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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4)

    【第一更】

    金悌不是第一次来到东京城,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大宋皇城的富丽堂皇。

    但每次进入大宋京城,都会不禁要感叹大宋的富庶与皇宫的宏伟。

    恨不能生中国。这样的想法,多年来无论是在国中还是在大宋,人前背后,金悌都不止一次感叹出口。

    但他是高丽宰相。

    因为出使大宋有功,数年间从民部侍郎升到宰相的位置上。君上如此深恩,岂能不粉身报之?

    身边的副使柳洪,正局促不安。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大宋了,但作为求援使者的身份还是第一次。

    辽国来势汹汹,而高丽国中的情况他们更是一清二楚,能够抵挡多久都是一个疑问。

    在前来东京城的一路上,柳洪甚至心志动摇到想要就此在大宋久居。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

    宋国不是避风港,逃到了这里就可以安心久住。没有背后的大高丽国,他们就什么也不是。原本将他们这些高丽国信使视为上宾的大宋,对他们也不会再当一回事。大宋的礼遇,来自于辽国的压力,希望高丽能够牵制辽国,如果做不到,那么大宋也只会将他们视如敝屣。

    必须要求来宋国的相助,保住他们的大高丽国。

    金悌纵使是化外之民,也读过中国的经史。朝堂上苦苦哀求,表示忠义的确是一个方法,史书上也的确有过成功的例子。

    但面对大宋的太上皇后,金悌却知道不能这么做。刚刚击败了辽国,这样的国家有足够的实力帮助高丽,可领导这个国家的太上皇后,却必然英明神武远胜前代君臣,岂是靠苦苦哀求就会出兵于辽国交战?

    明主可以理夺,不能情求。只是该怎么说才好,金悌还是难有一个稳妥的说词。

    心中烦躁,金悌坐立不安,起身就在等待觐见的垂拱殿东阁中打着转。

    引导金悌、柳洪两人的礼官见了就皱眉:“金大使,还请安心少待。很快就到觐见的时候了。”

    金悌停住脚,苦叹着:“鄙国国势危殆,盼上国如赤子盼父母,如何能安心稍待?”

    “太上皇后有旨,宣高丽国使金悌、柳洪上殿觐见。”

    来自门外的通传,打断了礼官接下来的话,金悌慌忙和柳洪一起捧起了国书,小心的走进了垂拱殿中。

    新登基的天子端坐在正前方,小小的身子被宽大的御座映衬得更为瘦小,方才六岁的新帝,现在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御座的侧后处,垂了一道帘幕,真正掌控皇宋威权的太上皇后便在那里。

    金悌进门后也只敢稍稍一瞥,便立刻低下了头。谦卑的听从礼官的指派,行礼,至书,问候,然后聆听圣训。

    “卿家远来辛苦,高丽国事堪忧,吾早已知之。北虏前日入寇中国,西至大漠,东至海,万里无处不烽烟。子民罹难无数,幸得群臣得力,三军用命,将北虏逐出。高丽为皇宋藩属,高丽子民亦是中国子民。今日同遭虏难,吾亦感同身受。”

    来自帘幕之后的声音清和,不如过去听过的太上皇的声音威严,可却让人感到安心,不似预想中如吕、武一般的冷酷。

    “太上皇后仁德至圣,”金悌一下跪倒在地,带着哭腔求道,“北虏无故入寇,下国势如累卵,盼上国之援如盼父母,还请上国看在下国一向恭顺的份上,速速援救。”

    柳洪也不得不跟着跪倒,“还请上国速速援救。”

    站在东侧第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臣无视跪倒的金悌、柳洪:“北虏前日惨败,割土求和。不是太上皇后念在两国交好近八十载,如何会轻易放过罪魁祸首?不成想转头便以一群残兵败将去攻高丽。”

    知道是首相韩绛,柳洪抬头:“正是惨败于中国,北虏酋首耶律乙辛心有不甘,故而转攻下国。”

    “哦?”韩绛忽得怒道:“副使可是在怪罪朝廷?!”

    大宋首相怒喝,对高丽使者来说,就如同雷霆霹雳,柳洪连忙伏倒,以脸贴地,一叠声:“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韩相公。”来自帘后的声音,有些责难的味道。

    “老臣失礼。”韩绛冲上面拱了拱手,站回原位,便寂然不动。

    太上皇后一声轻叹,和声对金悌、柳洪道:“大使、副使,还请起来说话。”

    金悌、柳洪再拜谢过,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柳洪吃韩绛一喝,手脚都有些发抖,金悌胆子倒留着一些,苦苦哀求:“小臣斗胆,再请太上皇后殿下速速救援下国,下国君臣,翘首以待,如乞甘霖。”

    “高丽乃是中国藩属,辽贼犯其疆界,自然要救。敢问大使,此番要借多少兵马?又有何处可以落脚?”

    出来说话的大臣一身紫袍,人物秀挺。眉飞目扬中,有着睥睨当世之态,英武中又不脱儒雅。年纪四十许,又站在西面首位,其人的身份不问可知。

    “可是平灭交趾的章枢密?”金悌毕恭毕敬:“鄙国也只求让北虏退兵便成,下国小臣,岂敢指使上国如何行事。”

    “前日惊闻北虏南犯高丽,朝廷已经选出国信使,去往北界晓谕北虏,着其早日退兵。”韩绛下首的第一人出言说道。

    金悌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出使大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大多数重臣都已经很陌生。但他在同文馆中,当朝宰辅的名讳、次序、年齿都已经问清楚了。此人年纪与章惇相仿佛,相貌甚为出色,所立位置又仅次于首相韩绛,不会有他人,自是次相蔡确,

    “蛮夷如同禽兽之属,畏威而不怀德。朝廷晓谕,岂会如下国一般问命而行,不敢有违?”

    蔡确没有接口,只微微一笑,让于章惇接口:“大使离国弥月,可知贵国现状?”

    “不知。”金悌回道,“但小臣离国前,下国国主已经选派名将,调集大军。虽不能力敌,但守御城池,也非北虏轻易可破。”

    “三日前,登州来报。贵国西京已破,北虏正兵围开京。辽军兵临城下,其军中多有中国器物,飞船、霹雳砲皆备,破城只是旦夕间事,不知城中又能逃出几人?”

    章惇可以说谎,直接诓骗两位高丽使者说开京已经陷落,高丽国王王徽业已降辽,事后若是被戳穿,推说消息不明就够了。直接就可以打压下两名使者的要价,然后予取予求。但他不屑说谎,中国临四夷,何须如此伎俩。

    汉人精工,天下万邦无不知名,大宋的军器之精良,金悌也是闻名已久。得知辽**中竟然有了大宋军器,金悌心中忧急。脸上却尽力掩饰,应声回道:“下国地窄人少,却也有百万户口。王氏临国数百年,世受恩德,忠臣义士车载斗量。纵使战事一时失利,却也不会就此亡国。”

    “此番北虏入寇高丽,若高丽上下能并力抗贼,中国却也不会坐视。”章惇说道。这是所有宰辅们共同的看法。

    若高丽当真能将辽国给打得惨败而归,大宋不介意捡个便宜。耶律乙辛这一番攻势,已是孤注一掷。一旦惨败,他还能镇住国中诸部的可能性并不大。到时候辽国人心浮动,内相征伐,朝廷就是拼了命,掏出血本也要趁机将幽云给收复,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是从最近传来的消息中看,高丽能够翻盘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微乎其微。隔海相望的海东大国,实际上几乎就是个烂柿子,一捏就坏。能将辽国入侵的兵马拖上三五个月就阿弥陀佛,想要击败辽人?得看老天什么时候改姓王。

    “若贵国国王已降顺辽国怎么办?”蔡确之下,隔了一名略年长的老臣,另一名年岁相当的大臣出言说话,“若高丽降辽,于我便为叛臣。我中国若出手援救,大使能高丽保不会反戈一击?”

    金悌和柳洪都是拿着高丽国王王徽的国书来求救,但若是王徽投降了辽国,那他们可就成了笑话。

    这回说话的大臣,在殿中诸臣中最为瘦削矮小,长相并不起眼,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金悌认识他,当年金悌出使大宋,还见过这位王相公最信任的副手。

    “曾大参,久疏问候。”金悌又行了一礼,“下国虽是外藩,国中上下无不知名节,国主如何会降于北虏?若想出降,又何必遣我二人来中国求援?”

    曾布摇头:“高丽国主遣大使渡海时,辽军不过刚刚南下。如今辽军多已攻下开京,贵国国主会怎么想,那可就难说了。时势易变,谁也说不准人心会变成什么样。”

    “沧海桑田,有些事的确会变。但人之忠义,如日月之照,如何会变?!”金悌义正辞严,“金悌初见大参,尚是在十年前。这十年中大参的官位变了,但忠心想来决不会变。”

    被金悌顶撞,曾布亦不气恼,点头道:“大使所言甚是。时穷节乃现,忠心要看了才知道。”

    这分明是要拖延时间。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5)

    【第二更。】

    金悌终于可以确定了,今天殿中已经说过话的几位宰辅中,最为反对援助高丽的应该就是这位参知政事了。

    首相韩绛,在意的是大宋的威严。次相蔡确,则是不想看到辽国吞并高丽,但却不愿为此动刀兵。至于那位曾经领军灭国的章枢密,却好象是有意用兵,主张攻击辽国。

    最让人难以测度的还是太上皇后,听说话很和气,又有仁心,可是她的倾向却是一点也没有透露出来。到底是要救还是不救,文救还是武救,金悌完全猜不透。

    可畏亦复可怖,难怪在她秉政之后,大宋就一举击败了辽国,还抢回了不少土地。那位总希望以大高丽国为王前驱,却不敢与辽国为敌,只能割土求和的太上皇,与他的皇后比起来,当真是差得太远。

    幸好那一位是中风退位了,否则现在还在位,过来求也没用……也许情况会是另一种,辽军在大宋抢到心满意足,就不会打高丽的主意了。

    金悌心中来回盘算着,又听另一名宰辅说道,“太上皇后听闻北虏攻高丽,便立刻降旨准备救援。登州已经准备好了铁甲一千领,刀、枪各五千柄,箭三十万支,弓一千五百张。若高丽还有需要,中国亦可再行支援。”

    说话的这一位老臣,站在西班中,与章惇之间隔了一个年轻得太过分的大臣。不像是领军的将帅,年纪看起来跟首相韩绛相仿佛,又一口气报出了那么多数字,当是以财计名世的能臣薛向。

    听到大宋君臣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兵器,柳洪连忙恭声致谢。金悌略迟半步,也跟着拜谢。

    大宋的兵器有多精良,这是天下任何一个国家都清楚的事,听说有能在百步外射穿铁甲的强弓硬弩,也有能投出千斤巨石击毁城墙的投石车,更有能让将领远观千里的千里镜,还有让士兵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飞船。这么多的神兵利器,辽国的尚父殿下只是偷学了其中一二,便送走了碍事的皇帝,自己眼看这就要篡位登基了。

    “援助高丽的军器业已完备。登州更有船舶,随时可以泛舟过海,将军器运往高丽。”曾布的声音听起来很冷,“但这一切,必须先证明你们还在与辽国作战,高丽国王没有叛我大宋。”

    “也不须那么苛刻。”帘后又有话声传出,“吾治国,当宽以待人。只要高丽还有正臣,不愿降那北虏,我中国又如何会坐视不理,任那忠臣孝子为北虏屠戮。”

    韩绛也再次发话,“太上皇后此前业已示下,不能坐视高丽被北虏侵占。纵然此前半年,我中国与北虏大战连场,万里疆界无处无兵火。正待休养生息。但如今在河北处,也已经在点集兵马,整军备战。”

    “太上皇后仁德。”柳洪感动直至泣下,金悌也聪明的跪倒,感激涕零,只是他的心很冷。

    表面上,大宋君臣都很大方。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高丽国中还在抵抗,高丽国王王徽还没有投降,就会全力支援高丽。

    可是这些只要细想一下,便可知都是些空话。

    说是准备好了兵器甲胄,都放在登州。但实际上呢,那些器械肯定本就是在登州武库中放着的,搬出来送给大高丽国,只要走个帐。

    说河北已在点集大军,这话就更好笑了。宋辽之间交恶百年,一直都提防着对方,边境上的兵马什么时候少过?那些兵马,随时都在提防着辽国,能说是为高丽点集吗?

    大高丽国现在不需要空话,而是宋国实打实的帮助。被围的开京不需要外人等着看结果,而是立刻施救。若是左拖右拖,原本还有口气的,也会给拖死了。

    但以太上皇后为首的大宋君臣,看起来就不喜欢冒风险。能用钱打发了就打发了。加之之前的战争,纵然是赢了,可肯定是元气大伤。所以现在的态度如此保守。

    金悌心念电转,多磕了两个头,与柳洪一前一后的站起来。

    “得太上皇后义助,下臣总算是不枉此行。”金悌小心的先恭维了一句,然后才道,“不过军器若是从海上走,有些地方还是要小心。”

    “大使说得可是风浪?”章惇立刻出班道:“区区海上风浪,大宋的水师还不至于畏惧。至于能北上登州之东的台风,多少年才会有一个,更不用担心。”

    这一位果然是喜欢进取的性格。金悌再一次确认。章惇果然是殿中宰辅里面,最是胆大喜兵的一个。甚至胆大到连台风都不在意了。

    “金悌不是担心天灾,而是担心**啊。”金悌先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面对上面的太上皇后和天子,说道,“鄙国海商众多,海船以千万计,万一辽人夺取了海船。以他们的秉性,从南到北,大宋万里海疆,都将再无宁日。”

    “高丽海商岂足为虑?”章惇冷笑道,“海战又不是拖条船便能上阵。何况辽人如何驱动海商于我大宋为敌?”

    “那些海商家人为北虏所执,即使心中不敢与大宋为敌,可被逼无奈下,只能听凭北虏使唤。海战他们纵然赢不了大宋的几支水师,可万一他们开始骚扰地方,那又该如何?这可比正面厮杀更难对付。”

    “只是被胁迫后被迫听其使唤,说起来也并无大碍。”章惇已然不在意,“只要守住港口,都安放了烟火守卫,不让敌人偷袭,最后又能奈何得了谁?”

    蔡确也道:“北人不擅舟楫,况于辽人?辽人上了船后,恐怕连刀剑都拿不起来了。”

    金悌越发的担心了。

    他只希望宋人能多派点兵马,这样跟辽国对垒起来,却能让高丽那一边得以喘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高自大,瞧不起辽国。

    高丽辛苦应付入寇的辽军,宋人却安享太平固然不好,可帮了之后又惨败,这情况就更糟糕了。

    “相公,还是小心慎重的好。高丽的海船终究为数不少,其中还有去日本开疆拓土的。等他们得到消息再回来,看到家人为辽军所看管。哪里能有反抗的心思。只会讨好辽国,以便能够保全家人。”

    “连船只大半都是明州出产,多又如何?”蔡确依然不放在心上,“说起家人,那些海商又有多少出身福建的?当真能有几个与那辽贼一条心。”

    高丽国中有很多来自中国的移民,甚至朝堂里面也有一批大臣是中国人氏。他们漂洋过海也不过百多年,祖籍都可以追溯到两浙、福建。又一直依靠大宋赚钱,跟辽国没有半点瓜葛。耶律乙辛攻高丽是来抢食的,可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处。

    “籍贯无足轻重,即入高丽,便已经放弃了中国的一切。这一回只是帮辽国抢掠,那些海商的心中哪里会有半点顾念先代旧情。”

    金悌应声回复、一名名宰辅的发言都被驳斥了回去,他简直就有舌辩群儒的架势。

    “海商重利,不顾旧情,这一点或许有,可他们的军器不如大宋,船只不如大宋,到底能添多少麻烦?”

    “如两浙、福建的沿海州县,不知道有多少城镇,万一他们载着辽军南下侵攻,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如此可笑的威胁,可见金悌完全不通兵事。章惇侧脸与身边的重臣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轻轻摇头。

    金悌只看见站在章惇和薛向之间的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大臣摇摇头,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虽然在垂拱殿上一直没有开口,又是最年轻的一个,可他的身份,金悌如何会不知道?

    就是到了辽国的捺钵之中,北院、南院、三横帐;五房、六房、十二斡鲁朵,听到他的名字,也都要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轻亵。

    听说他因为资历太浅,刚刚辞去了枢密副使的职位,不愿意担任实职,但作为曾经南征北战、战绩远在章惇之上的名帅,遇上与辽国有关的事务,不可能不参与进来。

    金悌今天一进垂拱殿门,至少三成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了他的身上。从他的事迹上看,对太上皇后当时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否则不会硬是将只管闲差的宣徽使给招上殿中。

    正常情况下,位高却权不重的宣徽使,根本就不会进入垂拱殿,与东西两府共议军国重事。以金悌多年混迹在官场上的经验,没有哪名重臣对君上的宠信不是眼红加嫉妒的。韩冈被招入垂拱殿,肯定是为了备咨询,咨询他对辽国和高丽之间战争的看法。可其他宰辅们,却不会对韩冈侵占他们的领域,抱有太多善意,只是太上皇后会站在哪那一边,那就得另说了。

    怎么才能说服这一位?

    金悌越来越为难了,今天到了现在,那位都没有开过一次口。看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要插手的打算。

    这样可真是麻烦。都不在乎尸位素餐的评价。金悌想着。

    但偏偏只有将他给拖下来,参与到这件事中,才有办法尽可能的说服他,进而说服太上皇后。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6)

    金悌眼睛瞥着韩冈,但韩冈身边的章惇却因金悌的胁迫之语冷笑了起来。

    “两艘出使高丽的神舟,大使是忘了吧。中国所造海舶至大至坚,区区海商所用舟船,可能与我水师战船竞争于海上,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金悌转过视线,对着章惇道:“交趾,千乘之国,南海一霸,枢密举手灭之。以枢密之擅兵法,岂不知避实就虚,乃是北虏故技。”

    高丽国使终于强硬起来了,章惇精神大振,“何为虚实?百人来袭,千人之守便为实,万人来攻,千人之守则为虚。虚实之变,只在敌我之别。区区海寇想乱我国中,莫说我禁军,就是巡检司也能将人给擒了。”

    “下臣在中国,曾听闻民间有俗语,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海寇出没不定,纵有防备,终难免伤害地方。”

    章惇冷笑着:“人之病伤,有要害之伤,有筋骨之伤,有皮肉之伤,还有毫末之伤。海寇为患海上,于高丽或为要害、筋骨,于我大宋,不过皮肉、毫末。”

    “枢密!民伤当悯,可论轻重?”

    章惇可不在乎这等迂腐之词,“乡中有保甲、巡检,州县有禁军、厢军。海上更有战船无数。贼寇若有伤我中国,纵使毫末之伤,也会拿他们的性命来祭!”

    金悌叹了一声,章惇的话中问题很大,但抓住漏洞去攻击又能有什么好处?

    并不是辩倒了他,就能拿到大宋的援助。枢密使掌握天下兵马,他只消动一动笔杆子,就能让援助的军器物资打个折扣,一句话就能打消太上皇后帮助大高丽国的想法。而且章惇还是殿上支持出兵相助的一方,跟他争起来,岂不是糊涂透顶?!

    心中有了顾忌,金悌的辞锋也不再锐利,接下来除了恳求,还是恳求。

    自始至终,韩冈都是一言不发。比较活跃的,也就是蔡确和章惇。一个主文争,一个主武斗,但即使是章惇,也没有说要立刻出兵援救高丽。

    金悌几次想要将韩冈拉下来,但总觉得韩冈在殿上不主动说话,或许有其他的原因。好端端的枢密使辞掉,去做宣徽使,换作是国内,肯定不会是传言中的那么简单。

    万一与他搭话,惹怒了其他宰辅,求援一事就会又平添波折。

    心中几番反复,也难以下定决心。直到最后,金悌也没敢主动招惹韩冈。

    结束了高丽使臣的觐见,目送金悌、柳洪被带了出去。蔡确、章惇等几位宰臣都摇了摇头,这两位国使实在是有些失望,连话都不会听。

    好不容易教太上皇后怎么应对,宰辅们也是刻意引导话题,但这两名使臣却根本没听懂。一番辛苦,像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全成了无用功。

    高丽的国使如果够聪明,就应该知道大宋朝廷需要的是什么?可惜他们没能在殿上表现出足够的眼光和见识。

    如果他们能够打动殿中的宰辅,大宋也不介意帮他们一把,给辽国多添点乱。高丽立国数百年,又有百万丁口,周围大小岛屿无数,只要举旗招兵,不愁没兵。人心,地利都不缺,要是能有个有胆略、有能力的忠臣举旗招兵,拥立一两个王氏旁支,就算王徽、王勋都降了辽国又如何?

    刚才金悌在殿上舌辩宰辅,只要说一句,‘国中尚有兵马、船只,请为大宋守疆界’。早已准备好的支援,将会毫无保留的交给他。

    可惜金悌只知道逞其口舌,柳洪更是废物。不知道自身努力,大宋虽然有心相助,可也不是将钱往水里砸。

    “诸位卿家,下面该如何处置?”向皇后问道。

    在邸报上公开朝廷的态度,派遣使者去辽国质询,就像当年辽国在大宋和西夏之间的调解一样。

    之前国中内禅,朝廷已经向辽国派去了国信使,通报这一消息。但那一份国书中,不可能会有牵涉到高丽的内容。真正可以名正言顺的介入辽丽战事,还是高丽国使奉国书抵达京城的现在。

    可惜高丽太过无能,抵挡不住辽军,不然的话,还是有机会坑耶律乙辛一下的。

    “高丽的事只能再等等看。”章惇叹道,“金悌、柳洪皆非可用之才。”

    韩冈在殿上还是第一次开口,“才只两人而已,挑选的余地太小了。高丽国中百万户口,一二贤才总是有的。只要能与他们联络上,便可支援他们消耗辽国国力。至于金悌、柳洪,让他们居中奔走便是了。”

    “也只能如此。”蔡确摇摇头,“得眼看着辽国吞并高丽了。”

    “这一番辽国攻下高丽,高丽的海船都归了辽国。万一辽人渡海而来,江南可能抵挡?”

    “殿下无忧。”蔡确回道,“海上风浪远过于江河,北人渡一长江都战战兢兢,何况大海?江面至宽不过十里,而海上,千百里亦是等闲。辽人上船前精神能如龙马,下船后却只会是是软脚虾。妇人孺子亦可擒之。”

    “这样啊。”向皇后放了心。

    章惇却轻轻叹了一声,只有韩冈听得见。

    当然要叹气。

    就算仅仅一两千人渡海,只要没有事先防备,江南必然大乱。

    江南诸路,禁军加起来有没有三万都是个问题,而且还是军籍簿上的数字,实际到底多少,就是章惇也不清楚。

    关西、河北、京城、河东,四个地方占去了天下禁军的九成以上,剩下的就像烧饼上撒芝麻一样,撒到各路主城、要隘。

    江南诸路远离国境,安享太平百多年,当然不需要精兵强将镇守,从禁军到厢军,上上下下都烂透了。

    前几年福建有个廖恩的贼寇,不过带了几十个喽啰,就闹得天翻地覆,十几个巡检接二连三的被夺官罢职,最后不得不调了王中正领军去处置,兵马还没到福建,那廖恩就知机的跑来受招安了。

    后来就有了个笑话,廖恩受招安后上京来三班院交家状,上面写了身家清白,‘并无公私过犯’,而同一天还有个福建武官,是被罢职的,上书缘由,却是‘因廖恩事勒停’。

    江南诸路的战斗力,不是跟笑话差不多,而就是笑话。

    “不过渡海的不一定是辽人,高丽国中定会有奸人投效,海上也要加强防备。”向皇后还是担心。

    “江南亦有水师,可以巡防海上。不过船只多年未有检修,须要让明州、杭州等船场尽快打造新船。”章惇也是在搪塞。成立一支水师,行驶于内陆江湖上,与成立一支海军,航行在大海上,想也知道完全是两回事。

    皇后不疑有他,点头道:“这两天就将札子递上来。”

    章惇应了,曾布跟着道,“殿下,军器监的铁船最近似乎是有了些成果。”

    “宣徽!可是真的?”向皇后惊喜的说道。

    当年宣德门上,她就坐在皇帝的身边。亲耳听见韩冈说铁船需要几十年的功夫,不过日有所得,在研究铁船的过程中有了点进步——从此便有了板甲。之后数日,又有了飞船。

    “陛下、殿下容禀。军器监归于中书门下,当问相公、大参才是。”韩冈一推了之。

    韩冈当年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并不是当真要修铁船,但因为有了飞船和板甲,朝廷一直没有停过研究铁船的拨款。说到成果,的确有了一点。

    向皇后顺着韩冈的话,向东首望去,韩绛纹丝不动,蔡确则出班转身。

    曾布都能得到消息,蔡确只会更早。军器监于在京百司之中,地位能排进前五。自吕惠卿和韩冈之后,被历任宰相都视为禁脔,现在就被蔡确管着,不过他们也不敢去动里面各作坊和分局的人事安排,生怕出了事情难以担待。

    “殿下。”蔡确说道,“过去造船,都要巨木为龙骨、桅杆。多不过两截三截。但从这两年开始,就有了用杂木做龙骨、桅杆,只要用铁箍箍起,就能与巨木一样使用。”

    向皇后有听没有懂,她也不可能了解船只结构,只是从蔡确的答话中模模糊糊有了点感觉,“是不是比以前容易造了。”

    “正是。”蔡确点头,其实这仅是小小的进步,而且过去也有,不过不如现在更能凑合。

    但下一个就不是凑合了。

    “此外,军器监正在试验铁龙骨和铁船肋,如今已有小成,造出了两艘来。若是日后铁骨船能通行海上,现有的海船,在铁骨船前,就如同蛋壳一般。”

    “铁船!?”皇后惊喜道。

    “是铁骨船……铁骨木壳船。”蔡确冷静的说道,“现在的水力锻机力道太过轻巧,只能打造板甲,打造不了幅面更大的船壳。只能用木板搭接为船壳。”

    “已经是很好了。”向皇后兴致高昂,虽然龙骨、肋骨什么还不懂,但现有的船只在铁骨船前如同鸡蛋壳一般,只要想想就知道有什么样的价值,“军器监上下具当有赏!”

    她看看韩冈,又看看蔡确,“宣徽首倡,蔡相公运筹,同有大功。”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7)

    【这是补昨天的份。明天后天放假,尽量多写一点。】

    “臣不敢居功。”

    韩冈和蔡确异口同声。

    蔡确说道,“铁船本是韩宣徽倡言,无臣一事,何能居功,”

    韩冈也道:“殿下,铁船如今亦只是小成,且待事成再论。”

    蔡确跟着又说,“不过眼下虽是小成,已可见日后的成果。当赐各匠师、佣工以金银,以激励人心。”

    “相公此言甚是。”向皇后一口答应,并不是多耗费的事,这点开支,大宋还给得起。

    “不过水师之事,不仅仅是船的问题。”韩冈又开口道。

    向皇后精神一震,终于是等到韩冈主动说话,连忙道:“宣徽请说。”

    “高丽与京东东路隔海相望,自登莱出海一直向东,四百里外便是高丽,顺风只需三日。走明州,路程增加数倍,遇到危险的机会也大了许多。但去往高丽的海船,为何却多是自明州出发?”

    “之所以不走京东,只是为了提防辽人。”韩绛很奇怪韩冈为什么开始胡说八道,他老家的事,他本人应该很清楚才对,“登、莱因近辽境,自祖宗时便诏禁海商,也就两年前稍稍释禁。这两地可以不论,但若说往高丽去,现在多有走密州胶西板桥,不独明州。”

    “相公有所不知。海商提防辽人作甚?多一天航程,可就花多一天的本钱。即是不说登、莱,但去明州的海商依然要比密州更多。只从税入看,便可知韩冈所言不虚。”【注1】

    韩冈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双眼在殿中环视一圈后,重又开口,“除了因为在商贸往来上,京东远不及两浙繁盛,也有海路不熟的缘故。”

    一方面,高丽海船多选择明州为进入大宋的港口,是商业上的问题。在京东东路和两浙路之间,自然是带来的土产能卖上高价,且收购的特产又便宜的两浙路更为合适。登州和胶西的板桥港加起来,现在也远比不上明州。韩冈就算全力涉足进去,亦改变不了客观现实。

    但另一方面,也是船工、水手们自身的因素。否则大宋使臣出使高丽,为什么都是从明州出发?而不是从更近的登州、莱州、密州出发?他们可不需要关心商业,只会希望海上的行程越短越好。

    要说登州的港口条件不佳,但密州胶西的板桥港也并不输给明州港。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去往高丽的水手们多是两浙出身,走惯了明州北上的航线,不习惯走其他的海路,只会一次一次沿着熟悉的旧路走。

    其实肯定还有洋流、风向之类的问题。但韩冈不甚了了,便干脆避而不谈,反正在列的也没几个人明白。说服人的时候,也最好盯着一条重点来说,不要杂七杂八,反而让人听乱了。

    “臣去过交趾,也多少也对海运了解一二。现在的海运航路都不会远离海岸,全都是近海航线,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能看到海岸的地方航行。一有不测,便立刻靠岸。远离海岸的航路,比如从广州经过南海往西方天竺、大食去的航路,走那条航路的几乎都是蕃商,就算用的船只是广州、泉州所造,但船主是汉人的并不多。虽然每年都有一些船只在南海上沉没,可绝大部分还是能安然过海。真要计算起来,其实同样距离的海程,毁损数并不比航行于近海更多。”

    蔡确轻声的哼了一下。

    作为宰相,他听惯了人说话,一旦有人在他面前弯弯绕绕的说话,肯定就是藏着些什么。韩冈的话其实很有些意思,‘同样距离的海程,毁损数并不比航行于近海更多。’,既然话说得这么绕口,也就是说实际上远洋航行还是要比近海多死人——靠近海岸翻船和海中央翻船,终究是是两回事。

    韩冈蒙得了上面的太上皇后、前面的韩绛,却别想瞒过他蔡确去。就算很早就随父亲离开家乡,可蔡确他也是福建人……泉州!

    隔着垂拱殿正中央的通道,蔡确聆听着对面韩冈还没有结束的议论,心中揣测着,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之所以只循旧路,不走远洋,不是不能,只是不敢。只见海天,不见陆地,目光所及唯有一叶孤舟,让人不能不惧。”

    薛向闻言点头。南方的情况他不清楚,不过从长江口往北走,黄水洋【注2】、青水洋,船只都走得多,但愿意走海中更深处的黑水洋的船只就很少了。说起来他曾经考虑过出长江入济水,从济水经梁山泊,走五丈河入京城的运输路线,但一听到海运,下面的官吏一个个脸就白了。

    “宣徽是想要那些水手敢于走深海航路吗?”薛向问道。

    “并非是韩冈所想,而是非得让他们去走。要想守住海防,就必须一批有胆色,有能力的水师兵将。大宋万里海疆,岂能让一群不敢出海的士卒守护?”

    韩绛说道:“人心不可不虑。深入海中,举目不见陆地,人心浮动可是难免的。”

    “人心易安抚,厚给饩廪,常加褒赏,再换上更大、更稳、更为安全的船只。如此人心再乱,自有军律处置。”韩冈道,“天时、地理才最是需要顾虑的。”

    “天时不必宣徽说,出海不看天候,就是船毁人亡的结果。海上遇难,绝大多数也都是遇上狂风巨浪。至于地理……可是说的航路?”蔡确问道。他帮韩冈引下话题,心中则想着,怎么从韩冈那里做个交换。自己也有需要韩冈帮忙的地方,现在帮韩冈一把,之后就可以请他助一臂之力了。

    不过这总要明白韩冈到底想要些什么才行。

    韩冈点点头,“地理不明,不可以用兵,航路不明,连防守都难以做到。如果明了地理,那就简单了。以海洋之大,也不是何处都可以走的,礁石、浅滩,无处不在。而靠海的陆地,也多为荒滩,需要防守的港口就那么几处。”

    “但通向港口的航路,不比关隘只有几条路出入,大海无垠无界,贼人从何处杀过来都可以!”

    “相公误会了。”韩冈沉声说道,“韩冈的意思,是派水师到海对面的港口外巡检。出入港口时总归是一条道。若是做生意的海商,那就收了税后放过,若是载着兵将,那就直接送进海底!”

    几名宰辅脸色齐齐一变,都是没想到韩冈竟然敢这么提议。听他的口气,这是要直接派舰船到高丽、甚至辽国的港口外巡视。

    章惇张了张嘴,本欲说话,但心念一转,又不想开口了。曾布冷眼看着,也没有多话的意思。至于蔡确,现在已经不想掺和进这件事中,将水师派驻到高丽国,韩冈的计划已经超出了他愿意付出的代价。现在都已经是宰相了,所求的只是稳妥,而不是管勾右厢公事和监察御史时的进取。

    倒是张璪,碎碎念道:“辽人当遣使诉我犯其疆界!”

    “海上本无疆界,敢问界碑立在哪里?”韩冈笑了一下,“既然当年辽国能够出兵侵占西夏兴灵,那么我中国也可以在高丽海外占下几座有流水、有港口的岛屿,修起堡垒,驻兵巡海。”

    韩冈胆大包天,韩绛有点吃不住了,“辽人驱使高丽海商,只是猜测而已。现在却要将水师驻扎到高丽,不是小题大做,而是草木皆兵”

    “既然有这个可能,中国就不得不防。御敌于国门之外,总比在家门内守着要好。如果辽国当真能驱动贼人犯我大宋,只消三五条船,便能让江南风声鹤唳。但反过来,一支放在高丽边境上的水师,就能让辽国不敢轻举妄动。必要时还可以支持高丽。”

    “远隔重洋,驻军如此之远,军心可能安?”

    “再远也没有从开封到长安远。从开封出发,三五天内,能走到哪里?南京应天!西京河南!北京大名!”

    “海上行舟岂能与官道上一样走?又没有道路、建筑,方向偏了,也难以知晓。”

    “相公顾虑得甚是。”韩冈附和着韩绛的话,却是在反驳,“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必须要有航行于海上的利器,才能让人安心去探索新的航路,也能让水军安心巡守海疆。”

    韩绛多看了韩冈几眼,沉下眼皮不搭话了。一说到利器,朝野内外都知道那是韩冈的本行。韩绛自是知道在殿上的没一个有资格跟韩冈就此事谈论的,自家也没必要赶着让这个后生蹬鼻子上脸。

    注1:北宋与高丽交往早期,使臣多是从明州出发,最有名的两艘万石神舟,也是明州船场打造。直至元丰年间,来往渐多,海路更熟,才改成密州板桥港为始发地。到了哲宗元佑二年,密州的市舶司成立。而杭州、明州的市舶司,都是在开国初年就成立了。

    注2:宋元以来我国航海者对于今黄海分别称之为黄水洋、青水洋、黑水洋。大致长江口附近一带海面含沙较多,水呈黄色,称为黄水洋;北纬34°、东经122°附近一带海水较浅,水呈绿色,称为青水洋;北纬32°―36°、东经123°以东一带海水较深,水呈蓝色,称为黑水洋。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8)

    【补更第一更】

    宰辅们都跟韩绛一样,知机的一个个沉默着,皇后等了半天,见没人问韩冈,自己忍不住开口询问:“敢问宣徽使,究竟是什么利器?”

    “第一还是在船只。更大、更快、更稳的船只。比如铁骨船。不过这只是内部的结构,海船外形也很重要。北方海域水浅多滩,所以以平底船为多,而南方水深浪大,故而多为吃水深、高龙骨的广船。想要船行快而稳,需要船场设计新式的战船,然后再打造出来。”

    “神舟可以吗?”向皇后问道。

    “神舟大且稳,却失之缓慢,易为敌船群攻,无法用在海战之上。”

    “那要怎么设计?”

    “先做好模型,在水中实验是否容易倾覆,行动是否便捷。然后照着样子进行制作。臣家便有平底船和广船的模型,精巧无比,与实物无异,只是按比例缩小了百倍。只看模型,便知两种船型各自相异之处。”

    向皇后有些迷糊,不过韩冈说得有条有理,也就不想再追问,让宰辅们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懂也有失颜面。

    “第二呢?”她继续问道。

    “第二是器具。如今海船之上,有罗盘指明方向。但罗盘遇上风浪颠簸就易晃动,这方面就需要改进。同样需要改进的还有测量船只位置的过洋牵星板,失之简陋,且误差很大。”

    向皇后听得更加迷糊,罗盘听过没见过,过洋牵星板更是听都没听过,“……怎么改?”

    “张榜公布。宣明朝廷的需要,以及运用在其中的原理,下面就是等结果了。集思广益,比起闭门造车,只会快,不会慢。”韩冈道,“臣毕竟不是工匠,纵明其理,却难致其用。”

    还是悬赏,韩冈的这一招屡用不厌,只要成了惯例,日后就等于是多了一条上进的通道。时间长了,不仅仅是工匠,就是一些绝望科场的士人也会去走这一条道路。运气好,从军器监、将作监混出头来,说不定就能进了升朝官的序列。

    精确的测量仪器是海上运输的关键,在韩冈的计划中,至少要把测量经纬的仪器给弄出来。

    在钟表出来之前,测量经度是不可能了。而要精准的测量经度,更是要风浪也影响不了的航海钟。但纬度并不难。牵星板已经出现了,可以测量星辰的高度来测算海船所在的纬度,只是距离六分仪这样的精密仪器还是差了很远。韩冈需要的就是六分仪,差一点,四分仪也行。

    韩冈没机会见识过六分仪或四分仪,仅仅是看过的一些书上提到了这两个名词,知道用处而已。但最基本的推断能力他还是有的。测量纬度跟正午太阳的高度脱不了关系,一个量角器肯定少不了、望远镜应该也是需要的,至于具体结构、还有其他组成配件,让其他人去头疼好了,韩冈已经准备在下一期的《自然》中,刊载这些会上悬赏名单的需求。

    如果能够测量纬度,去高丽、去日本就容易了许多。确定日本、高丽几处港口所在的纬度,最笨的办法也可以是航行到那个纬度上,然后一直向东走。此外,只要测量精确一点,找不到目标的情况就会少许多。而且这不仅仅是对航海水平的极大提高,同时更是大地为球形这一理论的成功应用。

    韩冈的一番话,其中原理听懂的不多,但用处都明白了。让海船不至于迷途失道,只要走在正确的航路上,很快抵达终点,人心当然能够安定下来。

    “还有第三吗?”

    “第三就是厚生医疗。船上须有船医,负责医治伤病,同时指挥船上的清洁与防疫诸事。世所言出海多难,疾病是其中最大的问题,风浪还得排其次。”

    至于坏血症,暂时没必要说。不是远洋航运,得坏血症的几率本就很小。何况船上都少不了的豆芽、腌菜、茶叶都能弥补缺少维生素。

    “此事有宣徽安排就不用担心了。”

    诸军之中都有军医,主管医疗和防疫,韩冈提到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至于第四,”韩冈这一回不等向皇后再问,主动说道,“在于探明地理。陆上有舆图、沙盘,可明各地地理。海上航行,海图更是少不了。各地岸边和岛屿的标识,风候、洋流都要一并记录,且绘制成图,集结成册,以供军用。而不能仅仅是水工中口耳相传。”

    这可不容易,章惇想着,比绘制地图要难得多了。但以一个国家的力量去做,再困难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有此四事,海上行船便可安稳许多。可以安心去探索新的航路,也能让水军安心巡守海疆。”韩冈没有更多的提议了,能把这四条都被办妥当了,远的不说,近处的高丽、日本、还有南洋,就没有太大的难度了,“辽国彻底控制高丽及海商,也就一两年之间。以臣之间,最好先尽快选派精兵东进,趁高丽国中乱势占据岛屿,修建军寨。然后打造更为合适的战船以替换现有战船。等到辽国平定高丽,我官军也已控制高丽海疆,辽人便再难用高丽海船为患中国。”

    “诸位卿家,对韩宣徽所说各条,可还有什么意见?”

    听向皇后的口气,已经是准备接受韩冈的提议。几名宰辅也都无意在这件与各方利益都不相关的小事上,与韩冈为敌。

    章惇说道:“臣无异议。既然辽国并吞高丽,海上就不得不严加防备。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更好一点。”

    “但钱粮如何操办?”薛向问道。朝廷现在可是什么都缺,最缺的就是钱。一旦开始调动船只兵员,消耗可就是真金白银。

    “出使千人,七八条大型战船。一时不会耗用太多。日常所用,由海商入中便可。等到日后,控制东海海贸,可以依靠商税补足。”

    “海贸?”蔡确嗅到了里面金钱的味道。

    “商家穿州过县,每经一地,便是百分之二的过税。而海商,则是在入港时,在市舶司中或缴纳两成为税,但出港呢?”

    韩冈的言下之意也就是在高丽海贸中居中再砍一刀。

    薛向和蔡确各自点头。对高丽海商们当然是噩耗,但宰辅们可不管那么多,只要补足多出去的开支,高丽海商怎么样都好。反正海商不会亏本,多加的两成抽解,反过来加进成本里面就够了。

    “钱粮暂时可以设法调拨,但兵员从哪里调?”韩绛问道。

    “章枢密?”向皇后问章惇。

    “各路水师,以登州最为精锐。有澄海弩手和平海各二指挥,另有厢军安海、水军各一指挥,至于江南沿江、沿海诸水师,久未校阅,不堪一用。广州、广西亦有水师,但南海。”

    南征一役,广州的水军是临时募集的,之后也根本没有派上用场。现在则更好,巡海的差事变成了往来转运,名义上是水军,实际上成了商船。中间的将校们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想要他们过来巡海,指不定转眼就闹兵变了。

    “依臣之间,可于京东东路,及两浙路,各设一将,为水军。”章惇继续说道,“两浙驻地设于昌国。而京东东路一将,就设在登州。六个指挥,其中两个指挥驻扎在高丽。一年一轮替。其中缺额,可招募充实。”

    “虎翼水军不能用?”向皇后又问。

    虎翼水军的名气肯定要比澄海弩手和平海大得多,殿上一片安静,那可是京营,而且是只在金明池争标时上场。

    “陛下,殿下。”韩冈道,“大中祥符年间,朝廷诏在京诸军选江、淮士卒善水者习战于金明池,立为虎翼水军,这已经多少年都没见过海了。”

    从小只是在池子里扑腾的鸭子,怎么能放在大海上?韩冈不会指望京营中的水军能派上什么用场。

    “正如韩宣徽所言,的确不合用。”章惇附和着。他也觉得最好让虎翼水军继续在金明池里划龙船好了,每年天子与民共乐,少了金明池争标这一道风景,热闹就差了许多。

    “那就依章枢密,韩宣徽之言。”

    “不过还有驻地之事。官军水师到了高丽,驻扎在何处。”蔡确询问。

    “记得高丽南方有大岛。”

    以经史之学论,章惇是殿上最出色的一个,两科进士。听到韩冈说要,就开始尽力回忆,只是依稀记得,但名字记不清了。

    “可是倭国?”张璪问。

    “耽罗国也能算一个。”韩冈口气委婉,其实是指明了张璪的错误。

    几名宰辅都看了眼韩冈,明显的是做了不少功课。看起来为了今天的提议,已经准备了不少时间。

    “不过耽罗国太过偏于南方,可能并不合用。”韩冈又道。

    所谓的耽罗国,应该就是济州岛。可韩冈也不能完全确定。但除了济州岛之外,朝鲜半岛西海岸的大小岛屿并不少,用来驻扎水师,远比更偏南方的济州岛要合适。只要熟悉地理的人肯带路就行了。至于以后占不占下来,那就另说。

    “以臣之见,过几日可再招高丽使者上殿。既然过来求援,想必乐于见到朝廷出兵。”用功名利禄钓不上来的大鱼,以忠义为饵,就会自己咬钩了,韩冈想着,道:“到底哪一处更为合适驻兵,可让他们推荐一下。”

    真够黑心的。好几名宰辅都在想。

    蔡确笑道,“求仁得仁,当不会拒绝。”

    韩冈轻轻点头,这件事差不多应该定下来了。虽然只是顺水推舟,却对未来大有裨益。

    辽国吞并高丽,可能带来的海上骚扰也不是坏事,就像现在,能让朝廷上下都警觉起来,加大对造船业的投入,就是个好结果。在韩冈看来大宋的根本虽还是陆地,但海洋也不可偏废。

    “一旦官军控制了海洋,也就让辽国多了一段必须要防备的国境线。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9)

    【补更第二更。】

    一番议论之后,就在殿上将出兵高丽的事情定下了。

    看起来是有些儿戏了,但那毕竟不是去打仗。不过几条船、千余人去巡边,仅仅是走得稍稍远了那么一点。事情不妙,转身就能跑的,辽国的骑兵也追不上来。

    些许小事,宰辅们都不介意给韩冈一个面子,这份人情之后肯定是能拿回来的。

    不过韩冈回去还要写札子,口说无凭据,公文上的程序必须要走。日后查验档案,整理国史中的个人传记,也需要各方面的资料来证明。

    当然,写在纸面上的文字,绝不会是跟辽国抢食,而是义正辞严、正大光明的去援助在辽国铁蹄下苦苦挣扎的高丽。

    刚刚击败了辽国,又夺回了大片的土地,京城脚下的百万军民心气正高,援救外藩不被辽国侵扰,保其传承不绝,这就是天朝上国该做的事。

    到了如今,京城内外还怕辽国的也没多少了,贤臣名将无数,三军又各个精锐,最不成气候的京营都能将辽人打得丢盔弃甲,河北运气差一点,但也是将辽军的主力给堵在了三关之外。

    现在高丽使者求到了京城来,朝廷出兵表示一下,甚至能得到百万军民的欢呼声。

    接下来的两三日,韩冈都在炮制他的奏章,朝廷需要一些准备,高丽使臣那里也要稍稍晾一下,韩冈也就不用着急。

    而这几日,金悌、柳洪和他们的随从都被约束在驿馆中,免得一群人乱跑乱说,乱了朝廷的计划。

    金悌在出发前,曾从国主手中接受了一笔丰厚的财物,让他抵达开封城之后,用来收买大宋朝廷里面的高官显贵,好为高丽说话。可他现在根本连门都出不了,到底能拜见哪一个?

    但金悌所不知道的是,他一登岸,他带来了什么人,什么物,都被打探了一遍,宰辅们都很清楚,金悌手上的那些都是贵价货色,可那终究是在高丽,在大宋,可就要差上一筹。此外的一匣子黄金也算不上多贵重。想拿来买好大宋宰辅,根本是痴心妄想。不过这笔钱若是给下面的黑心官吏骗走了,朝廷的脸面上也过不去。

    蔡确专门下令,让同文馆官吏严加看管,如果让高丽使者或随从溜出去,值守的官吏从上到下都是严惩不贷。政事堂那边还私下里传话,那个严惩不贷,就是流放沙门岛,绝不宽宥。

    第二天,就有一名随从得到了一个机会,潜出了同文馆,但没有几步便被拦了回来。很快一名被打断了四肢的同文馆吏员便被丢上马车,在同文馆诸官吏的目送下,离开了京城。看他的情况,莫说沙门岛,就是开封府界都不一定能出得去。

    朝廷如此激烈的手段,让同文馆上下为之一凛,不敢再为钱币所引诱。金悌也战战兢兢的好半天。万一他的动作惹怒了皇后和两府,这一回可就只能打道回府。不过大宋的朝廷幸好根本就没理会他,只有馆伴使来陪他说话。

    馆伴使是太常礼院的人,很普通的一个礼官,完全没有当年来大宋时所受到的礼遇。

    金悌与这名馆伴使聊天时,更发现对方是个话篓子,什么都往外倒,根本就没有过去接触过的馆伴使那般稳重和斟词酌句,小心的不在言辞中留下可用利用的破绽。

    所选非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大宋朝廷根本就没将他们这群高丽求援的使者放在心上。

    几天来,礼官都带来了最新的有关高丽的消息。

    就在今天早间,新的信息被送到了——开京被辽人攻破了。

    虽然说礼官当时也讲了,‘到底是不是谣言,还得再加以验证。’

    可金悌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

    从一开始,就有说开京陷落的消息,不过从时间上算,辽军就算跑得再快,也不过刚刚能摸到开京,但那样可是要沿途都是毫无阻碍的平原,而且寻找食物和饲料还不能浪费时间。怎么看都是谣言。

    之后开京陷落的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但仔细询问之后,从来都不是亲眼所见,而是道听途所。

    但今天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登州知州密报,辽国攻下开京的消息已经为十余人所证实。这些证人都是从高丽逃出来的商人、官员,并不是一处来的。不同渠道都证明了同一个消息,那么也不需要再多的怀疑了。

    金悌已经开始绝望了,如果没有一个朝廷,至少一个国王在高丽维持局面,以证明高丽国依然存在,大宋是绝对不可能出兵相助,甚至原本已经答应下来的军器,都会有了反复。

    他如同困兽一般在,尽管同文馆的馆舍,远比他在开京的住宅要宽敞的多,甚至除了规模略小,建筑、装饰、摆设都远远超过高丽的王宫,但他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喜事!喜事!大喜事!”

    礼官几天来,第一次不是按照规定的时间登门作陪,更没有让人通报,直接冲进了金悌的房中。身后柳洪和一群随从跟着,都没把他给拦住。

    金悌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期待,声音干哑的问着,“什么喜事?”

    “大喜事啊,金大使。韩宣徽今天递了札子,说是要请朝廷出兵援救贵国!”

    “韩宣徽?!”

    金悌和他的同伴们都惊呆了。

    “怎么,还不知道韩宣徽是谁?”来报信的礼官显得很吃惊,瞪大眼睛,“就是种痘……”

    “知道!知道!知道!”

    金悌的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叠声的表示自己很清楚韩宣徽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是前日在殿上,韩宣徽一言不发,今天又突然上书,金悌实在是没有想到!”

    “哎呀呀,大使你是不知道韩宣徽这个人。韩宣徽向不轻言,言必有中。他既然,肯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决定。”

    “原来如此。”

    金悌点了点头,正想细问,就听那礼官劈头盖脸的一顿话砸过来。

    “韩宣徽既然上了书,那么太上皇后就不会驳他的面子。两府一般也不会否决。若说到兵事,当今朝中,也就是韩宣徽和吕、章二枢密了。遇上四方兵事,有韩宣徽提议,章枢密再支持,没有不通过的。”

    想起前日殿上,力主用武的章惇,金悌一口气长舒出来。大宋国中两名地位最高、且又在京城的帅臣都表态要出兵高丽,想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不过想是这么想,但细节呢,怎么出兵相助,什么时候出兵,这些地方才更为关键。

    “若是当年的王枢密还在,可就更好了。那可是手把手将韩宣徽给教出来的,一肚子的兵法全都传给了韩宣徽。”那礼官扯着金悌的袖子,凑近了说话,“大使你是不知道啊,说到韩宣徽的学问,圣学是张文诚先生所授,如今已是名垂天下的大儒。医术,是孙药王亲传,一个种痘便救了几千万条性命,其他还有更多,听说正在研究怎么剖腹救难产,太医局下面的医工快给他操练的赶上华佗了,你说厉不厉害?”

    “的确是厉害。”金悌点头,表示同意,正要再说其他的,却被礼官又抢前了一步。

    “这打得辽人魂飞胆裂的兵法,就是王枢密传下来了。那王枢密可真是能耐,不要钱粮、不要兵马,在关西三年,就把熙河路给拿下来了,还顺便提拔了韩宣徽。另外,打到西域去的王团练,跟宫里的王留后去蜀中平乱的赵钤辖,都曾在王枢密帐下听命,也就韩宣徽的表亲,最近刚输了一阵,其实之前也打得很好,章枢密帐下第一得力的大将,荆南和交趾都参加了,就是这一回不小心输了一阵。”

    金悌张了张嘴,“我说……”

    “大使你想想……”礼官根本就没在乎金悌想说什么,“教出了这么多将帅,本人又会是什么样的水平?!可惜天不假年啊,要不然有他挂帅,这一回连幽云十六州都给夺回来了。”

    礼官絮絮叨叨,话题已经离了正题不知多远。金悌心中急得如同有猴儿在挠,抓心挠肝的,恨不得掐着对方的脖子,让他说重点。

    “天使到!”外面拖长声音的通报终于打断了礼官的话。

    一群人匆匆赶到外院,只见一名身穿紫衣的内侍已经进了院中,见到金悌和柳洪,便立刻拖着腔调道:“太上皇后有旨,着高丽国使金悌、柳洪速速上殿。”

    金悌强压着兴奋,再一次来到垂拱殿。

    殿上宰辅与前日并无差别,不过金悌的心境已经变了。

    毕恭毕敬的行了大礼,太上皇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金大使。”

    “下臣在!”

    “这几日朝廷都在计议如何援救高丽,不意北虏早就在之前就攻下了开京。”

    皇后的开场白让金悌心中一凛,一字一顿:“城虽破,国未亡。”

    “但也有消息说,王徽已经降顺了。如果高丽上下全数降伏,甘愿为北虏爪牙,中国也只能放手。”

    “殿下!”金悌脱下头上的官帽,跪倒于殿上,急叫道:“下国向慕中华,虽在海外,三尺童子亦知忠孝仁义,岂会为鞑虏蛮夷所屈。纵有屈,也只是敷衍而已。等中国援兵至,必当揭竿而起。何况唇亡齿寒,高丽降伏,辽国势力更增数成,大宋若坐视,难免日后之忧。”

    “韩宣徽也是如此说。高丽即是中国藩国,贡事勤谨,在情在理不能不救。”

    金悌瞥了一眼韩冈,那位年轻的大臣依然跟前日一样,石雕木偶一般不动不言。

    “所以朝廷现在也决定了,还是要出兵援助高丽。”

    金悌脸贴地:“中国相救之德,下国千岁万年亦不敢忘。”

    “不过中国刚刚与北虏一番大战,再起大军尚有些困难。但如韩宣徽说,至少也要保住一点血脉。所以先出动水军一部,与贵国联络上,然后再决定行止。”帘后的声音稍稍一顿,“不知金大使、柳副使,你二人中哪一位愿意回去联络国中的忠臣义士,配合我官军?”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40)

    金悌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对着慷慨仗义的大宋君臣再拜起身,然后躬身倒退着与他的副手一起出了殿门。

    面对可能是九死一生的任务,金悌毅然接受了下来,甚至请求今天就出发,赶回高丽,与还在抵抗辽人的势力联络上。

    同时他向朝廷推荐了江华岛。

    韩冈声称官军远来,必须要有个安全的落脚地点。金悌不疑有他,又或许是想到了却巴不得大宋能插足进来,所以推荐了这个据他本人说,是独一无二的绝佳驻地。

    江华岛距离开京并不远,位于阿利水【汉江】的河口。地理位置绝佳。岛上还有山峰,具有险要地势,更有供停泊船只的港口。往来商船进入阿利水,也都要进过江华岛。看遍高丽西岸,再无一处能比得上江华岛。

    听金悌这么一说,殿上君臣都觉得的确是个好位置。只要能够切实封锁邻接陆地的海峡,江华岛将是大宋控扼整个高丽的战略要点。而且据金悌及柳洪所言,江华岛至少有一县之地,面积不小,足以驻屯大军。而且既然这个岛位于河口,那么肯定也有冲积出来的土地,多多少少也能种上一点粮食。

    只是这么好的地方,除非通知高丽的历代国王都是瞎子,否则就不会放过。在垂拱殿上的,除了坐着的,哪个不是明白人?再追问两句,金悌也老实的说了出来,江华岛本就是开京对西方来敌的第一道防线,早有城寨修在岛上面,也驻有一部兵马,甚至还是行宫所在。

    说到这里,宰辅们都明白了,朝廷的兵舰开过去,恐怕会撞上一群逃出开城的官吏,也许还有几个王族、宗室,甚至可能会碰见国王王徽和世子王勋。

    高丽就这么大,往南走也逃不了多远,只能寄望于海水阻隔辽军的步伐。而且从开京逃到阿利水上坐船,直放江华岛,比起渡水南下,更快也更安全。

    将心比心,蔡确、章惇、韩冈都觉得,如果换做自己开京,往江华岛跑的可能性很高。实在不行,往大宋逃,也能混个安乐王公做一做。

    与败逃出京的高丽小朝廷混在一起,大大小小都是一个麻烦。不过派出战船的目的,只是要控制高丽海疆,不是跟高丽人争夺高丽的控制权。有些交换,不愁高丽人不做。只要安排得好,鸠占鹊巢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对于金悌的提议,宰辅们也不会全然相信,还是决定让领军出征的将领,到了高丽看了江华岛的实际情况再说,如果不合适,再换地方也不迟。

    金悌的言辞总是不够坦诚,不过对他的平行,宰辅们还是给了很高的评价。

    “当真是忠义之士。”从殿中出来,韩绛就忍不住感叹。

    张璪也附和着:“此人大有古风,仿佛春秋之臣。”

    “高丽事事皆学于中国,自号小中华,只看这一个知晓忠义的臣子,倒也不能算是自吹自擂。”曾布同样赞许。

    只有韩冈不以为然,道:“春秋之义,在于尊王攘夷。齐桓之德,乃是全华夏,御蛮夷。高丽虽自号中华,只不服王化这一条,就照旧是蛮夷啊。”

    章惇笑道:“玉昆你待四夷,何其苛刻。”

    “一日不降中国,就一日是蛮夷。蛮夷猾夏,这一点终归是要防着。”

    “算了,不争此事了。”章惇摇摇头,韩冈在华夷之辨上的原则谁都动摇不了,他也懒怠去争,“这段时间事情虽说少了点,还不至于闲得发慌。”

    “金悌将这江华岛说得那么好,不知道高丽愿不愿意割让。”

    “大宋要的岛屿,于高丽也是海外。无用之地。以无用之地,换来大宋的支援,这笔账,王徽、王勋应该会算。”

    “就是不知道现在他们的情况了,到底是不是‘已经’逃到了江华岛上。”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韩冈摇摇头,“开京破城,究竟是自缚出降,还是里面的守军献城都要弄清楚。到底有没有给他们留下逃亡的时间,这同样要靠运气。”

    蔡确眉头紧皱:“辽国当真能攻城了?”

    韩冈道:“内部人心一乱,就没有攻不下的城池。”

    蔡确叹道,“就怕辽国是在外部强攻得手。”

    不管怎么说,开京都是一国都城,辽国若是能一鼓而破,面对大宋出四京以外的其他城市,多半也都能做到这一点。作为宰相……之一,蔡确也不愿看到辽国变得这么强大。

    不过现在也只能看出征的将校们的本事了。到底能不能在辽国和高丽的干扰下,达成既定的目标。

    选调水军将领的工作,枢密院此事已经完成了。

    对将领的要求不是那么高,只要敢于出海就行。在大宋军中,这样的人,还是有那么一个、两个。

    现在的这一个就是从广州那边调来,早在南征之役中就投到章惇门下,这两年为章家的商行出了很大力气。走惯了南方的水路,不知道能不能习惯北方的海域。至于能不能战,更是还得看情况。

    “相公,今天有空吗?”

    宰辅们分头各自归府的时候,韩冈唤住了蔡确。

    “玉昆,可是有事?”蔡确回问道。

    “韩冈想去军器监看一看铁骨船。顺便再看看一具新式的火炮。”

    韩冈邀请蔡确去军器监一趟,主要是要看一下铁骨船。谁让他现在已经与军器监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瓜葛,而蔡确现在的确是分管下面的军器监,其他重臣要去,少不了要向蔡确打个招呼。

    “巴不得玉昆你去。只要能顺便指点一下。”蔡确很乐意,其实他本人都没有去参观过,现在有机会,就顺道去看一看。好歹知道那些钱究竟是砸到了哪里?蔡确可是一贯的唯恐天下不乱。

    军器监在京城位置很正,从皇城过去,没有用多少时间。

    两名宰辅很快就到了,只跟赶上来问安的军器监丞臧樟说了两句话,蔡确、韩冈便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铁骨船仅比御苑中飘在池塘中的采莲小舟大一点。

    钢铁做的骨架,外面钉了内外两层船板,前面安了一个同样是铁质的冲角,似乎想表现一下这艘小船究竟有多么结实,可以当成冲车来使用。

    这艘船不是平底船,船底下凹,如果将底板钉上,下面能装不少东西

    “这船不愧是铁骨,大概是重心下移,整个人依然稳当得紧,走得稳,坐着也稳。”

    “那岂不是铁船最稳?”蔡确问道。

    “铁船其实也有,不过稳当就得另说了。”

    臧樟陪着笑,一边还准备着。命下面的工匠给找了出来,顺着轨道,从仓库被一路推过来。

    的确是铁船,从龙骨到船肋,还有船板,都是铁的。其中的缝隙用锡填补。但大小,只有一艘采莲舟的一半。江南的有些地方,女孩子家进场坐着澡盆去采莲,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大小。

    “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来,还遮遮掩掩的。”蔡确有几分不快,质问着。

    “相公有所不知。”臧樟苦笑着回答,一手还指着铁船,“这艘船最多只能飘在水上,载不了人。实在是太重了。”

    “哦?玉昆,你当年是怎么说的?”蔡确又问韩冈。

    “木头能浮水,铁却不能。要是做得小了,要么就浮不起来,要么就载不了人。必须要往大里造。”

    后世还有水泥船。当真就是用水泥做出来的。骨架是铁丝网,外面是水泥,在一些小河中行驶。大一点的江河都不会去,完全没有抗撞击和抗破损的能力

    但这样的船只到底能不能经受得住风浪的考验,韩冈一点把握都没有。

    木头拥有很高的韧性,所以不用担心。现在最需要关心是的铸铁,其本身还是很脆弱,需要拥有更高的韧性,才能当得起人们的赞许。

    只不过,以现有的钢材品种,根本无法满足实际的需要。

    而发展钢材,则需要定量与定性的分析。不论是炼钢炼铁,还是制造铁器,都需要总结出完善的可以依循和学习的流程,而不是全然依靠经验感觉行事。

    韩冈在这方面盯得很紧,需要下面的工匠们一起共同总结,相互帮助。纵然离开了军器监也是一样。

    蔡确仔细的看了一阵铁船,对其中的疑问进行了一番询问,从工匠们那里得到了很多。

    “真希望能够早点看见铁质的战船。想必在海上,没有任何船只能与其对抗。”

    一想到能将敌国的船只当成鸡蛋壳一案,碾成粉碎,蔡确的心中就难以自已,这可是之前宰辅们都没有的运气,除了要分韩冈一大块之外,他蔡确本人就能控制剩下的六成七成。

    不过制作出真正意义上的铁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蔡确已经做好了受到挫折的准备,没有什么实验能够始终高歌猛进,不过有韩冈参与其中,想来很快就会期盼已久的好结果。

    “玉昆,你不是说还有火器吗?”蔡确想起了前面的话,“实物在哪里?”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41)

    方兴已经在一旁等了很久。

    他是新任命的军器监丞兼管勾火器局。同为军器监丞,铁船等事归臧樟管,火器就轮到方兴出面。

    听到蔡确的问话,又收到韩冈递过来的眼色,方兴上前一步:“相公。方兴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好。”蔡确带头迈开步子,笑顾韩冈:“就看看玉昆你这一回还能带来什么惊喜了。”

    韩冈点点头,举步跟上。

    蔡确跟着方兴走,回头看了一下跟在后面的人群,判军器监黄履依然不在人群中:“黄安中还没到?”

    方兴立刻回道:“之前已派了两拨人去通知大监了,现在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

    蔡确转回来对韩冈笑道:“难得黄安中如此勤谨。过去可没这么勤快。”

    “这几日见黄安中,倒是让韩冈深愧自己太悠闲了。”

    韩冈这几天为火器局、铸币局两件事,与军器监多有联络,判军器监的黄履那边也见过了两次面。

    只是今天,就只见从下面提拔起来的臧樟在忙前忙后,方兴为了准备也是忙忙碌碌,唯有判军器监黄履出城去视察城外的作坊,还不知道收没收到消息。

    黄履曾经知谏院,判国子监,还做过崇政殿说书,修起居注。自履历上看,一路都是清要官,在官场上是最受人羡慕的晋升路线。

    从清要之位,转到实务监司,说起来不能算升擢。不过职位好坏,要看故事、成例。吕惠卿和韩冈都是从判军器监位置上升上去的,地位于在京百司里面排得很靠前。而且黄履在判国子监时被卷进了太学案,被勒停处罚,前段时间处罚撤销,黄履分头找了蔡确和章惇一番活动,才抢到这个位置。

    蔡确边走边说:“黄安中的身子骨一直都不怎么样,过去任的都是清职,此番忙碌于公事,也是难为他了。”

    韩冈望着前面:“判监理应两人,现还有一名缺额。若东府能选任一贤才,黄安中也可轻松一点了。”

    判军器监理应是两人,以资历深浅分为判和同判,原来是黄履、曾孝宽。但曾孝宽新近出外,现在就只有黄履一人。

    曾孝宽做翰林任久,在军器监的时间更长。只是在韩冈回京之前,已经外放了秦凤路,让他去配合吕惠卿。如果他在京中,之前韩冈要抢吕嘉问三司使的位置,王安石只要将曾孝宽换上去就可以了——韩冈与曾孝宽交情不差,当初在军器监时,也配合得很好,当真换了曾孝宽任三司使,韩冈还真不方便翻脸。

    “只是人才难得啊……合适的人选可不是那么的好找。”

    “相公在东府,阅人甚多,哪里挑选不出合用的人才。只要能如曾令绰一般就可以了。”

    韩冈无意争取这个空缺,他的手上并没有合适的人选,还不如做人情还给蔡确。但还是加了一个前提,不要的那种爱指手画脚、外行充内行的蠢货。

    “要跟曾令绰比?”蔡确摇头笑了两声,“这可就更难了。”

    一行人顺着军器监中纵横交错的道路向前走,沿途是一座座被墙围起的工坊,里面时时刻刻都在向外散发着噪音。

    吱吱呀呀是锯木,叮叮当当的就是在打铁。有搬运重物时喊的号子,也有工匠对学徒的呵斥。

    不过蔡确与韩冈一路走来,声音就一点点消失。

    各个作坊的作头都到了路边上,向大宋的宰相行礼。韩冈拖后一步,不与蔡确抢风光。

    蔡确皱起眉,吩咐道:“都回去做事吧。别耽搁正事。”

    工匠们依言起身,返回工坊。

    蔡确突然指着前面一人,回头对臧樟道:“臧监丞,这是令郎吧。”

    韩冈看过去,那人已经近中年了,长相中分明就有臧樟的影子。

    臧樟上前道:“回相公,正是犬子臧燕。”

    说着就提声把儿子给叫住。

    蔡确带着人走过去,臧樟的儿子束手束脚的站在门边,看着就是没见过大场面的窘迫样子。

    管理斩马刀局的就是臧樟的儿子。军器监各局的管勾官本来都是内宦,后来逐渐被替换成武官,基本上都是低阶小使臣,臧燕也是。如果方兴不是以军器监丞兼任,他一个做过畿县知县的朝官,即便不是进士,来主掌火器局也是太委屈了。

    这一座工坊的围墙很高,门口挂着斩马刀局的牌子。

    “里面是斩马刀局的作坊?”蔡确隔着门向里面看了两眼。

    “回相公,只是一小部分,大作坊已经搬到了城外去了。”

    “一小部分就一小部分。”蔡确对韩冈道:“玉昆,我在京这么些年,还没进去见识过,去看看如何?”

    政务上宰辅各自分工,在京百司各管一摊,军器监也只是归蔡确负责。人事、财务还有成果,这是蔡确所关心的。但对于监中的管理细节,他就干脆放手,有吕惠卿、韩冈拟定的制度,十年来又卓有成效,聪明人都不会去干涉。不过到了门前,顺便见识一下也无妨。

    韩冈点头笑道,“敢不奉陪。”遂与蔡确前后脚进了工坊。

    斩马刀局随着禁军全数换装完毕,只需要保持每年替换的数量,规模比过去小了一半还多,同时还将军用刀、剑的打造任务也一起接了下来,每年出产腰刀、宝剑的数量甚至超过了斩马刀。真正打造钦定制式斩马刀的作坊是在京城外,利用汴河水力锻造。

    京城内的作坊,则是精工细作,专门打造提供给军官的随身刀剑,不过提供给上四军仪卫的精制斩马刀也是在这里进行再加工。作坊中没有水力,使用的是脚踏式锻锤,由脚带动锻锤,一下下的锤击着半人高的刀身。

    蔡确进来时,作坊里面也重新开始运作。

    一名工匠站在锻锤机前,隔着手套抓着刀身,刀身的一端红热发亮,但那名工匠看起来毫不在意,小心的将刀身放在在铁锤下敲打着。

    蔡确看得好奇,回头问,“都不怕热?”

    臧樟代木讷的儿子回答着问题,“工匠所戴的手套都是火浣布,不怕火烧。这样拿得更稳,锻打的效果也更好。”

    “火浣布听过,倒没见识过。过去看书,说得神乎其神,说是火鼠皮毛所制。没想到这作坊里就有。”蔡确惊讶着,又对韩冈道,“世间都说玉昆你博识,可知这火浣布为何入火不燃?”

    “博识不敢当。不过在军器监中待过,多少知道一点。”韩冈谦虚了两句,就解释道,“天底下,纺织的材料分成三类,动物、植物还有矿物。动物织料以蚕丝和羊毛为主,成品是丝绸和毛毡,燃烧起来有臭味。植物织料则是棉、麻。棉布、麻布世上是很多见的,烧了就成灰,与烧木料一样。而矿物织料,名为石棉,出自蜀中。可以织成火浣布。因其本质本是矿石,只是形如丝絮,所以入火不燃,故此用来制作成布料,供制铁和锻造这样有炉灶的工坊使用。至于火鼠云云,古人无知者妄言也。”

    蔡确听得直点头,最后笑道:“不是玉昆,说不了这么明白。”

    “只是石棉的产量太小,现在只能做成手套。日后蜀中矿上的产量大了起来,衣袍、鞋子都能做。若是用在屋舍上,比如屋顶等处,更能防火。”

    京城人烟稠密,最怕的就是火灾。蔡确闻言,便道:“看来得让成都府那边多用心一点了。”回头又对臧樟道,“也亏你们想得到。”

    臧樟毕恭毕敬:“都是韩宣徽过去安排下来的。”

    “哦?难怪玉昆你说得头头是道,原来早就知道了。”

    “宣徽对我等工匠最是看顾。”臧樟指着不远处放在台子上的水桶,“那是工匠们喝的水。烧开后晾凉了。里面都掺了盐,还有些许糖。流汗后比和白熟水要好。”

    “要他们在这里做上一天的工也不容易。”蔡确点头道,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下,就已经感到热浪滚滚而来,很快就有了丝丝汗意。工匠们在这样的环境下日复一日,当然更加辛苦。

    一点点优待,换来的是几十万大军身上的精良装备。若是这点钱都舍不得,工匠们敷衍了事,哪里还会有名震万邦的大宋官造。

    “相公,宣徽,大监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蔡确一笑,与韩冈道:“出去迎迎黄安中吧。”

    出了斩马刀局作坊大门,一名五十出头的官员就迎面而来。因为赶路的缘故,看起来有些狼狈。

    到了面前,官员就立刻冲蔡确拜倒行礼:“黄履拜见相公。”

    宰相礼绝百僚,蔡确并不回礼,颔首而已,少待垂手将黄履扶起。

    黄履回头再与韩冈见礼,相互作揖,韩冈稍稍弯腰。

    待尽过礼仪,蔡确笑道:“安中,你是地主,却迟迟而至,岂不该罚。”

    黄履回道:“为私事,黄履可认。为公事,黄履可就不认了。”

    韩冈听说黄履与蔡确关系不错,看起来也的确像。行礼有尊卑,说话就没有了。

    蔡确与黄履说了几句,回来对韩冈道:“玉昆,方才不是说要看一下火器的吗?安中到了,正好一起去。”

    蔡确好像正是在等着黄履,中间才故意耽搁。不过韩冈也不在意,让方兴在前面领路,很快就到了安排给火器局制作和实验的地方。

    偌大的院落中,用两三天的时间打造起来的原型就放在架子上,前面三十步是一堵木墙。

    韩冈走到架子旁边:“这是韩冈这几日吩咐军器监中的人打造的火器,名为火炮。将霹雳砲的砲,去石头,改成火,生造的一个字。”

    蔡确没理会韩冈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架子上的新武器给吸引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慢慢的抬起头,眼神锐利,甚至带着点怒气,“这就是玉昆你说的火器?堪比霹雳砲的?”

    “正是。”韩冈微笑点头,“原理相同,外形类似,只是材质不一样。现做个简单的,好让工匠们知道是什么样子的火器。”

    蔡确听了韩冈的话,又去仔细打量了架子上的那火器一番。但左看右看,分明就是一截松木,而且连皮都没去。

    他狐疑的再抬起头,向韩冈看去,开什么玩笑?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42)

    被当朝宰相怒视着,韩冈的神色依然平静,蔡确心头的怒意一点点的消退下去。

    韩冈不是刘攽、石延年那样爱开玩笑的人,既然说得肯定,那么面前的这段松木也许的确就是他所说的火炮。

    蔡确第三次将视线投向那段木头,这一回观察得更加仔细。

    还是松木。一丈长短,一尺粗细。前面的一端开了孔,碗口大小,而且是小碗。再仔细瞧瞧,应该用锯子将这一段松木竖着锯成两半,然后将一段木芯给掏空,另一端则保留原样留着。最后用铁钉钉回去,接着用铁箍箍好。

    蔡确看不出个眉目,但明显的是粗制滥造的产品。

    “玉昆,这到底怎么用?”

    韩冈招了方兴过来,“试过几次了?”

    “四次。换了两门炮。这是第三门。”方兴回话道,“第一门炮试射了三次,第三次,木头被炸裂开来。第二门炮,可能没做好,火都从缝子里面冒出来了。所以又给这第三门加了两道箍。”

    “准备发射吧。”韩冈让方兴过去,回头又对蔡确道,“火药威力不小。炮管不结实一点,就会跟鞭炮外面的纸壳一样炸碎掉。木头还是不够牢靠。不过也就试一下,让人看看这是怎么用的。”

    蔡确这才发觉,空气的确有着淡淡的硫磺味道。

    “已经试了几次,看来是不会有问题了。”

    “没亲眼看过实验,韩冈也不知道到底行还是不行。”

    “玉昆过于自谦。若没有把握,当不会在殿上夸口。”

    ‘我是说的没把握是这松木炮。’韩冈还是没把话说出口,松木炮只是在故事里面听说,实际上并没有接触过,不比他想要打造的金属火炮,四处旅游时见过不少实物,青铜的,熟铁的,他都见过。

    而且这个松木炮也是临时赶工的结果。现在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车床、铣床、镗床,只有简单的加工平台。在造这具木炮的时候,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第一门炮是用凿子硬凿出来的,接下来做第二门炮的时候,有个工匠提议,直接用烧红的铁棒将树干中央灼烧成碳,然后铲掉后再细细打磨,以配合尺寸。说快也是很快,一天下来,就造好了三门。

    韩冈和蔡确说话间,方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几名杂役将火炮在架子上用绳索固定好,又用绳索将架子牢牢的绑定两旁廊道上的几块石础。炮口正前方,是那块厚木板,但跟着又牵了只羊过来,拴在木板前面。

    “之前几次都没有用活物做靶子,这一回试试。”

    另外一名杂役则捧了一只碗出来,里面黑乎乎的,装满了火药。

    “火药一多起来就很危险,不敢放得太近。”方兴又走了回来,与韩冈、蔡确说道。

    那名杂役拿着火药,却没有直接往火炮口中倒,而是先倒在了一块丝绸上

    “这是?”韩冈疑惑着问。包起来火药,让他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方兴解释道:“火药太细碎,总是漏了许多在内壁上,一开始怎么也弄不进去,浪费了许多。所以就想了个办法,干脆就用细纱给包起来。这样也方便。”

    杂役用丝绸将火药包好,揉了一揉,调整了一下大小,便顺着炮口塞了进去,另一名杂役早就拿着一根一头长木杆在等着,见火药包放进去了,就拿起木杆往里面用力的捣实了。

    紧接着就是一枚直径只有三寸、铸好的铁球放进了炮口里面,同样将之捣实。这是韩冈吩咐下来的。对大金作来说,是个很简单的工作。

    “这是炮弹,相当于霹雳砲的石弹。都是砸出去的。”韩冈说着,让人拿了另一枚给蔡确看。

    蔡确聚精会神的看着,到了现在,他已经渐渐明了其中的原理。只是还不知道威力如何。

    火药、炮弹都放好,另有一名杂役拿着根铁钎从火炮上方扎了进去,蔡确这才发现火炮上方靠后的位置,有一个孔洞,不算大,但看起来是深入到火炮内的空洞中。

    那名工匠杵着铁钎用力捣了两下后,抽出来,看了眼铁钎的前端,然后便将一根细绳放进了。

    “那是引火绳,点火用的。”方兴继续解释,看着前面都准备好,又道:“相公、宣徽,要点火了,还请稍稍移步,”

    他说着,指了指火炮的侧后方。那里用草袋装土,堆出了一道墙来,倒像是防洪时的样子。

    面对蔡确疑惑的目光,方兴陪着笑脸:“相公,宣徽,这火炮是急就章做出来的,说不准会不会就这么爆开来。两位身系国家安危,还是稍稍站远一点比较安全。”

    方兴也难做,为了表现火炮的威力,不能减少装药量,但又要保证在场的两位大人物的安全,着实让他头疼。

    韩冈不让他为难,“持正相公,你看,我们稍退几步?”

    蔡确点点头,往那道墙后走。

    “那他们呢。”韩冈问跟过来的方兴。

    “宣徽不用担心,他们会去那里。”

    方兴说着指了指院墙。韩冈顺着望过去,那里站了一排禁军士兵。

    火器局配属了一个指挥禁军作为护卫。这比斩马刀局的一百人要多得多,跟如今的板甲局相当。十几名禁军士兵都在院墙边上候着,墙上还斜靠着一张张大型的橹盾。

    走到草袋墙后,透过缝隙,望着前面的松木火炮。蔡确这时候也有点紧张了,这火炮的威力看起来不会小,否则这么郑重其事又是为何?

    火炮周围的人跟着散开了,都躲到了橹盾之后,只有一名小兵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的靠上前。在引线上凑了一下,就转身飞快的跑开。

    但那引火绳一点动静也没有。

    方兴脸色尴尬,看起来是首领的大匠上去骂了两声,夺过火折子上前点着了,倒退着回来。

    院中陡然间静了下来,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起来。

    引火绳滋滋燃烧着,那点火星转眼就没入了火炮之中。

    蔡确双手握紧了,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前面。

    下一刻,橘红色的闪光在眼前划过,震耳欲聋的爆响轰然而起,一股子青白色的浓烟弥漫在前方。

    蔡确被惊得后退了一步,然后再上前。转头看着韩冈,正神色凝重的看着前面。

    “好了。”

    待硝烟散去,方兴第一个绕出草袋墙,韩冈和蔡确跟在后面。

    火炮还在原处,看起来跟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从炮口、引线入口以及接缝出,还冒着一丝一缕的青烟。

    蔡确再向目标看过去,隔了三十步,厚厚的木板上是一片怵目惊心的血红,木板前面的羊早就倒下去了,血水在地面上洇了开来。

    身边人影一闪,韩冈快步上前。

    蔡确想了想,随即跟了上去。

    一群人一起上去,只一看,立刻就有很多人移开了脸。

    那枚炮弹击中的是羊的头部,眼和脑的上半部直接就消失了,烂乎乎的一滩黏在木板上。但羊的身子还在抽搐,血就这么一阵阵的流了出来。

    铁球落在血泊中,根本看不出来能放在掌心中的铁弹丸,能隔着三十步将骨头一起给打烂掉。就是换了穿了甲胄的士兵过来,肯定也是连里面的士兵一起给砸死。

    蔡确强忍着剧烈的恶心感,多看了两眼,终究还是移开了眼,张望了一下三十步外的火炮,对仍是沉着脸的韩冈叹道:“玉昆,这火炮果然是堪比霹雳砲啊。”

    “还是比预计中的成品差了很远。”韩冈摇摇头,“火药要改进,不能使用来作鞭炮的玩意儿。木头也要换成青铜或熟铁,只有坚实的铜铁外壁,才能承受住精制火药爆炸后的力量。而那股推力,完全可以将十几二十斤的铁球发射到数里之外。现在用的是玩具。差距之大,就跟小孩子用叶子编的的盔甲,与真正的铁甲一样。”

    “数里之外?!”蔡确瞠目结舌,“八牛弩都没有那么远吧。”

    “小儿玩的竹弓不过十步,军器监的黄桦弓,百步亦能及。究其原理,却还是一样的,都是利用弓背、弓弦的弹力。这种松木炮,既然三十步外能击碎硬度可比铁甲的羊头骨,如果调整好角度,射程超过两百步亦不在话下。要是换成爆炸威力更强的火药,更加坚固的铁炮,千步又算得了什么?”

    蔡确点点头,往回走,让人收拾残局。走到松木炮旁,他伸手拍了一拍,“玉昆,日后铜、铁火炮的成品也是这般大小?”

    “看形制了。发射同样大小的炮弹,铜炮、铁炮可以做更小一点,毕竟比木头要结实许多。若是与这松木炮差不多大,就可以发射更大的炮弹了。”

    “霹雳砲是要竖着放的。”蔡确沉吟一阵,忽然又道。

    “嗯……没错。”韩冈心中疑惑,不知蔡确想要说什么。

    “所以战船上放不下,最多在斗舰顶上安一具拍杆。”

    韩冈明白了,却是很吃惊,蔡确的脑筋怎么转得这么快,“换成火炮,可以甲板下一层开舷窗,一扇舷窗后面就是一门火炮,一层两侧可以放上几十门。只要船载得动。”

    蔡确闭起眼睛想了想那样的场面,突地摇了摇头,“这样的战船,只要一两艘就能跟上千张弩弓相当了。用在水战中,轻而易举就能毁掉几十艘艨艟斗舰。”

    “差不多。”韩冈可是知道风帆战列舰的威力。

    “小一点的船呢,能放下几门火炮。”

    “就是千料海船,也能载下数万斤货物。一门火炮至多不过三五千斤,怎么也能撞上五六门。甲板上霹雳砲能装几架?而且越高的越不稳。”

    “因为重心吗?”蔡确笑着道。

    “正是。”韩冈点头。“日后真要与辽国开战,火炮战舰可以护送官军渡海在辽东登陆。更可以保护官军占据榆关。堵住东京道通往南京道的唯一要道。”

    “玉昆……”蔡确叹道,“你这是一番苦心啊。”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43)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堂堂天子,竟要与北虏论亲,若是在真宗时,国势逊于辽国,是败于夫差的勾践,不得已而为之,尚且说得过去。但之后不卧薪尝胆,反而从此高卧,以为天下太平,终至元昊之叛。景德、天圣诸公岂得辞其咎?一日有辽寇在,我等在东京城中,永远都是不能安寝的。”

    蔡确摇头,话是慷慨激昂,但此时又不是大庆殿上,何必说这些糊弄皇帝的话?

    “是为万世开太平吧。”

    一颗功名之心,谁能没有?横渠四句教早已传遍天下,韩冈的目标到底是什么,难道还会有人不知道吗?

    韩冈也只是说得顺口而已,蔡确是明白人,也不东拉西扯,将话挑明了:“耶律乙辛年事已高,未免子孙遭难,他十年之内势必要篡位。”

    “要废掉澶渊之盟和元丰新约?”

    “澶渊之盟,真宗皇帝与辽圣宗约为兄弟,以辽承天皇后为叔母。兄弟之约延续至今,可不是与穷迭剌的儿子订约。”

    迭剌再差也是契丹部族中有名号的高官,可比灌园子要有家底得多。蔡确双眉轻轻一挑,“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就要做好北攻辽国,收复幽云的准备?”

    “谁都会机会,但只有准备好的人才能抓住。”韩冈微微轻笑,眼前的这一位可是最擅投机的,一直投机进了东府,做了宰相,“要时刻准备着。”

    “玉昆。这话传出去,可是要天下大乱的。”蔡确语气郑重了起来。

    韩冈巴不得他和蔡确的对话被宣扬出去,战略上的威胁,必须对方自己也明白有这回事才行。

    “难道耶律乙辛还会指望皇宋养他多少年?”

    “如果他肯降顺的话,朝廷倒是不会介意在京城为他立个辽东郡王的宅子。”

    蔡确笑着说道。这时他突然发现,方兴指挥着人手收拾了残局之后,又开始做起了发射火炮的准备。重新捆扎绳索,又一只活蹦乱跳的山羊,只是这一回离得炮口近了许多,只有十步出头。

    他惊讶的问韩冈:“又要做什么?”

    “准备另一种炮弹的实验。”韩冈解释了一句,又问蔡确,“相公可知契丹骑兵与官军对阵之后,会怎么作战?”

    “不知。”蔡确摇头,他就算知道一点,也不会在韩冈这位方家面前显摆,“请玉昆赐教。”

    “契丹骑兵与我官军临阵对垒时,都不会直接发动全军向官军军阵上撞上去,而是会一波一波的冲击。基本上都是在一百五十步外开始集结——战马的冲击力也就在这么长的距离上,再长了,马匹就回不过气来了——其开始冲阵,如果官军阵型不散,便会在三十步的位置上减速,二十步到十步之间转向,在阵前横过同时向阵中射击。就这样一轮轮的过来,直到官军的军阵支撑不住为止。”

    蔡确点头,能如此了解契丹骑兵的战术,在朝臣之中,韩冈应该算是第一号了。

    他听韩冈继续说:“所以契丹骑兵最脆弱的时候,便是从阵前横过的那一段时间,但也仅仅是眨几下眼的功夫。而且为了减缓契丹骑兵的冲击速度,大部分弓弩都会在五十步到七十步的时候就射出去。”

    “也就是来不及射第二轮了。”

    “的确是这样。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有了弓手分三排站立,一排.射击,一排等待,一排上弦上箭,轮番施射,名为三段射。后又有了上弦器,可以让弩弓来得及发射第二次。这些都是为了缩短上弦时间,能更大程度上打击辽军。”

    “嗯。”蔡确又点着头。这是战场上的战术指挥,基本上没有接触过,可韩冈的用意也不难理解,“火炮可是能够代替弩弓,在近距离射击?”

    “换一种炮弹就可以。”

    韩冈让方兴拿来一颗拇指大的弹丸,比之前的铁炮弹要小得多。蔡确拿在手中颠了一颠,有些沉手,是金属质地,可颜色也不像是铁或铜。

    “是铅吗?”蔡确问。

    “相公好眼力。”韩冈恭维道。

    “铅、汞有毒。玉昆,自从你的文章出来后,市面上的铅粉都快没人要了。”蔡确说着就将铅弹交给身后的随从,“现在用铅比铁都便宜。”

    “铅弹的威力比铁制的要大,只是太重了,远距离还是要靠铁弹,不过近距离射击用铅弹就没问题了。”

    “但这未免也太小了吧。还是说要一次射出去许多?”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韩冈点头:“是一次发射许多铅弹出去,故而名为霰弹。”

    “霰?”蔡确皱眉想了一下,问道:“‘如彼雨雪,先集维霰’的霰?”

    “正是。”韩冈点头,辨识诗经里面出现的字,对儒者来说只是基本功,“其实就是常说的稷雪。”

    “福建那边叫做米雪。”蔡确再看了眼要往炮口里填的一颗颗铅子,以及第二只倒霉的山羊:“霰弹……倒是贴切得很。就不知道威力如何了。”

    回到草袋后,依然少不了火光和巨响,之前已经经历了一次,可蔡确还是感觉很不习惯,耳朵有些嗡嗡响。

    待硝烟散尽,十步外,又是一片血红。

    可怜的山羊被铅弹丸打得浑身是洞,汩汩的流着鲜血,比方才的一幕更要惨烈。

    蔡确指着那一只羊,张口结舌:“换成是辽人……”

    “也会如此。而且会更快!”

    如果是熟手,清理炮膛,装火药、炮弹,引线,然后点燃发射,比起给八牛弩要快一点。几个人一起做的话还会更加几分速度。

    蔡确不是傻瓜,他当然看得出火炮要怎么运用在对辽的战场上。

    一百五十步外直接打击辽军骑兵的集结地。若是给其冲到了近处,换上霰弹,十步到二十步之内,一门炮能抵得上几十名弩手。

    韩冈从战略说到战术,对辽国的方略也出来了。不仅是攻辽,防辽也同样有了预备。

    他也是真的想要将辽国彻底解决,才从现在开始就做准备。

    只要登州水师成型,就可以压制辽国海岸线附近的寨堡和驻军。当宋军随时可以出动战船,运送兵马,夺取榆关【山海关】,封锁住连接东京道与南京道、位于海山之间的那一条狭窄通道,那么辽国就算想要进攻大宋,也必须随时提防身后的危险。

    有几个人会选择冒险?战胜于庙堂之上。这才是宰辅掌控全局的意义所在。

    蔡确沉吟良久,突然道:“方兴是个有能力的。”

    蔡确对方兴也不会不熟悉,畿县的知县,比起外路的知州都要热门。开封、祥符两赤县的知县,很多时候更是要天子同意才能任命。

    “的确。有他相助,韩冈在白马县的一年,过得可是轻松得很。”

    “玉昆太自谦了。”蔡确笑道。

    韩冈摇头,制造松木炮不难,但几天之内,便指挥上手,做事有章法,这样的官员的确不好找。

    “御史台盯着方兴实在是不成话。”蔡确忽而又说道。

    “难免的。也是受了韩冈牵累。”

    就是在如今,党同伐异的情况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蔡确一边望着正在拆卸绳索的工匠们,一边道,“御史台最近的折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个失了锐气。换作昔日,这辱台钱早就罚到可以去樊楼夜夜笙歌了。”

    韩冈停下了动作,等着蔡确的下文。

    “有些监察御史,不宜再留任台院。至于那些侍御史,殿中侍御史,也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从乌台中走出来。”

    有件事蔡确提都不提一句,但周围有人明白了,“举荐谁来做。”

    “可以慢慢来,等之后的安排。”

    举荐御史,依故例,是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事和翰林学士三方推荐,两府不得干预——御史台的存在,在本朝,就是为了牵制宰辅。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宰辅们就多了些想法。之前换过一茬,现在要换第二茬。

    蔡确既然无意追究其他枝节问题,韩冈也不在乎其他了。对蔡确道,“蔡元长才具卓异,曾任厚生司判官,若他能主掌厚生司,必然是一个好结果。”

    蔡京已经做到了殿中侍御史,只是他想要升御史中丞难度极大,几乎不可能,就是御史台副——侍御史知杂事也没有什么机会。

    蔡京什么时候走了韩冈的路子?蔡确心中一下就警惕了起来。

    “元长与确是袒免亲,能在御史台中,本就已是特例,还是蒙上皇特旨许准。”蔡确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但他在京中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历任地方,若能如玉昆你这般在地方上建功立业,日后回朝,能更有进步的机会。蔡确虽不才,进京前,却也是在外做了十几年的官。”

    韩冈沉吟了一阵,问蔡确:“……不知相公到底属意何人?”

    “游醇为人如何?”蔡确问道。

    就像蔡确方才惊讶一样,韩冈也为之惊讶,然后否决,“游节夫为人直方公廉。遽然调任,赤子恐不舍。”

    直方公廉,这个评价很高,但韩冈等于是在说那是个傻大胆,真的弄进来,肯定是给四方添麻烦的。

    韩冈手边没有什么进士。要是黄裳中了进士,韩冈立马就能将他推进御史台。要功劳有功劳,要才学有才学,御史一任之后,转头就能在朝中风生水起。另外还有一个慕容武,可惜官声不是那么好,韩冈无意推荐他。

    “这件事不急。”看见韩冈皱眉思考,蔡确笑了一笑,强调道,“玉昆,都不用急!”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44)

    蔡确既然这样说,韩冈也就不着急了。先搭把手,将人弄出去再说。

    方才蔡确也讲了,御史台好长时间没有大的动作了。看起来是没了锐气,但以过去的经验,越是这样的情况,越是有可能在积蓄力量,要要来个一鸣惊人。不论这样的推论对还是错,只要是有这样的可能性就不能放过了。

    以现在的朝堂局势,御史们即是群起而攻,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可两府中的任何一位给撞上了,都免不了要灰头土脸。之后还得笑呵呵的表示没有什么关系,更不能严惩那些个御史,最多也只是出外而已。

    蔡确也好、韩冈也好,都不想看到有人踩在自己头上上位,邀名取利。

    蔡确打算换一批新人上来,韩冈不会反对。

    韩冈现在与两府中的任何一位都没有利益上的冲突,自从他退出枢密院后,谁都知道他的心思并不在权位上。

    就算不相信韩冈当真如此豁达,也能看得出来他现在的确是无意在两府中争雄。

    没有利益冲突,却对超正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蔡确想要在他这边寻找支持当然不是什么好意外的事情。

    韩冈请蔡确一并来参观军器监,本就有这方面的考量。

    韩绛不管事,次相蔡确便是东府最说得上话的人,西府的章惇是铁杆的盟友,再与蔡确达成了默契,许多事就少了阻碍。

    可惜以战舰、火炮诱之以名利,蔡确却没上钩。不是王珪一力推动攻打西夏的时候了,先前与辽国的连场大战,在中书门下的蔡确已经捞足了功劳。根本不需要再节外生枝。不过从蔡确的态度上,也并没有放过的意思,只是暂时要往后拖一拖。

    韩冈不心急,火炮要造出来还有一段时间,冶金、铸造、火药制造,还有设计,各方面都需要时间发展,蔡确若是急功近利反而麻烦,现在的态度倒也正合适。

    关于火炮,韩冈已经让方兴去征调各地有名的铸钟匠,他们的手艺完全可以用在铸造火炮上。只要有沙眼、裂隙,铜钟、铁钟发出来的声音立刻就会沙哑难听,做不到需要的效果。但京城中,各大寺庙的铸钟,无论铜铁,音色都极为出众,可见他们的本身的技术水平。只要上了手,应当很快就能有好消息回来。

    倒是火药是个麻烦。韩冈也不指望能有硝酸甘油,或是其他后世需要复杂的工艺流程才成大规模生产的火药。只能尽量挖掘黑火药的潜力。硫磺、硝石、木炭三者的合理配比不是难题,多进行试验几次就可以了。但原料的提纯却是在这之前就要跨过的门槛,而且必须是大规模工业化的提纯。原料本身不纯净,再精确有效的配方都没用。质量忽上忽下,会直接损害炮兵的战斗力。

    此外还有火药本身的制造、存储时的安全性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韩冈可不想哪天一声爆响,将整座军器监给炸上天。火药和火炮的工坊肯定要分成两处来安排。

    今天的实验,完全没有涉及到这些方面。看似不起眼,却是极为关键的要素。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日后辽国纵能仿制火炮,仅仅是在火药这一项上,便已经有了决定性的差别。在山上遇上老虎,不需要比老虎跑得快,只需要比同伴跑得快就够了。要击败辽国,技术细节上的优势就是胜利的关键。

    不过今天的参观也给了韩冈一个惊喜。火药定装。炮弹壳里的火药都可以说是定装,今天也许只是方兴或是他手下哪个工匠的灵机一动,但其代表的意义却很大,这是火炮发射程序的标准化,而不是依靠炮兵的经验来决定放多少火药。标准化,是韩冈一直在医院和军器监以及他所有任职过的岗位上所强调的东西。

    在军器监外辞别了蔡确,韩冈去宣徽院中绕了一圈,见没什么事,遂提早一步放衙回家。

    途经御史台,时近黄昏,明明很普通的门庭,却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此时还没到放衙的时间,御史台只有侧门开着,四名士兵站在门前。来往多是官员,明明可以直接从门前通过,却都不约而同的避让到街对面,避开门前的一片地。

    不知道台中的一众御史,有没有感觉到宰辅们对他们的恶意。蔡确今天能找自己,肯定也会与其他宰辅达成默契。说不定现在已经将各个空缺给预定瓜分了。

    韩冈很遗憾,他现在只能选择在西北巩固自己的根基。气学大兴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很多人才现在还正在准备科举,等到他们出仕,至少还要有十年时间。只能先把人情给积攒起来,日后让两府中的那几位慢慢还。

    只是这一回是不动声色的下手,还是一股脑的给掀个底朝天?倒是让人好奇。

    从看热闹的角度,韩冈希望是后者,不过为了朝堂的稳定,两府只会选择前者,或升或调,将老资格的御史们一个个弄出乌台,然后打发出去。

    就比如蔡京,或许能得个大州知州。

    越过御史台,韩冈又想起方才与蔡确的对话。

    看起来蔡确对蔡京是有点看法,若是没有心结,不可能那么简单的挑拨就上钩。

    不过蔡京的确很惹人注意,从才学,到能力,都是让他在任何地方都脱颖而出。甚至相貌,也是一样出众——相貌在官场上很重要,吏部铨选,身言书判,身居首。长相不及格的官员,在官场上要比他人艰难得多。不说蔡京,就是蔡确,他当年在陕西做司理参军,因为受贿而被举报。时任转运使的薛向本来要拿他治罪,但审案时看蔡确‘仪观秀伟’,言谈举止又出色,反而将他给推荐了上去。

    另外在履历上,蔡京放在两千多升朝官中,同样应该是排在很前面的。在中书门下办过事,去过辽国,又在厚生司中积累了人缘,还是御史台殿院之长,如果再有两任地方亲民官的经历,回来后就当受赐一阁侍制,日后就是宰辅的备选了。

    御史台不仅仅是制衡相权的衙门,同时也是进士出身的低层官员,向上进阶的一条捷径。

    按照惯例,一任知县或是与知县相当的职位之后,只要收到推荐,并得到天子的认同,便可晋身御史台。而只要担任过一任御史,就等于是在个人履历上加盖了金色的印章。并不是每一个朝官都能在崇文院中拥有文学贴职,而御史,即便是最低的监察御史里行,却是必然能拿到贴职的。

    从此之后,晋升速度都会比寻常的进士快上近倍,寻常要三五年磨勘才能得到一迁的差遣,到了做过御史的官员这边,一年一迁都有可能。而且做御史的时候,名字可以时常传到天子耳中,只要什么时候皇帝记起来,出头的日子就到了。

    蔡确想要御史台不断轮替,可以保证能照顾到更多的门人,同时也能避免这些被提拔上来的门下走狗,在御史台时间久了会渐起异心。

    除了张商英那样的愣头青,哪位御史上来都是先低调的熟悉了工作,开发出稳定可靠的消息渠道,再结交了稳固的人脉,然后才会拿重臣下手。风闻奏事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博取声名也不是撞墙。进御史台的机会一辈子能有几次?像章惇那样觉得一个人不错,就一荐再荐的重臣,实在很少。

    当然,出手飞快,又能稳准狠的御史不是没有,最好的例子便是蔡确。被王安石推荐上去后不久,就宣德门案中捅了王安石一刀,相较而言,李定、邓绾、邓洵武这几位名声不是很好的御史台主官,他们反而对王安石更加忠心一点。

    回到家,换了衣服,韩冈在外书房中查看门房手下的拜帖。

    今天递了帖子的官员比之前在枢密院时少了一些,但数量依然很多。

    翻了一阵,韩冈从中挑出了一张来,找来一名亲随,吩咐他拿着帖子去将人找过来。

    向宰辅家递名帖,有些官员是递了帖子就走了,有些官员则是坐在门房中等候接见。韩冈要见的这一位老老实实的坐在门房中,听了韩冈的召唤,片刻之后就被引到了见客的小厅中。

    韩冈站在门前迎接客人,“慕文,许久不见了。”

    那客人远远的就在庭院中拜倒:“末将杨从先拜见宣徽。久疏问候,还请宣徽见谅。”

    杨从先算是韩冈的熟人,在南征之役时,出任安南行营的战棹都监。本身在战场上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不过战后的这几年一直以钤辖的身份管着广东水师,保护商路、打击海盗上的差事做得很好。尤其是章家、韩家的商船,总能一路得到护送。这些事,章惇、韩冈都是记在心里的。

    “可是从枢密院过来的?”待下人送上了茶水,韩冈问着。

    “是,方才末将已经见过了章枢密。被叮咛了几句。蒙宣徽和枢密不弃,荐了末将出任登州。末将是诚惶诚恐,就怕才具浅薄,误了宣徽和枢密的大事。”

    护送金悌去高丽的水军将领正是杨从先。同时也是京东东路新任的水军正将。

    “可都准备好了?”

    “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既然宣徽和章枢密点了末将的名字,末将就只知道用心去做。唯一的担心的,就是不能将事情办好。”

    杨从先在广东任官,如果现在还在广东,就算章惇再看好他也没用,偏偏这一回正是他上京诣阙的时间,人就在京城,在枢密院领了命,直接就可以上路出发了。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45)

    杨从先毕恭毕敬的回答韩冈的问题。

    四十多岁的水军将领,皮肤是暴晒后的黝黑,是只有渔民和水手才有的色泽。不论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甘愿终年暴露在阳光下吹着海风,这份经验就是章惇愿意用他的原因。

    如果只是因为他一直为章家的海上贸易保驾护航,章惇还不至于将杨从先推上一个有几分风险,却又功劳丰厚的职位上。

    “担心是正常的。”韩冈和声和气的说着,“新到一个地方,人情不熟,地理不熟,水土还不习惯,当然要担心。”盯着对面姿势拘谨的将校,他继续说道,“若你是那种还没有了解具体情况就自信满满的人,我们反而要担心。”

    杨从先明白韩冈的意思,低头道,“末将一向不敢轻敌。”

    “嗯。”韩冈点了下头,又问:“可还听说过葛怀敏?”

    杨从先想了一想,虽然隔得远了,但模模糊糊有些印象,:“……是三川寨败阵的那一个?”

    “那是刘平和石元孙,败得地方是在延州附近的三川口。葛怀敏是在定川寨败的,丧师数万。”韩冈说着就苦笑起来,“不过都是输给元昊,在哪里输都一样就是了。”

    杨从先陪着笑了两声,很快就又敛容正坐,他知道韩冈肯定还有下文。

    “葛怀敏当年名气很大,被吹捧为当世名将。刚一领军到陕西就立刻准备进攻,将三川口、好水川的教训抛诸脑后。在被元昊兵围之后,又不肯听信忠言,反而一意孤行,最后弄得全军覆没,自己也身陷贼手。”

    韩冈越说越是严肃,杨从先的表情也是随着韩冈的语气在变化,沉甸甸的点着头:“末将明白。到了高丽后肯定会先把人情地理给弄清楚了,然后再开始安排做事。”

    “章子厚肯定也提醒过了你了,我这也是多说一句。”韩冈知道章惇比他还要小心,谁让杨从先是他章子厚推荐的,现在再叮咛一下也是尽尽人事,不等杨从先再次表态,韩冈说起了想说的正题:“高丽呢,是个好地方。”

    “末将也知道一点。”杨从先点头,“物产很多,人口也不少,还有许多海商。”

    “不过也不算富,还是比较穷的。一个泡菜能翻出几十种花样。”韩冈笑了两下,又正经了一点,“但高丽的海商却很有名,”

    “末将知道。”杨从先点头说道,“高丽海商数量很多,朝廷这一回也是担心海商为辽人所用,过来祸害皇宋。”

    海商祸害地方,也许别人听起来还会觉得好笑,有点见识的则会觉得这是在说商人囤积居奇的手段,但杨从先明白,海上行船的商人没有哪一个不在船舱下面准备了刀枪弓弩,没有点武装就不要出海。一些不正经的商人,到了海上,随时都有可能转职成海盗。他在广南东路那边,清剿的海盗巢穴不是一个两个,兼做着海盗、海商的贼人更是抓了许多。高丽海商若是被辽国控制,最后发展成打家劫舍的团伙不是不可能。

    “的确是多。以高丽一国的财力和物力,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专管贩运的商人,也养活不了。”韩冈看了杨从先一眼,“大部分高丽商人采办的商货都是转运到日本,然后从日本拿到了特产再卖到皇宋来。”

    “就是两头赚钱的行商买卖。”杨从先立刻道。

    “对,就是两头赚钱。”韩冈对杨从先的机灵很满意,“所以他们不仅对来皇宋的航路熟悉,对去日本的航路也同样熟悉。如果给辽国控制了高丽海商,不但这份收益能占去一大部分。说不定过些年,就敢过海去侵犯日本。”

    “贼子敢尔!”杨从先拍案大叫。

    韩冈瞥了义愤填膺的杨从先一眼,继续用冷静的语气说着,“不是说日本被辽寇入侵值得同情,不修贡事的外藩死绝了也不干皇宋的事,但日本有金银、有人口,这些资源归属了辽国之后,对皇宋是十分不利的。”

    “末将明白……”杨从先虽是如此说,声音中却免不了有些迟疑。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朝廷对他的要求。

    韩冈自是知道杨从先的顾虑,故而又道:“虽然说辽国不可能刚刚攻下高丽就去打日本,但现在就得做好准备。未雨绸缪是必须的。”

    杨从先连忙点头。如果只是未雨绸缪的准备,那就没问题了。只要搜集一下海图针经,打听一点有关日本的消息就能搪塞过去。不是他不愿意奉承韩冈,实在是力不能及。就那么点船和人,能看守住高丽的港口就很难得了。

    韩冈也清楚杨从先的小算盘,他也没打算逼着杨从先做事。顺丰行在交州的分号,与他打过许多交道。这是个为了钱不怕吃苦的人,最好的应办法不是强制他去执行,而是诱之以利。

    “慕文你可知道铸币局的事?”韩冈转开了话题。

    “听到一点。”杨从先表示自己知道,但不算多。他在城南驿,听了不少小道消息,可对于铸币局的事,还是不甚了了,也不怎么关心。他注意到了这一回百官、三军所得到的赏赐。那数目实在是让他这个没赶上的禅让大典的外地钤辖心生嫉妒。

    “铸币局的任务就是铸钱。不过所铸造的钱币将会有别于过去的钱币,而且材质不仅仅局限于铁和铜。金和银一样都可以作钱,那是比铁钱,更能得到百姓的认同。”

    杨从先不太明白,不过他还是知道点头,示意自己仍然在认真听着。

    “日本多金银,铜似乎也不少。就是他们的工匠手艺不行,总是一船船的将钱运回去。”

    “枢密想要将用钱换金银?”杨从先问道。

    韩冈点头,“其实金银如果用模锻压制成币,就算只有实际价值的一半分量,其他都是掺了铜,显得更轻,也一样能用的出去。只要无人能仿造,足够精美就行了。”

    杨从先先想点头,可刚点了一下就僵住,然后摇头,“模锻压制?这个倒是没听说过,末将只知道铸钱。”

    “其实也简单。”韩冈不厌其烦的解释着,“面点中不是有那种将面压成不同形状,然后做汤或是烤着、炸着吃吗?就类似于此。”

    “哦。原来是这样。”杨从先这下子是明白了,可立刻就又惊讶道,“但那个要多硬的模子?!”

    “足色的金、银、铜也都不算坚硬,用指甲都能划出印子的。如果用硬质的钢铁做模具,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韩冈在杨从先面前还是隐瞒了一些问题。模锻压制没有那么简单,需要强大的压力,水压机如果从现在开始制造还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够成功,但终究也有别的办法来取巧。

    “朝廷需要大量的金银。”韩冈继续说道,“对日本的贸易或是别的事,是要放在日后,不过终究是免不了。日后有的是水师上场的时候。”

    杨从先如何不明白,这一回其实就是在跟辽国争夺高丽,就是日本,等到韩冈上台后肯定也想动一动。

    想要在朝廷上屹立不倒,并不是天子或是那位贵人的赏识,而是拥有一项不可或缺、无人能取代的资本。想要日后海上征战,朝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杨从先,而不会是别人,就必须在这一回去高丽的时候,尽量完成比朝廷要求更多的任务。表现出自己的才干,以及对水师、高丽和日本的认识。

    就像他所经历的南征之役。当时朝廷为了救援邕州,只能选择在荆南征战过,又有一干如臂使指的旧部听命的章惇为主帅,而当时正在京城中,又有着丰富的辅佐主帅征战经验的韩冈,就成了副手的不二人选。

    还有现如今在枢密院中做副使的薛向薛师正,他在朝廷中就是以财计一项。让所有进士出身的朝臣都无法与他竞争。否则从没有东华门外唱名的他,如何能走进西府?就是薛颜,也是薛向荫补来源的祖父,虽然也是以才干著称于朝,不过因为仅仅是治事之材,所以一辈子都在外路做州官,最高也不过是分司河南,为洛阳守,远远不如他的孙子。

    当然,还得不要犯蠢,小心做人,这是所有朝臣都要谨守的道理。不会做人,有在出众的才能都要完蛋。持才自傲的蠢人,几十年官场,杨从先见得太多了。

    “末将明白了,还请宣徽放心。这一件事,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杨从先拍着胸脯保证着。

    韩冈看起来很满意,点头道:“慕文你能明白就好。”

    歇了一下,韩冈让下人上了汤药饮子,点汤送客的规矩,杨从先当然懂。喝了韩家的饮子之后,便起身告辞。

    韩冈也不留他,点头道:“你先回去吧,把事情做好就是对章枢密最好的回报了。”说着就将看起来很疲惫的杨从先给赶了回去。

    明天就要出行,别的韩冈倒不担心,唯独担心他们的运气。

    到了京东,只要不撞上台风,剩下的就没有别的问题了。而去了高丽之后,如果形势不妙,直接风紧扯呼,又不是要让他们跟辽人死拼。确定了落脚的位置,朝廷才会派兵去设立城寨、港口,驻扎兵马和战船。

    不会有大战。并不代表杨从先要做的工作危险性会降低多少。海上危险总是说来就来,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全都安然度过。

    但那个就不是韩冈能解决得了的了,除非王中正能上船,否则任谁免不了都要担一份心。而王中正,肯定是不愿近水的。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46)

    杨从先之后,韩冈又接待了几名官员,还有两个白身的士子。

    几个人都挺普通,不是什么人才。尤其是两名士子的水平更让韩冈失望。

    作为朝廷重臣,每天登门拜访的,除了朝堂同列和亲朋好友,陌生的官员、士子的数量其实更多。有文采在名帖中附上几篇诗文,有关系的则带上信件,对自己能力有信心的则会附送一篇对朝政、军事等方面的点评。

    而韩冈则更为特殊一点,对诗文不看重,但如果有气学的关系,要么就是对格物致知有一些认识,这早就是世间的共识了。所以现在递到韩家的名帖中,很多都夹着一两篇有关格物致知的文章。

    韩冈是勉强从一堆驴头不对马嘴的文章中找出几个靠谱的,但谈了几句话后,却大失所望,所谓靠谱的文章不过是拼凑而来,本人根本就缺乏最基本的常识。最后一如往常,将人给打发出去,并送上了十几贯程仪,顺便将名字记下,以后不让进门。

    不过失望也只是一下子,韩冈接触到的大部分情况都是如此,早已就习惯了。投机取巧的人到处都是,老老实实做研究的人怎么会没事往宰辅家门跑?

    让亲随出去挂了谢客的牌子,韩冈回到内院的书房去整理下一期《自然》的论文。

    经过了几次辞让,苏颂这两天就会接下枢密副使的差事,韩冈已经从他手中接下了主编的工作,不仅仅要审阅各方的投稿,本身还有撰写论文的任务。

    固液气三相转化,物理变化与化学变化的辨析,剩下的就是一章有关液体压力传导的论文,这是为了给水压机做理论先导,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造出来,但不开始研究就永远不可能出现,指明研究的方向是越早越好。

    说实话,为了尽量保证论文的严谨性,韩冈不论是在自己的文章里面,还是在外来的投稿中,都费了不少精力。修改了一阵,额头都隐隐作痛起来。他真有些佩服苏颂,能够坚持半年之久。

    另外韩冈还在等沈括的论文,有关五星绕日的周期计算。当年沈括曾经主持修订新历法,由于核心理论的错误,历法在计算日食月食的时候,始终与记录匹配不上。与五星运行的记录也有差别。所以他举荐卫朴修订的《奉元历》,这两年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尤其是在编修历法的时候,沈括与钦天监闹翻了脸,现如今,钦天监上下专门盯着《奉元历》的差错,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问题就报上来。

    不过现在沈括、苏颂等一批人对宇宙的认识,已经从盖天说的天圆地方,浑天说的日月绕地,变成了强调了恒星、行星、卫星三级分类的宣夜说。有了符合现实的理论,重修历法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尽管沈括已经不可能回京主掌三司,但韩冈还是希望能将他调回来,这样在自然科学上可以参与讨论的人又多了一个,一些研究工作也可以交给他来主持。

    “官人?”素心推门进来。

    她本是过来找韩冈去吃饭,但看见丈夫疲累的揉着额角,立刻心疼的上来帮忙。

    韩冈舒舒服服倚着椅背,享受着纤纤玉指的触感。后脑枕着素心的胸口,虽然比不得周南丰盈,但感觉还是很不错。

    素心忽轻忽重的揉捏着韩冈的额头,抬眼看了看堆在桌面上的一篇篇文章,道:“又是《自然》?听说外面近来有很多书商都拿去重印,多少人抢着买。”

    “这事为夫也知道,这是好事,可就怕盗印的粗制滥造,将人引入歧途,误人子弟。”

    “不能让官坊加印吗?”

    “《自然》都是在国子监的印书坊开印的,跟那边打交道很麻烦,尤其是加印,总是推三阻四。难道还要为夫专门去跑一趟?”

    严素心知道,这肯定又是门户之见,她愤愤不平:“国子监又不是他们一家的!凭什么不给加印!”

    “就是这个道理啊,凭什么不给加印!”韩冈哼哼了两声,“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他一世不痛快。日后有的是机会!”

    严素心吓了一跳,手停了下来。韩冈这般杀气腾腾的说话,实在是很吓人。但俯身看过去,丈夫的脸上却带着笑,却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韩冈的确是在开玩笑,不过亲自走一趟的事,也没必要喊打喊杀。面子这东西,太讲究了也没什么好处。

    说起版本,还是国子监印书的质量最好。韩冈还想编纂一套丛书,更加浅近易懂,贴近百姓。要是能由国子监印刷,再低价发售就最好了。

    在前世中,他曾经有过一套红黑书皮,总共十几二十册的科普书籍,伴随了他的前身渡过了童年的时光。韩冈正打算模仿那套丛书,用最浅显的文字,来解释自然万物中的林林总总。

    但这也是以后的事了,也不可能由他一个人来完成,事情是要一步步来的。

    次日。

    杨从先上殿陛辞,金悌也同上殿。

    太上皇后一番勉励,赐了金银,回了国书。

    然后诏命杨从先护送金悌回国。

    在登州成立水军将,将六个禁军、厢军的水军指挥合而为一,共同听命于新任京东东路钤辖、水军第一将正将杨从先的指挥。

    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朝廷终于对辽国入寇高丽有了反应。

    老成持重的朝臣觉得刚刚结束了对辽战争,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贸贸然做出攻击的姿态,万一辽人撕毁好不容易才签订的和约怎么办?而一干年轻气盛的臣子,则认为朝廷早就该这么做了,干脆趁辽国重兵云集高丽的时候,从背后给辽国再来一下。

    同在殿上的韩冈成了许多人关注的焦点。

    在传闻中,辽国之所以会转向其他方向开拓,正是韩冈祸水东引的计谋。可众目所致,韩冈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尽他的责任在西府班中站得四平八稳。

    辽军的主力在中京道休养,就在燕山北侧,一旦官军北上,立刻就能南下。除了几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写诗喊口号的官员,绝大多数朝臣都明白,现在根本就不是进攻的时机。

    现在宋辽双方都是攻不足、守有余,河北的千里塘泊,河东的崇山峻岭,以及陕西北部的莽莽荒原,在地理上就已经遏阻了辽军骑兵的侵袭,加上精兵强将的守御,大宋国境线稳如泰山。反过来,宋军如果想北上攻辽,钱粮是最大的问题。同时深入辽境越远,背后的空隙就越大,在双方国力差距到一定程度之前,贸然北进是最不靠谱的选择。

    朝会很快就结束了。韩冈并没有跟着两府一起前往崇政殿,而是回到宣徽院衙门。

    除非有大事,否则也不会往崇政殿那边去了,就是给天子赵煦上课的事,也必须再等一段时间。

    天子登基新近登基,诸事繁芜,须得消停一阵,才会重新开课。而且资善堂是专门负责皇子们的教育,王安石、韩冈和程颢等东宫教授,都需要转任为负责给皇帝讲课的经筵官。还有原来的一些东宫官,也都要另授他职。

    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将今天的公事给处理了,韩冈丢下笔,靠在椅背上,已经没有事情可做了。

    一边喝着茶,一边盘算着,明天就把《自然》的稿件一起带来,免得浪费时间。还有本草纲目编修局,也应该尽快搬到宣徽院来。

    不过快中午的时候,一名内侍过来通知韩冈,让他尽快往崇政殿去。

    韩冈心中疑惑,崇政殿再坐早就该结束了,之后召见文武官员和御史,这时候也应该结束了。快吃饭的时候,找自己做什么?

    若是军事,应该咨询枢密院才是。韩冈可不想插手西府太多,尤其是背着章惇、苏颂和薛向说话,最容易得罪人,次数多了也会坏了交情。若是政事,他更不愿牵扯。最重要的,他有什么想法,可以私下里联络章惇、蔡确他们,先期达成协议,让他们去安排,没必要拿到朝堂上来说。

    韩冈通名后上殿,殿中只有王中正在。心中的疑惑更深,到底是什么事?

    帘后传来向皇后的声音:“宣徽来了。”

    韩冈带着浓浓的疑惑,俯身参拜,“殿下招臣来殿上,不知是何事?”

    “宣徽,这宫中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是归宣徽院管吧?”

    “正是。内侍名籍皆在宣徽院中。”韩冈点头称是。

    宣徽院与枢密院一样,成立之初,都是阉人主掌,之后才逐渐变成外廷的机构。但在许多地方,还有一些过去遗留下来的痕迹。只是现在宣徽院也仅仅是掌管名籍,内侍的升迁,有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入武班后,有审官西院。再高了,比如王中正这个等级的,就是天子与两府共议。根本就没宣徽院的事。

    “所以吾有事想征询一下宣徽的意见。”

    “不敢,请殿下垂询。”

    “京东水军第一将,论理是不需要安排内侍做走马。但之后其驻地又要远迁海外,王中正方才与吾说了,理应安排一走马承受,随时通报消息。”

    原来是这件事,韩冈恍然,难怪不愿意对两府提,而先找自己。宣徽院名义上管得了宫中的内侍,所以找韩冈来处理是名正言顺。而有了韩冈点头,再去两府走流程,宰辅们会反对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不然的话,宰相、枢密都能翻脸。

    虽然从士大夫的角度,最好那些阉人都不要出宫城半步,但韩冈对阉宦没有什么歧视,必要的监督还是得有的。不过他同意的话,终归是一桩麻烦,能推就推出去。

    只是再转念一想,向皇后特地找自己过来,专门为了这一件事,也没必要让她难堪。而且有这一次先例,日后宣徽院想要插手内侍在外的差遣,也可以有所依仗。

    “朝廷自有故事在。”韩冈说道。

    “宣徽。”王中正开口,“但这远驻海外偏偏就没故事!”

    “长山大漠是中国之地,难道万里鲸波就不是?是藩国的,就是中国的。不是藩国的,同样是中国的。高丽外岛驻军的人事安排,可比照边疆,如交州、西域等地,那就是故事。”

    “宣徽是同意了!”帘后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不过那是走马承受,不是监军。而且因为驻扎高丽,又要与藩国打交道,如果所用非人,有失中国的脸面。”韩冈提醒道。

    “宣徽说得极是,自当选用老实稳重之人。”向皇后又笑着道,“既然按宣徽的说法,万里鲸波都是中国之地。那一南一北两处水师肯定是不够的。”

    “诚如殿下所言。想要控制南洋和北洋,区区两将水师的确是捉襟见肘。”

    “等日后宣徽的铁船修造出来,可就大举扩充了。”

    “到时候,南洋、北洋各设一军,下设诸将,分驻各处要地。可驻海内,也可是在海外。”

    “宣徽说得是。那时候,也不用叫什么京东水军第一将,两浙水军第一将了。可改名做……”帘后的声音顿了一下,“南洋水师、北洋水师。”

第40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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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是太晦气了。

    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韩冈就是一种踩到狗屎后看鞋底的感觉。

    北洋、南洋这两个词,应该只是向皇后顺着他的话头延伸下来,可韩冈还是觉得很是晦气。

    那是两个自取灭亡的典范,即使其中有些许亮点,但也改变不了本身就是一堆烂泥的本质。

    远不如北海、东海,然后再来个南海,这样才顺耳一点。

    “两广的水师,其实也应该一同合并置将。若是用北洋、南洋之法,号为西洋未免不当,只能是南海了。”

    “南海、南洋……”向皇后反复念了两遍,道,“一不小心就会弄混呢。”

    “那就是请殿下赐以美名,亦可助涨士气。”

    “是吗?”

    “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其军中士气,肯定要比散员、拣中、剩员、就粮诸军要强。”

    捧日、天武、龙卫、神卫,这是上四军,地位仅次于殿前司诸班直。而散员、拣中、剩员,基本上都从上位军额中被淘汰的士兵所组成,按照诸军资次相压的顺序,都是倒着数的。

    说起哪边士气更高一点,自是不用多想。

    “那就让吾想一想再做决定。现在还是暂用水军第一将为号。”

    “谨从殿下之命。”

    一军之名,用南北为号,本也不符合此时的习惯。如果赐名的话,肯定会要有个响亮好听的,现在已经有澄海了,就不知会不会有镇海。

    韩冈想着。

    又再多说了两句,韩冈起身告退。

    这段时间赵煦一直都跟着太上皇后一起吃饭。若是耽搁了太上皇后的午饭,也就是同时耽搁了天子吃饭。

    韩冈可不想受到宫里面的抱怨。而且他当年上学的时候,也最恨上午最后一堂课有哪个老师拖堂。

    王中正随即也出来了,追上韩冈的脚步,“宣徽。”

    “留后可有吩咐?”韩冈笑着侧头问。

    王中正忙摇头,“中正哪里敢吩咐宣徽?”

    韩冈和王中正是老交情了,交情好到能让御史上书说韩冈结交内宦的地步。私下里面对面时,都不会摆起公事公办的晚娘脸。

    王中正跟着韩冈一起走,忽的提起了王舜臣,“前几天,王景圣又传捷报,说是攻下了末蛮城。真是没想到,这西域几乎就给他一人给打下来了。可谓是今之班定远。”

    王舜臣字景圣,这表字还是王韶给起的。自从伐夏之役开始后,王舜臣便一路往西打,收复了河西走廊,接着就继续往西。沿着天山北麓的绿洲,席卷了高昌为首的西州诸多小国,或攻灭,或降伏,前段时间在龟兹休整,也不知动了那根神经,大热天的继续往西,将极西的末蛮都消灭了。韩冈都不知道那是哪里,但据回报已经到了葱岭,估计是到了千年之后的边界了,即是没到,也离之不远。这是重复汉唐盛世的功绩。

    韩冈叹了一口气,可惜王舜臣的运气不好,“这些日子,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往西域去的那一路都快给朝廷忘掉了。换作十年前,这番功劳,能让他把孙子的官位都一并弄到手了。”

    “这也没办法,时势不同了。”王中正陪着叹了两声,又问:“宣徽还打算让王景圣继续在西域待着?”

    “朝廷若是设安西都护府,这安西都护一职,除了他也没人能做。”

    “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设。王景圣离家的时间不短了,他麾下的兵将也免不了要思乡。”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朝廷现在哪儿还有多余的心力去照看西域?”

    韩冈说得看似无情,其实就是在硬保王舜臣对西域的控制权,等到再立些功劳,朝廷不论是设立安西都护府,还是专设一路,王舜臣必定能升入横班,只要不是谋反之罪,日后熬资历也能熬到一个节度留后的追赠。对于武将来说,也没有太多追求了。

    至于王舜臣麾下的几千精兵,韩冈希望他们能在当地扎根下来,并开枝散叶。当初王舜臣挑选进攻西域的士卒的时候,就特地排出了独子、长子以及已经有了家室的那一部分,这群正当年的光棍,娶了当地的女子,不愁不能安家落户。

    “说得也是。现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高丽。”王中正附和两句,“只是驻军高丽,也不知有多少风险。”

    “除了海上行船的风险,剩下也没别的危险了。遇上辽人,逃也能逃得掉。”韩冈瞥了王中正一眼,这阉宦,说了半天才扯到想说的事上,“留后若有属意之人,只要担心风浪就够了。”

    被韩冈拆穿了心思,王中正干笑了两声。

    在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大貂珰,与同样地位、同样年纪的外臣一样,都要考虑后代的福泽。在外面,他有过继来的传承香火的儿子,而在宫中,也有收养的义子——内宦收养义子,父子相承在宫中办差,这在此时的宫廷中很常见,不过必须要中年之后方许收养。前几年病死的张若水,官赠天平军节度留后,他的养父张惟吉在仁宗朝为入内都知,死后追赠保顺军节度使,甚至还有谥号曰忠安。

    有了后人,才有香火。后人能维持门第,香火才能维持不灭。如果有好机会的话,王中正当然也想留给自己的儿子。

    “宣徽既然如此说,中正也就放心了。犬子年幼,办事也算牢靠,就是在皇城中太久了,不识人情,也该出去历练一下了。”

    “去高丽?”在所有走马承受的位置中,水师中的这一个,其地位必然排在最前面。没有经历的新人,朝廷不会同意。就是他支持也没用。

    “不,去陇西。”让养子去陇西哪边都能得到照顾,何必冒险?王中正不会犯那样的错。而他又说道,“童贯其实不错。”

    ……………………

    当天放衙,韩冈与章惇一约好了一起喝酒。

    但当章惇听韩冈提起了今天殿上的议论的那几件事,章惇便立刻放下了酒盏:“玉昆,你怎么就同意了朝廷派驻走马承受?”

    “身为宣徽使,既然皇后相询,韩冈岂有不说上两句的道理?”

    “也可以拒绝啊。”

    “子厚兄你不觉得这样更好一点吗?天下多少州郡,又有多少走马承受?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何苦为难自家人?而且……”韩冈稍稍一顿,“难道不是好事吗?”

    章惇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笑道,“蔡持正该谢谢玉昆你。”

    宣徽院过去只拿着内侍的名籍,但完全干涉不了内侍的人事安排,只能任由入内内侍省和中书门下、枢密院三方扯皮。不过宣徽院终于有了一次成例,不论是不是太上皇后故意让出来的好处,这块糖韩冈没有不吃的道理,虽然说他不想多事,可没人会嫌手上的事权多。而且从外廷的角度来说,从此就可以更进一步干涉宫中人事。只要形成定例,想要改正就没那么容易了。

    蔡确有什么打算,章惇当然知道。前两天就暗示过了,章惇也表明了支持的态度。

    韩冈摇头,“又不是为了他才做。意外的巧合而已。”

    的确没人会相信韩冈会是为了蔡确的计划,才会支持在未来设在高丽外岛的水师驻地,安排一名内侍做走马承受。朝堂上哪个会有这么好心,为他人的好处故意惹上一身骚。

    “高丽那边能不能支撑多一点时间,他们想要朝廷救兵,必须要多守上一阵。”韩冈说着。

    “只要不是蠢货,总会知道往哪里逃。”章惇这么认为。等到水师在高丽立足,之后就是全军巡视高丽海疆的工作了。。

    “对了,玉昆,记得你曾经说过,这一回铸币,需要大量的金银。”

    “的确是这样。”韩冈点头,期待章惇的下文。

    “大理是有银矿的。”章惇说道。章惇从不介意战争和混乱,他对自己有着足够的自信。

    “这韩冈可不知道,最好是请熟悉当地人情的官员了来计议。”

    章惇点头:“看来要招熊本回京一趟了。”

    “熊伯通什么时候诣阙?”

    “今年秋日也没多久,现在应该已经从成都出发了。等他到了京城,就可以好好的问一问了。大理的国土、人口和银矿,都少不了。”

    朝中说到陇右、河东两地军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韩冈。荆南军事必然是章惇。广南有变,章惇和韩冈都会是被咨询的对象。河北若要御敌,郭逵会第一个被考虑。至于横山以北,军政二事,吕惠卿是解决问题的不二人选。

    这就是专家!

    而西南,无论是夔州路还是成都府路,最有发言权的必然是熊本。至于曾经领军平叛的王中正,就算是平定了茂州,两府之中也没什么人会对他的见识有信心,至多在征战时将他派去做个主帅,再以一二名将为副,一般来说就不会败了。

    西南夷这几年从来没安生过。王中正上一回去救火,也不过是灭掉一处。剩下的想要好生治理一番,必须找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去解决。

    “说到大理,玉昆,你当记得韩伯修吧?”

    “韩伯修?”韩冈当然记得,但这跟之前的大理国离得也太远了,“司马相如和蔺相如什么时候成了一家人了?”

    章惇笑了起来,“大理国、大理寺,不就是这么联想到了嘛。”

    伯修是字,晋卿为本名。朝中刑名第一的大臣,与韩冈同姓,正就任大理少卿。章惇就是从大理国联想到大理寺,继而扯到他的头上。

    给韩冈的感觉,就像是后世的政务官和事务官。担任正职的政务官隔段时间就换一个人,而实际主持衙门运作并处理公务的事务官,则是牢牢坐在位置上,多少年都不动弹一下。

    就跟薛向在朝廷财计上的地位一样,韩晋卿在刑名上,也是朝中无人可以替代。同样并非是进士出身,却也一路顺顺畅畅的做到了大理少卿的位置上。之前因陈世儒案出外,但转眼就又被调回来了。那么多诉讼要裁断、大辟要复核,他不在朝中的那段时间里,大理寺上下都是叫苦不迭。在寿州知州的位置上还没满半年,就重新做回了大理少卿。

    这一位可是在大理寺、审刑院这两个最高法律机关做了几十年的老行尊。二十年前,王安石曾经为了斗鹑一案在京中跟同僚争了天翻地覆,那时候,韩晋卿就在大理寺中,议论王安石用法失当。之后阿云案,韩晋卿又是在审刑院参与共议。到了现在,则是从权少卿做到了少卿,之后说不定还能做到正卿。

第40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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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晋卿在刑名上闻名朝堂,甚至是到了不可或缺的地步,不过韩冈没有跟他打过交道。他家的子弟还没有到惹是生非,最后落到大理寺手中的年纪。

    “韩伯修怎么了?”韩冈问章惇。

    从大理国联想到大理寺,但大理寺那么多官员,至于只想到一个韩晋卿?崔台符这位判大理寺的正卿尚在任。

    崔台符虽然不如韩晋卿在大理寺、审刑院中的时间长,不过他是明法科出身,而且从熙宁三年开始,同样是在法司的两个衙门里来回任官,同样可以说是律法专家,只是据传闻在能力上稍逊一筹而已。

    但那位韩少卿一向与王安石过不去,斗鹑案反对王安石的观点,阿云案站在司马光一边,而大理寺卿崔台符则是始终是新党的支持者,熙宁初年,王安石与司马光争阿云案,崔台符支持了王安石。这就是为什么崔台符能从河北监牧使的位置上,直接入京权知大理寺卿事,始终在大理寺和审刑院压韩晋卿一头的缘故。

    “近日大理寺狱空,崔平夫上表的事知道吧?”章惇满是讽刺的口气。

    章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语气,韩冈明白。

    “听说了一点。”他点头,又道,“不过这只是运气吧,就跟黄河水清一样,偶尔的自然变化,跟人事无关。”

    天气暑热的时候,大理寺的人犯数量本来就会少不少。又不是御史台狱,对官员的恩惠能泽及狱中,以大理寺狱的卫生条件,一到夏天,人犯死个一半都是正常的。为了防止出现大量犯人瘐死狱中,以至于被御史盯上的麻烦,在夏天之前,大理寺就会尽量处理积案,将人犯打发出去。而这一回大理狱空,不过是个惯例之后的巧合而已。崔台符、韩伯修等大理寺官虽有功,却也当不起郑重其事的上表奏闻。

    “黄河水能清?!”章惇问道。

    “前些年不就有奏报吗?”

    “听说过不少次,就是从来没见过。”

    “黄河向上游去,未入陇右时,水就是清的。黄河泥沙都是从陕西的黄土高原上冲刷下来,什么时候陕西干旱一年半载,黄河水就会干净不少。”

    章惇摇摇头,“闹灾荒时候谁还会管黄河是清是浊。”

    “所以说这些谶纬、祥瑞之类就该丢一边去,自欺欺人,又有什么用?”韩冈发了几句牢骚,发现话题扯偏了,道:“狱空可证谳狱清明,依例似乎是当减磨勘,中书门下是怎么定的?”

    “政事堂那边定的是正卿减两年磨勘,少卿减一年。不过太上皇后说,官家新登基,大理狱空更要加一等赏,崔平夫特晋一阶,而韩伯修减了两年磨勘。”

    韩冈拿着酒杯,在手中转了两圈,抬眼问道:“……两年?”

    见韩冈立刻就反应过来,章惇冷笑的点头,“减两年磨勘是不少了,但跟进官一级就差远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啊。他和崔平夫明争暗斗十几年,现在都快致仕了,本来就已经差了很远,突然间又是差了这么一级,哪里能甘心?”

    到了韩冈、章惇这个级别,磨勘不磨勘根本不用放在心上了。进了两府,都能直升正四品的谏议大夫,再熬上去也不过多那么一点钱,称呼好听而已。而大理寺的正卿,也就是崔台符,同样是右谏议大夫,只是没进过两府,非特旨不能再晋升了,这一回正好是特旨。但少卿韩晋卿,资历、能力都不逊色于崔台符,却还是正七品的员外郎一级,

    “他怎么了?”韩冈问。

    “没什么,”章惇说得很平淡,“只是有人看见他家的下人向御史台那边通消息。”

    “……崔平夫说的?!”韩冈怔了一下之后,才有点惊讶的问着。

    若真是崔台符通风报信,足可见崔、韩两人之间关系的险恶,都要派人去盯着对方一举一动了。但若当真是崔台符做的,却是不折不扣的糊涂,将自己也给陷进去。有谁愿意用一个敢派人跟踪朝廷大臣的官员,皇城司就已经很让朝臣们反感了,若哪位朝臣敢在这个原则问题上犯错误,他的下场绝不会好。

    “不,是蹇磻翁跟蔡持正说的。是他家的下人遇上了一个熟人,也就是韩晋卿家的家丁,这才发现了韩晋卿在做什么。”

    “这还真乱。”韩冈笑了两声。

    蹇磻翁就是蹇周辅,现在在三司做度支副使,是吕嘉问的三位副手之一。明明是三司衙门的人,却插手到大理寺中,尤其是在吕嘉问吃了大亏,在三司中声望大跌的时候,他向蔡确示好的举动,不可能没有其他用意。

    不过蹇周辅曾在大理寺做过少卿,也曾在御史台任官过——不是进士,进不了御史台,这就是崔台符和韩晋卿比不上他的地方——他家的下人认得韩晋卿家下人和御史台中人,多多少少也能说得过去。而且他与大理寺两边都没有利益牵扯,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怀疑他是不是派人去监视韩晋卿、甚至是崔台符。

    “的确是乱。”

    “这是送上门的刀子啊。”韩冈呵呵笑着,“难怪蔡相公会这么笃定呢,原来有这一桩事抓在手中。”

    朝堂上但凡牵连多人的大案,基本上都是从不怎么起眼的小事开始罗织罪名,然后一点点从缝隙处的撕开盖子,最后一网成擒。

    不说御史台与大理寺卿相勾结,就是。结果最差也不过是崔台符也给拉下去,与韩晋卿同归于尽。

    与章惇对饮了一杯,韩冈又随意的问道:“打算保崔台符吗?”

    章惇啧了啧嘴,叹道:“……那真要看情况了。”

    大理寺那里,崔台符这位判大理寺卿事,蔡确、章惇是肯定想要保的。刑名系统中再找不出与他资历和地位相当的新党支持者了。而想要调人进去,想去的没资格,有资格的,却不会有几个愿意接受。

    进士出身的文臣,最怕的就是案子多,不得清闲。最喜欢的就是清要之职。出典州县,遇上诉讼多的地方,做不了多久就会活动调任。而天下刑案汇聚的大理寺、审刑院,派哪个进士去,都是不会愿意久任,只想拿来做官路上的一个跳板。

    但韩晋卿与御史台暗中联络,手中肯定有崔台符的把柄,若是真的彻查下去,崔台符也会一并被牵扯进来,到时候双方都得完蛋。只是罪名的轻重问题。

    一杯酒饮尽,章惇持银壶给自己和韩冈倒酒,往韩冈脸上多看了两眼,“玉昆看起来对此事没什么兴趣啊?”

    “何以见得?”韩冈问。

    “能这么问就知道了。”章惇摇头道:“真要有兴趣,至少会问一句乌台中到底是谁与韩晋卿私下交通。”

    “谁?”韩冈喝了半杯酒,问道。

    “蔡相公没细说,所以也没问。看着就好了。”

    冲章惇的口气,就知道他也是一样没兴趣掺和。不论蔡确用什么手段将御史台上下清洗一番,空出来的位置,都少不了他章子厚的一份蛋糕。

    韩冈更是事不关己,反正不要再推荐张商英那等愣头青上来就好了。

    ……………………

    韩冈在章惇家喝到初更,方告辞出来。

    他现在不是宰辅,没有太多的顾忌。拜访两府中人,可以更加光明正大。

    虽然说已经过了立秋,但还是夏天的感觉。

    夜风依然燥热,前几天稍稍凉快一点,但这两天就又热了起来。

    在章家多喝了两杯水酒,虽说度数不高,可热风一吹,就感觉有些醉意上涌。

    前面有旗牌喝道,街上的行人车马都避让到路边。原本挺热闹的街道,先是一阵鸡飞狗跳,然后就一下就静了下来。

    韩冈觉得有些不舒服,回头看看清凉伞还在背后张着,便不高兴的说道:“太碍眼,又不下雨,打什么伞,收起来吧。”

    亲随不敢违逆,忙收起了清凉伞,前面喝道的旗牌官也不那么张扬了。

    没了前面吵吵嚷嚷的吆喝声,韩冈感觉上就好多了。

    就还是热,抬头看天,繁星密布,明天看起来也不是阴天,更不会下雨。

    幸好京畿种麦的多,早收割了。要是种稻子,不知会有多少家哭。

    今年天下各路比不上前几年风调雨顺,除了兵火带来的**之外,还有天灾降临。陕西的旱情比较严重,江南东路和荆湖南路报了洪涝,邕州上个月连续十几天阴雨,当地损失不少。

    不过以大宋的疆域,哪一年都少不了有几个地方闹灾,之前三年多的无灾无祸,其实也只是路一级的安定,下面的州县还是有灾情的。

    想到这里,韩冈不禁叹了一声。如果没有与辽国的连番大战,还有帝位交接,今年的灾情根本算不了什么,但现在朝廷没钱,内库也没钱,赈济一时间只能靠地方的库藏来支撑了。

    也不知州县中,会有多少官员将医疗卫生放在心上。大灾之后有大疫,救灾并不仅仅是让灾民吃饱就好的。

    太医局和厚生司,早就交给他人了,不过里面的程序还是按照韩冈过去制定的方针在实行。只是那些研究工作,少了韩冈来指引方向,一个个都陷入了停顿。

    让他们自行开拓,对未来的发展是有好处,但放在现在,浪费时间是小事,就怕耗尽了朝廷的耐心。

    韩冈心中犹豫着,是不是要推动成立一个学会,每年拿出一部分钱来支持各个方向上的基础研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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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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