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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0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三)

    【背后追得很紧啊,手中还有月票的朋友,不要再犹豫了。拼搏了一个月,不能功亏一篑啊!还望各位书友,再给俺一点动力!】

    “那莫不是韩宣徽?”

    包厢之中随着这一句话,陡然间起了骚动。

    五六名身着襕衫的士子,全都没了平日的修养,一齐拥到了窗边,向下张望着。

    唯有宗泽坐得纹丝不动,双眼直勾勾的看着桌上的菜肴。

    以他在京城中的名声,如果想要去韩府上拜访,不会等待太久就会被招进去。只是他没什么兴趣,不打算刻意去拜见,现阶段的所要注意的重点,难道不是礼部试吗?

    至于当下,宗泽现在更想着怎么趁这个机会多吃点,不能浪费了自己为此付出的十贯大钱。

    要不是给两家快报报社撰写专门的评论文章,宗泽也拿不到那么多的现钱来贴补平时日用。不过也不会被同一个住处的同窗起哄,最后不得不答应下来去内城的正店好好喝上一巡酒。

    “怎么就收起清凉伞了。”有人挤在窗前,惊异的问着。

    好几个人立刻一句接一句的回答:“听说韩宣徽在两府中,是出了名的最不喜欢用仪仗。除了上朝放衙,平时出外,都是只有十几人护卫。”

    宗泽不忘吃菜,筷子不停地动着。难得来内城吃酒,却一个个只顾得看人,太浪费了这满桌子好酒菜了。

    不过是见到一张清凉伞,何必这么一惊一乍。宗泽如此想着。

    比起外城靠南门的国子监,内城之中,能遇上重臣的机会要大许多。州桥夜市上的,哪天都能看见一名名金紫重臣的从面前经过,但南薰门,见猪的几率可比见官的几率要大多的。如果再算上官员中那些跟猪没两样的一部分,这个差距就更大了。只是国子监中,没见过清凉伞的学生又有几个?五十里京城内的

    直到目送了韩冈一行拐进了另一条街道,在窗前看热闹的国子监生们,这才一个个回到了座位上,只是议论的重点,依然还是已经远去的韩冈。

    “真的是韩宣徽。”

    “若是能当面请教,聆听学问就好了。”

    宗泽埋头吃菜,就算韩冈出面讲学,他也不觉得现在有资格去凑那个热闹。

    要去听讲,先得要打好基础,得将有关气学一系列书籍都通览一遍,还要随时去《自然》上最新的文章。韩冈所主张的格物之学,不是读两本经书就能明白的,什么底子都没有,去听了也只是浪费时间。

    《自然》已经刊行了三期,宗泽每次都在第一时间弄到了手,只是好多地方都看不懂。如果是有关生物、物理和化学的部分,依照文章中的内容做个实验或是实际观察一下也就能明了了,但若是是有关数算的部分,实在是看得头疼。

    宗泽出身于两浙商人家庭,论起算学,在座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可惜就是七八岁便能将九九歌诀倒背如流的宗泽,也一样对《自然》中的那几篇有关开方、勾股,还有天元代数法的论文感到头疼不已。

    相较宗泽而言,他的同学们就简单多了。国子监中的学生,最早对气学大多不是很看重,只是对那些实验有些兴趣,但还是视之为小道,但等到这一次韩冈回京,在殿上宣讲华夷之辨,鼓吹对外扩张,立刻就在国子监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太学生们对气学的态度就变了。

    与宗泽交情比较好的一群同学,现在最喜爱也最欣赏的就是韩冈新近针对华夷之辨的一干理论。作为气学圭臬的横渠四句教中的为万世开太平一句,不再是空口说白话,而是有了切实的理论基础,同时目标和方向也都从中衍生出来。

    “那些蛮夷,空占了那么多土地,却只知刀耕火种。换了我中国之人,开沟洫、辟田地,再差的地也能种出粮食来。”

    “想想幽燕十六州,到现在才多少人口,如果换做我中国据有此地,又能安置多少人口?”

    “浪费啊。那么好的地,那么大的平原,却给北虏拿来做牧场。这不是浪费是什么?”

    “再说南方。南征平交之前,广西才有多少出产。现在呢,每年的粮食都有百万石。”

    “岭外之地,出了州城,就是蛮夷的地盘了。想想吧,几十万、多不过百万的蛮夷,占了两路之地。只看官军南征灭交趾之后,两广的出产多了多少,就知道过去浪费的究竟有多少。”

    “最好的办法还是改土归流。”

    宗泽微笑的看着同学们的高谈阔论。

    宗泽也挺喜欢横渠四句教中的气势,也认同韩冈对自然万物的看法,以及蛮夷、华夏的区分。尽管最后终究是要从四方蛮夷手中夺取土地,但必先‘老吾老’、‘幼吾幼’,方能‘及人之老’,‘及人之幼’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不能提供足够的土地耕耘种植,死的就会是华夏子民,或是在襁褓里就溺死,或是在成人后,遇上灾异而饿死、病死。如果想要华夏子民能够安心的生活,就必须要将蛮夷手中的那些土地给夺取、并开发出来。

    虽然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真要计较起来,也可以把韩冈鼓吹的对外扩张一起算进去,与华夷之辨正好相冲,可谓是作茧自缚。但感觉上,韩冈的确是将世情给说透了。

    就像现在的国子监,两千外舍争夺三百个内舍名额,而三百个内舍生则要去争夺一百个上舍生的空缺。而且上舍生要得赐进士及第、进士出身,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加上不进则退的一批人,每年空出来的上舍生的位置,也没有超过二十个。这样的竞争叫做什么?正是适者生存!不能适应的就要被淘汰掉。太过于符合现实,随时随地都能见到印证的例子,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在国子监的师生中‘于我心有戚戚焉’。

    现如今韩冈在国子监中有许多支持者。都是年轻人,都是满腔抱负,都是亲眼见证国家从衰微转向强盛,也都羡慕着韩冈、章惇、吕惠卿等年轻一辈的功业和际遇。

    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选择保守内敛的旧党。新党,则在国家扩张上,并没有一个合理的理论为根基。而韩冈的华夷之辨的新解,却是给了朝廷一个名正言顺开疆拓土的道德基础和必要理由。

    华夏不是蛮夷。

    如果是蛮夷,只要有一个名气大的酋首振臂高呼,我们要去抢汉人,那么多丝绢、女人都是我们的,立马就能拉起几千上万的人马。而中国要征伐四方,必须要名正言顺,或吊民伐罪,或征讨不臣,总之,要有一个大义的名分。

    韩冈所给出的名分,就是再充分也不过。

    吊民伐罪也好,征讨不臣也好,国中都会由反对的声音,因为从理由上,那毕竟只是脸面问题,而劳动的却是百姓,消耗的则是国库。太祖皇帝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过是帝王想图个安心稳睡,与百姓无关,朝臣们想要反对,都可以拿民生、民心来做理由。

    而韩冈的华夷之辨新解,却是由人口数字着手,得出的结论无可争议,让世人都能明白开疆拓土的必要性,那是事关大宋和亿万百姓生死存亡的关键。

    “汝霖,你怎么看?”终于有学生发现了宗泽一直没有发言,只顾着吃菜喝酒,“辽国和南海,究竟该先攻哪一边?”

    “现在打辽国做什么?韩宣徽辛辛苦苦才祸水东引。”宗泽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淡酒漱口,不紧不慢的道:“开国时,太祖从赵韩王【赵普】先南后北、先易后难之策,才有了今天。若是一开始,万一败了,之后哪里还有力气去征讨南方?”

    宗泽在国子监中以精通兵事而闻名,他这么一说,一名同学就得意的叫了起来,“我就说嘛,自然还是南海最好。”

    “那朝廷成立水军,又这么急的派人护送高丽国使回国又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希望高丽能牵制辽国,官军南下可以后顾无忧。汝霖,你说是不是?”

    问题又被传到了宗泽这边,宗泽想了一想,道:“不过征战之事,不是儿戏,未虑胜先虑败,即便只是南海小国,官军也不是不可能无功而返。当年太宗伐交趾,不也是困于水土,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吗?万一不幸出了意外,官军被追击到国中该怎么办?”

    宗泽答非所问,几名同窗都没听懂,“汝霖,这是什么意思?”

    “朝廷成立水军正是因为上面的顾虑,为了败不至患,选择不走陆上,而走海路。就是在海外战败了,也不用担心贼人的大军能反攻大宋。想攻则攻,想退则退,进退自如,对将帅来说,没有什么仗比这更好打了。比如现在对高丽的支持,这边能通过水军在海外消耗辽国国力,而河北、河东却不用担心辽国的骑兵。没有比这样的战争更为舒心惬意了。”

    许多人因为宗泽的发言而陷入了沉思,但还有人不服:“可海上风浪,军器粮草能有多少送到海外的官军手中?”

    出身两浙,宗泽对海贸多有了解,“就算是风浪再大,至少都能有一半抵达。而且船只日夜都在航行,速度比陆路更快。《桂窗丛谈》都看过吧,里面说起各种输送粮草的方法和消耗,陆上千里转运,若只用人畜,一路上都要吃饭,最后能送到前方的不过十分之一。车运好一点,轨道和纲船水运就更好了。但最多也不过七八百料的纲船,还有不铺好路就不能用的轨道,能比得上动辄万石的海上巨舟?一艘海船抵得几百上千台车,百姓也不用受转运之苦。这样的战事,对国库财计的消耗是最少的,朝廷也打得起。”

    没人还能提出反对的意见,宗泽重又拿起筷子,“以宗泽愚见,朝廷现如今所考虑的不是先南还是先北的问题。中国人口只会越来越多,战事也不会有休止的时候,长生不败的战法世上从来没有,那么就必须有一个败而不损的战术。高丽,正是这样的一个实验!”

第40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四)

    【夜里还有一章。继续求月票。】

    “闹得真厉害。”

    楼下吵闹得厉害,坐在楼上,赵挺之只感觉地板都在震动。

    “这群猴崽子怎么跑到内城来了?”强渊明用力跺了跺脚,上下都开着窗户,下面在闹腾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早就听出来,就是想不通,太学生们不在南薰门那一片喝酒,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虽只隔了几里地,但同样的一席酒价格能差五六倍去。

    “要不要让人去到下面说一声。”李格非小声问道。他背着房门坐着,准备起身出去。

    赵挺之想了想,摇头道:“……算了,监生脾性大,分外受不得气的,他们能给你闹上来。”

    京城之中,比御史还不能得罪的就是太学生。国子监中的几千号学生,在京城士林中影响很大,闹起事来,就是宰辅也得避让三分,选择秋后算帐。御史们靠的是名声,若是在太学生中坏了口碑,就等于落了一件把柄在外面,日后随时可能被政敌拿来当做攻击自己的武器。除非抓到切实的把柄,背后又有天子支持,否则最好不要没事招惹太学生。

    “就这么放着?”李格非问道。

    “放着就放着吧,谁让他们没了管束。”强渊明叹道,“若是余中、沈季长他们还在,就是夜里也会督促功课。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就快解试了,还在这里玩乐……看他们也不像是上舍生。”

    赵挺之冷笑道:“若是上舍生,只会更用功。校定考若是在上等,可就直接进士及第了。中等最差也是一个同进士。那还会有空出来喝酒玩乐?”

    国子监上下两千多学生,外舍生占了两千。内舍生三百。而上舍生人数最少,待遇也是最为优厚。

    上舍上等的那几人,直接授进士及第,不用参加科举就能释褐为官的,差一点的是上舍中等,可免发解试和礼部试,直接上殿参与殿试,上舍下等也能免去解试,以贡生的身份去参加明年礼部试。而其他学生,就只能从国子监试、礼部试、殿试这样一步步考上来。

    “既然这时候都能出来喝酒,行、艺两项肯定在监中倒着数,就是抓了他们,当不会有人为他们求情。”强渊明说着。

    国子监中的日常考核有两项,一为‘行’,一为‘艺’,艺是平日小考的成绩,行自然便是日常操行。像现在楼下的太学生夜宴酒楼,给御史抓个正着,通报上去后,不大不小都是一个罪过,‘行’上肯定要扣分。

    “隐季你是打算抓他们?”李格非问道,

    “没那个想法。”强渊明摇头:“之前正夫也说了,已经不是余中、沈季长他们在的时候了,抓了又有什么用?抓了这一批,还有更多的。难道再换一批学官不成?”

    强渊明说得事不关己,但李格非知道,别看赵挺之和强渊明都在叹息国子监一代不如一代。但前两年的太学案,将那些学官一股脑的都给赶出去的,可不正是御史台?也就是当时领头的几名御史,现在都已不在台中罢了。太学一案,可是差点将新党在国子监中的根基给断了。

    对很多朝臣来说,这实际上是东府之争,拿那些倒霉的学官出来下手。但只要去想一想,为什么天子会容忍朝堂上的争斗,将代表国家未来的国子监给卷进去?就能明白究竟是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李格非也是从李清臣那里边知道了一点详情。那是酒后无意中说出来的醉话,真正想要清除那些学官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太上皇,当时的天子。

    皇帝需要的是《三经新义》教导出来的学生,但不需要他们对新党的认同。余中是吕惠卿的女婿,沈季长是王安石的妹婿,叶涛是王安国的女婿,龚原是王安石的学生,让他们在国子监中教学生,一开始是因为《三经新义》初行于世,需要他们这些新学门人的教导。

    但之后呢?士人逐渐熟悉了新学,能够教导学生的士人也多了,这样又何必让他们继续在国子监中为新党招募新人?

    只是为了学官们收受了学生们的一点束脩,还有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就安上了一个受贿的罪名。让御史台将他们一网打尽。无缘无故,绝不会兴此大案。

    现在换上来的学官,远不如余中、沈季长等人。国子监内部治学的风气,已经不是那么全然偏重新学,所以楼下的太学生们还能聚在一起议论气学。不过国子监终究培养的是新学的门人,教材也是三经新义,最后的科举也离不开新学。不论学生们多么认同韩冈的华夷之辨,也改变不了他们只能用三经新义上的解释,来作为回答问题的标准答案。既然跳不出藩篱,也没人会去计较,没什么意义,也徒惹韩冈不快。

    “何况抓到他们几个,不知要牵扯多少人进来。”强渊明继续说道,“闹得大了,太上皇后也会觉得没脸面。前两天,大理寺才报了寺中狱空,正高兴着呢,崔大卿都是右谏议了,还硬是加了一官。何苦触霉头?”

    ‘大理寺?’

    听到这个词,赵挺之眼神闪动了一下,道:“隐季说得没错,这事就放放吧……”他向外一张望,“元长那边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没到?”

    “的确,也该到了啊。”强渊明也是不解。

    赵挺之、强渊明和李格非三人正在等着蔡京,本来是约好一起出来吃酒,可是临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人来给蔡京报信,让蔡京不得不先留了下来。

    御史们都有自己的信息来源,具体的身份,那都是他们的个人**,是御史们的最大秘密,即便是同僚也一样保密。蔡京让赵挺之三人先来酒楼,他少待便赶过来,三人不方便留下,依言先行过来。只是这一等,就快一个时辰了。

    “快了,应该快了。”李格非道。

    不徐不疾的脚步声这时从门外传来,那是木底官靴踩着楼板的声音。与另外同时响起的两个脚步声完全不同。三人都对这样的脚步声十分熟悉,听着声音哒哒的沿着走道过来,然后在门外停下,便一同望了过去。

    房门敲了两下,是赵挺之留在楼下的伴当,“三位官人,蔡官人到了。”

    李格非立刻过去开门,方才为了说话方便,伴当全都给打发到底楼去坐了,开门也得自己动手。

    门开了,门外三人。一个是店中的小二,俗称的茶饭量酒博士。另一个是赵挺之的伴当,正门口的,三人最熟悉,正是蔡京。

    赵挺之和强渊明都站了起来。

    “元长,怎么才到!”赵挺之抱怨道。

    “迟了这么久,你说该罚多少?!”强渊明抄起酒杯,问蔡京。

    蔡京显然来得急了,额头上还有汗,但走进来说话还是稳得很,带着笑:“罚什么酒?只要是醉仙露,罚多少都行,吃不穷你强隐季!”

    “几位官人,可还有什么吩咐?”小二问着。

    “都没看到吗?”强渊明指了一下蔡京,“不知道端盏冰镇的饮子上来?!”

    小二回头看了看楼梯口,恭声道:“官人,已经送上来了。”

    京城正店的服务自是不同,蔡京这才上来,一名店里的侍女就追着送上了冰镇花露饮子。

    强渊明也没有可不满意的,点了点头。

    蔡京四人不要人作陪,很快就打发了小二和伴当下楼去了。

    蔡京大喇喇的坐下来,抽出折扇,扇着风,一边喝着冰镇饮子,一边说道:“还是房里凉快,有冰鉴就是不同。”

    “元长,到底是什么大事。”强渊明问道。不问耳目的身份,问一下事情,以他们的交情倒也没什么。

    蔡京微微一笑,“韩宣徽在殿上同意了向高丽派遣内侍做走马承受。”

    “就这个?”赵挺之皱起了眉头。

    崇政殿中发生的事传到御史台跟本就不要什么时间。这个消息,赵挺之、强渊明,甚至李格非都收到了。

    “他出来后还跟王中正说了话。”

    “哦。”赵挺之的眉头又多皱了三分,这他倒是没听说。

    强渊明对蔡京道,“方才韩冈正从楼下过,应该是去了章惇家里。”

    蔡京先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原来还有这一桩。”

    说了什么不重要,关键是韩冈是在私底下与王中正说话,出来又见了章惇。

    内结宦侍,外连宰辅,这不是罪名是什么?

    “没问题吗?”李格非担心的问道。攻得越狠,反击就会越犀利,李格非可不想招惹韩冈。

    “韩宣徽最近可是出尽了风头……”强渊明的笑容中带着深意,“不管怎么说,这个月的功课算是完成了。元长,你说呢。”

    “……嗯。”蔡京点了点头。

    只是这几天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天子践位、王安石、韩冈相继辞官的之后,最近几日朝堂上都很平静。韩冈在崇政殿上闹了一通,也不过是分了三司职权,吕嘉问还是照样做他的三司使。除此之外,根本没有更大点的人事异动。

    现在朝堂上所关心的还是大海对面的高丽,究竟能不能将高丽国给救下来,就连外面卖的快报上,也在长篇累牍的从各个角度议论着这件事。只是两家报社这段时间越来越聪明,对朝廷的任何决定都是大唱赞歌,御史台想找麻烦都找不到机会。

    刊载的其他相关文章,多是围绕着朝廷的决议,在各方面进行的介绍。就像是现在的高丽,人情、地理、历史等方面都给说得通透。刊载的这些文章,朝堂上再以强记博识而闻名的朝臣,都做不到这般详细的说明。据说其中有不少内容,还是从出使过高丽的朝臣们嘴里给撬出来的。

    可能是天气太热了吧。

    就算有什么问题蔡京也不管了,天子如今虽然才六岁,但以他的年纪,应该放眼十年之后,那时候,就是争夺两府之位的时候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赵挺之拿起酒壶,给三名同僚斟酒。

    “什么?”三人举起酒杯。

    “是大理寺那边的消息。”

第40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五)

    【第三更,继续求月票】

    刚刚送走最后一名来拜访的官员,蔡确今天的工作这才算是一个结束。

    不过并不是说之后没客人了,接下来还有私客。

    “去请刑和叔来。”他吩咐着亲随,转身跨进门中。

    脚下蹭过门槛,感觉有些一样。低头看过去,花厅门槛正中央的一段,不知何时,已经凹了下去,在灯笼下还闪着光,竟是给磨得光滑锃亮。

    “这里也该换个新的。”蔡确指了指门槛,对另一位亲随吩咐道。

    这名亲随跟着蔡确久了,点头答应之后,又凑了两句趣话:“正门那边的小门,最近才换过呢。都是想要来拜见相公的。”

    蔡确喝着茶,随口道,“找个硬一点的木头。”

    “木头恐不堪用,非得上等精钢才够呢。”

    蔡确摇摇头,宰相府上门庭若市,换作是刻薄一点的天子,不会容忍太多。不过现在是太上皇后秉政,也就不需要担心什么。

    门槛被磨下去越多,就代表着主人的地位越高。蔡家进出客人的门槛,可是半年就要换一次。等到韩绛离开,若能独相朝中,恐怕更是要三个月就换一次了。

    但想要成为独相,不是那么容易。等到韩绛离开,剩下的执政中,章惇的资历还不够,张璪、曾布和苏颂更不可能。可是并不是说不能从外调选老臣回京就任宰相,吕惠卿也不是没有可能。

    按正常的想法,是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可女人的心思都是跳着走,蔡确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司马光是怎么完蛋的,这辈子都别想再起复了。

    若是同列,就算城府深沉如吕惠卿、章惇之辈,他们的心思也不难揣摩。韩冈就更容易了,不管他有多少奇思妙想,建立了多少功勋,但本质上都是跟王安石是一类人。只要掌握了他心中最根本的夙愿,一切就好办了。可是太上皇后的心思,想要真的猜透,真的是蔡确力所不能及。

    刑恕很快就到了,蔡确笑着站起身,迎接刑恕进来,“和叔,可是久等了。”

    刑恕是蔡确很看好的年轻后辈,这段时间,越来越觉得他可信可用。过几日清理过御史台后,正好将他安排进去。蔡确觉得,刑恕是个聪明人。难得的人才,又知情识趣,而且以他北方人和旧党的身份,只要得到自家的重用,就能够让很大一批渺无前路的人才投到自己门下。

    刑恕笑道:“方才刑恕正与博士说话,言笑甚欢,不知时间易过。”

    蔡确弟弟蔡硕是武学博士,刑恕被唤过来之前,正是由蔡硕作陪。

    “哦,说了些什么?”

    “正说今科的举试呢。武举的考官人选已经定了,只是博士说今科没什么人才,比不得文试。但开封府、国子监的解试,八月之前就要把考官的人选给定下来,也不知会是谁来主考。”

    “当是由礼房检正举荐,还没有报上来。”

    蔡确不管这样的小事。但明年的礼部试,考官的人选安排,他肯定是要参与进来。

    蔡确有些人想要提拔,从他这边,想要照顾还是能照顾得上的。只要在文章约定好的位置留下约定好的文字,很容易就让考官知道所要照顾的考生的身份。

    不过必须要有真材实料的学问才行,另外,不要贪图高名。一甲二甲都是犯忌讳的,没那个能力,强要往里面挤,事后不甘心的考生,甚至已经考中的进士,都不会轻易的放过。文人能有多阴毒,本身就是文人的蔡确最清楚。

    当年太上皇亲自点了叶祖洽为状元,之后照样多少人不服。要不是因为这是天子御笔,考官可都要连皮都给剥了,但之后的叶祖洽,因为得状元那一篇策问中奉承天子太过,在士林和官场中声誉并不好,晋升的速度与状元的身份不相匹配。

    而之后的熙宁六年,太上皇将韩冈和叶涛这两个王家兄弟的女婿给安排在了第九第十,又是一场风波。还好韩冈本身实在太强,之后在琼林宴上差点逼得翰林学士杨绘从华觜崖上跳下去,压得一众人等没了声息。

    “和叔。”蔡确问刑恕,“你在朝野内外人面都广得很,可曾听说今科有哪些有望一甲的考生?”

    刑恕皱起眉头:“各地举人要到秋后方会陆续抵京,能夺一甲二甲的才子,到了考前方能见分晓。现在评定出来的,也就在京的一些才子。”

    “哪些?说说。”蔡确饶有兴致的问道。

    “若说有名气,京中眼下最显眼的就是黄勉仲和宗泽。其他人都差了一筹。”

    蔡确之父名为黄裳,黄裳元吉这个词在人名上用得很普遍,刑恕在蔡确面前,很小心的用表字而不是名讳来提到黄裳。

    蔡确很满意他的小心,点头道:“黄勉仲和宗泽宗汝霖,他们两人,我是闻名已久啊。”

    “黄勉仲跟韩宣徽差不多,都是立了军功得官,然后回头来考进士,只是年纪大了点。又因为河东战事耽搁了学业。今科能不能中,还真说不准。”

    “他是运气不好。”蔡确说道,“十几年前在福建士林就已经很有名气了,我都听说过他。在南剑州拿过乡荐第一,在历次解试中从来没落出前十。只是时运不济。这一回在韩玉昆幕中立下了大功,若是考不中,韩冈递上奏本,太上皇后怎么会驳他的面子?三十多快四十了,多少都会有些著作,献上去,一个进士出身朝廷不会吝啬的。”

    “相公说的是。”刑恕低头道。

    “宗泽长于兵事,在报上的点评都是真知灼见。如果能上殿,说不定也能得一个好名次。”蔡确点评了一下宗泽,又问道,“除了他们两人,还有谁有些名气?”

    “还有刘燍,上一科本是省元,但犯了庙讳藩邸名,不得已被黜落,不过被国子监录为学录,今科卷土重来,也是争夺一甲二甲的人选。”刑恕想了想,“此外若再说有才学的,开封府内的刘槩、冯解也都可争夺一下一甲进士。”

    “国子监呢?没人吗?”蔡确问道。

    “国子监中有才的早就是公考、校定皆优等,直接进士及第了。余子碌碌,不过争一个进士,一甲是不用想了。”

    蔡确点点头,刑恕算是说得有理。真有才学的学生,在国子监三年,早就一路升到内舍,然后通过考试直接出来做官了。

    有才学和没才学的差距很大。只要不是运气问题,比如黄裳,或是自己犯糊涂,比如刑恕方才所提的那个犯了庙讳的刘燍,考中进士几乎是必然。争的只是名次高下。

    蔡确中进士是在嘉佑四年。在之前的两年,嘉佑二年也曾参加开封府解试,不过未能拔贡。

    嘉佑二年那一科的苏轼兄弟、曾巩曾肇兄弟,章惇章衡叔侄,早早的就知名于众考生中,没人怀疑他们能不能中进士。

    就是吕惠卿,也因为家世的缘故名气很大。吕家的这一辈,最长的吕夏卿跟王安石同科,进士第九,之后吕家进士频出,到现在快有十人了,这只是同辈,皆以卿为后字。

    蔡家也是如此,蔡确参加科举前,进士已经出了好几个。而他本人,嘉佑三年拔贡,嘉佑四年的时候,早在考前,也成了夺一甲呼声很高的考生之一,另一个是弃了前一科功名再来参加考试的章惇,此外名在高第的安焘、刘挚同样早早闻名在外。最后不出意料,几人名次都在前列。

    “对了。”刑恕忽然道,“相公或许不知,现在民间已经有赌谁是今科状元。”

    “什么?!”蔡确本是聊天的口气,一下就变得坚硬起来,但脸上很快又浮起笑容:“五千人,怎么赌?”

    “赌籍贯。国子监是一赔一分五,押十文钱,如果中了,就返回十五文,开封府的赔率与国子监相同。”

    蔡确再次收敛了笑容,冷然问道:“福建呢?”

    “福建一赔一分二,这是最低的。至于赔率最高的,就是广东、广西和夔州三路了。尤其是夔州路,是一赔五十。”

    “秦凤路呢?”

    尽管从经略安抚使司来计算,秦凤、熙河、甘凉都是独立的路份,但从与科举发解试有关的转运使司来计算,却都是一个秦凤路辖下。

    “因为出了一个韩宣徽,永兴军和秦凤两路的赔率都低了不少,一个是一赔十八,一个是一赔三十五。”

    “斯文扫地。把国家的抡才大典当成什么了?!”蔡确咬着牙痛斥道。尽管他许多事都不在乎,但关系到士人地位,却不能当做等闲。

    在过去,对所有能考中进士的士人,百姓们都是心生敬畏,目为天上星宿。可时至如今,科举却变成了赌博的工具。这样的变化让蔡确不寒而栗,什么时候京城军民对文人的敬畏淡薄到了这样的地步?

    “所以只是私下里在开赌。”

    “御史台是做什么的,耳朵长哪里去了!?”蔡确仍是怒气冲冲,清理御史台的心思更加坚定了。

    “御史台肯定知道了。很多地方都在传,皇城司和御史台不可能不知道。”刑恕想了想,“说不定是打算将两大联赛一起给牵扯进来。”

    “……动得了吗?”蔡确冷哼了一声,两大联赛背后的靠山,岂是御史台能撼动得了的?撞上去只是找死。

    “当然动不了,如果乌台聪明一点,只让去抓开赌今科状元的贼子,这倒是不会有事。”

    “不等御史台了。”蔡确站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走着,“明天就去让开封府严查。还有韩玉昆,两大联赛与他脱不开关系,得让他让两家总社找出人来。这件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第40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六)

    【夜里还有两更。一更应该在半夜,再下一更请明天早上看。接着继续求月票,离月底只剩二十七个小时了,究竟能不能守住第十的位置,就看着最后的二十七小时。各位书友若还有月票的话,请不要再犹豫了】

    二更天时,韩冈已回到家中。

    一番梳洗,换了身宽松的衣袍在房中坐了下来。

    慢慢的品着略带酸味的醒酒汤,韩冈突然叹了一句:“章子厚家的酒可不好喝。”

    云娘正在韩冈身边,端了醒酒汤过来后就帮着磨墨。听到他说话,就问道:“三哥哥在章枢密家喝的什么酒?”

    “交州的甘蔗糖蜜酿的酒。”韩冈道,“家里的白糖作坊剩下的糖蜜,也都给他们家了。每年有不少船从交州运出来。”

    “都没听说过。”云娘气鼓鼓的说道,“既然拿了我们家的糖蜜,怎么也不见送几坛过来?”

    韩冈不禁一笑,“酒药不行,弄出来的烧酒味道太杂,章子厚自家都不吃。全都在交州。”

    韩冈到现在也很遗憾,朗姆酒的原材料有了,酿造技术也不差,就是弄不出好酒来。只是偶尔成功一两次,下一次就又是失败。这其中只能怪酿酒的酵母不行了。酿酒的酵母是有讲究的,品种不对就酿不好酒。要不然官府也不能通过控制酒药、窖池,来实行酒禁。

    “不是有酒禁吗?”云娘好奇的问道。韩冈所创的烧刀子天下闻名,但韩家酿酒,却只够送亲朋好友的,剩下的就是香水的原料。一船船的往外运,那是怎么都不敢想的。

    “酒禁归酒禁,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

    朝廷力行酒禁,不过对于官员和贵胄们自家酿酒自家吃,就不会去管了,小批量的赠送甚至外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章家在交州的酒场规模就太大了,最后是借了黄金满的地皮,在他儿子的辖地中酿造,直接就在当地给卖了。那些海商买过来当做压仓货,运到一些专司回易的私港中,转眼就能卖光。福建、浙南,那边的小酒馆里面,都是交州的糖蜜酒。

    听了韩冈的解释,云娘点点头,“不过三哥哥方才说的不是这糖蜜酒吧?”

    “嗯。”韩冈应声。

    在自己面前轻言浅笑的云娘,早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不是当年一句话就能糊弄的小丫头了。

    “什么糖蜜酒?”

    严素心跨进门来,亲自用托盘端了一碗馉饳儿。半开着盖子散着热气,隔着老远就能问道香味了。

    韩冈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是说三哥哥方才去章枢密家吃的酒。官人说章枢密家的酒不好喝。”

    “酒不好喝?……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当然不好喝。”素心皱了皱鼻子,拉起云娘出门,“云娘,我们先出去吧,不打扰官人。”

    韩冈拿起调羹,盯着漂浮起来的腾腾热气,却没有动手。

    蔡确要对御史台动手了。

    在司马光入京的那一次,其实御史台已经给清理过了一遍。但蔡确看来,打扫得肯定并不干净,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再一次的清理,以便能更好的控制台谏。

    只是不知蔡确会怎么处置御史中丞?是一并解决,还是援引李清臣入东府?

    韩冈想来想去,当还是连根铲除的居多。

    三相两参,宰相位上还有一个空缺,但参知政事的空额却没了。张璪、曾布,他能将谁给踢下来?

    放到西府……也要章惇肯答应!

    苏颂虽说是顶替韩冈的位置,年纪已长,不会争权。章惇乐得有这一位做同僚。而让一个刚交五旬的李清臣进来,嫌西府不够乱吗?那一位可是与安阳韩家有亲。

    只能请出去。

    对付御史台,蔡确和章惇看起来已经达成了默契,蔡确想要独相,而章惇暂时没有转去东府的想法,一东一西,联手掌控朝局。

    宰辅之争,看的就是谁更能影响御史台。宰辅想要掌控朝局,第一个就要控制住御史台。

    一切的关键都在乌台上,那是皇帝用来压制相权的工具,一旦落入宰相之手,就是皇帝都有被架空的可能。

    而不论是哪一位宰辅控制住乌台,两府中的其他人,立刻就低下一头去。他们本人纵不惧,可如果下面的门人都一个个被御史干掉,在朝堂上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力了。

    曾布和张璪恐怕都想不到蔡确这么快就会动手,棋差一招,便是缚手缚脚。

    韩冈也挺意外。现在想来,肯定是蔡确已经在韩绛那边得到准信,才会选择现在动手。

    韩绛已经七十岁了。依例官员七十而致仕——最迟七十岁就要退休了。除非有那个必要,需要这位老臣镇压朝局,否则朝廷一般不会破例,而朝中物议也会逼迫他主动辞职,御史台等闲更是不会放过。

    曾孝宽之父曾公亮,也就是主编《武经总要》的那一位。熙宁初年已年过七十,仍在朝堂为首相,这是因为他支持新法,所以天子希望他留下来,御史台故此也没有弹劾他。但立刻就有人写诗道‘老凤池畔蹲不去,饿乌台前噤无声’,逼着曾公亮自请致仕。

    看韩绛现在闲云野鹤的作派,当也不会久留。而韩维、韩缜也都六十多岁,在朝堂上没几年了。韩家的子侄,未来十几年,说不定都要靠蔡确、章惇他们关照,没必要逗留太久,以至于惹人议论。

    清除任何一个有可能上位的潜在对手,这应该是蔡确想要做的。而短时间没有进入东府想法的章惇,就是最好的盟友。

    只是蔡确真的这么信任章惇?而章惇当真就对宰相之位没有兴趣?

    应该不可能。可如果章惇真的想要宣麻拜相,必然要利用任何可以利用的力量,包括借重自己的影响力。正是因为章惇暂时没有那个想法,才会摆出了与蔡确合作的态度。但章惇不可能白白与蔡确合作,不知蔡确拿了什么与他作交换。

    韩冈猜测了一下,确定不了究竟是什么条件,打算改天问问章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冈很快就抛到了脑后,由得他们闹去,他现在要做的事很多,没精力多分心。要有闲空在朝堂上争锋,就不会辞去枢密副使的差事。

    李诫来了信。

    韩冈一边吃着类似于后世馄饨的馉饳儿,一边看着信。

    李诫眼下正在河东去修轨道。从三交口往北一直到忻州,那一段在两山之间的谷地中,还要越过一重关隘,算是最难修的一段。不过以现有的技术,还是能够解决问题。

    只是究竟是穿过石岭关还是绕道赤塘关这件事上,李诫与其他人有了异议。

    从太原往代州,赤塘关道路远比石岭关好走。可如果要说那条道比较近,肯定是石岭关。

    从太原北上忻州,一条路向北穿过石岭关就是了。但石岭关山势峻险,进出关口坡陡弯急,轨道想要走石岭关,需要凿山开道,不是做不来,可至少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人工。而向西绕道赤塘关,一来一去多了七八十里路,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太大的阻碍。穿过十余里的山谷,再转而向东,就石岭关背后了。

    开国之初官军伐北,久攻晋阳【太原府】不下,便移兵石岭关,意图阻断北方的契丹援兵,孤立晋阳城。但石岭关关险难克,便又分兵先攻赤塘关,绕道石岭关后,前后夹攻,方才攻克。这一回宋辽大战,如果不是萧十三主动撤出两关,韩冈的主攻目标也只会是赤塘关。

    绕路是没什么,避开了困难的地形也方便修路。可八十里的弯路就是多八十里的成本,维修、运作都大大多于直接穿过石岭关。李诫主张凿山开道,走石岭关,而其他人则是想按照先期制定的计划,绕道赤塘关。

    韩冈从心理上支持李诫,只是并代铁路若迟迟不能通车,河东的经济复苏将会遥遥无期。

    而且西府中薛向年纪也不小了,正在争取近年内将泗州通向京城的轨道给铺设出来。京泗铁路,他仿照河东的命名法,连这一条轨道名字都给预定好了。只等着并代铁路完工,估计他是没耐心多等。

    迟一天通车,朝廷就多损失一份收入,李诫想要凿通石岭关的计划,韩冈也无法支持。

    ‘什么时候能有蒸汽机就好了。’韩冈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每次看到骡马拉着车厢行走在轨道上,都会涌起同样的想法。如果有蒸汽机车的话,走石岭关或许不一定要凿通关隘。

    几口吃完了夜宵,韩冈从书桌旁的多宝格上,拿下了一支长条形的木匣。

    木匣中放着一卷卷轴,张开来却是一张绘制得十分精细的图标,乍看去像是升官图,但又有很大的区别。图上的线条是树状的,分叉很多,类似于但现在已经有了很大名气的生物树,却又有很多地方聚合为一。

    这不是什么升官图和生物树,而是韩冈私下里绘制的科技发展路线图。

    韩冈在图上做的标记,除了他本人以外没人看得懂,上面的符号让整张图看起来就像是某个与算学有关的图表。就像新一期即将刊印的《自然》之中绘出图来的贾宪三角。

    这一期《自然》中的数算一章,将会有对贾宪的介绍。同时还有将贾宪的增乘开方法和增乘方求廉法,用现在逐渐规范起来的数学符号和数学语言,重新加以解释和阐述。

    司天监中不是没有人才,在算学上,有很多能力出众的伎术官。贾宪就是其中之一。他的《黄帝九章算经细草》在世间流传很广,程序化的高次幂开方法让多少数学家受益匪浅,只是本人早就不在人世,这让韩冈觉得十分遗憾。若是贾宪仍在人世,他的科技发展路线图上能填上的空缺会多上许多。

    蒸汽机在路线图上排在了很后面,之前有锅炉、抽水机,活塞,齿轮,轴承,还有压力计,阀门。韩冈对蒸汽机的发展了解得很肤浅,也只能列出这些发明创造,而且并不确定那些可以省略,哪些是绝对必要。相对于诸多前置科技,蒸汽机的理论却很容易阐明。

    他已经在写一篇有关动力的文章。将人力、畜力、风力、水力都拿出来一一分析,然后对蒸汽动力进行详细阐述,并加以鼓吹。其中水气化为蒸汽由此产生动力,跟火器的原理,也有一定共通的地方,在文章中韩冈就拿了出来进行说明,并阐明区别。

    看起来这只是理论上的分析,但实际上,就是在说明火器和蒸汽机,要什么方向上去改进和发明。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事先打好的基础。没有根基,就是无土之木,离水之鱼,只有在民间形成风潮,有了足够的受益者,这样等自己重新回到两府,就能有足够的底气去推动真正的发展。

    韩冈重新卷起了图表,收好,放在一边。

    久久一声轻叹,还是需要耐心和时间!

第40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七)

    【迟了不少,不知还有没有继续在等的朋友,这里说声抱歉了。剩下一更,会继续写,各位可以明天早上看。另外,再说一下月票。原本三十多票的优势,转眼间就变成输了五十多票,从前十掉了下来。虽然只剩一天,差距还这么大,但前面三十天都与各位一起努力过来了,一千三百一十一票的奋斗岂能浪费,还请各位书友再祝俺一臂之力,这第一次月票大战,我们要奋战到底!之前的承诺依然有效,二十票一更,这个月来不及完成,下个月补上,绝不会辜负各位书友的信任!】

    “恭喜先生!”

    “恭喜伯淳先生!”

    “恭喜伯淳先生得授翰林侍讲学士!”

    程颢所居的院落,这一日黄昏后陡然间变得热闹起来。

    原本程颢仅仅是是侍讲资善堂的东宫讲读官,可在宫中中使宣读诏书之后,便摇身一变,成为了翰林侍讲学士,从此可以上经筵为天子讲学,一位名副其实的帝师!

    经筵官有很多,说书、侍讲、翰林侍讲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地位高低有别。说起来说书、侍讲之类的经筵官之所以重要,那是因为能时常亲近皇帝,能影响到天子的心意,官职本身的地位并不算高。但加上了翰林和学士之后,就不一样了。不是什么官,都能加上学士二字。

    如果仅仅是崇政殿说书,不会有这么多外人来恭贺。但翰林侍讲学士,与翰林侍读学士相当,地位极为尊崇,堪与翰林学士相比。

    众所共知,程颢最高也只是进过一次御史台,除此之外,便再无出任过更重要的官职,但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却不授与官职相当的崇政殿说书,可知程颢在宫中受到的重视。

    吕大临冷眼看着喧闹的人群,还有程颢脸上隐藏在谦和的微笑下,那一丝让人难以觉察的不耐。

    前段时间,韩冈在集英殿上以华夷之辨让王安石、程颢无言以对,幸得天子发病,之后又不得不内禅,方才逃过一劫。这样的说法遍传京中,使得向程颢求学的士子一下就减少了很多。

    现在新为帝师,原本走掉了的人,这下子就又回来了。

    人心反复,世态炎凉,虽然见得多了,可再一次看见,也不可能会看得顺眼。

    刑恕和游酢也在院中,作为学生,帮着程颢接待客人。间或歇下来,也为不禁为这趋炎附势的人群而咋舌摇头。

    “先生现在也只是翰林侍讲学士,终究还是比不过资政和大观文,要不是他们进不去王府、韩府,也不会到这边来。”

    “定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要宣讲道学,岂能将人拒之门外?”刑恕正色提醒了一句,转又道,“纵使高峻如观文殿大学士,资政殿学士,在经筵之上,与先生又有何区别?”

    “……说得也是。”游酢想了想,又点点头。

    韩冈是资政殿学士,从名义上就是备天子咨询,根本也不需要再加一个翰林侍读、侍讲之类的官职。

    不过游酢也听说了,太上皇后本来准备趁此机会,升韩冈为观文殿学士,非罪辞职的执政本来就有这个资格,何况韩冈还有军功,完全可以比照当年的王韶,但韩冈很干脆的就推掉了。之后又降一等授资政殿大学士——资政殿学士的资历深了,功劳大了,就可以升大学士——不过又给韩冈推掉了。一个上午,两道诏书全都给推辞,依然是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给天子上课。

    至于王安石,退职的宰相都要加观文殿大学士,同样有备天子咨询的名义,并不需要再兼任什么学官。

    “只是这么一来,依然是三国纷争的局面啊。”

    新学如魏国,人多势众、占着优势;气学如吴国,虽然背离了大道,却如吴国水军一样有一技之长,在这方面,就是新学遇上了也要丢盔弃甲,而道学如蜀国,虽略显弱小,若说正朔,不当有第二人想。

    听了刑恕的说法,游酢多看了他一眼。魏蜀正朔之争,刑恕倒是与他的另一位老师司马光不一样。

    “不过最后当不会出一个晋国,这次第,也不可能有其他学派再冒出头来了。”

    “这可说不准。”刑恕冷笑道,“苏子由不是刚写了一篇论晋高祖宣皇帝的文章吗?”

    苏氏父子的史论,几十年前便已闻名京中。其中种种言论,虽被很多人批评为战国纵横家之言,但不得不说,喜欢他们文章的人为数众多,在士林中流传很广。所以苏家父子为主导的蜀学,比其他学派更重视史论。三父子共撰《六国论》,在文坛也是被誉为佳话。

    最近苏辙又写了一篇论司马懿,由于文采出色,很快就在士林中传播开来。游酢也看过了,其文中意有所指。想到这里,他脸色微变,有些难看起来。

    看见游酢皱眉,刑恕凑近了轻声道,“也许过些日子,苏子瞻就要论王莽了。”

    游酢的脸色更加难看。

    朝中现在能做王莽的当然不会有,但未来能做王莽的可就有一个!正是他兄长的恩主。

    韩冈的名声比王莽还要好得多。他在军中势力,比做了大司马的王莽更要深厚。辞了参知政事、又辞了枢密副使,跟王莽当年退居新野养望又有何异?

    王安石之所以会辞官,就是看透了他女婿的野心。为免祸及家人,硬是以平章之尊,抵掉了韩冈的枢密副使。而之前不让韩冈回京,也是居于同样的理由。

    只要想构陷,一条条将韩冈与王莽联系起来,百八十条都能找得到。

    游酢深锁双眉,刑恕摇头一叹,拍拍游酢肩膀,又往前面去了。

    一番迎来送往,院中的客人终于少了许多。

    程颢疲累不堪,步履沉重在内厅坐了下来。但坐下来后,还是习惯性的端端正正,挺直的腰背完全看不出刚刚接待过上百人的样子。

    “恭喜先生。”

    学生们同向程颢行礼,比起方才外人们的趋炎附势,这些道学核心弟子们的恭贺方才算的上是真心诚意。

    程颢微笑着接受了学生们的恭贺,待他们坐下来后,却又叹道,“求学如逆水行舟,一日不读书,功课就立刻荒疏。天子新践位,烦于朝事,日后日日上殿,如此疲累,还能有多少心思向学?”

    从太子变成了皇帝,他的学生身上的事情就多了。虽然还不能处理朝政,可是礼制上需要天子参加的仪式,赵煦却都不能逃脱。

    原本是逐日讲学,十日休沐的课程安排,现在就变成了逐日讲学,五日休沐,遇上典礼,则连休两天。

    还好这时候还没亲政,要是亲政了,就会是春秋方才开经筵,春日是二月至端午,秋天是八月到冬至,而且还是隔日讲学。要是那样的话,就真是浪费了赵煦的过人天资。

    程颢对赵煦上课时间减少忧心忡忡,打基础的时候,不能这么放纵。而其他学生虽也关心天子的教学,可他们更在意眼前事。

    “先生放心,天子尚在东宫时,便最是好学勤谨,其向学之心乃是天授,如今不过半月有余,又怎会大变?”

    “只是王相公和韩玉昆都辞了官,想必是一心要教授天子,这件事却不可不虑。”

    韩冈贴合世间的人心,演春秋尊王攘夷之新义,以此来推动朝廷对格物致知的需求。《自然》一刊,按期发行如同快报,很快就在京中士林引发了风潮,甚至洛阳士林的风气也有了改变,那些元老家的子弟,过去喝酒饮宴,现在则聚在一起谈论格物致知。

    新学占据了科举,地位稳固。而气学如今气势大盛,影响力渐增。如果道学再不奋发,日后就连一席之地都不会留下了。

    “伯淳先生。”吕大临说道,“是不是可以仿效《自然》,刊行《经义》期刊,与天下士子共论圣学。”

    程颢沉吟着,不是为了吕大临的提议,而是为了现在的士林。

    如今可称之大宗的有新学、道学、气学,三家学派之长,现在都是帝师的身份。也许官阶有高下,但为帝师一事上,却无尊卑可论。而三家学派之外,还有司马光的史学,苏轼兄弟的蜀学,还有原来的旴江、泰山等学派的孑遗。

    差不多都像是回到了春秋百家争鸣的时候了。究竟哪一家才能成为显学,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至少在现在,还看不到结果。

    王安石的新学尽管占了最大的便宜,依靠当年天子对王安石的倚重,成为了朝廷认可的官学。可新学之中的漏洞很多,《三经新义》在士林中受到了不少批驳。许多士人只是为了考进士才去学,学了之后,就丢到一旁。

    而王安石想要巩固新学的另一项努力——《字说》,被他的女婿,也是学术上的对手韩冈给一下击溃,现在甚至都没人提了。在殷墟甲骨全都被挖掘并研读出来之前,任何想通过训诂来反证经义的努力,都会被人质疑,无法传播于世。

    至于气学,终究是与之前流传于世的学问差别太大,想要在士林中得到普遍认同,没几十年的时间不会有结果。

    但如果只是一个皇帝就不一样了,年轻人最是容易煽动起来。换作是现在是熙宁初年,韩冈的春秋之义在初登基的太上皇面前一说,春秋三传全都要靠边站,官学会以何家为宗都不用想。这叫投天子所好,就像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正搔到了汉武痒处一样。

    现在天子,到了十七八岁开始亲政,是会像仁宗一样在宫里折腾,还是像他的父亲,仗着更胜一筹的国力,开始对外扩张?十几年后的事,其实谁都说不准。但仁宗只是小皇帝名义上的曾祖父,而太上皇与他,却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关系。

    回想起当年在自己门下认真求学的年轻人,对比如今的资政殿学士,真是变得太多了。

    只感叹了一下,程颢很快就收拾起心情。他对自己的道坚持到底,充满信心,如果没有这份坚定,如何能为帝师?!

    天子的性情可以引导,行为可以诤谏,学问可以教授,他这个翰林侍讲学士,不会是白做的。

第40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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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颢授翰林侍讲学士,与王安石、韩冈讲学经筵。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多少朝臣们仰天长叹一口气,终于是消停一会儿了。

    朝廷多长时间没这么安靖了?

    自从去岁冬至太上皇发病以来,朝堂上大事小事就没断过,没有哪一天是平安无事的。

    先是持续了十余年的新旧党争,终于在司马光的昏话之下分出了最后的胜负。之后紧接着便是北虏的入寇。

    好不容易的击退了辽贼,还得到了一个让人满意的和约,这边给天子上课的几家学派又斗上了。

    王安石硬是不让他女婿回京,最后还是比不过更加胆大包天的韩冈。

    韩冈回京,第一次讲学资善堂,然后就是太上皇殿上第二次发病,继而内禅。

    现在皇帝终于能上殿了,在内有太皇太后稳稳的执掌朝政,在外也有高丽牵制辽国。

    内外皆安,说起来,真的能过一阵安稳的日子了。

    天生乱德的人终究是少数人,喜欢安稳的还是占了大多数,做官不就讲究着安享富贵吗?每日心惊肉跳的看着朝堂上的狂风巨浪,一**的卷过来卷过去,一不小心就落到自家头上,这样的官儿谁愿意做?

    还是太平日子最好,拿着新发下的赏赐,多少官员钻进了酒楼。

    ‘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酒楼之中,曲乐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庆贺着太平时光的到来。

    更深夜漏,蔡京正在灯下第三次检查着自己的奏章。

    一字一句,必须做到尽善尽美,不能留下分毫破绽。

    窗户敞开着,阴凉的夜风刮了进来,堆在桌上的书卷哗哗作响,蔡京拿起一个青玉纸镇压在了上面。

    玻璃灯罩中的灯火平静稳定,并不因为阵风而晃动。灯罩上方有一条弯形的铜管垂下来,通到灯座内部的存水中,经过了水洗,油灯散出的烟气便没有了恼人的油烟味。

    现在是夏天还不觉得,到了冬天,门窗紧闭,油灯烧起来一股子呛鼻子的油烟味道,让人片刻都不想在房里读书。

    变化真是惊人,蔡京每每看到桌上精致的玻璃灯盏,就会想到现在每天都在全力赶工的官营玻璃工坊。若在过去,官坊中生产出来的器物,只会供给上用,没有达到标准的就会立刻废弃毁掉。就像官窑出产的瓷器一样。只有少部分会作为赐物流出宫城。

    可现在,越来越多的宫样器物,在除去了犯忌的图样之后,拿出来在市面上发售。蔡京桌上的玻璃灯盏,只有等他成为侍制估计才有机会得到赏赐,但现如今,二十八贯钱就买下来了。尽管很贵,可过去那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就是在七八年前,也决然想象不到会有现在这样的情形

    外面夜色如墨,风声阵阵,带着浓重的水意,看着就要下雨的样子。

    不知赵正夫、强隐季他们的奏章写得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等下一遍遍的检查字句上的错漏。

    蔡京收起了奏章原稿和正本,不打算检查第四遍了。不管现在怎么紧张,到了明日,可就是要正式上场了。不能好好睡上一觉,精力就不能补足。明天在殿上,只要头脑稍稍晕上一下,就会被人抓住机会反击,一旦打乱了阵脚,想恢复正确的节奏,可谁会再给机会?

    当然,没有一定的把握,蔡京也不会选择如此激烈的手段。

    判大理寺卿事崔台符收贿乱法,几个因他徇私枉法而改判的案子,现在都在赵挺之手中掌握着。

    韩晋卿苦心积虑,搜集了这么多罪证,蔡京对此不奇怪。

    换做是自己,若有哪个能力不足、资历也不高过自己的人压在头上十几年,自己也会想方设法去寻他的把柄,然后找个机会丢出来,将他给掀翻掉。

    纵然崔台符背后靠山很硬,但证据确凿之下,就是太上皇后做后台都不会保他。

    同样的,没有逼到头上的危机,蔡京也不愿意选择这般强硬的做法。

    京城中的风向越来越不对,看似平静的局面下,似乎正在酝酿大潮。他这段时间几次去蔡确家,都感觉到有哪里别扭。

    蔡京相信自己的直觉,也清楚自己与蔡确的关系不足为凭。

    即使是袒免亲,只要蔡确在东府一日,自己就别想再进步。想要再行晋升,要么蔡确离开,要么自己外放。

    而蔡确留下自己在御史台,等于是将一个靶子留给了政敌。任何蔡确的政敌发现他有一个五服之内的族兄弟就在御史台中,第一件事就是拿他蔡京下手,希望最后能将蔡确也一并拖出来。

    如果蔡确想不打算妥协,肯定会将自己丢出来当做牺牲品。如果打算妥协,也照样会与其达成协议,而将太过显眼的自己给牺牲掉。蔡确不结党营私的表态,让他可以继续稳坐在宰相的位置上。

    蔡京不想成为蔡确的垫脚石,当朝宰相的脚底下已经踩定了诸多对手的尸骨,自己在未来或许就是其中之一,但蔡京决不愿放弃。机会总是留给不服输的人。

    与其等到蔡确大义灭亲,还不如先跳出去,争一个名声出来。自己不畏权贵,又能大义灭亲,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蔡京这个名字就能牢牢的刻在朝堂上。这样的结果,对蔡京来说,肯定是一个对蔡确的胜利。

    ‘不颠不狂,其名不彰。’

    蔡京给自己鼓着干劲,这是谏官的行事原则。

    一番电闪雷鸣之后,久违的雨水终于下了。

    说起来距离上一次降雨时间并不长,可是在蔡京心目总是觉得这段时间以来,天旱得可以。水浇到地上,转眼就会蒸发干净,莫明奇妙就有着度过了不知多少时间的感觉。

    窗外的芭蕉叶子被雨水激的沙沙作响,很快就随着雨势更加响亮了起来。

    哗哗的雨水如同江河倒泻,从天而落。霹雳一声接着一声,时不时亮起的闪光在眼底留下一道道痕迹,前一道还没恢复,后一道就开始出现。

    这是为了明日的弹劾,上天才显现出来的征兆吗?

    蔡京没有关上窗户,守在外面的伴当想要过来帮忙要给他赶了出去。洞开的窗口中,风雨不停的卷进来,洇湿了桌上书卷,还有几张稿纸。可蔡京还是没有动,隔着窗棱,望着时不时便闪亮起来的夜空,像是在享受着这样的夜晚。

    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若有人不知恐惧,不懂修省,御史台正好可以帮他。

    蔡京想着。

    他板着手指,开始一个个数着,可以扳倒却没有动手的对象。

    手指一根根屈起,蔡京确信自己能够对付每一个想要对付的人,在台谏中沉浮数载,又升到了殿中侍御史,还有谁是他不能弹劾的?

    但他却突然定住了。

    有个人根本动不了,比起石头还要更硬上几分。不论是谁咬过去,无一例外的都崩掉了牙齿。

    那是已经退出两府的韩冈,深明进退之法,本身的才干和功劳又高得让人已经无力去嫉妒。

    蔡京能够走进御史台,并进位殿中侍御史,曾经在厚生司中的经历,以及出使辽国不辱使命的功劳,是其中最大的因素。但这两件事,都是因人成事,在外人看来,是占了韩冈很大的光。若非如此,现在当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知县。若是自己反戈一击,自己的名声会变得恶劣许多。

    蔡京盯着手指,半天也没有动作,直到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半空,极近处的雷暴在极短的时间之后就传入了耳中,灯盏中的灯火也随着雷声晃了两下,但立刻又稳定了下来。

    半曲的手指,终于彻底弯曲了下来。

    韩冈动不了,却不是不能动。

    别以为什么都是可以算计,算出了答案就不会再变化,以为根脚无可动摇,就能安享太平?

    蔡京冷笑起来,《自然》中,数算、生物、物理、化学这几个大的分类,数算总是放在卷首。太过注重算学,或许就是韩冈的缺点。

    做御史的,要是没点玉石俱焚的胆魄,就一辈子只能庸庸碌碌。如果朝廷的未来需要一个反对者,只要天子想到自己就行了。

    为了加深天子的记忆,留下的印象就必须要深刻,一直能刻进心里。

    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

    “官人,可是冷着了?”严素心放下手中的针线,关切的问着刚刚打了个喷嚏的韩冈。

    “没有。”韩冈揉了下鼻子,笑道,“没事,没什么事。”

    “是没什么事。”周南看着面前已是一团乱的棋盘,抿着嘴嗔道:“官人你打个喷嚏,输的棋也没了。”

    韩冈干笑了两声,“为夫也不是故意的。”说着就起身,“哎呀,都这时候,做事!做事!”

    周南狠狠瞪着韩冈的后背,恨不得抄起棋子就砸过去。

    “官人的棋品真是越来越差了,就连我们妇道人家都欺负。”

    韩冈充耳不闻,哈哈一笑,跨步出门。

    棋品无所谓,下棋的关键,不就在于想尽方法不输吗?。

第41章 诽诽谏垣鸣禁闱(上)

    【很感谢朋友们的支持,一天之内上升了近两百票。但对手同样强大,不过这不是认输的理由。不到最后一刻,就不到认输的时候。还有四个小时,还请各位与俺一同再拼搏一把,将战斗进行到底】

    韩冈出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月亮是看不见,星星倒是不少。

    大火那莹莹的火红色光芒,在西面天空中甚为显眼。甚至不比稍远处的火星稍逊。

    “秋天到了啊。”

    韩冈紧了紧衣襟,现在早上出来的时候,不再是闷热,而是清冷凉爽。

    这也有下雨的缘故。

    昨日一场夜雨,冲去了京城中的暑气。而到了三更天的时候,雨势转小收止,没有耽搁到今日行人的出行。

    不过昨夜风大,似乎刮落了不少院墙上的瓦片,地上有不少瓦砾,前面举牌喝道的亲随提着嗓子,注意力全都传到了脚下。直到走上大街,在大街中央行路,方才恢复了正常。

    临街的不少店铺都已经开门,多是在收拾昨天一场风暴带来的枯枝败叶。

    多少天没有这么早起来了?

    韩冈平常起得也早,尽管现在不用上朝,但每天早上的锻炼是不能停的,他还想多活些年。虽然没怎么向人提过,但富弼和文彦博的寿数他还是很羡慕,能年过八旬,放在千年之后,也能说成是长寿了。

    这样的早起韩冈心甘情愿,但换成是早朝,那就另一回事了。

    而且他还是宣徽使,在宣徽使的职责范围中,有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检视其名物。

    尽管实际上都有专人负责,可作为在京的宣徽使,再不情愿却也要到场,而且是要比其他臣子都要早一点。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麻烦了,韩冈心里想着。

    不知京城里面还有没有比宣徽使还要清闲一点的差事?或者请太上皇后再任命一个宣徽南院使,可以将事情都丢给他去做?

    心中思绪纷呈,经过了半刻钟的样子,韩冈一行转上了御街。

    北面的宣德门城楼顶上,一排灯笼依旧闪亮,反而更凸显了高耸的宣德门城楼的晦暗。

    上了御街,街道上同行的官员队伍也陡然多了起来,不过看到了韩冈这边的青罗伞,都避让到了路边,不跟韩冈争列。到了如今,能让韩冈避道,也就是宰相了。

    抵达宣德门前,官员们就更多了来到皇城的官员比平日里多了几倍。朔望之日,免不了会这么多人。人多,马匹也多,不过秩序维持得很好,这就是御史们的功劳了。

    宰辅重臣的队伍一向最为惹人注目,韩冈的到来,让宣德门外的广场上又多安静了几分。

    一名御史上前,冲着韩冈行礼,“蔡京拜见宣徽。”

    “哦,元长啊。”韩冈翻身下马,还了半礼后,问道:“怎么,今天当值?”

    当值的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们与武班的阁门使一样,都有监督百官服装、礼仪和言行的任务。要说早,韩冈是绝对早不过他们。

    “正是。”蔡京向韩冈躬了躬身,让开道:“蔡京不敢耽搁宣徽,请入宫。”

    此时门外人多,不方便多寒暄,韩冈不以为意。

    蔡京曾经在厚生司为判官,与韩冈有着些许交情,只是算不得深交。韩冈对这位留名千载的权奸,心中一直有着防备,当然也不会与他交心。

    点点头,走进了宣德门内。

    ‘这两天差不多就要发动了吧。’穿过幽深的门洞,韩冈想着。

    无论什么样的密谋,只要时间一长,泄露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大。蔡确也许做得十分隐秘,将知情者缩小到几个人的范围内,但要说能保密多久,韩冈可是一点信心都没有。蔡确也不是蠢人,论起选择时机,他比谁的眼光都更准一点。

    想着仍在宫门外维持秩序的蔡京,这一位徒负奸相之名,怎么到了现在还没有任何反应?

    穿过门洞,迎上来的是管勾皇城司的石得一。皇城城门每日开门关门,落锁启钥,都是他的工作,并不仅仅是包打听。

    “宣徽,可安好?”石得一在城门旁向韩冈行了一礼。

    韩冈脚步突地一顿,点点头,从石得一身边走过去了。

    这样的拜候与平常大不一样,在皇城中办事多年的石得一怎么会犯这种错?幸好周围没其他闲杂人等,若是给御史看见了,说不定哪天就拿来做抵账的文章了。

    韩冈没去庆幸没有御史在侧,而是陷入了疑虑,石得一他这是在提醒什么?!

    ‘难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韩冈不由的攥紧了笏板,心中提高了警惕。

    是皇帝突然能说话了,还是向皇后突发恶疾,被高太后夺了宫中权柄?

    皇帝的病不可能康复,就是在后世,有着各种神奇药物的情况下,这样的奇迹也几乎没有听说过。但皇后重病,被人夺取权柄,却不是不可能。

    若是这样的话,凭自己的声威能不能压得住宫中的班直,匡扶皇后?

    如果自己现在是宰相的身份就好了,东府之长面对宫中的侍卫、内宦,可是有着必然的加成。

    紧绷的神经一直延续到片刻之后,走到文德门前,看见了正当值守宫阙的两个带御器械,其中以及守门的阁门祗侯为止。

    两位带御器械,与韩冈渊源颇深的老将张守约正在其中,而在文德门当值的阁门祗侯是王中正的义子王义廉,在宫中也有十几年了,最近因为王中正的屡屡功勋,再一次受到了荫庇,得授这一差事。

    见到了两人,韩冈就放松了下来,应该不是宫里面出事了。否则两人现在就不会这样的表情,更不可能还能守在宫中。

    只要不是宫中有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难道还能有兵变不成?这边可是刚刚依照旧例将天子登基的赏赐都发了下去,再有异心的将领,也掀动不起更多的人来跟他们一起找死。

    石得一是管勾皇城司,说起京城中的大事小事,没有比他耳目更灵通的了。

    之前赵顼尚在位的时候,他可是气焰嚣张,就连宰辅重臣都敢派人盯梢,不管去了哪里,只要天子想要找人,立刻就能找到。只是在太上皇赵顼发病后便夹起了尾巴,又跟有宗室贵戚做后台的两家报社达成了协议,现在转成了深得太上皇后信任的耳目。

    也许他听到了与己不利什么风声,所有才稍稍提醒了一下。

    这样的提醒没头没脑,但事后若自己在朝堂上得胜,必然要记下这份人情。如果自己失败了,对石得一本人也没有任何损害,谁也不能说他泄露了什么。

    终究还是一个首鼠两端的投机分子。

    韩冈虽是这么想,但领了石得一的一份人情,他的提醒,至少让自己有了点心理准备。

    朝堂之中,会找自家下手的能有几个?

    韩冈在走动中,脑筋飞速的转动着。

    退出了两府之后,自己与其他官员没有任何利益牵扯,除了被得罪狠了的吕嘉问。

    但吕嘉问现在焦头烂额,他应该会有自知之明,以他现在的圣眷,想要攻击自己,只有失败的可能。

    两府要争也只会内部争斗,不会蠢到将自己拉进来,那么,剩下的对手就只有一个了。

    好一个蔡元长!说不定方才行礼的时候正在窃笑。不过也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御史台人数不少,想要弹劾谁,相互之间也很少交流。除非有心掀起大案,否则都是孤身上阵。

    或许是吕嘉问抓到自己的什么把柄,然后透露给了御史台。这样倒也是说的过去。

    但自己能有什么把柄?

    与辽国交通?笑话。受贿?更是笑话。举荐失当?这点小过错,至于石得一正经八百的提醒?聚敛?这倒是有点说道,不过他家顺丰行只在新兴行业涉足,又不置地,想要查证罪名,不知要费多大的事。还是说,是苏辙的那篇意有所指,却胆怯的不敢明说的文章?

    算了,韩冈干脆放弃去乱猜,不论有什么事,他还不至于担待不下来。

    朔望之日,天子于文德殿起居。

    这是普通的朔望朝会。一个月都要有两次。

    这并不是向皇后第一次主持朔望朝会,比起正旦、圣节和五月朔时的大朝会,这个在仪制上只属于中等,没有太多繁琐的礼仪,不用见外国使臣,更不用赐宴,只是上朝的人多一点而已。

    朝会依照流程顺利的进行着,一直到了最后,百官退出大殿,监察御史赵挺之突然出班,扣殿陛请对。

    “陛下,殿下。”赵挺之向太上皇后与小皇帝行礼,“臣赵挺之有事请奏对。”

    向皇后愣住了,这半年多来,她还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难道御史请对,不该是在崇政殿再坐的时候吗?如果写好了弹章,直接递上来更方便。

    这是欺负自己吗,她心中不快,派了身边的宋用臣传话,“今日是大起居,卿可他日请对。”

    “殿下。”赵挺之抗声道,“臣之奏,当与大臣廷辩,如何可以延至后日?”

    “可等朝会后再说。”

    赵挺之再次拒绝,“事关皇宋,朝臣皆当与闻。”

    向皇后不耐烦了,“有谁能事关皇宋?!”

    “知枢密院事章惇。”

    韩冈大感意外,看看殿中央的赵挺之,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蔡确:‘这到底是要请谁出去?’

第41章 诽诽谏垣鸣禁闱(中)

    章惇成了被弹劾的对象。

    这是什么路数?说好的崔台符呢?韩晋卿呢?

    猝不及防啊!

    韩冈的余光感觉到身侧的章惇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被弹劾的恐惧,而气愤填膺。

    上一次台谏大闹文德殿,记得还是熙宁四年五年的时候。

    同知谏院的唐坰,因为王安石没有给他一个知谏院,而只是同知谏院的差事,所以本是新党干将的他反咬一口,在朝会的当儿,拿着厚厚一本弹章,历数王安石的累累罪状,天子几次阻止都没能让他闭嘴。让王安石一时灰头土脸,回去后反省自己用人的失误。不过不久之后,又是出了一个曾布。

    可惜王安石现在不在殿上,当时上殿的官员不知还有几人今rì犹在,否则可以问问他们的想法。

    蔡确蔡相公现在是什么心情?韩冈瞥向对面。

    蔡确仍怒视着赵挺之,尽管这蔡相公现在青气上面,看着像是惊怒交加的模样,可谁也说不准他究竟是不是在作伪。

    从情理上说,蔡确没有针对章惇的道理,除非他认定章惇打算争夺宰相的位置,而章惇至今也没有想转到东府的动作。可人心难测,谁能保证蔡确的想法?

    但这也可能是在配合曾布,甚至张璪,或是李清臣也说不定。

    蔡确和章惇这段时间走得有些近,这是所有重臣都看在眼里的。而且两人之间也是有老交情。同时韩绛和薛向都曾经荐举过蔡确,只要没有利益之争,他们都能相信蔡确可以维护两家后人。

    蔡确敢于打独相的主意,正是因为他本身的人脉深厚,完全可以在东府中拥有更大的权力。但看到韩绛即将卸任,蔡确已经快要掌控朝政大权,两位参知政事又岂肯罢休?让渡出手中的权利。

    当然更有可能是御史台嗅到了风sè,故意抢先发动。这不是不可能,既然皇城都能跟筛子一样四出漏风,那蔡确或章惇身边出漏子的可能xìng同样不会小。

    御史们敢于在殿上发难,要么背后有人,会帮他们挽回局面,要么多半是自觉退无可退,不得不搏上一把。从被人定罪出外,变成弹劾宰辅不成而出外,同样是离开京城,但xìng质完全不一样。

    前者在官场上可谓是前途黯淡,可后者,那是光荣。就像范仲淹的三光。三次因进言而被贬出外,在士人眼里,是极为光耀!愈为光耀!尤为光耀!唐坰当年让天子都闹得没脸,最后被直接踢出京城,在外的口碑也是猖狂浮躁、不安分义,可现在还是能在江南做着通判。情况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能xìng实在太多,让人无法确定,但罪状不是空口白话,而是要条条款款给确定了,只要御史们给说出来,就能确定究竟是谁在背后主使。

    赵挺之此时已不顾太上皇后的阻止,张开了手中的奏章,宣读起对章惇的弹劾!

    “章惇为独据密院,设计拒吕惠卿于外,一也。”

    “章惇在zhèng fǔ颐指气使,视院中官吏为犬马,薛向不敢争,苏颂不敢辩,唯知诺诺,二也。”

    “章惇结交东府,东西勾连,欺君擅权,三也。”

    “章惇于交州私酿酒水,一岁至千万斤。朝廷以厚禄待宰辅,宰辅回以私酿,罔顾君恩,视朝廷法度于无物,此四也!”

    “章惇之弟章恺门客犯法,伤及公吏,大理寺卿崔台符受恺关说,徇私枉法,伪称自首,特减其罪二等。于家人管束不严,干涉有司,此罪五也!”

    大理寺!

    韩冈一下明白过来。御史台从韩晋卿手中得到的,也许是崔台符徇私枉法的证据,但换一个角度呢,那不也是案犯贿赂法司,以求脱罪的证据?

    蔡确和章惇认为御史台得到韩晋卿的通报之后,会从崔台符入手,然后设法将他们这几个宰辅给牵扯进来。但现在的情况,是拿到韩晋卿手中的证据之后,直接针对涉案的章惇下手。

    大理寺掌天下刑名,能走通大理寺路线,地位不可或缺,光是有钱是没用的。章惇干涉朝廷法司,一旦认定,这是无法宽纵的罪名。

    也许今天之事,吕惠卿在其中出了多少力。前两条可是明着帮吕惠卿说话。又或许故意示好吕惠卿,给外界一个错误的信号?

    而第四条罪名,则是翻起交州私酿,这同样是确凿无疑的事实。韩冈与章惇同征交趾,在交州关系紧密,章惇若是被牵连进来,韩冈如何能脱身?

    韩冈的视线扫过还没有出手的几名御史,包括那蔡京,也许弹劾自己的奏章就在他们手中。

    韩冈低头看着手上的象牙笏板。笏板上密密的写了几排小字,那是今天韩冈准备打算在崇政殿上提出来的议题。这本就是笏板的作用——忽也,备忽忘也。靠记忆力不是记不下来,但在如何也没有白底黑字在眼前来得保险。

    铸币局的筹备工作已经有了阶段xìng的成果,主管技术研发、版式设计和设备维护的技术曹,管理原材料进出、储存的仓料曹,以及负责生产制造的工事曹,局中最重要的三个部门的管理者的人选,以及部门的内部制度,都已经初步拟定下来,今天就是要向太上皇后和宰辅们做一个通报。

    不过现在看一看,笏板上这些字是白写了,今天不可能再讨论什么铸币局的事了。从弹劾章惇开始,就预定好的计划彻底打乱了。而且不仅仅是打乱的问题,而且还是让蔡确投鼠忌器,不敢出手相助。

    赵挺之一条条的读下来,一口气编排了十几二十条罪状。

    “章卿,你怎么看。”待到赵挺之稍停,向皇后沉着声问道。

    宋用臣陡然变sè,心中大叫,哪有这样当庭质问的道理,让赵挺之留下奏章,赶快结束朝会才是。章惇的有罪没罪是小事,朝会乱了才是大事。

    而且太上皇后这么一问,就有相信弹劾的意思在里面,这让章惇听了如何自处?!怕是要脱冠谢罪,苦苦自辩了。

    章惇的脾气远比宋用臣想得更硬,梗着脖子,抬头道:“殿下,臣没听到什么罪状,只听得构陷二字。”

    他恨极了眼前的赵挺之,还有对面的蔡确。不论是不是蔡确主谋,现在被弹劾的是他章惇。就是因为蔡确的计划,让他没有任何防备,弄得现在极为被动,看章惇跟赵挺之就要吵起来的样子,向皇后眉头几乎皱成了一道道深沟,“章卿。且莫争执。”

    “……是。”章惇板着脸,行了一礼,退回班中。

    章惇退回去了,向皇后又看向赵挺之,很不快的道:“赵卿?”

    赵挺之免冠下拜,“臣弹章已上,又何敢多言?只待朝廷问罪。不过……”他又直起腰,“臣闻,迎贤当如周公之捉发吐哺,不当稍待;逐jiān则当视如仇雠,除之而后快。”

    向皇后再也忍不下去了,“赵卿之言,吾已明了,权且退下。”

    蔡确确定了向皇后的心意,终于敢站出来了,“殿下,朝会典礼不可拖延过久,如今时辰已至,御史之论章惇,可否少待后殿再议?”

    “殿下,臣亦以为如此。”曾布、张璪、苏颂、薛向纷纷出班说道。

    东西两班宰辅,维持朝廷纲纪是他们的任务,不像御史们可以肆无忌惮破坏朝纲。像今天的事,传出去就是宰辅们压不住阵脚,至少要说一句,不能干看着。

    “殿下!”蔡京跨步出班,一声大喝,声震殿宇,“御史之责,诤谏人主,监察百官,无所不可言。何来少待之语?蔡确阻断言路,是jiān人得以安坐朝堂,十年之后,不知天子居于何地?”

    强渊明亦跟着出列:“两府诸公,空食朝廷之禄,不知忠朝廷之事。可知何者为重?朝会误时,不过小过。枢密犯法,君上可能安寝?”

    “但凡朝臣受劾,必先免冠谢罪,杜门待问。今rì章惇在殿上,不知自省,其目无君上由此可证。”

    蔡京和强渊明将两府一并骂了进来。如果这时候两府全都是出班谢罪,直接就能分出胜负。无论如何,向皇后都不可能清光两府,而支持御史,任何一位皇帝在位,都不可能做出这种疯狂的选择。

    但现在明着针对的终究还只是蔡确和章惇,纵然方才赵挺之、强渊明和蔡京都指曾斥两府成员,可主要的目标依然是蔡、章。

    事不关己,曾布、张璪,哪个愿意为蔡确火中取栗?苏颂、薛向,在形势未明之前,也不会轻易表态。

    章惇涨红了脸,谁是幕后主使已经不重要了,将那几位御史给驳回去是先要去做的。

    韩冈轻轻咳了一声,很轻,却足以传进身边人的耳朵里,正准备再次站出来为自己辩护的章惇身子定住了。

    只见韩冈用右手拇指指尖,抹了一下象牙笏板上的文字,就靠着这么一点残墨,在底端飞快的画了略嫌模糊的一个字:

    ‘交。’

    写完,右手食指轻轻向前一指,指向站在殿中的蔡京、赵挺之等人,旋即又收了回来。

感谢八月,展望九月,兼求保底月票

    第一次在请假之外使用单章,感觉有些特别。

    确切点说应该是很特别。如此拼命的写作,除了当年高考时作文,这还是第一回。

    相比起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闲散,这样持续到直到最后一天的紧张刺激,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差点就没能习惯。

    人毕竟还是要有些动力的。

    一开始只是月票,但到了后来月票已经是其次了,不论是朋友们之前的努力,还是这一个月来的勤奋,都让人无法选择退让。

    虽然到了最后的时刻,保持十几天的优势,逐渐被扭转,在最后的两天里,又跌回到了十名开外。但之后,有了朋友们的帮助,《宰执天下》急起直追,更是将两名对手超越了过去,要不是这一个超越,当无罪的旧书发力,我现在就只能苦笑了。

    然而最后我们还是成功了!

    笑到了最后,留在了月票榜上!

    对于远不如其他体裁更火热的历史穿越来说,这算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在这一个月里,有了二十多万字的更新,有了多达一千七百五十张的月票,有了近百位书友的慷慨解囊,最后终于盟主。感谢kpax777和chenyan两位朋友的支持。

    在这里,我cuslaa,向所有支持过《宰执天下》的朋友表示感谢,

    谢谢你们,让宰执天下留在了月票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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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结束,九月到来。之前的承诺会如数实现。

    整个八月,从‘第38章何与君王分重轻(16)’,到‘第41章诽诽谏垣鸣禁闱(中)’,总共更新了七十章,看着是不多,但已经远远超过了之前两三个月合计的份量。

    减去保底的三十一章,剩下共计三十九章,合七百八十张月票。而这一次,总共得到的月票是一千七百五十张!!

    所以俺也不多说什么了,除去已经完成的承诺,剩下的就按照一千张来计算,总计五十章。将会在九月偿还!

第41章 诽诽谏垣鸣禁闱(下)

    【今天保底第一更,求保底月票。另外再说一下这个月的更新。保底的是每天一更,剩下的是上个月的所积欠的更新,一共五十章。】

    章惇瞳孔一缩,韩冈真是够心狠手辣的。

    他也不是没想过请皇后直接派御史去交州查案,那边都是他的人,想要什么结果都容易。可交州的气候有别于中原,万一派去查案的御史病死在当地,免不了会被人怀疑想要杀人灭口,这样一来,整件事的性质可就严重了。

    见章惇迟疑,韩冈心中大为失望,连胆大包天的章子厚,在东京城中享数年的清福,都变得畏首畏尾了。这辰光了,可是能退缩的时候?

    正打算出班说话,只见右侧身影一晃,章惇还是先踏了一步出来。

    立于殿中,冲向皇后道:“殿下明鉴。御史受命于天子,可风闻奏事,真伪本无限制。但并非说受劾者不许自辩清白。今日御史所言,无非构陷,臣章惇还请殿下遣人逐条查明真相,还臣以清白!”

    见章惇压抑着怒气,声音都在颤抖的为自己辩解,向皇后不由自主的就点了点头。

    “既然章卿如此说,那就查个清楚好了。”

    她本来不想就在朝堂上理会这件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前面让章惇回去,章惇就站回去了。让赵挺之住嘴,但那几位御史却变本加厉,感觉上就很不舒服。章惇现在要求一条条查证、对质,向皇后没有考虑太多就答应下来。

    向皇后一应,章惇立刻接口道:“御史说章惇‘在政府颐指气使,视院中官吏为犬马,薛向不敢争,苏颂不敢辩’。现在苏、薛两位就在殿上,殿下何不先问一问他们。”

    “苏卿,薛卿。你们怎么说?”向皇后问。

    苏颂捧着笏板,冲向皇后欠了欠身,“臣近日侥幸得入西府,不敢有负圣托。”

    薛向也跟着道:“章惇知密院,其书判,可行则从之,不可行则争之,臣只知依职分行事。至于御史说臣‘惟知诺诺’。那辽人侵高丽,章惇说要救,难不成臣就不能说救,偏得说一句让于他耶律乙辛便是?”

    薛向夹枪带棒,表明了态度。但没有点真凭实据,赵挺之如何会拿出来:“枢密院吏员周诚,前日偶犯小过,章惇下令鞭笞至数百下,臀股皆烂,创可见骨,如今性命在须臾之间,此辈乃是公吏,若有罪当付诸有司,枢密使岂得以牛马视之?”

    章惇瞪眼扬眉:“章惇备位密院,为西府之长,难道连处分吏员都做不得?周诚泄兵机于外,此事枢密院中人尽皆知,可谓是小过?此辈奸猾之徒,惯会欺瞒上官,有过不重惩,密院公事不知会给他们败坏成何样?!”

    强渊明当即向上道:“殿下,章惇在殿上仍不知悔改,其在西府恣意威福可见一斑!”

    看章惇意欲辩驳,赵挺之抢先一步,“御史弹人,岂会无凭无据?章惇纵然在此事上巧舌如簧,但章恺关说法司及章家交州私酿事,罪证凿凿,纵有苏张之舌,也难洗脱!”

    十几二十条弹劾章惇的罪状之中,有些是章惇与人勾结的,这是没法儿查清的,有些是说网罗党羽,这也是扯不清的,公事和私事在这些方面根本无法区分。是与非,全都得看向皇后是否采信。还有一些小事,算是凑字数。真正可以查证并动摇到章惇位置的,一个是章恺关说有司,另一个,就是章家在交州私酿。

    赵挺之这是单刀直入,也是唯一的选择。否则继续就那些小事吵吵嚷嚷,给章惇搅乱了局面,那可就输定了。

    “臣弟关说大理寺及交州私酿事,查证同样容易。大理寺有审刑院查证。交州属广西,自有监司可验。”

    章惇在朝中势力广泛,他想要的,赵挺之当然不能答应。

    吕公著当年为了陈世儒弑母案,将大理寺上下官吏都给收买了,最后还不是没事。关键还是在皇帝——现在是皇后——的身上。但以章家在交州酒场的生产规模,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一旦查证,谁都保不住他。

    不过章家的酒场,位置是在广西洞蛮的封地中,而名义上的东主,又跟章家拉不上关系,一个外人想要去查,不会那么容易。而且交州的甘蔗园,有很大一部分利润是糖蜜酿酒提供的,章家只是占了其中很大一块份额。朝廷派人去查,等于是捅开一只马蜂窝,结果可想而知。

    赵挺之虽不会了解那么清楚,但那么大的私酿数目,章惇一家吃不下来也是肯定的。稍有见识就能想得明白,光是原料就不知要牵扯多少人,广西的漕司、判司不可能不知情,也不可能没有收受好处。

    “崔台符曾任官审刑院多年,院中官吏多为其属。而章惇领军伐交趾,其所请朝廷无所不允,举荐近百人。功成之后,无不受赏得官,数年间党羽遍布广南两路。若任由审刑院、广西监司查验两罪,乃是正中其下怀!”

    交州私酿本是地方上的事,正常要求当地的监司出面检查上报。转运使、提刑使都可以出面。但赵挺之既然说章惇领军伐交趾,使得党羽遍布广南两路。这就是不信任当地的官员,既然如此,照惯例就是派遣朝臣去当地察访事情,若不相信外臣,派内侍也是可以的。至于大理寺,同样可以派个内侍监审。

    向皇后考虑了一下,准备派个内侍去查验,这样赵挺之总不能说章惇还能欺瞒朝廷了。

    但章惇正等着赵挺之的话,他现在已经豁出去了,“既然御史如此说,那就都由御史去好了。大理寺事可由御史台主审。交州同样也可以。臣不会有异议。御史言臣在交州私酿,又说广南监司皆是臣之党羽,若是遣他官去广南,如果不能让御史如愿以偿,恐怕还是会争执不休。如此来往反复,不知要拖多久才能还臣以清白。臣请殿下遣一御史南下交州查证!”

    仅仅是几句对话,章惇便设下陷阱,将赵挺之一步步的坑下去。

    同情之色在朝臣们脸上泛起,纵然交州的富庶闻者日多,但在大多数人眼中,那里终究是瘴疠之地,除了要钱不要命的商人,还有运气不好的官员,谁愿意去那里,一不小心就把性命送了。更有人看向韩冈,实在是太像了。

    不过韩冈的注意力并不在两人身上,而是蔡京。就在章惇说要御史去查案的时候,蔡京就直接看了过来,与韩冈的视线一下对上了。

    赵挺之脸色开始泛白,现在哪里还不清楚这是落入了章惇的陷阱中。这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万一派去查证的御史死在当地,那就会被认定杀人灭口。如果只是遭弹劾去官,也许没几年就能再起复。可杀人灭口的罪名落下来,这辈子就完了,章惇敢这么赌?

    “交州瘴疠地,御史如何能去?”回过气来的蔡确在挤兑御史们。

    章惇恶狠狠的瞪着几位御史,“交州的确有瘴疠。但惇去得,韩宣徽去得,历任官吏去得,数万将士去得,难道御史就去不得?!”

    章惇的质问,赵挺之、强渊明不敢接口,或许瘴疠不一定及身,可万一章惇铤而走险呢。

    当初听说了冬至夜的详情,他们都曾笑二大王胆怯,若是二大王敢应承下来出去为天子祈福,整个形势就变了。可事到临头,他们却都畏惧了。这可是关系到他们自家的性命。就算章惇时候因为杀人灭口的嫌疑而被治罪,可那对已经一命呜呼的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何况以韩冈和章惇的关系,怎么会

    “殿下,臣愿往!”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静。朝臣们循声望去,却是蔡京。

    蔡京离开赵挺之、强渊明那一拨人,步履平稳的往前走了两步,向殿上一揖,“殿下,臣蔡京愿往!”

    不是李清臣。一直都在观察着几位嫌疑对象的韩冈,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了。否则站出来的就该是李清臣,纵然不能像蔡京一样敢南下交州,但至少可以帮下属缓颊,维系御史台声望不堕,如若不然,李清臣在乌台就再无地位可言。

    可现在站出来的偏偏是蔡京。由此可见,整件事居中起主导作用的当是蔡京无疑。看来蔡确的计划已经给蔡京等御史察觉,才会有今天的这一幕。因为知道蔡确想要抛弃他,所以打算赌上一把。

    蔡京在朝臣的注目中,义正辞严的朗声道:“朝廷设风宪,所以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查奸辨伪,乃御史本分。至于瘴疠,正如章枢密所说,既然百官三军去的,蔡京也一样能去得,为国事何敢惜身。”

    虽然结果不是那么完美,但章惇也争取到了一个缓冲的余地。

    一位官员只要离京出外,命运就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御史弹劾重臣,如果不能穷追猛打,就要等着对手的反扑吧。等蔡京回来,朝堂的形势大变,根本就没有他能施展的地方了。只要蔡京不至于客死南方,章惇完全可以安心下来。

    但韩冈并不觉得蔡京这是被迫出来。

    以蔡京在后世的名气,以及他过往的表现,应该会考虑一下章惇会逼御史南下交州,这本是韩冈之故技。方才蔡京还瞥了一眼过来,只是没想到韩冈一直盯着他,视线对上后,立刻就缩回去了。

    “不过南下岭外,生死未可知。臣在离京前,有一章疏当呈于陛下,殿下。”

    “什么章疏?”

    “为皇宋计,不可重用资政殿学士、宣徽北院使,韩冈!”

    蔡京风姿秀挺,声音朗朗,立于殿庭之上,实是赏心悦目,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几乎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韩冈转过去同情的看着赵挺之和强渊明,‘你们都给利用了。’

第42章 潮至东崂触山回(上)

    赵煦张大了眼睛,惊讶的望着台陛下的蔡京。

    竟然还有人敢于在殿上指斥那位韩学士?不知道母后最尊重和感激的就是他吗?!

    赵煦还清楚地记得半年多前的夜晚,他的祖母指着那位韩学士大骂,却完全奈何不了他。事后,就有人说,多亏了韩学士,否则二叔便要得意了。

    赵煦还记得他的父皇,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在韩学士回京第一次上课后,就突然决定要上殿一起听课,还将王先生、程先生一并请了来,然后就又在殿上发病。再然后,自己就成了皇帝。

    但……父皇真的有病吗?

    王先生、程先生、韩学士,三人都是父皇礼聘来的,可见他们三人都是最受父皇看重的饱学之士。但其中王先生和程先生的年纪都不小了,只有韩学士最年轻。

    很多人都说,韩学士是父皇留给自己的宰相。

    可自己天天都要去拜见父皇,为什么父皇从来没说过?

    “不用韩宣徽,难道用你不成?!”

    赵煦只听到母后阴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他从来没见识过母后如此愤怒。赵煦强忍住回头看个究竟的念头,小小的身板在御座上重又坐得端端正正。

    “不是不用。韩冈之才,是臣十倍,百倍,如何可以弃之不用,只是不能重用。这是为保全韩冈,也更是为了皇宋安危。”

    “又是在说韩宣徽太年轻,善始难善终,可这不都已经辞了枢密副使!?”帘后的向皇后更加激愤,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愤愤然的说道:“……吾算是明白了,你们这些措大,就是见不得人好!”

    蔡京纹丝不动,毫无惧色,好像被皇后痛斥的并不是自己,“韩冈虽退,却继以苏颂。且韩冈又时常上殿,与闻朝政,建言军机,虽无枢密之名,却有枢使之实。”

    “韩宣徽那是有累累大功在,说到兵事,朝堂上有几个人能比?不然问谁?蔡京你们这些只有嘴皮子最能耐的措大?!”

    蔡确叹了口气,向皇后这是将殿上的文臣都骂了进去。但她骂得越凶,朝臣们对韩冈的意见就越大。这不是帮忙,这是扯后腿。看看对面,韩冈虽然低头看着笏板,但也能看到他是一脸的无奈。

    半刻钟前,因赵挺之、蔡京抢了先手,而气得七窍生烟的的蔡确,现在看见韩冈的样子突然很想笑。

    风水轮流转,韩玉昆你也有今天。

    蔡确苦中作乐,而章惇都要气急败坏了。

    蔡京居心叵测,临难上书的姿态摆出来,传出去,谁都要高看他一眼。

    而且几句话的功夫,整件事都给他扯得偏了方向,已经不是什么关说法司、私酿酒水的闲事了。

    之前章惇还有些迷糊,到了这时候,他哪里还能看不出来?虽不可能像韩冈一样,因先见而对蔡京极为重视,可蔡元长现在既然自己都跳了出来,他如何还会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蔡京不是要将韩冈一锤子钉死,而是要踩韩冈上位,纵然接下来会一时失意。但出京时,免不了会有人出面相送:蔡君此出,极为光耀!

    自家也成了踏脚石,还被泼了一身粪,章惇恨得磨牙,

    这鸟货,是要做范仲淹啊!

    薛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身边的韩冈。韩冈虽是宣徽使,但他在朝堂上班次,是比照知枢密院事而来,也就是站在章惇之下,苏颂和薛向之上。就在身边,也觑得亲切。

    韩冈看起来并没有被蔡京激怒,神色也很沉稳,可却是在轻声叹气,当不是为了蔡京,而是皇后。

    皇后应该让韩冈自己出面与蔡京辩驳的,她本人只要最后做出评判就够了。不能处在公正的位置上,任何决断都会被人质疑。

    为什么要异论相搅?就是要让臣子们在下面,皇帝才能维持高高在上的地位,哪有卷起袖子,赤膊上阵的道理?想到这里,薛向暗骂了自己一句,上面的不是皇帝,是皇后。

    蔡京心中正得意。

    皇后脱口而出的气话,看着是帮韩冈,却将韩冈反击的机会完全抹杀。

    韩冈在殿上时,辞锋有多犀利,朝廷内外谁人不知,其实比他用兵还更擅长一点。蔡京最后选择韩冈为对手,也是冒着风险的,完全是赌上去了,为了在未来收获宰相之位,把自己现有的一切都赌上去了。

    最坏的结果,就得还任故官,回到进入御史台之前的职位上!

    这比受责出外监酒税还狠,监酒税只是让被弹劾的重臣看的,说明这位失败的御史已经受到了处分,但不用多久就会起复,而且能升得更快,因为他尽了本分。

    而还任故官的惩罚,却是最悲惨的。依故事,台谏罪黜,皆有叙法。若还故官,即永不叙。台谏升迁罢免后的派遣例归中书直接注拟、取旨除授的。即使监酒税都一样。而还故官,便意味着该台谏官将不会再受到叙复重用。曾经进入台谏的资历,等于被注销了。从此只是一个普通的朝官,甚至还不如,泯泯众人也。

    若是受到这样的处罚,除非日后还有人一力相助,挽回局面,否则连就任知州的资格都没有,熬资历要熬到死。而曾经两次被踢出台谏、去监酒税的张商英,现在却已经做到知州了。

    至于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却绝不可能落到自己的头上。弹劾大臣,是御史的本分。即便太上皇后想要发落自己,韩冈、蔡确、章惇他们,都要拼命拦着。

    幸而有了皇后现在的这几句,韩冈之后再有什么回击,都掀不起波澜来。不可能会有什么坏结果,甚至交州都不用去,可以直接去南方监酒税去了。

    不用去瘴疠地冒险,又顺顺利利的走上了预定的路线,他哪里能不得意。

    只是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蔡京内心的愉悦,只见他依旧心平气和的对暴怒的太上皇后道,“臣旧年曾任官厚生司,亲眼看见百姓对韩宣徽如何顶礼膜拜。天下的药王祠,自种痘法出世后,香火大盛,庙中都有韩宣徽的金身。之后,臣亦曾使辽。亦亲眼得见辽人对韩宣徽敬畏。这一回,辽国枢密使萧十三与韩宣徽一番话后,辽国便立刻入寇高丽。非是韩宣徽与辽人勾结,而是辽人对韩宣徽敬畏如神,不敢违逆。”

    韩冈的名声,日后当然会危及天子。

    “敢问蔡殿院如此之高,这就是韩冈的罪责?韩冈是不该将种痘法公诸于世?”

    蔡京话声刚落,韩冈紧接着就问道。他不敢再等了,再迟一步,帘幕之后的那一位,就又要坑队友了。

    “非是宣徽之罪,而是世人多愚,连累了宣徽。”蔡京言辞恳切,仿佛是真心为韩冈叹息,“但既然世情如此,为了皇宋基业,也不得不委屈一下宣徽。”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表示了解。

    “不仅仅如此。”蔡京温和而从容,再次面对向皇后:“韩冈文韬武略,世所罕有。格物之论,名震士林,天下士子,闻其言,无不悚然静听。领军在外,所向披靡,更能安抚卒伍,稳定军心。三军一知韩学士至,便皆尽安心。而在朝中,一遇军国大事,朝廷必急招其以备咨询。虽在两府之外,亦犹如两府中人。”

    蔡京看了一眼蔡确,继续道:“且蔡确居相位,韩冈阴助之,章惇与韩冈更是相交莫逆。三人互为表里,同操朝政,曾布、张璪只能画押应诺,吕惠卿立有殊勋,却仍得留居外路。长此以往,陛下可得安?”

    蔡确终于不能笑看韩冈的窘境了。蔡京这分明是在拉拢曾布、张璪,并示好并不在场的吕惠卿。

    “心达而险、言伪而辩,危言耸听,无过于斯!”蔡确狞声说道。

    蔡京反问:“相公以蔡京为少正卯乎?”

    《荀子》中所载,孔子曾言:人之五恶,胜于盗窃者: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少正卯五项皆备,所以被孔子诛杀。蔡确指蔡京现在正是占了其中的第一和第三条,聪明而用心险恶,言辞虚伪却说得有理有据。

    蔡确森然说道:“子产不毁乡校,但子产也曾诛邓析!”

    蔡京毫不示弱的回应道,“相公可诛蔡京,可能诛尽天下正人?”

    蔡确的威胁并没有意义。实际上,朝廷都不可能杀了蔡京。向皇后就是有这个念头,包括韩冈在内的朝臣们,都要出面阻止。但蔡确是要带出下面的话。

    “欲陷君于不义,何可谓正人?”章惇一下就配合上了,冷然说道,“夫伤忠臣者有似于此也。夫无功不得民,则以其无功不得民伤之;有功得民,则又以其有功得民伤之。”

    他知道向皇后听不懂这段话,更不会知道出处,又详细的解释,“忠臣往往为小人所间。若忠臣行事无功绩且不为民所赞,小人便会诋毁其人。若忠臣有功劳有人望,同样会被小人诋毁。人主若为其所惑,那就真的是让。比干、苌弘都是因此而死;箕子、商容只能出奔;周公、召公更是无辜受疑;而范蠡、伍子胥,也不得不背井离乡。”

    这是《吕氏春秋》里面的一段话。说得是子产和邓析。

    子产是春秋时郑国名相,执政二十余年,在中原四战之地,维系郑国不至为强邻所欺,而邓析同样是郑国的大夫,精于律讼,而且被后人视为名家的鼻祖。

    有一次洧水涨水,郑国一个富人被淹死了,有人得到了他的尸体。富人的家人请求买回这具尸体。得到尸体的那个人索要高价。富人家里把这件事告诉邓析,请他拿个主意。邓析便道:“勿须担心,其他人不会买。”得到尸体的那人没办法了,也去找邓析,邓析则对他说:“放心,除你之外,他们在其他人那里买不到。”

    一件事能够正说反说,都能说出道理,但用心却非是正道。当子产每次出台一项新的法令,邓析就会教人怎么从中钻空子。一次次的重复,最后子产无法容忍,直接诛杀了邓析。

    所以《吕氏春秋》中就评价说,那等诽毁忠臣的小人跟邓析很相似。如果忠臣没有功绩、得不到世人的拥护,那些小人就会以此为理由来诋毁忠臣;如果忠臣能够顺利的建功立业,还得到了世人的赞许和尊敬,而小人们,就又会以这些功业和世人的尊敬来中伤忠臣,说他们威胁到了君主。

    尽管在《左传》中,是另一位郑国国相诛杀了邓析,但原因和理由是一样的。

    蔡京很了解《吕氏春秋》,更了解《荀子》《春秋》,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当他光明正大的将韩冈的威胁说出来后,朝臣们日后都会开始利用这个理由来攻击韩冈。

    所有人都知道韩冈太过年轻,地位与他的年纪不匹配,能力、名望更是让人忌惮,朝廷有充分的理由压制他。但每一个人都在等别人站出来,他们都畏惧韩冈的反扑,可蔡京不在意,他敢说,敢做,敢赌。

    “韩冈才高、名重、望隆,得民心、军心、士心,以及,”蔡京抬眼看了一下上方,“……圣心!若其垂垂已老,蔡京绝不会多言。但韩冈如今刚过而立,已是进出两府,这让人如何不担心日后其身登相位,把持朝政数十载?若如此,天子将居于何处?”

    蔡京的质问震动朝堂,面对诛心之论,韩冈比蔡京还要平静。

    “殿院弹劾韩冈,可是秉承他人之意?”

    蔡京正气凛然:“此乃蔡京本心,忠于事,忠于君。忠于国。无非一个‘忠’字。”

    “既然如此,那就很好解决了。”韩冈心平气和的对蔡京道:“只要殿院肯终身在京外为官,韩冈终生不入两府亦可。”

第42章 潮至东崂触山回(中)

    疯了吗?!

    这是疯了吧!?

    这肯定是疯了!!!

    蔡京的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仿佛一群马蜂绕着脑袋转悠着一圈一圈又一圈,韩冈怎么能在这时候发疯?!

    终生不再入两府,换一个终生在京外为官,哪里可能有这样的条件?!

    韩冈是疯了,可自己若是不答应,那就不忠,一辈子都没机会了。若是答应了,现在这般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还是干脆说朝廷名爵岂能为赌注,侮蔑朝纲无过于此?不行!那根本就是认输,跟不答应的结果是一样。在殿上的哪个都不是蠢人,不会看不出内中的虚怯。满朝文武,大半会盼着韩冈跟自己同归于尽,若是看到自己退缩,哪个会饶过自己,放弃上来踩一脚泄愤的机会?!

    左转不得,右转不得,前行、回头更不行,一时之间,竟然就无路可走了。

    面面俱到,这的确不像是疯子会做的事,一句话就将自己逼入了绝境,怎么可能是疯子?

    ……但那是两府啊!

    蔡京太阳穴上的青筋腾腾跳着,完全理不清韩冈的心思。

    韩冈已经做了过来一任枢密副使,辞过一次参知政事,下一回再入两府,宰相、枢密使就在眼前了!

    蔡相公!蔡相公!

    每次见到蔡确,每次看到清凉伞后浩浩荡荡队伍,天知道蔡京有多盼望何时能有人这么称呼自己?韩冈不疯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放弃!?

    而自家不过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至于吗?

    这是完全不对等的赌注啊。只有疯子才会去做!

    是胡说八道吧?是疯人呓语吧?

    没看连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惊疑不定,开始交头接耳,没有了维持朝会秩序的殿中侍御史,都嗡嗡嗡的如同菜市场了。

    其中肯定有希望自己立刻答应下来的,这样就不用再担心韩冈了。

    但自己如何会让他们如意?!

    蔡京瞪大眼睛盯着对面的宣徽北院使,但韩冈直直的平视过来,双目幽黯,如往日一般深沉难测。

    不对。不对!

    他哪里是疯了,这明明再清醒不过!

    再想想,韩冈素来精明厉害,与他交恶的宰辅,哪个在他面前讨过好?就是太上皇,几次要压制气学,最后也还是落到了如今苟延残喘的地步。

    以他的才智,面对现在局面,肯定能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道路来,这样的韩冈,决不可能发疯!

    对的。没错!

    众目睽睽之下,在短短十数息之间,蔡京重新振奋了起来,双眼复又神光湛然。

    韩冈的话中必然有诈,只要抓住了,就能让他再无颜留居朝堂。

    ……………………

    ‘只要殿院肯终身在京外为官,韩冈终生不入两府亦可。’

    韩冈的话声震动殿庭,传入了赵煦的耳中。他眼睛眨巴了两下,模模糊糊的明白了一点。

    韩学士是在赌咒发誓,只要那位叫蔡京的御史日后一直在东京城外做官,韩学士就不入两府。

    这两府,应该是政事堂和枢密院吧。

    韩学士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不做宰相了?

    赵煦吃惊差点就想站起来,父皇莫名其妙的就再次发病,让赵煦根本不想看到韩冈做他的宰相。

    他向后倚了一点,侧脸看身边。御座一侧,安排了一个能帮忙解说的内侍,是随侍赵煦的冯世宁,让他对朝臣的话有大概的理解,同时更是在监督赵煦的仪态,不让他在殿上犯下错误。

    ‘冯世宁。冯世宁。’

    赵煦小声的叫了两声,但冯世宁好象是怔住了,没有反应。赵煦再调脸看看另一边,侧后处的帘幕后,也同样安静,似乎也都怔住了。

    赵煦看了看台陛之下,文武百官都是在发愣,而后窃窃私语的才逐渐响了起来。

    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只要蔡京答应下来就行了。

    蔡京是忠臣,他肯定会答应的。

    快答应啊!

    怎么还不答应?!

    赵煦端正的坐姿也变得前倾,紧紧握着拳头,恨不得撬开蔡京的嘴,让他答应下来。

    ……………………

    小皇帝并不知道蔡京正在全力转动脑筋。

    殿中侍御史的思绪正风驰电掣,飞速的搜检韩冈话中的漏洞和重点。

    没过多久,蔡京终于笑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所谓宰相。”他慢悠悠的开口,“三代曰冢宰,春秋、战国曰相。秦曰丞相,汉为相国、司徒。南北朝时,官制混乱,中书、尚书、门下、仆射皆为宰相。唐时则为同中书门下三品。至武周,又曰同凤台鸾阁三品平章事。而今之宰相,须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方为真宰,又有枢密使分宰相兵权,故而有两府之谓。”蔡京眯起眼睛盯住韩冈,“宰相之称如此多变,蔡京倒想问一下韩宣徽,十年之后,可还有两府还在吗?”

    多少朝臣恍然大悟,韩冈这是玩弄文字伎俩,以他的能力,加上太上皇后的支持,十年之内将两府改换名称又岂是难事?

    而且之前蔡京还说韩冈不在西府,却预西府之事,是有实而无名的枢密使。若是日后韩冈在宣徽使任上处置朝政,宣徽使也就是宰相了。那时候,韩冈的确不入两府,但他依然是宰相啊。

    只是章惇和蔡确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摇头,完全不对。

    蔡京他太不了解韩冈了。

    韩冈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气学,宰相、枢使的权位,在他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至少是现在如此。

    这就是韩冈为什么几番违逆太上皇,又跟王安石闹得不愉快的原因。

    也正是他为什么能够轻易的辞去枢密副使的原因。

    心不在此!

    韩冈果然是直面蔡京,眼神凝定,不稍移半瞬,“誓者,约束也。小人为誓,或是反口复舌,又或是在字词上喋喋不休,以为背誓之由。而君子之誓,一诺千金,却没有钻字眼的道理。如果殿院觉得韩冈没说明白,那就再确定一点:只要殿院肯终生在京外为官,韩冈终生不掌文武大政。天子、圣母、百官,皆在殿上,尽可作证,以约束韩冈。”

    韩冈的话,打碎了任何侥幸之心。宰相之权,就在于‘总文武大政,号令所从出’。韩冈明明白白的说他放弃了,只要蔡京愿意牺牲自己在官场上的未来。

    蔡京的脸色在刹那间失去了血色,变得脸青唇白起来。

    只是没过多久,他就咬起牙。

    不入两府,不做宰相。才三十岁韩冈竟然敢于拿出这样的赌注,可见他本人也是有一股子疯狂的赌性在。

    不过韩冈有赌性,难道他蔡京没有?

    韩冈既然敢拿着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宰相位置在赌,他蔡元长区区一个殿中侍御史又如何不敢赌?!

    只要名声还在,一切皆有可能。日后的时间长得很,肯定有翻盘的时候。

    前后盘算清楚,蔡京扬眉望着韩冈:“既然宣徽如此说,蔡京便舍命陪君子又如何?为皇宋基业,蔡京又何能退让?就是辞官复为布衣又如何?”

    蔡京终于拼上了,赌性重,又敢拼命,再有些能力,这样的人,蹿升起来肯定不难。

    对这样的蔡京,韩冈只回以冷冷一笑,“到现在才应承,殿院你这是忠心?还是算计明白了?”

    蔡京脸色变了,冷声问:“宣徽此是何意?”

    韩冈摇头,冷笑道,“忠者。敬也。从心。中声。发自于心,表之于行。心动、意动、行动,此当是瞬息间事。如果殿院真的是一片忠心,方才为何会犹豫那么久?”

    越是聪明,想得就会越多。韩冈突然提出来的条件,谁听了都不会相信,接着就会认为韩冈有什么诡计在里面。

    不要说以蔡京的心性会这么想,就是满朝文武都会这么想。

    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如何还能一口应承下来?

    越是聪明的人,想的就会越多。脑筋转折的时间越长,耽搁到时间就会越久。

    对于韩冈来说,只要有几秒钟的犹豫就够了。

    殿上的哪一个,能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反应过来?不可能会有的。

    韩冈抬眼看看上面,这话有些绝对了,如果是那位小皇帝倒是很有可能。

    韩冈之前可是分了一份心神在台陛之上,毕竟太上皇后今天太能拖后腿了,好不容易才有的反击机会,保不准又会给她破坏掉。也幸亏这样,否则就见不到小皇帝突然更为挺直的腰背,继而向前倾身的动作。

    看起来这位小皇帝真的很聪明,心思也重。

    只是聪明归聪明,人心诡诈还是差了许多。以他淳朴的性情,换作在蔡京的位置上,一个点头,韩冈可就是作茧自缚了——虽然也没什么。

    能做宰相当然很不错,做不了却也没什么。处理政务、军事的是两府,是宰相、参政、枢密,但控制朝堂的呢,一定要两府吗?一定要手中握着明确的权力吗?

    绝非如此。

    拿着自己根本不在乎的东西,去跟别人赌他的性命,有谁会太过在意输赢?

    “……宣徽想要食言?”蔡京脸色铁青,心中却暗自窃喜,韩冈果然是退缩了。他既然这么做了,自己就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可韩冈,神色严肃:“即便是与殿院之诺,韩冈也不会有所反复。不论殿院今日是发自于忠心,还是发自于私心。”

    这个交换不是韩冈发了疯,而是韩冈现在根本就不在乎两府,却在乎以后可能会坏事的蔡京。

    为了让蔡京做不成日后的蔡太师,有事没事,先栽个罪名再说。

    出京和出京是不一样的。

    ‘极为光耀’的出京和变成佞人出京,对蔡京来说那完全是两回事。

    但其余大臣只会在意能不能拿蔡京逼着韩冈不入两府,至于蔡京的名声,好也罢,赖也罢,谁去管他!

第42章 潮至东崂触山回(下)

    当韩冈说出只要蔡京终生在外为官,他便不入两府。殿上很多人都认为韩冈疯了,包括张璪。

    但等韩冈话锋一转,开始讥讽蔡京并不是真心忠心于国,张璪才知道那根本就是韩冈故意设下的陷阱,让蔡京上钩的鱼饵。

    可现在,韩冈又将话转了回来,甚至一口咬死。张璪投向韩冈的眼神,就像看见一个疯子一样。

    韩冈发疯了吗,只为了区区一个殿中侍御史!

    苏颂轻叹了一声,在这殿上,应该没有几人能够真正了解韩冈,并不清楚他对两府内的那几个职位的看法。

    在官场中厮混的文武官员,都不可能会去相信会有人不在乎一张清凉伞,一声相公,蔡京也肯定如此。所以才会变成了现在的结果。

    韩冈没有发疯啊,张璪仔细观察了韩冈的神态,确定他依然清醒冷静,便开始深思其中的原因。

    当然不难猜,蔡京如此危言耸听的攻击韩冈,换作哪位重臣都要反驳,只是张璪之前并不认为需要如此激烈的回击,甚至激烈到让人觉得发疯的地步。

    韩冈的确功劳大,的确年轻,日后久掌大权,对赵官家的确不利,但请太上皇后做个评判,也就能将蔡京赶出去了。御史弹劾重臣,不就是为了求名求利吗,做重臣的应该习惯了才是——张璪早习惯了——最多也只是将蔡京赶远一点,贬重一点,解个气就了事。

    但韩冈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必要的程度,至于压上唾手可得的宰相之位。而蔡京,这个很有前途和希望的年轻官员,被他逼得毁废终身。可不论蔡京多有前途,多有希望,一百个他抵不上一个宰相。

    张璪是明白了,韩冈的理由就剩一个,就是让人住嘴,不要再拿为皇宋着想,保全于他的理由,去弹劾他,去掀起他的逆鳞。

    从今而后,如果再想要用操莽来攻击韩冈,就先准备好被他赶到京外,一辈子不得回来的准备了。

    可即使是这样的理由,还是显得太过疯狂的。

    “这么多年了,这性子还那个样子啊。”曾布在张璪身侧轻声喟叹着,他可是太清楚韩冈的为人。聪明、冷静,却又胆大、偏激。

    “啊。”

    这时候张璪方回忆起来韩冈的出身。

    说是灌园子,但他好像没种过一天地,在张载门下读书也不叫出身,真正开始在官府中做事的,是从守库房开始。而且就在当夜,便连杀三人。如同杀鸡屠狗一般。

    之后在朝堂上,有关韩冈的传闻也多是他如何果决,如何大胆,如何强硬。

    斩夏使,说蕃王,逼降叛军,大好军功因前言而弃之不顾,还顶着天子的两道诏书,保住了河湟开边的成果。

    这分明是性格强硬到极致的狠角色。也就是这几年,有了种痘法,又开始宣讲气学,旧日的印象才逐渐被冲淡。

    望着殿中熟悉的身影,张璪重新认识了韩冈。

    当有谁惹怒韩冈之后,既不是万家生佛,也不是儒学宗师,而是个疯子,敢杀人放火的疯子。什么惯例、故事、风度、仪范,火气上来那都是全丢到脑后。就是小小的苍蝇,也会用全力拍死。

    好了,现在谁还敢招惹他。

    半点余地都不留,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日后就是御史也得躲着他走吧。踩人上位的选择那么多,何苦找风险最大的?

    如果蔡京不跳出来,御史们最多就是查不到章惇的罪证,最后不了了之,最多也只是贬官出外的结果。而有了这一次弹劾宰辅的经历,几位御史的官路就又顺畅了几分。

    可蔡京的愚蠢和贪婪,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死地!

    同情蔡京吗?张璪心中也许有一点。但援救他,只有白痴才会去做。

    这是好事啊。

    眼角的余光,也在曾布的唇边看到了一丝笑意。

    的确是该高兴的。

    日后只要将蔡京死死摁在京外,韩冈就只能望两府而兴叹。

    蔡京除掉殿中侍御史的差事外,本官不过是个小小的正七品员外郎。大朝会上要站到殿门旁的小角色,就能把韩冈逼得立誓不入两府。

    韩冈的把柄从来难抓,现在终于有了个小尾巴,张璪觉得曾布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虽然韩冈又臭又硬还发飙的脾气不好惹,但这一位说话一向是算数的,公认的一诺千金。

    只要蔡京不入京,韩冈就不能入两府。

    这是一笔多划算的买卖。即是日后蔡京想要回来,当朝的宰辅和百官们,都不会让他回来。也许还包括亲政的皇帝。

    十年之后,韩冈将会门生遍天下,会有更多的百姓对他顶礼膜拜,可能会立下更多的功劳,但只要将蔡京丢在京城外,就算是近在咫尺的洛阳、大名,韩冈迫于誓言,也不能去做宰相。除非他愿意背上一个违背诺言的名声。

    就算韩冈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进了两府。虽然不能奈何得了他,留着蔡京恶心一下他都是好的。

    当年谢安隐居东山,德行高致,世人无不仰慕,咸曰:‘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待到谢家家中能撑大局的死的死废的废,谢安就不得不离开东山,出来到恒温幕中为参军。当时就有人当面对他说,‘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谢安面有愧色,不能作答。

    之后在宴席上,又有人故意问,远志、小草皆是指的一种药材,为何同物而异名?接着就有人回答:入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安亦只能笑着当没听到。

    这样名震天下的贤人,有机会堵得他说不出话来,就是想想也是件让人开心的事,何况亲眼看到呢?韩冈还有脸为此发作不成?

    ——只要将蔡京一直丢在京城外就行。

    “够了!这成何体统!”

    来自帘幕后的愤怒,打碎了多少人的幻想。

    张璪悚然一惊,向上望过去。

    向皇后气得脸色发青,在帘后站了起来。只是宋用臣拼命的小声劝说,才强自忍耐,又做了下去。

    向皇后本来在韩冈站出来之后,就不打算再与臣下争辩,她也知道那样不好。何况也没有韩冈解决不了的问题。

    虽然说当她听到韩冈以不再进入两府为代价,去抵换蔡京不再入京城时,是怔了片刻,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韩冈肯定是另有想法。当朝宰辅,怎么可能跟台谏小官斗起气来,还赌咒发誓的。

    但现在越听越是不对,韩冈是当真要放弃日后重入两府的机会了,哪里还能再忍得住。

    “韩宣徽,你堂堂宣徽使,跟区区一个御史置气,成什么样子?!”她指着韩冈,呵斥道。

    韩冈默不作声,躬身行礼谢罪。

    “蔡京!”向皇后的手指又指向另一人,激怒的声调却降了下来,“冬至夜,雍王逼宫,吾不记得有看见你。辽贼来袭,吾不记得看见你。上皇内禅,吾也不记得有看见你。韩宣徽立了那么多的功劳,赶走了辽贼,保住了官家,现在你钻出来了,一句为皇宋着想,就要让功臣不得重用。你是把官家当成什么了,是非不分,赏罚不公的昏君吗?!”

    蔡京惨白着脸,但依然不肯屈服,“太祖皇帝为周室立功难道不多吗?!”

    “你还敢说嘴,韩冈现在是宣徽使,不是三衙管军!李清臣呢,文德殿上都闹成这样了,这还是朝会吗?!韩相公,你是老臣,是首相,怎么就干看着?!”

    向皇后大发雷霆,韩绛出来领着众朝臣,一体行礼谢罪:“臣等有罪。”

    就是蔡京、赵挺之也只能跟着一起行礼。

    谢罪后各自归班,章惇低声道:“何至于此?”

    韩冈同样低声:“免得日后麻烦。”

    日后会拿韩冈比操莽的人会越来越多,这必然会干扰到气学的推广。只有趁现在刚刚有人跳出来,就迎头棒喝,才能镇得住其他蠢蠢欲动的贼子。

    想找麻烦,可以,拿前途来换!

    现在蔡京已经完了,就是向皇后不发作也是一样。只要还有人想要钳制自己,蔡京就别想回京。

    用一个殿中侍御史就能让韩冈不得进两府,最差也能让韩冈坏了名声,在象棋上这叫兑子,没有哪位棋手会放过用一个小卒子兑掉车、马的机会。

    至于日后自己想要做宰相,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他什么时候将话给说死了?!

    朝会在紧绷的气氛中结束,朝会之后,宰辅们齐聚崇政殿,向皇后仍是虎着一张脸。

    “韩相公,蔡相公,你们说怎么办?!那几个御史,还有那蔡京。”

    “殿下,”韩绛上前说道,“赵挺之的弹劾,到底查还是不查?”

    向皇后往章惇那边看过去,章惇立刻躬身道:“臣请殿下严查,还臣一个清白。”

    向皇后很不耐烦的说着,“免了,免了,都驳回。让赵挺之他们出京!说蔡京怎么处置!蔡相公,你说。是不是也让他出京?”

    皇后是什么心思,蔡确当然明白。不仅他明白,在列的宰辅们也都明白。

    既然韩冈能否进入两府,已然与蔡京任官的位置牵连上了,那么谁敢提议将蔡京贬黜京城,就会立刻被太上皇后视为幕后的黑手。

    即便韩冈现在根本没有想进入两府的打算,但皇后也绝不可能愿意看见蔡京舒舒服服的离开京城,让韩冈必须去践行他的承诺。

    其他御史都会被贬黜出京城,或是去监盐税,或是去监酒税,或是监镇事,去就任那一系列安置罪臣的小官,只有蔡京,会成为唯一的例外。

    “蔡京以危言妄污大臣,其罪非小,当重惩。不过黜落非美事,宜止令还故官。”

    既然不可能离开京城,又要加以贬责,那么选择就会只有一个了。。

    “不宜重责?!”向皇后心中的怒火又腾腾升起,宋用臣忙附耳低声说了两句,闻言神色稍稍松缓下来,“故官,回哪里?”

    蔡确低头注视着笏板,回道:“厚生司……判官。”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一)

    让蔡京回厚生司。

    曾布心下暗赞,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寻常官员,被贬官之后,绝不会想回之前的衙门一步,谁也不会想看到旧日故人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怜悯的神情。

    而蔡京的情况更为特殊,让他回到厚生司,比任何贬斥都能体现出朝廷对他的责难。

    不仅仅是冷眼和嘲讽的问题,厚生司因韩冈而起,即使是现在,他在司中也是有着绝大的影响力,开罪了韩冈的蔡京回到厚生司中,肯定会受到官吏们的‘热烈’欢迎。

    韩冈方才在殿上因为蔡京而赌咒发誓,现在也可以让他有机会泻泻火。

    至于蔡京到底会怎么样,就没人会关心了,反正死不了。

    难道他还能自杀明志不成?宰辅们哪个没见过蔡京,而今天蔡京在殿上的表现也都看到了,以蔡京的为人,肯定期待日后能够将场面扳回来,如何会甘愿为名声而自杀。

    千古艰难惟一死,蔡京要是敢拼死以证清白,方才下殿时就撞柱子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再差也不过是出外为官,比一命呜呼要强多了。就是他死了,也不过让韩冈登门吊祭,说上一句‘元长,错怪你了’。还能拿韩冈怎么样?照样是万家生佛。

    “蔡京当回厚生司。”曾布首先附和道,蔡京不是什么好人,韩冈也不是,让韩冈去操心怎么处置蔡京吧。

    “相公。”向皇后问韩绛,“相公看这处分如何?”

    韩绛点头:“甚好。”他对此更是没有半点异议。

    “殿下。”张璪这时前移半步,对向皇后道,“厚生司判官定例是两员,如今皆有官在任,是否该迁转其中一人?”

    御史极少有会遇到被责令还故官的处分,原先的差事也不一定还会留着空缺,若是事有不巧,正常是改换成同样等级的官职。曾经就有人从监仓调入京城,然后以监库结束御史的工作。

    但张璪很清楚为什么要留蔡京在京城中,而蔡确让蔡京返回厚生司更是一种激烈的报复手段。张璪不打算反对,只是觉得最好还是提醒一下,有些人得慎重对待。

    “看看两位判官哪位资序较深,将其转迁他官。”向皇后随口道。这只是小事,谁腾位子都无所谓,腾出位子才是她关心的。让蔡京重回厚生司,当真让人解气。

    得了张璪提醒,蔡确这才想起来,“厚生司判官吴衍年资已长,已两任判官……”他的话声突地打了个磕绊,然后又若无其事的说了下去,“可迁。”

    同样是厚生司判官,蔡京没两年就成了殿中侍御史,而吴衍从厚生司创立之初便是判官,如今已是厚生司判官的第二任,估计这两年也就本官的官阶晋升了一级两级,其他根本就没变。

    大多数进士其实也都是在各自的位置上慢慢的熬着资历,但这吴衍有韩冈做后台,他晋升的速度未免太慢了一点。两任判官,而且是厚生司这样的热门衙门,其中肯定有问题。蔡确记不得吴衍究竟是犯了什么事,不过可以确定,没有严重到磨勘展期的处分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另外吴衍能与王韶同荐韩冈,那么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交情,可之后河湟开边,王韶、韩冈暴得重名,能参与其事的官员一个个飞黄腾达,而吴衍却并没有侧身其间,可见他肯定是哪边做错了什么。

    只是蔡确又不打算拦着人,吴衍既然对韩冈有那份人情,自己顺水推舟的帮上一把,也不费什么力气。

    “吴衍曾经在秦州任职,与王韶一并举荐韩冈入官。”蔡确向向皇后爆料道。

    “这个是真的?”

    向皇后依稀记得之前有人对她曾经说过这件事,只是印象变得很模糊了。

    “千真万确。”蔡确说道。

    曾布也跟着肯定:“的确如此。”

    向皇后沉吟了起来,过了半晌,她问道:“吴衍可曾犯过赃罪?”

    “没有。”蔡确摇头。他当然记不得吴衍曾经受到的处分,只能确定曾经受到处分。但他能够确定,赃罪的结果,绝不是区区一个磨勘展期就能解决得了的。

    “御史台有空缺吧?”

    “……是。”

    吴衍年纪大了,本人又没有表现出超出同侪的能力,这就让他去御史台,太上皇后的心意算是满足了御史的一项基本条件,但其他各项条件则完全不合。

    但想到韩冈方才在殿上的表现,蔡确也没有打算争了。

    区区一个御史之位,没什么不能够给人的。给了吴衍,也算是酬还了韩冈的人情。

    “吴衍如何?”

    “老成稳重,厚生司中多得其力。”

    “嗯。”向皇后点点头,就没再多说别的话。

    御史的任命和罢免不用通过两府,方才是因为韩冈的事让宰辅们凑了个巧,现在她就不想再让蔡确等人干涉她的人事任命。

    蔡确也没打算多说,有的是人可以在御史的人选上插话,没必要他亲自开口。

    御史们这一回跳出来的几个都是资历比较老的,看到他们的下场,其他御史必然会受到影响,而变得不敢弹劾大臣。等过段时间,就正好可以以尸位素餐为由,将他们一股脑给清洗了。

    至于李清臣,看太上皇后的态度,估计也做不了多久了。

    李清臣是聪明人,在殿上看见势头不对,就干脆装聋作哑,一直到最后,向皇后叫他出来整顿殿上纲纪,才站了出来。

    御史独立性很高,御史中丞不必为他的僚属的行为负责,只是这一回,蔡京造成的影响太过恶劣,虽然暗地里叫好的很多,不过李清臣还是难辞其咎。

    大概就是出典州郡,在哪个大郡做个知州,歇息上几年。不管怎么收,都不会重惩。

    确定了对蔡京和涉案御史们的处置,向皇后没有心情多说别的话,也无心与宰辅们议论军国重事。韩绛、蔡确知情识趣,领着执政们都退下去了,离开了崇政殿。

    韩绛一人领头在前,蔡确、章惇、张璪、曾布、苏颂、薛向,这是两府宰执们离开殿上时顺序。

    不过出了殿门之后,在回到政事堂及枢密院之前的一段路上,宰辅们一般都会找人聊上两句,纵然各人之间或有各种各样的旧怨和龃龉,可表面上的功夫都会做到位。

    可今日离殿后,穿过长长的廊道,宰辅们之间的位序都没有任何改变。

    “嗯?怎么在那边?”

    出了宫城,没走多远,薛向突然扭头朝文德门的方向望过去。

    几名宰辅随即一同扭头,只见方才大闹朝会的几名御史此时刚出了文德门,正往右掖门缓缓而去。

    旁边还有班直随行,甚至有押送的味道。

    人不少,可蔡京却是孤伶伶的单独走着。赵挺之几人,明显的跟蔡京拉开了距离。

    “狗一般的东西。”蔡确哼了一声,眼中满是快意。不想做狗的蔡京,却变成了落水狗,这哪能不让他感到痛快!?

    “可惜了他的一番心机啊。”曾布冷嘲着,这又是一个正常做事的官员,被不按理出牌的韩冈给干掉了。

    韩绛、章惇、张璪、薛向无不露出了深有同感的神情。

    就凭蔡京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言太祖曾是周世宗忠臣,传出去必然名声大噪。敢说直言,为国无暇惜身,这都是御史的优良品质,直言犯上,完全是立功受勋的表现。

    可惜他指责的是韩冈,而且是不惜用自己晋升两府的机会去反击的韩冈。

    寻常御史弹劾重臣,在最坏也不过是贬斥出外,然后升官回京的流程保护下,求的是一举功成,从此名震天下。最好能像韩琦一般,一纸撂翻四宰执。

    但蔡京今天的举动,分明就是为了求名而来。任谁都知道现在没人能够扳倒韩冈,王安石都只能用自己平章之位,将韩冈从枢密副使的位置上给拉下来。蔡京不会蠢到以为自己能凭自己的攻击干掉韩冈。

    不求获胜,只求一个名声,蔡京的成功性本来是很大的。

    换作是其他宰辅,或是韩冈采用正常的处理流程,请求皇后给个公道,逼皇后做出抉择,那样蔡京就能达成目的了。

    不过是贬官出外,可从此就名震天下。不论世人是不是将他衔之入骨,但士林和官场上,都会有赞许他的声音。有了名声,官位还会远吗?

    但韩冈的疯狂举动,让他的小心思从此化为泡影。

    他这辈子就只能成为韩冈的影子,唯一的作用就是被人利用来牵制韩冈。

    就是现在的小皇帝亲政,又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换了其他宗亲做天子,只要想要压制韩冈,便会想起今日的赌约。

    将蔡京丢到京外,然后当面将此事给韩冈一提,韩冈就是已经做到了宰相,也不得不老老实实的辞官——大臣可以在同僚面前厚脸皮,但皇帝表现出赶人的态度,也只能聪明的请辞了。

    即便蔡京的才干足够抢眼,以后掌控朝堂的皇帝也不会想要重用他,让他回京就任要职,因为韩冈远比他更为出色,更抢眼。为了压制韩冈,区区一个蔡京,只是一个随却随用的牺牲品。

    “蔡京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计较的。”苏颂冷淡的说道,然后转身往西府走去。

    不是要让朝廷不去重用韩冈吗?这回他已经完成心愿了。

    求仁得仁!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二)

    宰辅们走了。

    向皇后坐在空荡荡的崇政殿中,考虑了一阵,吩咐宋用臣道,“去请韩宣徽上殿。”

    韩冈很快就到了,他本来就是在宣徽院,离内侍的群居之处并不遥远。

    “宣徽来了啊。”

    等韩冈行礼、落座,向皇后便开始询问,“宣徽方才在殿上,曾经对蔡京道,他不入京城,宣徽不入两府?”

    “正是。”韩冈向向皇后行了一礼,“蔡京既然自陈是忠心于国,韩冈便与其赌斗,让其真面目给揭出来”

    “这样的赌注,是败坏朝廷名爵在前。既然蔡京露出了真面目,那个赌约也没必要再执行了吧?”

    向皇后看见了韩冈正摇头。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韩冈说道,他的态度很诚恳,但他的行为最为激烈。而且到了现在,也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

    “但并不是说什么样的赌注都要坚持,”向皇后急道,她不明白韩冈为什么要坚持这一赌约,“明明只是一时气话。”

    韩冈不希望他一出来,向皇后便被闹得大败亏输,想了想,就说道:“……不知殿下可曾听过桐叶封弟的故事?”

    向皇后一愣,韩冈这是要用旧事来谏言吗?桐叶封弟,她好像听说过,但记不清了。

    “还请宣徽细说于吾。”

    “不敢,自当与殿下说明白。”韩冈行了礼,便开始说道,“周时武王早亡,成王年幼,由周公辅政。成王一日与其弟叔虞游戏,剪桐叶为玉圭状赐予叔虞,说道:‘以此封若’,用此玉圭分封于你——周时分封诸侯,即以玉圭为凭据——听闻此事后,史官史佚便上书请求择日立叔虞为诸侯。成王说,‘吾与之戏耳’,只是游戏。但史佚仍是坚持让成王践行他的承诺,并说‘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这是史佚的想法,君无戏言,纵是儿童戏语,也不能不当真。”

    宋用臣在后面觉得奇怪。这个比喻不伦不类。实现承诺的是成王,韩冈又不是成王,难道是自比史佚?而且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只是将史佚换成周公。

    “宣徽是要官家学成王?”向皇后对韩冈的用心,在模模糊糊的理解中,已经有了足够印象。现在只需要韩冈来印证。

    “臣非史佚。但臣蒙上皇不弃,得为东宫官,如今更是要上经筵为天子讲学。所谓师者,言传身教。之前韩冈殿上所言,皆在陛下当面,话声未绝,便要反悔,若日后臣想要教导天子何为信诺,又如何开口。若当年的史佚是反复之人,敢问可教得成王?”

    “宣徽你怎么就……”向皇后将后面的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

    韩冈的脾气甚倔。

    这在朝堂中是有名的。不比他的岳父差。

    王安石号为拗相公,当年面对旧日友好的劝解,他却丝毫不见有任何松动。

    在向皇后看来,今天韩冈之所以与蔡京打赌,就是倔脾气上来了。否则一个殿中侍御史,如何比得上韩冈的未来?

    面对脾气倔强的臣子,向皇后知道,这时候决不能硬顶着来,当设法绕路去走。

    “其实今天在殿上蔡京有一句话,其实说在了臣的心上。”韩冈似乎不知道向皇后正在考虑着什么,对皇后说着。

    “哪句话?”向皇后只觉得韩冈的想法根本捉摸不透,总是变来变去。

    “世人多愚这一句。”

    “这一句怎么了?”

    蔡京是在指出韩冈因为种痘法的缘故,在世间有了堪比神佛的名声。向皇后在这简单的四个字中,看不到任何可以让韩冈觉得说到了他的心上的理由。

    “世人多愚,这是因为世人多不读书的缘故。如果读书明理,自是不会去建什么药王祠。”

    “但世人不读书,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地方。”

    “这些都只是借口,重要的,到底还是要不要教化百姓。”

    “……教化百姓?来能来得及?”

    “教化一县不利,责在知县。教化一州不利,责任在知州。而教化天下不利,这就是天子富有天下,责任当然是韩、蔡两相公。”

    “难道要吾责罚韩绛、蔡确?”

    “只是责罚,并不值得郑重其事的说出来。”韩冈站起身,冲向皇后深深行了一礼,“臣请殿下于天下设立小学校,有教无类,教授学生以道理、识字、数算、自然等事。从此不用再为人所愚弄!”

    韩冈语气激烈,可宋用臣并没有就此激动。教化天下,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糊涂事。即是一心一意的去做,这辈子也都不可能做得到。

    韩冈有意普及教育,但这并不是说要在今生完成,最后能有个几成的成果,就算是不枉一番辛苦了。

    “这……”向皇后没想到韩冈会有这样的提议,不论韩冈打算怎么做,肯定都是要花钱的,覆盖的人数越多,需要开支掉的钱粮也就越多,“不知宣徽打算现在哪路施行?”

    “京中富庶,可以在京城试行。”韩冈说道。

    “恐怕是善财难舍。”宋用臣摇头,他太清楚那些豪族、富民。从他们手中拿钱,比登天还难。就算一时拿到了,也难有第二次。

    “终归有办法来解决。”韩冈道。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观点。

    “小学校的事,学士还是先上札子再议。还有本朝的事,不知学士认为吴衍此人如何?”

    向皇后一时不想讨论韩冈带回来的问题,只得拿起吴衍来询问。

    这是补偿吗?韩冈想到。

    吴衍现在是第一任知州资序,进入御史台绰绰有余。做监察御史,只要一任亲民官,有第二任知县资序就够了,至于更低一级的监察御史里行,甚至只要是资深京官就够了——不过这么宽松的进入标准,也常常为人诟病。

    但是吴衍可说是循吏。厚生司,以及京城几家医院,都需要这么一个熟悉各方面流程的事务性官员来主持内部事务。厚生司换了判司事,照样能够稳定的运作,但换了吴衍,顿时就会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不过吴衍是自己的恩主,这一点韩冈从来不会忘记。

    这一份恩德,在韩冈心中甚至比起王韶还要更深一层。

    王韶用他,是给了他施展才华的地方。而吴衍助他,却是救了他的性命。

    孰轻孰重,自不必多说。

    韩冈向向皇后介绍着吴衍:“吴衍为官一向勤谨,无论在陕西,还是在厚生司中,做事都是极为用心。臣记得近几年来的历次考评,吴衍至少都是在中上一级,且还有上下。缩减磨勘的次数在朝堂中也是居于前列。”

    宋用臣不知不觉的皱起了眉头。

    厚生司由于直面疫症,最主要的是各地灾后防疫的主持工作,而名气最大的则是世人皆知的保赤局,专司为天下幼儿种痘。在这一事务繁忙,又无可替代的部门,立下功劳的机会都很多,缩减磨勘的机会当然同样多。

    为皇太子成功种痘,特加官一级,赐钱物至千贯;三大王的子女成功种痘,上奏为厚生司官员请功,诏减一年磨勘;京城百姓的子女都完成了种痘,减两年磨勘。就这么一减再减,吴衍和厚生司官吏的晋升速度,就快得吓人。

    说吴衍缩减磨勘的次数在朝堂中排在前列,那还真是没错。可用来当做称赞吴衍的理由,那就显得有些过分了。

    但韩冈要为他的恩主说好话,在殿上的内侍,哪个会不识趣的戳穿掉。

    韩冈对吴衍感激颇深,他并不打算因为自己的私心,而阻了吴衍上进的机会。

    之前吴衍在,由于积累了不少功勋,连续缩减磨勘的年限。虽然不像蔡京那般耀眼,但本官官阶,蔡京升级的时候,他同样升级,一点都没耽搁。而且由于资历上的缘故,多了十几年官僚生涯,他本官官阶比蔡京要高,早就是从六品的屯田郎中了。

    即是吴衍在御史台中表现不佳,但他只要进去乌台过,那就是资历,日后升官都能够借助其力。得授侍制,进入重臣行列,这都不是幻想。

    “既然吴衍可用,那就请宣徽忍痛割爱了。”向皇后说道,“殿中侍御史现今正有空缺,倒也正合适他。”

    “这……此事臣不敢多言。”韩冈低头道。

    蔡京丢了殿中侍御史,回到厚生司任判官,而吴衍卸了厚生司判官,进御史台任殿中侍御史。

    这个交换实在是绝妙。

    韩冈当然不会反对向皇后的这个安排,但也不方便表示赞同。

    殿中侍御史是殿院之长,从来没有台谏官经验的吴衍,想要授予辞职,其实并不合适。但还是那句话,就算吴衍失败了,在官路上同样是一个成功,这是通向重臣序列的快速通道。

    向皇后明白韩冈的顾虑,同时也更对蔡京愤恨不已。

    明明韩冈一贯谨守本分,只在危急关头才会站出来力挽狂澜,却要被小人栽上一个威胁皇宋国祚的罪名,还有比这个更冤枉的吗?

    被蔡京攻击,韩冈倒不觉得什么冤枉不冤枉。他的心思,蔡京只说了一半。只说了威胁,没说目标。其实还有一半在等着天下所有人。

    至于蔡京,他是个危险人物,为了以防万一,有机会踩上一脚,何必吝惜抬一抬腿?

    韩冈从不小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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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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