rì接到了来自置制使司的命令。

    土墱寨距离雁门有七十里,当轨道建成,忻口寨主力前移,基本就处于后方了。不过为了保证战线的,在轨道开通的同时,这一支代州兵的驻扎地就开始向前推进。

    秦琬和韩中信留了一个指挥驻守土墱寨,剩下的人马都带了出来,继续沿着山脚向代州方向进发。由于兵力不多,且倚靠山麓,这让他们并不畏惧辽军的进剿——大不了上山躲一阵——一路潜伏,然后在发现辽军出援的道路后,便潜到了近处。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而辽军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

    本以为要等上几rì,谁知仅仅一天就等到了他们的目标。

    当看见最前面的敌军已至眼前,秦琬身边的亲兵吹响了手中号角。

    ……………………

    一声号角从前方猝然响起,惊起了最前面的一批战马。

    “是谁在乱吹号?”

    一扯缰绳,稳住了战马,乌鲁怒声高喝。但他随即就想起来,这是回程,他根本就没向前派出探马。

    是宋人?还是代州出来迎接的自家人?

    他心下惊疑不定,正要派人前面查探,远远近近的呼应便是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

    被埋伏了

    多年的征战经验让乌鲁立刻反应过来,可还没等他发布命令。正对面的道路上,最早的号角传来的地方,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一排黑影打横拦住。

    乌鲁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

    下一刻,眼前的原野,点点火光逐一浮现。

    背后的星火,将那一支军队的身影从黑暗中勾勒出来。

    看着阵势似乎很是单薄。

    但他们就在拦在了道路正中

    周围一片号角声,这数量可能会少吗?

    而且最重要的……这一支敌人是出现在代州的方向上。

    代州城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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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27)

    宋军的出现完全出乎于辽军的意料之外 721 。

    代州城是不是被宋军攻占,乌鲁现在已无暇去多猜想,甚至还来得及有多少反应的时候,千百箭矢便离弦而出,直扑而来。

    身在最前方的乌鲁完全看不清宋人的动作,但随着弦鸣随着风声和号角声一并传入耳中,他立刻翻身下马,顺手摘下鞍后的小盾,护住要害整个人挡在了自己坐骑的前面。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迟误。最新小说百度搜索“”

    绝大多数辽军士兵都跟乌鲁一样,及时做出了反应,纷纷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住了自己的战马。

    在箭雨过后,很多人都庆幸不已,箭矢的力量比预计得要小,使得他们都没有受到太重的伤害。

    不过没有人敢就此放心下来,依然提着盾严阵以待,他们已经习惯宋军一次拿出三四张神臂弓,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shè出三四波箭雨。

    可是他们没有等到更多的箭雨,而是密集的脚步声和疯狂的呐喊。

    乌鲁脸sè煞白,回头望着堵在身后的自家人,正是一片乱象中,这时候根本撤退不了。甚至连收拾混乱都来不及。

    相隔一百三四十步,纵使是神臂弓也只能在辽军的前军中造成混乱,而无法给予更大的杀伤。但这一点混乱,完全扼杀了辽军反击的可能,也让宋军的战士趁此良机杀了过来。

    韩中信脚步沉沉,提着长刀冲在最前,秦琬指挥全军,他这个副手自是要为全军之表率。百余步一晃而过,转眼间,他就已经领着数百将士杀入了敌阵之中。

    冲向最前面的敌人,蓄势已久的长刀划着一道弧光重重地劈了下来。千钧之力破风而至,势道锰恶,似乎能将人马一分为二,但这一击却被一面木盾稳稳地给挡了下来。

    砍在木盾上的一刀汇聚了韩中信身上所有的力量,没有劈开木盾,却让木盾后的敌人腿脚一软,半跪在地上。

    韩中信反应极快,又是一刀劈了敌人的脖子,可再次被盾牌给格挡住。反震的力道很大,让韩中信都不由得退了半步。

    是个强手!

    念头一闪而过,韩中信更加兴奋起来。正要再次挥刀上前,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亲信已经左右抢上前去,左右挥刀合击,只一记就将那名敌人砍倒在地。

    韩中信毫不犹豫,一脚踢开挡路的敌人,立刻深入敌军之中。

    辽军在遭受箭雨的那一刻,早就将火炬全都丢在了地上,随着火炬渐次熄灭,战斗就在黑暗中展开。周围远处的火光只能更进一步的加深光暗的对比,并不足以照亮脚下一寸土地。

    周边光线全无,可韩中信的双眼已然渐渐适应这样的黑暗。随着他在敌军中的深入,身后的同伴越来越少。

    在黑暗中的厮杀完全没有分辨敌我的时间。可大部分人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一点,看到眼前晃动的身影总是会先喊上两声,不过血的教训很快他们就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

    当的一声响,刀上传来的反震震得手上一阵发麻,一闪即逝的火星,并不是砍到了铁甲上的感觉,而是双刀交锋后才有的现象。

    手腕一转,长刀立刻向下划了过去,惨叫从身前响起,刀锋入肉的感觉让韩中信松了一口气,迸shè到脸上的血水也似乎比甘露更加清甜。

    叫喊声已经分不清是官话还是契丹话,反正双耳中充斥的混乱根本无人能够分辨,也没有人还能冷静的去分析。一刹那的分神,很可能就是生死的分界线。

    只是由于是在撤退,基本上所有的辽军士兵都没有穿戴盔甲。也就靠了这一点,才分辨得出面前之人到底是属于哪一方。

    黑暗中的一通乱杀,也没有持续太久。

    战斗结束得很快。

    大部分位于后方的辽军,早就驭马分头逃窜,如同被惊散的蚊蝇,散入了夜幕下的荒野中。剩下的来不及走的,其实也不剩多少。

    到口的好肉跑了大半,这让韩中信扼腕叹息。仅仅是放置在两翼的疑兵,实在来不及堵截四面奔逃的敌军。喘息着持刀立于道上,周围只剩下穿着盔甲的宋军将士,而辽军,除了躺在地上的,已经一个不剩了 721 。

    一点火光从后映来,有节奏的摇晃着,秦琬的声音随之响起,“守德,辛苦了。”

    “想不到就这么结束了,俺还没杀够呢。”

    韩中信的盔甲上,浓稠的血浆正向下流淌,脸上也是如同恶鬼一般的溅满了血渍,但他咧起嘴来一口白牙就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辽贼的这一路算是给吓跑了,斩获虽不算多,却也说得过去了。”秦琬笑着说道,“辽军已经是惊弓之鸟,在方才的交战中,根本没有组织起像样的反击,而是选择了逃跑。可见其胆魄已丧,不足为虑了。”

    “辽贼不该选择夜里撤退的。要是白天退兵,绝不至于被我们这点人给吓到。”

    “前天一天一夜就运来了三五万大军,今天又是一天,现在肯定有七八万了。怎么能不逃?就是骑兵都肯定有一万多了,不比辽贼少。”

    身边围过来的几位指挥使正兴奋地议论着现在的军情。

    韩中信身为韩冈的亲信,当然知道这些都是胡扯。下面的官兵都以为只要有了轨道,要步兵有步兵,要骑兵就有骑兵,但韩中信知道,朝廷给予的支持不可能再多了。辽人的想法肯定是跟他差不多的。

    一天三万,五六天后,就是十五二十万了。列起队来能从大小王庄一直排到代州城下。如果真有那么多兵,倒是能运得来。可惜河东这边接收的粮秣,很大一部分都用做了以工代赈的酬劳,这也是轨道能快速修筑的保证,也是稳定后方的需要。

    除去了民夫的食用后,能养得起现在的五六万大军已经是奇迹了。不要说三五万大军,再增加个一万步军,就只能饿肚子了。

    要不然这边也不会只有这么点人马去追击逃散的辽贼。

    韩中信并不知道,就在数十里外,已经攻下了大小王庄的主力,正在展开了更大规模的追击。

    夜sè渐明,一夜没有合眼的辽军,完全暴露在了养足了jīng神的宋军的视线中。

    攻下毫无防守的敌军主营,并没有增添多少战果,却让宋军上下对功劳的渴求更加旺盛。

    辽军分三路撤兵,就属从官道撤离的中路军被追击得最为惨烈。

    北路的各部兵马给秦琬、韩中信给吓坏了,分散逃窜后不敢再向前,除了一小部分散逸无踪之外,剩下的都是改向中军靠拢。

    逃回来的不仅是败兵,同时也将混乱带到了中路撤退的己方兵马之中。

    除了最早离开的几部兵马,剩下的全都被堵在了半道上。给宋军的骑兵给咬住,眼睁睁的看着宋军步军缓缓地逼了上来。

    一路上,残尸遍地,到处都能看到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孤零零的站在原野上。

    耶律道宁回头望着河对岸惨烈的战况,心中庆幸不已。

    之前他被萧十三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及时过河,走南线回去,现在他终于知道萧十三并不是那么愚蠢的统帅,只是对手太强了一点。

    从大小王庄回代州城其实就四十里,但夜路难行,速度也快不起来。现在天亮了,可以用更快的速度赶回去了。

    随着rì头渐渐升高,宋军在兵力上的优势更加体现了出来。完全失去了组织,一盘散沙的辽军成了餐盘上的糕点,一个个的被吞下了肚子。

    “到底有多少逃进了代州城?”

    “应该有很大一部分不会选择回到代州,而是应该往繁峙县那边去。那几个落队的俘虏不是说吗,萧十三和耶律道宁”

    “可惜骑兵太少了。再多一点,就能将他们抱怨了。”

    繁峙县就是飞狐陉,通往南京道。代州城既然肯定是宋军的主攻方向,那么避往繁峙县就是最聪明的选择。至少还能得到南京道的援军相助,也方便撤退。但代州、雁门就不一样了,不仅要死守,甚至还有可能因为神武县的麟府军而腹背受敌。

    可是很多人都猜错了。通过俘虏和斥候的确认,绝大多数的辽军都选择了返回代州城和雁门,而不是去繁峙县。

    “也许正是因为耶律乙辛在南京道吧。”

    “怕撞到尚父的气头上吗?”

    “应该是挂念着战利品吧。怕被南京道的兵马抢过去。”

    “枢密怎么看?”

    几名幕僚语带调侃的猜测着缘由,又来问韩冈的看法。

    “或许都有吧。”韩冈语气恬淡。

    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代州城已经就在眼前。

    也就在同一天,曾经被派来军前的中使姜荣又来到了韩冈的面前。

    “双方罢兵……”韩冈抬头看着代州城头那面在风中拂动得有气无力的大旗,“朝廷是要河东休兵吗?”

    “是的。”姜荣低头不敢看韩冈,“休兵。”

    ♂♂

第35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上)

    “是吗?”

    这是十二道金牌召岳飞吗?

    不过来送信的不是金牌急脚,只是宦官而已。而他韩冈也不是武将,而是文官。

    “大小王庄一战,辽军伤亡过万,这是河北、陕西所无法相比的大捷。”

    “辽贼新逢大败,已无心坚守代州,只要稍待时rì,官军必能重夺代州。此时罢兵,亲者痛而仇者快。”

    夜中的追击,斩获的首级几近三千,逃窜不得,缴械投降的也有千余。

    在以步兵为主的宋军追杀下损失了五分之一的军力,丢弃的战马、军械数量则更多,辽军的损失可谓是伤筋动骨,几年内都很难再回复元气。要不是其中不见多少辽军作为核心的宫分军和皮室军,韩冈直接就敢大张旗鼓去攻打代州城了。

    章楶、黄裳、折可大,诸多幕僚,无论文武人人气急败坏。原本担心朝廷拖后腿,可一直不见有诏旨来,才放心下来。现在即将大获全胜,不意这时候却来扯后腿。

    夺还忻代二州失土,这是多大功劳?!周世宗也才三州十七县啊。

    被一屋子虎狼盯上,浑身颤抖的姜荣几乎要哭出来,身子抖着:“小人只是奉旨前来,军中事岂敢,若枢密,可具表奏闻,”

    “朝廷诏令何在?”韩冈放过了他。

    这位姜荣并不够资格宣诏,携带诏书过来的另有其人。

    那名韩冈十分熟悉,却暌违已久的中使托着黄绫裹起的诏书,“枢密,此乃密旨,请排开无关人等。”

    姜荣闻言一下怔住,瞪大了眼睛看着同伴,而韩冈立刻低头领命。

    帐中的几名幕僚交换了眼sè,纷纷退出帐外。亲兵摆下香案,也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韩冈一人。

    韩冈走到两位内侍面前,背朝帐门,面对阉宦,“请天使传召。”

    “不敢。”那名宣诏中使向韩冈躬躬身,“小人出来前,圣人也只知枢密在修造轨道,并不知晓有此大捷。”

    韩冈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慢悠悠的修造轨道,跟辽贼的对峙似乎看不到尽头。朝廷那边的耐xìng消磨得差不多了。

    “若是枢密当真领下旨意,使得河东兵事功败垂成,绝非圣人所愿见。这份诏书,传与不传,其实是一样的。”

    “是吗?”韩冈很惊讶,有此胆sè的内侍可不多见。难怪名气能有那么大,地位能有那么高,人品不论,胆量就是超乎常人。不过拒不拒诏,那是他的责任,用不着他人来越俎代庖:“童阁门,既然是奉命传诏,还是不要耽搁了。”

    童贯迟疑了一下,见韩冈心意坚定,也只能无奈的暗叹一声。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好不容易拿到这个差事,却无法如愿以偿。

    点了点头,他展开诏旨,宣读起来。

    韩冈躬聆圣训,最后再拜起身,双手接过诏旨。

    这份诏旨上缺乏细节,没有将事情说得很明白,不过和议将成、权且休兵的命令还是确定无疑的。

    所以韩冈更为惊讶。

    西府怎么会同意双方罢兵的动议呢?至少在眼下,大宋在河东的优势一天比一天明显,功劳近在眼前,无论是章惇还是薛向都不会甘愿放弃。

    另外,他们就不怕吕惠卿的反对?复夺兴灵的功劳,吕惠卿这位枢密使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被送还给辽人。

    “猝然罢兵,必有缘由,朝廷究竟是为何事罢兵?”

    韩冈还没有收到来自京中的信报,之前和谈的条件两府都不愿接受,但现在突然同意,肯定是辽人一方开出了什么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禀枢密。”童贯回道:“是辽人那边改了和议的条款。”

    “什么条款?”

    “大半就是枢密提的条款。”姜荣在旁插话,韩冈的要求还是他上次带回去的,“岁币不增,而兴灵则是以银绢一百万匹两赎买下来,从此归于大宋。”

    “银绢各五十万?”

    “正是。”

    “我之前说的是三五万贯吧。如今却是百倍于此。”韩冈话声转寒:“尔等怎以此事诬我!是我少说一句,勿过三十万,过必斩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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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是寇准在曹利用去签订澶渊之盟前特意说的jǐng告。‘虽有敇旨,汝往,所许不得过三十万。过三十万勿來见准,准将斩汝。’

    韩冈一变脸,姜荣几乎吓得魂飞胆破,宰辅之怒岂是他这个小黄门能担当得起的。

    “还请枢密息怒。此百万银绢并非岁币,乃是断买。就如世间买卖田宅,断卖本就要比典卖价高。相比rì后岁岁鏖兵,百万非多。”

    绢五十万匹,银五十万两,相当于两倍的岁币。不过这不是岁币,而是一次xìng的买断。

    韩冈之前说的三五万贯的确是太少了,但这一百万匹两的买断费也未免太多了。如今的银价一两一千八百钱,相当于两贯半,而作为随笔供给辽人的绢绸,均价也在两贯上下。两百多万贯的现钱。以兴灵之地的税收不知要到哪一年才能收回来。不过也正如童贯所说,得到了兴灵,光是省掉的军费就不知多少了。

    除了买断兴灵的代价过于高昂之外,本质上跟韩冈的要求一样。这两百多万贯的财货,也是照顾耶律乙辛的面子所给予的实利。

    韩冈其实也不甚恼,比起岁币,这个一次xìng的买断的确不算吃亏。也难怪朝中不怕吕惠卿反对和议。他所争的,不正是兴灵吗?

    “此外还有沧州北界增开榷场。解州刺史将为使常驻。”

    这的确也是韩冈的要求。之前准备用来卖好耶律乙辛,同时收买京中豪门的手段。至于解州刺史,就是皇后的那位堂兄。

    “武州呢?”

    “辽人愿以代州诸关塞换回。甚至可以交还熙宁八年,河东北界割让的七百里失土。”

    还真有创意,韩冈倒真想为耶律乙辛的想象力拍案,“……皇后怎么看?”

    “圣人和王平章不同意。”

    的确是不可能同意的,要是让天子赵顼知道,谁也说不准他是高兴还是羞恼。

    “不知枢密你意下如何?”

    “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同意吗?”

    韩冈带人出帐,辽军的尸骸正收拢起来在野外焚烧,一道道浓烟在澄蓝的天幕下分外显眼。

    “飞捷的奏报早已上京,请两位回去后奏于皇后殿下,和议可以,但武州绝不交还。”

    韩冈望着南方的滹沱河水,“天时地利人和俱全,难道还要怕他辽贼不成?”

    滹沱河发源自繁峙县瓶形寨附近的泰戏山,出山之后一路流向西南。途经代州雁门县、崞县抵达忻口寨。然后在忻口寨折往东南,穿过太行山进入河北。

    滹沱河穿过太行山时落差极大,不能利用其来沟通河东、河北,但滹沱河在河东的径流,大半是在忻州、代州的带状盆地之中,水流平缓,河面宽阔,自古时起就有水运通航。《墨子》之中提起大禹治水,便有‘呼池之窦,洒为底柱……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之语。这个呼池,便是滹沱河。

    只是之前正逢chūn末,山头融雪和chūnrì雨水汇合的桃花汛时节已过,滹沱河水位大降。三尺多勉强可以行船的水深已变得深不盈尺,河底浅滩一段段的暴露在外,整条水道完全无法利用。也许再过一个月夏汛到来时,这条河道将能重新派上用场,但那时候几乎连饮马都显得困难。

    其实以堤坝抬升水位的工程技术手段,在灵渠中就有使用,用于滹沱河上,也一样可行。可是要弥补从代州到忻口寨的落差,在河面宽度能达到七八十丈的这一段河段上,就需要修筑高度至少在一丈的漫水坝,这个工程量比一条简易轨道大得太多,人工、物资和时间都不是韩冈能消耗得起的。

    通过当地的土著了解到水文地理后,韩冈便决定放弃水运、修筑轨道。本就不擅长水路交通的辽军也同样只能望河兴叹。

    现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从大小王庄至代州城,四五十里简易轨道的修筑需要大量的工时和物资。但随着时间进入四月,五台山中的雨水也渐多起来,滹沱河中水位的上涨让韩冈原本放弃的选择,又重新进入了他的视野中。相对于耗费过大的轨道,当两艘载着百余石粮食的河船,在数匹挽马的拉动下,顺利的抵达了代州城下预备好的码头上,官军的补给线也变成了水路交通加上轨道运输的综合体。

    这可谓是天时相助。

    山中的雨水多了,但代州盆地中却没怎么下雨。这让逐步进抵代州城下的宋军能够很顺利的做起攻城的准备来。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老天帮了大忙。

    除了天时之外,人和的方面也同样越来越占优势。

    在神武县的方向,麟府军之前就已经控制了古长城一线,彻底掌握了武州,直面朔州之敌。随着辽军兵败大小王庄,朔州守军士气大落,折克行乘势翻越古长城。

    这也意味着宋军全面攻势的的开始。

    一天后,宋军的骑兵出现在朔州州城外,并与退守此处的辽军几番交手。

    出自河外的骑兵实力不弱,不过数目不比朔州的辽军,仅有千骑。一番缠战后见辽军越来越多,便选择了撤退。

    两千多辽骑紧追不放,一口气追出了二十余里,直至山中,被引进了折克行摆下的伏击圈。

    只可惜辽军熟悉地理,且领头的军官为人jīng明,麟府军的伏击最后只咬住了两百多人下来。

    但这一战,也打掉了朔州辽军最后一点信心。面对宋军紧逼,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冒险远离朔州城的防护。

    所以第二天,当第一支步军抵达城外,便顺利的安营扎寨下来。

    从神武县翻过古长城进抵朔州的麟府军超过五千,并压制了城内的守军。

    仍在大宋境内坚持不退的辽军,此时已经面临着后路断绝的危险。且朔州往北,便是西京道的首府大同府了。

    此处战略要地,是不容有失。

    要代州?还是要朔州?

    韩冈正等着萧十三的选择。

第35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中)

    折可大跟着韩冈从战地医院出来,抬头看看天sè,已经是月上枝头了。

    韩冈一行用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了对医院的视察,比之前预计的多了许多时间。

    “想不到都这时候了。”折可大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小声的说着,都有些抱怨。

    黄裳同样小声的说着:“那是枢密仁心啊。如果只是看几眼,走一圈。一刻钟都不要的。”

    折可大点了点头。医院中的伤病员太过热情,人人都想得到韩冈的看顾和问候。而韩冈也尽量满足他们的请求,所以才会在医院中盘亘良久。

    就算是吴起再生,凭他为士兵吮痈的恩德,也绝做不到像韩冈这般得到士卒们的敬爱——‘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连老妇都知道那是要他们去死,而韩冈却是尽量为士卒们寻求生机。甚至为防止伤亡过重,而始终避免与敌交战。

    主帅如此受爱戴,如何打不了胜仗?

    但韩冈此刻的脸sè却是沉郁的,就像夜sè一般。这让折可大和黄裳都尽量避免大声的说话。

    黄裳循着韩冈的视线望过去,在医院一角,几具担架被抬上了两辆大车,随即便向营外南侧的滹沱河码头驶去。

    他心中暗暗一叹,也难怪他恩主的心情会这般差。

    如今代州城下的大军数量接近三万,但由于还没有开始攻城等军事行动,在外的斥候游骑又十分克制,其中伤病的比例大约在百分之一以下。位于前线的这座战地医院,伤病人数也就两百出头。

    这其中,基本上都是很快能康复的轻伤员,真正的重病号都会送往后方医院所在的忻口寨。

    并不是说后方的医疗水平有多高——零和一或许有区别,但三和四其实没什么大的差距——而是免得这些重病号、重伤员在前线影响士气。

    在这向后方的输送过程中,由于路途颠簸,要先坐船,然后转上有轨马车,很多伤病员都熬不到抵达忻口寨的时候。就算到了,也很难活多久。

    每天都有几人这样被送走,其中却总有人最后蒙着头脸抵达目的地。这是十分无情的做法,但在军中却是不能不硬下心来,慈不掌兵,正是说了这一点。

    就算是韩冈,有着偌大的名头,但他也不可能将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准提高多少。能做的也就是卫生管理方面着手,预防疫病在军营中传播。

    可除此之外,那些严重的外伤、内伤,还有一些疑难杂症,韩冈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病人在床榻上苦熬,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却没有一点办法。

    这些重伤员离开时,只要看到韩冈,都会变得很安静。韩冈总也在他们身边逗留得最久。纵然他们都知道韩冈不通医术,但得到药王弟子的看顾,就像是去极灵验的庙里烧了一柱香,总是能多安心几分。

    跟随韩冈身侧rì久,黄裳越发的清楚韩冈对普通人的关心,这不是一般士大夫居高临下的‘仁爱’,而是真正的重视。让信任自己的人期待落空,心情怎么会好得起来?

    韩冈心情沉重,黄裳和折可大只敢小声的交换几句话,直到听到一声长叹,然后就看见韩冈往医院的一角过去。那里有个dú lì的区域,是俘虏中的伤病所在的病房。韩冈从主病区出来,便往那里过去。

    这一回俘虏的人数不少,已经超过千人,不过其中重伤者人数很少,就是轻伤也没几个。一支刚刚经历过惨败的军队,又是俘虏,伤员的数量竟然才不到一百人。

    如果打扫战场、清扫残敌的几支队伍下手能够轻一点,其实伤员应该更多的。但对于这些强盗,从太原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全军上下没有不将其恨之入骨的。如果是能走能跑的健康战俘,那的确不便下手,但那些无法走动的伤员,谁也不会有耐心将他们弄回营中,都是只带着轻便一点的人头回来。

    死里逃生,让这些俘虏在见到韩冈的时候,于畏惧中有着浓浓的期待和欣喜。甚至在韩冈探视过后,那些辽军的伤员,都硬撑着下地来向他跪拜行礼。

    在这些伤员中,最为虔诚的是西京道上一家小部族中的贵人,也是为族中领军的主将。这人伤得不轻,全身上下被缝了好些针,真的是运气很好才没有被打扫战场的士兵嫌麻烦生生割了首级回来交差,拜下来时身上的绷带都给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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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韩冈只是让人将他扶起来,却并不加以辞sè。

    “此辈在我国中烧杀掳掠,实是死不足惜。其中酋首,更是得明正典刑,以慰亡灵。”韩冈从战俘的病房中出来后就说着,“但我中国子民沦于贼手者不可胜记,少了这些强贼,就换不回他们。不得不饶了他们一命,能救的也得尽量救回来”

    黄裳有个感觉,韩冈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向幕僚解释,还不如说是讲给他自己听,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要不然不至于如此絮絮叨叨。

    韩冈其实的确很想把这些血债累累的强盗砍了垒京观,至少也要学对待交趾土著的手段,不过不砍脚趾,而砍手指,以免他们rì后再来犯境。

    契丹人在忻代两地犯下的罪行,比当初肆虐广西的交趾军更胜一筹。只是这一回被掳走的百姓为数众多,他无法向对交趾那样,直接打过去讲其灭国夷族,就只能留下一点本钱,把人交换回来。

    “用钱赎买是的一桩,朝廷不会舍不得这笔钱。不过能省一点是一点。用俘虏交换会更好。”

    韩冈觉得耶律乙辛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收买人心的机会。马上就能入账百万匹两的银绢,正好可以用在刀刃上,从手中有汉儿的部族手中将人买下来,然后换回被俘虏的战士。

    “当然,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武州也可以还回去的。”

    无视幕僚们惊讶的目光,韩冈继续说道。

    “辽贼入寇不过数月,忻、代二州已是满目疮痍。损失现在还无法计算,户口减半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损失了多少,但户口减半的确是最乐观的预计了,如果悲观一点,能有三分之一回来就很好了。

    “至少得三年之内免除一切税赋。十几二十年后,才能勉强回复旧观。能多找点丁口回来,终归是一件好事。过两年重造户籍,代州衙门里面的气氛也会好看一点。”

    每逢闰年,地方官府就会重新修订户口籍簿。

    这一回代州遭劫,不仅仅要重造户籍,连田籍也要更造,以维持代州rì后的秩序。只是这样一来,下一任的代州知州的任务就会很重,可以说是困难无比。

    地方官府的之所以能将政令传达下去,是依靠一级一级、从州到县再到乡里的保甲。发号施令的官员好任命,但实际上的执行者,州县中的各sè吏员、乡里的保正、甲长、书手,都不是能从京中或是外地可以调来的。

    现在这些吏员跟百姓一样,已经不剩多少,缺少了他们的帮助,知州的政令连乡里都传达不到。

    除了代州,忻州的情况也类似。而太原府被辽军侵袭过的地方,情况同样跟代州和忻州差不多。都是村庄被毁,百姓遭屠,财物子女被劫掠一空。

    整个河东北部,完全给毁了,几十年内都回复不了元气。

    这让韩冈的心情如何能好?

    唯一能让人心情好的,可能就是代州城中的辽军了。

    ……………………

    荒芜的代州城中,萧十三的心情只会更糟。

    萧十三已经收到了从南京道上发来的通报,声称已于近rì同南朝达成了和议,和谈的使臣很快就会从开封回来。

    可放下耶律乙辛的亲笔书信,再抬头看一眼代州城中,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就浮上心头。

    但谁都知道,如果双方的实力无法维持最基本的平衡,无论什么和议,都不过一张用过的废纸。

    大辽已经打不下去了,要不然和谈的使臣也不会答应这般屈辱的条件。西平六州丧师弃土,换回来的仅仅是一次xìng的百万银绢。

    而且那还是在河东惨败前达成的协议,换做现在,宋人肯定不会甘愿继续执行。

    国内的反对者正在聚集。尚父殿下不可能像皇帝一样,天然的便能让朝野内外从其所命。要是他有着一个皇帝的身份,事情就不会变成闲现在的模样。

    耶律乙辛虽然让他守着代州城,这个命令是在大败之前发出去的,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挽回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家的那点兵没有大的损伤。同时尚父派来助阵的那点心头肉也没怎么损失。除了盔甲、战马遗失了一些以外,就没有别的损失了。

    与他们对比起来,西京道的各部头下军的伤亡就大得多了,营中怨声载道。在宋军的追击中,伤亡最重的就是他们。而现在叫着要回家的自然也就少不了他们。

    人心全都散了,这些人还能派上用场吗?

第35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下)

    “不行了。”

    张孝杰在下面走了一圈,回来后就冲萧十三摇头。

    “那些人完全排不上用场了。”

    无论是伤亡惨重的部族军,还是宫分、皮室这样得以保全的jīng锐,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对接下来的战局都已经是不抱希望了。

    纵然代州城中的兵力,汇聚了从大小王庄撤回的兵马,以及之前放在五台山北麓防守山口的一部分军队,还包括原本的留守队伍,兵力甚至接近了三万。可那股子丧气颓唐的样子,像足了一群落荒而逃的败犬。就算不通兵法,也能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完全成了一堆派不上用场的废人。

    尤其是部族军,人人都喊着的要回去。早一点回家去享受劫掠来的财货,回到家中去.舔舐伤口。

    之前没有回代州,直接返回雁门关的那几个部族,萧十三都调不出来。甚至有两家直接一路跑回朔州去了。说是要协助抵御从神武县过来的宋军,但到底是真是假,根本都不用去想。军令如山,哪有自行其是的道理?

    在有对比的情况下,什么样的劝说或是命令都是没用的。凭什么不听军令的人能回后方享受,而听话的却要吃亏送死?太过强烈的反差,已经将士气打压到了最低点。

    惨败没什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都是有先例的,但现在有退路,且就在身后。这样的情况下,怎么逼着下面的人拼死作战?怕是一出城就要往后面跑了。

    而且最严重的一点,就是在萧十三这位主帅身上,垂头弓腰的样子,让张孝杰完全看不到斗志。

    在张孝杰看来,萧十三之所以会留在代州,完全是因为畏惧耶律乙辛,而不是因为他的战略布局需要他留在这里。

    “城外宋人正在准备攻城,就在城下营地中打造的攻城器械,云梯和霹雳砲的架子都能在城头上直接看到。数量还不多,但韩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出一条轨道来,几百架霹雳砲也不会花费他太多的时间。”

    辽宋双方最大的差距就在能工巧匠上。既然宋军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造出轨道,一rì一夜运兵数万,那么足以供下代州城的攻城器械,又需要多少时间?一直以来,张孝杰最为畏惧的不是宋人的兵马,而是这种完全超乎想象的生产能力,一年之内甲兵数十万,那是大辽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的恐怖实力。

    “一旦霹雳砲在城外架起来,飞石如雨,代州还能守吗?”

    萧十三默然不语,整个人纹丝不动,仿佛张孝杰的话并没有传入他的耳中。

    可沉下去的脸,拧起的眉,使得张孝杰看得出来,萧十三是听到了。只是他虽无斗志,却还怀着一线侥幸的心理。

    “现在代州、雁门的兵马都已经是惊弓之鸟,繁峙县那边难道还能例外不成?”张孝杰直接揭开了萧十三心中的那点侥幸。

    在这边坚守住代州,然后趁宋军攻城时无暇分心,东侧飞狐陉入口处繁峙县的万余人马正好可以出宋人之背,彻底将战局扭转回来。

    只是那完全是做梦!

    “繁峙县粮草远比不上代州丰足。他们也等不了多久。而且即使要出动,一个是退回南京道,一个是出来与宋人决一死战,只要看看现在城中的样子,就知道那边会怎么选择了。”张孝杰关注着萧十三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见其依旧毫无反应,词锋便更尖锐了一分,“代州这里有枢密你在都安抚不了,繁峙县那边靠涅鲁衮能压得下来吗?!”

    萧十三终于有了动作,抬起头,愤怒的眼神投shè了过来。

    张孝杰夷然不惧,肃容质问:“敢问枢密,代州虽重,可比得上朔州?”

    萧十三瞪着张孝杰,而张孝杰毫不畏惧的与其对峙着,许久之后,萧十三低下了头,“不如。”

    “正是。朔州乃是西京门户之地,非是忻代可比。失了朔州,不知萧枢密可有安寝之地?”

    萧十三又低下头去,久久,化为一叹。

    相比起代州,朔州的地位自然更加重要。其与西京大同府共处群山之中,相间一片坦途。一旦有失,大同府前便再无屏障。

    朔州州城鄯阳县现在被折克行统领宋军围攻,鄯阳一破,接下来折克行必然就要攻打离之不远的马邑县。而从雁门关北上,正对着的便就是马邑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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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宋人夺了朔州城,宋军就能直抵雁门关北。到时候,想走就来不及了。还都留在代州的近三万兵马,可就是瓮中之鳖,釜底游鱼。

    而且整个西京道最为繁华富庶的地界也就在大同、朔州这一片。萧十三麾下最为得力的皮室军的驻地,就在大同和朔州之间的应州。

    围绕着水脉丰沛的桑干河,应州有西京道最好的田地和草场,养育着数以万计的生民和牲畜。

    萧十三自从镇守西京道后,将此处视为自家的根本。尤其是应州,他下得功夫最深。举族上下,连根基都扎进了桑干河畔的土地中。

    在他的心里,是绝不愿意看到朔州、应州和大同府变成代州、忻州那般惨状。

    手颤抖了起来,但犹豫的眼神,却终于稳定了下来。

    在败退到代州的第四天,萧十三领军撤出了代州城。

    宋军出营列阵,远远的监视着。而宋人的骑兵则在外围,与保护大军撤离的五千多皮室、宫分对峙着。在宋人的骑兵之中,甚至还有许多是阻卜人的装束,耀武扬威般的在他们的面前纵马狂奔。

    阻卜人的嘲弄让强烈的屈辱感蔓延胸臆,骄悍的契丹战士几曾受到这些贱民的羞辱?可抬起头,望着不远处倚靠大营列阵的宋人,很多人又低下了头来,随着大队走进群山之中的关隘。

    身后的城池中欢呼声震耳yù聋,随风传入了耳中。

    萧十三紧紧咬住牙关。

    我们绝对会回来的!

    绝对!

    ……………………“辽贼看起来还是依依不舍呢。”

    辽军走得拖泥带水,比韩冈预计的多留了两天。

    原本韩冈以为主力到了代州城下,城中的辽军就该打好包裹往回走了,没想到萧十三竟然还敢拖延。

    不过韩冈也算松了一口气。他的攻城准备都做好了,要是萧十三再不走,到时候,究竟是挥军攻城,还是再等等,他也拿不定主意。

    就算是现在,来自京畿的主力已经经过了战火的磨练,可韩冈还是不愿意指挥京营禁军去主动进攻,尤其还是攻城。辽军虽不善守,可京营禁军也不擅攻,能少一些伤亡便少一些。

    辽军让出了代州城,韩冈也并没有趁隙攻击的想法。辽军虽是败兵,但也是哀兵,心中都堵着一口气,万一压迫过甚让他们绝地反击,满营骄兵的这边可能会输得很狼狈。

    代州城终于回到手中,可韩冈并不往城内去,指挥各部堵着城门扎营。然后分派人手入城清理。一片狼藉的城中,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清理干净的。

    占据了代州城后,韩冈和他的幕僚并没有太多的兴奋,抬头便能看见北面近在咫尺的关隘,不夺雁门,便是未尽全功。而且还要腾出手来去处理繁峙县的敌军。

    只有堵上了雁门山和飞狐陉上的通道,代州才能算得上是真正获得了安全。

    “去神武县的人还走了吗?萧十三可已经回去了。”韩冈问道。

    章楶道:“早就走了。折侯老将,定不会有失。”

    从雁门关北上是马邑县,由此向东北去是大同府,而朔州州城则是在马邑县的正西面,更靠近古长城。

    就算萧十三已经领军北上救援朔州,折克行也有足够的时间撤离。撤到山上,现在的这一支辽军,应该不会有心思去追击。即便敢于追击,也赢不了士气正旺、jīng锐则犹有过之的麟府军。

    “辽贼肝胆已寒,繁峙县料无大战。枢密,接下来该如何?只是收回雁门、西陉吗?”

    韩冈摇摇头:“来而不往非礼也。只要朝廷没有严令休兵,夺回雁门后,当然是要继续北进。”

    韩冈话里话外全然忘了之前的休兵诏书。不仅是他根本不提,就是下面的幕僚,也全当没有这回事。

    除非朝廷下诏走马换将,否则只要韩冈还在置制使的位置上,他都敢把不合人意的诏令当成耳旁风。

    收复了国土,赶走了强盗。接下来,理所当然是反击。

    难道朔州不好吗?

    难道大同不好吗?

    若一时还做不到,至少把掳走的百姓多救一点回来吧。

    韩冈可从来没想过仅仅是收复了代州就偃旗息鼓,至少要辽人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而不是现在这样,入寇的辽贼虽然吃苦受累,也受了不小的打击,但损失不多,收获不少,几年后多半就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到时候说不定又开始找麻烦了。

    “白玉已经到忻口寨了吗?”他问道。

    这边夺回了雁门、西陉,就该这群饥渴已久的饿虎上阵了。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一)

    福宁殿中细语声声。

    细密的窗格中嵌着一片片半尺见方的透明玻璃。

    阳光透过玻璃窗,毫无遮挡的照在了斜倚着躺椅的皇帝的身上。

    赵顼闭着眼睛,感受着阳光晒在身上的温暖。自从寝殿的门窗都开始把糊窗的绢纸换成玻璃后,赵顼最喜欢的就是在阳光下晒着太阳。

    就在他的身边,如今宫中当红的小黄门杨戬,正为皇帝念着一封封送过来的奏章。

    “江淮六路发运司言:黄河今chūn水枯,汴水宿州北水深不及四尺,纲船多为搁浅,滩涂之上已达千余,仓中百万纲粮难以发运。故申达中书,今岁两浙、江东、江西三路夏税,请转自襄汉发运上京。”

    这是一份很紧急的奏章。

    百万石纲粮堆在宿州,而如今离夏税却只剩一个月。黄河涨水一般也得到夏汛开始的五月。待五月夏税开始上京,必然还是会被堵在宿州。如此一来,江淮六路征收上来的夏税,数以百万计的钱、绢、布匹——粮食倒不会多,南方种麦子的很少——也就无法及时运上京城。亏空的财计可等不起,靠着大江的三路,分流出去是必然。

    不过皇帝看起来没什么兴趣,闭着的眼睑完全没有睁开。

    杨戬仔细观察着赵顼的反应,见他不睁眼,便把这一份奏章放下。他读也只读贴黄的部分,除非赵顼想听详细内容,不然一封奏章听过去也就几句话的功夫。

    “知相州满中行言:‘林虑县前修合涧河水,以济民用,三年修得渠道仅十四里。今孟儿等村凿井取水,深两百七十尺及泉,水可自流出井。渠道无所用,徒耗民力,乞罢之。’圣人和两府已准其请。”

    这是一封来自河北的奏章,不过只是政事,而且是一桩提不上台面的小事。

    所有呈于天子的奏报,都是经过仔细挑选。就像现在,河北边境虽然因为休兵议和,大规模的战事已经停止,可并不代表河北已然平靖,但皇后和两府还是尽可能的挑拣出那些述说地方政事的奏章,避免提及军事,防止天子从中窥破之前的谎言。故而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并送到了福宁殿来。

    杨戬也不知赵顼对此是不是不耐烦,反正皇帝的眼皮没有动静,便又放到一边。

    “凉州知州、甘凉路经略安抚使游师雄言:本路钤辖王舜臣,已于二月十五离开伊州[今哈密],帅师七千进兵高昌[吐鲁番]。其中汉军一千三百,蕃兵五千五,马驼总计两万。”

    天子重病,太子年幼,朝廷在军事上必然要变得保守起来。杨戬的见识尽管还不足以让他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但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一点。

    现在王舜臣还在西域开疆拓土,只是之前留下来的惯xìng罢了。这是中国重新掌控西域的关键一战,王舜臣要是败了,在皇太子chéng rén之前,对西域多半不会有新的行动了。

    不过皇帝的眼皮依然阖着。杨戬心中狐疑,他从小生长在宫中,虽没接触过健康时的皇帝,可这位天子的xìng格还是听说过许多。无论是哪里的军事,都不可能不多问一句。

    尤其是现在的这一份奏章,说的可是在直追汉唐的丰功伟绩,只是天子还是没反应。

    是不是睡着了?

    杨戬低头看着天子,赵顼突然睁开了眼,惊了杨戬一跳。

    “官家,是不是累了?”他立刻问道。

    赵顼眨了一下眼,否定。

    “继续念吗?”

    两下。

    杨戬又拿了奏章,不过只又念了两三份,便被打断了。

    皇后和两府宰臣结束了崇政殿的每rì公事,过来探视赵顼的病情。

    这样的探视已经成了例行公事,问候过天子,确定了赵顼的身体没有恶化也没有改善,宰辅们便在王安石的率领下行礼告退。

    “平章,请留步。”

    赵顼眨着眼睛,通过杨戬,出言留下了王安石。

    王安石脚步停了,余光瞥了眼走在最后的韩绛、蔡确,然后立定弓腰:“臣遵旨。”

    不比之前与同僚共同拜见天子,王安石君前独对时,得到一张小园凳,离赵顼也更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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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赵顼现在的情况肯定不能与未发病之前相比,但比起王安石过去见识过的瘫痪的中风患者,无论从气sè还是从身体状况上来说,都是要强出许多。

    王安石知道,这其中不仅仅是皇帝得到的照顾无微不至,也有自家女婿的功劳。

    勤翻身,勤擦洗,然后让人帮助活动肢体,以防四肢萎缩。这是韩冈留下来的医嘱。不施针药,却比贵重的药物都管用。

    理所当然,韩冈给赵顼的医嘱也流传了出去,成了世间照顾瘫痪病人的标准。医疗护理已经成了医学方面的一个大课题,甚至在如今的太医局都有专门设立一门护理科的想法。

    排开脑中的胡思乱想,打叠起jīng神,王安石等着赵顼的发话。

    皇帝只能通过眨眼来传话,故而问题都很简短,一字、两字、三字而已。当王安石听到杨戬翻着韵书,念出“平章辛苦”四个字,就楞了一下。

    “不敢。为君分忧,岂能称苦?”王安石等着赵顼的下文。

    “河……东……”

    王安石迟疑了一下,然后熟极而流的念着:“河东有韩冈镇守,辽军不得其门而入,陛下无需挂念河东。河北战局平稳,也是多亏了从河东派去的两万兵马。如今西北大胜,河东稳定,而河北有名将强兵,辽军也无从南下。这一仗,当不会再有反复。”

    奏报给赵顼的军情,大半是假,小半是真。弄到现在,很多时候不得不为了圆谎而撒更大的谎。

    王安石并不是有洁癖的人,当年主持变法时,欺上瞒下的事也没少做。可是现在,对着重病的皇帝公然撒谎,还是忍不住老脸微红。幸好面黑,看不出来。

    “令……婿……为……国……”

    “韩冈在河东,不过镇抚而已,比不得吕惠卿、郭逵的功劳。”

    王安石斟词酌句,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说漏口。

    这位皇帝本来就是极聪明的一个人,一句疏忽,说不定就能让他想通一切,找到真相。要不是xìng格问题,必然会是一名留名青史的明君。

    只是可惜得很,当年割让河东北界的土地,被士林宣扬成割地七百里,纵然灭交趾、灭西夏、开拓河湟,武功远胜先代,可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依然被辽人压上一头。而这一回辽军入寇却被迫乞和,功劳却会被算在皇后头上。

    话说回来,商纣不仅有扛鼎之力,也是绝顶聪明,只可惜没用到正道上。辩足以饰非,材足以拒谏。故而众叛亲离,身死国灭。太过聪明的人,很难成为一个好皇帝,即便是唐太宗,到了晚年也差点英名尽丧——幸好死得早,而不是像其曾孙明皇一般活到了七十多。

    现在的这一位,心思用在臣子身上太多了,却忘了真正应该去关注的对象。即便没有发病,再过些年说不定会变得让人不敢相信是原来的皇帝。

    王安石正在捉摸着赵顼到底想说什么。

    方才进来时,他身边的小黄门可是正在给皇帝念着奏章上的贴黄。

    在过去,所谓的贴黄,只是在用白纸书写的奏疏、札子背后,大臣如意有未尽,以黄纸摘要另写,附于正文之后。不过这段时间以来,为了方便起见,变成了对全篇的总结归纳。

    臣子进奏的章疏往往字多语繁,在后面贴上一张小黄纸片,作为内容的简介,对帮助卧病的赵顼了解朝政,作用远大于几名心腹。

    原本一天只能听上十数本,而如今却是一下能将所有的上百份奏章都听上一遍。

    这一点的改变是从陕西宣抚司开始。看着虽不是什么大变动,可能只是体贴皇后和皇帝而已,但以王安石对自己的学生和助手的了解,吕惠卿的想法绝不会是那么简单。

    西府有一半在外面,还没回来就开始勾心斗角,王安石也只想叹气,不过他并没漏听杨戬转述的话,“云……中……空……虚……”

    西京大同府?皇帝的心思怎么跳到了那里:“辽人在西京犹有余力,大同府的守备也难以攻破。”

    “西……军……”

    西军和河东军合力?!

    是的,王安石记得很清楚,皇帝到现在也不知道河东军除了麟府一部以外,代州、太原两部早就已经完了。韩冈现在苦苦支撑的依靠,还是京畿的京营禁军。

    随着宋辽两军在代州城附近对峙rì久,针对韩冈的保守,议论也越来越多。有人认为韩冈是尸位素餐,认为他的打算是将入寇的辽军‘礼送出境’,等辽贼自己离开,也有更多人觉得能把辽军逼得退往代州,就算是大成功了——辽军是主动撤回,这一个看法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所以代州的形势,不论韩冈的奏表中怎么说,在京城之内,都认为辽贼之所以坚守代州,只是为了收缩兵力,并非无力进攻。一旦形势有变,积蓄的力量随时可以爆发出来。不要逼得辽贼拼命,以免坏了大好局面,这是朝廷中的共识。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这本就是兵法正道。韩冈以置制使坐镇河东,逼得耶律乙辛选择和谈,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不管怎么说,他麾下的大军也是反击入辽境,并占了一块战略要地下来。

    但要说夺取大同,那根本不可能。

    王安石组织着话语,想要打消赵顼的念头,但他随即就呆住了。

    “复……幽……云……可……封……王……”

    而半rì之后,京师沸腾了起来,河东在代州城外大破辽军的捷报终于传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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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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