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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三)

    【今天三更,这是保底第一更。下一更在十二点左右,再下一更,请明天早上看】

    还不到中午,宗泽正在院中读书。

    天气正热,但院子里有着细细凉风,教室内就是门窗大开还是嫌热。

    而且这时候,国子监中也比前段时间清净了。

    离解试没有多久了,监中的课程安排也少了许多,留下更多的时间让学生们去冲刺复习。

    可以直接参加礼部试的学生仅是极少数,国子监中能够得到的解试名额亦并不算多,对有心参加今科科举的国子监生们来说,监中的其他同学现在都是竞争对手,大部分人留在监中与同学交流的时候越来越少,基本上都是回到住处,闭门苦读。原本总是吵吵闹闹的国子监,在这段时间,变得安静了起来。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宗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前面大声喊,只言片语正随风飘来。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大事,原本安静的中庭,好像水滴进了油锅中,一下就炸了开来。

    宗泽没放下书,继续看他的时文。

    新近才弄到手的这一卷南剑州熙宁八年发解试的拔贡文集很有些意思,里面有几篇文章拿到殿试上都是争前十的水平。不过宗泽,以及其他购买这本书的士子,想要看的并不是文章,而是文章背后的考官。据说当时主持福建南剑州发解试的学官,很可能就是今科主持开封府解试的考官之一。出题的风格

    这就跟打仗一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解到考官的人选,追溯他们的过往,寻找他们的喜好,才能有针对性的去模拟文风,迎合考官们的喜好。

    大宋文坛流行的文风,最早是西昆体,以李商隐为宗,词章艳丽,用典精巧,不过失之空洞,之后为授学国子监的徂徕先生石介所批驳和整顿,出现了所谓的太学体,使得士林文风为之一变,不再追求华丽的文字,但最后却又走了极端,用词变得险怪奇涩,让人难以理解。直到欧阳修开始主持科举,才终结了太学体的流行。

    当时的文风以石介为宗,以文章闻名的士子中最有名的一个是刘几,他的文章就是标准的太学体,多少士子争相模仿。等到他参加科举,便被视为当科争夺状元的最有力的人选之一。可惜那一科的考官是正欲整顿文风的欧阳修,一看到被糊名誊抄过的文章便知道是刘几所作,拿着笔在考卷上横着涂过去,批了三个字:大纰缪,然后张贴了出来,让天下士人引以为戒。也正是那一科,所有务求文字险怪奇涩的士子,全都被黜落了。士林文风由此再一变,开始提倡复古,追求平易畅达,在自然中见功底。

    刘几在折戟沉沙之后,并没有灰心,从此一改文风,模仿欧阳修的风格,到了下一科再去应考。那一科主考官还是欧阳修,对刘几的文章大加赞赏,推崇备至,甚至擢为礼部试第一的省元。同时,还黜落了几篇死不悔改的太学体文章,指着其中的一篇文章说,这肯定是刘几。待到揭开糊名,欧阳修也还是没有发觉——刘几很聪明的改名成刘煇,以防欧阳修对他成见太深,揭开糊名后再黜落——直到张榜之后,有人过来对欧阳修说出了真相,欧阳修当时是‘愕然良久’。

    刘几他出将入相,在陕西坐镇了很长时间。也是宗泽所佩服的时人之一。而刘几的第二次科举能够得中省元,在宗泽眼中,其实正是兵法的应用。其应时而变之处,比起那些在考后跑去围攻欧阳修的太学体考生,还有私下里给欧阳修写祭文的那一批人,实在强得太多。其心思慎密的地方,也是日后能够坐镇边陲的原因所在。

    宗泽完全没觉得研究考官喜好有什么不好的,能让他考中进士就行。等到殿试是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把自己的才华表现出来也就够了,宗泽求的也只是一个进士资格,没打算争名次。

    不过宗泽的安适还是没有延续太久,很快就有人跑来打扰他继续读书。

    “汝霖,汝霖,出大事了。”

    “大事。”宗泽放下书,若有所思,“是朝廷明年不开科了?”

    “可不是说笑。”那名同学脸色一板,大声道:“你可知道,方才在朝会上,御史台刚刚大闹了一番。”

    “哦,是吗。”宗泽兴致不高。

    不闹那还是御史台吗,狗咬人那是很正常的事儿啊。不过选择在朝会上翻脸,这还真是有些少见,但仅仅是少见。

    只是转念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的语气就有了点变化,“今天是大朝会吧?!”

    “那还用说?是在文德殿上啊!”

    宗泽眉头微皱,朝堂上要有大变化了。

    每日在文德殿的常朝,是由不任实职的朝臣参加,多只是由宰相押班,一般天子是不到场的。天子到场的是垂拱殿上的常起居,是宰臣枢密使以下要近职事者并武班参与,宗泽本以为所谓的御史台大闹朝会,指的是在常起居上闹起来。但一联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大闹朝会的性质就完全不对了。

    常起居倒也罢了,人毕竟不多,而朔望朝会,比每五日一次的百官大起居还要隆重,礼仪性质更为重要。渎乱朝仪,这可是不小的罪名。御史们敢冒着这样的罪名,在殿上弹劾,这目标不是宰相就是执政,而且必然是当场分输赢的胜负手,不留半点退路。

    果然是大事。

    “汝霖,你可知今日御史们弹劾的是谁?”

    宗泽摇摇头,虽然就在那么几个人之中,但费心去猜,还不如直接问,“是谁?”

    “一开始是章子厚枢密。赵正夫和强隐季两位御史出来,说章枢密之弟关说法司,且章家在交州私酿酒水,要朝廷严查。”

    御史们引领民间清议,以卑官凌宰辅,能随意抨击朝政、攻击朝臣、指斥任何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也不用查明真伪,只要听到一点风声便可以发挥。而且骂得越凶,升得越快,这是所有还在读书的国子监学生们都十分羡慕的对象。

    在国子监里面,就是台谏官中最低一级的监察御史里行,都比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枢密院都承旨更加有名。

    赵挺之,强渊明都是宗泽平常所素知的,都是有名的御史。只要抓到把柄,他们出来弹劾章惇,不足为奇。

    不过如果仅仅是一个章惇的话,不至于闹到御史在朝会上递奏章,毕竟看起来证据确凿。或许是准备将谁牵连进来,兴起大狱,在现如今宰辅们都有定策之中的情况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手,可以让太上皇后无法偏袒宰臣。

    “难道是蔡……”

    宗泽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没错,接下来出马的正是蔡京!”那名学生啧啧称叹,“不愧是汝霖,一下子就猜到了。”

    宗泽咳嗽了一声,道:“蔡元长是殿中侍御史,他出来肯定是为了一锤定音的。”

    蔡京是蔡确的戚里,而且在五服之内。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蔡京出面,要么是弹劾蔡确。要么是秉持蔡确的心意,去弹劾某位能够跟章惇牵扯上关系

    “只是蔡殿院出来弹劾的又是谁?韩,还是蔡?”

    “都说汝霖识见过人,今日可见一斑。是韩宣徽!蔡京出来,是为了弹劾韩宣徽。”

    宗泽猜的其实是韩绛、蔡确,所以韩前蔡后,只是也没必要再说明。但弹劾韩冈做什么,连枢密副使都不做了,只做宣徽使,还有必要弹劾他吗?韩冈现在是不可能再离京的,不论是什么事,太上皇后都不会处分他。

    “大事,大事。汝霖,出大事了!”

    宗泽正想细问,外面又跑进来两名学生。

    宗泽一叹,将桌上的书合起来,今天是没法儿读书了,“已经知道了,是蔡殿院弹劾韩宣徽吧。”

    “要是弹劾还好了。”前一名太学生说道,“他就是说一句韩宣徽名重,为国祚不宜重用,根本就不算弹劾。弹劾韩宣徽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偏偏他胆子小。”

    “谁说不是呢。他可是从厚生司出身,借了韩宣徽的光才能进御史台的,不意人品卑劣至此。”

    宗泽连忙告停,道:“还是说一说详情。小弟都没听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个人随即你一言我一语,零零碎碎的将听到的消息给宗泽拼凑了起来。

    但宗泽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韩宣徽给他一激,就立誓不再入两府?!”

    何至于如此。就是周公都免不了被流言蜚语中伤,蔡京这样的攻击,正常就是一笑了之,反驳上两句,让太上皇后给个公道。

    “是啊。”应声的同学也是难以置信的摇头,“韩宣徽就是脾气太硬了,所以给小人所趁。”

    “也不能算,蔡京也没想到,韩宣徽会如此刚毅勇烈。”另一个同学冷笑道:“蔡京自命是忠臣,但韩宣徽说只要蔡京‘日后再不入京,终身在外为官,他就终身不入两府’,蔡京就没敢正面回应,反而说韩宣徽话中有诈。”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四)

    【第二更。还有第三更,请朋友明天早上看。】

    “哦,蔡京怎么说?”

    宗泽对蔡京的称呼也改了,不管怎么说,用近乎于构陷的言辞,去攻击曾为天下万民立有殊勋的功臣,已经失去了朝廷设立御史的本来用意。宗泽好恶分明,自不能对蔡京再用敬称。

    “蔡京说,十年之后两府不一定在了,换成是其他官职,侍中、仆射的做宰相。韩宣徽的誓言岂不是如同空话。”

    蔡京输了。宗泽心道,韩冈只要不糊涂,肯定得明说这些都算在誓言内。众目睽睽之下,谁能改口,谁敢改口?

    而且韩冈的话虽然不严谨,但又不是汉儒解经,需要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扣。在殿中的朝官哪个眼里能揉沙子,哪里可能当场玩文字游戏?

    “韩宣徽就回道,他不掌文武大政。”

    果然如此。

    宗泽点点头,“蔡京怎么回复的?”

    真的应承下来,他可就一辈子别想入京了。在外人而言,韩冈付出的代价太大,根本不值得。但在蔡京那边来说,他是绝不会愿意做出这样交换的。

    “面对韩宣徽的赌约,蔡京还能怎么说,骑虎难下,只能答应了。”

    “不过他的样子也可笑,真的忠心为国,听到韩宣徽,就该高兴的立刻应允下来,之后再质问,让韩宣徽不能改口。可他先犹豫,再问话,就是没有爽快的接下赌约。”

    “韩宣徽也说了既然,还要思虑良久。不过不论是,既然着,这个赌约他会去做。”

    蔡京输得不冤,宗泽暗叹,换上自己也是输。也许自己的功名心不如蔡京重,但韩冈提出这个赌约之后,

    “汝霖,出大事了!”第三批同学又跑了进来,看见宗泽就在院中便叫道,“就知道你在这里!”

    宗泽一叹。

    也难怪消息传得快。今天正是朔望朝会之日,上殿的朝官数以百计,等朝会这一结束,这么大的事自然就会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瞬息间传遍了京城。现在还不到中午,国子监中已经是尽人皆知。到了晚上,怕是东京城内的几十万的军民,都知道有个蔡御史将韩宣徽气得发誓不做宰相了。

    “都听说了啊。”

    一群人聚在宗泽这里为韩冈愤愤不平,说起人望,韩冈在士林中也算是很好的。哪个家里没有弟妹子侄?就是这些年岁不一的学生,也都抽空种了痘,以防万一。蔡京要是抓到了韩冈的罪证倒也罢了,但现在这个说法,除了站在天子的角度,没人能够接受。

    “蔡奴可恶!”

    “蔡奴可人,何谓可恶?!”

    蔡奴是如今正当红的歌伎,其母郜懿,也就是通称郜六的名妓,更是号为状元红,十几二年前红遍京城,据称其与曾为御史的李定,以及名僧佛印,是一母所生。一人插科打诨,倒引来了几声笑,毕竟还是事不关己。

    “就不知道在背后指使。”

    没人相信小小的一个殿中侍御史敢于直接挑战

    “还能是谁?肯定是蔡相公啊!”

    “蔡京就是蔡相公的亲戚!”

    相比起,在京百司的那些处置实务的朝官们,御史总是更加惹人注目。他们的亲戚关系都瞒不了人,尤其是跟宰相有关的话,更是如此。蔡京和蔡确、蔡襄的亲戚关系,早就给发掘出来。要不是蔡京被提拔的时候,蔡确曾经请过太上皇的许可,他早就在御史台呆不下去了。

    “应该不至于。”

    后过来的同学,听到了更为详细的情报,“听说蔡相公根本就不知道蔡京要弹劾韩宣徽,好像连弹劾章枢密都不知道,在殿上脸一直都是青的。”

    “蔡相公宰相做得好好的,要赶也只会赶韩相公,找韩宣徽作甚?”

    “说的也是。”几个人点头,这根本就没有必要。

    当听说蔡京弹劾的目标是韩冈,宗泽就知道绝不可能是蔡确在他背后指使。蔡确没事找韩冈做什么,平白树立一个死敌,韩冈现在根本就不会跟他争。

    “或许是曾、张两参政,蔡京在殿上还提到他们呢。”

    “还有吕宣徽。”

    吕惠卿接任宣徽使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但没人觉得他会不接受。不管他有多不甘愿,除非他辞官,否则就逃不掉去河北的命运。

    只是也没人觉得他会不恨那些不让他回京进入东府的宰辅们。

    “或许是搅混水也说不定。汝霖,你觉得会是谁?”

    宗泽摇摇头:“不知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宗泽还真是猜不到究竟谁在蔡京的背后。也许为了这个人究竟是谁,朝堂上还会再乱上一阵。

    只是韩冈赌咒发誓,还是让宗泽隐隐觉得有些可以商榷的地方。

    韩冈在《自然》中,曾经说明过该如何写期刊需要的论文。因为需要让其他人进行验证,格式与体例与平常所写的文章完全不一样。要将前提条件写明白,这样才能进行验证。

    每一期的《自然》,宗泽都买了下来,里面的知识和说明的道理,他也都有研读。

    宗泽知道,越多的前提条件就代表了越小的范畴。在外、为官和终生,三个前提条件之后,已经将韩冈不入两府的可能,缩小了大半。

    虽然现在风尖浪口上肯定不能用,但必要的时候,这些预留的借口就能派上用场了。只要条件不满足,韩冈就是坐上宰相的位置,谁又能说得了什么?

    蔡京怕是有得苦头吃了。宗泽想着。多半不会有正常的御史贬官的待遇。

    到了午后,从宫中传出了对大闹朝会的几人处理结果。

    韩冈排在第一个,作为宣徽使,却跟御史争论于朝会上,甚至于在殿上对赌,渎乱朝纲,罚铜八斤。

    赵挺之、强渊明都是贬官出外,都是去江西监税,虽然重,但还是在正常的规则范围内。

    御史中丞李清臣治御史台无方,罚铜五十斤。这样的处罚在左迁之外,已经算是很重了。

    至于蔡京,则是回返厚生司,为厚生司判官。

    被蔡京顶替的厚生司判官吴衍,则是暂时免官卸职,下面会去哪里多有猜测,但传说最多的,就是蔡京腾出的那个位置,到了黄昏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在这么传。

    蔡京得以晋身御史台的缘由,是他的经历丰富,才能卓异,从中书门下、到厚生司,再到出使辽国,在这其中,厚生司、出使辽国都跟种痘法脱不开关系。

    得了韩冈的好处,却回头一刀,这样的人回到旧时职位上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问可知。在加上吴衍的对比,

    纵然之前多有斥骂蔡京的学生,但听到这个处罚,也不禁要暗暗咋舌,朝廷还真是够狠!

    ……………………

    蔡京已经在桌边坐了一个时辰,动都没有再动弹过。

    身上的衣袍还没有换,除了长脚幞头脱了之外,连犀带还在腰间围着。

    还是方才接旨时的状态。

    来自政事堂的堂札,传达了他回返厚生司的安排,这让蔡京的心更加发凉,他不想回厚生司,但他又不敢不接受。

    有哪个罪犯被流放后,能说一句这地方不好,我要搬回老家去?奖励可以辞,不喜欢的任命也可以辞,但明摆着的处罚辞不掉。

    朝廷都摆出了重惩的态度,他这时候若还敢辞官,就是明明白白的怨望了。

    到时候被穷究,下台狱都是轻的,说不定要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彻底毁掉在官场上的未来。

    没有人身上是干净的,做了那么久的御史,蔡京再清楚不过,要从自己身上挖到罪状,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肯定有很多人想要表现一番,蔡京可不想让他们如意。

    “到底是为什么,这时候弹劾韩冈有什么好处!?”

    “就么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现在外面都给人围上了,这是要烧房子啊!”

    “哥哥,你说句话啊。到底是为什么?!”

    蔡卞在蔡京面前愤愤的叫嚷着,蔡京冷着脸,却没一句回话。若是在平常,早就一句话呵斥过去了,有弟弟对兄长这么说话的吗?但今天,蔡京却没法张口。

    蔡卞肯定要受到牵连,今天或许没事,但明天就不一定了,多是要给逐出京城。

    蔡京在殿上攻击韩冈,就没有将兄弟的前途放在心上。如果是寻常事,蔡卞再差也有王安石这个老师兜着,但他以此事撼动韩冈,就是王安石也难以容忍。

    但比起反韩赤帜的诱惑,什么情谊都算不了什么了。日后有了地位声望,还用担心别的吗?

    谁能料到韩冈会这么疯狂?

    蔡卞抱怨了一通,见蔡京没有反应,也气冲冲的离开了。

    接下来,却是蔡京家中仆役跑来要辞工。

    韩冈在京城百姓中的名声极好,蔡家也不例外。蔡京在厚生司做事,着实让不少奴仆愿意到他家做事。但现在蔡京既然陷害韩冈,惹起了众怒,谁还会跟他一条道走到黑?

    一个、两个,才半日的工夫,除了蔡家的家生子,其他雇佣来的仆婢,全都走了个精光。蔡京这条船要沉了,谁也不会跟他一起沉进水底。

    蔡家的家生子,管日常采买的管家也过来了。平日里靠着蔡京的身份在街坊中很有些体面,时常被奉承。但现在,额头却肿得老高,又红又亮。

    “三郎!”那管家在蔡京面前哭诉,“外面堵着多少人,都不能出门了。小人这才探个头,就挨了一石块!”

    原本蔡京对此也有所预料,但这反应也正好证明了他的担忧并非没有来由,但现在,谁也不可能再用此事来攻击韩冈了。

    那就是个疯子!

    砰的一声巨响,让蔡京和管家吓了一跳。透过窗户,循声看过去时,却见东厢的屋顶开了个窟窿。

    也不知是谁丢进来一块石头,砸穿了屋顶上,落进了房中。

    蔡京脸色铁青,眯起眼睛,坐着一动不动。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五)

    【第三更。】

    冯从义拉着缰绳,看着前面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也不只有几百几千人聚在这条街上,正朝着其中的一间院子,大骂着什么。

    人群中人人激愤,接二连三的往围墙内丢石头,丢瓦片,而叫喊、斥骂的人数更多。

    今天冯从义一早就出城去了,顺丰行在京城的总库是在城外,有些事情要他去处理,之后又送几个朋友到更远一点的别院小住避暑。等到他收到消息,已经快到黄昏了。

    他一路飞奔而回,但进了东京城后,就不能纵马狂奔。走大街,人来人往,又多官人的仪仗,根本走不快。冯从义心急,便让熟悉京城道路的仆人领着,改走平时人少车少的街巷,谁成想又给堵在了半道上。

    本来冯从义是想立刻掉头,再行绕路回去。但听着前面一群人叫骂,间中参杂着韩宣徽,韩相公的词,觉得有些不对,先停了下来,派人上去探问。

    方才派去在人群外问话的仆人现在回来了,“禀东家,那是蔡御史的宅子。”

    “怎么回事?”冯从义向前看过去,这条街并不窄,也算长的,但现在前面几乎被人给挤满,乍看去怕不有千人之多。

    这蔡京,到底惹起了多大的祸事!

    “方才小人问了,说是蔡御史今天在殿上陷害了宣徽,说宣徽太得人心。要太上皇后斩了宣徽安定天下。所以正被人骂呢!”

    冯从义的脸色随即一变。他匆忙赶回的原因并没有对其他人说,没想到这时候就泄露了。而听到这名仆人的话,身边的十几个随从,就有一大半二话没说,便下马准备上去找蔡家的麻烦。

    “冯保!”冯从义大声喝道,“别闹事。”

    给他做护卫的大半都是当年韩冈救下来的广锐叛军,或是其子侄,对韩冈的忠心程度比对冯从义的更高。只是听到冯从义的话,还是都停下了动作,望向被冯从义喝住的冯保。

    “东家,那杀胚既然敢害宣徽,也莫怪俺们这群汉子粗鲁。俺们关西男儿,难道还比不得京师百姓义气?”

    冯保的话,惹起一阵呼声,冯从义变脸呵斥,“你们宣徽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凭御史台的几块废料能陷害得了宣徽?!先回去,一切都有宣徽主张,尔等谁敢自行其是,别怪我不讲旧日情面!”

    冯从义一发怒,没人敢多话了。而且说得也在理。来自陇西的随从,没有人会怀疑韩冈的能力。

    “冯保。”冯从义点着人,“你拿我的帖子,速去右厢公事所,说蔡家被围了,让张勾当和木巡检快些派人来护着蔡家。”

    “东家?!”冯保愣住了。

    “别耽搁,快去。”冯从义板着脸喝道,“宣徽在,也肯定会这么做!”

    赶着冯保去找几个蔡家地面上管事的官员,冯从义叹了一声,只是一个殿中侍御史,至于用这么大力气吗?

    ……………………

    “怎么不能用?”韩冈笑着对匆匆赶回的表兄弟说道,“真要给蔡京踩在为兄的头上赚了名声,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想要学他的模样。给人踩着脑袋往上走,为兄可没那么好脾气。”

    韩冈最在意的就是气学,尤其在天文和医学上,有许多东西都是犯忌讳、甚至干犯法令的。现在是没人找,可一旦有人想找茬,翻翻手就是一堆罪证。而且那些只有嘴皮的言臣,要找理由,鸡蛋上都能钻出缝来,何况因为深入研究而把柄越来越多的气学?

    如果踩韩冈能得到名声,到那时候,蔡京之辈就会跟蟑螂一样,层出不穷,杀不胜杀。现在就是要趁刚有人起头,把他往死里打。这是杀鸡儆猴,为了让猴子以后都能噤若寒蝉,蔡京这只鸡,是必须用最坚决的手段给杀掉的。

    听了韩冈的解释,冯从义还是有些疑惑,“贬官难道不行,岭南有的是苦头让他吃。”

    “贬得越重,蔡京的名声就越大,那样反而会有奸猾之辈前赴后继。而且为兄也会受人诟病,反而不美。”韩冈冷笑道,“这世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当真以为愚兄地位高了,身娇肉贵,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韩冈笑得,就算已经是富贵荣华,世所难匹,但他骨子里还是少年时的敢作敢为的光棍脾气。有人敢挑衅,先乱棒打死再说其余。

    “几个御史都贬官出外,李清臣也没多久了。蔡京更是回厚生司,以后的日子可就难了。”

    “这就是他们做蠢事的结果。”韩冈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不过是看个热闹。

    冯从义说道:“很少见朝廷这么赶着将事情结束。”

    “不,结束不了的,这一切只是刚开始。”

    蔡京只要还在京城,就能让他每日都后悔今天的痴心妄想,天天能将憎恨的对象踩在脚底下,这是对外最好的警示,心里也痛快。

    蔡京想踩自己上位,却被自己给掀翻,连带着现任的御史台都要完蛋大吉,怎么利用这个机会,赚取足够的补偿,便是韩冈现在要考虑的事情。蔡确也罢、章惇也罢,都会想着趁机扩大自己的地盘,这里面的好处,如果手脚慢一点,就会给人抢走了。

    “那小弟该怎么办?”冯从义问道。

    “你该去喝酒就喝酒,该去听曲就听曲。一切跟过去一样,如此方好。”

    “小弟明白。”冯从义一点就通,“小弟出去后,会仔细看看有谁远了,有谁近了,到时候,也就知道有谁能用,有谁不能用。”

    “这是糊涂话,干嘛要给人疏远的机会?”韩冈不以为然,“查验人心更是笑话。不要给人任何可趁之机,强势就要强势到底。”

    冯从义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就跟钱号的信用一样,都不能玩这样的游戏。一以贯之的信用才是关键。放在这件事上,韩冈强势的作风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冯从义起身告辞,接下来韩冈要接见的人并不少。

    不过冯从义在门前突然停住了脚,回头道:“哥哥,但这一回终究是难做宰相了。”

    韩冈笑了:“你可知道,三代君王拜相,都要洒扫洗浴,斋戒多日,然后筑坛设案,再拜曰寡人将国家托付给先生了……”

    韩冈的话让冯从义愣了很久,然后点点头,默不作声的出去了。

    冯从义刚走,黄裳就来了。

    黄裳有些惴惴不安,他来得实在是太迟了,“学生正在读书,没有听到这么大的消息。”

    “不知者无罪。”韩冈并不放在心上,“想必今天的事,勉仲你也知道了。”

    黄裳点点头,所以他才会气喘吁吁的赶来。

    “既然如此,你也知道,我们必须要有个应对的章程,表奏上去,以防日后有人再多言。”

    “宣徽说得是。”黄裳点头。

    “蔡京虽然是无故攻击,不过其中有些话的确有道理,愚民的确是拖累。所以这第一条,便是毁禁淫祀……”

    “宣徽!”黄裳完全明白韩冈的用意,但并不合适,“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是得到朝廷册封的!”

    “陪祀的没有。”

    黄裳立刻点头,“黄裳明白了。”

    “第二件事,是普及教育,让天下有心人都能上课苦读。我这一回准备以开封为试点,让开封府的士子们都能够得到合适的帆布包。”

    韩冈是要将坏事变成好事,黄裳点头,将这一条也记了下来。

    “不过这一条其实不容易,难得很。”韩冈很清楚这一条抛出来后会有多大的阻力,“所以还要有第三条。”

    “是什么?”黄裳问。

    “在各地州县设立官立藏书馆,存放精版校阅过的经史子集,供当地士子免费借阅。”

    黄裳闻言双眼一亮,但随即就有黯淡下来,“此事善莫大焉。只是……”他欲言又止。

    韩冈笑道:“昔年求学,也只能买得起五经传注,其余的书籍,都是要去向同学借后抄写得来。那时候,最希望的就是有一间装满书的屋子。人同此心,想必贫寒士子都有同样的期盼。所以开办书馆这件事我一直都放在心里。之前不方便公开提,但现在没问题了。”

    大宋的皇帝,就连被取中的进士都不让他们去拜座师,又怎么会放任哪个有望宰辅的官员去收买士心?不过现在韩冈没了那份忌讳,正好趁势提出来。这可是只有现在才能做到的事,过段时间,等这场风波稍稍停息,韩冈再提议开办图书馆,可就没那么合适了,总会有人说闲话。

    “黄裳明白了,不知宣徽还有什么条款?”

    “倒是没有了,将这三条写成札子就够了。”韩冈沉吟了一下,对黄裳道,“勉仲你是状元之才,在外磨砺了几年,文章越发的精粹老辣,这是年轻人比不上的。有你来起草,我也放心了。”

    “不敢,宣徽谬赞了。”黄裳苦笑着摇头,“黄裳久考不第,哪里算得上是状元之才?”

    “并非是溢美之词,勉仲你当得起。”

    韩冈很确定黄裳的才学是状元等级的。后世的记忆是一条,而他本人也不是没有判断文才高下的眼光,黄裳的水平的确是很高,只是运气不佳。

    “不过这一回,我也算是受了些委屈,朝廷或会有些补偿。”

    毕竟是为了释世人之疑,立誓蔡京在外为官一日便不入两府。看起来就是放弃了成为宰相的机会,就是赵顼主政,也要给一些补偿。

    黄裳心中一动:“枢密的意思是?”

    韩冈笑道:“勉仲你的文章很好,也是名声在外。”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六)

    【保底第一更。】

    黄裳终于确认了,韩冈这是打算推动朝廷直接授予自己进士。

    这不是不可能,有文名在外,再加上重臣的举荐,就有机会不经过科举成为进士。王安国就是最好的例子,献历年所撰书籍五十卷,便被授予进士——当然,主要还是他是王安石弟弟的功劳。

    寻常时候,即是以韩冈的身份,想要给黄裳争一个进士出身,也会有极大的阻力。现在是特殊时间才能获得的特别结果。

    黄裳本来就是靠军功为官,在河东辅佐韩冈有着汗马之劳,只要韩冈提只要在太上皇后面前提一句,是因为国事而耽搁他参加上一科的进士考,以现在的情况,应该没人会反对给一个进士作为补偿,能够直接拿到进士资格。

    虽然说特授进士及第从来没有先例,但进士出身不难,不至于会落到一个同进士出身就打发了。

    而且以黄裳已经为朝官的身份,就是拿个同进士出身也一样不会影响到他日后的晋升速度——进士等级的差别,只在一开始授官时的待遇,之后晋升全都是一视同仁,一般只有前五名是例外。

    这同样是要把坏事变成好事。

    孜孜以求的进士身份,现在就近在眼前,黄裳张开了口,却不知为何发不出声来。

    视如至宝的珍物,百般求取不得,现在有人随手就能丢过来,只问他要还是不要,黄裳心中反而腾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太容易了。

    他二十年寒窗苦读,十载游历江湖,现在只消一句话就抵过了?!

    黄裳知道,此事他不需要犹豫,不应该犹豫,也不能犹豫,但他,偏偏还是犹豫了。

    韩冈等着黄裳的回答。

    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支持黄裳这么简单,而是要对外表示他依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韩冈本来是肯定能成为宰相的,这是世所公认,无人会怀疑。甚至蔡京,都不会否认这一点。不然他攻击一个已经从两府退出来、刚刚就任闲差的北院枢密使做什么?

    但现在有了这个赌约。除非韩冈愿意自毁名声,否则就肯定会受到约束。到时候能不能进两府,可就全都操纵于他人之手——至少在外界看来,必然是这样。

    韩冈自是胸有成竹,不过他也要为气学门墙下的弟子们着想。就像他方才跟冯从义说的那样,不要给人背叛的机会。

    很多人转向气学,都有考虑韩冈未来的身份。这样的功利心,韩冈并不介意。科学技术的发展过程中,旺盛的功利心也会产生很大的推动力。可现在的情况下,如果韩冈不能表现得足够强势,那些因功利而来的支持者,当有不少人也会因功利而去。

    只有韩冈的门人弟子,以及关系紧密的官员,能得到更好的待遇,气学才能继续保持着强大的吸引力。

    虽然黄裳若通过这样的手段得授进士,必然会受到士林非议。但除了章惇那等心高气傲之辈,一般是不会有人因为担心受到非议,而拒绝一个进士身份。

    得到了好处,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这一点,韩冈相信黄裳能想得明白。

    只是黄裳让他失望了。

    见黄裳久久不作答,韩冈暗叹了一声,说道:“勉仲,你先将奏章写好,再来告诉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是。”黄裳身子一震,连忙道,“宣徽,黄裳是欢喜坏了。宣徽这般抬举,黄裳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心中的失落,终究比不过家中发妻的苦盼,以及分别时的盈盈泪眼。他马上就要四十岁了,还能有多少时间耽搁?

    黄裳终于答应了,韩冈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停了一下,他又说道,“过两天我试试看能不能让朝廷重开制科。制科虽难,以勉仲之材,亦当不在话下。”

    黄裳闻言,瞪大了眼睛。

    制科是比进士科更高一级的考试,别称大科。针对更有名气的贤人和更为优秀的官员。有很多是考过进士后再参加制科,比如苏轼、苏辙。而他们两人的父亲苏洵,虽没中过进士却也考过,只是没通过。

    制科分五等,一二等从不授人,三等在历史上也寥寥可数,苏轼是其中之一,在官职安排上,就可以比照状元,第四等合格,相当于进士第二、第三名的榜眼,这两等都是制科出身,而且第五等,则相当于进士第四、第五,赐进士出身。只是在熙宁之后,制科考试被取消,从此以后,进士科便成为大宋最高一级的考试。

    黄裳如果是赏赐的进士出身,在朝堂中必然是个异类,但等他通过了制科考试,就不会再有太多的闲言碎语了。

    韩冈为他考虑的如此周详,黄裳脸色涨红,半是之前的犹豫羞愧,半是为韩冈的细心而感动。退后半步,向韩冈一揖到地,“宣徽之德,黄裳粉身难报。”

    韩冈连忙将黄裳扶起:“以你我之交,就不必说这等见外的话了。”他又笑了笑,“还不知道能不能成。若是能成事,到时候,勉仲你可就要辛苦一点了。”

    “黄裳明白。”

    应诏试制科,首先就要有实质上的文章作为敲门砖,几十篇策、论是少不了的。这是过去的规矩。不过黄裳倒不用担心,他的经历足够,写出来的策论水平,不是没出过几天家门的书生可比。

    “好了,就不耽搁勉仲你了。时间没多少,先回去吧。”

    黄裳点头称是,又道:“宣徽要的奏章,待会儿就把草稿给送来。”

    黄裳走得匆匆,有了更进一步的目标,不愿再浪费任何时间。

    制科的荣耀既然还在进士之上,理所当然,其难度也会远高于进士科考。留给黄裳的时间不多了,韩冈若是能够说服向皇后重开制科,明年就会正式开科,而今年就要报名,并先行通过三馆、秘阁的预考,通过了,才能到君前参加最后的考试——流程几乎跟进士一样。

    韩冈对此并不是很担心。

    制科最早分为六类,分别用来考核不同能力方向的贤才——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博通坟典明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帷幄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之后还陆续增加了提拔选人的书判拔萃科,和选拔布衣的高蹈丘园、沉沦草泽、茂材异等三科,之后又陆续废除,只留了茂材异等,苏洵参加的便是这一科,但黄裳已经是官员,参加不了,能选择的,还是前六科。

    其中第一个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人数最多,这也是士人们所擅长的,苏家兄弟走的就是这个路线。第二科,需要的是博通经义的大儒,人数就少了许多。

    而后四科,选拔的都是实务型的人才,要么治才与见识同样出色,要么有极为出众的战略眼光和经验、并熟知人情地理,否则决然考不中。事实上能通过这几科的士人,也的确寥寥无几。

    但对于从军经验丰富、又曾以幕僚的身份助韩冈治理河东太原的黄裳来说,这几科都相当于为他定身打造。三馆、秘阁中的考官,没人能在这方面与黄裳相提并论,若敢故意使绊子,韩冈拿着卷子到君前评理,他们是稳输的。

    只要从这四科中选取一门来考试,不出意外的话,争取一个第四等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黄裳要不是为了考进士,辞了一切差遣,朝会也告了假,每日都闭门苦读,今天本是应该上朝的,可以在现场看到韩冈挑翻御史台的好戏。如此苦读,加上他的状元之才和这几年的积累,要是还通不过制科,真是没天理了。

    黄裳不用担心了,过几日先请向皇后赐了他进士出身的资格,接着再请求重开制科。这样一来,晋升道路也就打通了。吴衍那边更不必多说,天降横财,明天就是殿中侍御史了。

    但这对于韩冈的需要依然不足,必须进一步彰显他的力量。

    韩冈静静地坐在书房中,没有人来打扰。

    家中的妻妾都知道今日出了大事,韩冈需要时间来理清头绪,安排好接下来的布置。

    他一根根的扳着手指,最后一声叹,身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还是要着落在沈括的身上。

    气学的门人弟子不少,范育、苏昞都是有进士身份,只是他们的名气太低了,而且地位也不够,推他们上位,再高也有限,根本体现不出韩冈在朝堂上的实力。

    唯一的选择就是刚刚被韩冈推上去,与吕嘉问争夺三司使之位的沈括,众所周知,韩冈让他回京的努力已经失败了,如果现在能够成功,气学的阵脚便算是稳定了下来。

    韩冈依然不担心,反对沈括回京的人不少,但蔡确在蔡京的事情上欠了自己一笔债,区区一个吴衍只能算利息,本金可都没还,谅他现在也不敢不还。

    如果有其他人敢反对,韩冈也不介意用他们做脚垫,再立一立威风。这其实也是个乘机发展气学的好机会。因为先退了,所以才能进。

    不管怎么说,这两日,要把营垒先给修好了,接下来,才方便出击。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七)

    【第二更,下一更在明天中午之前。】

    “哈,人还真是多。”

    蔡渭手搭在额头上,望着几十步外的蔡京家门。

    人头涌涌,从蔡京家的门口,到他所在的巷口处,全都给堵上了。

    巷口处,几个官员在跺脚大骂。看起来应该是跟蔡京一条巷子的住户,都进不了家门。前门给堵上了,后门也给堵上了。

    “这是池鱼之殃啊。”蔡渭看着很乐。

    之前冯从义遣人到负责旧城右厢治安的公事所报了案,管勾官和巡检不敢拖延,很快就派了一队兵马来保护蔡家的人身安全,但一群保护士兵都是软弱无力,只要不砸门翻.墙,剩下的都当做没有看到。

    围在连邻居都受了害,一起遭了池鱼之殃。石头、砖块、瓦砾,甚至还有用荷叶包了牛粪、马粪丢进院子中。有的在半空就散开了,洒了院内院外一地。

    蔡渭知道,蔡京和蔡卞同居一间官宅中。这下子蔡卞也同样倒了大霉。蔡元度是王相公的得意门生,但这一回,就是王相公都不会帮他,求到王安石的门上也没用——如果他现在能出门的话。

    因为蔡京的私心,女儿做不成宰相夫人,王相公家里的枕头风吹起来,王安石都得绕着走。

    蔡渭远远的下了马,让伴当都在外面候着,自己慢悠悠的晃过去,

    他年纪还轻,喜欢凑热闹,听到蔡京在殿上做下的一切,便跑过来想看看蔡京这个竖子怎么败了事。见到被围得里三重外三重的蔡京家,兴致更是高了起来。人群中钻来钻去,从哪些小民嘴里听着骂蔡京的话,就像是三伏天里痛饮冰水那般痛快。

    随便找了个看着就是事多的老汉,蔡渭就问道,“老丈,这是怎么了?是哪家欠了帐没给?”

    见蔡渭是个读书人的装扮,老汉不敢失礼,点头哈腰的回道:“秀才你是不知道,要是欠了帐没给,哪里会有这么多人来?这家可是做御史的官人!”

    “那可不得了。”蔡渭脸上又添了几分惊诧,“怎么有人敢招惹御史?!官家都能骂的!”

    “御史骂人,要骂得在理,骂得在理,官家都能骂,可韩相公是什么人,谁有资格骂?!”

    “韩相公?”蔡渭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着不能相信,“哪个韩相公?”

    “就是宣徽相公啊。还能有哪个相公?过去的那个相州韩相公,早就回天上做神仙了。”

    听到韩绛都没人知道了,蔡渭暗笑于心,“哦,他是怎么陷害的宣徽相公?”

    “还能怎么陷害的?就是说韩相公名气太大了,立的功劳也太大,叫做那个功什么的”

    “功高不赏。”

    “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功高不赏。”老汉叫了起来,“所以蔡贼要斩了韩相公,以防万一!”

    虽然左一个蔡贼、右一个蔡贼听得有些扎耳朵,但蔡渭还是兴致盎然的问着,“这事可是确实?”

    “那还有假?!不然好端端的会有这么多人来砸他家的门?”老汉阿弥陀佛的两声,又道:“幸好有皇后明察秋毫,才让宣徽相公没被那个奸人给害了。”

    “就是!就是!”

    见到这边有人聊了起来,还是个看着有些身份的读书人在问,一群男女就拥了过来,七嘴八舌的数落起蔡京的罪状。

    贪墨、受赇不用说,徇私枉法也是少不了的。还有蔡家的家丁去买东西,不是不肯给钱,就是往狠里杀价,反正是无奇不有。

    这边一个装束挺精神的老头子说蔡京跟韩宣徽有旧怨,恨韩宣徽没有提拔他判厚生司;

    那边一个手上抓着佛珠串的老婆子说蔡京是天狗转世,上辈子在天上咬过韩宣徽,结下了因果;

    蔡渭听得眉飞色舞,只是半日功夫,流言就变得稀奇古怪起来,虽然不值一哂,却是有趣得紧。

    愉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蔡渭回到家中,踏进蔡确的书房。

    “蔡元长那边很热闹吗?”蔡确坐在桌前没动,只是脸稍稍偏了过来一点。

    蔡渭本来准备瞒着蔡确,哪里想到一进书房就被揭破了,小声道:“儿子只是路过。”

    “从东水关路过到旧城右厢?”

    见老子连走了哪里都知道,蔡渭不敢再搪塞,低头认错,“孩儿知错了。”

    “算了,以后言行要注意。”蔡确没心思在这时候教训儿子,要烦心的事太多。

    “大人,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的?”蔡渭小心的问着。他一见到蔡确,就像老鼠见了猫,巴不得能早点离开。

    “有,想怎么还账呢!你能办?”蔡确很不耐烦,摆手让一头雾水的儿子退下去。

    儿子离开,蔡确这才长叹了一口气。

    因为御史台的事,他欠了章惇和韩冈一个大人情。章惇还好说,他自己有问题才平添了这么多枝节。

    但韩冈就不一样了,他在蔡京身上损失太多,而蔡京背后是蔡确——在表面上的确如此,不管是韩冈的损失,还是蔡京的后台!蔡确也不能当做完全跟自己没关系,必要的补偿还是要给的。

    更何况韩冈还帮着清理了门户,又帮自己达成预定的目标。

    蔡确又叹了一声,换做是别人赖了就赖了。但韩冈、章惇那个级别就不一样了。只有地位对等,才有资格作交换。也只有地位对等,实力相当,才会让他选择联合,而不是对抗。

    韩冈这一回可不是王安石当年被旧党群起而攻时,故意辞官逼天子二选一,而是一脚将蔡京踹倒,然后用力踩进烂泥地里。他从来都不喜欢去借助他人成事。这样的人,蔡确只敢结交,不敢再轻易得罪。

    胆大妄为,手段强硬,而且极为狡猾。

    只是在殿上时,受气氛影响,蔡确当真以为韩冈压上了多大的赌注,硬是要保住气学的安稳。在官位和学术之间,韩冈选择了学术,在蔡确看来,的确是大损失。

    不过等到回政事堂之后,听殿中传出来韩冈与太上皇后的一番问对,蔡确就全都想明白了。

    韩冈是什么代价都没出啊,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在近期重返两府,现在倒好,世人都以为他失去了很多,反而让韩冈在名声上得到了偌大的好处,更省去了以后的麻烦。等到日后韩冈想进两府了,废除誓言的理由一堆一堆的。看看那两句赌约,韩冈留下了多少漏洞可钻!

    蔡确用笔搔了搔头,还这等人的人情,区区一个殿中侍御史就提不上筷子,必须要更高更多的好处,才能抵消得了人情债。

    若是当初苏颂还没有进西府,那还好办一点。可韩冈已经推了苏颂进西府。这人情债就不好着落在苏颂身上了。而且章惇、韩冈、苏颂,关系极为紧密,日后如果苏颂或是章惇对东府有兴趣的时候,韩冈在背后肯定会出一把子力。

    更有可能章惇进东府为相,苏颂接受西府之长的职位。如果三人同时发力,得到这个结果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蔡确所不想看到的事。

    几番思量,最后蔡确自言自语,“还是要给韩三送个拖后腿的过去才是!”

    人选的问题,已经不用多费神去想了。之前韩冈才为他闹过的,三司使吕嘉问因此而灰头土脸,现在将他拉过来最是方便,也能让韩冈提不出异议。

    ——做不了三司使,而是改做一个翰林学士,想必沈括不至于有什么意见。

    蔡确盘算着,玉堂那边正好有个空缺,提议让沈括来做,太上皇后那边也不会有异议,应该会很干脆的答应下来。

    蔡确很清楚,沈括就是个墙头草,将他召回来,说不定还会背后捅韩冈一刀。就是他从此痛改前非,老老实实的站在韩冈一边,等他翰林做得生厌,想要往两府里钻的时候,有的韩冈苦头吃。

    蔡确靠上椅背,心中有些得意,这人情债还回去后,也算是了了一笔账。而且还省了自己多少麻烦。

    尽管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但还是得到了预想中的结果,而且可以说,比预计的还要好。如此一来,正好可以利用现在的形势,将自己的班底更加增厚,等韩绛致仕,独掌朝纲的日子可终究要到了。

    除去了成本,蔡确开始盘点这一回拿到手的净利。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光是一个御史台,就至少有四个位置他能够确定抓在手中。而具体任官的人选,蔡确也早有了腹案。

    但在这之前,蔡确决定好生的调教一下准备提拔的这几位,让他们不至于变成蔡京那种会反噬主人的劣狗。不过太忠顺的狗,不一定有性格坏的劣狗能派上用场。所以还得找一个用处更大,但也稍微危险一点的家伙。

    “去请刑和叔来。”蔡确吩咐着外面的亲随。

    刑恕在蔡确门下奔走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又在程颢门下很有些声望,在洛阳更是受都到一些老臣的看重。

    左右逢源的地方,当世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也不知道在吕公著、司马光那边,他是怎么遮瞒过去的。

    但蔡确相信,刑恕现阶段绝不会背叛自己。一条好狗应该知道谁才是主人,谁才能给它们肉吃。

    而等到刑恕有了独立找肉的能力后,蔡确会很干脆的将他给处理掉。

    这一点,很重要。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八)

    【不好意思,迟了一会儿】

    刑恕向蔡京家门前张望有一阵子了。

    那可是熙宁三年四百进士中爬的最快的一个,一说起来,哪个不羡慕?可惜这一回是重重的跌了下来,看着也是没机会再爬回去。

    就像是树上的猴子,总是希望上面的猴子能摔下来,这世上还有比这样的事更能让人觉得开心的吗?

    刑恕对蔡京完全没有同情行,不自己找死,如何会落到这样的结果。

    “七郎!你可让小人好找。”刑恕家的一名亲信家丁找了过来,气喘吁吁的满头大汗,,“蔡相公请七郎你过府去,有事商议。”

    “什么?!”刑恕能猜到蔡确很快就会找自己,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真的!”那家丁用力的点头,“人还在家里等着呢。七郎,那可是蔡相公,不能耽搁。”

    “还要你说?”

    刑恕强自压抑着内心中的兴奋,悄悄地上马离开,向蔡府的方向赶过去。

    “那个是谁?”章援低声问着弟弟。他觉得那个转身离开的绿袍官儿很有几分眼熟。

    章持看了一阵,皱眉回想着,“应该是秘阁的刑恕吧。上次不是来家里拜见过?”

    “是秘阁的刑修撰?他都过来看热闹?”

    以章惇的身份,突然接见小官很是少见,两兄弟都是些印象。主要还是时间离得近,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再过些日子,恐怕都要忘掉了。

    “该不会是准备去蔡京家?没听说他跟蔡京有来往。”

    章援翻了翻白眼,“你又跟他不熟,怎么知道他跟蔡京没来往。”

    “说那么多干什么?”章持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着,“好像又开始扔东西了。”

    “哪里,哪里?”章援也跟着踮起脚,很快就叫了起来,他的视力不好,戴着眼镜也比不上弟弟的眼力,“啊,啊!忘了带千里镜了。”

    “千里镜?开什么……别说,还真有人拿着千里镜在看热闹!”

    两兄弟很是兴奋,这么热热闹闹的场面,寻常也就是上元节放灯才能看见。而且满街灯火早就看得厌了,哪有几千军民围攻官宅来的稀罕。

    人是越来越多,要不是蔡家门前有一队兵丁守门,院墙外,也有人看守着,这些百姓早就冲进蔡家将人揪出来痛打了。

    而这些兵丁,还是韩冈的表弟冯从义给请来的。

    冯从义请人保护蔡家也不是秘密,外面的一圈兵丁都没对外面瞒着。来了之后就对外面宣扬,韩冈是多么的宽宏大量。也有些心思深的围观者,说这是韩宣徽不得不避嫌疑,否则蔡京家万一出了事,他也不容易脱开身。

    不论真的是宽宏大量,还是为了避嫌疑,都没人能说韩冈不是。这样的结果,本来就是蔡京自找的。

    而在章援、章持的眼中,韩冈这么做,还有一份狠辣的地方。

    “外面卖羊肉的摊子,招牌下面的羊头还不是给看得好好的,不许客人乱碰?砍了贼人的首级,也会吊在城门口。这是挂起来示众呢。”

    就这么片刻的时间,章持和章援甚至还见到了好几家的衙内。在街道的另一头,章持好像看见了蔡确家衙内,不过离得太远,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瞥,没能给确认了。

    到了晚间,甚至还有人点起了火把、灯笼来照明。这一下就惹起了很多人的警觉。那一条街都是官宅,不能因为蔡京一个人的问题,让十几家官员都受到威胁,里面可是好几个升朝官的。

    开封府中屋舍鳞次栉比,人烟繁稠,对火警最是地方。现在几千人拥堵在旧城的一片官宅坊中,又点起了灯火,危险的等级立刻就提高了。开封府赶急赶忙的调了一拨人来,将围在蔡府外面的百姓都给驱散了。然后在前街后巷都设下了栅栏。看情况,在短时间内,这一片地方,都要施行宵禁了

    章援和章持没敢在外面逗留太久,在开封府派人来之前,便已经回到了家中。

    进去拜见了父亲,章惇在书房里面写奏章,做儿子当然不敢多打扰,很快就退了出来,躲在一边商量明天到底去哪里再看看热闹。

    “厚生司那边摩拳擦掌的,明天肯定要给蔡京一个好看。”章援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你看,仙鹤院的保赤局我们去过,东城西城的医院也去过,不过厚生司衙门我们都还没去过……”

    “无缘无故怎么进门?”

    “哪里找不到人带进去。”章援是个胆子大的,不愿意放过这么有趣的机会。

    宰辅家的子弟,要想与人结交,那还不是一句话?要往厚生司一游,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为他们领路。

    章持左思右想,却还是不敢应承下来,“还是不要了,给爹爹知道了不得了。”

    “没胆子的。”

    章援还想再撺掇,咚咚咚,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飞快的到了近前。

    章援章持看过去,是章惇放在枢密院的亲信这时跑了回来。军旅出身的汉子,曾经做过章惇的亲兵护卫,身高体壮,孔武有力,小跑起来的声势,就想大象在走路,让人担心会不会将地板给踩塌了。

    不过脚步声到了章惇的书房前面,便一下就变小了,那亲信压低了嗓门在外通了明,便被招了进去。

    只过了几息时间,书房中便一声充满愤怒的暴喝:“王徽全家没一个跑出来的?怎么废物成这样!?”

    一听到父亲的咆哮,章援和章持立刻远远地躲开了。

    下面肯定就是军机,自己若是私下里偷听,将消息传到外面去,不是一顿打能解决得了的。

    章惇不知道外面两个儿子鬼鬼祟祟,就是知道,现在也无心理会。

    最新的高丽战报传到了,开京破城,王徽全家给抄了个干干净净,高丽王室估计也就跑出了一点杂鱼出来。说不定此时辽国已经彻底占据了高丽全境,周边的小岛能有几个保住那还真是一个问题。

    不是说这样的情况没有预计到,本来也没有对高丽王室寄望太多。只是辽军在这场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还是让人十分吃惊。

    在此前宋辽之战中,不论是在哪一条战线,辽军的表现都显得十分拙劣,远不是宋人记忆中那种纵横如飞、无可匹敌的强军。最后签订的和约,让人不禁怀疑起辽国的实力来。

    但高丽好歹也是海东大国,南北千里,辽国攻高丽,不及五旬而举之,而且还是在战败之后不久便出兵作战,辽国深厚的底蕴,从中可见一斑。就是以大宋的富庶,现在也无力再发起一场战争。之前的战事,已经将国库中的一点储备都消耗殆尽了。

    日后当真要攻打辽国,绝不是一时一日,一两场大战就能解决得了的。绵延数载的战火烽烟,也不知大宋能不能支撑得下去。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了。预定的计划,是占据高丽的一座地势绝佳的外岛,但现在朝廷的水师过去后,那座岛屿究竟还在不在高丽人的手中,现在还真不好说。

    金悌和杨从先走了没多久,加上到了登州后,还要准备两日,现在派快马去追,还是能来得及。

    看着当值的薛向贴在军情奏报上的意见,章惇考虑了一阵,最后下了决定。

    事关军机,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章惇匆匆写了几行字,将自己的意见说明了,然后递给这名亲信:“去回复薛枢密,我的意见也一样。人不必召回,但消息今天夜里就给金悌、杨从先发出去,让他们去高丽后一切小心,不要给贸贸然往陷阱中跳。”

    亲信唱了个喏,小跑着离开了。

    章惇皱眉又考虑一阵,终究还是放了开来。

    杨从先要是这一关都过不了,就代表他根本没有能力将未来的大宋水师给支撑起来,死了也不可惜。如果他能撑过这一关,并且有出色的表现,到时候再重用他,也没人能说不是。

    不过杨从先一走,南海上的水军就少了个能派得上用场的得力人手,之后有什么需要,就得另外找人来主持。广州水师下面的确有几个合用的人手,但杨从先是广东路钤辖,却不是从下面的军中弄个人上来就能顶替的,官阶差太远了。只能从外调任。

    只是已经喂饱的狗和新来的饿狗,胃口上的差距,可能是天差地远。酿酒卖酒的事不可能不受到干扰。章家在交州的酒坊,每年卖出去的私酿成千上万,收入的确是不少,甚至不比白糖差,但所担的风险也不小,留在手中,钱赚得越来越烫手。

    韩家就不掺和私酿酒水的事,他家酿酒只是为了蒸晒出酒精,用来制药和香精,赚到的钱只会更多。只可惜,从章惇这边却不容易学得来。

    私酿的事,章惇很快就不再去想了。御史台刚刚给打发掉,家里的事可以先放一放,不是那么急,还是公事要紧。

    章惇很快就又写了一封短笺,装入信封,用蜡封好,招了一名平日跟随左右的亲随来,“送去韩宣徽府上,说是紧急军情。”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九)

    【保底第一更】

    “官人,这算不算自污?”

    吃过饭,韩冈一家人依着惯例,坐在一起说着rì常的闲话。

    冯从义早就出去了,依照韩冈的吩咐去呼朋唤友。rì常起居的内厅中,只有自家人在一起。

    听到王旖的问题,正在做针线活的周南、素心和云娘的手都停了,抬头看韩冈。家里的主人突然说不要做宰相了,做妻妾的不可能不关心。

    韩冈想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吧,rì后天子的确是不用担心了,为夫也不用愁有人还能用这个理由来跟我过不去。”

    王翦领军出外前要求田问舍,这就是自污。近一点的郭逵,以贪好财货著称,相比起清贞自守的狄青,可是要让人放心多了。

    这是武将,而文臣自污,也有萧何的例子。

    黥布叛乱,汉高祖领军在外征讨,萧何留守长安。刘邦多次遣使回京探问萧何近况,都是回报道,‘为上在军,抚勉百姓,悉所有佐军,如陈豨时。’萧何如此尽职尽责,刘邦却一次次派人回问,最终有一个幕僚点破了其中的缘由:‘上所谓数问君,畏君倾动关中’,并说萧何‘君灭族不久矣’。

    萧何一听立刻改了做事的方针,依照幕僚的建议,多方侵占民田以自污。以至于刘邦回京后,数千百姓当道递上诉状,控诉萧何的罪行。但刘邦对此的反应却是‘上乃大悦’。

    臣子之所以要自污,就是要释君王之疑。臣子手中的权力越大,名望越高,就越会招来君王的猜忌,深怕长此以往将无法控制这位臣子。

    韩冈的名望、功劳、能力还有年纪,早就引起了皇帝的猜忌之心,只是他一直设法让自己无法替代,并牢牢抓住了赵顼的弱点,让自己留在了京城,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获得与功劳相匹配的地位。现在因为种种缘由,进出西府,太上皇后又信赖有加,但等到rì后天子亲政,免不了要旧话重提。绝不会继续重用韩冈。

    而今rì韩冈立下的这个赌约,等于是将刻意制造了一个把柄交了出去,若rì后韩冈不应赌约,名声一毁,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确有些相似。

    但这并非韩冈的初衷,只能算是附带的效果。

    他是要靠杀气腾腾的举动,震慑一干群小,从不是想要用‘自污’的方式来堵住对手的攻击,那样完全不合他的xìng格。不过若是让人这样想也不错,这样的自污,总比硬是泼自己一身脏水要好。

    韩冈要宣扬其学,就必须拥有一个好名声,不仅是在民间,在士林和官场也得如此,光靠种痘法是不够的。

    韩冈过往的表现,能救时事、不好权位,都可算是好名声,如果想要在保持这个名声上进行自污,本来就是有极大的难度。现在跟蔡京打了一个赌,倒是全给解决了。

    只是没想到,亲近如王旖,却还是认为自己是自污。

    不同人的眼中,对韩冈赌约的看法是不一样的。越是了解韩冈,越是不会认为他是因一时之气而跟蔡京打赌。而从一般的情理来想,除了自污,也没有太多的可能xìng了。

    韩冈想想,觉得可能是自己在家里表现得太和气了,对儿女又宠纵,就是明知道自己在朝堂上的表现,也没有那个切身体会。

    有时候,家人反而不如对手和同僚更加了解自己。韩冈可以确定,至少蔡确和章惇都不会这样认为。曾布、薛向也不会觉得他韩冈会是个愿意委曲求全的人。

    只是听到韩冈如此承认,王旖就展颜笑道,“官人这样也好,rìrìcāo心,最后还要给官家猜忌,这又是何苦。当初爹爹做宰相的时候,娘天天都在叹气,都是在说这个官儿有什么好做的,每每被人骂。最后还是在金陵做官时最是舒心。”

    “姐姐说得是。现在官人能经常依时回家,比过去忙忙碌碌的时候要好多了。”

    “官人若是做了宰相,就又要理政,又要治学,连个喘气的时间都没了。官人现在这样最好,没必要那么辛苦。”

    “嗯,三哥哥之前在河东那么久,该休息休息了。”

    妻妾们一个个过来安慰韩冈,难得丈夫在外面有些不顺心,当然要好生的抚慰一下。

    温香软玉环绕,韩冈忽然觉得这样的感觉其实也不赖。

    本想提早享受一下夜sè,一名侍女突然拿着一封短笺过来,交给韩冈,“宣徽。这是章枢密府上刚刚送来的,韩管家让奴婢把这信送进来。还说人就在外院候着,正等宣徽的回覆。”

    “章子厚送来的?”

    韩冈皱着眉看了下这封信的正反面,不得不起身,跟妻妾们说了一下,去了外院的书房。

    就着书房的灯火,韩冈拆开章惇的亲笔短信,扫了两眼就看完了。提拔就写了一个回帖,对章家的亲信道:“去回复枢密,就说韩冈无异议,承情了。”

    一个说的是最新的军情,高丽王都陷落,国王王徽一家都落到了辽人的手中,高丽的形势正往最坏的情况下变化。看章惇信笺上所写的时间,这是二十天前发生的事,在失去了王都之后,现在的局面只会更坏。杨从先和金悌这一次去高丽,所要冒得风险也是直线上升。

    不过章惇也说了他的意见,韩冈也不觉得要反对。本来也是在预计之中——尽管是最坏的一种可能——不能因为这个变化,就改变预定的计划。大宋需要高丽牵制辽国,也需要有胆略的武将统领水师,杨从先到底能不能脱颖而出,就看他这一回的表现。

    而章惇在短信中说得另一件是就隐晦了一点,说的是枢密院都承旨一职的新人选。

    枢密院都承旨,是枢密院属官之首,掌承接、传宣机要密命,通领枢密院庶务。皇帝御便殿,或是遇上外国使者上殿,要在旁侍立。检阅、考试禁卫军技艺,也是在皇帝身边负责汇报、承旨。同时更是拥有人事大权,枢密院中的主事以下吏员,他们考核、升迁和黜责,都在枢密院都承旨的权利范围。

    此外,群牧使一般也是枢密院都承旨来兼任。当年韩冈在群牧司任同群牧使的时候,兼任群牧使的韩缜正坐在枢密院都承旨的位置上。

    这个职位,可以说是位高权重,政事堂中与其相对的职位,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

    两个位置,一东一西,总管两府内外庶务和低层人事。其重要xìng自不必说,都是要侍制以上官才有资格去做。

    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通向宰执之路的重要关口。就任此职,前面的道路就会陡然开阔,甚至是一路畅通。权知开封府、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三司使,都是类似的职位。

    不过枢密院都承旨的情况近年来有些例外。赵顼喜欢任用亲信,他曾任用属于国戚的李评为都承旨,这是真宗将承旨改为都承旨以来,武官第一次领有此职。李评之后,又复为文臣。但元丰三年,赵顼再次提拔了从横班中提拔了一名武官张诚一为都承旨,而这项任命一直延续至今。

    之前因为对辽的战事,需要枢密院保持稳定,所以没动张诚一的位子,但现在可以腾出手来了,都是文官的枢密使们,哪个也不想看到一名武夫占据如此重要的职位。

    朝堂上的好位置就那么多,武夫多占一个,文官就要少一个,这么能行?正好坐在殿上的又不是那个强势的赵顼,只是妇人孺子而已。

    章惇突兀的提到这件事,其用意没明说,但韩冈心照不宣。他帮着解决了章惇的大麻烦,章惇那边理所当然的要给予回报。

    不过拿这个位置出来做回报,韩冈就有些头疼了。

    沈括估计是不可能了。虽然在军事上,他很有些见地。但章惇从来不待见沈括,提他的名字,只会给自己苦脸看。沈括的资历足够,现在就是被提拔进西府都不足为奇,用他为枢密院都承旨,也是有些委屈了。

    而且章惇在信中还提到了西事。多多少少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这想要用权发遣甘凉路经略使游师雄。

    但游师雄的问题,是他的资历还不够高,还没拿到侍制的头衔。而要想让游师雄名正言顺的得授侍制,只要将将王舜臣平定西域的功劳提上来就够了。

    从天子在南郊祭典上发病时开始,朝廷内外大事小事一直不断,西域都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要不是王舜臣领军有方,游师雄在后筹划支援,大宋立国以来的第一次的西征,基本上就得以失败而告终了。以此为凭,一个侍制还是不难的。

    但韩冈要对外展示自己力量,有一个沈括就足够。前面已经有了一个苏颂,现在韩冈还打算重启制举,游师雄再进来有些太过头了。游师雄进来了,那沈括怎么办?

    在气学上有许多事,游师雄帮不了忙,而沈括可以。这就是韩冈为什么只想让沈括进来,而宁可将更加可以信重的游师雄放在边疆。

    要是有人能同时兼有两人的优点就好了,韩冈想着。可除此之外,他真的就没别人可用。

    广西的苏子元不论是地位还是资历都差了许多。而且他还是韩冈的姻亲,又没有进士身份,他能稳当当的坐镇邕州,一部分是靠辅佐韩冈收复邕州、平定交趾的军功,另一部分就是靠苏缄的遗爱。

    邕州现如今的情况很好,尤其是农业的发展上,更是出sè。

    在南征之前,明明雨量充沛,又靠着左右江,可田地却都是一片片的旱田。但从韩冈开始屯田时起,利用交趾战俘大辟沟渠,改造田地,就是在韩冈离开之后,类似的工程也没有停下来过,而且随着中原农耕机具的大量使用,当地农民耕种的难度也在降低。广西这两年的大量稻米外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广西正处在飞跃发展的关头上,而邕州又是其中的关键。如果能延续这个势头,随着时间的发展,迟早能成为不逊于江南诸路的鱼米之乡。苏子元的位置现在不宜轻动。

    沈括和游师雄。

    一时间,韩冈犹豫了,还真是难以取舍。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十)

    韩冈是在犹豫。不过决定还是要下,这样的事情宜早不宜迟。

    今晚决定好究竟要招何人回京,明天就能让章惇在殿上将人给推荐了。挟此声势,正好可以让蔡确的手脚快一点。

    考虑了片刻,韩冈还是把人选给定下来了。

    依然是沈括。

    沈括回京后,在技术上可以帮韩冈很大的忙,《自然》期刊上的帮助会更大。至于其反复不定的xìng格,韩冈相信自己还是能钳制住他的。

    而游师雄过往的功勋,都是在军事和镇守一方上做出来的,从来就没有入京任职过。以他的经验,放在枢密院都承旨的位置上,至少韩冈现在不敢赌他能否有所表现。

    此外,游师雄的名气终究是不如沈括。尤其韩冈刚刚为了沈括,狠狠踹了三司的大门。

    这件事,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沈括若能顺利回京,远比将游师雄推到枢密院都承旨的位置上更有广告效果。毕竟枢密院都承旨是个实际上位高权重,但名气却不大的职位。在士人心目中,甚至还不一定能比得过普通的监察御史。

    由此种种,对游师雄,韩冈也只能说声抱歉,得让他继续留在外面。

    不过韩冈也不会慢待游师雄,他现在只是枢密院都承旨这个职位不要,其他朝廷该给游师雄的,还是一样得给。这好处不拿白不拿,至少要领上一半走。

    随手拿起笔,又给章惇写了一张纸条,没有装入信封,就打发人送了出去。

    因为只有一个字。

    夕。

    小半个时辰之后,章惇收到了韩冈让人追着送来的纸条,摇头失笑。

    “这个韩玉昆,是打算去大相国寺挂个拆字的招牌去吗?”

    他虽只瞟了一眼纸条,都没多问韩冈派来送信的家人,但韩冈的心意已经明白了。

    章惇找出一片纸,提笔只写了两划,突然就摇摇头。韩冈有闲心,但他没必要跟着韩冈玩啊。

    放下笔,挥手示意韩家的家丁:“回去吧,就说我收到了。”

    韩家家丁糊里糊涂的就出去了,章惇微微一笑,看起来韩冈心情还好,这就不用担心了。

    ……………………

    再看到刑恕的时候,游酢很惊讶。

    今天黄昏,刑恕曾经过来了一趟,跟程颢和同学们说了一下早间在殿上发生的一切。比起市井流言来,刑恕的通报要更为准确和详细。而在通报之后,刑恕又匆匆离开,说是有事要处理。

    现在都做完晚课了,刑恕还过来做什么?难道又发生什么大事?

    只是惊讶归惊讶,他还是上前迎接刑恕。

    对游酢的疑问,刑恕正sè道,“恕有些事要跟先生说一下。”

    游酢引着刑恕往里面走,经过外院的时候,就听到几句议论传过来。

    “气学这下不行了!”

    这已经不是窃窃私语,而是几名程门弟子高声的宣言。

    “之前气学能有那么大的声势,是靠那个灌园子硬是撑起来的。现在他可做不了宰相了。”

    “投向气学的都是趋炎附势之辈,现在韩三不能再进两府,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

    议论在刑恕、游酢走过来的时候停下了。

    游酢倒没什么,因为他在平rì里很多地方都偏向韩冈,在同学中有些被排挤,但刑恕不一样,算是二程学生中成功者的代表。而且人面熟,人情广,随意进出元老和宰相家门,还在崇文院内担任着清职,不论是哪一条都是让人羡慕。

    几名弟子见到刑恕来了,忙上来问好。

    刑恕一一还礼,谦逊有礼的姿态,也是他在程门弟子中一直受到尊敬的原因。

    相互见过礼,刑恕就说起方才几人的议论:“这话是在哪边听来的?”

    他可不觉得几名小门小户出身的措大能想得那么深。

    几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方才小弟等几人去张家酒庄喝酒,就是太常礼院里面的礼院生经常去的那一家,正好听到隔壁的几个礼院生在说起,其中一个还是在刘同知身边做事,知道了一些内情。酒后就说了不少话。小弟凑巧就听到了。”

    “原来是这样啊。”刑恕微笑着点点头,想几人表示了谢意。

    这就是一传再传的流言,不知经过了几道手,没什么好穷究的。

    游酢听得很是不快,学问都学到哪里去了?程门道学,讲究是的诚心正意。现在兴高采烈的议论着流言,这还像是程门弟子的样子吗?

    只见刑恕对几名弟子道,“既然韩玉昆近年内不能晋身两府,心力必然都要转移到气学和《自然》上,与道学也并非是好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之间,便是易变之理。”

    几名弟子点头受教,也不再一脸兴奋,庄重了许多。刑恕的话中之意是在劝诫,他们还不至于听不出来。

    刑恕的态度让游酢很赞赏,不由得点起了头。又领着刑恕来到程颢所在的内院,吕大临和其他几名资深的弟子正在院中。见到刑恕,几个人都挺惊讶。

    “和叔,你怎么来了?”程颢站起来迎接刑恕。

    “想到了一些事,要跟先生说一下。”

    “何事?”

    “今rì一事后,韩冈即将专心于气学,创刊《经义》不可再延误,迟恐不及。万一给国子监那边抢了先,就不好办了。”

    听了刑恕的话,程颢侧头看吕大临,苦笑道,“与叔也是这么说的。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刑恕神sè严肃:“非是恕等心急,而是时不我待,当真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程颢沉吟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韩冈宁可放弃rì后进入两府的机会,也要保住气学不受任何事干扰。也许别人看来,韩冈或许是激怒下的口不择言,但在程颢眼中,却是保护气学不得已而为之。韩冈的这份决心,他已经感受到了。

    既然韩冈很明显的不可能再用心朝堂,那么他的注意力就会转到宣讲气学上。

    当初分心在政事、军事上,韩冈都能做出那么大的成就,现在专心致志,那气学肯定会有一个飞跃xìng的发展,如果自己再踌躇不定,道学就会被彻底被气学压倒。

    点了点头,程颢对众弟子道:“就按与叔、和叔说的办吧。”

    ……………………

    李清臣很久没有这样神清气爽过,尽管他在御史台,以及在京城的时间都不长了。

    罚铜的处罚只是表面,李清臣完全可以确定,如果过些时候,自己不主动辞官的话,蔡确那边会帮他‘辞’的。

    这是受到了韩冈和蔡京的牵连,如果仅仅是赵挺之在朝会上的一通大闹,自己纵然要受到连带的处罚,也决不至于变成要辞官的结果。

    没人知道他心中对蔡京和韩冈的愤恨。不过两人的结果,也让他心怀大畅。

    蔡京去了厚生司任职,而被他顶替的判官据说就要接手蔡京的职位。

    有人说那是太皇太后在安抚韩冈。但李清臣看来,惩治蔡京的意图更为浓厚。加上昨晚听说的,万人围攻蔡京府第,丢进去的石块能再修一座房子出来。而且这还是当天听说蔡京攻击韩冈的军民,再过些时候,可能就会变成天下围攻了。蔡京沦落到这一步,李清臣哪能不欣喜?

    至于韩冈,他实在太显眼了。三十岁之前就成为宰辅,就是寇准和韩琦都比不上他。之后更有了定策之功,未来宰相的身份更加确定。这让韩冈成为了朝堂上最耀眼的一人。

    但昨rì在殿上,韩冈受到了平生最大的挫折,若是做不得宰相,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去维持气学不衰?

    韩冈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阻碍。

    想要在世间宣扬自己的观点,要么就是像程颢、以及此前所有有心治学的大儒一样,不牵涉朝政,专心教书育人,然后争取宰辅们的赏识,由此来推动学派的发展。要么就是像王安石那样,直接以宰相的身份推动新学的发展。

    而韩冈既不可能学程颢,安心教书育人。也不可能再有王安石一般的机缘了。以员外宰辅的身份干涉朝政,时间长了,任何宰相都不可能支持他宣讲气学。而想要学王安石,没有宰相的身份,什么都别想推广下去。两边都不靠,反而成了韩冈的致命伤。

    李清臣一边幸灾乐祸的想着,一边等待着之后的崇政殿再坐。

    因为今rì的一项的议题中,有关礼制,李清臣也通知到要参加会议。

    这一回的会议,有着很普通的开始。

    章惇先起头通报了一下高丽最新的形势,对于开京陷落、高丽王家无人脱逃的结果,殿上的重臣们都无话可说,不论是辽国太强,还是高丽太弱,败得如此惨烈,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至于如何应对,最后还是按照章惇的提议,依然坚持将水师的战船派出去。

    一项议题结束,李清臣等着下一项,但章惇并没有站回班列,而是对上面的太上皇后道:“官军征伐西域,王舜臣远行数千里,破国百余,歼敌数十万。奋战经年,如今兵锋已至葱岭之下。并吞西域,如此殊勋不能不赏!而甘凉路经略使游师雄也有筹划之功,也当一并受赏。”

    在列官员都听说过葱岭这个地方,但没几个能清楚的知道葱岭到底在哪里,只是知道西域很大,人口很少,国家很小,如此而已。

    不过王舜臣的托人带回来的天马、白奴倒是不少,有几个擅长歌舞的,还进了乐坊。至于献给天子的贡品,更是jīng挑细选,高昌王室的礼器,全都给送进了国库,等到祭祀太庙,可以摆出来夸功耀武。

    说起来的确值得夸奖,但究竟怎么赏赐,向皇后还是拿捏不准,只能询问章惇的意见。

    章惇随即提议,原来的直宝文阁,游师雄改官位宝文阁侍制。而王舜臣则特旨加团练使,东染院使加甘州团练使,并荫其幼子。

    定下封赏,便直接叫来了翰林草诏,向皇后还不忘吩咐道,“多用好词。”

    蔡确在草诏的过程中,也出班说话:“玉堂依例当有六人在任,但如今各处事务繁忙,已是捉襟见肘。”

    “相公是想要翰林学士院添人吧?不知相公打算举荐谁?”

    蔡确很老实的回道:“玉堂之选,乃是天子私人,并非臣可以多言。”

    向皇后点点头,想了一想,道:“沈括如何?”

    前面章惇要封赏王舜臣和游师雄,现在蔡确要向皇后早点拿主意。既然如此,向皇后怎么可能会将刚刚被韩冈举荐,与吕嘉问争夺三司使的沈括给忘掉?不过是蔡确抓住了说话的时间点的关系,

    李清臣闻言,脸sè剧变,蔡确这份举荐的背后,难道还是站着韩冈不成?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11)

    【补上昨天的第三更。】

    太上皇后主动提出沈括的名字,当然正中蔡确下怀。

    翰林学士是天子私人,宰相也插手不得。蔡确决不愿无故冒险,去明着侵占皇后手中的权力。

    就像昨rì吴衍的殿中侍御史,一样是向皇后自己说出来的。像这样不属于宰相建言范围内的职位,蔡确可以从其它地方旁敲侧击,或是慢慢引导,但他绝不会主动提名某人。

    纵然向皇后本身还有些稚嫩,时常出些篓子,但的确是在成长。一时欺瞒她很容易,可等到几年之后,再回想起今rì,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蔡确在很多时候,宁可费点力气,让向皇后觉得这是自己决定下来的人选。不仅是他,就是其他宰辅都是这么做的。

    “沈括有才学,有文名,近年来治政考绩皆在上等。”蔡确没有说直接说这项任命好,但跟说也没两样了。

    章惇眉心皱了一下,就轻叹着放开了。

    在收到韩冈的私信后,知道他不打算调回游师雄,章惇就明白韩冈想要将沈括给弄回来。

    只是没想到蔡确和韩冈这么快就达成了协议,这的确是让章惇感到惊讶的地方。

    韩绛,曾布,张璪都噤口不言,翰林学士固然重要,但不值得为了这个位置,去得罪太上皇后、韩冈和蔡确。谁知道韩冈是不是已经与太上皇后和蔡确事先商量好了?要是平白无故的惹来韩冈的反扑,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冤枉了。

    李清臣则是挂着脸,做了御史中丞久了,都会有一幅晚娘脸孔。看不得韩冈能够翻身。

    但他不敢上前。

    受伤的猛兽是最危险的,韩冈现在肯定是份外容忍不得有人敢动他手上的东西。

    若自己站出来阻止这项任命,蔡确是绝对不会坚持,而是会轻轻巧巧的将责任转嫁到自己身上。

    蔡确只是设计让太上皇后自己说出沈括的名字,一个翰林学士的任命珍贵无比,不知能钓上多少侍制高官,如若不是为了抵还韩冈的人情,蔡确肯定不会留给沈括。有了自己的阻拦,可谓是正中蔡确下怀。

    破坏了沈括的任命,就要面对韩冈的愤怒。

    以他昨rì的,不论是真的疯狂,还是故意如此激烈的方式自明清白,敢选用这等手段的人,李清臣绝对不想与他为敌。

    何苦呢?李清臣这样想着,脚步还略略向后蹭了一点点,顺便向三司使吕嘉问的方向望过去。

    吕嘉问今天也在殿上,同样是yīn沉着一张脸。韩冈推荐沈括与他竞争,恩怨也早已结下,但他照样不敢开口干扰。韩冈和蔡确这一回推荐沈括,并不是为了抢夺他的位置,既然如此,吕嘉问当然也不愿意出来顶撞宰相。

    正常情况下,总会有些风波的玉堂华选,这一回竟顺顺当当直接通过了任命。

    就在午前,几份诏书陆陆续续的都出来了。

    沈括回京为翰林学士。游师雄加宝文阁侍制,正式进入国家重臣的行列。吴衍入御史台,授殿中侍御史。王舜臣本官晋东染院使,加遥郡甘州团练使,任甘凉道都钤辖,亦是中高阶的将领了——种世衡终其身也不过一个东染院使。

    这几份任命震惊了朝堂。

    尽管不是大拜除时,两府给掀个底朝天那般惨烈,可论起震动人心,也并不逊sè多少。

    韩冈昨天刚刚将未来的宰相之位赌了出去,今天就把自己手上的人给推了上去,一点时间都不耽搁,其中的意义,但凡官场中人,没有看不明白的道理。

    “好厉害。”刑恕低声道。

    他昨天在蔡确那里根本都没听到什么消息,谁想到今天韩冈一下就借助蔡确、章惇掀起了这么大的声势。从这一点来看,自己还远远算不上蔡确的亲信,区区监察御史里行,在上面的那三位眼里,恐怕也就是根鸡骨头罢了。

    在刑恕的面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正听着刑恕的话:“沈括前面跟吕望之争夺三司使失败,现在就又在韩冈的支持下卷土重来。这才几天的功夫?”

    不过跟刑恕说话的中年官员,却没有在意沈括的翰林学士,只是小声的感叹着:“宝文阁侍制啊。”

    的确是该感叹的。

    相比起翰林学士,其他各项任命虽有些差距,但那也不能等闲视之。能拿到侍制贴职的文臣,在朝堂上也就在几十人之列。刑恕面前的这一位,都四十多岁了,离侍制的距离依然很远,仅仅一个集贤校理,离一阁侍制,还有两个山头要爬。

    不过刑恕内心里面也不会同情他,本来有机会的,是他自己给放弃的。当年朝廷遣使去高丽,派他做副使,他却一副苦脸好像要送死一般,被太上皇知道后,踢了他出去管杭州楼店务,现在才回来。嘉佑二年的进士高第,以文辞著称于世,与三苏相唱和。却是前程尽毁。若不能另攀高枝,这辈子就废定了。

    也许本官官阶可以靠熬资历,一步一步的升到四品五品,六七十岁的老知州每一个品级都很高,但馆阁职名,能拿到侍制的却没几个,甚至低一等的直阁都少。升朝官的地位和未来,看他们的文学职名,比看官品更jīng确。衡量是否晋身文班重臣,得看他是否是侍制,而不是其他。

    游师雄是正牌子的横渠门人,韩冈的师兄,现在进入了重臣行列,以他在军事上的表现,不是没有晋身西府的机会。

    而吴衍的殿中侍御史,对蔡京是绝大的讽刺,但同时更是对韩冈的安抚。至于王舜臣,那倒是正常了,换作是汉唐,开拓西域的胜利至少是封侯之赏了,不过与辽国比起来,高昌等西域诸国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可三十出头的遥郡团练使,在军中还是十分的显眼。而且据说朝廷还有意设立安西都护府,王舜臣的地位还可能进一步的上升。

    “翰林学士、宝文阁侍制、殿中侍御史、遥郡团练使。”中年官员一个个数过来,然后叹道,“离京才数载,朝堂上局势大变,面目全非啊。”

    “明年可就要改元元佑了。”刑恕目光闪动。

    今天的几份诏书给了很多人一个信号,韩冈虽然在进位宰相的未来上有了波折,但他手上的力量并没有任何衰退,其潜在的实力,更是深不可测。就是宰相,也不可能一rì之内,将翰林学士、侍制、殿中侍御史和遥郡团练使一并抓在手中。

    如果细细计较起来。

    翰林学士是天子私人,沈括得授此职,意味着太上皇后对韩冈的信任。

    游师雄得到了侍制衔,则是表明气学的未来并不会韩冈一时受挫而受到影响。

    殿中侍御史是风宪官,足以威慑群臣。而且吴衍是韩冈的恩主,他的晋升和蔡京的下场,说明韩冈有恩必偿,有仇必报,恩怨分明。

    王舜臣的提拔,则是宣告韩冈在西军中的影响力。

    四个方向,韩冈一个不漏,还要加上一个苏颂。说是韩冈无党,但现在,很明显的就是横跨文武两班的党派的雏形。如果在平rì,御史们少不了要找韩冈,甚至太上皇后的麻烦,将这些任命顶回去一两个。可这时候,面对刚刚展示过獠牙和利爪的韩冈,纵然已经将赤帜竖起,却又有谁敢招惹?

    宰相、枢密使皆是其盟友,内翰、殿院二职,更是代表了太上皇后的信重。现在的韩冈,让那些想与他为难的人都要逼退三舍。

    “不过韩冈毕竟还年轻,心xìng上是差了一点,这几项任命一天内出来,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中年官员忽而道,“换做是林希,这一回得,至少得各一天天,”

    ‘蔡确没安好心啊。’韩冈心道。

    听到沈括被擢为翰林学士,着实吃了一惊。依照他的计划,吴衍算是昨天的延续,今天先将西边的游师雄和王舜臣的事解决了,明天再说起沈括。

    谁能想到还没跟他联络好,蔡确就主动拉沈括回来,而且很干脆送了一个翰林学士的身份。什么时候,玉堂就这么不值钱了,让蔡确主动往自己手里塞。

    也许蔡确的本心上并不是准备挖自己的墙角——韩冈也不敢拿沈括这种人砌墙角——但他如此主动,可能会是好心酬谢自己之前的帮助?怎么想都有些坏心思掺在里面。

    蔡确这个盟友,跟章惇可是不一样的。他跟沈括的区别,也就是在眼光上。

    不过这也没什么。韩冈不是很在意。只要自身强硬,蔡确不会也不敢无故与己为敌。

    韩冈现在只想看看蔡京的下场。

    虽然被调到了厚生司,而且是明摆着的贬责,但朝廷也不会催着蔡京上班,至少文臣的体面还要保留着。不过他能拖几天?过几rì,若再不去,朝廷的怒火,岂是他能抵抗得了的。

    蔡京现在就是一个招牌,让人看看无故招惹他韩冈的结果。

    韩冈正期待着蔡京在厚生司的新生活。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12)

    【对不住各位,有事耽搁了。欠下的两更白天补。】

    正午时分,正是rì头最为毒辣的时候。

    围在蔡京府邸外的人群,比起昨rì来散去了不少。

    大多数人都是有家有口,要吃饭,不可能因为一时的义愤而久久围住蔡家不去。

    剩下的,要么是受过恩惠,对韩冈和药王顶礼膜拜的一批人,要么就是有闲暇的好事者。很有一些好事的浮浪子弟,地痞流氓,在这里转着,看看能不能捞到点好处。

    不过这些人都被蔡京府邸院墙外的士兵给阻拦住,除了投掷瓦砾杂物,别的都不能做。而且若有人敢放火,更是给盯得死紧。昨天夜里有一个白痴试图抛掷火把进蔡家,当场便被守卫给扑倒,然后五花大绑的械送开封府,等待他的是流放三千里的重刑。

    蔡京已经穿好了官服,木然坐在正厅。

    如果韩冈不是那么决绝,他出京后,京城军民最多嘲骂几句自不量力,并不会再穷究。当初不是没有攻击过韩冈的御史,由于一个个都没好下场,京城百姓都没有把他们当成一回事。

    但这一回,韩冈应对的手段完全有别于以往,过去的反击哪里会这么粗糙。蔡京都做好了出外的准备,可是韩冈赌约一出,所有的事情完全都偏到了另外的方向上去了。

    这两天他都没胃口,只少少的喝了点稀粥,脸上泛着青气,双颊也凹陷了下去。

    两天来,确切的说是昨rì午后到现在的整整一天里,蔡家的人除了辞工的仆婢,其他都没有能够离开家门一步。一旦开门,就是一片石头丢过来。正门前和院子中,满地的瓦砾碎石,仿佛台风过境,可都没人敢出去打扫一下。

    没人能够出门,当然也就不能出去采买。家里新鲜的蔬菜没有,瓜果没有,鲜肉也没有。幸而还有些米面,干肉,腊味,以及鸡蛋,多多少少还能抵上几天。

    只是味道就不好说了。厨娘是京城雇佣的,昨天就辞了工。昨天、今天的几顿饭,都是久未下厨的两个家生子去做的。回头后又说,家里的石炭也只能顶两天了。

    同居的蔡卞也没能出去,甚至连请假都没办法,干脆躲在自己一家所住的院子中,都不肯出来。

    “蔡官人,可以上路了。”

    一名身穿紫袍的吏员走进了厅中。

    蔡京当年在中书门下礼房任职时,甚至还认识过这位孔目房的堂后官。身上的紫袍是他三十年中书吏职无一过犯的特赐,在中书门下的近千堂吏中,地位能排在前三。

    这是政事堂特地派来迎接蔡京的堂吏,否则蔡京今天根本就不可能出门。

    蔡京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他等的正是政事堂的来人,尽管他嘴里的话很臭,但这意味着蔡京可以走出这重院落。

    蔡京出行的马匹已经在院中准备好了,不过没敢靠近院墙,那边还时不时的丢了砖头进来。

    出了厅,便立刻上马。而堂后官早就在大门处安排好了人手,蔡京一出来,便让他上马,随着一队士兵急急忙忙的离开。

    蔡京的仪仗还没有更换,不方便拿出来,只有一队士兵和三名堂吏护卫着蔡京出来。

    只是蔡京的行动,完全瞒不过守在外面的百姓。

    蔡京还没出门,外面已经吵作了一团。终于敞开的蔡家门户,立刻惹来了一片叫骂。

    等到刚刚进去的一队士卒护着蔡京进来,人群更加激动。

    只有蔡京骑着马,就是那位堂后官都没有骑马,而是步行。目标如此显眼,瓜皮,果皮还有骨头,全都劈头盖脸的往蔡京脸上砸过来。

    形势不妙,堂后官回头喊了一声,十几名士兵立刻齐声大吼,“奉中书门下蔡相公命,护送厚生司判官,尔等还不快快退开!”

    蔡相公要见蔡京,激愤涌动的人群渐渐的静了下来。蔡京有公务在身,谁敢阻拦?

    人群一个人动了,两个人动了,很快千百人中分开了一条道出来,很窄,却足够让蔡京骑马过去。

    但这样的通道,成了近距离接触蔡京的好手段。

    “呸,狗官!”

    蔡京擦身而过的时候,一名老汉狠狠地冲他吐了口痰。只是准头稍偏,落到了蔡京的马鞍后。

    有了一人带动,其他人都又开始sāo动、

    堂后官见势不妙,立刻一声大吼,“蔡相公正等着蔡京。朝廷自有律法,赏罚公明,需要你们干涉?!”

    伴随着他的声音,他领来的那对士兵齐齐一顿手中的枪杆,咚的一声合鸣,再次逼得周围的军民全都逼退三舍。

    只要蔡京还是官,还是进士,就不允许有小人能骑到他头上。为的不是蔡京,而是为了进士的体面,朝臣的体面。

    上千人聚集的街道上,除了护送蔡京一行人的脚步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几千道视线汇聚在蔡京身上。让他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千夫所指。

    不过蔡京没有无疾而终,他很快就习惯了。

    出了街巷,就转去了皇城的方向。

    蔡京今rì上任,当然不能先去厚生司报道,而是得先拿到除授差遣的告身才行。

    他现在已经不再属于dú lì的台谏官体统,而是又转回到了中书门下,告身的获取,也必须从中书门下拿到。

    由于蔡京的本官只是正七品的员外郎,他的任命并不由中书门下直接管理,而是前身为磨勘京朝官院的审官东院。六品以下京朝官的考核、任免,皆有审官东院负责,除非一些特例。但那些特例,他们的考核大权,依然是在审官东院手中。蔡京是特例,特旨打发回厚生司,但他并不清楚他是否是要去审官东院拿告身,还是去政事堂拿。

    看到前面引路的堂后官所走的方向,蔡京确定了,不是去审官东院,还是去政事堂。蔡京曾经在里面工作过多时的政事堂。

    慢慢的走过有些陌生的走道,也就在几年前,他还是其中的一员。

    一些熟识的面孔,从身侧冷冷淡淡走过去,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蔡京他这个人。但在周围暗处,却有人偷偷窥视,偶尔一声嗤笑,从楼阁中传出来。

    蔡京权当没听到,一步步的走进政事堂内。

    但蔡确没有出面,参政们更没有,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同样避而不见,出来的是吏房检正朱服。

    熙宁六年的榜眼,如今已经在中书吏房做检正公事,可以说是官运亨通,就像当年的蔡京一样。

    朱服与蔡京也是认识的,说不上有什么来往,但也算是点头之交。

    见了蔡京,朱服先行拱手一礼:“元长来了。”

    蔡京回了礼,“蔡京这是奉旨来中书应差的。”

    “都准备好了,就等元长你来。”朱服引着蔡京到厅中坐下,从堂吏手中接过一支卷轴,双手递给蔡京,“这是元长你的告身。”

    蔡京接过来,轻声道了声谢。并没有展开看,告身千篇一律,里面的内容也就是那样,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问着朱服:“下面可是到厚生司去交接?”

    朱服脸上的微笑收敛了一点,“并不需要做交接。”

    “直接上任?”蔡京心道,吴衍难道已经去了乌台。

    “也不是。”朱服摇摇头。

    “那是什么?”蔡京心中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

    “不厘务。”朱服眼底有着淡淡的同情之sè,“曾大参说了,厚生司是个小地方,不需要元长的大才。蔡相公也觉得曾大参说得没错。”

    蔡京是个有本事的人,怎么可能给他办事受赏的机会。要是有功不赏,反而失了大气。干脆就光明正大的不让蔡京做事。不厘实务,只拿俸禄,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好事,

    不要想着老老实实的做事,就能将时间捱过去。哪个不知道,毒蛇在咬人前,都会先盘起来。蔡京若是越恭顺,rì后就越危险。还不如一直晾到底。

    蔡京脸sè惨白,他本来还准备忍辱含垢,回到厚生司好好的做事,让人挑不出刺来,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孰料蔡确、曾布根本就不给他任何机会。完完全全就是当成猪来养。

    这样的生活,难道要这样持续十几年吗?

    ……………………

    “蔡持正提防着蔡京,玉昆你也同样提防着他,名声也毁了,他这辈子算是完了。”

    晚间放衙之后,章惇和韩冈出宫门时,正巧遇上,同行了一段路。

    并辔而行时,随口聊着闲话。

    韩冈摇头,他可不这么觉得:“蔡京还有四十吗?他现在才过了半辈子。”

    “半辈子?不让他做事,只是用官俸养着,再有才的人没几年就会废掉。”

    “那可不一定。文章憎命达,或许过几年能出个才子也说不定。”韩冈眯了眯眼睛,盯着章惇,“就像苏子瞻,这几年文章越发的jīng进了。”

    “嗯嗯,说得也是。”章惇随口一句,又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倒是想不通曾子宣掺和进来做什么?蔡京还说了他的好话。”

    章惇这是要引开话题乱开腔,韩冈看了他一眼:“就是因为说了好话才要插一脚吧。”

    “也不见张大参说话。”章惇道,“难道是张大参还准备用蔡京这只死老虎?”

    章惇的态度还是说笑居多。

    韩冈倒是没那么乐观,蔡京在后世也是鼎鼎大名,不大可能一脚踩死。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蔡京就算rì后能翻身,也不过是依附在皇权上的寄生物。这样的对手能带来麻烦,却不可能引来祸患。

    吴衍就任了,召回沈括的诏书也在今天发出去了。游师雄,还有王舜臣,有关他们的任命也同样通过驿站送了出去。

    只要气学的人心稳定,韩冈就没有任何可以担心。

    听到了蔡确准备怎么处置蔡京,韩冈就已经将他抛到了脑后,他还要做正事呢。

    给蔡京这么一打岔,好多事都耽搁了,但现在终于可以心无旁骛的去做了。

第43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13)

    王旁刚刚送走了蔡卞,回来时正看见王安石在叹着气。

    堂堂国子监的学官,想要出门竟然得靠贿赂守门兵卫,让他们护送着出来。就这样,还得换上庶人的服饰,连官服都穿不得。

    自己的弟子遭受池鱼之殃,但事情的祸由又是这个弟子的兄长,攻击自己的女婿。

    王安石除了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人。”王旁走进房中。

    王安石抬头问道:“元度回去了?”

    “让李进带着几个人去送了他回去。应该没人敢拦着。”

    王安石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

    打着王安石府的招牌,又是王安石身边的亲随做护卫,有几个人敢冲撞的?但王安石的亲随也就是今天晚上送一下,明天呢?后天呢?

    “要不要去跟开封府说一下。”王旁见老父心情沉重,关心的说着。

    “开封府那边不糊涂,不会拖延太久。蔡京那边都是官宦人家,一天两天忍忍了,时间一长没人还能忍得住。一旦他们联名上奏,哪边都难看。”

    “不过就是没人围着,元度的rì子也不会好过。”王旁说着,“方才姑父过来,不是说城里已经有十几家行会的行首都已经传话下去,不许卖一针一线给蔡家。”

    “嗯。”想起方才妹夫沈季长过来说的话,王安石更是只能叹气了。

    东京城中。行会三百六,大者七十二。其实都是虚数。但诸多行会控制了京城的商贸,那是确凿无疑的。就是建立之初,打算通过控制各sè货物发卖,来平抑京城物价的市易务,现在也逐渐将除了粮食之外其他商品,转回给行会管理,自家只管收账,一切一如旧rì,只是多了官府上来多剥一层皮——这就是官僚阶层的特点,麻烦又少钱的事,从来都是往外推。

    本朝待官员最厚。蔡京的地位也不低了。朝廷发俸禄,有钱有实物。粮食不会缺、布匹不会少,盐和茶也会有,还有夏天的冰,冬天的炭,蔡京一级的朝官,只要家中人口不多,足够平常rì用了。

    但其他呢,油糖酱醋官府哪里会管?平常女人家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更不会发。还有各sè生鲜的肉菜,朝廷可不会连这些都给包下来。各sè各样的rì用品,都要用钱去买。可行会现在一句话就给说死了,一针一线都不许卖!

    这是犯了众怒了,以至于身陷困境,rì子难过了。

    蔡京的遭遇,却是证明了他所言正是事实,韩冈的确是深得人心。可是在这当口,谁还敢拿着这话攻击韩冈?

    以蔡家现在的情况,就是蔡卞搬出去分开过,也照样会被人认出,只有到了外面才会好一点。

    “玉昆实在是有些过头了,不过是一个殿中侍御史而已。”

    王旁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韩冈这么做的原因,但他还是无法理解。只要韩冈能稳稳的守住相位,将蔡京一辈子踩死在外面都不是不可能。

    “他是舍不得他的气学。”

    王安石叹着,如果仅仅是做官,何苦在意满身谤言?就是太在乎气学,容不得有人干扰。就像当年的自己,将老朋友全都得罪光了,三十年声名都,拼成那样到底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生的功业!

    有了蔡京起头,之后攻击气学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如果韩冈没有像如今一般,将蔡京彻底踩下去,以后气学就别想发展了。

    在如今诸多学派中,气学与现实联系的最为紧密。甚至其根本要义,就是观察世间万物,从中寻找到天地至理。

    所以这就不可能不牵扯到动摇皇权的问题。天文、历算,气学都有涉及,很多地方都是朝廷严禁私人去研究的。越是研究得透彻,对朝廷禁令触犯得就越深入,罪行也就越重。

    王安石早已明白,从根本上,格物之说研究到最后,必然会将天子从绝地天通的位置上给赶下来。

    其实作为大儒,王安石本身对天子的神圣xìng也是持有否定的态度。

    陈胜吴广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魏、晋交代,接连内禅,让历代汉皇试图用谶纬给天子增彩的用心,完全失去了作用。南北朝时,多少天子难有善终。唐代到了后来,阉人废立皇帝,视天子如门生。五代时,更有人喊出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只要熟读史书,有哪个士人会相信坐在御座上的那一位,当真会是上天的儿子?只要是rì常能够接近皇帝的大臣,有几个会相信天子的神圣不可侵犯?

    莫说是文人,就是下面的小兵离皇帝近了,都不会觉得他有多神圣。否则守卫宫掖的亲从官怎么会去信仰弥勒教,以至于庆历年间发生了的宿卫之变?

    要知道,能成为亲从官,无一不是三代身家清白,被一道道严格的审查检验过。有很多都是从开国初年就是禁军甚至班直成员,父子相承,一直延续至今。这样的人都能为了虚无缥缈的弥勒佛,去杀更加神圣的天子。可见与皇帝走得近了,只会将他视为凡人。

    但这些话不能明说出来。

    可气学到现在为止的研究,却分明是在剥夺天子身上的光环。从宣夜说,到大地球形,再到五星绕rì,还有如今还没有公布,但王安石已经听说的宇宙论,依照观测到的实际情况,来重新解释了rì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分离了天文和气象,并与过往的一切谶纬之说,彻底割离。

    从儒者的角度来讲,没有比这样的学说更为符合正统的儒学了——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谶纬图说,原本就不是儒家的东西。

    可是皇帝的神圣xìng,几千年来,已经于谶纬不可能再分开,即便皇帝本人都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依然是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

    既然气学是在悬崖边一步步上行,韩冈就必须要杜绝任何会造成危险的人和事,不惮以最暴烈的手段进行排出,以jǐng告后人,不要重蹈蔡京覆辙。

    这样的坚持,他能够延续几年?王安石不能不担心。

    韩冈完完全全是玩火,一不小心就会将自己和气学一并给烧掉。

    ……………………

    王安石能看透的危险,韩冈当然更有自知之明。

    他正在筹划着如何加快推进气学的发展脚步,让其变得无可替代。

    这是当务之急。留给他的,最多也只剩十余年的时间。

    近来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都有留意小皇帝的一举一动。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赵煦对自己有很深的敌视情绪,赵顼当初在禅位之前留下的一句话,让自己在赵煦心里就变成jiān臣。

    小孩子的恨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样的情绪,会影响到他对气学的看法,在学习上也会有所偏向。这是韩冈不太喜欢看到的。不过韩冈还是有信心将他对气学的观点给扭转过来——这世上,没有比苦读经书更枯燥的事了。

    至于他对自己的看法,那就放一边。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人望太高的臣子,等赵煦能够亲政之后,不论他现在对自己是什么看法,最后都会变成一样的态度——jǐng惕并且敌视。

    韩冈无意去赌赵煦的寿数,不论他能活到几岁,预备的方案必须往最坏处做准备。

    具体的方案,其实已经在施行中,现阶段韩冈所有的计划,深层的目标都是在推动气学与社会更加紧密的联系起来。

    蔡京一案后,朝堂上迎来了久违的平静。

    蔡京每rì早起参加常朝,围在他家门外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只是他家里的人出去采买,价格总是要贵上好几甚至十几倍,而直接拒绝他家上门的商户则更多。没什么人同情他,倒是嘲笑的居多数。此外蔡卞也申请出外,在王安石的干预下,很快就外放淮南东路的海州沐阳县担任知县。

    一下跳进了御史台,吴衍没有登门造访。成为台官之后,与重臣之间的往来就必须时刻加以注意,他可没有蔡京一边做着御史,一边游走高门的胆子。但他还是让人送了信过来,向韩冈表示感谢。

    半月之后,第一批青铜质地、制作得也更为jīng美的当五大钱出炉;黄铜当十钱的母范打造成型,所需的原材料的进货渠道也确定了下来;铸钟匠们正在依照韩冈的意见去修改火炮的模范;而火药的改进配方现在却还没有一个眉目,但爆炸威力实验也在顺利的进行中。

    进展有快有慢,但始终没有停顿,韩冈对此已经很满意了。

    也就在这半个月中,蔡确如愿以偿的将御史台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乌台、谏院中的台谏官,十数rì间十去七八,御史中丞李清臣为此上表请郡。当天,太上皇后发出诏令,曾经引罪出外的前任御史中丞李定官复原职,重回御史台。

    吕惠卿接受了去河北的任命,很快便要入京诣阙。此外,苏轼也被招回来了,即将就任中书舍人,这好像就是章惇和蔡确的交换条件之一。

    还有高丽,辽国据说已经打到了最南端,侵占了其全境。耶律乙辛派出的国使已经越过边境,不rì抵达京师。

    将《自然》的第四期审定完毕,确定了付梓的稿样,韩冈将稿件小心的收进了木盒之中。

    坐上晃悠悠的摇椅,休息下来,心里回想着最近的人事,感觉着这京城好像又要热闹一些了。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一)

    辞别了岸上相送的人群,载着吕惠卿一家上百口的三艘官船,陆续放开了缆绳,顺水而下。

    不过是路过,但洛阳城内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赶来相送,在运河畔的与吕惠卿依依惜别。

    回想起几年前入关中,经过洛阳时的萧瑟冷遇,恍若隔世。

    吕惠卿当rì出京,从开封入关中。经过洛阳时,无一人前来迎接。在洛阳歇息了一晚,吕惠卿一家一大清早便悄然启程,静悄悄的从洛阳城中离开。

    那时他知道,想要看他落魄的洛阳元老不知凡几。以司马光为首的西京御史台,更是紧紧的盯着他。只要有一点错处,就会放大十倍的宣传。若是有些许嘈扰,便会有一封吕惠卿过境扰民的奏状递到天子案头。

    ..

    幸好吕惠卿一直是以军法治家,不留一点破绽于外。就是从街上过,也是悄无声息。当他离开之后,多少洛阳官员甚至还不知道他已经走了。

    时隔数载,当吕惠卿自长安回返,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他已经不再是王安石越次提拔的新近,而是实实在在的功臣。击败了辽国,夺回了灵武,凭着这份功绩,就是在文彦博、富弼面前,不说分庭抗礼,都是反压一头都是可以的。

    有了这一份功劳在,过往他所受到的攻击全都成了笑料。文彦博之辈,除了剿灭了一个跳大神的叛贼,还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而且朝中,又换了天子。

    对旧党有成见的太上皇后主政,十年之内都别想翻身。而富、文之辈,还有十年好活吗?树倒猢狲散,这还需要多说?人情一尽,就是富家、文家、吕家的子孙,都得贴过来讨好。不然,他们还能想着保几代的富贵?他们可不是韩琦。

    还有六天。

    从洛阳到开封四百里,急脚递一天能走完。单身赴任的官员,按照正常的行程走陆路,五天就够了。

    而走漕运,从洛阳放舟至开封,由于水少船多,没办法rì夜行舟,总要比陆路慢一点,多花上一天。不过至少比反过来要好,从开封坐船到洛阳是逆水行舟,视情况要八到十天的时间。

    但一大家子上百人走这条路,尤其是夏天,还是坐船最是安稳。不用车马劳顿,不用路途颠簸,坐上船,安安稳稳的就到开封了。只是到了冬天就不行了,一旦上冻,从淮南的宿州往上,一直到洛阳,这一条水路都要断绝。

    吕惠卿已经换下了方才出城时的官袍,穿了一身略宽敞的道袍,站在船头。

    官船沿着水路正中而行,随着浑浊的河水,一路向东。而在靠岸的地方,一艘艘逆水而上的船只正由着多至三五匹,少则两匹的挽马牵引着,沿着河渠一路上行。

    马是多了。吕惠卿想着。

    就是在几年前,拉着官船逆水行船的多还是纤夫,小一点的船则是靠艄工用竹篙撑着走路。

    现在倒好了,马力替代人力,尽管没快多少,但省下了多少人工。一匹挽马能做到的事,至少要三五人才能抵得过。而一名力工如果不负责吃喝的话,一天就要一陌,七十八文。据吕惠卿所知,比起马料来,至少节省了一半。

    吕惠卿对这个变化感受得很深。如今关中驿站里面的驿马很少再有缺额的情况,自从河湟拓边以来,军中和国中的马匹数量一路上涨,好马也多见了。若在过去,战马的肩高能有四尺,已经可以充入军中上阵使用了,四尺五寸的战马,往往都是主帅才有资格骑乘。到了如今,种谔的三匹坐骑,没一匹低于五尺。

    当年来自西域的一匹浮光,如同锦缎般的皮毛,和高大神骏的体格,让京师人人称叹。可前几天,也就是吕惠卿动身离开长安前,四匹大宛天马从王舜臣那边送了过来。每一匹都是神骏异常,上下没有一丝杂sè,说是进献给天子。而且这其中,有三匹是能充作种马的牡马。除此之外,还有稍逊一筹的六十多匹上等良驹,或是因为杂sè,或是因为体型稍逊,但肩高都不在五尺之下,里面有公有母,可以想见,京城内外的马主们将会如何疯狂。

    这就是胜利者的好处。所以当年辽国南下乐此不疲,而西夏也不惜民力的不断侵攻。都是因为能通过战争得到让人满意的收获。

    而大宋就只能苦苦防守,将每年税入中的八成,投入到军中。

    而那些元老,竟然说这样没有问题,是祖宗之法,要一直保持下去。文、富之辈目光之短浅,可见一斑。

    只有彻底解决西夏,才能从不断将国力消耗在山野中的窘迫境地中脱身出来,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到最后无法再支撑。东汉的灭亡,有不少功劳得归功于始终无法降伏的羌人。在陇西耗去了太多国力,让东汉朝廷不得不征收更多的税赋,加上昏君jiān宦,最后再一场不合时宜的天灾,让步履维艰的朝廷再也无法支撑。

    而现在,原本为了抵御西夏而设立的几个经略安抚使路,都要逐步撤销。而山中的成百上千的大小军寨,也得废弃大半。等到横山一线的军寨中,非关紧要的那一部分都改成屯田堡。整个陕西的军费消耗至少能减去四成还多。

    就是朝廷那边对怎么划分xīn jiāng土还没个定见。一会儿是银夏路,一会儿是宁夏路,一会儿又说是灵武路,总之因为担心再出一个李继迁,想将那些蕃部都给分开,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分界线。

    吕惠卿对此只觉得好笑。早点给一个确定的说法,将镇守关西的主力集中在几处战略要点上。这样陕西就可以安心的发展了。关中百姓受了几十年的苦,也该安心的休养一阵了。

    大宋军事的重点必须要尽快开始北移。辽国国势因为耶律乙辛的缘故,正处在衰落中,短期内没有重新恢复的可能。这正是大宋解决百年宿敌的良机。耶律乙辛年纪不小了,他篡位迫在眉睫,十年之内,机会必然会到来。

    一旦辽国内乱,大宋绝不能坐视,河北将会是其中的关键。从这一点上来说,吕惠卿还是比较喜欢这一次的任命,至少比让他继续留在关中要强不少。

    能够在河北将战争的准备布置好,rì后就有机会成为攻辽的主帅,记得之前与辽国大战的时候,太上皇曾经下过诏,复幽燕者王。吕惠卿很想知道,一旦rì后他领军攻下燕京,那么这个王,朝廷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吕惠卿的嘴角翘了起来,轻声的笑了。

    船头上看水势的船工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就又低下头去,不知是不是给吓的。

    不过吕惠卿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又收敛了。这其实是苦中作乐。如果能留在京城,他倒是心甘情愿的将河北的职位给章惇、韩冈,或是其他愿意镇守北方的人。

    马上就要入京了,但他却无法在京中久留,还有比这个结果更让人怄气的吗?

    如果换成是太上皇当政的情况倒还好,君臣多年,吕惠卿自问还是有机会打动他的,但女人那就没办法了,完全说不通。当初司马光输得那么惨,吕惠卿听说了详情之后,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只有一开始的那段时间,实在是莫名其妙。

    但就此俯首认输,吕惠卿也不甘心。这件事迟一点再说吧,朝堂上不是没有变化。

    章子厚真的会跟着蔡确?蔡确想要独相,章惇难道就打算在西府坐一辈子?吕惠卿不觉得章惇的野心会有那么小,他迟早要跟蔡确起冲突的。到时候,就有机会了。

    唯一的问题,只在韩冈身上。就是势同水火的曾布,吕惠卿都不将他放在心上。

    韩冈的敌视,有完全与私怨无关。吕惠卿也不觉得自己跟韩冈有什么扯不清的旧怨。但吕惠卿也清楚,只要自己还坚持新学,韩冈就绝不会答应自己回京。偏偏韩冈对太上皇后的影响力是最大的。

    “道统之争啊。”

    吕惠卿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在他帮助王安石撰写三经新义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个理由而受到敌视和压制。

    又不是chūn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候了。士林中的争锋还不够,还要带到朝堂上来。

    突然间就没心思再看风景,转身就回到船舱中。

    舱内角落处的一桶桶冰块,将暑热挡在了门外。顿时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婢女奉上了冰镇过的饮子,吕惠卿抿了一口,清凉的感觉从喉入胃,暑气一时尽散,但心头的疑惑却是散不开去。

    当年看韩冈根本就不是这样会把治学当成毕生目标的人,怎么几年间就变得如此毅然决然?

    就是之前韩冈与王安石为了道统闹得几乎反目,吕惠卿也不觉得韩冈与王安石会是一样的人。

    可是从京城传来的消息上看,韩冈当真是为了气学将自己的前途赌上了。不论之后有多少变通的办法去回避赌约,但韩冈进位宰相的前路终究是比之前要收窄了许多。

    做出这种赌约的韩冈,还能说是作伪吗?

    吕惠卿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

    【九月八rì的保底第一更。】

    巨大的四叶风车,在清风中慢慢的转着。

    这座耸立在文府别业后院的巨型风车,有近六丈高,比周围的几个庄子的风车都要大上许多。站在风车下,仰起头来看,帽子都会掉下来。短短的半年时间,已经成了这间小庄子的标志。庄子内的男女老少,多以此为荣,外出时也常常挂在嘴边。

    四丈多长的风叶,从高处落到低处,又从低处回到高处,随着风,回绕不休。从二十丈的深井中将清冽的地下水提上来。

    淙淙的清泉流过文府的后花园,又从院墙角落处的出口流淌到庄外的田地中,汇入水渠之内。庄外的六千余亩水浇地,泰半都是文家的产业,无论旱涝,深井中地下水始终不绝,只要风车还在转动,就不会有缺水之虞。

    文彦博五月就到庄子这边来了。洛阳城里太热,又闷得慌。有些消息传入耳朵里,平白的生闷气,还不如不听。

    前些天天子内禅,文彦博本来准备起身回洛阳了,后来听说了富弼没动,便叹了一声,仍留在庄子中。

    在那天之后,文彦博就越发的疏懒起来,有时候看小桥下的流水就能看上半rì。有时候拿着一两本闲书,坐在树荫下,一天也翻不了几页。

    今天文彦博也是在柳树下看着书。

    池中荷花已败,莲蓬也采光了,但一片片荷叶依青翠。坐在池畔,上有树荫遮挡,迎面又有清风徐来,手边还有人端着热茶、凉汤随时等待取用,没有比这样的rì子更舒适的了。多少文酸,一辈子所求的也就是一天半rì如此闲适的生活。

    开国初年,那个始终‘头骨法相非常’却始终做不到宰相,只是死后才得赠官的陶谷,他的文章却是极好的。所著的《清异录》也很有些意思。

    只是这《清异录》第六卷拿在手中半天,他也是没翻上两页,完全看不进去。

    吕惠卿回京经过洛阳,这个消息昨天文彦博就收到了。不用当面看见,就是猜也能猜得到多少人会赶着去奉承。

    刚刚过去不久的那一场大战,将旧党最后一点威信全都给清除光了。

    就是去年司马光、吕公著连番受挫,先后被赶回洛阳,旧党也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声威,直到辽国入寇的消息传来。

    如果大宋败了,新党之前的一切,就会像是建在河滩上的房屋,河水一涨就没了。但这一回却是辽国败了,而且败得很惨。陕西那边,刚刚吞下兴灵全都丢了。河东一开始沾了点便宜,最后却输掉了一半本钱,而河北,辽军的主力更是连三关都没能突破,只是在官军反击的时候,捡了点便宜,稍稍挽回了一些面子。

    守则固若金汤,攻则摧城拔寨,新党用了十余年重新建立起来的禁军,让旧党之前的坚持,成了世人口中的笑柄。

    这一回吕惠卿在立下泼天的功劳后过路回京,当然就让那些离心离德的鼠辈,全都像是看到了缸中的白米一样涌了过去。

    纵然吕惠卿是立下大功也没能回任西府,但那终究也是新党内部的争锋。

    只有没有外敌之后,内部才会打起来。换作是现在的旧党,或许彼此都看不顺眼,在王安石崛起之前,甚至用弹劾互相交流过不知多少回,但在新党的压力下却又不得不合作一处。

    一想起吕惠卿那个小人的得意,文彦博心里就是一阵烦躁。书当然看不进去。

    在树下不知坐了多久,只感觉到阳光已经能够照到了脚上。

    突然远处咚的一声响,声音不大,但震的文彦博心口就是一跳。

    人老了,分外受不得慅扰。他猛地一阵心悸,手紧紧的按着胸口,脸sè顿时就变得蜡黄起来。

    随侍的小童见状,立刻扶住了文彦博,让他慢慢的靠在椅背上,而另一边,一名仆人已经在随身携带的药包内翻找起来。

    “快。”文彦博指了指腰带上,勉力的小声道:“苏合香丸。”

    自从当年在殿上发病,文彦博不论到哪里,身边总是带着个药囊让仆人背着。随身也携带了急救用的苏合香丸,现在的情况正好用得上。

    这种用白术、青木香、乌犀屑、朱砂、麝香等珍贵药材,用苏合香油及安息香膏合成的药丸。不仅每rì服用用来保养,平rì里也随身携带,以便随时取用。而且还有种说法,将药丸‘用蜡纸裹一丸如弹子大,绯绢袋盛,当心带之,一切邪神不敢近’。

    文彦博没把药丸戴在胸口,而是放在随身的小腰囊中。小童一翻就着,用力捏开了蜡壳,接过后面侍女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化开来,让文彦博一口服下。

    跟着文彦博的除了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还有四名侍女,又有两个老成稳重的仆人远远地跟着。他这么一发作,让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一起聚了过来。有的帮文彦博舒胸口,有的则揉着额角,还有的打扇子,更有的从便携的冰桶中拿出一条手巾来,给文彦博敷着额头。

    这几位急救的手段做得很熟练,就是每个人手都颤着。若是老相公出了事,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幸好这一次的症状还是很轻微,过了片刻,文彦博便缓了过气来,脸sè也红润了许多。

    睁开眼后,看着身边一群人,便有些不耐烦,挥手道:“都散开,闷得很!”

    除了小童,其他人都依言散开。

    迎着池塘的凉风喘了几口气,文彦博的感觉又好了一些。

    心口舒服了,但火气又上来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风车所在的方向。本来这几rì文彦博就是心浮气躁,只想安安静静度rì,但家里的六儿子倒好,这两天又不知围着风车在捣鼓着什么,差点就把他老子给惊得发病。

    拄起拐杖,文彦博就往风车那边走过去。没人敢拦着,只能小心翼翼的扶着他。

    穿过一道侧门,一眼就看见文及甫在风车前。

    文彦博当即用力跺了一下拐杖:“你这孽子,又在闹什么?!”

    文及甫奔过来,听见文彦博的怒喝,脸sè就开始发白,小声的道:“儿子正在做实验。”

    “实验?”文彦博张眼看了一下。

    一个四出漏水的木桶,清水淌了满地。木桶的上方插了根极长的管子,一直通到风车顶部的小窗口处。

    文及甫连忙解释道:“就是这一期《自然》里面的实验。孩儿方才试着从高处倒了一杯水,就把铁箍的木桶给撑裂了。”

    文彦博脸上的火气不见了,皱眉看着还在流着水的木桶,“当真是一杯水倒下来,就压坏了木桶?”

    “真的。”文及甫点头,他指了指风车的顶端,“儿子方才就让人在上面倒水,只一杯,便把木桶给撑坏了。”

    就在第三期的《自然》中,提到过这个实验。只是书中没有讲道理说出来,像是考试一样,让考生去想原因。穷书生做不起实验,但文及甫能做得起,《自然》上面一干实验,只要手上的条件能满足,文及甫都会设法去重新验证一番。

    “这是什么道理?”文彦博问。

    “韩冈曾经在桂窗丛谈中说过压力和压强的区别。同样的力道,针能戳破纸张,而手指不行,是因为针尖的压强大。这个也是类似……”

    文及甫说到后面声音就小了,终究还是有地方说不通。撑坏木桶的力量是哪里来的,这一点他解释不了。

    “再好好想想。”文彦博盯着儿子。

    文及甫想了一阵,试探着用文彦博喜欢的话来说:“只要将力气用对地方,虽是四两之力,也能挑动千钧之重。”

    “正是这个道理。蝉翼为重,千钧为轻。虽是颠倒,但其实只要放对了地方,不是不成理。”

    文彦博对儿子的兴趣,没有干涉的意思。

    文彦博看过《自然》,三期都翻过好几遍,其实很多地方都看不懂,尤其是数算的部分太耗神。年纪一大,jīng力已衰,没有jīng神去研究什么新学问。但生物、物理和化学的篇章,有意思的地方很多。当做是闲暇时的消遣,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他也鼓励儿孙们多看一看,

    自家的儿孙不少,但哪个挑出来都是不擅诗书。眼前的这一个也是连封信都不会写,之前牵连了多少人。幸而现在有了个爱好,能钻研下去。说难不难,需要做实验验证的地方,用钱砸也能砸出个响,不比文才,花多少钱也买不到自己身上。

    如果韩冈rì后能将气学扶上官学的位置,自家几个不成器的儿孙,好歹也能凑个热闹,捧场凑趣的事可以做做。

    纵然过去有些恩怨,但韩冈既然想将气学发扬光大,就必须将心胸放大,兼收并蓄是免不了的,否则他独力支撑又能支撑多久?光靠关中一地的儒生,缺乏足够的声势,想要占据官学的地位,势必比登天还要难上三分。

    以韩冈的聪明,相信他能想得明白。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三)

    【今天还是三更,这是第一更。之前欠下的两更也会尽快补起来。有些朋友在说这个事,所以俺在这边再做个保证,这个月总计八十章不会少。】

    吕惠卿即将抵达京城,朝堂上的气氛稍稍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击败了辽军,将灵武故地彻底收归中国的功臣。大宋开国以来,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帅臣屈指可数。

    如果以夺占下来的土地和斩首数目记功的话,吕惠卿绝对是在韩冈和郭逵之上。

    而这样的功臣,莫说晋身东班,成为宰相,更是被朝堂上的宰辅们联手拒之于京城之外,谁都知道他的心里会有多窝火。

    万一到了殿上,指着韩绛、蔡确、章惇一顿骂,那就谁也没脸了。

    尽管那样的情况可能性不大,但还是那句老话,事有万一。

    在京的朝臣们,有对此担心的,也有准备看好戏的,更有人拜遍诸天神佛,希望他能跟蔡确、章惇拼个你死我活的。

    不过吕惠卿回京之前,郭逵倒是先回来了。

    他比吕惠卿要早一部回京,但朝堂上的官员几乎都把他给忘掉了。不再于京外掌兵,郭逵在朝堂上就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尽管本来也没有多少——相比起吕惠卿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能添乱

    这一日,知枢密院事的章惇奉太上皇后之命,与几位在京的三衙管军,一并出城郊迎。

    苏颂逃过了这份差事,心情轻松的跟韩冈道:“不知道郭仲通敢不敢受这份礼。”

    “他有什么不敢的?”韩冈道,向皇后那边应该没有特别的想法,如果当真想将郭逵给架起来,尽可以遣宰相去迎接,绝不会只用一个章惇,“又不是当不起。更是太上皇后旨意,当然可以接受下来。倒是吕惠卿回来,按照礼数,又是该谁去出迎?”

    “韩子华不可能去,不过绝少不了蔡持正。还有玉昆你,肯定也脱不了身。”

    “当然脱不了身,谁让是下属呢?该尽的人事,还是要尽一尽。”韩冈笑道:“宣徽院虽然是南北使并称,但南院使的地位还是在北院使之上,就是押记、盖印,两使皆在京中的时候,都是盖的南使之印。”

    “幸好吕吉甫回不来……”

    苏颂向厅外看了一下,宣徽院没有正经事务可做,占地比起枢密院要小许多,吕惠卿要是回来了,刚刚搬过来的《本草纲目》编修局就必须要搬走了。

    “回来倒好了,宣徽院的事也可以推到他身上。”

    苏颂笑了一声,却也不回韩冈的话。

    见苏颂的反应,韩冈也只能摇头。他不希望吕惠卿回来,这件事人尽皆知,看来掩饰也没用。如果吕惠卿回来只是跟蔡确争位子,韩冈真的不介意,但吕惠卿一回来,少不得会在新学上发力,这就让他心里不舒服了。

    “火炮什么时候能好?”过了片刻,苏颂又问道,

    “快了,前两天模范已经做好了,明天后天就该浇铸。不过铸好只是开始,要实验的地方太多。毕竟是新东西,要改进的地方很多。使用上,也得有一套规程出来。”

    “前日听子厚说了,这件事是打算让令表兄来做?”

    韩冈点点头,“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京了。”

    枢密院的调令才发出去,送到李信手上还要时间,再等他回来,又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过去了。

    在战争结束后,李信这个败将第一时间被召回京城,功过相抵之后,被晾在了审官西院。不过韩冈硬是回京,半道上就受到了弹劾,连同李信一起遭殃。向皇后见状,直接让审官西院将李信调去了荆南,免得成为池鱼。

    之前韩冈和章惇就商议过,要将李信调回来,安排他去负责火炮实验,以及火器局的保护工作。

    火炮毕竟是金属所铸,其使用和保养,并不比竹木角筋所制的弓弩要复杂,更比床子弩、霹雳砲要简单得多。但过去使用床子弩,很少穷究细节,而霹雳砲,更是随造随用。

    但火炮由于使用的是爆炸性的火药,保养保存不好,危险性比床子弩大得太多。而且精锐的炮兵是技术兵种,为了能将火炮的威力尽情释放出来,韩冈觉得至少要编订出一套合用的炮兵手册。

    这是李信的任务。等到他能够在这件事上能够圆满完成,之后他就能在军中居于优势地位了。尽管有韩冈的缘故,使得他无缘三衙,甚至横班,但他在火器上的资历,随着时间的过去、火器的普及,就会越来越重要起来。

    “应该也快了,用的是马递啊。”苏颂感慨着,“现在朝廷发文,除了邸报以外,几乎都不用步递了。”

    “不打仗哪能来这些好处?”韩冈笑着道。当年苏颂也曾反对过用兵于外。

    “是不打胜仗。”苏颂更正道。

    这些年轻人,是没经历过当年被西夏、辽国两头欺压的局面,更不知道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连续惨败之后,京城中哀鸿遍野的惨状,当然不知道朝臣们那时候对贸然用兵的顾忌,那不仅仅是新旧党争的问题。

    苏颂心情有些郁闷,不再说闲话了,低头看他手中的文稿。

    这个《本草纲目》编修局一直在运作中,就是韩冈在外地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过。但韩冈制定的分类标准太过独树一帜,编修局中的成员整理起各色药材来十分吃力。

    倒是准备附在药典最后的上千药方,却都整理得差不多了。看情况,在《本草纲目》编成之前,新版本的《太医局方》要先出来了。

    苏颂正在审定的就是这总计三卷的药方集,这是第二遍校订,等三校完毕,就可以付梓去印刷了。

    不过这一版的药方集与过去的书本都不一样,是加了标点。而且不是常见的在句末字的外侧加个点作为标识的那种标点,而是有逗号、冒号、句号、引号这样初成体系的标点符号。

    在韩冈的主持下,过去几年,厚生司和太医局所出版的有关医疗护理方面的著作,全都在句末加了句点。以防错认,伤人害命。韩冈正是用这个理由,让赵顼同意了他的做法。甚至之后还慢慢的加入了逗号、句号和问号的区别,使得更加不易错认。

    等到这两年,就连两家报社,也在报纸上采用了句点逗点来标识句读。他们的报纸是用来给百姓看的,不是为难百姓的,明白了这一年,没人会与钱过不去。

    但完整的标点符号体系,韩冈从来没有公开拿出来使用过。不过苏颂看得很习惯,此前的三期《自然》,全都主动加入了标点符号一起印刷。

    韩冈这是希望能够通过潜移默化,改变几千年来的传统,免掉日后学生学习句读的苦恼。

    这跟简化字一样,都是普及教育的第一步。这不是仅仅是加个标点,少写几笔的问题。更是文字书写正规化的一部分。只有有了简单易懂的通用规则,才方便文化对普罗大众的普及。文字规范后,认识五百个字,就能连蒙带猜的看懂报纸,能认识一千五百字,日常运用就不会有问题了。

    而不能像甲骨文那样,一个字出现在这里是一种意思,出现在那里又是另一种意思。或是看着字形颠倒的两个字,其实却是一个字。这样的情况,殷墟出土的甲骨和器皿上很常见。

    最典型的就是那一具巨型的青铜大方鼎,上面的字铭,看着应该是司,但以金石闻名于世的吕大临却硬说是后。反正这件事在士林中没争出结果来,韩冈也不理会这点事。

    现在民间通行的俗体字,有很多跟后世的简化字相同,但也有很多不正规和不一样的地方。如果能够打着俗体字的名义,以后世规范过的简化字为核心编订字典,韩冈对未来的计划会更容易成功。

    要知道,如今书籍的价格太贵了,而报纸的发行量之所以不能再扩大,也是因为印刷上的问题。只有简化字,才能更进一步的缩小字号,才能在同样大小的纸张上印出更多的字来。而且使用正规化的标点之后,一页书上能印出的文字会少上许多,不将字号缩小,所有的书籍都要加厚许多。

    此外由于文字上的因素,使得校订是个苦活,福建版的书籍比不上国子监版或是京城版,就是校订上省了太多功夫。但这样也让福建版图书的价格降了下来。福建一路,每一科的进士数量都远远超过其他各路,甚至京城都比不上,这其中,以粗制滥造闻名的福建版图书也有很大的功劳。

    但如果能换做是简化字,校订上就要省去大半的人工。书籍的价格就会大大降低,让更多的人能够买书读书。

    吃饱喝足的老爷,想玩玩古董珍玩很正常,但苦哈哈的穷人呢?先填饱肚子再说!更何况,没有古董珍玩,那又不会死人,吃不饱饭才会。

    不过这件事,韩冈暂时还没打算着手去做,只是让横渠书院那边进行前期准备。苏昞虽然有些意见,但在韩冈的坚持下,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韩冈现在就是在等待时机,将他的计划一点点的给抛出来。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四)

    【第二更。】

    郭逵步行了整整五里地,才见到了出城迎接的章惇一行。

    大宋军中排名第一的老帅脸上堆出了谦和的微笑,肚子里面早骂开了,做什么老老实实出来迎接,你在城中坐着,我骑着马进城,大家都方便。现在倒好,害得他隔着老远就得下马走路。

    要朝廷当真想给一个脸面,直接给自家儿子一个进士出身就够了。郭逵也没别的要求,只盼后人不要做武将。受气!受累!

    郭逵一肚子牢骚,脸面上却看不出。

    章惇大步迎了上来,满面笑容,上来就猛抬郭逵,“若非太尉镇守北门,我等在京中何能安寝?”

    “官军胜辽,乃是太上皇后主持,相公、枢密、参政在京中运筹帷幄。又有韩宣徽在河东攻其侧腹。如此才算勉强抵挡得住。郭逵之功,实是不值一提。朝廷之封,郭逵受之有愧。”

    场面和礼仪上做好了,又向着皇城的方向叩谢过太上皇后的恩德,郭逵终于可以上马。

    他与章惇在官道上并行,只是稍稍落后半尺。聊了几句与辽人作战时的闲话,郭逵就提起了他现在很是关心的一件事:“听说韩宣徽正在主持火器局,听传闻说里面在造什么火炮,可是当真?”

    “的确不假。”

    “如果没什么关碍的话,郭逵倒真想见识一下。”

    “太尉回来得正巧,这两天第一门试作的火炮就要浇铸了,一等成功,想必韩玉昆肯定会请太尉过来指点一番。”

    “哦。那还真是好!郭逵在河北,也是听说火炮尤胜霹雳砲、八牛弩。若官军日后有了如此利器,破贼也就容易了。”

    郭逵在章惇的陪伴下,一路聊着抵达宣德门外,宋用臣就在门前,传太上皇后旨意,诏其即刻入宫觐见。

    刚刚抵京,便越次入对。作为镇国名将,郭逵的面子,朝廷是给足了。

    更不用说他觐见过后,朝廷的一系列赏赐,从宅邸到田地、金银,还有封爵、食邑,总体算起来,比起韩冈要丰厚许多,更是宗室贵戚以外,唯一一个现任的节度使。要知道,郭逵可没有韩冈的定策之功,能得到这样的封赏,可见其丰厚。

    对武将,大宋朝廷一贯的态度就是高其爵、厚其禄、削其权。只是没有郭忠孝的进士。在这方面,文官们还是看得很紧。

    朝廷赏赐的宅邸在郭逵抵京前就已经由开封府派人收拾好了,白天一说赏,晚上郭逵全家就搬了进去。

    偌大的宅子就是有些空空荡荡。郭逵带回来的百来口人连三分之一的房屋都没能填满,要将太尉府给撑起来,还要在京城多雇佣一些人才够。不过这些家中闲事,郭逵都是交给老妻史氏掌管,自家并不理会。

    白天在宫中被赐了宴,郭逵也没吃饱,晚上多吃了一点,一边在陌生的后花园中散步观景顺带消食,一边招了儿子郭忠孝陪着。

    郭忠孝虽然是在国子监中读书准备考进士,但自家老子回来,前一天就出城迎上去了,之后就跟在郭逵的身边。

    走上一座小桥,低头看着桥下的流水,郭逵问道:“这段时间京城里面可有什么大事?”

    “若说大事,没有比得上内禅了。”

    “那是文臣的事。好事轮不到为父头上。”郭逵悻悻然的说着。莫说他不在京城,就是在京城,而且还在西府中,那些文官也不会带着他。说不定还要派兵围着自己的府邸。

    “那就是前些天,御史台蔡京弹劾韩宣徽人望太高,不利国祚,最后韩宣徽说他只要蔡京在外为官一日,他就不一日不做宰相。”

    “这件事为父也听说了。韩冈虽不是武将,但他那等人望,身上的嫌疑比为父都重。不趁机找个台阶下,等着天子亲政后将他打发到岭南去吗?”郭逵笑声冷峭刻骨,他这个身处高位的武夫,最清楚要如何避嫌疑了。

    对郭逵的话,郭忠孝有些不以为然。在国子监中,对于韩冈为何发誓,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觉得还是韩冈的性格刚烈,见蔡京妄污于他,所以气不过,才发下这样的毒誓,至于其他的原因,只是附带。也有人的猜测跟郭逵一样。还有的就是认为韩冈是要保气学无恙,换了种手段自污。

    但郭忠孝对当年韩冈在板甲之后,又弄出了一个飞船的事记忆犹新,总觉得这些猜测还是太过肤浅,韩冈的心思诡谲,没那么容易就猜到他心中所想。

    回头见儿子半信半疑的模样,郭逵心头不快,重重冷哼了一声,“不信就不信,有话直接说出来。什么时候你说实话,你老子不高兴过?”

    郭忠孝哪里敢说实话,“孩儿只是想不透,韩宣徽都已经放言不入两府了,还能安安心心的去做心火器局和铸币局的事。”

    要不怎么说郭忠孝能从文呢,给他这么一打岔,郭逵就立刻想起了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注意的事:“说实话,韩冈说火炮能抵得上霹雳砲和八牛弩,为父是绝对不信的。”

    “为什么?”

    “不同的兵器有不同的用法。武经总要做什么列出那么多兵器?都是有用的。行砲车和床子弩各有各的功用,不是一件兵器能替代。”

    一时之物,供一时之用。板甲替代了过去的鱼鳞铠,从最低档的步人甲,到最高级的明光铠,现在全都是板甲的样式了,但很多将领在上阵时,内部还要套一层锁子甲,这是淘汰不掉的。

    再比如南方成都府路,那边南方蛮部中特产藤甲,用湿泥涂过后,不会比寻常的铁甲差太多,而轻便远过之。板甲出来后,成都府军器库中照样还储存着大量的藤甲。

    行砲车到了极致就是霹雳砲,床子弩到了极致就是八牛弩,火炮能够同时代替这两种完全不同类型,使用方法和作用也截然不同的兵器,在战场上见功?郭逵可不相信。最多也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火炮胜出。霹雳砲和八牛弩是淘汰不掉的。

    “但外面都说韩宣徽说话是一言九鼎,他既然敢说火炮的好,那肯定是不会有错,不然他何必这么说。”

    “韩冈说话没个准数。他公开宣讲的东西,不是不可行,但总是拖时间,当年当着上皇的面说的铁船,到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现在说火炮,保不准拿出来的是什么呢。”

    “其实铁船已经有了。”郭忠孝小声道。

    郭逵双眉一扬:“哪里,我怎么没听说?”

    “就是前些天军器监那边造的。还很小,载不了人。”

    “哦,那就是有个影子了。”郭逵冷笑了一声,袖子一甩就继续往前走:“这都多少年了?”

    郭逵不信韩冈的承诺。在他看来,韩冈最多拿出个充门面的东西,然后再弄个变通的新玩意儿,让世人将火炮给忘掉。

    就像当初说要造铁船,却将板甲拿出来一样。还有当年韩冈说是要打通荆襄到京城的漕运,但最后却是把轨道丢在方城山那里就不管了。朝廷收钱收得开心,当初韩冈信誓旦旦要完成的工程也就没什么人记得了。

    都是这么一回事。

    反正他要亲眼看看,韩冈究竟能变出什么戏法来。

    ……………………

    ‘郭逵提到火炮了?’

    韩冈听到章惇遣人通报的消息,并不以为意,以郭逵的身份,当然会想要了解一下大宋最先进的武器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过章惇说铸成后便邀请郭逵来观看并不可取,以韩冈的想法,还是等到实验成功后再邀请各方来评审。

    现阶段,除了炮弹早早成功,其他不仅火炮炮身还没有浇铸,就是火药也一样是个问题。

    各种木料煅烧出来的木炭,还有溶水晒干后的火硝,再加上硫磺,要寻找出最为合适的配比,本来就需要大量的时间去试验。原本的一硫二硝三木炭的配方比例,实在太过粗率,韩冈需要的是精细化的答案。

    此外怎么防止黑火药返潮的问题。韩冈可以确定,肯定有简单易行的办法。既然后世能够将黑火药在战争中用到十九世纪,那么黑火药的返潮问题,必然有一个解决办法,只是需要人用心去思考,去寻找。

    不过在这之前,火炮就得先派上用场。要体现出火炮的威力来,比起霹雳砲和八牛弩,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改进要一步步来,没必要一下子就一步登天。在改进的过程中,能提拔更多的优秀工匠,更能充分的锻炼研究队伍。这是良性循环,韩冈要做的只是提出要求、决定方向和审核结果。

    韩冈现在还要分心在新一期的《自然》上。他手中正拿着刚刚刻好的雕版才印出来的样张。

    看上面的字样,可以看得出其中有两个字是刻好后发现错误,然后铲去原版给补正的。如果是活字印刷就没那么麻烦了。

    活字印刷,必须要规范好常用字。否则木活字能凑合着临时刻一个没有的字补上去,但金属活字怎么办?

    如果活字印刷不行,韩冈还有心试一试石印。只是比起铅活字来,石印技术,韩冈只是听说过名字,其他一概不知。原理可以推测为类似此时的碑拓,但怎么在石板上弄出凹凸纹来?最容易的猜测就是酸蚀,韩冈在前生看过的那一套科普书上,曾经看到有这么在玻璃上刻花样的,如果用类似的原理,的确是有可能成功。但要把一整块石头除了有字的部分都用酸蚀去,需要多少化学原料?

    而且还有油墨的问题,在再一次去信详细说明之后,陇西那边终于知道韩冈想要的是什么了,不是烧油取烟后做成的墨块,而是用来印刷可以粘附在金属上的油墨。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准信。这一回见到冯从义,他也没有一个肯定的回复,支支吾吾,让韩冈很不耐烦。不过他也确认了,要弄出合格的油墨的确不容易。

    越到后面,科技发展的难度就越大,不可能像霹雳砲或是医护卫生那样,一句话就给点破了。许多研究,光靠一个人或是小团体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只有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才能实现进步。

    拿着《自然》的样刊,韩冈一声叹,说来说去,一切的关键,依然还是在普及教育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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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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