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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

    夺回了代州州城已经三天,城中的清理大体完工。忙碌了三天的辽军俘虏终于得到了休息,同时还有盛得满满的大块马肉的肉汤——辽军在城内驻扎多rì,留下的污物甚多。同时城中被屠戮的汉家子民,辽人都草草的丢在了城外干涸的护城河内,只盖了薄薄一层土。现在天气渐热,数以千计的尸骸重新安葬,一千多没有受伤的辽军俘虏都被派上了用场。

    而与此同时,几座新设在各处谷口的营地也全数兴修完工,完成了对雁门诸关口的封锁。

    韩冈的主力各部自此纷纷从城外进驻代州城,从这一天开始,陷落多rì的雁门县才可以说真正得到了收复。

    而在另一处战场,也就东面的飞狐陉出口处的繁峙县,情况也很顺利。

    大败之后,辽军的胆气已丧,无心恋战。当第一批步卒,在骑兵的保护下,开始向繁峙县进发,驻守县中的辽军便立刻选择了撤退,撤往了县城东面的瓶形寨。

    虽然在这其中,辽人玩了一个狡狯,不仅是当面撤退,还在北侧山中藏了一支伏兵,打着诱敌入围的算盘。不过当地躲入山中避难的百姓为数甚多,还有一批被打散的官军,辽人的计划完全没有瞒过这些地头蛇的耳目,其计划很快便传到了领军出征的章楶耳中。因此顺理成章的,这一回出征河东的军功中,又多了两百首级。

    一战夺还了繁峙县,在留下了四千多兵马驻守县中,封锁了辽军经飞狐道来袭的通道后,摆在韩冈面前的便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收复瓶形寨,向东进攻灵丘,做出夹击南京道的态势,另一个则就是继续向北,进攻西京道。

    飞狐陉的主道其实是飞狐县【今涞源】向北至蔚州灵仙【今蔚县】的一条南北向的山中甬道,可通西京大同——自西向东由繁峙经灵丘至飞狐的飞狐道,明确的说只是飞狐陉西向的延长线,称为灵丘道更确切一点——蒲yīn陉则是从飞狐县向东,经金陂关【紫荆关】至易县,由此进入南京道。

    太行八陉中的两条通道,加上灵丘道,三条路都以飞狐县为一端起点。也就是说,飞狐县便是太行山北段交通的中枢。

    若是能攻夺飞狐县,其意义远比夺取朔州更加深远。

    就眼前的形势而言,除非想让这一次的战争持续下去,否则朔州即使占据了,也保不下来,必然要在谈判中还回去。至于一口气攻占大同,并且稳稳守住,则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

    并不是说肯定攻不下来,夺取大同的可能至少有一两成,只是韩冈并不觉得,朝野内外已经做好了灭辽的准备,甚至连想法都不一定有。没有这样的觉悟,这样的军事冒险很快就会在辽军的疯狂反扑中被叫停。

    但仅仅是飞狐县的话,是很难变成全面战争的。耶律乙辛肯定知道飞狐县的重要xìng,可他下面的各部手握大军的贵胄,愿不愿意为了一座不算知名、又处在太行山中的一处关隘付出太多的xìng命?这就很难说了。不比大同府,那是辽国国中人人知晓的西京,只为了大辽的脸面就不能丢弃——对于以契丹一族的二三十万jīng兵镇压千万异族的辽国上层来说,边境的丢失和一道中枢的陷落,两者的意义完全不同。他们已经放弃了兴灵,当然更可以丢掉神武县和飞狐县,但他们损失不起西京大同,及其南方必然连带陷落的朔、应二州。那将是整个西京道的覆灭,更是千万异族叛乱的序曲。再蠢的契丹贵胄都知道五京府对辽国的意义。

    一旦夺占下来,保住飞狐县肯定要比大同乃至朔州要容易许多。

    ‘可惜太难了。’韩冈暗暗叹息,‘实在是太难了。’

    可以说,比攻下大同府的难度还大一点。

    相对穿越雁门山的数十里道路而言,自繁峙至灵丘,然后再到飞狐长达近三百里的太行山道,其粮草的问题基本是无解的。

    韩冈无力在那样的山路上,为数千大军保证粮草的供给。如果还想攻击辽国的南京道,更是要打通由飞狐到易县的蒲yīn陉。更何况山那边还有耶律乙辛。大辽尚父手中的资源不是萧十三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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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裳见韩冈的视线盯在一处,明白他的心思:“攻下瓶形寨应该不难。繁峙县城向东,一直到滹沱河出山处,都是宽达十数里的谷地,道路也好走。再往山中去,攻打瓶形寨也只要走不到十里的山路。破了瓶形寨,就是灵丘了。纵然不一定能攻下飞狐,能得灵丘也算是大功了。若是运气好些,灵丘、飞狐都囤积了粮草,说不定还能一口气攻下金陂关,直指易县。”

    韩冈听着黄裳说了一通建议,视线没有离开地图。

    平型关的地势比雁门好些,可也简单不了多少。平型关、紫荆关,或者按此时的称谓——瓶形寨、金陂关,两座天下闻名的险关要隘,都如同雁门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他轻声道:“瓶形寨的地势不提,作为宋辽界堡,攻下此地不会那么简单。”

    韩冈前生今世都没有去过平型关,可是他手下有数以百计亲眼看过平型关地形的官兵,问一问就知道攻下那一处关隘有多难。

    “可如今攻城拔寨已经有了更为jīng良的利器!不正是枢密你的发明?”

    “挖掘地道,填制火药吗?”韩冈反问,心中哭笑不得。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世人——包括他的幕僚——对他在军器上的发明和想法,信心实在太多了一点。但韩冈可不觉得火药爆破能对瓶形寨这样的关隘管用,“铁裹门下挖不了地道,瓶形寨处就可以吗?”

    铁裹门就是雁门关的关城所在,位于关隘通道绝顶,以东西两山黑石如铁sè而得名。想在铁裹门下挖地道当然是不可能的,下面可都是石头。瓶形寨的情况也同样如此。连开掘放置火药的地道都挖不出来,怎么可能作为攻下瓶形寨的依仗?

    基于同样的道理,韩冈不准备正面攻击雁门、瓶形这样的山中关隘。

    正面硬攻山关难度极高,不仅是对辽军而言,对宋军也是一样的困难。无论哪座关隘,关前的道路基本上都是狭窄绵长、在山中蜿蜒曲折。地势崎岖难行。在关口处,不会有足够让大军施展的空间,无论是床子弩还是霹雳砲,都摆放不了太多。

    “可是……”黄裳yù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火药不行、地道不行,根本派不上用场。”韩冈正容注视着黄裳,“勉仲,莫要心急啊!”

    火药还没有经过改进,威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经过实验,火药炸毁村寨的土墙虽毫无压力,但雁门关、瓶形寨那样的壁垒重重的关隘,几乎是不可能的。甚至连普通点的老旧城墙都难以炸开。

    “难道折府州的报告你没有看?”韩冈又补充了一句,“不管用就是不管用啊。”

    武州州治神武县城虽然是正当要冲,却也七十年没有重修过。而朔州州城西有武州,南有马邑,其地理位置又不在雁门通往大同府的官道上,论起城防,不如神武县,更不如正当雁门的马邑。那一重城墙上百年没有好生的休整了,一道道裂缝遍布墙体,到处可见一丛丛自裂隙中探出头来的草木。

    就在昨天,折克行便将捷报传回,没有让韩冈等待太久。而在捷报中,也说了火药的功劳。只是虽然因为是韩冈的提议,捷报内多有美言,可实际上的功用,只能归入对守军的心理攻势范畴。

    据韩冈安排的工匠回报,在爆破.处,城墙根部坍塌了一片,一条裂缝从墙根一直延伸到顶端,但整体还保持完好。只是这一炸,吓到了这一面城墙上的守军,让折可适亲领的一队敢勇顺利登城。

    “那只是数量太少了一点……才百多斤啊。”黄裳犹在辩解。

    “那要装多少?几千斤吗?”

    让折克仁带着北上、分拨给麟府军的不过百斤的原始火药,的确远远不够使用。又不是后世的炸药包,如果有个几千斤,说不定真的能将城墙给炸塌掉。

    只不过在这个还没有开始普及火器的时代,想要找到更多的火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在京城,还能去翻烟火铺子,或是从军器监的作坊中找到一点材料。但在河东,就很是困难了。

    韩冈手里的这些货全都是临时配的,还不到五百斤,除去前期实验的一部分,剩下的都送到了折克行那边。

    反倒是关西,由于在延州、渭州有大规模的军器作坊——其中包括一系列如毒烟火球一般使用火药的武器——硝石、硫磺的储备远比河东要多。想起来,韩冈就免不了要羡慕一下。

    除此之外,另一方面,爆破技术还有爆点的选择、坑道的挖掘等一系列的进阶研究——韩冈尽管对此不甚了了,但前世好歹听说过——这就需要时间和金钱来发展,不是现在就能完成的。

    这一战术,只是初生而已,还急不得。韩冈有着清醒的认识。

    “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吧。”

    仿佛就像是在接着韩冈的话,门外的亲兵在外大声报告:“枢密,永兴军路驻泊兵马都监白玉在外求见。”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三)

    “来得挺快。”听到消息,韩冈笑了一声,“看来白玉是迫不及待了。”

    “枢密将他留在后方多rì,可不就是想看到他迫不及待吗?”黄裳陪着笑了笑,却又皱起眉,“不过这般心急,直是如饥似渴,一旦上了阵,保不准会上了辽贼的恶当。这一回繁峙县幸好没让他白玉去领军,否则局面或许会给辽贼翻过来。”

    “这点倒不至于。关西那边吃够了伏兵的苦,一个好水川,就能让人记上五十年了。记得白玉年轻时曾在任福麾下听命,不会不小心。就是他心急,下面的人也会提醒他。”

    千山万壑的黄土高原,让宋军多少次落入了党项人的陷阱。好水川之战,任福一脚踩进元昊的陷阱,以至于全军覆没只有极少数逃了出来。提防伏兵对于西军将领们来说近乎于本能。白玉要是连辽军草草安排的伏击都发现不了,他也活不到现在。这一点,韩冈自是要比黄裳清楚得多。

    “接下来京营派不上大用,他要是磨磨蹭蹭,我可真得换个人领那七千西军。”韩冈的笑容中带上了一抹冷意,让黄裳看了有点心头发寒。

    “其实京营也不差了。虽说不如西军,可为rì后着想,也得让他们多磨砺一下。枢密之前对他们护之犹恐不周,遇强敌辄令河东兵马代为出战,此非是强兵之法。”

    并不是黄裳喜欢跟韩冈唱反调,而是韩冈自知不可能全知全见,需要有人拾遗补缺,允许甚至鼓励下面的幕僚对他的决定多加质疑。

    “没必要冒风险。想必勉仲你也知道,京营中空饷吃得有多厉害。不是我不相信他们,而是他们不值得相信。在战场上走过一遭后,也算是有了经验,接下来,不是让他们与强敌正面厮杀,而是清理空额。”

    “清理空额?!”黄裳有些迷惑,韩冈的想法怎么跳到了那个方面。

    “正是!”

    作为京营禁军的代表,天天都要在皇帝鼻子底下打转的龙卫、神卫、天武、捧rì这上四军,吃空饷的情况比西军都强。可上四军的任务是拱卫京师,不可能调出来。

    从京畿陆续调来归于韩冈麾下的禁军兵马,名义上是六万四千余人,对外号称二十万,实际上只有三万七千人。

    这吃空饷的情况,比江淮诸路肯定要好些,跟河北差不多,只是肯定不如河东、广西、湖南、成都府这几个近年刚刚经历过战争的路分,更不能同关西诸路相提并论。

    五代时威震四方的大梁jīng兵,让诸多王侯不敢直视的殿前锐卒,现在如果排除了兵器甲胄的加成,连当年的三四成实力都赶不上。如此‘jīng锐’,韩冈当然不能放心使用。一路上想方设法让他们习惯战争,即便上了战场,也多是让他们摇旗助威、一壮声势,真正的作战都是依靠河东军各部来完成。

    所以韩冈倒是挺佩服郭逵。在两三年内就让河北军改头换面,这一回的大战,以其为主力抵挡住可以尽情纵马的辽军,指挥和练兵水平之高,韩冈自知难望其项背。只是他也不准备让京营在这么烂下去,脓疮终归要捅破。

    “再过几rì,我打算正式对照军籍,计点兵马。如果那时候有大战,勉仲你看吧,报上的阵亡至少要多上一万。那都是空额啊!却要坏了我的名声。”

    朝廷对阵亡的士兵有为数不菲的抚恤,不过一次xìng的赐予,自然不如细水长流的收获,所以之前掩盖空额才报上来的阵亡数量很少,基本上就是实际上的伤亡。不过一旦韩冈要开始计点兵马的真实数量,那些喝兵血、吃空饷的军头肯定得把帐给做平了,把空名给清理了,阵亡的数目肯定会大幅上身。不过换在军营中,没有战斗的情况下,那些军头也没办法一手遮天,捏造出不存在的阵亡来。

    “枢密!”黄裳语气急了起来,“这可要三思啊,现在可是战时啊!”

    “等到战后,朝廷那边多半会派人来查验兵马数量。我可不想给人说成是隐瞒伤亡,吹嘘功绩。要做也只能趁现在了。”韩冈轻哼了一声,他在朝中可不是没有敌人

    “奈何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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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妨!他们难道还敢兵变不成?封锁诸关口的营垒都是由河东军镇守,京营可多在此处。”

    在自己麾下出战多rì,韩冈相信自己的威望已经深入京营禁军的士卒心中,那些军官想要煽动,自己出来亮个相就能镇压住。何况那些要让浑家出来做小买卖的士卒,难道还能跟吃空饷的将校一条心吗?韩冈一点都不担心。

    如果仅仅是将校们闹一下,更不是坏事。太得军心可不是好事,进入两府之后,韩冈现在需要注意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但与其疏远作为根基的西军,还不如拿京畿禁军中盘根错节的军官团体下手。明明坐拥五六万的大军,能上阵血战的就只有三四成,韩冈表面上没什么,但对京营禁军的将校们还是看着就生厌。

    “好了。”韩冈摆摆手,阻止了还想谏言的黄裳,“此事稍后再议,不要让白都监久等了。”

    ……………………

    白玉肃立在门外,等候着韩冈的接见,他的儿子白昭信就跟在身后。不比白玉这名老将的沉稳,白昭信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期盼和紧张。

    不知是门户之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河东制置使韩冈自从来到河东后,对来援的西军一直都置之不用。随着战局的好转,更没有用到他们的地方。

    一盆盆冷水浇在本以为终于等到了机会,随着父亲领军北上的白昭信头上。心中的兴奋,随着时间的过去逐渐变成不忿,最后沉淀为漠然。

    白昭信本已是绝望,每rì只是督促下面的儿郎注意寻找盗贼的踪迹,然后在五台山上一条条山谷钻进去,没想到韩冈还有一天能记起他们。

    当他随军抵达忻口寨后,他的父亲就又接到了韩冈的将令,让其将事务交托副手,前来新近收复的代州听候指挥。

    白玉不敢怠慢,交代一下后便立刻动身,白昭信在职位上是白玉亲将,也随父亲一起出发,

    清晨离开忻口寨,乘坐有轨马车抵达大小王庄,然后又用一个时辰纵马赶到代州,这时候,天sè尚未黑透。

    在行辕前通名,只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被召唤入内。相对于韩冈枢密副使的身份,这点等候时间,实在算不上很长。

    白昭信只听见前面的父亲轻轻松了口气,他转念间也想通了,看起来年轻的枢密副使这一回是准备用他的父亲了。

    “白玉拜见枢密。”

    “白昭信拜见枢密。”

    随着父亲一起,向韩冈行礼,并非是第一次拜见,但白昭信每次看见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韩冈,心中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过这一回韩冈除了接见他的父亲,还把他这个三班借职都一并招入帐前,也让白昭信多了一份期待。

    几句寒暄后,厅中沉寂了下来,白玉父子略显拘束,不敢主动询问韩冈招他们前来,究竟有何吩咐。

    白玉五十多了,白昭信也在三十上下,两父子论年岁都比韩冈大,但在韩冈面前的,却都显得局促不安。

    韩冈轻轻笑了一笑,温声道:“我出身关西,都监的大名早有听闻。当年庆州广锐兵变后,军心沮丧。都监却能大败西贼于新寨,其功不仅仅是在那些斩首,更在军心士气上。”

    广锐军叛乱,直接起因是深得军心的都虞候吴逵被韩绛无罪下狱,但追本溯源,还是之前一年,庆帅李复圭主动与西夏交战失败,在环庆路军中大开杀戒的缘故。

    当年庆州之败,一力主战的环庆经略使李复圭将战败的罪责推到了下面的将领们头上。一路钤辖和都巡检被处决,同在环庆任职的种建中的叔父种詠瘐死狱中,下面的大批军校也同样受刑,就包括了作为主力的广锐军。

    在参战的主要将领中,只有白玉依靠郭逵的救助,被保了下来,戴罪立功。之后不久,白玉大捷于新寨,韩冈听说天子曾当面对郭逵道:“白玉能以功补过,卿之力也。”这一回与辽国作战,要是他在河北的郭逵麾下,多半是能得到大用的。

    白玉连忙起身,“白玉愧不敢当。”眉宇中终于有了几分喜sè。

    “而且我与种詠曾有一面之缘,言谈甚欢,与其侄更是同出自文诚先生门下。种詠英年早逝,诚是可惜。”

    “的确是太可惜了。种四的英姿,这些年末将还经常回想起来。若其犹在,功业也当不输其弟了。”

    白玉和种詠虽为同僚,但关系其实并不和睦,所以他才能得到郭逵的青睐,要是跟种家关系亲近,始终看种谔不顺眼的郭逵,如何会出手救他?

    只是韩冈和种家关系亲近,在西军中人尽皆知,白玉又怎么会去触霉头。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四)

    “记得那时候,将军已经是都巡检了。”

    当年韩冈还在王韶麾下为幕僚,听说了李复圭为推卸罪责大开杀戒,除了不直李复圭没有担当的品xìng,并为种詠感到遗憾外,也记下了好运气的白玉。

    “是。”白玉低声应答。

    “之后陕西推行将兵法,将军以秦凤都监之职任正将……是第三将吧?”

    “是。”白玉声音更沉了一分。

    陕西推行将兵法时,已经被调任秦凤路的白玉担任第三将正将。这时候,白玉已升任了都监。但十年过去,白玉的名位依然原地踏步。

    在这段时间里,河湟已得,西夏已灭,大宋官军更是已经走到了天山脚下,将河西走廊纳入疆界之中。

    多少原本微不足道的文武官员,在开疆拓土的过程中一个个飞黄腾达,王韶、韩冈先后晋升西府,种谔、燕达升任三衙管军,王舜臣、李信之辈从兵卒成为一路中坚,白玉这名西军中的宿将却什么都没能捞到,唯一能拿出来炫耀一下的,就只是在广锐军叛乱之后斩首两百余的一次胜仗。

    但这样的胜利,放在眼下,在面对那些正当红的将帅时,甚至都不好意思提及。一众将佐坐下来夸功耀武,别人拿出来的,不是斩首上千的丰功,就是破敌数万的大捷。参加了平夏之战的一众将领,党项人的头颅拿到手软,两百多个首级甚至还不够一转之功。

    这是白玉的伤心事,听见韩冈当面提起,脸sè就免不了有些难看起来。他不敢现面皮给韩冈看,只能低下头去。

    白玉心有顾忌,但在身后侍立的白昭信却不禁忿然,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再难抑制。他愤然道:“吾父若有枢密一般的机缘,岂会蹉跎至此?!”

    “住口!”白玉脸上的血sè一下就褪得干干净净,猝然起身,一巴掌把儿子打翻在地上,“枢密之功天下可有几人能比,生祠遍布关西,可是你配说嘴的?!”

    说着,又狠狠地照面门踢了白昭信一脚。他下脚不轻,砰一声闷响,白昭信顿时便满脸是血。

    “都监,你这是为何?”韩冈皱眉摇头。

    白玉下手还真会选地方,踹身子容易出内伤,外面还看不出来,照脸去打,弄得满口鲜血,却不会有大碍,但看起来却是下手极重,已经体现了真心实意的歉意。

    白玉收了脚,看了捂着脸的儿子一眼,转身低头跪倒:“小儿无知,冒犯了枢密,末将回去当重加责罚。”

    “孝心岂可入罪?且令郎说得并没错。”韩冈过去亲自将白玉和白昭信先后搀扶起来,让人领着白昭信去疗伤,然后拉着白玉的手坐下来叹道:“都监缘数的确远不如他人。就是曲君玉【曲珍】,之前犯了重罪,如今也得吕枢密重用。可这一回都监来援河东,韩冈知都监宿将,用兵最稳,所以方以后路相托。只是耽误了都监立功的机会。”

    被韩冈拉着手,白玉坐立不安,“岂敢,枢密既然信用末将,末将又如何敢不尽力?”

    “说的好。”韩冈哈哈一笑,趁势放开了白玉的手,“正是多亏了都监尽力。稳定后方,我军方能安心与辽贼决战。这一战的功劳中,少不了都监的一份。”

    “枢密之赞,白玉绝不敢当!”

    白玉再一次躬身逊谢,但这一回,韩冈在他的神sè中,却找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愤然。至少在他的耳中,韩冈的话完全是托辞,做信不得。

    这样的老家伙,胡子都花白了,人当然也变得固执。当然不可能因为几句空头话就改变看法,甚至感激涕零。但韩冈相信,白玉只要功名之心未尽,接下来就不愁他不上钩。

    请了白玉重新落座,喝了两口茶后,韩冈才又说道:“现如今,代州后方已经为都监稳固,剩下的,也就是面前的贼寇了。辽贼退守雁门。险关要隘,攻打不易,都监宿将,惯习军事,当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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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将只知听命行事,恳请枢密吩咐。”

    “武侯有云:集众思,广忠益,参署是也。都监为我僚属,当可直言无讳,共参益之。”韩冈再看了白玉一眼,“此是军令,都监勿再推辞。”

    “……既然枢密这么说了,白玉斗胆,就说一说想法。”白玉停了一下,见韩冈点头,方又说了下去,“雁门为天下知名的险关,末将虽从未亲眼得见,可早已是如雷贯耳。孙子说过,‘攻城最下’,攻打险关自是等而下之。”

    “嗯。”韩冈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

    “所以以末将愚见,不如绕过去……从武州绕过去,与朔州城中的麟府军会合一处。”

    白玉是在猜韩冈的心思,然后顺着韩冈的心思说话。

    既然把他麾下的兵马调到忻口寨,却又不顺便东调代州,那么当然只会去往北面的神武县。顺着韩冈的心意说话,就是拍马屁,拍得韩冈这位枢密副使见兼制置使高兴了,也就能得到一个博取功名的机会了。

    “说的好。都监之言正合我意。”韩冈拍了拍手,又道,“不过以jīng兵锐卒抄截辽贼后路固然为良策,可也必须从正面攻打雁门诸关以牵制雁门中的辽军。”

    韩冈说着目光灼灼,盯住了白玉。而白玉一下就迟疑起来,他不清楚,韩冈是不是要让他去攻打雁门关,为折克行牵制辽军。

    那样的话,比之前清除盗匪的差事还要痛苦。盗匪据守的破寨子怎么能比得上辽军坐镇的雁门诸关?功劳就更不用说了,兵马损失多了,甚至还会被治罪。

    幸好韩冈很快就接了下文,让白玉松了一口气:“当然了,这件事不算难,代州这里的兵马已经足够了。用不到都监的西军。”

    白玉的心提了起来,带着期待,“枢密的意思是……”

    “辽军的主力已经退回朔州,麟府军虽是夺下了朔州城,但面对马邑周边的重兵,自保有余,进取不足。”

    如果仅仅是驱逐辽寇,韩冈没有使用西军的打算。不过现在战事进行顺利,反攻入辽境在即,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将白玉和七千西军留在后方清理匪患。

    在代州、忻州,辽军人人思归,无心恋战,可当战场转移到辽国国内,就在家乡作战,那么之前造成士气不振的原因,也就不复存在。辽军真正的战斗力一旦爆发出来,即便因为战马损耗的缘故,实力大幅下降,也不是现在的京营禁军能够抵挡。

    折克行之前在古长城处伏击辽军之后,便兵围朔州城。如果是在大宋境内,辽军一旦被围困,不用怎么打,自然会选择突围撤退。

    可韩冈这两天接到的报告中,折克行却说辽军多次出城反击,此外他还遭受了两次夜袭。战斗意志和yù望比韩冈在代州这边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

    要不是辽军实在不擅守城,加上朔州城墙多年未有修补,即使以麟府军之jīng锐,也不可能那么容易便攻下了城池。可即便是在已经夺下,想要再进一步东进马邑,封锁雁门关北口,光靠麟府军的力量还是远远不够的。面对完全变了模样的对手,只有在战斗能力和作战意志上同样出sè的西军才能让韩冈放心得下。

    白玉起身,恭声问韩冈:“白玉当如何做,还请枢密示下。”

    “折克行夺占了朔州城,辽贼定然心有不甘,必举大军来夺还。你去朔州,与折克行并肩作战,联手迎敌。若是万一辽贼不肯过来,你和折克行就分兵去清扫朔州城周边的部族、寨堡,逼萧十三遣军来攻。”

    韩冈的计划就是背城决战,以他手下最jīng锐的队伍,来迎战辽国的疲惫之师。

    朔州和大同府同在一个盆地中,对辽国来说肯定是不能弃置,只要占据了此处,就像是丢在湖中的香甜鱼饵,不愁鱼儿不赶着凑过来。

    且朔州城背山而立,战事若有不顺,撤入山中,以骑兵为主的辽军便难以追击。立于不败之地,这一仗当然可以打上一回。

    而且神武县方面,粮草之前都准备得差不多,通过轨道节省下来的民夫人力,有很大一部分用在了通往武州的几条通道上。而在翻越古长城抵达朔州后,更可以依靠就地征发来解决。光是一个朔州城,就足以供给两军一万四千余人以及五千多战马一个月的口粮。

    万事无忧,只等辽军过来一战。

    白玉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哪里还敢迟疑,当即行了军礼,“枢密之命,白玉何敢不从?愿立军令状,定将辽贼引至朔州城下,协助折府州与其决一死战。”

    领了将令,白家父子便连夜回返忻口寨。次rì上午,便领军北上。两天后,全数抵达武州,继而开始向朔州进发。

    在韩冈看来,战争已经到了尾声。

    大同也好、飞狐也好,都难以夺占或是守住,退而求其次,能做的,也就是攻入西京道的核心之地,俘获更多的辽人,以换回被掳走的国人,同时以巨大的损失来扼制rì后辽国入寇的念头,使其不敢再南窥。

    虽然比起之前参加过的河湟、征南和平夏诸战,这一回的对辽战争可以算得上很短暂,但给他的感觉,却是旷rì持久,耗费了太多的jīng力和时间。

    这一路磕磕碰碰,总算是有了个了局。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他接到从京中传回来的密报。

    ‘这算什么?!’韩冈先是瞠目结舌,继而大怒,‘这疯了吗!’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五)

    “枢密,白玉那边又有军报来了。”

    韩冈正皱着眉头,黄裳拿着一份公函进了帐来。

    “朔州的消息倒还真是多。”

    “不是朔州,是白玉。”黄裳强调着手中公函的出处。

    折克行本官、差遣皆在白玉之上,在白玉领命离开时,韩冈也是让他听从折克行的指挥。

    白玉不敢违反韩冈将令,只是他将折克行的安排一五一十都写了报告回来,军营中的大小事也事无巨细都向韩冈禀报。这让在韩冈身边掌书记的黄裳觉得很人烦。

    “白玉忠勤太过,并非正人。”

    “成见不要那么重啊。”韩冈笑着接过黄裳手中的文函,扫了一眼后,见的确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便又放了下来,对黄裳又道:“他能将事情办好就行了。”

    黄裳对白玉的确是有些成见,就是之前白玉来拜见韩冈时做得太难看。

    韩冈将西军jīng锐一留多月,不给他们立功的机会,白昭信抱怨几句是正常的。韩冈也不觉得被冒犯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一般来说,地位越高,对口舌是非就越不看重,而是会更加注重行动和实际。

    而白玉为此给说气话的儿子一巴掌,也可算是无暇思索下的自保手段,韩冈也同样能够理解。但之后又踢一脚算什么,把他韩冈当成什么人了?

    韩冈由此对白玉的感官降了一个等级,而当时在旁作陪的黄裳,对白家父子两人更是一下便没了好感。

    白玉能力是有,在关西诸多将领中,虽不能说是第一流的,至少算得上中规中矩。可惜做人做事差了一筹,让人心里不舒服。

    难怪以他在关西军中的资历,最后还是没人愿意用他。

    郭逵救了他一命,恩同再造,却没设法将他调去河北做亲将。其中有自全的因素,但也肯定是觉得白玉不堪驱用。

    若白玉不是多了那一脚,韩冈不介意在幕府中给他留个位置,但现在是不可能了。只会是有多少功劳,给多少奖赏,不会破格提拔,也不会将之视为亲信。

    没有后台的武将,想要晋升,除了熬时间,别无他法。韩冈本想给他机会,可惜白玉没能把握得住。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回若能成功,功绩也够让白家三代安康。一名年过五旬的武将,对此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白玉的问题想过就算了,现在问题是皇帝。

    现如今的代州本郡,除了几座关隘外,基本上都已经收复,而且那几座关隘出口,皆有重兵设营把守,不虞辽军袭击。

    而朔州州城处,折克行和白玉正在准备与辽军主力决战。整训兵马,修整城防寨防,试图在辽军来袭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并不准备亲临朔州战阵的韩冈,只需要在代州城等待消息便可。

    他的心神,多数都放在了从京城传来的急报那里。

    复幽云者封王。

    这可是生封王爵,而且必然是异姓王。

    汉代是非刘不王,除了国初和末年,没有异姓封王的例子。唐时的情况又不一样,但异姓封王的依然稀少,安史之乱后才稍稍多起来。

    以本朝开国后逐渐形成的规则,外藩不论,朝中的异姓臣子封王只能是在死后,生不封王。

    之前得封异姓王的赵普、慕容延钊、高怀德、曹彬、潘美,要么是皇后的父祖辈,要么就是立有大功,无从酬奖。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封爵时已经不在人世,乃是追封。

    韩琦相三帝、立二主,在他故世后,一直都有说法要将其封王,不过至今没有动静。

    要想生封王爵,在如今,至少得有郭子仪那般的不世之功。

    光复幽云者,勉强够资格。不过韩冈不论怎么想,都觉得皇帝的这句话,肯定不会是局限于本意。应该是针对眼下的局面,经过一番计算的结果。

    或许是针对领军的几位帅臣,或许是针对现在的和议。反正皇帝必然暗藏其他心思。

    但这分明是乱命!

    皇帝哪里能随意的将一个王爵授予他人?朝廷自有制度在,容不得皇帝恣意妄为。

    说句难听话,万一皇帝当真连下乱命,让韩冈自尽。那时候,他是自裁还是不自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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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常理,韩冈当然可以不理会,还没有成为正式的诏令,仅仅是口谕而已。

    没了大政之权的天子乱命,虽不便呸上一口,也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韩冈记得有传言说仁宗皇帝晚年多病,头脑时常不清醒,一次犯病时还当着辽国使者的面,高呼着皇后和宰相要谋害他,可也没见曹太皇和韩琦自寻白绫,倒是把皇帝弄进福宁殿养着。

    不过皇帝毕竟只是重病,并非昏聩。世人皆知,天子的心智依然清明,要不然也不会在垂危之际,仍能洞悉二大王的jiān谋,让皇后垂帘听政。

    万一让赵顼说出什么话来,那就真的是无妄之灾,纵然可以来个趋吉避凶,可也是少不了一身sāo。rì后也定然会被人拿着当做把柄,时时敲打一番。

    也幸亏现在是皇后主持大政,暂时可以不用担心这样的诏令砸到自己头上。

    但韩冈可没打算就此放下心来。

    就在桌前,展开纸笔,韩冈开始给王安石写信:

    ‘乱命不诤,流言不禁,上不谏君,下不安民。敢问平章,平得何章?’

    奉命前来的韩中信,瞥了一眼后就张着嘴合不拢。要有多大担子,才会给担任平章军国重事的岳父写上这样的信。

    “枢……枢密,真的要送这封信?”

    韩中信结结巴巴的问道。虽然他已经得了敇命,但还不是正式的官职,必须要经过朝廷的许可才算正式进入官籍。

    现在尽管战争还没有结束,但到了这个阶段,已经没有多少韩中信立功的机会,正好可以回去走一遭,顺便送几封不方便走马递的私信。

    “我不是说给平章听!”韩冈不以为然,将信纸折好收起。

    他这是要逼王安石表态。

    皇帝虽然还算清醒,可已经有了神智恶化的迹象,现在尽管能拦住,如果rì后再下乱命为何?纵然还没有通过两府,但保不准以后就会有。

    未雨绸缪,还是先让世人明白皇帝已经无力处理政事比较好。

    ……………………六七天过去了,消息想来已经传到了河东前线。可从福宁殿传出来的话,在京城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依然未有止歇。

    太过惊人的圣谕,使得两府诸臣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对于市井中的议论,一时间也是听之任之。

    皇帝的心思根本让人猜不透。

    随着他在病榻上睡卧rì久,心思和xìng格都向人难以理解和揣摩的方向转变。不过转变的方向是可以确定的,只会变得更坏,不会变得更好。

    王安石不会去奢望他们还能瞒着赵顼多久。谎言无论怎么编,都是有破绽的,时间这么久了,想来皇帝已经看破了真相。

    人虽然躺着,可心思却是清醒的,看破了真相,然后下一个无法捉摸的命令,最后闹得上下不安。

    他究竟想做什么?

    多少人考虑过这个问题,当然后得到了答案多多少少有些差异。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没人愿意去相信皇帝仅仅是希望夺回故土,才下了这样的诏令。

    在经过了去岁冬至郊祀那风风雨雨的一夜之后,皇帝的心机、城府已经为世人所认同。他的思路必然是九转十八弯,让人很难琢磨透。

    韩冈在河东的胜利,其实是打开了一扇大门,让人们了解到了如何去与辽军作战。也看到了灭亡辽国的希望。

    虽然说绝大多数世人对韩冈的这个胜利并不了解其意义所在,但他们这些执掌天下大政的宰辅,至少都能看透韩冈用兵方略的好处。

    大宋的优势究竟在哪里,如何利用大宋的优势来克制辽军的长处。都是在这个胜利中看到的。

    收复幽云的希望就在眼前,可赵顼的话,现在却让人不敢稍动。

    封王并非好事,对绝大多数两府中人来说,这句话没有任何错误。

    封了王后,还能指望再留在zhèng fǔ中?军权、政权、财权肯定都要放弃。

    以吕惠卿、韩冈的年纪,会甘心就此养老?养个乐班、造间别墅,以娱天年?

    一旦被封王,必为众矢之的。天子会看着,言官会盯着,一言一行都会被有心人加以解读。就像狄青当年成为枢密使,而被言官以及更为庞大文官群体视为眼中钉,疯狂的加以攻击,以至于英年早逝,让人不甚痛惜。

    以韩冈和吕惠卿的才智,肯定不会去争那个王爵,他们的路还长得很。等五六十往后还差不多,吕惠卿还不到五旬,而韩冈更是在朝堂上还有三四十年的时间。拥有这样的未来,会愿意被当成囚犯?

    但只为国事,王安石就不敢冒险。

    国家财计已经支撑不了,而战争结束看起来还遥遥无期。

    现在不能放弃和谈的机会,更不能让战争持续下去。

    王安石给韩冈去信,给吕惠卿去信,更联合韩绛、蔡确,给郭逵下了严令,禁止他去干扰和议,也禁止他去反击辽境。

    战争必须终止,赵顼掀起的风浪必须得到停歇。王安石夜不能寐,他只盼望皇帝不要再出难题了。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六)

    “圣人,圣人。”

    睁开沉重的眼帘,向皇后觉得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依然想睡。看了下天sè,已经完全昏暗下来,眼前的殿室一片黑,只有外间有着灯光。

    伸手被扶着起来,向皇后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申时初。”贴身的宫女小声的回答着。

    “怎么都这时候了?”

    本来只是批阅奏章感觉累了,想歇一歇眼睛,在崇政殿后殿的东厢小睡片刻,现在却一下睡了一个多时辰。

    “圣人为国事rì夜忧劳,所以才会睡得沉些。”

    向皇后向外望了望,还没有换上玻璃的窗子,只能感觉到外面的yīn暗,申时初的天不该黑成这样“这天光不像啊。”她问道。

    “快下雨了。云沉沉的。”宫女问道:“圣人,要梳妆吗?”

    坐到梳妆台前,向皇后还是没什么jīng神:“简单点的。不用见外臣了。”

    她懒怠梳妆,只松松的挽了个髻,穿着rì常在宫中行走的服饰,看起来与官宦人家普通的贵妇没有两样。

    梳妆台的正面,嵌着一面尺许见方的镜子,sè泽和形制有别于寻常的铜镜,表面上有着晶莹的反光。

    这是将作监玻璃工坊的新品,不过听说是从关西那边学来的手艺。平板的白玻璃后覆上一层银,然后涂上漆,嵌在乌木的框子中。能有一尺见方的这面镜子是从多少片平板玻璃中特意挑选出来的,绝大多数从玻璃工坊全都是巴掌大小,很少方平如印的极品。

    皇后年已三旬,银镜中的面容依然年轻如初。但若是在白天的阳光下,已经可以看到眼角的细纹。

    对着镜子,向皇后叹着气:“这银镜就是这一点不好,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都给映得一清二楚。”

    “圣人,可要换回原来的铜镜?”

    “罢了。瞒得了自己,还能瞒得了别人去?……快一点,还要去福宁殿。”她催促着,声音却没什么力道。

    丈夫的心思越来越难捉摸,给人的感觉也越来越陌生,去福宁殿就成了应付差事一般。

    好不容易快要达成的和议啊,本来都快说定的事,一句话就毁了。

    说什么复幽燕者可封王,正好跟河东大捷一并传出去,京城上下,很多人都觉得辽人不足为惧。喊着要攻打辽国。辽国的使臣也听说了,连夜遣了人回去,甚至闹着要上殿拜见自己,让她不得不派了张璪去安抚。

    想到这件事,她也难免有怨言,只是不便说出来。

    刚刚收拾完,外面的姜荣进来通报:“圣人,宋都知来了。”

    “宋用臣?又有什么事?”皇后一声叹,“让他进来吧。”

    宋用臣进来,手上托着一份奏章,喜气洋洋:“圣人,西域的王舜臣奏捷朝中,赖官家和圣人庇佑,官军首战告捷。大破高昌和黄头回鹘的联军,斩首两千多,俘获不计其数。如今正向西追击,要直捣高昌老巢。”

    听到捷报,向皇后却没有高兴起来,没什么jīng神的摆摆手:“以后不是北边的军情就不要这么急送上来了。西域的事,让两府派人去查验明白后,依例给赏就是了。至于打下来的军州,谁愿意去西域做官就让他去。”

    前几rì,王舜臣从西域上奏,说是过了冬,路上的雪化了,将继续西进。之前,几乎都把他给忘了,不是他的一封奏章,都没人记得起来。

    对王舜臣的行动,朝中有一半人说要趁势设立安西都护府,统管西域,另一半则是说要立刻退兵,免得rì后西域边患难治,还有人干脆要治王舜臣的罪,说他妄开边衅——不过那是皇帝之前下的诏,早在皇帝发病前就定下来的,有诏书护身。

    向皇后每rì听军情听得烦了,她跟皇帝的xìng情不一样。不会听到捷报就狂喜,听到败阵就忧虑,甚至会为战事连rì吃不下饭,她只是一个喜欢安安稳稳的小妇人罢了。

    现在河北和陕西已无大战,就是河东,韩冈在与捷报同时回传的密奏中也说了,之后的行动不求攻城略地,只求能收复失土,然后给辽贼一个教训,让他们rì后不敢再南窥,同时也为和议壮声势。

    “太子快下学了,你先退下吧。”

    宋用臣捧着捷报离开没多久,照顾赵佣的老宫人国婆婆便拉着赵佣的手进来。赵佣的两名rǔ母窦氏、李氏跟在后面,随行的内侍和宫人则都留在外间。

    看见儿子,皇后的脸上就多了些笑意:“六哥下学了。”

    赵佣一板一眼的行了礼,“孩儿拜见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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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佣一般是上午上课,跟着王安石、程颢习文,午后则是一rì学习礼仪,一rì学习shè箭。

    这是向皇后从班直中特意挑选出来的几名擅长武艺、老实稳重的成员。让赵佣跟着他们练习shè术。君子六艺,shè居其一,不求赵佣能成为神箭手,只求能把筋骨打熬一番,让身体强健起来就阿弥陀佛了。

    中午的时候,皇后忙着公事,没能跟赵佣一起吃,现在见到,话就多了起来。

    “六哥今天是程先生上课吧,学了些什么?”

    “先生今天说了《孝经》。”

    “这么快?!”向皇后惊喜,夸着赵佣“六哥还真是聪明。”

    虽然有些担心是揠苗助长,但向皇后还是为儿子的进步速度感到高兴。

    内侍、宫女也都笑着。皇太子聪颖过人,仿佛天授,开蒙不过两个多月,《千字文》能背了,《论语》前几篇也算是可以诵读了。现在又开始学《孝经》。rì后肯定是个有为的好皇帝。

    “那程先生教的是哪一段?”

    “嗯……”赵佣想了想,道:‘子不可以不诤于父,臣不可以不诤于君’。父皇若有过,儿臣当诤谏之。”

    向皇后的笑容一下便变得僵硬起来,只点点头:“……说得对,六哥真是越发的进益了。的确该如此。”

    “还有呢?”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辽贼求和,其心若诚,当许之。”

    “嗯?!”

    这下她连笑容豆保持不住了。

    这哪里是五六岁的孩儿说出来的话,开蒙学《千字文》,颂《论语》,向皇后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论语》、《千字文》和《孝经》中没有什么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那依六哥的说法,该怎么办?”

    “今天去父皇那里说啊。”

    “但你父皇现在病着,万一把你父皇气到了,又该怎么办?”

    赵佣张口结舌。他年纪还小,除了死记下来的几句话外,突然间也想不出别的话来。

    “待会儿拜见你父皇的时候,不要乱说,等你父皇病好了,再跟他提。”

    见赵佣老实点头,向皇后松了一口气,然后对赵佣道:“娘娘下面还有事,六哥你先去外间歇一歇。”

    让rǔ母窦氏抱着赵佣离开,皇后的脸sè一下就变了,气得手直抖,“这是谁教太子的?!张文炳!万承嗣!太子年幼,你等难道也年幼。小孩子不懂事,你们难道也不懂事,国家大事也是那个村措大能胡言乱语的!他说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张文炳和万承嗣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国婆婆以下,服侍赵佣的rǔ母、内侍和宫女则都不敢接话,只敢低头看着脚尖。其实资格再老成的内侍也不敢打断太子授业的课程,不过谁会在生气的皇后面前为两个倒霉鬼辩解?

    太子聪颖好学,礼敬师长,有这样的储君,自是国家之福。可他的老师却成了皇后的眼中钉,那太子在皇后面前肯定要受到影响。

    “叫石得一来,太子身边要换上两个老成的人,不要这些不靠谱的。”

    石得一很快就到了,听到了皇后的要求,一口答应了下来,保证要选两个人材、xìng行都可靠的内侍了。

    皇后点了头,石得一又问:“圣人,张文炳、万承嗣二人该如何处置?”

    向皇后想了一下,“出宫去守禅堂吧。”

    “圣人仁心,奴婢会安排好的。”

    京城中有专门给宫人养老的寺庙和道观,宦官当然也有,逐出宫去后,多半就是安置在这里。

    北宋的宫廷,可能是从仁宗为积yīn德、求取子嗣而传下来的习惯,那种因小过而被打死的宫人、宦官很少见。

    虽然是皇后冤枉了他们,但在皇后眼中,让太子的老师在太子面前妄议国事,这个过错着实不小,可最后也仅仅是赶出宫去,还能得到一个安生之所。

    “石得一,你拟一份赏赐,送去给程颢,跟他说说,教导太子辛苦了,太子的学问rì渐进益都是他的功劳。再跟他说,太子虽有夙慧,但毕竟年幼,不可拔苗助长。”

    石得一恭声取旨,心中感叹,可能是经验积累的缘故,皇后处理政务越来越得心应手。

    喝了一口汤药,皇后又问:“石得一,外间的传言对辽事最近是怎么说的?”

    “多有想要收复幽云的,但更多的人还是希望能尽早过上太平rì子。”

    “人心向背啊。”皇后点着头:“以辽贼善战。就是凭着韩枢密之才,统领十万大军,也是与辽贼对耗粮草,逼得萧十三撤军,然后才一举破敌。”

    在军籍簿上,从京城遣往,要多出两三万来,除去了沿途守御的兵马,韩冈能拿出来与萧十三对阵的仅仅五万,可是在京中,绝大多数人都以为韩冈是以两倍以上的兵力与辽军作战。

    就是皇后,平常也有人提醒过她军中吃空饷的现象遍地都是,京营尤为严重。可一旦计算其边地人马数量来,皇后总是会忘掉这一点。

    韩冈能将河东的局面一点点扳回来,比陕西和河北都要辛苦多了。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七)

    夜已深,但大宋帝国地位最高的大臣犹未安歇。

    幽幽的烛火透过透明的玻璃灯罩,将桌前的身影投shè在对面的架上。

    平章军国重事的王安石并不是为了国事而夜不能寐,他正坐在桌前,低头紧盯着摆在桌上的一封信。

    ‘乱命不诤,流言不禁,上不谏君,下不安民。敢问平章,平得何章?’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区区六句二十四字,王安石却差点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是皇帝的昏话,明明还没有诏令,已经被他们给堵在了宫中,在外也只是风传而已,这又跟两府有什么干系。

    台谏的成员们跳出来倒也罢了,他们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可韩冈已是枢密副使,xìng当重,行须稳,哪里能听见风就是雨?这岂不是轻佻?!

    但怒气稍歇,停下来时,他却又体会到了几分韩冈的心思。

    韩冈在前线,直面北虏。手握十万甲兵,位虽高,权虽重,但也意味着他也把十万人的xìng命承托在了肩上。一言之误,就是数以千百计的将校士卒断送xìng命。他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最怕的,就是后方生乱了。

    所以才会听到了谣言,便忍不住立刻写信来相责?

    既然如此,还是帮一帮。

    “纵然是天子之意,但毕竟是乱命。不出宫闱,传到外面也不过是谣言而已,京城中哪一天也不会少,平章为何要下令禁言?当会yù盖弥彰啊。”

    次rì的重臣共议,面对王安石的提议,曾布立刻表示反对,而其他人也同样觉得并不合适。

    “介甫,一动不如一静。”韩绛也劝道。

    王安石摇了摇头:“非为京城,而是为北面。”

    “河北?……”韩绛问道,“河东!难道是韩玉昆那边说了什么?”

    “‘乱命不诤,流言不禁,上不谏君,下不安民。敢问平章,平得何章?’”王安石微微苦笑:“这是我那女婿昨rì送来的信上写的。”

    韩绛笑了起来:“韩玉昆气急败坏的时候倒是少见。他该不会本有心攻打大同,现在却不敢下手了?”

    “是玉昆送来的?”章惇的神sè郑重得反常,不像其他人,为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之争都不禁觉得好笑。

    “子厚,有何处不妥?”王安石正不自在,连忙岔开来问道。

    章惇重重地一捶交椅扶手,“这是旁观者清啊!”

    韩绛几人尚是懵然,但蔡确随即却变了脸sè:“子厚,你的意思是韩玉昆说的是福宁殿那边!”

    众人颜sè大变,蔡确一言捅破,他们哪里还能想不透!

    复幽云者王。(.)

    这当真是赵顼的本心吗?

    所有宰辅没一个是这么认为,只是猜不透,同时觉得太会添乱。

    现在韩冈的话又给了他们一个猜测,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皇帝这是在试探。

    试探这段时间以来,他所听到的奏报到底有无谎言存在。

    所以在厅中的宰辅们都变了脸。

    他们这段时间,糊弄皇dì dū成了习惯。

    天子没有糊涂,这肯定是在试探!

    蔡确长叹了一口气,起身亲自去取了一份奏章来:“这是吕吉甫昨rì送来的奏章。也是说了天子的那句话,本来蔡确还笑他想做一回风闻奏事的御史,补上这段功课,现在倒是明白了。”

    厅中变得更静了。

    好几个都在想,正在外面的枢使,一个两个都是狐狸。

    ‘看东府这事情办的!’

    章惇恨得直磨牙。要不是自己分心兵事上,肯定能看破的。

    张璪只是文采好。韩绛是世家子弟,不查细谨,极疏阔的xìng子,否则当年也不会给一个蕃官所欺。平章王安石更是撞破南山也不回头的xìng格,哪里会考虑到许多。

    但这蔡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应该看得出来的!

    蔡确若是知道章惇所想,只会大喊误会,他当真没想到。

    也是在京的几位宰辅都习惯了在皇帝面前说谎,欺君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心理负担,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可以打着为天子的身体着想的名义,毫不犹豫的用谎言堆砌起面对皇帝时的言辞。

    一旦成了rì常,也就少了对细节方面的注重。他们会注意防止前言后语的自相矛盾,却不禁都忘了该去将细节雕琢得更加完美无暇。

    相反的,远在外路的吕惠卿和韩冈,他们还没有将欺君的之行视若平常,都很注意不在小事上露出破绽。甚至写来的奏章和信,都只是在隐晦的提醒,而没有明白的说出来。

    现在就要弥补,可千万要赶上。

    章惇心急如焚。

    但宰辅们所不知道,就在他们议论的同时,宋用臣正在福宁殿中当值,汇报着各项送抵赵顼御览的奏报。

    赵顼没有多听宋用臣的报告,眨着眼睛,让杨戬做着翻译:“复……幽……诏……”

    他尽量用着简略的说法,不过还是很容易听明白。

    宋用臣连忙从堆桌上的章疏和诏令中翻找出一份来,这是一份留档的副本,是向天下通报的诏:“官家,已经草诏颁下了,zhèng fǔ那边也通过了。”

    “何……谏……”

    赵顼缓缓的眨着眼睛,让杨戬一个字一个字的翻着韵,宋用臣的身子,在赵顼冷澈的眼神中僵硬了起来,一时没了声音。

    杨戬还一无所知,拿着韵向赵顼确认:“官家想说的是何人谏阻?”

    赵顼的视线牢牢锁在宋用臣的脸上,眨了两下眼睛。

    宋用臣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朝堂之事臣实不知,不过听说御史台和谏院都有上本。还有其他人,只是非臣可以知晓。”

    宋用臣的声音带着颤抖。

    皇帝乱说话,怎么可能没有臣僚的谏阻?!寻常时就是正常的安排,也肯定会有反对声。这边才说了复幽燕者王,过了几rì就拿了份诏过来。

    这是最大的破绽!

    他身子抖着,等待即将到来的雷霆,但赵顼缓缓地合上了眼帘,没有再多的动静。

    ……………………

    朔州城头上,招摇的旗帜就在风中飞舞,

    明明是夏天,但风向却是来自西南。

    迎面而来的风卷着的地上的灰土,刮得辽军上下睁不开眼睛。投去愤怒的目光,却立刻就会被风沙迷了双眼。

    对峙已有数rì,但双方都没有动手的想法。

    宋军就在不远处的朔州城,前些rì子只是分兵出来清扫周围的部族和村落,现在更是没了动静。

    看着虽没有攻打马邑的想法,但谁也不能保证,宋人不会就重演旧事,突然之间将数以万计的大军送到朔州来。

    耐xìng要好。

    这是韩冈对折克行唯一的要求。

    在折克行的指挥下,朔州的宋军就像毒蛇一般盘成一团,静静等到猎物露出破绽来的时候。韩冈的严令,也让白玉不敢违反折克行的将令,西军和麟府军到现在为止,配合的还算不错,

    面对这样的敌人,萧十三一时感觉无从下口。之前的遭遇,也让他投鼠忌器。不过现在他不用像之前那样rì夜,烦心的事可以交给更上面的人来处理,他只需听命便可。

    “若是给宋人打到家里来,你们的子女亲眷,谁还能保得住?想想你们在宋国做的事,想想你们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宋人一旦打到你们家中,他到底会做什么,你们自己说?!”

    一众桀骜的部族尊长在那人面前俯首帖耳,不敢稍稍抬头。说话的要是萧十三,每一个人都会要他先把自己的兵马派出去打头阵,但现在,他们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张孝杰开口询问:“尚父,那下面该怎么办?”

    “暂且先看一看。”黑瘦了许多,神sè却更为坚韧的契丹权臣说道,“看看韩冈有什么花样?”

    ……………………

    “耶律乙辛派人来了?”韩冈很惊讶的问道。

    “是。还带了信。”黄裳点了点头,又问:“枢密,该怎么处置?”

    “问我做甚?”韩冈摇摇头。

    昨rì,当耶律乙辛的大旗开始出现在河东军的眼前,韩冈便立刻下令朔州,减少出外的行动,静观其变,并查验真伪。孰料没等到辽军的动作,却等来了尚父殿下的使者。

    他转去问章楶:“质夫,你说当如何?”

    章楶冷然:“人押下去看管起来,然后将信奏上朝廷,问怎么处置?”

    “这是为何?”黄裳惊问。

    章楶叹道:“以防重蹈范文正的覆辙啊。”

    当年范仲淹经抚陕西,曾经亲笔写信给元昊,又曾经焚毁了西夏送来的国。按照范仲淹的说法,是国中‘语极悖慢’,故而焚之。但这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谈判是朝廷的事,不是一个边臣就能私自决定。跟敌人信往来,不论公私,都是大忌。更何况还烧了国?所以跟打了败仗的韩琦一并被撤职。

    章楶向其他几个幕僚述说旧rì故事,韩冈却在叹息,这毕竟只是小事而已。耶律乙辛前来的消息才更重要。

    形势这一下又变了。

    耶律乙辛竟然离开了南京道,赶来了西京大同。

    耶律乙辛对辽国国中各部的控制远不如名正言顺的大辽皇帝,但耶律乙辛亲自押阵和萧十三统帅时,也同样有着天壤之别。

    最简单的一点,耶律乙辛给西京道诸部的信心就不一样。在河北,耶律乙辛的主力虽没有突破宋人布置的千里河塘防线,但也没有像西京道和西平六州那样输得连家里的母马都要丢光了,而且还送了一场大败给宋军。

    西京道人心厌战是事实,但在耶律乙辛面前,又有几人敢像面对萧十三那般,自行其是而不顾号令?

    只有先稳守朔州,保住现在的战果,看辽军的动静再行事。

    韩冈现在也不便冒险,在朔州的一万多人是他手中仅有的jīng锐,剩下在代州的,除了京营禁军就是为数寥寥的河东军。朔州的jīng锐,半点也损失不得。

    “那耶律乙辛会不会大举来攻?”留光宇问道,他刚刚上来向韩冈汇报军资粮秣的运输情况。

    黄裳摇头道:“要是耶律乙辛有把握,就不会大张旗帜了。做个白起不好吗?瞒下消息,可就会有个长平之战等着他呢。现在,他也只是想议和!”

    “就这么坐等耶律乙辛出招?”

    “已经派人去跟河北说了……”韩冈道,“郭仲通现在多半也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留光宇想了想,却没发问。

    因为是‘都’啊。

    但郭逵现在还敢出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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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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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九)

    叠起刚刚从陕西传来的密函,韩冈摇头失笑。

    章楶、黄裳等人一直在关注着韩冈的表情变化,见他笑容中意味不明,便急着追问:“枢密,可是陕西出了什么事?”

    “嗯。吕吉甫派去黑山的那一支人马回来了。带来了一群阻卜部族,牲畜数以万计。”

    好几位幕僚惊讶失声:“赢了?!”

    “算是吧。虽然吕吉甫根本就没有攻打黑山。”

    “此话怎讲?!”一众幕僚追问。

    章楶则快一步反应过来:“难道吕枢密一开始的目标是西阻卜?”

    “当是如此。党项人跟西阻卜是有亲的。在过去,西阻卜有了党项人为依仗,有很多地方不受阻卜大王府管束。但西夏灭亡后,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小。天兵一至,西阻卜自然纷纷归顺。”

    韩冈手底下能有这么多阻卜人,不是没有原因。契丹人对他们的盘剥,已经到了让他们忍无可忍的地步。

    现如今偏东面的一部分西阻卜部族有很多都投到了河东的旗下,但剩下的,则都给吕惠卿派出去的人给招揽了下来。

    这一手还真够狠的。

    韩冈想为吕惠卿拍拍手了。

    号称八千兵马,实际则是五千不到一点。三分之一是属于西军序列的汉蕃骑兵,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青铜峡的党项各部中挑选出来的jīng锐。即便其中没有空额,属于汉军的能有两三个指挥就了不得了。

    这一支远征队就算败了,而且是全军覆没,对大宋的损失都不会大。甚至可以为

    但吕惠卿终究不是为了失败而将他们派出去。

    两千里突袭,真的不能有多少成功的指望。不过在进军的过程中,大宋的威名由此散布到辽国西陲,宋辽在西北的均势逐渐稳定下来,那么就将会是草原部族纷纷来投的时候。

    比起大宋对四边蕃部的待遇,契丹人对异族,则几乎是当成是甘蔗一样压榨。

    大宋对交州要求的土贡是高良姜和几十两银子,而契丹对女真部族索取的岁贡则是马万匹。

    不懂得从贸易中收取税金,对待国中部族的手段近乎于强抢,一旦契丹人无法再维系之前的强势,成百上千的异族纷纷离心将是显而易见、理所当然。

    “吕吉甫能有如今的地位岂是幸至?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但这也太过行险了吧。难道黑山的宫分军就看着官军在草原上招揽人众?”

    章楶忽的一叹:“一点都不险啊。”

    “嗯。”折可大道,“耶律乙辛在黑山河间地的宫帐,不会留太多的兵马。”

    “就是留了多少兵马也是一样的结果。”章楶摇了摇头,“你们想一想。一般来说,留守后方的守将会是什么样的人?”

    “啊!”黄裳随即恍然,其他幕僚也一个接一个反应过来。

    耶律乙辛远在燕山之南,西京道的主力在大宋境内,黑山下那些留守的宫卫在面对来袭的敌军时,选择主动出击的可能xìng极小。

    耶律乙辛能从穷迭剌的儿子变成掌控一国的权臣,识人之明是必不可少。他选择留守斡鲁朵的守将,必然是老成稳重之人——不论换做是谁,都会选择这样的人镇守老家。

    但在秉xìng稳重的守将而言,先立于不败之地,是他们的习惯,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类的策略,是他们的专长。面对的来袭的敌军的时候,第一反应当然不是远离守备范围,前出几百里击退来敌,而是等敌人接近再做反应。

    而且只要守住斡鲁朵的辖区,不管敌军在外如何肆虐,守将都不会受到责罚。如果主动出击而失败,那罪责就大了。从人心的角度来说,也没有几人会犯那样的傻。

    只要把握住了守将的心理,进攻者就有了施展的空间。

    折可大难以置信,吕惠卿统领大军这还是第一次:“难道吕枢密事前就想到了这么多?”

    “不想到又怎么敢派兵去?”

    这算的不是征战,而是人心。

    长征是播种机、长征是宣传队。

    韩冈还记得千年后的这么一段话。

    吕惠卿派出去的远征队,起到的便是播种机和宣传队的作用。

    除非攻到近处,不然就根本不用担心与辽军交手。

    只要在辽国境内巡游一番,让各家部族看到大宋将最jīng锐的宫分军逼在斡鲁朵中坐守的颓势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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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要是运气好的话,还能吸引一大批阻卜人听命,一起攻打黑山河间地,夺下耶律乙辛的斡鲁朵。

    如此一来,就跟之前韩冈在广西对交趾时所用的手段的差不多。

    韩冈在听说吕惠卿遣兵远征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认为吕惠卿的计划是模仿自己当年的故技。对吕惠卿遣兵远袭黑山的命令,甚至暗暗感到得意,就没有没有考虑太多,往深里再想一层。

    “吕吉甫不简单啊。”章楶叹道。他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看韩冈,想看看韩冈的反应。

    “当然是不简单。”韩冈笑着,真心诚意。

    那可是新党的二号人物。

    曾布根基早绝,章惇难孚众望,韩冈更不可能,真正能继承王安石政治遗产的,唯有吕惠卿一人。

    不过韩冈并没有感叹吕惠卿的才干多久,倒是认清了自己的问题。

    一个人的视野终究是有局限xìng的,自己对河东战局的关注,让自己失去了对整体战局的把握。而这边的所谓参谋部,都快变成了自己的一言堂,完全失去了他要仿效后世参谋制度的初衷。

    如果他手底下的幕僚们都能尽可能发挥他们的才能和眼界,不仅仅是在军务上韩冈可以无为而治,就是在推演战局上,也不当误判吕惠卿出兵黑山的意图。

    吕惠卿的选择,可以说是在收复兴灵之后,最好的几个决策之一。

    “陕西的局势不会再有变化了。”韩冈总结一般的说道,“河北在耶律乙辛离开后,到时有破局的可能,可毕竟不大。那里的地势,对官军太不利了。”

    章楶眼睛一亮:“河东这边还有机会!”

    “不,不多了。谁让耶律乙辛已经到了这里?”

    攻下雁门或是瓶形寨不是不可能,但损失绝不会小。总不能拿麾下将士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尽管现在肯定没有顶子的说法。

    “茹越寨、胡谷寨、大石寨。都不算坚固,如果选调jīng兵攻打的话,斩关夺城不为难事。”

    论起地理,当然是代州人更为熟悉他们自己的家园。只是雁门山是两国共有,辽人那边不会缺少熟悉地理的向导。不过想要攻下诸关寨,并不是比拼对地理的熟悉。

    不论是雁门诸关塞,还是瓶形寨,都不仅仅是一道关卡那么简单。而是一个由多少寨堡、烽燧、壁垒、壕沟组成的防御体系。

    但换个角度来看,防御体系的成型也就意味着防御面的扩大。当关隘中的守御部队缺乏足够的能力,或是心态松懈麻木,从中寻找出破绽的可能xìng也就大大增加。

    雁门寨之前的陷落正是源于此。

    章楶觉得有机会,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那边的路被雁门寨还难走,大军施展不开。即便攻下来,也会被辽人堵在对面的出口。”

    雁门关名气之所以大,就是因为这个关隘走的人多,是雁门山中最易通行的道路。

    如果是山间小道,山中有千百余。能通人马的谷道,也有十七八处,大宋这边甚至都设了寨堡。但这些道路,都不是正路,比雁门关还要难以通行,平常走的人少,理所当然也就没有名气。

    那些寨堡,之前是因为两面受敌所以才会陷落。在敌军枕戈待旦的时候,与其指望夺取位于羊肠小道尽头、险要位置处的军寨,还不如走大道。好歹通往雁门寨的道路,还能多走几个人。

    现在的情况下,就算是能够翻山越岭,潜越雁门,也不可能造成突然xìng的打击,让辽军在惊慌中崩溃。

    “只差一步便告圆满,总要试一试。”章楶坚持道。

    “那就试试好了。你们去拟定计划。但还是得以雁门为主。另外……”他补充道,“万一损失过大,就要立刻退兵。”

    韩冈不想争了,让京营多历练一下也是好事,顺便看看能不能为朔州那边争取机会。

    他现在考虑更多的是在京城的事。

    为了以防万一,韩冈很希望能早rì内禅。不仅是他每天都能感觉得到头上悬着一柄宝剑,想必很多人心中都不会太自在。

    赵顼胡言乱语,让韩冈看到了机会。

    韩冈前面的一封信,利用了时机,打算动摇王安石的心志,就是不知道写给王安石的这封信能起到多少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

    太上皇是没有权力的,而皇帝则不一样。

    仅仅只依靠眼皮交流,当然没问题,可只要能开口说话,就是许多人的噩梦。虽说中风的患者绝无可能完全康复,但恢复一部分机能,却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尽管已经垂帘,印玺都在皇后处。可皇帝只要一开口,权力的光环就会立刻回到他的身上。

    只是从理智上讲,尽快让天子内禅才能解除后顾之忧,可知道该做什么和真正去做,差得很远很远。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天子的病情还稳定,王安石绝对不会同意任何让天子退位内禅的计划。即便不稳定了,他也多半会坚持等到帝位自然交替的那一天。

    另一方面,谁来说服皇后也是个问题。韩冈不回去,就不可能施加太多的影响。要跨过最后一道关卡,对所有自幼学习忠孝之道的儒臣们来说,还是很有难度的。

    围栏不在外,而在人心中。

    ‘没那么容易啊。’韩冈想。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

    山林中的厮杀声消失了,张运坐在地上,剧烈的喘着气。

    胸口仿佛被火烧一般,随着呼吸,一阵阵剧痛带着血腥味涌了上来。

    但他心中却是难以抑制的庆幸,他面前的敌人,就在他脚下失去了体内的温度。

    “张三,有事没事?”不远处的林后,传来了一个粗豪的声音。

    “没事。”张三摇摇头,“几个首级?”

    “加张三哥这里,总共有三个。”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探头看了看。

    “又多了八分之三。”另一人大笑着。

    虽然这个是张三一人给杀的,但所有的收获,都是小队中的八人均分,首级也是如此。

    “也到三个了。”张运算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厮杀十余场,终于是累积到了第三个首级。

    已经是二十四匹绢了,足够重新修一间屋子,而土地,朝廷那边会免费发给几十亩。足够养家糊口了。

    张运他和他的同伴都是熙宁八年朝廷割让土地后,被强迫离开家园的边民。

    在第一次镇抚河东的时候,韩冈为安置这些失去了家园的边民费了不少心思。这一回辽人一来,之前费的气力全都化作了流水。

    不过韩冈的人望依然在边民中留存。他以一贯的月俸,很容易的就在这群边民中组织了一批弓箭手。

    韩冈这边从他将耶律乙辛送来的信和使者一并送到开封之后,先是消停了几天,然后就开始了派遣边民入山作战。又一个首级八匹绢的价格来悬赏。

    零打碎敲的战斗其实甚为惨烈。

    不过十rì,就已经有了三百多伤亡,斩获的首级也超过了一百。

    一般来说,势均力敌的战斗后,斩首数目差不多就只有敌军伤亡的三分之一,如此一算,边民和辽军安排在山林中的守卫,死伤的比例基本上都是一比一。

    从进攻者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交换比还是很占便宜的。只是当真开始攻打关隘的时候,官军的伤亡数字就会一口气蹿到天上去。

    “死了不少人啊。”黄裳看着战报,忍不住叹着。

    “谈归谈,战归战。谁说的和议时就不能打仗的?澶渊之盟时,杨延昭便领军杀进了辽国境内,在黄河之滨,战事从无一rì而绝,议成方止。”留光宇侃侃而谈,在同年麾下数月,俨然已是一名新进的军事专家:“这边只要不停手,达成和议就越快。若是就此收兵,谁知道会给磨蹭到什么时候?拖到秋天,谁能保证北虏不会调集兵马再南下?”

    “那倒不须担心。”章楶道,“耶律乙辛现在心急的是他身后,他需要尽快腾出手来,调回兵马去镇压后方必然会有的动乱。事关身家xìng命,这远比从皇宋手中抢几块肉下来要重要百倍千倍。既然知道耶律乙辛急着什么,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怎么能让他顺顺当当的抽调走兵马?”

    韩冈放下手中的公函,插进了幕僚们的谈话,“耶律乙辛后院要起火了。”

    “辽国国中生变了?!”议论顿时停了。

    韩冈微微一笑:“辽主愿奉天子为父,以幽、蓟、瀛、莫等十六州为天子寿。”

    帐中冷了半晌,然后黄裳干笑道:“枢密真会开玩笑。”

    韩冈摇摇头:“我不是在说笑,这是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

    “是辽国国中遣密使来了?!!”章楶变得郑重无比,而折可大都跳了起来。

    “不,流言。”韩冈摇头而笑。看着幕僚们的神sè从兴奋变成了极度失望,即使沉稳如章楶,脸上的肌肉也不禁跳了几跳。

    前段时间,主持谈判的是翰林学士曾孝宽。但因为韩冈这边始终咬死了不放口,所以便称病辞了这个苦差事。

    现在换上来的是同为翰林的吕嘉问,还没上阵,便先声夺人。这个谣言传到辽国,耶律乙辛纵使还能坐得住,他下面的一帮鹰犬,恐怕心都会乱了。

    “纵然是流言,但也必然有其符合事实的一面。”韩冈说道,“此事晋帝能为,辽帝如何不能为?耶律乙辛此贼势大,为了匡扶社稷,辽国国内的正人君子肯定愿意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来借兵讨逆的。”

    只要辽国派来的使臣相信就行了。

    萧禧,或者叫萧海里,他现在再一次奉使开封,甚至没能回到国内,直接就在保州接旨。命其与宋人交涉,想借助他的经验。不过当年他能逞威依靠的是辽国的强势,如今强弱逆转,他那边始终无法打开局面。

    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表明自己的无奈,而把这个谣言给传回去。

    不过首先过来的不是动京城的消息,而是来自西京道的使节。送来的不是信,是大活人。

    十几个被俘虏、又没有降敌的文武官员被放了回来,还带回了耶律乙辛的口信,直问要韩冈同意和议,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领队过来的辽使还是熟人,就是之前曾经打过交道的折干。

    如果在一天前,韩冈绝不会理会折干。

    但他现在手上多了一份诏书,让他可以对外交也插上几句嘴。

    ——大概是对韩冈总是推翻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和议感到了厌烦,东京城那边送了圣旨来,命韩冈先行与辽国使臣商议和议有关河东的一应事宜,让他把条件直接开出去,省得再到东京城绕上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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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的条件很简单,仅仅是换人回来——那个流言虽然有趣,可从韩冈这边传出去,就失去意义了。

    “土地,大宋可以放弃,不过百姓,一定要还回来。我们可以拿俘虏交换,也可以再加上银绢。”韩冈重复着他之前所提出过的条件。

    仁者爱人。

    身为儒门弟子,孔子在论语中说了多少重人轻物的话就不必多费唇舌了。关键是眼前的现实,在政治上,交换俘虏当然是应有的礼节,但夺占的领土和被掳走的河东生民,到底哪一边更重要,则很容易在朝堂上引发纷争。

    死了多少人,只是存在于纸面上的数字,而丢失的土地则是在地图和沙盘上是实打实的显眼。说实话,韩冈的意见若是传出去,反对者应当为数不少。

    只是韩冈不会在土地和人口中间犹豫,到底该选择谁,对韩冈来说是不需要多考虑的。

    而这对耶律乙辛也是有好处的,可以说他很乐意答应。

    但在看见折干脸上变得轻松的表情后,他又冷笑着加上了一条,“另外,所有叛臣都得遣返,这件事没有商量。双方不得收留对方的叛臣、逃人,大宋和大辽曾经为此有过约定,既然尚父意yù和谈,就请先表示一下诚意吧。”

    折干瞠目结舌,笑容在瞬间僵硬。

    “并不一定需要新的勘界工作,只要愿意把人还回来。”

    韩冈微微笑着,任何人都看不出平静的表情下所隐藏的急躁。

    自从京城传来‘复幽云者王’这个消息后,韩冈就变得异常心急。

    皇帝的心意莫测,让他升起了极重的危机感。

    现在的皇帝xìng格扭曲那是不必说了。从天子到瘫子,落差太大,正常人能不发疯都可以算得上冷静了。赵顼甚至还保持住了他的政治智慧,但要说xìng格还能一如旧rì,这样的幻想早就被现实打碎。

    这个清醒的疯子当然是个危险分子,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皇帝要是真的发起疯来,纵然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是所有人的恶梦,

    韩冈宁可让王安石气得跳脚,让妻子跟自己又闹脾气,也一定要写了那封信,不为别的,只希望王安石能够出手压制皇帝的异动。只要宰辅能与执掌政权的皇后合力,让今皇帝变成先皇帝,都是轻而易举。所以历代天子,只要正常一点,都会对交通后宫的朝臣十分jǐng惕。

    可王安石会与皇后合力吗?

    根本不可能。

    不论从人品xìng格,还是对清议的顾忌,王安石绝不会去与皇后让天子从此对政事闭嘴。

    而韩冈有办法,他的另一个身份有足够的权威。不需要败坏自己的名声,也能让皇帝就此远离政治。

    但他需要回京城。

    韩冈很想早点结束这一场战争,可他决不能在耶律乙辛的使者面前表现出来。

    “要么归还降臣,要么武州就此归宋。除此之外,大宋不接受其他议和的条件。”他坚持着。

    ……………………

    “韩冈是这么说的?!”

    听到了使臣的回报,耶律乙辛的脸sè就沉了下来。

    俘获掳掠的百姓换回去只是一件小事,用来交换被俘获的族人,更是能让耶律乙辛挽回一些人望。

    可来自大宋的降臣完全不同。

    如果把降臣都还回去,rì后就不会再有宋官敢投降大辽。韩冈这是要让大辽从此再无信用可言。

    人无信而不立……国呢?连几名降臣都保不住,大辽的脸面如何还能保得住?

    可萧十三张口几次,却开不了腔。

    那是留给rì后的隐忧,而他们,现在就过不去了。

    如果犹有余力,那么耶律乙辛完全可以假做离开河北前来河东,引诱宋军出攻南京道的各处要点,然后设法从河北打开突破口。

    但现在,臣服于耶律乙辛的部众,人心都因为始终不顺利的战斗而逐渐离散。现在他急需的是结束战争。

    除此以外,他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耶律乙辛眼神渐渐狰狞起来。

    “这一回,其实我并不是想与宋人开战。”他的话却轻和无比,却是在感叹。

    “是宋人在陕西先动的手。种谔处心积虑,就等着这一回!”张孝杰厉声说道。

    “不是宋人。”耶律乙辛摇头,“这两年,看来是我太好说话了。”

    为了最终的目标,他几年来做了太多妥协了。

    张孝杰忽的哑然,而萧十三jīng神一震:“尚父的意思是?”

    “不从者杀。”耶律乙辛的声音有如一阵yīn风吹过,他不信最后能有多少人还敢跟他硬到底。

    耶律乙辛退缩了。

    萧十三看得出来,不论找多少借口,耶律乙辛已经不愿再与宋人纠缠下去。

    但萧十三并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两者取其易。

    原本认为宋人可欺,所以从宋人那边下手。但现在软柿子变成了硬骨头,理所当然,自是要换个下手的对象。

    这本就是契丹人该有的做法。

    何须硬拼?

    总算结束了。他庆幸不已的想着。

    “韩冈的要求呢?张孝杰小心的问道。

    “地可以不要。”耶律乙辛的话让萧十三和张孝杰脸sè一变,“人,我一定要留下来。”

    “人心比地皮更重要,韩冈能明白,我又如何会不明白!韩冈欺我,但我耶律乙辛,可不会受他欺!”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1)

    “山可弃,人不可弃!”

    斩钉截铁的话语背后,是耶律乙辛绝不会后退的底限。

    即使转述者的声音中透着畏惧的颤音,可他主人的决意依然毫无保留的倾泻。了出来。

    “如今已是夏rì,若在往年,贵国朝廷早就该往吐儿山去了,不知尚父打算在西京道留到哪一天?秋捺钵还是冬捺钵?”折克仁语出要挟,毫不客气。

    只有稳定的四时捺钵,御帐一如既往巡游国中四方,才能维持住国中的稳定。但今年往混同江鸭子河去的chūn捺钵因战事没有成行。夏捺钵也来不及走了。

    chūn捺钵的目的是为了稳定和震慑辽国东北部的女真人,耶律乙辛现如今对女真的控制和任用要胜过以往,少了一次两次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夏捺钵是南北两面大臣共议国政,如今举国权柄皆在耶律乙辛一人之手,南面官、北面官皆在他面前俯首,夏捺钵的一时有无也可以暂时放到一边。

    可要是这一场战争真拖延到秋天、冬天,对耶律乙辛在国内的统治将是难以挽回的灾难。大军在外长达一年的时间,没异心的也会生了异心,有异心的怕更是忍不住要行动了。

    “鄙国之事,不劳费心。”折干纵然畏怯,那也是针对韩冈,至于韩冈下面的走卒,他还是有些底气。

    “贵国尚父是这么想的?”韩冈遗憾的冲折干摇摇头,又拦住了意yù更进一步出言威胁的折家十六,“本为贵我两国恢复旧好,韩冈方有此意,既然尚父不愿,那也就罢了。”

    韩冈轻飘飘的落了一句,似乎是丢了一杆秃笔、几张废纸那般毫不介怀。

    可章楶在韩冈宁静的表情背后,看到了计谋不遂的失望。

    ‘世事理应如此。’

    章楶陪坐在侧,冷眼看着韩冈和耶律乙辛使者的互动。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随心所yù。

    帝后嫔妃如此,高官贵戚如此,平民百姓也同样如此。

    都要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只是程度差别而已。想要挣破束缚的结果,要么失败,要么就是因为成功而失败。

    章楶倒不是为此感概,除了受到骄纵的儿童,哪里会有人认不清这个道理?他的主官当然也不会。

    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时候也会盼望一下意义相近,用词不同的‘心想事成’。章楶这两天觉得韩冈就抱着这样的心思,希望辽国尚父能犯一次蠢。

    很可惜,耶律乙辛没能让他如愿以偿。

    耶律乙辛的回答体现了他有着与地位相称的见识,不为蝇头小利而动摇。

    丢了脸没什么,战争失败也没什么,背后有人举起叛旗同样没什么,重要的是维系住自己的凝聚力。

    在这其中,能不能保住自己人,就是衡量上位者是否凝聚人心的一个主要因素。

    人心和些许土地,在天平上的份量,就是加上再多的砝码也难以相提并论。

    投降辽国的宋臣,在大宋那是叛臣,在辽人眼中,其实也同样是贰臣。但对于这些贰臣,辽国就算再窘迫也不会将他们还给大宋。

    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辽的脸面和人心。

    那一位窃国大盗知道什么更为重要。那是不可能拿出来作为交换的筹码。

    ‘看起来,rì后要与尚父殿下打上很长一段时间的交道了。’章楶想着。那样的rì后,或许自己也能有着机会。

    ……………………

    未能心想事成,韩冈也只得暗暗的叹上一口气。

    若是耶律乙辛为土地冲昏头脑,答应下来,那他的统治分崩离析也为时不远了。

    连区区逃人都保护不了,谁还能相信他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不能保护下属的主君,又怎么可能得到下属们的忠心?也许一时还看不出什么,但底下人各异心,没有哪个组织能够维持得长远。

    命人送了折干出去,韩冈向身旁的章楶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那一位看来还没糊涂到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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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耶律乙辛口气缓和一些,韩冈不介意讨价还价一番,但得到的回答如此决绝,韩冈知道,他这一回不可能如愿以偿了。

    “耶律乙辛如此无礼,枢密,可要让他清醒一点?!”章楶试探着韩冈的态度。

    “也不须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被掳走的百姓还回来了,武州辽人也放弃了。这样的结果送回京城也能说得过去了。”

    耶律乙辛放弃了武州,只为了能保住那几个叛臣,既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强迫他接受一开始的条件只会横生枝节,而不会达成目的。

    也是现在韩冈无法打开僵局。

    要是有办法,韩冈早就直接攻打雁门关了,谁耐烦跟耶律乙辛来回扯皮?直接就逼他签下城下之盟。

    一切以减小伤亡为前提,这让许多作战策略都难以实现。

    至少攻城,绝不是可以吝惜人命的战斗,而攻打险关要隘,更是要用巨量的人命来交换。

    心有顾忌的韩冈,也只能做到如此。

    不过能答应韩冈用夺占的土地换回俘虏,是耶律乙辛舍了面皮来考虑尽快结束战争。能逼迫耶律乙辛放弃武州的归属,完全是韩冈利用形势而得到的额外收获。

    虽不如将几名叛臣绳之于法更能震慑人心,可事后论功,则远远超过许多。

    章楶很乐意看到现在的结果。

    兴灵毕竟是耶律乙辛从大宋口中抢下来的肉,还回去也不会影响太多。但武州则不痛,辽人统治了过百年,已经是辽国的固有领土。韩冈硬是虎口夺食,而且是从最不利的形势下逆转了回来,功劳和成就自是要在吕惠卿之上。他作为韩冈的幕僚,也是朝廷认定的副手,收获也绝不会小。

    不比已经成为执政的韩冈开始为rì后铺垫策划的想法,还没有晋升到高位的他,更愿意看到近在眼前的收获。

    韩冈作为河东方面的代表接受了耶律乙辛的讨价还价,此番和议便有了最终的结果。

    “那下面如何实行?”章楶问道。

    韩冈只是得到了议和一事在河东方面的对外交涉权,决定权依然还保留在朝堂上,但这样的结果,没有人会担心得不到朝廷的认同

    所以和议的条件交代清楚后,剩下的便是考虑如何实现这些条件而不发生变乱。交还土地免不了有先后之别,不说有人在其中做手脚,就是一点意外就能让和议功败垂成。双方的信任基础早就灰飞烟灭,免不了要让人放心不下。

    “只要辽人先还回西侧的雁门、西陉、胡谷、茹越、大石五寨,那我就会撤回在朔州的兵马。接下来,就是让辽人把剩下的麻谷、梅回和瓶形三寨交还。”

    “不会有变?”

    “所以要将换俘放在后面。”韩冈不喜欢玩弄小动作,更没有做手脚占小便宜的小家子气,想必耶律乙辛也不会自己砸自己的脚,但保不准下面的人不会犯蠢,“具体的细节就由质夫你负责好了,想必尚父殿下会很乐意帮你这个忙!”

    ……………………

    多少年来,大宋国中何曾有过看到辽国心虚气弱的时候,韩冈与耶律乙辛初步达成的协议在京城引起了轰动。

    不仅仅是谈判的结果,更多的是耶律乙辛这个辽国权臣,不久之后必然会篡位的未来天子,竟然低头认输,这一份成果,足以让京师变得喧嚣起来。

    可不同于外面的热闹,两府之中,却有着冰冷的暗流在游动。

    让谁先回京城?

    如果不算以荒漠和雪山为界碑的极西之地,辽宋的国界是从贺兰山一直向东延伸至大海。镇守这一条国界的是三位正副枢密使——吕惠卿、韩冈和郭逵。

    尽管和议已经达成,但他们三人不可能全部调离,必然要有人继续留任北方,以防辽人撕毁协议。

    郭逵是武人,其久镇边陲当然很难让朝廷放心。河北军又与西军、京营将大宋禁军三分,十几万兵马全数放在他手中,要不是形势使然,早就有一帮子文臣叹着‘我其实为你好’然后拿着莫名其妙的理由将弹章砸到郭逵头上——没人会对此觉得意外,欧阳修和文彦博当年弹劾狄青也就是一个莫须有。一句‘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能让所有自命忠心的武将闻之不寒而栗。

    不过郭逵也是最好解决的。用不着让他带着功勋召回朝中——那样反而麻烦——只要厚赠其禄,命其镇守大名,而将不属于大名的各地兵马都遣回原地,就足够了。

    关键的是韩冈与吕惠卿,到底让谁先回来?

    仅仅留下一名郭逵,依然是很难让人对北界的稳定放心。新定下的盟约,也至少要三五年之后,才能拥有最低限度的相互信任。为了北方边界的安定,韩冈和吕惠卿中的一人,需要在北方多留一阵时rì,

    吕吉甫还是韩玉昆?

    韩冈回来,不过枢密使,甚至可以以年龄的问题维持现在的职位,只要给他加赠虚衔就够了。而吕惠卿回来,则必然要升任宰相了。

    可韩冈一旦回来,必然会代表气学跟新学起冲突,那样的情况下,同样也是一个大麻烦。

    王安石,曾布,章惇,韩绛,各有各的心思,在战争时相互配合的宰辅们,到了功成的这一刻,裂痕已经隐隐产生。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2)

    站在胡谷寨外的高地上,已经全然看不到辽军的身影。

    从城里到城外,在斥候的报告中随处可见的辽军骑兵,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辽贼当真全都退了!”拿着千里镜,折可大始终没能在胡谷寨中找到辽军残留的人马,“还真是干脆啊。”

    “契丹人当然干脆。攻敌干脆,撤退也干脆,要不是这一回事出有因,在枢密抵达忻口寨之后,他们就该退出去了。”打过多年交道,折克仁很熟悉辽人不愿意在战斗中消耗自身实力的xìng格,“不过还应该有几个吧。交接时总要有几个人的。总不至于让田诚伯唱一曲独角戏。”

    “那就应该快了。”折可大手中的千里镜转了一个方向,宋军的红旗出现在镜头中,距离只有一里,大约千余人的骑兵队伍正在等候着进驻的通知,“秦琬和韩中信那边也准备好了。”

    折克仁没有拿着千里镜,只是转头过去看了一眼,整齐俨然的队形正如他的侄儿所说,的确是准备好了的样子——那不是校阅时的横平竖直,而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启动并冲入战场的整齐。

    布阵和作战不同。兵形如水,作战有灵光一闪的余地,也允许天才的出现。但相时而动、因地制宜的布阵,不是经历过完善的军事教育的将校,便很难做到这一点。只有出自世代军旅的家族,才有这样的能力。

    “秦琬世代从军,那倒是没话说,倒是韩中信让人意外了。”折可大啧着舌头:“难道在韩枢密手下奔走了几年,就这么有效?”

    “你当韩中信是什么出身?”折克仁哼了一声,虽然知道韩中信出身的人不多,但其中有他一个。论起在军中的时间,韩家不一定会比秦家要少。

    田腴代表韩冈去与辽国驻守胡谷寨的将领办理交接手续,前几rì也都是他负责处理,两次下来,程序熟极而流,也不再像第一次时那样拖延了许久。

    算上胡谷寨,韩冈向耶律乙辛要求先期给付的五座城寨,四天内已经交还了三座,只剩下最重要的雁门、西陉二寨没有交还。

    仅仅小半个时辰后,胡谷寨南门的城头上,一面招展的大旗扬起在半空中,进军的鼓声迫不及待的响了起来。

    鼓声顷刻间传遍了山谷两侧,飞奔而出的骑兵让之前的阵型犹如雪崩一般消失不见,但即使在行进中,那如同离弦之箭,直奔前方而去的每一队骑兵,都与左右前后的战友有着隐隐的联系。随时可以应对敌军的攻击。

    宋军的士兵们怒涛般冲进久别的寨堡,在各部将校的率领下,分头占据各处要点。

    大宋的旗帜一面面的在城中高处打起,直至最后,北面的附堡顶部,一面略显陈旧的红旗也举了起来,与十几面高低不一远近各异的军旗一起,昭告胡谷寨的统治权,重新回到了大宋的一方。

    耶律乙辛紧抿着嘴,沉默的收回了目光,将千里镜交给身后的亲卫。

    气氛比之前更为凝重,看到了宋军接收胡谷寨的行动,跟随着耶律乙辛的所有人,心中都免不了有着烦躁、愤怒之类的负面情绪。

    yīnyīn火焰在胸中燃烧,有人是因为没有经过大战便丢掉了已经占据的土地,也有人则是从宋军的行动中看到了让他们畏惧的东西。

    “进退有度、疾而不乱。那当不会是京营吧。”沉默了很长时间,耶律乙辛向身边的人询问着。

    尽管仅仅是占据一座空营,可在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就以区区千人控制了一座大型边寨中各处的战略要地。如果这是事先设下的陷阱,只要埋伏起来的伏兵稍作迟疑,便再也来不及发动了——在旗帜全数升起之前,如果受到进攻,宋人或许会弄得手忙脚乱,但在此之后,就无人能撼动得了宋军对胡谷寨的占领了。

    仅仅一顿饭的功夫啊。

    耶律乙辛的叹息声大得让身后的萧十三和张孝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手底下的jīng锐本部也做不到这一点——并不是说从契丹各部和一部分异族中选择的jīng兵在实力上有所缺陷,而是他们在城防工事上的认识太过浅薄,无法像宋人一般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一座城市。

    但这是耶律乙辛的本部,绝大部分辽军,不仅不了解攻城时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也缺乏足够的实行能力。

    差距之大,让人怵目惊心。

    萧十三断然说道:“若宋人的京营禁军皆有如此jīng锐,西京道攻宋的四万余人无一人能再见到应州的草场。”

    “西军和麟府军都不在这里。”耶律乙辛沉吟道:“是河东军?”

    张孝杰道:“以韩冈的为人,多半会让代州兵打头阵。”

    “谁丢的,让谁去拿回来?”耶律乙辛嘴角抽搐了一下,“韩冈煞费苦心啊。”

    宋辽国力的差距,越来越明显的摆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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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事并不是出了一两个明君贤臣就能扭转得过来。当宋国的经济实力越来越多的在军事上得到体现,辽国一直以来努力维系的对南方的军事压制,业已土崩瓦解。

    就在数年之前,遣去宋境的使臣,可以叫嚣着不能如愿以偿便报以战争。但现在,旧rì的使者就在东京城中,可萧禧绝不敢挑起一场战争,甚至是口头上的要挟也不敢。

    如果这样的国势,再配合上能力超卓的臣子,那么,就将会是周边诸国的噩梦。不过那也有可能成为宋国皇帝的噩梦——只要韩冈的功劳继续累积下去。

    另一方面。以隋唐之强盛,百倍于高句丽,可为此东北一小国,中原用了五六十年的时间方才在唐高宗时将之征服。何况大辽的强盛同样百倍于高句丽,而地理上的优势则更是远远胜之。眼下只是不能像过去一样,全面压制宋国,但维持现状并非难事,若是有机会,照样有机会再让宋人重温旧rì的梦魇。

    国力上的优势,并不以一定能带来胜利。要是战争的胜负仅仅与国力有关,那就干脆不要打仗,把国库打开来比一比,把籍簿拿出来看一看就够了。

    “不用再看了。”耶律乙辛调转马头,就算是他,心中也是憋着一团火,想要找人给发泄出来。

    “都还了三座寨子了,只还差两个。汉人会依约把朔州的兵马撤走吗?”耶律乙辛身后一人插话,他的位置仅与耶律乙辛差了半个马身。身份最为尊贵,是女真节度使完颜部的族长劾里钵。

    “韩冈要是有那么蠢就好了。”萧十三冷淡的回了一句。

    劾里钵眼中凶光一闪,但随即沉静了下去,不再言语。

    女真人和契丹人的队列泾渭分明。虽然都跟随在耶律乙辛的身后,可很明显的藏着深深的敌意。

    大辽尚父对萧十三与完颜劾里钵的分歧视而不见。

    女真势力rì强,也并不符合耶律乙辛本人的利益。

    他需要的是好狗,不是养大后就反噬的狼。但现在他必须借重女真人的实力,来制衡国中那些或明或暗在反对着他的敌人。

    之后的六天时间,耶律乙辛又撤回了雁门和西陉两寨的驻军,而宋军随即将之占据。到了此时,除了代州东侧的瓶形等三寨外,所有的寨堡都回到了大宋的手中。

    太原知府同时也是河东经略使王。克臣抵达了代州,向韩冈表示恭贺。

    迎进了大厅,一番寒暄之后,王。克臣突的压低了声线:“枢密,如今辽人还了雁门诸寨,北上之路畅通无阻,朔州半在我手,只要从西、南两处发力并进,攻取大同不为难事。”

    王。克臣紧张得看着韩冈。他本以为韩冈会回一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那么接下来他就会把一路上想到的说词都倒了出来。

    岂料韩冈只问了一句,“可灭辽否?”

    “……”王。克臣闻言一愣。

    “可灭辽否?”韩冈再一次重复。

    不能一战灭辽,背叛和约的代价就太大了。

    并不占据道义的制高点,也无法继续激发将士们的作战yù望,韩冈拿着自己的信用去夺取几片领地,无论成败,都没有任何意义。

    幸好他手下的幕僚没人会出这样的馊主意。韩冈自问他所挑选的幕僚,不至于会暗中投靠他人,更不会才智不足。如若不然,韩冈觉得自己就该反思一下自己选人的眼力了。

    坐下来一起挣钱难道不好吗?耶律乙辛想必现在也在后悔。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宋的优势将会越来越大,大到用简单的战术胜利完全无力扭转的地步,到了那时,就是辽国灭亡的时候了。

    韩冈自问有的是时间。

    当然,那是指对付辽国。

    而现在,他却在另一件事上缺乏时间。

    他需要尽快回到开封,许多事已经拖延得太久了,对他的计划越来越不利。

    虽然战争基本上已经结束了,但回京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

    百万人生活在京城中,早就拥挤不堪,而在政事堂和枢密院中的宰辅虽然不多,可对于任何一名宰执高官来说,一个同僚就太多了,没有才最好,何况七个八个?

    韩冈和吕惠卿要挟功回京,势必要打乱之前已经稳定下来的朝堂局面。

    不过想要阻止两名西府执政回返京师,这根本是痴人做梦。统兵的主帅久留在外,这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而是藩镇割据再现中原的预兆。

    最多也只能是招一个,留一个。绝不可能全都留在京城之外。

    吕惠卿盼着回京已经很久了。

    留在外地越久,危险xìng就越大。

    三人成虎的故事听说过的人不知有多少,范仲淹当年离京前往陕西抵御西夏,背后就被吕夷简给干脆利落的捅了一刀。

    辽国的强大远过于西夏,宋辽开战时无人敢在后方搅风搅雨。前线有失,京城何能独存?何况又有王安石坐镇中枢,也没人能使坏。

    可现在不一样了,战争结束了,不早rì回京,不但没有功劳拿,还会被政敌,远在千里之外,连辩驳的机会也没有,又有几人会为他说话?

    吕惠卿想要回京。

    这一次回去,身挟不世之功,政事堂空悬的宰相之位,也就可以定下来了。

    给王安石的信,他已经送出去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

    想必新学宗师王介甫能明白。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3)

    河东的战局一直牵动着京城百万军民的心。

    代州陷落的消息传来,很多东京的富户都开始做起了南下避难的准备。

    随着韩冈就任河东置制使,随着一支又一支驻扎在京畿的禁军北上河东,表里山河的战局终于渐渐稳定下来,胜利的天平也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向大宋一方倾斜。

    不过纵使在扭转颓势的太谷大捷之后,也没人认为大宋官军能够彻底击败入寇的辽军。绝大多数人都只希望河东能够与河北一样,遏制住辽军的长驱直入,守到辽军不得不撤退为止。

    而之后河东官军与辽军僵持在忻代一线,正好达成了人们的希望,由此也逼得辽国权臣耶律乙辛派人来开封和谈。

    局势的变化符合众人之意,只是谁也没想到还会有官军直取大同府的机会。辽军在大小王庄的惨败让京中官民一时为之失语,同时也让很多人看到了夺回幽云诸州在太行山以西部分的可能。

    只是局面的变化再一次出人意料,在河东主帅韩冈的主持下,宋辽双方转眼间就达成了和议。

    前几rì京中曾有传言,是皇帝故意以封王之诏相逼,所以韩冈为了rì后的前途着想,才放弃了攻取大同的打算。

    在民间,这个谣言并没有传扬开,庆幸的人还是占大多数,可在朝堂上,相信了这种说法的人就有很多了。

    一些官员觉得韩冈私心太重,让大宋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另一些人则是觉得比战前不仅没有损失土地,还捞回了一个武州,也不算亏本了,而且很赚,只是话语中依然免不了要为不能赚得更多而感到遗憾。

    但为韩冈辩护的声音还是有的。

    “官军的气力已经到了极限了。负重行远,三rì而竭,九rì而亡。官军在河东数月,rìrì枕戈待旦,席不暇暖,纵使多在营中休息,又何曾能得半夜安寝?夺回代州乃是以轨道为助力,可轨道如何去得了大同?”

    “为什么韩枢密能刚到河东便于太谷城下大败辽贼,并非其有鬼神之助,而是辽贼深入河东千里,已是人困马乏。却因为得到韩枢密的消息,鼓起余力连夜南下。却为枢密挡在太谷城外。”

    “击败困顿城下的贼人就只需一羽之力。现在反过来,累的是官军,以逸待劳的是辽贼。”

    “高粱河殷鉴不远,易州之败更是近在眼前。”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般耳熟?”蔡渭细眯着眼,隔着花墙传过来的话,好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邢恕提起酒壶,一边给自己和蔡确的儿子斟酒,一边笑道:“宗汝霖在报上的原话,也就改了几个字,能不耳熟吗?”

    “宗泽?”蔡渭不屑的从鼻中哼出一声冷笑。

    那位出身两浙、却在战前游历过河东的年轻士子,自从成了河东战事专栏作者,便声名大噪。对于河东战局的分析远比他人更加几乎成了人所共仰的军事大家。

    钟离子和楚仲连的名号甚至传扬到了边陲。据说不止有一名边臣具礼延请,希望能聘宗泽为幕僚。不过宗泽都辞以学业繁忙、无暇分身。

    只是在更高的层次中,对宗泽的看法则是截然不同。

    在很多朝臣看来,京中声名鹊起的年轻谋士不过是一个传声筒,只是某个人想要在京城说些以他的身份不方便说的话罢了。

    “不过是韩玉昆养得一条好狗,名声倒是直追武侯、王猛和赵韩王[赵普]了。要不是看着韩枢密的面皮,早就把他给赶出国子监。”蔡渭冷笑道,也不在乎声音让隔邻的酒客们听到。

    邢恕抿了一口酒,啧了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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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泽在齐云快报和逐rì快报上的多番评述,对河东战局的分析可谓是jīng到。要不然也不会让那么多人信服。但他文字中的细节其实混淆了事前事后的差别,让河东的战果显得不是那么惊人。

    在战后分析出辽军的败因很简单,但在战前就判断出辽贼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同时还不惜以自身为饵——有此判断的难有此决断,有此决断的难有此判断——这正是名帅和庸人的区别所在。

    可宗泽的话并不是在贬低韩冈的功绩,而应是韩冈的自晦之道。以他的身份,不能学人自污,也只能自晦了。

    “其实何正通的说法与宗泽大同小异,不过他觉得河东方向还是犹有余力,如果再得河北、陕西配合,夺取大同并不是不可能。”

    蔡渭放下酒杯,皱起眉:“何正通?章子厚要荐其入武学教书的何去非[注1]?”

    “的确是他。”邢恕点点头。

    虽然说何去非的名气远不如宗泽,可在国子监中亦以知兵著称。刚刚崭露头角便被章惇网络入幕中,已经有动议要将他和宗泽一并推荐入武学担任教授。

    “武学教授可武职可文职,只不过白身无功受荐,入不了文班。就不知他们愿意与赤佬同列,在三班院中做个吃香的殿值了。”蔡渭嘴角扯动,幸灾乐祸的笑着。

    武学的成员并不是以武将为主,而‘使臣未参班并门荫、草泽人并许召京官两员保任’,没有品级的为入流武官,无法得到荫补的官宦子弟,甚至是白身的平民,只要有京官推荐,就能进身武学,至少得到考核入学的机会。

    但就是因为需要有京官以上的文臣保荐,使得许多有能力的底层武官无缘武学,反倒是一些无能之辈,依靠家中的背景,被荐入学中。

    纵然武学的毕业生能够被选派为小型寨堡的寨主、堡主,但有根基的将门子弟,不需要经过武学,也能升任。而没有根基的武学毕业生,也没人敢把重要的职位交到他们手中。自从熙宁五年武学重启,到如今已近十载,可陆续毕业的武学学员,在这十年间的频繁战事中,却都没有什么出sè的表现。

    “那两人偌大的名声不过是事后空谈得来,要是应敌破贼都是动动嘴皮那么简单,家严也不需要rìrì殚jīng竭虑,镇rì坐守在政事堂中,唯恐战局有所变动。……不过是马谡、赵括之流。”

    “邢恕也听说过。就是韩玉昆本人,也是在说:退敌逐寇,不在奇谋,只在用心。”

    蔡渭想了一想,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看过枢密院与河东置制使司之间往来的文书。遇贼兵当如何,守关隘当如何,行军当如何,运粮又当如何,枢密院提出的每一条条款都把战事中要注意的细节都提点到,而置制使司中的幕职官以及韩冈本人的幕僚,都要负责其中的一个部分,并给予朝廷一个让人信服的回答。

    从行军到食宿,从武器到甲胄,从寝具到医药。光是要安排十万人马的衣食住行,就能把人弄疯掉,除此之外,更还要作战。

    邢恕不比蔡渭,有个好爹和好岳父。而且他为了自己的名声,近来也少进蔡确的宰相府。所以没机会看过枢密院和置制使司来回递送的文牍,但当年西夏猖狂时,针对陕西缘边各路的防秋事宜,朝廷都是说了又说,那些旧文牍,他倒是见识过——划一指挥八,检举指挥十一,仅仅是防秋事,其所虑之处,已是无微不至。

    但这并不是枢密院授阵图遥控前线将领作战,虽然太宗皇帝和今上都喜欢玩这一手,不过在西府中,明智的重臣还是占绝大多数,都只会是指示需要注重的方向,具体的战术安排,朝廷不会干预,而是交托给前线的将领们。

    “不说这些了。”邢恕见蔡渭没有谈论这方面的兴致,便改了话题,“现在战事已了,就不知吕、韩二位,哪一位能先进京了。听说吕枢密已经在运作了。”

    “韩枢密也不输人。”蔡渭笑道,并不隐瞒蔡确私下里跟他说的话,“他可是要求朝廷移民忻代,以保河东北部早rì安定。”

    邢恕也听说了这件事。

    韩冈用不再追索叛臣为代价,逼耶律乙辛放弃对武州。河东在北线多了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河西的麟府诸州与河东本土连接得也更加紧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从此以后河东多了一个必须设重兵防守的战略要地。尤其是武州的山势走向,有很大一部分是对北方敞开了大门,实际上想要守住,其实不容易。

    要想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迁民。

    代州、忻州急需更多的移民。武州也同样需要。

    “以韩玉昆之言,忻代武到底要多少户?”

    “至少万户。”

    武州群山汇聚,真正可用的土地只有河畔的谷地,规模很小,最多也只能分设两县,甚至撤州改军的动议说不定都已经放到了政事堂的议程表上。可再小也是一军州之地,给大宋的四百军州又增添了一个成员。没有个三千户口,根本维持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

    另一方面。代州、忻州在辽贼入侵之后,人口的损失很大。不说要回到旧rì的富庶,仅仅要想恢复到旧时本州粮草自给的局面,也必须增加六七千户口。

    注1:中国古代兵书《何博士备论》的作者。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4)

    “那……”

    邢恕刚要继续问下去,就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两位官人,可要听时新的小曲儿?”

    蔡渭的脸sè顿时沉了下来,竟然让不相干的人进了自己的包房,门口的伴当玩忽职守竟到了这般地步。宰相家中规矩大,犯了错的下人自是要以家法惩治。只是火气上头后,他立刻又想了起来,门外并没有伴当守着。

    为了不惹人注意,两人特地选了不属于七十二家正店的小酒楼,虽也是外楼内院,可档次终究不高。外间多是贩夫走卒,内厢也不过是附近有点身家的居民。不过这对邢恕和蔡渭两人来说,正合心意,他们连伴当都留在酒楼外,免得给人看出破绽来。

    邢恕抬起眼,只见一个提着琵琶的老头子陪着名正当妙龄的少女站在半掩的厢房门前。

    老头子颤颤巍巍,而少女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像是祖孙多过父女。

    那少女大大方方的上前来,向蔡渭和邢恕屈膝福了一福,“两位大官人,可要听小曲儿。奴奴会各sè时新小调,秦太虚新写的几首曲子词,奴奴都能唱得来。”

    在酒楼上,席上常常会有不请自来的歌女。只是一般来说,正店的包厢不会让人随意进出。可这毕竟不是正店,管理得并不是那么严格。

    歌女的声音娇柔婉然,蔡渭不禁多打量了她两眼,但见那歌女容sè并不出众,便又收回了目光。从袖中随手掏了几个大钱,丢过去打发那一老一少出门。没听曲子本也不需要给钱,可是宰相家的财大气粗不是普通官宦能够比得上。

    七八枚大钱落得满地都是,但那名女子并没有低头去捡。她仿佛受了羞辱,双颊涨得血红:“小女子虽然在外抛头露面,可也不是乞丐。这位官人太大方了,小女子受之有愧。”

    那歌女丢下话后便不顾而去,老头子抱着琵琶急忙追在后面,出了门后才想起来要回头行个礼。

    被一个歌伎顶撞了一回,蔡渭脸sè讪讪。他可没脸摆出宰相家的威风来,传出去肯定是他没理,何况他还不可能让这件事闹起来。

    “相貌虽然不入流,这脾气倒是樊楼的。”邢恕谑笑着,顺手给蔡渭倒了一杯酒。

    蔡渭人面广,人头熟,随即接话道:“樊楼的赵宝儿,张齐齐,还有三十娘,脾气的确也都算大了。方才的那个也不输他们。”

    “终究还是比不过韩玉昆家里的那一位。”

    邢恕抿了抿嘴,“那谁能比?雍王还疯着呢。看看这个仇结得有多大?”

    邢恕说这话,顺手悄然摸了摸袖中,里面倒有两串用来结账的大钱,还有几个零散的元丰重宝,是折五大钱,还是簇新的,刚刚发行不久,就跟方才蔡渭给那名歌女一模一样。

    他现在的差事不是有油水的官职,崇文院中的校书清贵归清贵,宦囊羞涩也是实打实的,家里人口多,。实在比不上宰相家的衙内随手就丢出两个大钱。

    “不说这个了,先喝酒。”

    邢恕放下心事,与蔡渭对饮了两杯,就听见方才刚听过的声线就从隔壁传了过来。有曲有乐,的确是最新的小词。

    两人对视一笑,并不介意旁听一下不花钱的曲乐,这样一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可以放开了一些了。

    “被掳走的人口,耶律乙辛能还回来多少?”打断的思路重新接上,邢恕继续问道。

    “代州、忻州和太原被掳走到辽国的户口,能有损失的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邢恕点点头,他不是不经事的人,强盗劫掠过后的惨状也颇看过几次。区区山中强贼都已如此,被数以万计的契丹jīng骑洗劫后的代州、忻州,情况只可能会更惨。

    那些被掳走的百姓可能还算是运气好的,因为剩下的不是死于战火,就是在之后的逃难中出了各种各样的意外。

    “而且换回来肯定还要打个折扣。”美貌的女子,有才能的士人,技术高超的工匠,这些人都很难换回来,蔡渭也不瞒邢恕:“按河东那边的说法,多半不会超过五千户。”

    “是韩玉昆的密奏?”

    “嗯。”蔡渭又点点头,“韩玉昆在奏章中说,代州和忻州要三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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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说避入山中的人户有不少吗?”

    蔡渭嘿的一声嗤笑:“都不会超过三千户,而且没一家不用披麻戴孝的。”

    “韩玉昆此前好像是上奏说,要重新河东版籍,并五等丁产簿。”

    “好确定户绝田的数目,用来安置移民。”蔡渭接着道。

    邢恕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可是桩难事。”

    战前的代州,不算近两万各自拥有家庭的驻军,都有三万民户;忻州虽小,民户也近两万。三千户在其中只占了小半。何况这些民户,没几个能达到户均五口的平均线。也就是说,实际拥有的人口比正常的要少得多。

    在诸多土地的原主阖门死难的情况下,重新分配无主土地成了忻代两州的当务之急,韩冈早在屯兵忻口寨时,便安置难民在忻州去就地补种口粮。现在也只不过是之前的延续和深入罢了。

    不过这一件事,其实已经超出了韩冈的职权范围。置制使是军事方面的临时差遣,之前能够允许置制使司插手地方政事,也仅是因为忻代战乱未止,韩冈以宰辅的身份权宜行事罢了。现如今,兵戈已止,置制使司再干预政事,就很难再说得过去了。

    “……记得昔年蜀中大旱,韩忠献曾为益、利两路体量安抚使。”邢恕低头考虑了一阵,然后说道。

    “正是如此。”蔡渭一击掌,笑道:“家严也是这么想的。”

    韩冈现在的差事的确不能署理民政,既然如此,蔡确就像干脆顺水推舟弄个新差遣给他,随便找个名目,比如体量安抚使什么的,加个大字也行,体量安抚大使,

    韩琦曾经受命体察并救治过蜀中的旱情。这个就是先例。有先例在,安排韩冈这等重臣,便有了名目。

    相比下来,吕惠卿就比韩冈好安排多了。

    只要保持宣抚使的名号,直接让他来治理陕西。宣抚使军政皆可理会,吕惠卿手中的权柄虽大到碍眼,可照规矩做事就不会有越权一说。

    要酬奖吕惠卿的功劳,一个宰相之位是少不了的。不过若是能晾上几rì,却有很大的机会寻他个错处,让他的宰相梦再拖上个几年。

    当然,如果脸皮厚一点,拿着曹玮平南唐的旧事,几百贯赏钱也就打发了,回来后照样只能做枢密使。

    只不过要说动皇后拉下脸来,难度肯定要比让她从国库中掏个两三百万贯出来,或是给一个宰相的位置还要高。而且皇后也不可能只让吕惠卿回来,将韩冈留在外面。

    政事堂想要厚此薄彼很难得到皇后的同意。皇后不画押、不盖印,就是有王安石这名平章军国重事在,也奈何不了。

    那么蔡确到底想要让自己做什么?邢恕翻来覆去的想着,忽然一道灵光闪现:“是要让吕吉甫去河北顶替郭逵?”

    蔡渭神sè变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笑容。

    邢恕现在依然在司马光门下,奔走在两京之间。在洛阳,他的名声都还不错。是许多旧党元老所看好的的

    旧党是不可能退出朝堂的,只要南北之争犹存,主要成员皆出自南方的新党就不可能将北方的士子给整合起来。

    有人,有势,旧党纵然在两府中失去了位置,可在中层,依然不输给新党。尤其是在京朝官的序列中,旧党及其同情者的人数是要远远超过新党。只是多在地方,而难以在朝中立足。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上没有宰辅统率,下则是在国子监中学习三经新义的太学生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旧党免不了要分崩离析。

    邢恕眉头皱了半天,正想要开口,外面呼的一阵喧闹,正是在门前的大街上。将他的话给堵住。

    一名骑士穿街而过,身后飘起的旗帜上书写着墨迹淋漓的捷报。很难有人能看得清那一晃而过的文字,但露布飞捷的信使都会在穿过市镇时,向人群散播大捷的消息。

    随着外面的议论渐起,邢恕和蔡渭终于了解到了到底是哪里又传来了捷报。

    “王都监大破高昌?”

    “王都监是谁?”

    “高昌……高昌又是哪里?”

    “是西域吧,芝麻大的小国。”

    “还不及辽国腰上的一根汗毛粗。胜之不武,赢了也好意思叫大捷?”

    “好歹是西域,走过去不容易啊。”

    隔墙的议论仅仅持续了几句,喧嚣声便重新响起,唱曲的依然唱曲,弹琴的继续弹琴,并没有因为这一道来自于西域的捷报而受到影响。

    如果这一回王舜臣的捷报出现在宋辽开战之前,当还是能够惹起相当程度的关注。但现在,远在天涯的胜利,相对于宋辽两军数十万大军交战的激烈,未免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看外面的动静,似乎连成为酒桌上议论的话题的都远远不足。

    蔡渭打了个哈欠,转回头来问邢恕:“刚才……说到哪儿了?”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5)

    大宋官军业已完全退出了朔州,辽国占据的代东诸寨堡也只剩最后的一座瓶形寨尚未交还。

    只要再过两天,自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最为严重的一次‘冲突’终于可以说是结束了。

    澶渊之盟依旧执行,该给的岁币一如既往,除了国界线有少许变化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只要对时事稍有了解,就知道最大的变化出现在哪里——一直以来,都存在于大宋军民心中的对北方邻国的畏惧之心,在这一次的‘冲突’中已然烟消云散。

    下一次的战争,再也不会发生在大宋国境之内,而且也不会太远了。

    一路过来,从边境军民的表情上,折可大很清楚的确认了这一点。没有因为辽军的肆虐而感到胆怯,对北方的强盗,他们只有痛恨,和报仇雪恨的决意。

    折可大一路纵马飞驰,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从神武县赶到了代州。跳下马时,差点没站稳脚。扶着马鞍,双腿都在哆嗦。

    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也吃不住一天半中仅仅休息三个时辰的旅程。要不是怕耽搁时间,他也不会跑这么快。

    三千一百三十九名民夫,此时正在武州东侧的古长城上修筑新的寨堡。那里是武州朔州的交界,同时也是宋辽两大帝国的新国界。

    折可大在那里亲眼确认主堡的地基被夯筑而起。当他离开的时候,修建在大黄坪上,暂时以此为名的大黄坪堡的外墙,已经与他的腰部平齐了。如果rì后朝廷有心,应当会给这座寨堡一个更好听点的名字。

    尽管麟府军的主力依然留在武州以威慑辽人,不过他的父亲——折家的家主折克行已于三rì前率领四百子弟兵返回了府州。

    在折家军离开河外老家的时候,胜州、丰州等处备受sāo扰,有一部分是阻卜人,也有贼xìng难改的黑山党项,虽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但事后的惩罚是绝对要他们记到下辈子了。

    离开的时候,折克行和声和气的笑说着,那样的笑容,让折可大他这个做儿子的看了都心中发毛。

    希望他们下辈子真的能记住这一次的教训,因为他们这辈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折家家主对敌人向来毫不容情,尤其这一次,还犯了他的忌讳,竟然敢太岁头上动土。

    不过也是看穿了这一回辽国已是jīng疲力竭,一时无力再对偏远边境保持控制,只要快进快出,不用担心会有太大的反应。另一方面,韩冈对此也已经当面许诺,会为整件事负责。韩冈的信誉有口皆碑,既然他愿意负责,那还有什么理由畏首畏尾?

    为即将重新轮回的无知之辈默念了两句阿弥陀佛,折可大昂然进入了代州州衙。但他要禀报的对象并不在代州城中。

    ……………………

    田腴正在屋中。

    老旧的厅室闷热难耐。敞开的窗户中没有多少凉风吹进,倒是窗外老槐上无休无止的蝉鸣一刻不停的传入厅中。让人听了之后,心中更添了一份燥热。

    但田腴看着他手上的书信,全神贯注,对噪音充耳不闻。

    原本有些富态的他,现在连双颊都凹陷了下去。旧rì曾被戏称为名副其实,如今却是名不副实起来。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在河东经历了漫长的战争,来自家乡的书信一下子到了三四封之多。

    田腴除了做事,平rì里都是手不释卷。早上在读书,中午在读书,下午还是在读书,到了夜里,依然在读书。气学的弟子中论起广博,他能排前三。所以韩冈才会请他去编写蒙书——识字课本的关键不在jīng深,而在广博。什么都要说到一点。

    也只有今天,收到久违的家信,他才把手上的书暂时放在一边。

    在田腴收到的几封信上,除了问平安、报平安,说些乡里、家里的琐事,就是关于他的子女。田腴成亲早,娶妻生子后方出来游学。长子快满十六了,在乡中的妻子准备让他出来跟随田腴左右,即表示孝心,也是开拓眼界,增广见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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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是在田腴还没有跟着韩冈来到河东的时候,他肯定会写信去拒绝。但如今,倒是要好好考虑一下了。父亲做官,儿子跟随左右,这是官场上很普遍的事。他也觉得该培养一下儿子了。

    三字经在世间流传渐广,作为作者之一的田腴名气也大了起来,不过官运和名气是两回事。在来河东之前,他不过是一个没品级的学官。哪里有照顾儿子的余力。直到这一回,为前线的大军组织粮秣运送,他才越过了龙门,登上了飞黄腾达的阶梯。

    “田参军,你可让俺好找。怎么躲到偏院来了?”

    院中响起了折可大的声音,田腴放下书信,起身相迎:“枢密不在。章质夫跟着走了。其他人各有各的事。也就剩我在这里守着了。就贪图着偏院清净点。搬到这里来了。”

    清静?

    折可大想着蝉鸣正噪的院落中张望了一眼,知道是田腴做人小心。笑说道:“看来参军真的要做百里侯了。枢密留参军下来坐镇本县呢。”

    “哪有那么简单。”田腴摇摇头,谦逊的说道,“虽承枢密看重,但整件事还难说得很。”

    “参军,且不说朝廷会不会驳枢密的面子,就是驳了,也肯定要在哪里给个补偿。”

    田腴笑着拱拱手:“且承吉言,就看朝廷的了。”

    后勤之重,实重于泰山,田腴战后论功,并不在众将之下。衡量才干,酬奖功劳,韩冈已经让他暂时署理雁门县政务。知县是百里侯,全国也仅有一千五六。边郡要地的知县,属于第二任知县资序,正常情况下至少是朝官一级才能担任。不过忻代之地新遭劫难,雁门县的户口只剩千余,已经是标标准准的下县。在主张撤并州县的王安石主政下,要不是雁门县的战略位置过于重要,肯定要被裁撤了。这样的小县,京官也勉强做得。何况田腴功劳足够、能力足够,差得只是官阶和资历。不过那就是不确定的原因所在了。

    朝廷之后让不让田腴转正,成为雁门知县,这还很难说。但田腴的本官官阶至少已经是京官了。rì后考上进士,并积累年资升任朝官,便是气学一脉的中坚力量。纵不及新党新学在朝中的风光,可在关西或者河东,还有广西,陇右,气学弟子的机会都不会少到哪里去。

    “参军,枢密到底去了哪里?”与田腴几句寒暄后,折可大坐下来问道,“真的已经去了瓶形寨?”

    “枢密昨rì就走了。你可回来迟了。”

    官军都撤离了朔州,依照和议,就该辽军将代东的寨堡还回来了。代东诸寨,现在就剩一座瓶形寨,韩冈亲自去接收,也是在情理之中。那是最后一座寨子了。待辽贼还了瓶形寨之后,就该交换俘虏了。但折可大收到的消息,韩冈要明天才走,所以他才会赶回来。只是方才在衙中拉着胥吏一打听,才知道已经走了,只是具体原因还得问田腴。

    “不是说明天才出发吗?”折可大悻悻然的问道。早知道韩冈会提前出发,他也没必要这么赶回来了。

    “因为有贵客来了,枢密不好不出面。”田腴上上下下打量了折可大几眼,见其风尘满面,一脸倦容,知道他是兼程赶来,安慰道:“这一路受累了吧。”

    “还好。”折可大摇摇头,追问着:“到底是什么贵客?要劳动枢密提前出发。难不成是耶律乙辛亲自来了?”

    “怎么可能?!”

    “参军,那些礼物已经造了册,收入库中了,可要再查看一遍?”

    “什么礼物?”田腴的话被打了个岔,折可大见一名小吏递了单子上来,随口就问道。

    田腴仔细看着手中的文牍,先打发了小吏出去,然后才对折可大说道,“这倒是耶律乙辛。是他送来的礼物——给枢密的。”

    “耶律乙辛的礼物?!”折可大心中一跳,“枢密当真收下了?!”

    “枢密说了礼尚往来嘛。没必要拒人千里之外。”田腴笑道,“耶律乙辛送的礼由枢密代天子收下,等送到京城后,让朝廷去想怎么回礼。我们就不用费神了。”

    折可大笑了起来:“枢密果然还是提防着耶律乙辛那老贼……不过耶律乙辛那边,面皮上恐怕就有些不好看了。”

    “枢密说了。他不是羊叔子,耶律乙辛也不是陆幼节。既然缺乏对彼此的信任,还不如就光明正大的表现出来,何须遮遮掩掩?”

    陆抗【字幼节】与羊牯【字叔子】的故事,折可大读书时曾经听说过。西晋之初,东吴都督陆逊之子陆抗与西晋大将羊牯各自领兵对峙在荆州。虽互为敌将,但陆抗赠羊牯以酒,羊牯回陆抗以药,两人皆是毫无疑心的饮用、服用。如此淳淳君子之风,让后人也为之欣羡不已。

    只是韩冈完全不信任耶律乙辛,与其猜测他的本意究竟是好心还是恶意,还不如明白的告诉他‘我不信任你’来得痛快。

    “枢密做事果然痛快!”折可大拍着腿,韩冈的行事作风实在很对他的胃口,“其实耶律乙辛哪里还会在这时候让枢密不顺心。还是讨好的意思居多。”

    “管他到底是何意,照规矩来就是了。”

    折可大点了点头,话又转回来:“那枢密提前去瓶形寨,到底是为了哪个贵客。”

    “张孝杰……嗯,应该叫耶律孝杰。”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6)

    ‘天气真是糟。’韩冈心里想着。

    夏rì无云的晴天,这是最不适合出游的天气之一。

    炽烈的阳光将身子晒得滚热,脑门都发烫,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这样的天气,韩冈还要陪客。而且作陪的对象还是一个男人,这真的很伤士气,韩冈本人也是没jīng打采。表面上虽看不出来,心里却只想着早点吧客人打发了,自己好去补眠。

    只是张孝杰的jīng神似乎很高,兴致高昂的在韩冈的作陪下,在瓶形寨的城墙上散着步。晒着如同炉火一般**辣的太阳。

    战争已经结束了,差事也已交待得差不多了。之前韩冈受命与辽人谈判,在和议达成之后,当然也就没有了与使者打交道的权力。

    可韩冈还是光明正大的款待张孝杰的到来,他都到了这个位置,需要避忌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凡事依着本心就行了。

    何况张孝杰的任务是主持辽方交换战俘的行动,韩冈也只想等着他舒心了为止

    礼物是规矩,韩冈不差这点收入。而接待客人则是人情,以张孝杰的身份,他也该出来接待。总不能东顾忌西顾忌,没得显出小家子气,在辽人面前丢了汉家的脸。

    “都夏天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张孝杰绕了小小的寨堡一半多了。

    这座营地在代州城破之后不久便落入了辽国的手中,直到现在才还给大宋。虽然不是家乡,但张孝杰还是对失去了这座城寨惋惜不已。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韩冈笑说着,“无论地位的高低大小,时间的长短都是一模一样的。”

    “枢密说得是。”张孝杰不愿意拽文,觑了个空,指着前方城下内侧的位置,那里有一篇空地,而且似乎正在举办者什么活动,“那里是做什么的?”

    “是校场。”跟在后面的章楶代韩冈给出了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走近了一点,终于能看清楚校场上的活动。

    烈rì炎炎,毫无遮挡的校场如同烤炉一般。但校场上并不空旷,一群士兵正张弓搭箭,习武演shè。

    进驻这座城池,被预定驻扎此处的军队只用了一天安顿,然后便开始组织士兵训练。正常情况肯定不会如此,巡逻内外是正常的,但训练就不一样了,打扫营房还来不及呢。

    也不知是不是韩中信故意拉了人过来表现一下。只是有些表面文章,的确也是必不可少的。总比空荡荡的校场外,一群士兵躲在树下乘凉,或是大包小包的提着行李在营房中乱作一团的要好。

    两人立足的地方就在校场左侧上方,视野范围好得让人惊叹。

    上场的士卒表现出来的箭术都不错。三十步外的shè击,基本上都能上靶。虽然从城墙上的角度看不太清楚细节,不过听着校场上不时传来的叫好声,shè中靶心的次数也不少。

    其实论起步shè,辽人也不一定能跟宋人相提并论。汉家最重视的就是箭术。三十六般兵器,弓为第一,十八般武艺,shè术居首。

    关西、河东、河北遍地的弓箭社、忠义社,尤其是在保甲法推广之后,那些主持保甲法的地方官员,为了在冬季校阅时有个好评价,总会想方设法挑选出擅长shè术的保丁来。在军中,情况也差不多,都是极端重视远程兵器。

    韩冈的箭术出众,在满朝的文官中或许能排进前十,甚至前三。而跟他一样习练shè术的官员中,技术水平都是一流的也为数不少。但终究比不过真正以此为生的职业人士。

    顶着太阳仔细的看了一阵,张孝杰转头回来对韩冈感叹道,“想不到贵军中有这么多善shè之士。”

    “演练而已,上了阵能有一半的实力就不错了。见笑了。见笑了。”韩冈不介意自曝其短,反正张孝杰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枢密当时能更胜一筹吧,听闻枢密箭术,不亚于当年的小陈状元……”

    小陈状元就是陈尧咨,其兄陈尧叟也是状元,只是早上十几年。陈尧咨的箭术在宋辽都很有名,欧阳修还写了一篇《卖油翁》,拿着他的箭术,借卖油翁之口来说明熟能生巧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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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不觉得自己能在箭术上与陈尧咨的水平相媲美,他的水准比王舜臣差得多,胜过他的武将数不胜数。所以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梁武帝赞谢宣城【谢脁】,道其诗三rì不读,便觉口臭。这箭术也相仿佛,三rì不练,手便生了。韩冈已经不知有多少个三rì没有拉弓shè箭,哪里还敢自夸箭术。”

    韩冈这般谦虚的话,让张孝杰哈哈笑了起来,“枢密不练,都已经力挽狂澜,要是练了,恐怕南北无人能挡了。”

    “张相公说笑了。弓马于你我,不过是强身健体之用。当真轮到你我挥刀拉弓的时候,也就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了。”韩冈转身对着张孝杰,仗着过人一等的身高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张孝杰:“相公怎么突然提起韩冈的弓马之术,难道有邀请韩冈会猎之意?”

    韩冈的会猎自不是本意,而是开战委婉的说法。辽国好不容易才达成了和议,怎么也不能立刻就翻脸。就是想动手,也会留到耶律乙辛把国中安定下来再说。

    张孝杰没想到韩冈的脸翻得这么快,一句话不痛快立刻就劈面打上来了。

    要是过去,宋人何曾敢叫嚣开战,可韩冈现在提起会猎,却让张孝杰怎么也不敢接口。

    “枢密也有心会猎?”他笑容可掬,“天下猎鹰,以鄙国的海东青为最,非是鹞子可比。若是枢密喜欢游猎,孝杰此处倒有一对海东青相赠。”

    “相公有心了,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想必那对海东青是相公心头上最爱的东西,韩冈如何能夺君所爱?”

    张孝杰故作无知,不敢硬顶,韩冈也不为己甚。张孝杰在辽国的身份并不在自己之下,眼下更重要的是交换俘虏,迎回被掳走的百姓,也没必要弄得针锋相对起来。

    张孝杰又是哈哈两声笑,算是将方才的事给了结了。也不敢再去纠缠之前的对话,忙换过话题,“听说枢密身上还有一个编修药典的差事。”

    “的确,是天子所命。连书名也是天子所起——本草纲目。”韩冈直言道:“编修药典,韩冈受命于天子。河东事若了,也就可以回去修书了。这一回,耽搁了不少时rì,要补回来,不知又要多少时间。”

    张孝杰干笑了两声,韩冈等于又是一棒子,只是他还有求于人,根本不好还手还嘴。

    “南朝人文荟萃,枢密编修药典亦可谓是医家盛事,想必很快便能建功。反观我北朝,霜刀风剑磨砺出的男儿能耐苦寒,只是病症多出。当初,南朝赠以种痘法,鄙国上下感德甚深。如今两国误会已了,重修旧盟,若南朝能赠以医书,鄙国上下必感激涕零。”

    “仅仅是医书?”韩冈笑问道。

    “农、工二事的书籍,亦是鄙国所yù。”张孝杰眼神灼灼,他却不要儒家经典。

    能成为一个文明的基础,儒家经典其价值和意义绝不是几本书和一个学派那么简单。意识形态虽虚无缥缈,却是一个国家的基础。

    三纲五常,在后世是被抨击声讨的对象,但在这个时代,代表的是稳定的上下秩序,那是中原王朝立国的根基之一。

    在这个时代,确立了国家的根本,随之而来的便是立文法,也就是设立统治制度。一旦订立了文法,就代表了国家的成形,威胁xìng将大大增强。当年王韶意yù讨平河湟众羌,也曾以木征将立文法为明面上的理由。

    不过,对于辽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早就已经有了符合实际的制度,国家建立的时间更为长久。不过即便如此,辽国立国的两只脚,其中一只也还是儒学。

    异族政权之所以难以延续得长久,就是因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无法配合得上。辽国分南北官制,正是符合农耕、游牧同为国家根基的现状,故而能享国长久。

    根基太深,地盘太大,这就是辽国的特点。对于这样的国家,想要做个一战而胜的美梦,那是完全不现实的。想也知道,不能随随便便就给敌人加强实力的机会。

    “农工二事的书籍,只要贵国有心搜集当不难得到,何须韩冈涉足。”

    韩冈一推干净,张孝杰微微苦笑,“农工之书不能给,那医书呢?”

    韩冈这一回则放开了一点:“医者父母心,原也不当分内外。何况当时两国盟好,自无不允之力。”

    “多谢枢密。”张孝杰向韩冈行了一礼,真心实意,不带半点作伪。

    “不敢。”韩冈侧身避了一避,而后问道,“不过听闻贵国连chéng rén也开始种痘了?”

    张孝杰不知道韩冈为什么突然会冒出这一句。

    “种痘法之前,纵使是贵胄之家,子女亦只能是十存三四。如今就算是平民,家中能安然长大的子女好歹也能是十之五六了。”张孝杰向着韩冈拱了拱手,“此皆是韩枢密之功。”

    并不是我的功劳啊。

    对于依靠后世的常识得到的名声,韩冈从来没有自傲过。那并不是自己的东西。可以当做工具来利用,但要拿来自我满足,或是享受他人的赞许,韩冈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

    “纵然没有韩冈,rì后也会有人找到如何免疫痘疮的方子。”韩冈说的无比的真诚,“韩冈今rì也不是想自吹自擂。种痘法今rì可为韩冈之功,rì后却不免要为韩冈之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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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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