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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7)

    张孝杰眨了眨眼睛,疑惑起来:“枢密此话何意?”

    “其实原因方才相公已经说了。过去贵胄家中,子女能chéng rén只有十之三四。而如今庶民家中亦是十存五六……“这不仅仅是种痘法的功劳,也是因为卫生保健制度也随着种痘法一并传播了出去。在医疗卫生水平高的地区,连着好几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已经很常见了,”一对夫妻到最后,子女往往能有四五人成年。“

    张孝杰沉吟着,“枢密的意思是长此以往,天下的户口会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会多到养不活的地步?”

    草原上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部族中的人口多了,就必须打出去。要不出去抢地盘,光靠旧有的草场和水源,到最后只会饿死。可有些小部族人口增加了,却还是斗不过附近的大部族,要么举族迁移到水草丰茂的地方,要么就是干脆分家,让一部分部众离开,自谋生路。

    不过那只是小部族,换成如大辽这样的国家,未开垦的土地,没有开辟的草场不知有多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哈哈,枢密实在是太多虑了。天下这么大,再多的人口也能养得活啊!纵然会有,那也是几百年后了。枢密乃是当世大贤,熟读经史,应该知道中原何曾有过三五百年的太平!“

    一场改朝换代的大乱下来,死多少人都不足为奇,土地肯定都会空下来的。

    “不是几百年,而是三五十年啊。贵国幅员万里,不下皇宋,人口却只有皇宋数路,当然不用担心。但皇宋疆域之内,适宜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剩多少了。人总是要吃饭的,可不会管土地够不够。难道能跟肚子讲道理,让人心甘情愿的饿死吗?”韩冈知道张孝杰想得通这个道理,“为了养活生民,就是蛮荒之地也要并吞。难道相公以为皇宋近年来开拓荆湖、平定南交,只是为了彰显国威不成?”

    张孝杰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板着脸听着韩冈已经锋芒毕露的威胁。

    “那时候,还没有种痘法。现在情况只会更坏一点。如果不能得到更多的土地来养活增加的人口,百年之后,世人提起韩冈,便是致乱天下的罪人啊。”

    要不是说话的人是韩冈,而且还是就在韩冈身后亲耳听见,章楶肯定会认为那是哪个疯子发病时说的鬼话。只是韩冈透露的内容,以章楶的才智很容易便能理解。

    婴幼儿死得少了,人口当然会剧增。现在因为种痘法推行时间还不长,一时还看不出来,可十几二十年后,出生的人口将会远大于死亡的人口,每年都要多出几百万张嘴,就等于需要增加上千万石的口粮。而补充这么多口粮,便意味着数以百万亩计的田地。

    出生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章楶自幼便对缺乏田地的结果有着最为深刻的认识。在福建的很多地方,每年被溺死的新生儿不计其数,不为他事,仅仅是因为养不活。纵然被很多人诟病,历任地方官屡屡下令,但也无法禁止。

    人口飞速增加,要么是更大规模的溺婴,要么是就是放弃种痘法,使得人口增速减缓。从儒者的角度来看,这么做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那么为了大宋能千秋万代,就必须要找到能够安置新增人口的办法。

    要让更多张嘴吃饱饭,就需要有更多的土地。中原诸路,能利用的土地基本上都用上了,剩下的也只有围湖造田,伐林造田,或是从山上坡地开荒的办法了。

    可随着大宋的疆域逐步扩张,尤其是对西北河湟、荆湖两路及南方交州的吞并和开发,使得大宋朝廷又多了一个选择。

    张孝杰眼神yīn冷。他此前绝没想到。纵然达成了和议,韩冈的心中依然是想着战争。

    而且这不是韩冈一人的态度。就算没有韩冈,不论是谁在台上,只为了大宋的稳定,也必然要采取向外拓张的政策,那是形势使然。

    不过他的神情很快就又缓和下来,韩冈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之后必有转折:“枢密这是在提醒孝杰,rì后宋辽必有一战吗?枢密真可谓是仁人君子了。“

    “相公当是知道韩冈这番肺腑之言的本意。“韩冈看得出来,张孝杰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其实大辽完全没有必要与皇宋为敌,皇宋也无意与大辽为敌。这个世界很大,远比现在所说的天下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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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时yīn阳家有大九州、小九州之说,枢密可是说的此事。”

    张孝杰好歹读过《史记》,知道在其中的《孟子荀卿列传》中有‘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的话,不过这不是儒家两先贤所说的话,而是yīn阳家驺衍【也作邹衍】。

    “诸子百家,虽惟儒最正,但其余各家也必有其理,若全然是谬谈,如何能流传?rì常所谓的九州,中国之地,乃是大禹分赤县神州为之。‘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在此九州之外,又有如此九州者九。”

    “那不是中国仅有天下的百分之一多一点?”

    “贵我两国加起来倒是能有五十分之一了。”

    “的确是够大的。”张孝杰点点头,似是同意,心中仍是不以为然。

    世界虽大,诸国万邦数不胜数,可哪一家有宋国富庶呢?大辽的疆域虽广达万里,可多是贫瘠之地,哪里能与中原相提并论。不捉肥羊,难道还捉只剩骨头的老鼠吃吗?反过来想,在宋人的眼中,南方的瘴疠之地,又怎么比得上北方的故土?那同样是能养活上千万人的肥沃之地。道理是相通的。

    韩冈自然知道张孝杰言不由衷,辽人心中的想法本来就是很明确的。

    “不知相公知不知道,土地肥瘦程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尚书•禹贡》中曾经评论过天下九州土地,最好的是雍州,‘厥田惟上上’,而最差的则是扬州,‘厥田惟下下’,也就是如今的江南。”

    《尚书》是儒家的根本典籍,张孝杰当然也读过这本经书,还记得《禹贡》中的内容,他点点头,“沧海桑田不外如是。”

    江南富庶,在北国的眼中,只比黄金铺就的开封差上一点。而东京的繁华,又是江南的税赋支撑起来的。

    “不然,其中有天地之功,更有人之力。”

    “枢密何以如此说?”

    “几千年来,汉家青史不绝,不曾闻江南有过遍及一州之地的海退地陷。而泰伯南迁,永嘉南渡却是史笔凿凿。”韩冈抬手指着南方,“数以亿万记的汉人将原本的瘴疠之地变成了现在的沃土。使得开封饮食皆仰赖江南供给。”

    张孝杰明白了,但他不信:“从瘴疠到富庶,用了几千年啊。”

    “顺其自然就要几千年,如果从头开始就一心拓殖,也就数十年之功。交州瘴疠之地,新服之土,如今亦已是粮赋百万石的望州了。”

    交州的情况很特殊,以奴隶种植园经济为主,田赋按亩计取,数量不少,但人丁税就很少了,至于商税,因为交州几乎是只出不进,过、住两税的数量也只是普通军州的水平。但张孝杰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点的,韩冈也不会说明。

    韩冈顿了一顿,双手交叠起来,然后说道,“韩冈有一句想要转托张相公传给贵国尚父,俗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尚父的近忧毕竟只是癣癞之疾,以尚父之能,想必很快就会解决。但rì后的隐忧,却没有那么简单。也要为儿孙们想想。如果有可能,你我兄弟之邦携手起来岂不是更好。”

    张孝杰走了,韩冈的话让他变得心事重重。大辽暂时不用担心土地不够用,但宋国的情况,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韩冈的话中虽没有半句威胁,却从根本上说明了宋国未来开疆拓土的必然xìng。那不是通过说客,或是几场战争的胜利就能了解的对手。一旦宋辽为此交战,很有可能将会是不死不休的结果。到了那个时候,面对人口更多,也更加好战的南朝,辽国要考虑的,恐怕不是求胜,而是自保了。如果能够让宋国将注意力转向其他方向,对大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那就需要耶律乙辛的配合了。韩冈今天的这番话,当也是这个意思。

    章楶的心情则同样起伏不定。

    韩冈的一番话其实已经将他rì后主政的目标给公布了出来,他同样是要开疆拓土,而不是内敛自守。但不是因为好大喜功,而是为了生存。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不会跟辽国为了幽云之地厮杀,因此而耗尽国力。而是会从田地更多,也容易下手的地方拓展国土,以养活更多的大宋子民。

    “枢密的眼光之长远非吾等所能及。现在想想,也的确如此。人口rì繁,迟早有土地用尽的一天。为了大宋百世万年,开疆拓土也是无奈。”章楶言出由衷。要是耶律乙辛能听进去就好了,免得他总是疑神疑鬼,而大宋的北方边境也就可以轻松一点了,“想必辽国的尚父殿下,也会仔细考虑枢密的话。”

    韩冈摇摇头,章楶看似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有句俗语不知质夫听过没有?”

    “什么俗语?”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章楶闻之一愣,放下手中的茶杯,倾身向前问道:“那枢密今天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都不是……”韩冈摇摇头,“我是公冶长啊!【注1】”

    注1:公冶长。孔子的学生兼女婿,七十二贤人之一,传闻其能与禽兽语,乃是孔子弟子中最为jīng通外语的人才。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8)

    流水声渐渐大了起来,官道前方的视野也开阔了,宋辽两国的边境正近在眼前。

    前方道路旁的一处高坡上,是隶属于瓶形寨,位于最前沿的一处烽燧,也就是俗称的烽火台。

    方方正正的烽燧,地基的位置比下面的官道就要高出近十丈,再加上烽燧本身的三丈高度。站在台上居高临下,不仅能直接观察到辽国国境内的动向,甚至还能作为阻敌的据点,阻挡来袭的辽军一时半刻,为后方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烽燧下是守兵烽子们的营房,就是两间土坯的屋子,围着屋子和烽火台有一圈不算高的土墙,但在上坡来的道路那一段处特别加厚加高了几分,已经类似于一些边境村寨周围的土围子了。

    再往下的道路边,还能看到一座草房的地基,那是军巡铺。从瓶形寨出来的逻卒在国界上一圈绕下来,都会走到这里。在太平时rì,肯定也会供往来的客商歇歇脚,喝水吃饭。

    河东边境城寨外围的烽燧,只要靠在官道边,多半如此。七八个人一队,驻守在这一座烽燧中。同时照看着路边的递铺、巡铺。

    不过这座烽燧,现在没有士兵在上面看守,空荡荡的,几条竖起的旗杆也看不到一面旗帜。烽燧的一边外墙上残留的箭矢,密得像是刺猬的后背。

    “神臂弓。”音量极低的喃喃自语,除了韩中信本人,没第二人听得到。

    入寇的辽军得到了代州的武库,烽火台中的守军,要面对的便是自家出产的强弓硬弩。墙上那甚为密集的箭矢痕迹,看不到几根长箭末端的翎尾,正是神臂弓shè中后的印记。

    投降了的瓶形寨上看不到战斗后的痕迹,而这一座边境上的烽燧,却明显的经过了箭雨的洗礼。辽军从代州攻来,逼降了瓶形寨的守军。这一座小小的烽火台却没有降。

    韩中信世居关西,上溯三代都没跟辽人有过瓜葛。只是眼前的这座屹立在边境上的烽火台,让他想起了位于关西边境上的老家。

    眼神不知何时已变得寒如冰雪。从残留下来的痕迹上,韩中信甚至可以分析得出,辽军和烽火台守军之间攻防战的大概步骤。

    先是路边的草棚给烧了,然后辽军下马,沿着坡上的小路向上佯攻——嗯,韩中信摇了摇头,在之前,辽军应该是派人劝降过,只是被拒绝了……

    烽火台的惨状,再一次挑起了韩中信对蛮夷的憎恨。自幼生长在陕西缘边地带,家中多少长辈死于党项人,亲眼看见的暴。行不胜枚举,对西夏的痛恨早已融入了血脉里。契丹、党项都是蛮夷,所作所为也都一般无二。

    “巡检,快到地头了。”

    “什么?……”韩中信闻声转过头来。

    韩中信奉命领了一个指挥的马军,一路将张孝杰送到了国境边。不过张孝杰身边的护卫队则有五百骑。兵力甚至超过了送行的宋军。

    一路过来,不过十数里山路,但近四百宋军骑兵人人悬着一颗心。好不容易国界就在眼前,可韩中信却完全没有停步的意思。亲兵连忙驱马上前来提醒他,免得大军误入辽国国界,又闹出乱子来。

    只是猛然投过来的眼神,让亲兵不寒而栗,不知是自己哪一点惹得韩中信发起怒来。

    “巡……巡检……”

    亲兵声音越来越小,偌大的汉子在马背上都缩成了一团。

    韩中信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吩咐了那亲兵一句,便又抬眼看着前方。过了这座烽火台,前面的官道将会转进一条横谷,向东南拐过去便是辽国的地界。

    韩中信轻提了一下马缰,胯下的老马很聪明的一下就放慢了速度,然后整支队伍就停了下来。

    差不多要到此为止了。

    “多劳将军相送。”张孝杰笑意盈盈,向韩中信遥遥拱了一下手。

    韩中信神sè冷淡,回了一礼。“奉命行事而已。”

    久随韩冈,他对这些高官显宦已经有了足够的免疫力,对辽人的高官更是心中憎厌。不会因为一拱手就改变了看法。

    张孝杰身居高位多年,阅人无数。护送或者叫做押解的自己回国的韩冈的心腹人,他心里的想法,仅仅瞟上一眼就能看透到肺腑。

    韩中信表情中的憎厌,是在太过明显。那并不是简单肤浅的对北方死敌的痛恨,而应是有着抹不开的血仇才会用那等狼一般择人而噬的yīn狠眼神看人。

    张孝杰心知有些仇恨是无法化解的。不过他并不怕小卒子的仇恨,就是高官显宦、甚至皇帝的仇恨都没什么。

    仇恨可以消磨,恩情可以忘却,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念头,正常人中都不会短少。

    韩冈的话,捅破了虚假的安全感和稳定感,只要他所说的一切被世人所认同,那么南朝的对外战争将会再一次掀起**。一个不好,就会把整个大辽都给卷进来。

    原本张孝杰就是以交还瓶形寨为借口来见韩冈一面的,现在韩冈“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让他不敢久留,要尽快赶回去向耶律乙辛禀报。

    在他看来,辽宋两国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对待韩冈这番话的态度上。

    ‘很危险,要是能够早rì解决就好了。’张孝杰暗暗地想着。

    像韩冈这样能力威望都不缺,对己方的士卒和百姓还有极大威慑力的敌国宰辅,终归是不要再留在南朝的朝堂中,这样对大辽是最为有利。

    之前他与耶律乙辛及萧十三等国中重臣议论南朝的宰辅,给韩冈的评价是最高的。

    其余宰辅:王安石很麻烦,但毕竟年纪大了。年轻一辈的宰辅中,以吕惠卿、章惇、韩冈最为知兵。

    吕惠卿新近收复了兴灵,而韩冈更是在河东再一次证明了自己。以才干论,他们两人是出类拔萃的。章惇就差了一筹,毕竟他只在南方有过经验。

    至于其余宰辅,如蔡确、曾布之流,不过是吕夷简、韩琦之辈,勾心斗角有能耐,遇上军事都懵了。富弼因其曾经出使大辽而备受称道,但他所做的是三十万银绢的岁币升到了五十万,而早在他之前,签订了澶渊之盟的曹利用难道就比他差了吗?不过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罢了。

    依耶律乙辛和张孝杰之前的看法,只要不是韩冈或是吕惠卿主政,就不会有战争。就是有战争,如果不是能力出众的统帅,也不值得去担心。

    像韩冈、吕惠卿这样的文武皆能的宰辅,在南朝当真是凤毛麟角,多半是木秀于林的结果。换做是其他重臣领军,只要大败宋军个一次两次,南朝的君臣自然就会老实下来。

    可是韩冈方才所说的一切,使得战争的目的完全不一样了。

    宋人并不好战,之前有许多将领仅仅碍着南朝皇帝的严令才会接连开战。

    可是只要韩冈方才的那番话传出去,南朝内部的反战声浪立刻就会被压下去。韩冈身为牛痘种痘法的发明者,无论南北,都有百姓为其设立长生牌位,而他说的话,更多的人会将其奉为圭臬。

    韩冈的另一个身份是当世大儒,一派学宗。就算不在朝堂,也能引导世间的舆论。其在朝堂,肯定会更加危险。

    那将不会是为了皇帝的脸面和青史留名才会这么叫着教训辽人,而是锲而不舍、直至一国灭亡的战争。就是有大量的牺牲也会坚持下去,以保证大宋的江山永固。

    而在绵长的战争中,大辽的内患远远超过大宋,多半会最先崩溃。除非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否则一旦有一次失败,大辽内部肯定就会大乱。

    唉的一声叹,张孝杰收起了满腔的忧思,随着大军继续向前行进。

    ……………………

    韩中信回到瓶形寨时,天sè已经很晚。原本艳红瑰丽的晚霞,也只剩西面天际处的一抹暗紫。

    钉了铁掌的马蹄,在幽深的城门门洞踏出空寂的回响。直至穿过门洞,嘈杂的人声才传入耳中。

    喧闹的营地让韩中信的心情一下就好转了许多。yīn郁的表情跟他的xìng格并不相称,热闹的气氛才是他的最爱。

    瓶形寨虽然是军事要塞,但也同样是边境上的重要集镇,真正到了赶集的时候,总会人满为患,将地摊摆到了城墙外。

    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过去的繁华和热闹。

    “张孝杰走了?”

    韩中信找到韩冈的时候,大宋的枢密副使正在校场,拿了张巨大的重弩瞄准了套着铁甲的假人靶子试shè。

    在最强的敌人开始用铁甲武装自己之后,神臂弓的价值大幅下降,装备威力更加强大的远程兵器迫在眉睫。

    破甲弩,便是为了这一目的而设计出来的新型弩弓。时至今rì,力道五石的破甲弩已经在军中普及,更强一点的克敌弓据说也已在测试中。

    韩冈现在手中拿着的这一件也一样。就是有些过头了。前后两条弓臂,类似于床子弩中的小合蝉弩,只是小了许多,但还是要比最大的重弩要大上一倍。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19)

    弓臂近六尺,弩身几乎跟人等高。

    如此巨大的重型弩弓,硬是把身高也有六尺、比寻常人要高出一头的韩冈,映得矮了三五分去。

    说是床子弩小了。说是单兵弩则又大了。

    但是给人拿在手中,谁能说这是床子弩?只是这样的重弩拉开来,怕不要仈jiǔ石近十石的力道。shè击出去的箭矢,估计能把穿了铁甲的士兵给串成肉串。

    韩中信乍看到这般充满了暴力气息的重型单兵弩,眼睛都不由直了起来,一时忘了要跟韩冈回报他的差事。

    “这是克敌弓?!”

    军器监中正在制造比神臂弓和破甲弩威力更强的新兵器的消息,已经在军中传了很有些rì子了。连名字都传了出来。

    自从确认了辽国的正军几乎换装了铁甲之后,许多人都在期待新弩弓的出现,能重新确立在远程攻击上宋军对辽军的优势。

    克敌弓正是其中备受期待的一种。

    “不是,克敌弓只是神臂弓放大了尺寸。这个是手shè弩。”韩冈将这手shè弩递给韩中信,拿着看了半天,手也酸了,“是军器监的新玩意儿,方才才送过来。要是张孝杰不走,还准备在他面前试上一试。”

    “不对吧。《武经总要》里面的手shè弩明明是床子弩。手shè合蝉弩,手shè斗子弩……”韩中信愣愣的接过这具看起来威力就极为恐怖的重弩,手一沉,差点就没脱手掉了。

    “全名就是手shè床子弩。”韩冈摊了摊手,笑了起来,“军器监就是这样,起名直白得很,一点都不动脑筋的。”

    其实他也一样。板甲这个名字,真的一点脑筋都没有动,都没认真想过一个威武雄壮点的名号。

    军器监的起名天分,不是韩中信要考虑的问题,他从韩冈手中接过了这具手shè床子弩后,就在估计这东西的重量,“怎么这般重,怕不有二三十斤吧。”

    “二十二斤,还不算托架。”

    韩中信顺着韩冈的视线移过去,就在一边,有根扎在地上的双头铁叉。叉上的双尖zhōng yāng,正好可以架着一具手shè床子弩。

    用托架的重弩,韩中信还真没见过,“加上托架呢?”

    “加上这架子,该有三十斤了。”

    “都快跟半身的骑甲一样重了!”韩中信又看着这手shè床子弩,掂了掂手,感觉真个跟盔甲拿在手上没多少差别。

    “不带头盔和手脚上的配件,那真的就差不多了。”韩冈点头道。

    他的力气就是在军队中也是很不错的水准,但韩冈拿着这张重弩,就知道凭着自己的臂力,不可能稳稳地站立着持弩shè击。二十二斤的总重量不用托架支撑,很难稳定shè击,力道再强,不能瞄准也是无用。

    可如若算上加装的托架的份量,基本上就是又一副不加配件的半身板甲。而且就算有托架,拿上拿下也吃力,军中没几个士兵能用得好这种缩小版的床子弩。

    “守德,你觉得怎么样?”韩冈问着韩中信。

    韩中信皱着眉头。从初见时的惊讶,到仔细审视之后,他的神sè也变得失望了起来,重量远不如神臂弓轻便,自是难以在行军时携带,这纯粹是防御xìng的武器:

    “明明是床子弩,两根弓臂!军器监改个名字就能拿在手上用了?怎么上弦?难道只能用上弦机?”

    在旁听着两人对话的。

    “的确只能用上弦机,人力是没指望的。”韩冈笑了笑。

    韩中信闻言叹了一声。

    这具弩弓一看就知道,必须要由机械上弦,人力的话少说也要三五人合力,但这张弩比床子弩小的多了,人多了,连搭手的地方都没有。不比放在地上的床子弩,有绞盘绞索,还有坚固沉重的地盘。

    “力道肯定极强。但他背在身上的有三十斤啊。野战时没法儿带。倒是在城墙上守城时,可以把弩弓架在雉堞上,还能丢掉累赘的托架。”“不过还是得先试试看,试shè之后,末将才敢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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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当然的。”

    韩冈将手shè床子弩又从韩中信手中接过来,递给了一边的亲兵,让他去给手shè床子弩上弦。校场边的畜力上弦机嘎嘎响了一阵,出来后在韩冈的示意下,交到了另外一名粗壮勇悍的军官手中。

    韩中信认识那名军官,七尺一寸的身高,无论在哪里都会十分显眼。而且他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斩杀的辽军将领有好几个,在战场上更是因为硕大无匹的体格,帮袍泽们吸引了多少箭矢。

    床子弩形制的重弩,用的自然是一尺多长的铁羽箭,而不是之前的木羽短矢。

    上了弦,上了箭。

    在身高体健的壮汉手中,重弩没有用托架支撑,便稳稳的瞄准了五十步外人形架子上的铁甲。

    咚的一声响,弯曲的弓弦一下抻直,巨大的后座力使得人猛地向后一仰,弓也扬了起来,但箭矢早已飞窜而出。

    根本就不是双眼能够追上的速度,下一瞬间,铁羽箭出现在了七十步外,夺的一声斜斜的扎进了地里。

    shè空了?

    校场边围观的官兵一阵叹息。

    才七十步的shè程。

    白白用了那么大的架势。

    “不对,中了!”

    韩中信眼睛尖,大步上前,走到盔甲前,肩窝偏下一点的地方一个极为显眼的黑窟窿,竟是一击洞穿了甲胄。

    箭矢命中的位置位于胸甲的边缘,接近肩甲。厚度比当胸处要略少一点,而且在架子上没挂好,使得背甲和肩甲之间有着缝隙,铁羽箭从前面穿出后,直接从缝隙中钻了过去。

    这算不上是成功的试shè,不过在五十步外还要追求命中胸前要害的准确度,那未免是强人所难了。而且已经足以看出这手shè床子弩的威力了。

    虽然不是将背甲一并贯穿,如果是人穿上铁甲的话,只要洞穿一层铁甲也就够了。五十步外,彻底穿透铁甲,又飞出二十步才落地,如此力道,一击把五十步外穿了铁甲的士兵shè成肉串当是不在话。威力完全超越了神臂弓,破甲弩也难以与之匹敌。

    一群军官随着韩冈来到靶前,摸着胸甲上的洞口赞叹不已。

    “怎么样?能派上用场吧。”韩冈问着韩中信。

    韩中信犹豫了一下。在他看来,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大批量装备部队的价值。重量太大,不方便携带,类似于床子弩,至于威力,其实把敌军放近了,神臂弓也能shè穿板甲。

    这就属于那种两边不靠的兵器。绝不可能像神臂弓、板甲那样人人装备。但用对了地方,还是很有威力的。

    “自然是没问题。没有派不上用场的兵器。只要不是粗制滥造,用对地方都能克敌制胜。何况威力如此的神兵利器。”

    “质量不用担心,军器监这两年还算是会办事,也算用心在做事。”

    经过吕惠卿和韩冈两任判军器监重点整顿的物勒工名制度,使得军器监产品的质量检测,虽然没有他们主持监中事务时的严谨,但这些年也稳定在相当程度的水平线上。并没有出现甲胄一戳就破,战弓一拉就断的情况。

    “枢密说的是,自从朝廷同意铁器入民间后,农具都是军器监的最好。”

    韩中信越来越会说话了,韩冈有些不太满意。停了一下,接过茶盏喝了口茶,方才又道:“守德,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用这个手shè床子弩?”

    韩冈喜欢出题,时不时的就是一个问题丢出来。跟在他身边的幕僚和亲信都习惯了。很多人的能力也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韩中信想了一下:“守城时用最好。神臂弓力道不足,八牛弩及远不及近,这个手shè床子弩最合适。再厚的盾也没用。”

    韩冈摇摇头:“等平安队夺了头名,都不见得能看到辽贼硬攻城池。”

    平安那是一支老牌的队伍,后台是车马行,所以起名平安。开封蹴鞠联赛的创始球队,但总是在降级区沉浮,好些年下来了,都没人指望平安队能拿下一个第一来。

    “野战也可以。像选锋一样,一个将挑选出一个指挥弩手来,专一shè击辽贼的具装甲骑。具装甲骑全都是合在一起冲阵,抓住机会,可以轻易地将一支具装甲骑给歼灭。”韩中信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枢密,这样的床子弩只要数量足够多了,上弦机能跟得上。辽贼的宫分军来了都没用。”

    只要数量足够多……韩冈想着韩中信的用词,真的是会说话了。

    手shè床子弩的问题正是产量不足。

    要把一件武器缩小,并不是依照图纸把零件尺寸按比例缩小就行了,床子弩做得大了反而容易打造,这般jīng巧的床子弩,对材料质量和工艺jīng度的要求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制造时间上,要比神臂弓长了太多。

    工时和材料消耗太大,制造难度也高,制造速度提高不起来,在成本上并不合算,但军器监还是献宝一般拿了出来。

    很早以前,韩冈就有了这个感觉,现在就更严重了——军器监中缺乏一个具有开创xìng头脑的大师级人物,现在全都是匠人,只敢改进,而不敢扬弃。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0)

    韩冈突然自嘲的笑了一下,其实他也不是多有开创xìng的人,没资格说别人。.. :请在/,热门小说最新章节抢先阅读!

    如果没有千年后的见识,也同样很难突破现有的常识。

    真不如关西那边的种朴,也可能是他的手下,能想到使用火药武器。也不如吕惠卿,能一眼看破火药武器的优越xìng,下令军器监开始研发——判断力和见识都是第一流的,只是历史的局限xìng免不了。

    在吕惠卿的影响下,火药飞箭,还有竹筒喷火枪,这两个月都出来了。

    不过韩冈听说喷火枪得到的评价并不高,当然没人想到要在里面装子弹,单纯的填满火药只能喷得人满脸花。竹筒装药,油纸蒙口,成了一次xìng的守城武器。

    但飞火箭就不一样了,在改进了外形之后,飞行的高度和距离又有了长足的进步,被视作克制敌军飞船的决胜兵器。

    至于其他兵械,工匠们同样在绞尽脑汁的开发、修改和实验。战争带来的影响,也包括新式兵器的大量研发-这不分时代-递送到韩冈这里的最新型的手shè床子弩其实便是一例。

    只可惜迟了些时rì。如果在两三个月前就能装备河东的话,只要计划得当,完全可以让那一支挺烦人的具装甲骑不敢出城一步。韩冈的看法跟韩中信差不多。虽很难改变最终的结果,但谈判中好歹能多捞回点好处。

    “枢密觉得这床子弩如何?”韩中信问着韩冈。

    韩冈若能给一个好评价的话,从发明者到工匠,都能得到朝廷的奖赏。同时,军器监那里立刻就会展开生产。只不过他看着韩冈的神sè,似乎也不是多看重。

    韩冈的确并不看好。韩中信能看出来的问题,他当然也能看出来。

    “派不上大用场。比不得神臂弓和破甲弩。”

    韩冈示意亲卫将这柄弩弓收起来,表情淡淡的。原本还在为手shè床子弩的惊人威力赞叹的官兵们看到韩冈的态度,也收敛了起来,知道肯定是哪里有问题了。

    一旁亲自押送弩弓北上的李泉脸sè很难看,看样子都快要哭出来了。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他出来押送弩弓的时候,可没想过韩冈会是这样的态度。

    韩冈瞥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当年还在军器监时就认识了李泉,也算是有几分情面在,但他不可能为了人情就让军队装备上这等用处不大的兵器。

    只能依赖机械上弦的弩弓是很难配合大军出战的。看起来是单兵武器,但实际上无法离开城池太远,实际上和真正的床子弩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且这手shè床子弩相对于神臂弓和破甲弩这样的单弓弩来说,结构复杂,成本又高,应用范围窄,纵然威力大了点,可并不实用。韩冈一向反对将兵器结构复杂化。兵器是要经受雨打风吹,傻大粗笨才好。太过jīng巧的器物,制造起来就越难,而且难以保养,成本也更高。板甲能替代旧式的鱼鳞铠,正是因为结构简单,制作成本低。

    这一点问题,不仅韩冈看得出来,只要上过战场的将领都能看得出来。韩冈要是这里点了头,等手shè床子弩下发到边地诸镇中,免不了要被抱怨。那可就是要丢人现眼了。

    “要是上弦能更容易一点就好了,可惜了这么强的力道。”

    虽说同样认为派不上用场,韩中信仍不免觉得遗憾。毕竟能在五六十步的距离上,轻松洞穿重甲,现在的弩弓都难以做到。

    他扭头去找李泉:“能不能再改进一点,只要上弦再简单些就能有大用了。”

    李泉转头看韩冈,他不清楚韩中信是自作主张,还是在代替韩冈:“枢密……”

    韩冈点点头:“若是上弦能更容易些,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到时可以让军器监先造个千多张,送到河东来。”

    李泉jīng神一振,只要不是完全否定就好,“下官这就回去!下官这就回去跟监里说,让他们按照枢密的吩咐去改进。”

    李泉几乎是跑着走了。目送身量不高的李泉抱着一张几乎比他还要大一圈的弩弓离开,韩中信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

    韩中信觉得韩冈完全是敷衍,要是手shè床子弩那么容易就能改进,以韩冈在军械制造的造诣,早就开口指点了。哪里会这样两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只是这具弩弓没什么好可惜的……”韩冈倒没想到韩中信会认为自己是信口开河韩冈还期待着军器监的大工们能再给自己带来一些惊喜——他有自知之明,在弩弓的研发上,他没有任何资格指点人,只能依靠天下间技术数得着的那一群工匠——虽说造出来后,韩冈也不会建议军中大量装备,但能够更加简单省力的上弦,肯定是在力学传动机械上有了新的进步,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件好事。

    “姑且不论能不能改进,以后肯定会有更好的。”

    “更好的?那可不得有七八尺大小了!枢密……这个手shè弩已经够大了。”

    “啊,不一样的。”

    韩冈没有解释细节,八字还没有一撇,还不用着急着对外披露。

    他整了整穿戴,对韩中信道:“我明天就回代州,瓶形寨是代州东侧门户,再紧要不过,守德你可得好好守住。”

    新寨主的身份,韩中信当然心动。可是他也有疑虑。他的身份太尴尬了,是叛逆之后,广锐军的余孽。

    韩中信自知rì后想要在军中升得多高是不现实的,就是现在,他奉韩冈命驻守瓶形寨,暂代寨主一职,但东京城那边,三班院会不会同意他成为瓶形寨寨主,审官西院会不会批准他晋升大使臣,都很难说。

    韩中信本人都很难相信两个管理大小使臣的衙门,会看着一名叛贼的儿子镇守边陲,统领几千兵马。

    心有所想,韩中信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变化,没能藏住心中的事。

    “不用担心。”韩冈笑着安慰韩中信:“总有安顿你的去处。”

    韩冈其实并不准备干涉韩中信的人事安排太多,一封荐表就已经绰绰有余了,两人的位置离得实在太远了,这让他很难使得上力气。如果是正副七品以上的诸司使,他这个枢密副使还说得上话,可韩中信的品阶太低了,韩冈若要干涉他的差遣,三班院绕不过去,想掺和他的晋升,审官西院绕不过去。这两个衙门不知给多少人盯着,落人口舌肯定会有麻烦。

    只是这番话,韩冈不好现在就说出来,究竟朝廷会怎么安排韩中信,还要看一看再说。现在他也只能上表举荐,等朝廷的回复。

    如果朝廷不批准这项任命,韩冈也能想办法将人给安置下来。

    这种事需要担心吗?完全不需要啊。

    ……………………

    留了韩中信在校场,韩冈回到落脚的衙门时,留守的章楶也才刚刚结束了他今天的工作。

    战争已经结束,韩冈准备将大部分的幕僚都投入到战后的分赃中。

    韩中信留在瓶形寨,为瓶形寨知寨。秦琬没回西陉寨,而是坐镇在雁门,韩冈也上本推荐他为新任的雁门寨寨主。田腴为雁门知县,不想留任河东的陈丰则回京城。留光宇和折家叔侄各有安排。

    从辽人手中夺下来的武州,前两天来自朝廷的诏令,已被改名作神武军——幽云十六州中另有一武州,不过是在大同之北,应该是后世的张家口处,如今是在辽国手中,因为这个武州,所以刚刚夺下来的辽国武州,就只能改名——韩冈已经推荐白玉为神武军知军事,留在河东路。

    至于代州知州这个位置。韩冈打算推荐章楶,从他这几个月的表现来看,无论能力还是声望都已经绰绰有余。至于资历,他在熙宁初年就已经是知县了。这么些年来资序不断提升,足够接手代州。

    不过接手归接手,同时接下来的还有每年给朝廷的贡赋,这是不能缺失的。虽然现在不需要缴纳贡赋,但几年之后就不可能再免除了。以长远眼光看,从现在起就要为以后考虑了。

    迎了韩冈进厅来,章楶甩了甩今天使用过度的右手,又酸又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甩了两下,才想起来今天韩冈早就有预定了,在校场中实验弓弩的水平。

    “枢密,试shè的情况如何?”

    “成本太高了,一张手shè弩没百十贯下不来——毕竟形制皆是床子弩,花的钱不会少,也跟床子弩一样不易上弦。但若是能改进一下上弦的手段,造个千张装备河东军倒是无所谓。”韩冈说着,就找了张座椅,四平八稳的坐下来

    “一张百贯。千张十万贯。这的确不是小数目,能养两千多禁军一整年了。”章楶感慨了两句,要不是韩冈推荐了他为太原知府,他说不定会大力反对,“辽人的细作看到官军装备了如此利器,怕是要吓得魂飞胆丧了……毕竟床子弩啊!”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0)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1)

    《武经总要》中出现过的各sè兵器数以百计,但要找出辽军最畏惧的一种,就只有澶州之战中一击击杀萧达凛的床子弩。就算这几年才出现的神臂弓、霹雳炮,也没有床子弩在辽国国中的威风——能够击杀一名让辽国为之辍朝五rì的名将,百多年来,就只有这一个例子,杨业杨无敌也是被萧达凛生擒。

    “嗯?”韩冈没反应什么。

    章楶低声:“代州的弓弩院被掳走的工匠有三十多人,如果算上院中的铁匠的话,更是有半百之多。”

    边地大州都设有弓弩院,普通的弓弩箭矢都可以打造,同时还负责修理神臂弓、床子弩这样只由京城制造,却很难运回去维修的武器装备。

    越是地位重要的边州,弓弩院的规模和水准就越高。代州弓弩院的工匠数量在全国的边州中能派进前十,而技术水准也不差,州城中的几十架床子弩一直都是由负责保养和维护。

    以代州工匠的人数和质量,要仿造神臂弓、破甲弩,配合辽国本身就拥有的工匠,也就是转眼的事。打造床子弩,也不是太难。

    韩冈略一思索,顿时全都明白了:“质夫是想让辽军仿造?!”

    这种能一击击破板甲的利器,也许在辽人的眼中,会比任何更加jīng良的武器出现在大宋的军器监中更让人心动。

    “枢密不是说过吗,养狗咬兔子。”章楶双眼晶亮,“方今宋辽攻守易势,耶律乙辛当会更注重坚守城池的手段。看到手shè床子弩,定然会心动。”

    养狗咬兔子,这句话韩冈记不清了,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又好像没说过。不过他对军中各sè新式武器的态度则是始终如一,十分确定。他一向是不怕仿制,甚至是期盼敌人仿造。

    因为那将会是国力的对抗。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可以与大宋拼消耗。甚至可以这么说,除大宋以外的所有国家加起来,都不一定在工业制造上有压倒大宋的实力。

    差距就有这么大!

    单价一百贯以上的新式重弩,韩冈一张口就是一千张,因为国家的军费支撑得起这点消耗,不上万就没问题。但辽国若是要学着打造,可就是要当裤子了。

    可耶律乙辛能忍得住吗?

    韩冈与章楶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不可能忍住的。手shè床子弩能造了,真正的床子弩也就能造了。同时弩弓的技术也会有一个大的飞跃,这是相辅相成的。

    若是能将辽人拖上军备竞赛的道路,那将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大胜利。

    今天是手shè床子弩,过几年,或许还有滑轮弓等着辽国的模仿。

    滑轮的原理,韩冈早就在书中说过了。木制或铁制的滑轮组更是普及到全国各地,工坊、矿山、港口等处都能看得见,很多地方就连木工都用上了,修房上梁时正好可以用到。

    只是滑轮弓在工艺上的要求不低,而且偏心轮也没有被发明。韩冈并不清楚以现在的水平能不能将滑轮弓造出来。而且仅仅是制作,几个能工巧匠jīng心打造的那种、如果工业化生产,就像如今的神臂弓、板甲和斩马刀这样的规模,恐怕更要多少年后了。

    可只要有几个样本出来,辽国说不定就会照例设法仿造,那样的话,浪费的金钱、时间和人力将是辽国难以承受的打击。

    “不过在这里胡猜没有什么意义,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反正那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强求的。”

    “枢密说的是,就等着看好了。”章楶陪着韩冈坐了下来,听着窗外的声音:“张孝杰走了,现在寨中就只剩下大宋子民,城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是热闹了。”韩冈微笑点头。

    窗外有着与其他地方一样的喧闹,虽然寨中的百姓还没有时间,数以千计的士兵还是让这里热闹得像是集市。

    这样的喧闹是让他喜欢的,征战在外,枕戈待旦,不正是为了现在的喧闹?

    只是章楶看起来却难以接受的样子:“不仅仅是热闹,人心一时也松散了。”

    “太平rì子到了,哪能不松散?”

    “看似太平,但实际则一点也不太平。”章楶亲自给韩冈斟茶递水,“枢密方才与张孝杰一席谈,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隐患早就埋下了,若置之不理,太平rì子也没多少时候了。”

    韩冈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质夫还记得?”

    “回来后章楶又细细思量过,总觉得枢密的话有意犹未尽之处。”

    韩冈之前没有向章楶解释太多,他对张孝杰的话本来就有太多的解释。

    外交嘛,基本上就是云山雾绕的很难有一句意义明确的话。如果按后世的外交用语,对于这一次的会面,也只能说双方进行了坦率的交流,增进了两边的了解,会谈是有益的,至于成果,现在还很难说。

    不什么选择。韩冈就像是向河水里丢下一块石头,等着看石头落水后的反应。不论是什么结果,对韩冈来说都没有是什么区别。

    一切的关键还是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他对张孝杰的一番话除了阐明心中所想,剩下的就是威胁了。

    跟张孝杰的话如此,跟章楶的话也一样。随口一句就把章楶打发了,并没有详细的说明。也难怪章楶现在还要问。

    “不知质夫想要问什么?”

    章楶想了一想,道:“以枢密看来,户口是多的好,还是少的好。”

    “户口当然是越多越好。小国寡民那一套是道家,非我圣教之传。”

    统治世界的基础是人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就像后世那个阳光永远照耀在国土上的rì不落帝国,仅仅百多年的错综复杂,无法尽述,但从根子上来说,还是核心民族的人口实在太少了的缘故。

    人才是一切。

    “可若是养不活呢?”章楶追问道。

    “养不活那是君臣失德。韩冈有罪,难道无法安民的天子和臣工就无罪?”

    章楶皱起眉:“枢密的话岂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要养活越来越多的百姓,就必须扩张去夺人土地,但夺人土地能算是有德吗?’这句话章楶没说出口,可他自己的意思。

    “我张子门下讲究的是‘民胞物与’。‘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让百姓安居乐业,安享太平,是天子、群臣之责。正如应役纳税是百姓的分内事一样。各安其分,各司其职。”

    停了一下,喝了口水,他继续说道:“所谓‘仁’,从人从二,仁者兼爱,所以从二。又有说仁者爱人。但仁德有高下,上者大同,中者小康,而最下一等的就是让人能活下去,吃饱穿暖而已。这与户口多寡无关,并不会因为户口多了,没粮可吃,还能得一句情有可原,饿着的肚皮可是不会在意你有多少推托的理由。”

    韩冈的话说新鲜也不新鲜,但用在此处,听起来却意有所指。

    但那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怎么才能名正言顺的攻取异国的土地?

    用率土之滨吗?只要被征讨的对象服软,上表称臣,可就没了名分。而用韩冈的说法,为子民夺取口分田,又太过**裸,很难说是符合儒门之教。

    卧榻之侧更是天子的理由,而不是儒门宗师的借口。他的观点并不符合儒门一贯以来的主张。

    只要他还想传播气学,这件事就必须得到一个能说服人的理由。不能用不想饿死百姓,就必须从朝贡过大宋的外藩手中抢夺土地的借口。

    章楶想了一阵,对韩冈摇了摇头,“枢密,这么说不行的。”

    京城那里,韩冈的敌人可不仅仅是在朝堂。

    “不用担心。”韩冈笑了,他自有成算。

    章楶一声轻叹,韩冈既然不想多说,那他也没有必要强求,又不是君上,要死谏殿上的。

    起身便要告辞。

    “对了,质夫。”韩冈拍拍手,他差点忘了一件事,“河外的事你要记在心上,辽人不提则罢,提了就要坚持一点,那是阻卜人和黑山党项内部的争斗,与折家无关,与皇宋官军无关。”

    章楶怔了一下:“……枢密,这是不是太过放纵折家了。”

    韩冈对章楶的困扰不以为意,“同样的话我不敢对种五说,但折克行是知道分寸的人。”

    章楶yù言又止,看神sè就知道,他对韩冈的话并不以为然。只是他也不想与韩冈正面硬争,“那该如何应付辽人。声势一起,就瞒不过人了。”

    “即便明明就是折家做的,辽人还能拿出证据,也要一口咬死黑山党项是大宋治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轮不到契丹人说话。”

    “折家攻打阻卜人时呢?”

    “迷路了,或是用了过期地图,反正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韩冈说得毫无愧sè,内外有别嘛。而且复仇本来就是chūn秋之义,乃是儒门正道。至于不明说,而找借口搪塞,那是不想撕毁宋辽和议,使得两国重陷战乱,百姓因此而困苦,是仁德的表现。

    耶律乙辛现在根本没有余力顾及胜州边陲的异族,韩冈给了他一个台阶,难道他会犟着不肯下来?

    就算他不肯下来,又能怎么样?向开封的朝廷抱怨不成?还是出兵再来打?这件事传出来,放纵折家报仇的韩冈或许有些小麻烦,但终究是小麻烦而已。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1)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2)

    时近六月,阳光越发的炽烈,开封的天气也越来越热。

    到了中午的时候,街上的行人都少了一大半,无论人和牲畜,都不愿顶着太阳出门,也就知了最有jīng神,在树上一刻不停的叫着,

    不过好像都能把人给晒化的太阳,却是晒衣被、晒藏书的好rì子。

    章惇今rì休沐。洗澡后换了身干爽的衣服,让下人搬了张躺椅到院中,舒舒服服的在树荫下躺了下来。挂了闭门谢客的牌子,准备趁休息好好读几本书。

    不过当他看到院中的石板反shè着阳光,白得发亮,当即心中一动,把在书房里听候使唤的下人们都叫了过来,将藏书、往来的信件还有乱七八糟的字纸都给搬到院中来暴晒一番。

    章持、章援两兄弟,也被章惇叫了过来。他们不用跑进跑出的搬书,却要在太阳底下整理书籍和纸张。

    将任务都分派下去,章惇从旧书堆随手抽了本书出来,靠在躺椅上,顺便看着儿子和下人们忙忙碌碌。

    树下的风吹得很舒服,章惇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看看地上的树荫,没有移动多少,时间似乎并没过多久。

    看看院子里,书已经铺满了院中,下人们站在周围守着,两个儿子则头凑在一起,拿着份报纸再看。

    “还没整理好?”

    章惇起身走过去,从吓得跳起来的儿子手中,抽出那张报纸。

    没理会战战兢兢的两个儿子,章惇眯起眼睛扫过不少地方都有破损的老报纸:“《齐云快报》……第三期……还是蹴鞠联赛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候才八支球队。现在都已经上百家了。才几年功夫啊。”

    拿着这份只有赛报的旧报纸,章惇心中五味杂陈。

    亲眼见证了两家报社的崛起,有些时候,都让章惇回想起来,都感到难以相信。

    两大联赛业已成为开封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刊载两大联赛每轮赛事结果的报纸也成了赌客们的必备品。

    在东京城中的大小酒楼茶肆里,都少不了备上几份以供客人翻阅。在七十二家正店中,甚至每间包厢内都有放着最新的几期。

    京城中男子的识字率并不低,两三人里面就有一个开过蒙读过书的。纵使其中很大一部分仅仅是学通了千字文,认得几百个字,可看文字浅显的报纸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从刊载赛报,到给商铺做广告,再到刊登一些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而后是开封街头巷尾的市井话题,现如今,两份快报已经开始发出议论朝政和时局的声音了,刊登在所谓的新闻版上。

    在过去,新闻是‘内探、省探、衙探’——也就是从宫中、中书门下和在京百司中——得到的内部消息所刻印的小报——的代名词。本为小报,为了不引来官府的注意,故而以新闻为名。但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该查的时候肯定还是要查。可时至今rì,两家快报却堂而皇之的以之命名。

    京中的官员对朝廷的动向最为关注的一批人。当两家快报开始涉及时政,就是对赌赛不以为然的朝臣,也开始把读报当成了每rì必做的功课。

    不过这比起街上的流言蜚语或夜里散发得满街都是的揭帖,更让人觉得安心一点至少谁是后台一目了然,要控制、要追究都很方便,能找得到当事人。甚至还有辟谣的功能,帮朝廷说些不方便说的话。

    比如这一回宋辽开战,两家快报的对前线战局的及时报道,以及对战局的准确评述,让制造恐慌的流言没有了存身之地。换做是旧rì,就是跟西贼交锋,夜里奔驰过御道的金牌急脚的马蹄声,都能让京城一夕三惊。

    这正正好卡在了朝廷能够容忍的底线之上,甚至不得不默认了报社刊载新闻的权力。

    但御史台就像是踩了尾巴的猫,风闻奏事是他们独享的权力,让宰辅不能蒙蔽圣聪是他们的职责。哪里能容许他人瓜分去他们的权力。

    可一开始完全可以当成杂草一脚踩了的报社,到了如今,已经从树苗变成了参天大树。

    两份报纸上的内容博采众家,有不少在京城民间很有声望的宿儒、学者甚至医生、商人,都成为了编辑或撰稿。

    家长里短和治学的文章,同在一张纸上印刷出来,虽然是从赌赛的赛报开始起家,如今却已经有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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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士林清议中,报社的名声比已经成了派系斗争中那把捅向政敌的刀子的御史台,更要好上数倍。而报社背后的两大总社,更是区区御史台无法撼动的。

    御史台的攻击,并没有给根基已深的报社带来多少麻烦,最后还是不得不与报社达成了默契。快报上不出现朝官的名讳,不攻击朝政,只传达邸报上的内容。

    不过只有一部分内部人士知道,几家报社消息来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皇城司的密谍。而皇城司的报告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报社的耳目。

    因为皇城司的密报每每能在报纸上得到印证,石得一在皇后面前受到的看重并不比天子当政时要少。

    而且比起经常云山雾绕、咬文嚼字的奏章,快报上浅显易懂的报道,更容易让向皇后理解。两大报社最大的支持者,恰是便是皇后。

    御史台之所以妥协,也正是皇后说了一句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御史的作用除了监察百官,也有传递下情的这一条。如今御史台攻击两大报社,却等于是公开承认了他们想要独占宫中耳目,嵌塞众口。

    但两大报社背后的势力其实是一回事,全都是在京的豪门勋贵。皇后拿出来的理由,有多少是得到了每天入宫问安的贵妇们的提点,那还真是难说。

    章惇将手上的旧报纸折好收起,当年买下这份只有比赛结果和球队介绍的报纸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齐云和赛马两家会社出版的快报,会有变成布衣御史的一天。

    只是两家报社并非善男信女。报纸的好处和收益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对此动心。想办一份报纸来挣钱的,不知有多少。去年就出现了一份《每rì新闻》,背后颇有几名贵戚撑腰。

    也同样是从赛报开始起步。赛马总社的《逐rì快报》上绝不会有蹴鞠联赛的战报,而《齐云快报》也不会刊登赛马的结果。这就给了《每rì新闻》一个出头的机会。

    如果继续发展下去,京城报社三足鼎立的局面很快就会出现。可惜没过几rì就失了火,《每rì新闻》社的房子烧通了顶,而报社明面上的社首,还被问了个遗落火种的罪名,罚了一大笔家财。

    这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坐在树荫下沉吟了一阵,章惇把儿子都招了过来,“大哥,你去三司衙门,请吕望之放衙后过府一趟。”

    章持连忙应了,赶快换了衣服,去请时任三司使的吕嘉问。

    “二哥,你把从五天前起到今天出版的报纸给我找出来。”

    章援也应诺,转身去找报纸了。

    章惇坐在树下,紧皱着眉头。原本还能感受到的荫凉,现在都变成了燥热。

    “大人。”

    章惇抬头,章援已经把这几天来的快报都找了出来。

    手快脚快的翻了几下,章惇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内容。

    五天前的《齐云快报》上,正在议论大宋最新统计出来的户口。

    朝廷每逢闰年便要更造户籍田簿,以便能及时掌握户口和田地的变化。如今的历法是十九年七闰,基本上两年三年就要把籍簿新造一遍。

    去岁是闰年,在秋收后,各地开始检定户口,用了半年的时间,方才归纳成册,一级一级的送抵京师。

    因为战乱的关系,河东是没办法计算了,河北受创也不小,可其他各路,户口都有很大的增幅。

    在《齐云快报》上,列出了数据,甚至画出了图表——乍看时有些看不懂,但仔细一琢磨,用图表来对照历年数据,变化的多少,能让人一目了然,比直接看数字强的多了。

    图表横的是纪年,纵的是户口。从熙宁初年开始,到这一回的记录为止,通过图表可以很直观的看出来天下户口的变化。

    太平时节,户口理所当然每年都在增加。不过在熙宁六年,户口变化的曲线陡然向上,户口数量比前一次更造时增长了十分之一。

    这是保甲法的功劳。保甲法的作用不仅仅是编练民兵、安定地方,更重要的是通过设立保甲,可以更有效的编户齐民,找出隐户逃户。

    可去年的增长幅度,只比熙宁六年稍低一点,那条折线同样的向上翘起。报纸上,用了很大的篇幅赞扬了这几年的朝廷安定,朝政清明,使得天下风调雨顺。只是在结尾处,则又用简短的几句话提到了种痘法。

    章惇哪里看不出这篇文章的真实用意,但种痘法的好处,世所公认,天下遍地是香火旺盛的药王庙也证明了人心所向。

    中书和三司都想知道到底是谁将如此重要的国家数据给泄露出去,查了几rì也没个眉目。筛子一般的衙门,要找出是从哪一个洞把沙子漏下去的,那完全是个笑话。

    幸而报纸上的数据并没有具体到郡县,相对而言,还算是遵守了默契。

    近两千万户的这个数字,放出来也足以吓倒北方的敌人。就算是十户出一兵,也能有两百万壮丁可供驱用,还不会影响到国家内部的安定。

    同时还能安定人心,两府对此虽颇有微词,但也只能默认。

    章惇摇摇头,其实是不得不保持沉默,已经是势大难制了。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3)

    吕嘉问到了入夜时分才匆匆过来。

    连同元随一行二十多人,一路提着灯笼,进了章惇府中。

    也幸好吕嘉问还只是三司使,虽有计相的别号,但终究不入两府。来往宰辅之门,便没那么多顾忌。

    将吕嘉问迎进内厅,章惇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才放衙,可是衙中有急务?”

    “还不是得多谢子厚你!你今天不请我过府,我自己都要找上门来。”吕嘉问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他这两年与章惇走得很近,熟不拘礼,没坐下来便开始抱怨,“枢密院好大方啊,三十万钱绢大笔一挥就送出去了……也罢,左右掏钱的不是你西府,睡不着觉的也不是你章子厚!”

    章惇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

    这两天从河东回来的京营禁军因为不满意朝廷的赏赐微薄而怨声载道,虽说暂时还没出乱子,可谁都知道那些赤佬不会乖乖的偃旗息鼓。所以枢密院重新考订了赏额,给每个兵卒又加了两匹绢四贯钱。只是这么一来,便换成了已经为之前的赏格而焦头烂额的三司衙门怨声载道了。

    章惇叹了一声:“也没办法,京营不安抚,京畿也安稳不了。现在只是抱怨,难道还要等兵变闹起来不成?这次赤佬,韩玉昆只敢拿他们充门面,都不敢用他们上阵。混到一个大捷,回来还有脸邀功!过些rì子慢慢收拾!领头的一个都别想跑!”先把赤佬们安抚下去,然后再秋后算账,这是遇上军心动荡时一贯的流程,章惇xìng子再强硬,也不会自寻麻烦:“……你看韩玉昆多聪明,仗刚打完就把人给打发回来了。闹事也不会闹在他的地盘上。”

    章惇祸水东引,吕嘉问却不上当:“打完仗了,当然就没他的事了。怎么定赏格,还不是你们枢密院的事。原本就已经不少了,现在一下又添了一半……韩玉昆在河东修轨道,论用兵那是没话说。稳一点总比贸然出阵败了好。要是赵王有先见之明,肯定不会拿赵括换廉颇。但这钱花得如流水啊!”

    “只是暂定。政事堂那边还没说话呢。”

    吕嘉问气得反而笑了起来,“暂定?暂定的事会发到三司来?韩冈能把事情推到你章子厚头上,你又能把事情推到政事堂身上,难道政事堂就不会把事情往三司推?”

    “终究只是几十万贯的事,前面上百万贯都给了,现在何苦省这么一点。”

    “民脂民膏是能乱花的吗?!”

    吕嘉问是世家子弟,口袋从来没缺过钱。就算与家中翻了脸,也从没愁过钱财不够用的。可自从临危受命接任了三司使,他就恨不得找条河跳下去,免得再为钱烦心。

    靠着老天帮忙,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积蓄的国库,又变成了个无底洞。窟窿深得让吕嘉问夜里睡不着觉。在他看来,朝廷迫切需要一个能够恢复收支平衡的手段,否则接下来的几年,少不了要盘剥百姓了。现在既然还没找到,就得能节省就节省,免得rì后罪名落到自己头上。

    他的声音突的低了下来:“仁宗大行后四年紧接着英宗大行,国库中连犒赏群臣、三军的钱都拿不出来。没有此事,哪来的新法?”

    悖逆的话吕嘉问不好说,但他言下之意章惇也能明白。

    当今天子差不多也就剩一口气了,虽然仗着祖宗庇佑,这口气一直还吊着,可说不准哪天就断了。万一到时候不能让葬礼办得风风光光,被压下去的那群人可就有的话说了:

    ——变法十数载,什么都变了,唯独天子念兹在兹的国库没变!

    这评语传出去,新党执政的根基都会因此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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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如何封赏经历战事的大军,大宋朝廷经验丰富得很。无论胜败,都会给予赏赐。先把士卒和底层军校安抚好,就是上面的将帅因封赏不足而有怨心,也不会闹出大事来。

    只是现在的问题是京营禁军,战斗力不如陕西河东的同僚,可说起jīng明厉害会算计却是远远胜出。

    河东战事从太原府一路打到辽国境内,真正与辽军奋战厮杀的主力,依然是河东本镇的兵马。京营禁军自从到河东后,一直被韩冈捏在手里面,直到最后,才与辽军有了短暂的交锋。

    平心而论,京营禁军的存在,成功的逼迫辽军不敢放手一搏,时时刻刻都要提防他们的行动,也算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战后记功,却不会把这种功劳都计入在内。论战果、论俘获远远不如实际作战的河东兵马,斩首数目甚至还不如剿匪平乱的七千西军多。

    朝廷论功行赏,京营禁军理所当然就只能拿到最基本的数目,比不上有战斗、有战果的西军和河东军。

    将心比心,他们不甘心也是正常的。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何况他们是跟全副武装而且又凶悍无比的辽人打,不是跟那些连甲胄都装备不起的蕃人夷人战斗,是要搏命的,一个不好就会全军覆没。提着脑袋上战场,最后只拿到了些打发叫花子的钱,京营禁军一贯有闹事的传统,当然不会安分下来。

    拿着章家的婢女送上的湿手巾擦了擦脸,又喝了两口绿豆百合汤,吕嘉问火气也消了点,“不说这件事了。皇后也应允了,这笔钱会从内藏库中支取,不从左藏库走。”

    章惇微微一愣,昨天还没消息,今天就说通了:“不是说好了这一回发给三军的犒赏,内藏只出两百万贯,剩下的都由三司筹措,怎么又要从内藏支取了?”

    左藏三库,储存的是天下州府的贡赋。钱库、金银丝绵库、生熟匹帛库,三库之中基本上就是国家储备的主体,由三司主掌。群臣、三军的俸禄,以及朝廷的rì常开支皆从此处支取。

    而内藏库原本则是太祖时存来准备夺回幽云诸州的封桩库,后来变成了皇帝的私房钱。但只有少部分是用于天家的开销,绝大部分的用处,是给群臣、三军的赏赐,或是灾荒时救济百姓,代表天恩,而战争时的军费很大一部分也是从内藏库支出——‘军旅、饥馑当预为之备,不可临事厚敛于民’,这便是立内藏库的目的。

    当今天子近两年设立的元丰新库,就属于内藏库的范畴,‘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以这首四言诗的每个字为库名的三十二间元丰库,就是为了准备rì后伐辽的军费。

    此外朝廷因为没钱,也时常向内藏库伸手借钱。从本质上讲,内藏库也属于国库的一部分,两府和三司想内藏库伸手要钱时,一贯是理直气壮。

    对此皇帝是心有不甘的。所以内藏库都是由内侍来掌管,不许外廷插手。真宗皇帝甚至还明明白白的下诏,不许打探天子私囊里有多少钱,也严禁内部泄露——‘诏内藏库专、副以下,不得将库管钱帛数供保及与外传说,违者处斩’。

    这一回宋辽开战,内藏库也是照常例出钱。半年不到,支出了近四百万贯,大半是军费,小半是给三司的借贷。打起仗来花钱如流水,一下就空了。

    当然,这也跟自今天子登基之后,没有几天太平rì子有关。熙宁四年的拓土横山、熙宁五年的河湟开边、熙宁七年、八年的天下旱蝗,熙宁九年、十年的南征之役,都没消停过。而进入元丰之后,又是平夏之役,以及刚刚结束的这一场与辽国的交锋。

    这般折腾,存不下钱是理所当然的。国家财计能维持到现在,还是多亏了大宋的底子厚实,另一方面,也是新法的功劳。

    如今和议已定,宋辽恢复旧盟,要犒赏出征三军的时候,主管内藏库的宋用臣拿出了两百万银绢后摊手说只剩下给后宫的脂粉钱了。

    在北方开战的时候,两府连哄带骗,从皇后那边将内藏库的帐簿给弄到手了——尽管只是副本,可也不再像过去,只听管勾内藏库的内臣每月一报,实际情况一头雾水,连借钱都不知道可以借多少——这时候看看账簿,宋用臣说的也不是谎话。

    宰辅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两天,决定不足的功赏从左藏库中支取,在账面上冲抵之前向内藏库的借款。

    可是吕嘉问拆东墙补西墙,好不容易才从必不可少的各项rì常开支中挤出了给予三军的封赏,正准备歇口气,却听到还要三十万钱绢,将绢也兑换成钱,就是总计近五十万贯额外开支了。

    试问吕嘉问如何不跳脚?也幸好有向皇后帮了他大忙,“皇后说了,内宫可以节省一点,给三军将士的犒赏不能节省。这一回,多亏了皇后圣明……”

    章惇摇摇头。

    还说什么场面话啊。皇帝还在世,但也差不多等于不在了。欺负孤儿寡妇,得逞了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4)

    吕嘉问叹了一口气:“说真的,这三十万钱绢发下去,还不一定能消停。河北、陕西和河东都看着呢,京营能闹,他们就不会?京营毕竟没怎么上阵,看看伤亡,去一百个,回来还能有九十九,这是打仗吗?子厚当年领军去岭南,路上死的人都不止这个数吧。”

    “好吧,下次写信给韩玉昆,我代你问他,为什么只让京营死了这么点。”

    “真要是死伤多了,还要添一笔抚恤。”吕嘉问皱眉想了想,顿时不寒而栗,“真要是那样,我还是递辞表出外算了。换萧何、武侯来做差不多。”

    章惇摇摇头:“这个烂摊子,萧何之才,武侯之智,都没办法……只盼着接下来几年能休养生息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什么办法?”章惇立刻追问道。

    吕嘉问摸了摸袖袋,掏出一枚铜钱来。比寻常的小平钱大了一圈,厚了些许。章惇眼尖,一眼看出那是一枚元丰重宝。面值五文,俗称折五钱,一枚抵五枚小平钱的大钱。这折五钱才出来没多久,通行于世也才一年多的模样。

    章惇两根手指拈起来正面反面看了一阵,想到了什么,神sè突然一变:“望之,难道折五钱还不够,还要铸更大的不成?!”

    “当二十、当五十的都有人提了。是度支司的人。”吕嘉问摇了摇沉重的脑袋,章惇猜个正着,“五枚小平钱用的钱料,就能铸一枚折十大钱。这是一倍的利。当二十、当五十的利钱就更高了。”

    三司衙门下辖户部、度支、盐铁三司,由此而得名。其中度支司便是掌管朝廷收支用度的衙门。

    “折五钱都不该铸,何论折十钱?!当二十、当五十就更不该想了!”

    王莽做过的蠢事,怎么能学?何况仁宗时为了应对西夏战争造成的亏空,也曾经铸过大钱,铸过铁钱,可结果也仅仅救急,折十的大钱很快就贬下去了,铁钱也只能两枚、三枚的抵一枚小平钱。

    折五钱论其中含铜量只相当于三枚半小平钱,纵然朝廷要求是当五文钱来使,可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发行才半年的时间,在市面上,折五钱就从一开始五文降到四文,再从四文降到三文钱在用。这个币值一直保持到现在。

    当二十、当五十的大钱铸出来,朝廷拿这个钱发俸买物,等于是明抢。远的不说,京城内肯定要先乱了。

    章惇沉着脸,“现在还没到饮鸩止渴的地步!”

    “这还不都是打仗打的?库中没钱,度支司最苦。幸好这一战结束的早,要是再多打半年,当十、当二十的大钱说不定就要出来了。”

    陕西、河北、河东,三个战场,大宋的北方全都卷进了战争之中。参战的禁军、厢军和乡兵,总数超过五十万。如此规模的一场大战下来,无论哪朝哪代,国家财计都会变成一个烂摊子。三司下面的储备,要留下很大一部分来救济河东、河北遭受兵灾的百姓,还要应付每月的俸禄支给。人穷志短,有人动歪心思很正常。

    “政事堂那边肯定不会同意的。”

    “现在当然不会。等到需要钱又寻不出财源的时候,子厚你看会不会!?”

    如今新党当政,绝不会留口实给旧党。除非被逼得没有办法,否则绝不会铸造更大面值的钱币。可一旦遇到无法解决的危机的时候,旧党的那些人说些什么也就无关紧要了。

    吕嘉问举杯喝了一口凉汤,放下茶盏后又问章惇:“对了,今天子厚你邀我过府到底是为了何事?……可是吕吉甫和韩玉昆二人的事?昨天见平章时问过了,平章还是觉得让他们在外面多留一段时间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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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惠卿远在陕西,章惇已入两府需要避嫌,曾布更是旧怨未了,重臣之中,现如今只有吕嘉问与王安石走得近,能时常往平章府上走。有时候也帮章惇、王安石之间互相带个话。此时交流最多的话题,还是有关韩冈和吕惠卿二人。

    正常来说,一场大捷之后,肯定要观兵御前,献捷陛下。主帅都会被召回京中,连同功臣一起受到天子亲自赐予的褒奖。但宋辽之间刚刚达成和议,为了顾全辽国的面子,以免其恼羞成怒,不宜大肆庆贺。同时也免得给辽人侦知三路主帅同时回京,让河东、陕西和河北的军情又起反复——这是两府阻止皇后将吕惠卿和韩冈立刻召回京中的理由。为此,甚至两人的封赏都没定下,一旦传诏封赏,两人要求入京谢恩就麻烦了。

    虽然十分牵强,可既然皇后都认可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位辅臣都只能望而生叹。可那也只能拖上一两个月。

    “不是这件事。既然平章决定了,章惇也没什么好说的。”章惇给吕嘉问提醒了,坐下来说了一大通话,还都没说到正题上,“介甫公既然不在意自家女儿还在韩家做新妇,我等也没必要替他担心不是?”

    从章惇的本心上,其实并不希望有人过来分自己的权柄。

    正常情况下,枢密使和知枢密院事都是枢密院的主官——知枢密院事稍低半级——但两者不会同时存在。也就是说,不可能即有枢密使,又有知枢密院事。只有熙宁初年,文彦博为枢密使时,朝廷又升了陈升之为知枢密院事,这是唯一的例子。如今章惇便是援引此先例,加之枢密使吕惠卿又受命领军在外,他才得以成为知枢密院事,执掌西府。

    只是当吕惠卿和韩冈回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一个是开疆拓土,一个是拯危救急,放在往rì,两人的功劳升做宰相都绰绰有余。可宰相只能补上一人,韩冈争不过吕惠卿。资历上的差距让韩冈没办法越过吕惠卿。而且吕惠卿的官位本来就在韩冈之上,理所应当先一步升去东府。

    吕惠卿做宰相,章惇自觉有运筹之功,可以接替吕惠卿的枢密使一职,而韩冈则接任知枢密院事。看起来两人并立,rì后少不了在枢密院中争权。可章惇清楚,韩冈的目标是广大气学,回来之后可是有得忙了。哪有时间与自己相争?吕惠卿一起回来的话,韩冈更是没空了。

    这段时间以来,章惇和章楶一直都有联系,与韩冈同样没断过书信往来。只是韩冈既然并没有写信来明着求助,章惇也乐得不去招惹是非。暂且看着,等时机到了再出手不迟。

    “那是什么事?”

    章惇抽一份报纸,就是之前他让儿子找出来的那一份,指着上面的图表:“望之,你看到这个了吗?”

    吕嘉问瞟了一眼,“这不是平章说要彻查的吗?!可要是查出来就见鬼了。”他嘿的冷笑一声,“真想要不漏消息于外,先把石得一那阉竖杀了再说。”

    皇城司和两大报社交换消息的事,在上层并不是秘密。章惇知道,吕嘉问也知道。

    “杀了他也不管用。换个人来做,一样少不了要借重两家报社的耳目。两家报社也是,有皇城司通消息,现在世间都说他们是为民喉舌了。”

    “为民喉舌?”吕嘉问失声笑了起来,“台谏也是自诩为民喉舌呢。这让两家怎么不打架?……一路货sè!”

    “谁说不是?”

    两人都是被台谏盯着咬过的,对乌台的成见根深蒂固了。

    御史们喜欢拿着百姓为自己张声势,弹劾时动不动就说百姓皆怨,民生困苦,朝廷用人之误一至于斯。这样的台谏官,要说十成十,倒是有点绝对了,可要说是九成如此,那绝不是冤枉人。

    绝大多数的御史,只有在实现自己的目的上,才会有为百姓说话。比如名声、人望或者是成就感,又或是为了后台而上书。这还是好的。毕竟是有了好结果。

    而更多的情况是打着为民说话的幌子,来实现自己的目的。那样的情况下,为民喉舌的姿态也只是一个伪装,实际上连个好结果也没有。

    那等行事中允平正、不为私心而上本的御史,章惇没见过,吕嘉问也没见过。

    “望之你可知以两大报社势力之广,背后的京城贵胄富户几乎又都合在一处,还能与皇城司暗通款曲。一篇文章百姓看得见,士林看得见,朝廷看得见,宫中也能看得见。如此声势,却在御史台前低头认输?”

    “能不低头吗?那可是御史台!”

    “没错,因为是御史台!因为他们怕!从骨子里怕!”

    两家报社的后台都是明摆着的,宗室、外戚、勋旧还有富商。他们在朝廷中的政治地位其实很低。就算其中有王公侯伯,有陶朱猗顿,也比不上一名御史说话的分量。

    谁敢试一试诏狱之威?名满天下如苏轼,一封弹章便让他在狱中蹲了小半年。两大会社的会员们个个身娇肉贵,谁会愿意招惹乌台的那群咬住就不松口的疯狗。

    当年变法的时候闹起来,是因为夺了他们的财路。尤其是市易法施行,吕嘉问主管在京市易务,也不知有多少家国戚勋贵扎了他的草人。但现在有了新的财路,哪个还不去好好享受,去闹个什么?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5)

    “而且他们还缺乏自信。”章惇又说道,“赌赛终究是不登大雅之堂。别看如今的联赛声势浩大,但也只是赚钱的营生,以及打发时间的游戏。报社根植于此,当然也不敢有狂妄的念头。”

    “……这也是好事。”吕嘉问笑道,“两家报社的心虚气短,正是背后无人指使的明证。之前可是有人猜韩玉昆也在其中呢。”

    “我倒是没这么想过。齐云总社也罢,赛马总社也罢,都已经变得太大了,谁也控制不住的。”

    小孩子耍不动大锤。各自控制蹴鞠、赛马两大联赛的两家总社,早已规模庞大。每年选举会首,都会有数百人来参加投票。两大联赛都是从关西发轫,跟韩冈有脱不清的干系。可有韩冈做靠山的棉行行会,如今在两大总社中也只是一个普通成员罢了。

    “两家报社背后是两家总社,而不是哪一家宗亲或是勋贵。如此庞大的团体,的确没有哪家能控制得了。”吕嘉问点点头,又道:“可事前谁能猜得到会变成如今的局面?也许韩玉昆不是没打过背后cāo控的主意。只是他并不是当真能掐会算,没想到两大联赛传到了京城之后再也无法控制了。”

    ‘没那么简单!’

    章惇家里的商号在交州跟韩家的顺丰行一起做着生意,顺丰行的底蕴他远比其他人看得要清楚得多。韩冈的xìng格,他了解得也更为清楚。

    吕嘉问说韩冈事先没有想到蹴鞠和赛马会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可章惇却觉得韩冈肯定是想到了。只是韩冈从没想过去控制,他的目的似乎只是结善缘。留份人情。顺丰行和棉行行会如此简单的就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便是韩冈做事方法的功劳。

    韩冈这个人xìng格极为现实,做事也极有分寸,而且他最擅长的便是让利于人,然后团结起一批人来。在陕西,他把棉纺技术公诸于众,在交州,他将白糖技术与人分享。没有他的慷慨,河湟、交州都不可能有现在的繁荣。

    但韩冈放弃了一家独享的利益,得到的回报却更多。若是他敝帚自珍,顺丰行永远也不会有现在的规模。论起心胸和远见,能让章惇佩服的人,在这世上其实是凤毛麟角,而韩冈倒是其中之一。

    话在章惇的脑中一闪而过,却没说出来,顺着吕嘉问的口气:“说的也是,又不当真是药王弟子,掐指一算的本事韩玉昆是没有的。谁也控制不了的两家会社,不需要担心太多。有朝廷在,肯定能控制……只是反过来说,为何御史台都只敢在小事上做文章?不能断了报社的根?”

    原本报社中负责撰稿和整理文稿的人,被编修、编校、修撰什么的一通乱叫。然后给愤怒的御史们参了一本,说是编修、修撰乃是官名,朝廷名爵岂容白身玷污,而且还是数得着的清贵之职。最后两家报社不得以,也不知是谁想出了个编辑的名号来,全都改了。

    在民间,很多人都不直御史台的做法。去外面店里吃饭,哪家店里不是道一声官人、员外的。有本事把七十二家正店都参上一本。

    “自然动不了。皇后都爱看。除非报社犯了大错,否则皇后不理会御史台的话,台谏官怎么跳都没用。”吕嘉问忽然眯起了眼睛,想到了什么:“子厚今rì邀我过府,可是想说报社已难禁。现在只是畏于御史台积威,所以还不敢乱说乱动。等再过段时rì,胆子大起来,可就是敢胡说八道了。”

    以吕嘉问所知。皇后现如今天天都要看报,已是信之不疑了。就是换了皇帝上来,也不会拒绝另一个了解下情的渠道。相信民间流言的人们永远都比相信朝廷辟谣的要多。朝廷出面办报,绝不可能像两份快报一样将声音传给千万人。这的确是个大威胁。

    章惇摇摇头:“不是。朝廷有刀,光有嘴皮子是没用的。何况报社后面都是富贵人家,又令出多头,就是有人起了异心,内部就会压下去。朝廷只要注意监察就可以了。”

    “……那是要我提醒平章要小心西京。现在他们还没学,等学会了,立刻就能派上用场了。”

    “也不是。文、吕、马之辈,只在洛阳办报,话只对洛阳城说,那是一点用都没有。东京城才是天下至中。”章惇冷笑着:“但他们的报纸却卖不到东京城来。来多少,就会被烧多少!没看《每rì新闻》最后是什么结果,还有过去的那些小报,如今都没了踪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不论过去有多少联系,当洛阳的人想要把手伸入开封,在京城贵胄的眼中,就是来抢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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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嘉问越来越搞不懂了:“那子厚你请我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说的是辽国的风土风物,又不是大宋的内情,何须担忧。’‘吾未见好德如好sè者也。可好sè者又不如好利者。越多人对有意于辽国,rì后征北,就有越多的豪杰谋士纷纷来投。’”章惇问吕嘉问,“望之可知这两段话是谁说的?”

    “不是前些rì子蔡确和薛向说的嘛。”吕嘉问当然记得,“记得子厚你也帮了腔。还有张缲也是。现如今可是人人皆谈北事。就跟当年河湟开边时,人人皆谈西事一样。”

    刚刚结束的战争使京城中最为火热的话题,介绍辽国内情的文集、笔记也是印书坊中最受欢迎的书籍。

    依照朝廷律令。任何臣子在接待外国使臣,或是出使他国的时候,一言一行都要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作为奏章呈交朝廷。

    比如现如今流传很广的《使辽语录》,就是两年前病逝、谥号忠文的陈襄将他担任国信使出使辽国时的记录结集,然后出版流传。苏颂最近也出版了一部使辽的记录,讲述了他出使辽国时的经历和见闻,这同样是他从自己旧rì的记录中编纂出来的。

    吕嘉问还听说最近有书商,向曾经出使过辽国乃至高丽的大臣们约稿,给出来的价格,甚至让吕嘉问都为之咋舌。可见如今讲述辽国的风土人情和山川地理的书籍有多么受欢迎。

    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这一战的结果让士林一改过去对辽国的畏惧,开始对恢复失地有了信心。更有许多书生想一策成名,或是拿着对辽国的了解作为敲门砖,敲开一干重臣家的大门——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靠的就是书。

    但民间对辽国的认识,却不是依靠这些书和读书人。能买书读书的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百姓还是依靠报纸来了解辽国。

    “河东、河北两路鏖兵,没有两家报社开始邀请名家议论战局,京城的人心不会那么稳定。古北口的杨无敌庙,没有齐云快报刊载,没几个东京百姓会知道。辽国的国主年年巡游四方,chūn夏秋冬四捺钵之名还是靠了逐rì快报的宣传,才在京城内普及开。两家快报的作用可不小。”吕嘉问说道。

    “没错。”章惇点头,“这就是报纸的引导和教化之功……市井传言往往失真,道听途说而来的消息,并不可信。而朝廷的言论,还不如市井传闻让人信服。但报纸不同,从小处着手,几年下来,信用已经建立起来了。”

    吕嘉问心中这时候已经有了点眉目,却还差一点没能捅破,紧锁着眉:“子厚的意思是?”

    “借鸡生蛋!”

    “借鸡生蛋?”

    “没错,借鸡生蛋。有些话不方便在朝堂说,可以拿出去在报上说。虽然不是自家的,借来用用也无妨。”

    有些东西就是不能抓在自己手里,也不能留在他人手中,就算不能控制,也得保持足够的影响力。

    “气学讲究以实为证。列出户口人丁的数字,其实也是以实为证。我大宋国力远胜北虏。今rì胜之,乃是必然。rì后随着户口增长,还会越来越强。要说其中没有韩玉昆在后指使,望之,你信不信?”

    吕嘉问皱起眉,摇了摇头,“但他控制不了。”

    “也不需要控制啊。如臂使指难为,顺水推舟、借力打力、又有何难?借鸡生蛋难道那两家还敢拒绝不成?”章惇咧嘴冷笑了起来:“不,不可能拒绝的。平章若是借重他们来说话,他们可是会乐得不知自己姓谁!”

    想一想,要是宰辅重臣都在报上写文章,那等于就是承认了两家报社的实力,更增添了快报的权威xìng。卖得肯定会更好,赚得也会更多。也不用再担心朝廷再跟他们过不去。哪能不巴上来奉承?

    而且这两家快报既然新党用了,旧党就不会再用,甚至还会出言攻击。到时候,就算两大总社不愿意,也必须新党站在同一个阵营中了。

    这件事还得尽快!

    等洛阳那边有人先想到借用快报来说话那可就麻烦了……或许已经想到了,只是他们没能说服报社后面的贵胄富豪。毕竟现在谁当权谁得势还是很明显的。

    对章惇的话,吕嘉问连连点头。

    借重民间议论很多人都做过,可借重报纸来说话,却要转过好几道弯。毕竟快报的形式在过去就是传递流言蜚语的小报和揭帖,都是很多官员避之唯恐不及的。只是现在章惇一点破,就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

    “那我明rì就去拜见平章,将这事与平章说了。”

    “那就拜托了。”

    章惇微微笑着,心道合则两利,也不知韩冈会不会承这个人情。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6)

    蔡确依然留在宫中,临放衙时,他被皇后派来的中使给拦住了,说是皇后要见他。

    蔡确欣然而往,只是他没想到,担任参知政事的曾布也被留了下来。

    蔡确有些纳闷。皇后想要说什么保密话,或是私下里征询意见,只要留下一人就够了。同时留下两名并不和睦的宰辅,让蔡确想不透皇后到底要说什么?

    瞥了曾布一眼,蔡确心道:留下的人也太多了。

    不过说起来,也是两府的人太多了。等到吕惠卿和韩冈回来,人会显得更多。

    两府已经都满员,如同被塞满的书箱,连一只笔都放不进去了。

    正常情况下,皇帝肯定要唆使御史台为他分忧解难,可如今的皇后没有这个手腕。

    到时候,皇后有没有清洗两府、给人腾位子的魄力?这可难说得很。

    章献明肃刘后垂帘,曾下诏命重臣将家中子侄的名字呈上来,她将视情况重用。等名单一个个送上来后,刘皇后却翻了脸。只要是上了名单的人,就一个不用。

    不用宰辅私亲,这当然是好事。可哪有这么玩的?这一下可是把宰辅重臣都得罪惨了。

    还有这一回,司马光又是怎么灰头土脸的回洛阳的?

    女人的心思不要猜。

    蔡确有着切身体会,家中妻妾的心思都捉摸不透,皇后的心思怎么猜得透?

    但也不需要他去猜了,皇后开口便是要议论的话题:“和议已经定下,连来自各路的援军都纷纷回返本镇。说起来韩、吕两枢密也都该让他们回来了。”

    用眼角余光瞅瞅曾布,蔡确明白了,为什么皇后留自己和曾布下来。宰辅之中,坚持不让吕、韩二人回京的,除了王安石以外,就是自己和曾布了。

    王安石不想女婿回来倡议气学、扰乱政局;蔡确只想挡住吕惠卿,免得他也升任宰相;而曾布则是韩冈、吕惠卿都想挡住。

    曾布上前一步:“殿下,臣等只怕会辽人那边多生波折。”

    “当初王韶活捉了吐蕃人,官家连夜亲笔草诏,要他回京。现在两位枢密的功劳比王韶当年大得多了,你们却说会伤了辽国的颜面,让和议再生波折。”

    蔡确低着头。主持朝政半年多,原本生涩的皇后现在的确是不太容易糊弄了。

    ——只是不太容易。

    曾布辩道:“镇守三路的主帅不在,臣等更怕辽国又起异心。”

    “那就先让韩枢密回来。吕枢密去河东代替他,陕西交给郭逵。”

    这个……皇后究竟是突发奇想,还是早有定计?

    “但这对吕惠卿未免过苛,其恢复兴灵之功,不在韩冈退敌之下。”曾布只稍稍一顿,立刻又找到了借口:“如今迫于局势,吕惠卿与韩冈不得不在外稍留,以安地方。两人一为宣抚使、一为制置使,皆是非常之任,临危而授。如今和议已定,若是将吕惠卿调任河东,又何来临危之说?河东宣抚既不可授,难道任其为经略不成,这岂不是形同贬责?!且朝廷用人岂是儿戏,数rì一变,让世人如何看待?”

    屏风后的声音断了,似乎是向皇后给驳得说不出话来。

    蔡确轻声一叹,也仅仅是不容易罢了。

    现在他对吕、韩的态度,也只是拖一拖,拖个半年,人心定了,回来也容易打发出去。何况两人在陕西,河东,要挑出错来也简单。

    饼就这么大,嘴多了两张,每人分到的可就少了。

    而且朝野内外都公认的,吕、韩皆是开国以来数得着的能吏。一旦他们进入中枢,参与朝政,除了王安石、章惇、薛向几人,其他还不得都给挤到一边站去?

    王安石当年以一参知政事,让两相两参都靠边站,弄出来个生老病死苦的笑话来,韩冈和吕惠卿说不定也能做一做。

    只是皇后要调回韩冈的心思越来越迫切,像曾布这样硬拦着,究竟还能拦到何时?

    蔡确看着曾布,摇了摇头。曾布在政事堂中就是爹不亲娘不爱,被王安石生生压着,倒是变成了倔驴的脾气。

    他起身,向屏风后行了一礼:“殿下。臣有一言。”

    “相公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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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惠卿功高,当授节以开府。而郭逵在河北,领军rì久,不宜再留居大名,当迁。”

    给吕惠卿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名号,让他去做běi jīng留守。郭逵加个节度使去河东好了。至于韩冈,当然就可以回来了。

    “此事再议!”屏风后的声音饱含怒气。

    蔡确愣了,难道自己说得还是太隐晦了?正要继续开口解释,曾布却快了一步。

    “殿下。蔡相公之言,正合臣之心意。郭逵久在河北,军心归附,又不擅政事,当先行调回,授以节度之位,另择贤能以守大名。至于吕惠卿、韩冈,亦当厚加封赠,以安其心。”

    屏风后的声音变得更加冷硬,“时候不早,吾也累了。相公,参政,你们且先退下吧!”

    一阵环佩响,皇后竟是先行离开。

    蔡确缓缓的转过身,死死盯着神sè冷漠的曾布,视线似是要把他扎透一般,许久,化为一笑:

    “这一回,可是多劳子宣了。”

    ……………………时隔多rì,折可大又回到了代州城。

    前一次回代州没能见到韩冈,折可大正犹豫着是赶去瓶形寨,还是等着韩冈从瓶形寨回来——他要面禀韩冈的也不是什么要事急务,他的父亲早就写了公文用马递送往制置使司衙门了——可没两天就被田腴请去忻州城,去接收一批返回代州的流民。

    “雁门县衙中六曹八班到处都缺人,实在抽不出人手。还有啊……那群石头里都要攥出油的jiān胥滑吏,也靠不住。万一惹出事来,就是杀了他们头,枢密脸上也不好看。”

    田腴当rì就这么在折可大面前叹着气。折可大抹不过情面,点头答应帮了这个忙。

    将两千多人,总共八百余户百姓陆陆续续安排坐上有轨马车,一路送到了代州城,一通忙活的折可大才得以拖着步子走进代州的西城门。

    “小乙哥。”

    不知有谁在街上喊着人。

    折可大望着前面,沿着西大街一直往前,到了谯楼再向北走百步,便是州衙的所在地。前rì在忻口寨就听说韩冈已经回到了代州城,可以直接往州衙去了。

    “小乙哥!”

    城门口人有些多,虽说才过去几rì,但眼瞅着代州城的元气好像又恢复了一点。大街两边的店铺也有好几家开张了,只是些茶肆、食铺之流的小门面,也不知是不是原来的铺子——折可大估计肯定不是原主,代州西门大街这么繁华的地段,要不开些收益高的店面,根本赚不回租金来,而且有好几家门头上的匾额也对不上——可看起来就是有了些人气,不复之前的萧瑟零丁。

    “小乙哥!”

    折可大继续随着人流向前走,想早些赶去州衙,然后可以回去好生睡上一觉。突然间袖子就被人扯住了,耳边又是一声喊,折可大回头一看,才反应过来就是在叫自己。

    那是他所认识的人,韩冈重用的秦琬的弟弟秦玑,平rì里寻常见的,只是招呼自己时的称呼不对。

    “小乙哥?”折可大一头雾水。

    虽然在府州时,也有人这么称呼自己,但那也是少年时的记忆了。折可大可从来没有想到秦玑会用这般亲近的称呼。

    只是当他茫然环顾左右,秦玑是不是在招呼另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他要拜会的对象,正一身儒士青衫的坐在路边的店铺里。

    一条布幡从铺中探出,看招牌是个卖冷淘的小店。不过再看看门额上的善庆堂三个字,以及铺中的摆设,倒是不难看出又是一个鸠占鹊巢的路边摊。

    三张方桌,十二只小凳,就摆在店中靠门处。做面的摊子则在里面一点的内门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在摊子上忙碌着,旁边有一个仈jiǔ岁的小丫头帮忙打下手。而韩冈坐得四平八稳,等着上菜的模样。

    “枢…”

    乍看见韩冈就坐在路边摊子上,折可大惊出了一身汗,刚开口就听得背后一声咳嗽。折可大不愧是折家家主的继承人,反应倒是很快,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上前问好:

    “数rì不见,可还安好?”

    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韩冈,只能含糊过去。

    “小乙,过来坐。”

    韩冈很大方指了指桌子侧面的凳子,示意折可大坐过来。

    折可大斜着身子坐了下来,只挨了半边凳子。凑近了,他低声道:“枢密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代州西门口的陈冷淘可是有名的。面好,酱料也好。”韩冈又指了指陪着坐下来的秦玑,“秦二昨天吃过了,回来说好。今天左右闲得无事,就出来尝个鲜。”

    ‘闲得无事?’

    折可大张了张嘴,想扯着满是灰土的衣襟说一说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了,可再一想,还是乖乖的断了这个念头。

    韩冈是不管民事的制置使,推荐贤才,安定郡国,那是他两府中人的权力。但州县中人事已定,再要插手地方事务,就说不过去了。所以他现在的确闲。至于自己,小虾米一样,倒不用担心会给人揪出来找茬。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7)

    轻咳了一下,折可大换了话题:“战事才结束几天,辽贼那边定然有人心不死,万一派了刺客过来……”

    韩冈笑了:“我一路走过来,在这里坐了有一阵子了,可没人认出来。”

    代州城中士兵近距离看见过韩冈的极少数,韩冈换了一身衣服坐在城门口的店铺中,人来人往的,硬是没人把堂堂的枢密副使给认出来。

    “自家人都认不出,还指望外人能认得我?!”

    韩冈摇摇头,人要衣冠,这话一点不错。没穿官袍,走在路上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谁还会正眼看在小摊上吃凉面的人?

    “可事有万一……”

    “小乙你看看周围再说。”韩冈拍拍折可大的肩膀,让他回头看。

    折可大依言往周围一扫,顿时就没话了。

    这家小店中,只有三个亲兵占了两张桌子。但街对面的几家店铺里,却都有韩冈的亲兵坐着。两三个人一组,各自点了一桌子的菜,筷子慢吞吞的动,眼睛却都在瞄着这边。看模样,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抢出来。

    韩冈用兵向来求稳,这一回微服出巡竟也是防备森严。折可大本来只是想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可看到韩冈身边的阵势,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

    “勉仲,可知枢密又去了哪里?”

    韩冈今天没有出巡的预定,章楶也没听说有什么突发事件。可是他在衙中,却左找右找找不到人,只听到下面的人回报,说是枢密换了身便装出去逛街了。

    实际上已经担负起了知州之责的章楶,现在忙得恨不得一天能当两天用。听到韩冈竟然悠然自得的去逛街,自是气得七窍生烟。但是没奈何,他手上的事少不了要韩冈来处理,最后也只能找到了黄裳头上。

    黄裳正在准备功课,在和议签订后已经有好些rì子没参与衙中事务了。他在韩冈身边做幕僚,已经积功升到了从八品的卫尉寺丞,进入了京官的行列。就算rì后不再立功,熬资历下去,也能晋身朝官的行列。但他还是想考一个进士出来,有出身和没出身,在官场上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当几名陌生的同僚坐在一起,首先会做的便是序年甲论科第。你一个二十一岁登科二甲十九名,我一个三十岁登科一甲榜眼,一个个有出身的同僚报了自己中进士的时间和名字,自家最后却来一句没出身。那样的情况,想想都觉得心中发寒。

    就算才高名高如韩冈,做到了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都还要去考进士,甚至宁可放弃面圣的机会,也要先留在陕西考一个贡举的资格出来。黄裳不糊涂,知道想要走得更远,更稳,就必须要有一个进士的出身。

    一甲、二甲不指望了,三甲同进士也行啊。只要打通上进的路就行。抱着这样的想法,自从和议之后便rì夜苦读,韩冈等人也不打扰他,让他安静地准备考试。不想章楶却找了过来。

    “枢密?不知道。”黄裳摇头,“是出去了吗?”

    “勉仲你也不知道啊。说是去逛街了。”章楶说话的时候就在咬牙,心中发恨,只是跟着又叹了一声,“城中人心尚未安定,来往的又多是没关防的流民,枢密贸然出外,万一遇上几个辽贼派来的刺客该如何是好?”

    黄裳闻言神sè一凛:“……枢密身边跟了什么人?”

    “枢密身边的亲卫都跟出去了。”

    黄裳舒了口气:“那就不用担心了。枢密身边有那群亲卫,比我们在衙门里都安全。”他“怎么急着找枢密?”

    “开封那边有回音了。”

    “是召枢密回京……”黄裳说着自己就摇头,要召韩冈回京,肯定是中使背着圣谕来,要设香案接旨,哪里会这般无声无息,“是枢密奏章的回复?”

    “嗯。”

    “朝廷那边怎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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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那边看起来不想让枢密回去呢!”

    黄裳的眼睛瞪了起来,惊异道:“全都准了?!”

    “是啊。”章楶叹了一声,“没想到都准了。”

    之前他们这些幕僚就推测过朝廷可能会有的反应。以韩冈的功劳和声望,如果朝廷那边当真不想让韩冈回京,只会用怀柔的手段,免得他气急败坏直接撕破脸来上表告御状。

    现在韩冈的每一份荐书都得到了批准,那么朝廷的用意就很明显了,不想给韩冈回京的借口。希望韩冈能留在河东,再镇守一段时间。

    “而且里面也没有召我和诚伯入京陛见。”

    章楶和田腴任官代州,以常例说得让他们先回京城一趟。尤其是章楶,朝臣出知边地要郡,当先经过陛见、问对的环节,让天子确认他的能力是否适任。而田腴任知县,从选人直接转京官,也应该陛见才是。韩冈当年在河湟,升到了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都没有入京,那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例子。而现在的河东又不是兵凶战危、须臾间离不得人的时候,章楶、田腴完全可以离开。

    “王平章这是怕质夫兄你和诚伯回京陛见之后,引动皇后调回枢密的心思……一点机会都不留。”

    “枢密会怎么做?”章楶想要找韩冈,正是想问一问韩冈的打算。否则这件事吊在心里,便没办法安心做事了。

    黄裳摇摇头,摊开手,韩冈也没有跟他说过对策。他的恩主虽很少隐瞒什么,但总是喜欢把要采用的手段藏在rì常的对话里,一个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对此,黄裳也没办法:“不知道,不过既然枢密今天能安心逛街,肯定是有办法的。”

    提起韩冈逛街,章楶心中就发堵:“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少等枢密把布局完成吧。”

    “枢密的棋艺……”

    章楶和黄裳对视一眼,又都笑了起来。

    ……………………

    “别看了,既然坐下来了,该点菜了。”韩冈敲了敲桌子,提醒折可大,“秦二哥说,这家铺子的味道就是太原的知味楼都比不上,代州这里也留不久了,不尝一尝岂不是可惜。”

    “秀才公,俺这里最好的不是面和酱。是醋,是好醋。”老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很是自豪的夸着,放下了一个小瓷钵,盖子一开,酸溜溜的味道就钻了出来,“是真正的并州老醋。”

    “哦?那就更要尝尝了。”韩冈充满了期待。

    天下醋以并州最佳——并州就是太原——并州的醋就是在京城也是有名的,河东人爱吃醋则更有名。韩冈当年在河东时也没少吃,很是有几分怀念。

    不比千年之后,想买哪个地方的特产,总有办法买得到。但在这个时代,许多地方的特产,由于储存和运输的原因,就算他已经是天下间数得着的高官显宦,也没办法吃得到。或是尝不到正宗的原味。他在东京的那段rì子,对并州老醋可是久违了。

    在河东军中,醋跟酱都是必备品,比酒都重要。

    在《武经总要》中,还记载着如何能随身携带酱醋之类的调味品。将干净的麻布放进醋中浸泡,然后拿出来晒干,再浸泡,再晒干,直到麻布吸足了醋,晾干后就可以随身携带了。吃饭时,只要剪下一片丢进汤中,就等于加了一大勺陈醋。

    “这位……官人。”老汉又转回了身,折可大没穿官袍,但身上的军袍却没人会错认,而且还不是兵卒的穿戴,称呼一声官人并不会错,“俺这小摊子上就槐叶和甘菊两样,不知官人要点什么?”

    折可大看了看韩冈,韩冈道:“我是槐叶冷淘。秦二哥是甘菊,他昨天吃过槐叶冷淘了,今天想要尝个新口味。”

    “那俺也来份甘菊冷淘好了。”

    槐叶冷淘是槐树芽榨汁和面粉做成面条,然后拌上作料。甘菊的做法类似,只是换成甘菊而已。这是上了宫宴的菜sè,民间也常见。

    老汉看起来的确是不负其名,手脚极其麻利,和面切面下面一气呵成,动作中有着韵律和节奏,是积年的老手。

    哒哒哒的快刀切过砧板声中,韩冈侧头道:“今天听诚伯说了流民回乡的事。这件事,小乙你办得不错。”

    折可大张了张嘴,要韩冈叫顺了口,以后该不会都是小乙了吧。

    只是他不敢说出来,顺着韩冈的口气:“只是跑跑腿,不费什么事。”顿了一下,“轨道真是方便了。四百户一天就从忻口到了州城。换做走路,老老少少,还不知要走几天。”

    折可大说话时声音压低,看起来有些鬼祟。

    “为了这一条轨道,花了多少钱粮?用了多少人工?太平时rì能排上点用场,不算浪费了。”

    多谢两府和三司,尤其是三司的吕嘉问,自己为他回京,还帮忙说了几句。只是才做了两个月不到就从开封府转到三司使的任上,在支援河东的时候,他真是帮了大忙。

    现在回头再看一看,吕嘉问的确更适合做三司使。他曾经执掌开封市易务,为此得罪了不少京畿贵胄,另外他在理财上也有一手,比起权知开封府,更适合做计相。而且当初在崇政殿上一番争执,韩冈还记得很清楚。恐怕皇后心里成见依然存在,不想让开封府交由吕嘉问来治理。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8)

    “枢密太自谦了。轨道岂是太平时rì派点用场?”折可大由衷地说道,“折可大虽是孤陋寡闻,但方城轨道还是听说过的。一年三百六十rì,天天都能运货过山,哪里像汴水,一年只有七八个月能派上用场,纵使隆冬时节可用雪橇车运货,也至少有两个月无法使用。”

    “不一样的。”韩冈摇了摇头。

    方城轨道那是国家的交通大动脉,几乎跟汴水同级,而忻代铁路要想发挥更大的作用,至少要连通到太原,同时还要保证通往辽国的商路畅通无阻。

    从忻州到代州的轨道全线贯通,其中忻口寨和大小王庄是两个关键xìng的节点。可只要不能联通到太原,整条轨道的民用价值就几乎为零。

    不过一旦贯通之后,可以继续向南修。绕行榆次,经过太谷、平遥,沿着汾河谷地,往关中修过去。也就是后世同蒲铁路的线路,一路修到河中府,修到黄河边的风陵渡——当然,这是rì后的事了,短时间内还没有建造和运营这么长的一条铁路的技术及管理能力。

    至于往开封修就不用幻想了,要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工程难度实在太大。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忻州到太原的这一段,要让轨道越过赤塘关或石岭关。

    韩冈将一段话掐头去尾,隐去一些不方便说的内容,向折可大稍作解释,府州折家下一代的家主立刻就听明白了。

    断头路当然比不上能够与大小道路交联相通的通衢大道,从军事上,辎重在轨道上能多走一点就是一点,到走不了的时候,那就下来换官道用人推马拽。对成本和人力是不需要考虑太多的,断头路也能将就用了。

    但变成了民用之后,却需要一路将人送到他们要下车的地方,不能在半途将人丢下来。否则就没人会去坐。

    “若是当真能连通到太原,商人肯定都会涌过来做生意,代州和忻州很快就会恢复元气了。”

    “商旅往来当然是好,不过民业以农工为本,户口多寡才是重中之重。”

    折可大点头称是。自古就只有说耕读传家,没有说工读传家的。但如今太平年景,要是家中掌握了几个作坊,不会比多开辟几顷田差上一星半点。

    “这一次,可大送了一批流民回来。接下来返乡的还会有不少,有个一万三四的户口,差不多也就能先把代州的架子给撑起来了。”

    “户口要真有一万三四倒是好了。虽说和议签订才过去一个月时间,但能回来的差不多都回来了。代州的户口其实就剩下这么多,能有万户就该谢天谢地了。河东民户一向人口多,又不喜欢分家,一户十几二十口都常见。可现在再去算一算每户的人口,差不多就跟好分家的江南差不多了。”

    折可大虽不清楚河东的户口详情,却知道府州的情况。在府州乡里,一户三五十口都见过。而他折家,只算他这一支单立户籍的,就有上百口之多。变成了江南三四口一户,人丁上的损失实在是触目惊心。而且他护送上千户流民回代州,明白韩冈说的情况并非夸大不实。

    “那枢密打算怎么办?”

    “迁民实边。”

    韩冈不介意跟折可大这个武将多说一点政事,他也希望折可大背后的折克行能听到一点。

    河东这边,要重建代州守军。要支援神武军的建设,要安排各地驻军的移防。都要府州折家在一定程度上的配合。

    为此,他之前已经去信府州了,让折克行有什么事可以放手去做,不用担心辽人和朝廷的反应。这就是交换。

    降敌后又反正的一部分旧代州军,韩冈是准备将他们集中安排在忻州内地,不在战略节点上的几处寨堡。不打算处罚,但控制使用是必不可少的——这与广锐军不同,广锐军当年那几乎是官逼.民反,而这是降贼,xìng质完全不一样。

    而从辽国手中夺下来的神武军,如果没有足够的汉人安居,那么不需要几年,依旧会变回辽国的武州。想要牢牢的控制住新生的神武军,可用的核心人口必不可少。

    “代州、忻州我是不担心。但神武军至少要三千户口,而且还得是华夏之民,否则绝难安定。”

    顾及折可大的身份,韩冈不用汉人,而用华夏之民这个说法。‘诸侯以夷礼则夷之,夷狄近于中国则中国之’,折家虽是党项人,但久服王化,早已可以算是华夏子民了。不像交趾,明明很多都是有着汉人血统,却背离了中国,那便是‘入夷则夷’的蛮夷了。韩冈在细节上的注重,让折可大觉得很贴心。

    “而且西军也不能一直这样没名没分的驻扎在神武军。时间长了,军心浮动,就不好办了。”

    折可大眨了眨眼睛:“枢密的意思是?”

    “在神武军的这一支西军,连同家眷一起迁移过来,这样就不用担心军心不定了。”

    韩冈回想起当年如何借助天下大旱的时机而安定河湟诸州,心道要是内地突然来一场大灾就省心多了。但也只是一个念头而已,立刻就被他自己给掐掉了。

    两人说话间,面条已经煮好了。从锅里用笊篱捞起来,在冷水中浸过,便装入了盘中。

    绿莹莹的冷面,只是加了油、盐、醋,撒了点胡麻,夏天吃了,让人口味大开。

    折可大奔波劳累,累得浑身乏力,jīng神不振,可酸溜溜的冷面入口,竟一下便jīng神起来。

    “这面好!”折可大赞了一句,便不顾仪态的大口吞吃了起来。

    韩冈尝了一口,点了点头,觉得也挺不错。笑着道:“我们这一番辛苦,不正是为了能安安生生吃顿冷淘吗?”

    ……………………

    在黄裳处聊了一阵,章楶告辞离开。

    黄裳坐在桌前想了片刻,便起身出门往偏院那边过去。

    雁门县衙仍在整修中,到处都缺人力,修复工作几乎都没有进展。田腴这个新任的雁门知县,今年之内搬过去的可能xìng并不大。

    田腴此时正埋首在案牍之中。五尺宽的桌案,被高高的帐册占满。虽然说辽军离开代州城之前,曾经一把火烧掉了州衙和县衙的架阁库,但有一部分户籍田簿还是幸运的保留了下来。而缺少的部分,现在也正在重建之中。

    听到黄裳进门的动静,田腴起身相迎:“勉仲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枢密?”

    “枢密不出去了吗?怎么……方才章质夫来过了?”

    “章质夫也到勉仲你那里去过了?方才章质夫过来寻枢密,还以为你也一样。”田腴呵呵笑了两声,“你没看到章质夫气冲冲的样子,多半是给枢密气坏了。”

    “诚伯你呢?”

    “枢密清闲是应当的。我和章质夫忙也是应当的。各守其职嘛。”田腴让小吏去倒茶,问黄裳道:“倒是勉仲你,怎么今天不读书了?”

    “小弟特来恭喜诚伯你啊。”黄裳笑意盈盈:“新知雁门,百里公侯。”

    田腴摸了摸凹下去的脸颊,也笑了。

    韩冈举荐他为雁门县知县,现在朝廷批准了韩冈的几份荐章。田腴正式接掌雁门,而章楶也就成为了田腴的顶头上司。但手上的一桩接一桩、似乎能把人给压死的差事,留给田腴庆祝的时间也只有片刻功夫。

    当回想这几个月来付出的心血,甚至庆祝的心情也没有多少:“一渡雁门关,真瘦得跟猴儿一般了。”

    原本身材厚重的田腴,此时彻底的瘦了下去,浑身上下看不到名副其实的地方。一场大战,最苦最累的差事就是主管粮秣货运,而田腴做事又用心,又感念韩冈的知遇之恩,累得也就更加厉害。

    “诚伯你如今已是知县,该找几个幕僚了。”

    “我本也没想到朝廷当真会准了枢密的荐章。论功业不如勉仲你,又不是进士出身,资历更是浅薄,且雁门知县也不是京官能做的。”田腴摇头一叹,“这时候哪里去找了来?先尽力而为吧。”他抬眼冲黄裳笑了笑,“枢密能出去逛街市,是胸有成竹呢?还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所以干脆出去散心?”

    黄裳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兼而有之吧。”

    底气和心情本来就并不互相抵触。返回京城的信心和被明确告知两府不希望他回京后的坏心情,同时存在于韩冈的心中,这才叫正常。

    等小吏递上茶水,黄裳问田腴:“诚伯今天起就是正牌子的知县了。不知章程可还有了?”

    “当务之急还是安置返乡的流民,重建家园,房屋、田地、农具、口粮、种子,这一应事宜片刻也耽搁不得。”田腴又叹了一声,“不过官司也少不了。才两rì功夫,已经有七封诉状递上来了。”

    黄裳毫不意外:“争产的?”

    “嗯。趁邻居没回来,把田里的界碑移了。等邻居回来了,还能不闹吗?这还是有苦主的。侵占户绝田其实更多,连个首告的都不会有。”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29)

    “户绝田啊……”

    代州、忻州不知有多少户人家死绝了,房屋被烧,家财被夺,但田地可是烧不掉夺不走,都变成了无主的户绝田了。

    依宋律,户绝田要收入官府,成为官田。但同村的邻居,只要还活着,完全可以趁机侵占甚至吞没这些土地。胆小的动一动界碑,胆大的直接把界碑拔了。

    只要事后能打点好县中下去计点户口、土地的胥吏,就能安安心心的将田地侵占下来。如果还想要稳妥一点,再去伪造一张田契也就够了。

    田契分为白契和红契两种。红契是在官府备案的,交过了契税,盖了鲜红的印章。白契则就没有备案,只有买卖双方和中人、保人。这两种买卖契约,在断案时都可以作为证据,不过红契和白契相冲时,还是以在官府中有存档的红契为准。只是如今的代州官衙,户籍也好,田契也好,都烧了干净。掏出一张白契来,就能证明田地的归属了。再交点钱,还能编进新订的官衙籍簿中。

    黄裳自是知道现在代州乡里的情况,“那诚伯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都不办。当务之急是把田开垦起来,粮食种出来。只要能开辟出来,就是没田契也好说。”田腴苦笑着,现阶段,孰重孰轻必须要分清。他当然也想去整治一下那一干jiān猾之辈,可雁门县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尽快恢复生产,不再依靠朝廷的救济来维系百姓的生活。

    “章质夫也这么想?”黄裳问道。

    “我只要考虑雁门一县就够了。但章府君还要想着繁峙、五台和崞县。”田腴慢慢的摇头,他和黄裳都是韩冈门下士,但章楶不是,有一个知枢密院事的族弟,行事无须依从韩冈,“知繁峙县是陈丰,他还好说。但五台和崞县,枢密并没有推荐,新上任的知县会怎么想怎么做,章质夫免不了会有些顾虑。”

    “……枢密若能回京中,与章枢密在朝堂上联手起来,想必章质夫就能放心去做了。”

    当年广西邕州被屠之后,韩冈立刻组织了大量人力开辟渠道,对邕州的田地进行集体耕种,而无视原来田主的所有权。很多避难回来的大姓、富户,都对此颇有微词。甚至有人上告到开封,也幸好当时朝廷对平定交趾极为迫切,没有追究韩冈的责任。

    而现在的情况,和议已定,辽军已退,就有了内斗的余暇。不说别的,京城中很多人正想找韩冈的把柄。纵然韩冈本身无懈可击,只要将韩冈身边的人放倒几个,他也肯定要受到牵累。章楶私心里肯定是不愿意为韩冈冒风险,不比黄裳和田腴,甘愿为韩冈冲锋陷阵。

    “朝廷……”田腴摇了摇头。两府中那几位怎么可能让韩冈和吕惠卿回去。

    韩冈、吕惠卿二人携临危救难和开疆拓土之功返回朝中,立刻就能聚拢起一大批官员投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在京的宰辅们手中夺下一大块实地来。可只要能拦住两人几个月,让其高涨的声望渐渐回落,让皇后、群臣和百姓的兴奋重新沉淀,想要投奔两人的官员就会少上许多。

    而且两人既然不受已经在京中多rì的同僚们的欢迎,那么下面的官员们想要投效就必须要冒开罪一位平章、两位宰相和数位执政的风险——而趋吉避凶的智慧,官员们不缺少。而雪中送炭虽好,但万一还没有等到收获的一天,便引火烧身可就不妙了。

    在两府中争权夺利的背景下,韩冈的药王弟子光环现如今也发挥不了作用。既然他在外数月,皇太子都平安无事,那么再拖上两三个月也不会有太大的关系。

    黄裳哼了一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朝廷怎么想的不用管,反正枢密的准备快差不多了。”

    “京营真的能成事?”

    “既然诚伯你的职位都已经定下了,那么京营禁军的‘功劳’也肯定有了赏赐,朝廷岂会拖延?”

    黄裳在功劳二字上加了重音。河东战事中,韩冈把京营禁军的作用发挥到了最大,但如果他们能有河东军一半的战斗力,早在太谷县,置制使司就能战役的目标改成全歼敌军,而不是退敌了。

    “他们真有闹的胆子?”田腴仍有疑虑,“听说当年仁宗皇帝大行,英宗即位,京营曾以赏赐不足闹了起来,不是给殿帅李璋一句话就给骂回去了吗。”

    这桩公案传得很广,往往士人评论军伍的时候,都会拿来做例子。

    “那是他们没有上过战场,立过功劳。上过战场之后,自以为了不起的可是多得很。”

    “……的确。”田腴点了点头。确不是一回事。同样赏赐微薄,有功和无功,闹起来的底气和声势都不一样。他又叹了一声:“朝廷诸公私心太重啊,枢密常说礼尚往来,如此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

    “不过这都是我们在胡猜啊。”黄裳又道,“枢密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

    田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这些全都是他们私下里的猜测。纵然一目了然,韩冈也绝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他的私心。不过总有蛛丝马迹能看得出来。

    身为韩冈身边的亲信,两人皆知韩冈本来准备在河东就开始清理军中空饷,可当他开始着手去做,并写信想征得王安石的支持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岳父有意让他留在河东。韩冈的想法当即就变了。

    他本以为可以得到王安石的支持,可是现在没有足够的支持,反而会被同僚落井下石,这样的局面下韩冈可不会往火堆里伸手。不劳幕僚们苦劝,韩冈自己就很干脆的放弃了,战事一结束直接就把京营都打发回京。

    但韩冈究竟有没有熄了之前的心思,那就谁都弄不清了。而这样情况下打发回去的京营禁军,究竟会给朝廷带来什么麻烦,也很容易看得清楚。

    斩首、俘获还有经历过的战斗,韩冈在奏章中一点没有克扣,甚至还把功劳簿公开给了所有的将领观看,让他们自己来确认。最后还当面封存送去了京城,以示其公。

    韩冈都做到了这一步,最后怎么封赏那就是朝廷的问题了。

    “不过也有可能,枢密另有方略。以枢密的xìng格,不会将赌注压在一门上。”

    现如今,朝堂中的紧要差遣,全都给人占了去,都没留给吕惠卿和韩冈一星半点。

    按情理理说,如今就让吕惠卿及韩冈两人回京,他们一时之间也争不过根基牢固的其余宰辅。孓然一身的进了两府,只有被架空的命,存在感只在画押、盖章上。

    可是韩冈和吕惠卿都不是没有基础的人,在朝中有门人、有奥援,本身又有年龄和功绩上的优势,不愁没人投效。

    这两条强龙回朝,肯定是要抢班夺权的。这当然会引起已经大权在握的宰辅们的忌惮。且韩冈相对于吕惠卿,身上还多了一重公案,道统之争让王安石都不想他回京太早。

    纵然皇后希望韩冈能早rì回京,但只要宰辅们那边不同意,皇后一人是拧不过他们。因而直到六月艳阳高照,韩冈依然逗留在代州,不尴不尬的做着他的置制使。

    换做是别人,这时候肯定是急得心中如火烧。可韩冈都是气定神闲,好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回不去。

    “枢密若是没有把握,今天就不会这般悠哉悠哉的去吃冷淘了。”

    田腴的话有点盲目,但黄裳却觉得他并没有说错。

    纵使亲近如他们这些幕僚,也没人能看得透韩冈韩冈。比如他的学问,比如他的见识,都很让人费解。世间都说是天授,但韩冈却总是振振有词的解释为格物而来。

    这真是个好理由。

    比起攻读经史,格物致知其实更需要时间去积累。黄裳喜欢兵法,对山川地理下过很多心思。真正要jīng研地理,就不能坐在家中翻书堆,而是必须脚踏实地的去各地探查。这也可以算是格物。其所用时间之多,远远超出在家中读书的消耗。

    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自然万物,都是需要消耗大量时间来研究的科目。可到了韩冈这里,很多颠覆了常识的见闻、道理,似乎没用太多时间就给他格致得到。

    《桂窗丛谈》就不说了,前些rì子曾与韩冈闲聊,不知怎么就谈起了酿蜜。黄裳最多也只能分辨不同蜜源的特点,而韩冈就不同了。

    他不能分辨槐花蜜和桂花蜜的区别,但他却能将酿蜜的手法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比蜂农都要jīng熟。比如那王浆,黄裳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任何一个蜂巢中角度一模一样的格子,听到韩冈说了,方才惊觉竟有此事。而蜂群中的后、王、兵、工之分,如同人间的国度,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却无从质疑。

    ‘可能真的是天授吧。’黄裳想着。

    不是说韩冈的识见,而是他格物的能力。别人需要长年累月的观察、积累,而他或许只要一瞥就能看透。天地之事如此,那人事呢,或许也能一眼看破吧……否则也做不到不及而立便身登两府。

    而现在的情况也让人不得不认为,他真正的手段还没用出来。

    “诚伯。”黄裳突然问田腴,“枢密那一rì在张孝杰当面说的一番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只有天知道了。”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30)

    冷面的份量不少,但几人久在军旅,都吃得很快,转眼就见了碗底。

    韩冈没有打算点第二份,吃完冷淘,开店的老汉又端上了热茶水来供几人消食。

    茶水的味道比刷锅水好点,或者说根本就是添了点碎茶末的刷锅水。韩冈出身低,不怎么讲究。但他喝得下所谓的消食茶,折可大却几乎咽不下。

    折可大自幼锦衣玉食,哪里喝过刷锅水?只是看到韩冈毫不在意,也只能小口小口的抿着喝。

    不过他抿了两口就放了下来,对韩冈道:“之前枢密写给家严的信已经收到了,只是地方军政,家严不敢妄言,所以才回了那封信。但家严在信上也说了,此事有枢密主持,定然能顺利完成。”

    “令尊就是太谨慎。”韩冈摇摇头。他之前写信给折克行,说的是神武军的事。

    他希望此番来援的西军,能全数移镇神武军。至少朝廷也要给出能让西军将士中的大多数愿意留在神武军的待遇。这样才能将神武军这个战略要地给支撑起来。所以他才会推荐白玉出知神武军。

    不过神武军是折克行打下来的。虽然之后的政事安排依然与折家无关,但从人情上说,韩冈也需要事先向折克行提一句。这是韩冈有别于其他文臣的地方。

    “这不是有位子……”

    “哥哥,这里能坐得下。”

    ” ” 几个大嗓门忽然在门口处响起。

    正说着话,却给人打断,韩冈心中略感不快,抬眼望过去。

    只见几名士兵正招呼着往店内进来,其中两人手上各提着一个酒坛,看起来是要到这里借桌子坐。

    刚刚光复不久的雁门县,店铺少,连桌位都少,本来就不够用。可韩冈出来逛街,他身边的亲卫将几张桌椅全都占了。不仅占了这一间,对面和旁边的店面都占了下来。几个士兵看到这一家客满,桌子却不满。韩冈三人倒也罢了,另外三人却占了两张桌,想借张桌子坐一下也正常。

    “兄弟,让一让。借张桌子喝酒。”

    “你这几个汉子好不晓事,才三个人就占了两张桌。让让!让让!”

    几名士兵进来也没理会摆摊卖冷淘的老汉,直接就撵起了人。

    闲下来的士兵就是祸害。一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平常给拘在营里不得zì yóu,一出来当然是满街撒欢。幸亏街面上也没多少百姓,也没给他们祸害的地方,闹也只是军中闹,让韩冈省了不少的心。只是没想到今天给他自己撞上了。

    普通的平民男子被称为汉子,其中还带着些许贬义。就如好汉一词,虽不是后世的匪气,可也没有多少好意。真要赞人,只会称呼一句好男儿。

    韩冈身边的亲兵吃的是朝廷俸禄,平常就是有品级的官员见了,也得带着笑脸。今天又是护卫着微服出游.. ””的韩冈,容不得有半点意外。神经一直都紧绷着,现在见有人上来的挑衅,哪里忍得住气,登时站了起来。人没离桌,手就按到了桌上的腰刀上了。眼睛反瞪回去,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抽刀的架势。而坐在对面店铺的亲兵,也丢下筷子过来了。

    “怎么要动手?”

    几个士兵全然不怕,直接捋起了袖子。韩冈的亲兵今天没穿那身极为醒目的猩红锦袍,都是换了身普通士兵的军袍,在雁门县的大街上,一点也不起眼。

    见闹得不像样,秦玑起了身,“枢密如今就在城中,想把事情闹大了给枢密看吗?要喝酒,跑这小店里来作甚?前面向东走到小石桥转向南行百步,进去巷子里就有人陪你们喝酒了!”

    韩冈三人坐得靠里面,这也是为了保护韩冈着想。秦玑没说话时,那几个士兵都没注意里面的三人,这时听到秦玑出头架梁,他们回头看了看,上下扫了秦玑一眼,“你这厮是哪里来的鸟……”

    “好胆!!”“好狗胆!!”

    秦玑、折可大同时怒喝。

    秦玑这是代韩冈出面。他受辱,不但他和折可大发怒,亲兵们的怒气更盛,眼看着就要抽刀,只听得笃笃两声,是韩冈用筷子敲了敲桌面。

    声音不大,可传入耳中之后,亲兵们却像是冰水浇头,立刻乖乖的收起了脾气,让开了自己的位置,跟另一桌的同伴并做一桌。折可大和秦玑也都坐下来了。

    “早让不就了”宰执天下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30)”事了。”领头的军官哼了一声,眼睛一转,看到与秦玑同在一桌的两人,却当即打了个哆嗦,调头就拽着同伴出去了。这个变化突如其来,折可大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小石桥向南行百步?还真够快的。”韩冈摇头笑笑,不愧是最古老的行业之一,从上古兴盛到千年后。目送几名官兵飞快地走了,他回头对折可大道:“多亏了小乙你了。不然也吓不走这几个酒鬼。”

    折可大低头看看,他今天穿着一身军袍。军官和士卒的军袍区别很明显,有品级的和没品级的也有差别。但军袍吓不走人。秦玑是个没品级的军官,方才他出面教训人,立刻就给骂回来了。

    对士兵们来说,不是直属的上司,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争个座位的小事,没死伤就行了。打架不要紧,赢了还能给顶头上司涨面子,打输了回去才麻烦。

    折可大清楚,他们真正畏惧的还是韩冈:“是怕枢密啊。”

    “他们没认出我。”韩冈摇摇头。底层的士兵,有几个能近距离接触自己的?哪里能认得。何况要真的辨认出他的身份,肯定是不敢走了。

    “看到枢密的装束就够了。”

    韩冈没有前呼后拥,没有官袍加身。除非是车船店脚衙一流,寻常人也看不出地位高下。可就算那等没眼力的,至少还能辨认得出韩冈的穿戴,读书人的打扮。要是jīng通布料质地的,还能看得出韩冈的身上的衣服是棉布所裁。

    士人和军汉坐一起,若是在平”宰执天下”时,肯定少见,偏偏就是这里多。现在的雁门县,基本上就跟军城没两样。士卒比百姓还多。军中的士人,至少都是将领一级的幕僚,背地里喊一声措大没关系,但当面还是得恭恭敬敬。不用靠各sè曲里拐弯的关系,只凭幕僚的身份,都比普通士卒更容易接触到上层。要是不小心冲撞到了一个后台硬点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好了。吃完就走吧,别挡了人家的生意。”韩冈坏了心境,起身让秦玑去会钞。老汉方才闹起来躲在一边,兵凶如匪,普通百姓不敢搀和,现在才敢出来收钱。

    “枢密,可要去查一查他们?”出来后,折可大问着,

    “用不着。一点小事。”韩冈无意去追究。

    其实韩冈并不觉得那几名士兵有什么错。话是粗了点,但要求是合情合理,只是见到读书人却没来由的怯了三分。换做是只有折可大在,他们最多收敛一点,照样敢坐下来吃喝。

    他对折可大道:“这就是人比位子多的坏处。少不了要挤一挤,要是挤不进去,就得等。三班院中常年两三百小使臣在候阙。”

    “就是枢密之前在瓶形寨对辽国宰相说的话?”

    韩冈没有对他的那番话保密,也保密不了,跟外国使臣的会谈记录都要报上朝廷。而且还不是你好我好的废话,而是关于两国未来的对话。

    “嗯。田土。官位。还有方才店里的桌位。资源总是稀少的。你想占多一点,别人就要少一些。世间的纷争,无外乎如此。”””

    折可大苦恼起来。如果韩冈跟在京的宰辅斗起来,折家都可能会受到池鱼之殃。折克行想要折可大确认的,本质上就只是这一桩而已。至于出兵越境的问题,只要韩冈地位稳定,无论是否入京,便完全不需要多在意。只是他看韩冈的态度,似乎是并不准备息事宁人的。

    行走在雁门县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官兵和街道两侧零星的商铺相映成趣。

    亲卫们隐隐的形成了一个圈子,将韩冈护在zhōng yāng。尽管穿戴朴素,但这样的保护,还是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

    越来越多的人侧目而视,韩冈心知,闲来无事的逛街看来快要到此为止了。

    有闲暇、有闲心,偏偏没有空间。换做是京城倒是会好一点。

    只不过回京城并留在京城这一事,对于在外的重臣们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太宗登基,赵普为了能再度为相,弄出了个金匮之盟说自己亲眼见证了杜太后临终前遗诏要太祖传位太宗,还把诏书封存在一只金匣子中。但太宗皇帝这个儿子作为当事人不在场,偏偏赵普这个外人在场;太宗皇帝登基时赵普不说,偏偏被晾几年后才说。此事真伪由此可知。

    丁谓被流放海南,当着朝廷使臣的面故意把家信托人转交,让表白忠心的书信得以送到真宗皇帝前。

    以寇准之明,二度罢相后为了回京,还奉承真宗出面进呈所谓‘天书’,致使晚节不保。

    这三位都是本朝初年有名的宰相。有开国元勋,有世所公认的jiān佞,也有千古留名的贤臣,但为了重新回到权力的中枢,无论贤愚不肖,就只有四个字不择手段。

    谁敢阻拦,便是死敌。

    所以韩冈现在只想知道,吕惠卿为了能回京,他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

    不过他想看的只是吕惠卿的热闹,而对于自己能否于近rì回到京城,却没有半点怀疑。

    脚步稍稍变得轻快了点。

    应该来得及回家过生rì呢。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31)

    “四郎,通济坊到了。”

    时隔多月,再一次看见通济坊的门额时,车夫叫醒了车厢内闭目养神的冯从义。

    冯从义眨了眨眼睛,坐直了身子,就在车厢中整理起自己衣服来。

    位于通济坊中的宅院不是三衙、枢密院和在京百司的秘密基地,也不是冯从义手底下的顺丰行新近搬来。而是雍秦两地商人集资共建的雍商会馆的所在地。

    片刻之后,冯从义的马车停在了一间宅院外,从车上下来,面前的雍秦会馆就跟普通的地方会所差不多。完全看不到一掷千金的底蕴。

    冯从义悄然抵京,但还是惊动不少人,而这些人,眼下泰半守在雍秦会馆中……

    说起来冯从义其实并不想在夏天出门,不过韩冈的生辰将至,还是三十岁的整生rì,在情在理都要来一趟京师。

    此外还有连韩冈也看重的飞钱业务。即将开张的飞钱商号,并没有打着顺丰行的名号,而是起名做平安号。平实到朴素的名字,很难让人想得到,这是当世大儒韩冈亲自给起的。

    平安号将会在京城开设分号。让将钱钞存在平安号中,然后拿着凭据,到关西再取出。

    京城的商人也可以将钱钞存在开封分号中,然后拿着凭证,到关西直接购买当地的特产,不必到了关西再兑换一遍。

    顺丰行依然是平安号的唯一出资人。只有声名卓著的韩冈做后盾的顺丰行,才能够得到雍秦商会内部的信任。也只有韩家才能调动起拥有足够实力和数 ” ” 量的汉蕃jīng锐来完成两地钱钞运送的工作。西军的子弟,吐蕃人中的强手,凭韩冈的面子,冯从义的人缘,一句话就能调来百八十个来看家护院。

    不过现在雍秦会馆中,最关心的并不是开业在即的平安号,而是韩冈在河东的去留。

    刚刚被迎了进来,还没坐定,冯从义就给包围了起来。

    “冯世兄,枢密能回京吗?”

    “冯四哥,枢密可还说了些什么?”

    “冯兄弟,王平章这一回可是连翁婿情面不讲了。”

    人声嘈杂,闹得冯从义头晕眼花。

    “诸位担心什么?”冯从义双手向下压了两下,示意他们安静,“想想太子,想想官家。皇后怎么可能会答应将枢密留在京城之外”

    政事堂下面的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以及再下一级的吏、户、礼、刑、工各房的检正官,只要把这几个位置抓在手中,中书的权柄就不会落到其他宰辅的手里。这里还没提已经给瓜分完毕的台谏官,几乎都是在京宰辅们的应声虫。

    所以他们都不想韩冈和吕惠卿现在就回京。只要再迟一点,就可以只剩宜chūn苑、玉津园、琼林苑和瑞圣园这几座皇家园林的管勾官,留给韩冈和吕惠群两人了。

    吕惠卿多半很急,雍秦商会的成员也很急,不过冯从义的情绪稳定。

    冯从义可以确信,皇后肯定是希望自己的表兄回去的,之所以无法成功,是因为宰辅们联手干扰。除非是赵匡胤、赵光义在位,否则就是之后.. ””的真宗、仁宗,遇上眼下的局面,也只能暂时收手。但他再了解韩冈的xìng格不过,岂会因人成事?

    无论在京宰辅们怎么样折腾都改变不了韩冈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只要太子身体有些不适,只要天子的病情稍有反复,就没人敢拦着皇后将韩冈召回。

    从一开始,冯从义就知道,韩冈想要宣讲气学肯定会阻力重重。随着他一心想要将他的‘气学’发扬光大,挡在前面的拦路石将会越来越大。现在的局面,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皇dì dū做了好几次堵路石,但都给韩冈一脚踢飞了,现在只凭几名宰辅,又能当住多久?

    天子不能视事,皇后又缺乏经验。少了上面的束缚,外在的威胁又不复存在,在京的宰辅们要做的,自然是肆无忌惮的划分势力范围,抢夺重要的职位。

    “就算家表兄和吕枢密不打算争权夺利,照样会被提防着。何况怎么可能不争?这其实跟做买卖一样啊。”冯从义说得肆无忌惮。

    不论到哪里开商号,地头蛇哪有会主动让出地盘的?如果不能亮出后台把人镇住,就要争斗一番了。有放火烧屋的粗手段,也有收买衙役上门找茬的细手段。往往都会粗细搭配着来。

    “文诚先生刚刚去世没几rì,程家夫子就赶着过潼关。王平章甚至把枢密这个女婿当贼防着。大家都看在眼里。”

    “冯世兄,有什么要我们做的?”

    “家表兄做事,何曾因人成事。他想要回来就能回来,说起来家表兄的三十岁整生rì就要到了,肯定要赶回来跟我那表嫂和侄儿侄女团聚。”

    ”宰执天下 第36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31)”反倒是地位更高一点的吕枢密,他回京的可能要低上许多。

    跟新党相比,韩冈手上的势力可谓是微不足道。但只要有王安石在,吕惠卿就控制不了新党,新党也不需要第二根主心骨。而韩冈,支持他的力量,却要比吕惠卿来得大。

    “眼下的问题,对家兄来说,只能算是道小门槛。真要回来,可是当轴诸公能当得住的?”

    没人会质疑。现在大家都还记得,当初天子想要把韩冈留在京西,韩冈直接就把牛痘拿出来了,逼得皇帝把他召回京城。

    “要是再有个牛痘就好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上一次的牛痘,可是用了整整十年才得到一个好结果。”

    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得到的收获,哪里可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但冯从义相信韩冈肯定能够有办法让朝廷不得不将他召回京城。只要回了京,不管是用什么名义,韩冈都有办法留下来就是吕惠卿也肯定有办法。这两位枢密使现在的问题仅仅是不能回京。

    冯从义之所以不为他的表兄担心,是因为韩冈的手中有实力和规模都冠绝中国的雍秦商会。

    他的目光扫过了厅中,雍秦商会所代表的,就是厅中之人背后的庞大势力。

    跟随韩冈的脚步将势力扩展到天下四方的这个商业团体,行事却十分低调。京城只有棉行这样的关西行会,以及顺丰行为首的商号,几乎没人听说过雍秦商会这个名字。可是实际上,其向心力远比京城两大总社那种松散的联盟要强的多,筹备了许久的飞钱业务即将开始运行,各家”宰执天下”的联系将会越来越紧密。

    因为关西属于铁钱和铜钱通用的区域,与关东币制不同,从商业上便与崤山以东有着很深的隔阂。而气学扎根于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从学术到商业,已经与中原分道扬镳。有了雍秦商会的支持,天下各路的蒙学中还是以千字文、兔园册为蒙书。而关西早已变成了三字经、算术和自然。只有论语是共通的。

    王安石能够将他的新学捧成官学,让三经新义成为钦定的标准。那么当韩冈当政之后呢?以他对气学的重视,会继续留着新学在国子监中一统江山不成?

    没有人会怀疑韩冈rì后能不能成为一国辅弼,那只是迟早的问题。一旦气学成为官学,那么自束发受教以来,便进入气学门墙的关西子弟,便有了绝对的优势。

    比诗赋,关西永远赢不了人文荟萃的南方。比经义,关西士子也比不过中原、河北的文人。在过去,西夏尚为中国之患的时候,多少关西士人去jīng研兵法,打算依靠军功跻身官场。张载都是其中之一要不是范仲淹让张载回去读书,如今世上也不会有气学的存在。

    但如果有更好的进路,谁还会去冒风险去投军?

    冯从义知道,关西士林中,已经很多人已经赌在了他的表兄身上。

    只要韩冈有需要,自然会有人愿意帮忙。若是韩冈点火,自会有人去扇风。若是韩冈要放水,自有人去掘堤。

    有此为凭,加上皇后的看重,韩冈回京只是时rì问题。

    从会馆回到在京置办的宅邸,冯从义很安心的让下人去整理礼物,收拾好””后便去韩家的府上拜访。

    “四郎,这是枢密昨rì的奏本。”冯从义随身的家丁悄无声息的进来,递上了一片纸页,然后躬身退下。

    冯从义拿起来只扫了一眼,脸sè顿时变了。

    与外国使者的对话可都是要记录并上报的。韩冈与张孝杰的对谈走得正常的驿传,经过十余天后,终于抵达了京城,

    天下奏章,基本上都要经过通进银台司其‘掌受三省、枢密院、六曹及寺、监、百司奏牍,文武近臣表疏,及章奏房所领天下章奏案牍,具事目进而颁布于中外’。通进银台司下属的通进、银台两司的吏员几乎都有这样的本事一眼看到几千字奏章中的重点,并牢牢记在心中。

    比如哪路旱,哪路涝,或是朝野内外哪个的官员被弹劾,又或是那位的官员受到了荐举,这些都是有价值的情报,记下来后都可以拿出来换钱的。有的是人拿钱来买。

    地位越高的官员,他们奏章中蕴藏的价值就越高,韩冈的奏折当然是属于价值最高的一部分。

    之前的奏章,韩冈举荐了一批幕僚。不过还留下了很多空缺让在京的候补官员争抢。具体的官缺,是很多人想要的。

    韩冈最近的这一封奏章,并不是让人关心的官阙问题,不过这封奏章传出来的信息更加让人不由得悚然一惊。

    大宋万里疆域,竟然快要不敷使用了。人口rì多,而田地不增,长此以往,的确免不了韩冈所说的那一个结局。

    牛痘,是救人,还是杀人?

    耸人听闻的题目,转眼就在冯从义的脑中闪过。如果以此为题,这一期的报纸,肯定会卖得很疯。

    “这是投石问路……不对,是兴风作浪。”

    韩冈投进水里的石头太大了,已经不是问路的路数了。

    竟然当着辽国宰相的面说出这番话,看来无论宋辽,哪一国的朝堂都要乱一点或许才符合他表哥的心意。

    韩冈的一番话,使得两国未来的国策都要受到影响,甚至点明了rì后大宋将会大举扩张。

    指点江山都到了这一步,究竟是召他回来,还是不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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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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