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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五)

    【第三更。】

    一进铸造的厂房,立刻就热了起来。

    今天本是阴天,因为前日下了两场雨,更是凉快了许多。

    但厂房中热浪滚滚,让人感觉又仿佛进入了炎夏。

    “真够热的。”章惇转头对韩冈说道,才进来,头上就已经见汗了。

    “浇铸的地方,哪有不热的。”

    章惇看着脚下黑乎乎的地面,有几分嫌恶的说道:“也就是玉昆你,愿意往这里跑。”

    上次试射松木炮,可是在外面。这一回就给换到了室内,幸好只是看看,还不是试射,否则那声势,还不得把棚顶给掀了。

    韩冈笑道:“有些事,还是亲眼看见比较安心。”

    真正浇铸的时候,韩冈也是不会过来参观的。正经的工作时间,他这个宣徽相公贸贸然跑过去,让下面的工匠怎么做事?也就是浇铸成型,他才会过来。

    上一次松木炮试射,蔡京和章惇被韩冈先后请来做个见证。这一回火炮铸成,而且是一次两门,章惇心急,就先过来了。而蔡确和郭逵,还是等着实验的时候,让他们来观看。

    一行人被方兴引导着,来到新铸成火炮的地方。

    两门青铜火炮并排放着。

    方兴特意将两门炮放在一起,一眼看过去,几乎是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哪里有差别了。

    两门炮都是用青铜铸造。铜料并不便宜,但火炮有个好处,坏了之后,可以融掉重铸。里面的材料不会浪费多少。

    只是不仅仅是铜钱需要合适的配比,青铜火炮中的铜配比也同样需要一个精确有效的数字。现在的这两门炮,也只是让人看看的。知道这是个有前途的武器。之后还要实验不同外形的火炮,前面装弹的前膛炮,后面装弹的后膛炮,都要进行设计和制作。而火炮所用的材料,其中铜、锡、铅的不同配比,也同要试验。韩冈虽然带着章惇来炫耀,可是只是听了韩冈的解释,章惇反而更加不懂了。就是当初造神臂弓也没有那么多麻烦的。

    不过一对眼睛,章惇他还是带了来的。

    这两门青铜炮,比起前一次章惇看到的松木炮,完全变了个样子。质地不同了,尺寸也小了许多。幽黯深沉的金属色泽,看起来就是有着莫大的威力,所以色泽深沉内敛。

    火炮的大小,远远比不上霹雳砲和八牛弩,之前还是松木炮的时候,已经显得很小了,现在则更加显得小。加上炮身两边被韩冈起名做炮耳、用来支撑的短杆,也大不了多少。若是其威力能与两者相媲美,霹雳砲和八牛弩……不对,是行砲车和床子弩都要被淘汰掉。

    “这就是火炮?”

    之前看到松木炮的时候,章惇就这么问韩冈。现在终于看到成品,他再一次向韩冈发问。

    “当然,哪里还会有假?”韩冈笑着回道。

    方兴跟着解释道:“以火药驱动,将炮弹送去敌军那边,所以名为火炮。”

    听着方兴的介绍,章惇突然凑近了,眯着眼睛看炮身的表面。

    “怎么了?”韩冈问道。

    “看看有没有沙眼。”章惇笑着抬起头。

    沙眼是很难出现的,铸钟最怕的就是沙眼。一旦有一个稍大一点的,整只钟的音色立刻就会被毁掉。在怎么预防沙眼这个问题上,但在的这群铸钟匠是最出色的专家。

    四寸的口径,其实还不如一个男子的拳头大。章惇用拳头在两门火炮的炮口处比了一下,两门炮的炮膛内径看起来完全一样。

    “不用比了,肯定是一样的。如果不一样,直接就打回去了。”韩冈笑着说道,“炮弹是要放在炮膛里面射出来,炮膛的口径与炮弹必须配合上,否则就发挥不了最大的威力。现在火器局所监造的每一门火炮,是同样的型号,每一门都必须是一样的。炮身的长度、径围、重量,以及炮膛内部的直径、深度,都必须一样。”

    “能不能做到啊?”章惇上下打量着火炮,还不忘跟韩冈说话。

    “隔壁制造的炮弹,还有药包,全都是严格按照尺寸来制造,若是这边制造的火炮尺寸走样,要么炮弹放不进去,要么就是放进去了却嫌太宽敞。那还有什么用?想想一张弩,万一弩机和弩身配不上,箭矢装不进箭槽,那样的弩弓还能派什么用场?”

    军器监成立伊始,便在精工细作及量产两件事上寻找平衡,至少在吕惠卿和韩冈主张监中事时所里下的规条,将尺寸工艺放在了极端重要的位置上。而工匠们也适应了对工艺的要求。

    “子厚兄,你觉得这火炮怎么样?”

    章惇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说道:“先试一试吧。”

    “就等着子厚兄你发话了。”韩冈笑着,让方兴去解决问题。

    工匠们很快就架好了的滑轮组,将其中的一门火炮,吊装到了厂房内的轨道小车上。由两匹马牵着,人群跟在后面,同样是慢慢地走。

    正是韩冈的计划。是先从轻型的步兵炮开始,这样也好铸造。能到有一点眉目,再抽调人手将重型的城防炮给设计出来。守住城池也能更安心一点。

    口径四寸,重量在千斤左右,可以装在双轮的炮架上,炮架要安在轮子上,轮子要足够宽,如此才能适应野地的穿行。但炮架又要适量的重,这样才能压得住火炮的反作用力,但又不能台太重,这样才能用最少的马匹一起拖着随军走。

    现在这种青铜炮由于韩冈担心会炸膛,所以命工匠们将第一第二门火炮,着意加厚制作。等到展示过后,真正的研发开始,那时候就要试着如何减少重量。甚至最后要将熟铁炮给研究出来。

    怎么在一系列需求中,找到合适的平衡点,这就是得让设计者们去费尽心思的考虑的问题。韩冈估计这差不多要一年的时间。找出最合适的尺寸,这样才方便定型。等到定型之后,才是去设计量产方案。

    如果能有镗床就好了。韩冈在工坊中不止一次这么想。一把刀具直接将实心的炮管给镗出炮管来,顺便再把火门给弄好。这样做出来的火炮,内部一定光滑如镜,必然是最为合适射击的炮管之一。

    但现实中没可能那么简单。光是稳定的刀具就是绝大的难题,还有精确有力的转动刀身,这也不是这个时代能够给出答案的。

    退上一步的结果,就是只能设法进行精密的铸造,剩下还有许多问题,所能变通的便是将误差许可的范围稍稍扩大一点,但还是要尽可能的精细,这样才能不负汉人精工之名。

    火炮很快就给架设好了,就在军器监中的一片空场中。火药和炮弹都拿来了,瞄准的标靶也竖在了炮口之前,隔了有百步的距离。接下来就是如何去发射了。

    “开始吧。”章惇等得急了,他希望还能遇到一个真正的惊喜。

    工匠们立刻就忙碌了起来,装填药包,装填炮弹,接上引线,最后一切就绪,方兴冲着章惇、韩冈行了一礼,道:“还请枢密、宣徽来主持。”

    章惇看看韩冈,韩冈比了个手势,请章惇自便。

    章惇也不再谦让,拿起一支小火炬,小心的将引线点燃。

    引线滋滋作声,转瞬就没入了炮膛内,还没等章惇闪回躲避的位置上,火炮就轰然巨响,将章惇都给惊得脚尖一颠,整个人一下高了两寸多。

    回头一看,就看见火炮的炮口正被一阵白色的青烟所笼罩。没看到炮弹出膛的状况,枢密使感到很有些失望,再看韩冈,却发现他的神色有异。

    “怎么了?”章惇很焦急的问着。

    “中了靶子,却飞出去了。”方兴帮韩冈指了出来。

    章惇仔细去看,果然木质的靶子上端有着一个小小的缺口。

    “炮弹呢,飞出去了多远?”他顺着炮口的方向望过去,脸色陡然间也变了。那边再便宜点就是皇城的城墙!

    “至少三百六十步。”韩冈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沉静。

    他现在感到后怕不已,方才的这一炮弹,实在放得太过轻率,竟然差点就往皇城那边奔了。幸好这边的地势不方便瞄准皇城城墙,正好偏过去。而工匠们也不敢将火炮对准皇城。

    “那不就是一里多地了?!”章惇再看了一下,脸色更显难看。没砸到皇城是幸运的,但砸到了人怎么办?

    派人去看看吧。韩冈对章惇说了一句,然后点了亲信去火炮炮口的指向去寻找。

    “怎么样?玉昆你觉得如何?”章惇之前紧张了一阵,现在放开了。只要不命中皇城,其他罪名都好说。

    “终究是火药不行。”韩冈摇摇头。

    韩冈清楚的看见那一支清理炮膛的拖把,带出了多少火药药渣。

    看起来火炮火药最大的问题是原材料的提纯。

    硝石的来源是茅厕墙上和地上的土,还有牲畜粪便堆积处的附近。那些地方才会产硝石。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种类的硝,名字类似,只是不能用来做火药。

    硝与硝是不一样的。这个时代的命名法,完全没有任何条理可言。一个药材就有十几种名字。制作火药所需的是火硝,韩冈还记得是硝酸钾。而另一种叫做芒硝的,却是一点排不上用场。

    只是元素的分离和提纯到现在还没有办法进行。韩冈粗浅的学术功底,不足以让他完成这样的任务。

    他有时候还想过用光谱分析来确认新元素。煤气灯,三棱镜,显微镜,不论哪一项,军器监和将作监的技术储备都能实现他的要求。但有问题的是韩冈本人,他只知道光谱分析这个名词,其他一窍不通,具体的细节都没有,现在完全排不上用场。

    真的是很难!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六)

    【第一更。今天还是三更】

    臧樟火烧火燎的带着人赶出了军器监,向炮弹飞出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十几人在内城的街道上狂奔,平平静静的街道上顿时鸡飞狗跳,一路上人人侧目。

    内城贴近皇城,管束极严,人数略多的聚会就有被查问的可能,像这样的一群人在路上乱跑,才过了两条街,就被人堵上了。

    臧樟火烧眉毛,急得大叫,“别挡路,我是军器监的臧樟!”

    来堵路的是一个老办事的巡官,和和气气的说道,“既然是臧官人,那就好说了。只是天子脚下有规矩的,若有急事,一两个人赶路也不会拦着,这么多人,小的们也为难。要不臧官人你说一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俺们也可以帮帮忙,实在不行俺回去也好交代。”

    臧樟给慢条斯理的一番话磨得心头火发,跳着脚:“火器局的东西飞出去了,丢了你抵命?!”

    跟着臧樟的有韩冈和章惇的亲随,都是穿了朱衣,上前来道:“这是奉了章枢密和韩宣徽的口令!事关军器监机密,不能外泄。”

    几个上来查问的都只是公事所的逻卒,敢上来查问一名官员,也是知道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没那个青袍小官敢发作。这时一听到事关章惇和韩冈,立刻就不敢多说了。

    但那个巡官心中还有些疑问,眼睛在臧樟和那两名亲随身上转来转去。

    臧樟急得直跺脚,怒气冲冲:“不信就跟上来。也用得着你们!”

    说罢,便绕过了拦路的逻卒,继续往前跑。那个巡官见状,知道事情不会小了,派了一人回去报信,自己则领着人追了上去。

    臧樟心急如焚,边跑边上火。

    火炮真正意义上的首次试射,便把炮弹打出了军器监的围墙,擦着皇城飞出去了。

    虽然韩冈和章惇表面上都没有什么异样,但不需要有多少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能看得出来,那两位的心里都在打着鼓。不然何必将自家的亲随给派出来?

    东京城内人烟稠密,哪条街上都是人,那么大的一颗铁球飞着出去,保不准就伤到人了。何况这边还是内城,官宦遍地。号称丢块砖头下去,就能砸出个员外郎来。万一撞上了哪家的皇亲国戚,这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怎么就能出这种事?!

    臧樟边跑边后悔,早知道就多查看一下,让人将炮口再放低一点就好了。

    当初为了防止意外,也为了更好地确认火炮的威力,用来阻挡炮弹的木板是当初的三倍厚度,中间还夹了石棉作为缓冲,再往后面,靠着墙还有一个沙堆,火炮的的威力再大也不可能突破这么多重阻挡。可谁想到炮弹竟然蹭过了木板的上缘飞出去了。

    现在他只盼着韩冈说得没错,炮弹只飞出一里,那边是天宁院,砸死几个秃驴真的没什么。只要正好不撞上官宦人家去进香,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离开军器监快一里了,臧樟便把身边的人都派出去询问,方才有没有看到一颗铁球从天上落下来。尤其是天宁院,臧樟直接踹门进去,抓着做主持和监寺的老和尚翻来覆去的问,也一样没有消息。回头盯了院中几个细皮嫩肉的小沙弥几眼,臧樟啐了一口,阴着脸出门。

    既然这边没有消息,那就只能继续往前去去查问。臧樟一路向前,沿着大街小巷挨个问过去。差不多已经了解到了所有内情,那名巡官也跟着一起去询问路人和住户。

    随着摇头的人越来越多,臧樟的心也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再往前,可都是高官显宦居住的崇仁、保和诸坊了。只是侥幸之心也升了起来,万一砸到了一个空地上,没人注意到,也不是不可能,

    过了一条大街,保和坊就在面前。

    进了保和坊大街,就看见前面拥着一群人,都是脸对着路边的一间大宅院,围墙占了半条街去。

    再仔细看看,一群人围观的那一间大宅院的上方,还有很明显的灰尘没有散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臧樟心头一跳,忙上前,扯住了一个围观者问道。

    那名围观者显得极为兴奋,眉飞色舞:“郭太尉家的房子塌下来了,还是正堂,也不知怎么就塌了。”

    臧樟的心当即就咯噔一下,感觉不妙了。

    旁边一个人插话道,“照我说,肯定是空的时间长了,永宁郡公搬出去后,十几年都没人住了。”

    “不才修过吗?前些天木料、砖瓦还运了好些车过来。”

    “开封府修的。”

    “哦……”倒是没话说了。

    “谁家?!”臧樟方才只听到郭太尉,魂差点没飞出去,这时候方才回醒过来,颤声问:“哪个郭太尉?”

    “还能有几个郭太尉?”那个围观者很是不屑的横了臧樟一眼,扯回了袖子,冷哼着,“就是才从河北回来的郭太尉!”

    完了!

    臧樟的心彻底冷了,一阵天旋地转。

    哪里来的三百六十步,是五百步好不好!从军器监到保和坊,整整一里半啊。

    军器监火炮实验,炮弹飞了一里半,把郭太尉家的房子给砸了,真是好笑话。

    臧樟笑不出来,章惇、韩冈也就罚铜,方兴有后台,最多降官,他这个没后台又是工匠出身的军器监丞,可就要承担最大的责任了。

    他怎么这么倒霉?!

    ……………………

    郭逵正铁青着一张脸。

    望着眼前塌了半边的正堂,他的脸色,跟当日收到河东雁门失陷的消息时,也差不了太多了。

    今天郭逵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青天白日,好端端的天上掉下块陨石。而且好死不死,偏偏落到了他郭逵家的正堂上。就是正堂也没什么了,却还把房子给砸塌了半边。

    如果只是破个洞,那还好遮掩,直接让人收拾了,夜里找个瓦匠给补上。但现在事情闹大发了。房倒屋塌,无论如何都遮掩不过去。司阍方才来报,外面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也许再过片刻,宫里就要派人了问询了。

    若是天降陨石的消息传出去,那些该死的钦天监的天文官肯定有话说了。这陨石早不落迟不落,偏偏赶在郭太尉住进来的时候落下来,自然是上天的警告,要警惕郭逵。

    当年狄青家的狗头长角还只是市井传言,现在陨石砸下来可是千真万确。家里有好几个打扫前院的仆役,亲眼看见一个东西从天而降撞到了正堂屋顶上,然后房子就塌了。

    郭逵也暗喊侥幸,正堂若是在平时,只是打扫,并不进人。但自己才搬进来,迎来送往,倒是少不了人进人出。也只是今天下午,正好没有需要出面接待的贵客,安排在正堂服侍的家人就被叫去打扫庭院——家中人口少,现在只能是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

    若是方才有人在里面的时候陨石落下,不知要落下几条人命。

    “大人,大人,儿子在正堂里面找到了这个东西。”郭忠义灰头土脸的从正堂里面钻了出来,大呼小叫的。

    郭逵的长子郭忠孝并不在家中,次子郭忠义,就被郭逵派进去查看,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立刻给收拾起来。

    陨石砸到自家头上的消息肯定要封锁,罪名可以推到修缮寨子的开封府头上。等过些年,消息泄露出去,时过境迁,也就死无对证了。

    郭忠义小跑着过来,手上托着个圆滚滚的黑球。看郭忠义的动作,分量不会很轻。

    “这是什么?”郭逵问道。

    “应该是个铁球。儿子在正堂里面找到的,寻思着家里没这东西,房梁上要放也不是用铁球的。”

    正堂没有完全塌下来。郭忠义进去看看情况,就发现了这个铁球。又不是镇屋子放几枚压胜倒是有,可不会用到铁球。直觉上就觉得这很可能是将正堂砸垮的罪魁祸首,忙用手巾托了,赶着送到郭逵的面前来。

    郭逵从儿子接过这个铁球,手顿时一沉。挺重的,怕不有十来斤。颜色黑黝黝的,还有石膏、石灰之类的黏在上面。

    郭忠义有担心,也有好奇,问着郭逵,“大人,这会不会是陨铁?”

    天上陨铁制成的刀剑,都是世间的重宝。传闻很多,但亲眼看见过的人很少。据说都是能吹毛断发、断金截玉。要是当真是陨铁,打造成刀剑,必然是天下闻名的神兵利器。郭家是将门世家,藏兵当然不少,但陨铁制作的兵器可是一件没有。若能有一件镇压百兵,那也不错。

    太圆了。

    郭逵心中有些疑惑,天上掉下来的陨铁难道都是圆得跟球一样吗?感觉应该像是矿石的样子。不过他也没见过陨铁,也不敢就这么否认。

    郭逵用手擦了擦,拂去了上面的灰土,然后动作立刻就定住了。

    的确不是陨石,不过也不是陨铁。

    “韩冈!”郭逵猛地一声大吼,一时间怒发冲冠,翻手狠狠地将铁球砸到了地上。

    咚的一声响,近在咫尺的郭忠义吓了一跳。偷眼大步往外走的父亲,他小心的将铁球捡起来,擦了一擦,定睛一看,顿时全明白了。

    铁球上面正刻着几行小字:

    元丰四年,八月甲戌,上工吕文,监造方兴,判军器监黄。

    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军器监丢过来的!

    郭忠义目光追着几乎要被怒火烧起来的父亲,心道:‘难怪!’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七)

    【第二更。写得有些慢,第三更得到中午才能更新了。得说声抱歉。】

    听到郭逵正往军器监这边杀过来的消息,章惇顿时一脸的无奈。

    手指着韩冈,叹道:“玉昆,这下给你害苦了!”

    韩冈不肯认这个罪名,笑道:“点火的可不是我。”

    “这是笑的时候?郭仲通可是要打上门来了。”听韩冈一推干净,章惇没好气的说着。

    “打上门来也只能认了。郭太尉才住进来,房子就给子厚兄你给砸了,这晦气的,他能不气吗?”

    “好像这里面就没玉昆你的事一样!”

    “……其实还是开封府的责任为多。”韩冈静了一下,然后说道,推卸责任的对象换成了开封府,他更加不会犹豫,“炮弹才多大,郭逵家的正堂又有多大?一根绣花针能扎死大象吗!笑话!”

    一个比拳头略大一点、十一二斤重的铁球,竟然把几丈高的房子给拆了,除了开封府维修时偷工减料,还能有别的解释吗?那可是节度使宅邸的正堂,就跟大庆殿在皇城里的地位一样。要是一块石头落地,就把大庆殿震塌了,是丢石头的人被治罪,还是监造、修缮的人被治罪?

    韩冈的说法,章惇喜欢,“开封府的确不得辞其咎。不过也算是意外了,可能是砸准了房梁,就像打到要害一样。”

    “没错。蛇有七寸,这房子也差不多。”

    “也算是郭仲通的运气。”章惇叹道,“幸好早一步把坏的地方爆出来了。万一今rì没发现,rì后碰上刮风下雨,那可就不可收拾了。”韩冈扭过头去问章惇,“哦?郭太尉来了之后,这样说可以吗?”

    “……唉!”章惇苦笑着叹了一声。这等没脸没皮的话,这边说笑没什么,哪里能对外面说?

    韩冈也是一声叹:“幸好郭仲通没去告御状,只是打上门来。”

    “郭仲通能一刀断马首,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全要靠玉昆你应付了。”

    “韩冈这水平,论文才,倒是能胜当朝一众武将,论武艺,东班倒也没人能比得上。但要说跟郭仲通比武艺,就跟与家岳比文才一般,子厚兄,你这不是难为人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脚步不停,赶着往军器监门口接人去。郭逵怒气冲冲而来,要是自家还敢摆着架子,这就是连人都不会做了。

    其实两人的心情还是很轻松,幸好炮弹掉到郭家时没伤着人。比起郭逵家的房子塌了,有没有人受伤这一点更为重要一些。

    火炮实验命中郭家正堂,只是个不幸的小小意外,只要没人在意外中受伤,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在百万军民和官员们口中,当成笑话说说。当然,火炮的名气会借着郭逵的光,传遍九州四海。但伤到人可就不一样了,韩冈、章惇,哪个能脱罪?

    幸好没伤到人,韩冈在这片刻时间里,不知第几次暗道侥幸。

    要是火炮的第一个战绩是郭逵,后世不知道会怎么说这种把自家名帅给干掉的武器了。

    方才臧樟在听到郭逵家中正堂垮下来后,立刻派了一人回报,自己过去打探消息。以他身上穿的官袍,倒也没费力气就从司阍嘴里问出了郭逵家中无人受伤,想也知道,他当即就又派了一人赶回来报信。

    第一个人过来回报时,韩冈和章惇心里都大叫不妙,万一郭逵或是他的家眷磕着碰着一点,他们少不得就要递辞表。这可是开国以来,枢密使打算亲手干掉同僚的第一个例子,不论本因为何,都要给武将们一个交代,绝不是能够一笑了之的事情。

    幸好第二名信使很快就跟着回来,听说郭逵家中无恙,两人就同时放下了心。至少这门新出炉的兵器,不至于刚问世,就能赶上拥有一个帝星的飞船,拿到了解决三位当朝辅弼的战绩了。

    喝道的声音越来越近,郭逵的仪仗转过了街口,出现在军器监正门的大街上。

    韩冈和章惇一见,立刻苦笑起来。

    “万幸没拿刀枪。”

    “就是空手也赢不了。”

    苦中作乐的态度,其实韩冈和章惇都是觉得今天的事太有意思了。没了人命压在心头上,反而都想开开玩笑。不过随着郭逵越走越近,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严肃了起来。

    郭逵打着全副仪仗杀上门来,就跟上阵时全副武装一样,这是要当面讨个公道的态度了。

    军器监所在的厢坊,只有工匠的住处,闲杂人等不多,但前面来了章惇、韩冈,现在又来了郭逵,还是引来了不少人注意。

    尤其看见章枢密使和韩宣徽使两人降阶相迎的时候,周围的议论声陡然就大了起来。

    除非是宰相,否则人臣之中,还有谁能受得住这样的礼节?就是不论文武,只说官位班列,郭逵也是在章惇与韩冈之下的。

    乍看到韩冈和章惇,郭逵眼皮就是一跳。他就没想到,章惇、韩冈会都在军器监中。

    如果只是军器监中的官员们,郭逵倒真不在意发作一通,舒一口鸟气。区区一个判军器监,郭逵在理直气壮的时候,不会放在眼里。

    但韩冈和章惇就不一样了。韩冈是罪魁祸首不假,但他在场和不在场是两回事。

    郭逵之所以没去告御状,就是不想与韩冈真的翻脸。

    生气归生气,但理智还是有的。毕竟没死人,只是砸了房子,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也闹不大。除非当真是军器监瞄准自己shè击的,但即便是那样,他们可能会承认吗?

    只是心头这个憋屈啊,让郭逵的心里越发的不痛快了。

    当韩冈和章惇一起迎上来,郭逵也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

    韩冈到了近前,就向郭逵行了一礼,“韩冈见过太尉。方才火炮误shè中太尉家宅,韩冈正打算登门致歉去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韩冈先一步低头道歉,郭逵就是有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发作。但韩冈的话中之意,岂不是说自己打上门来是心眼小?根本就没必要过来?

    郭逵的心中更是堵着慌。

    章惇也过来了:“方才也是章惇的失误,不小心将炮口抬高了半寸。要不是这个错,也不会飞出军器监去,伤到了太尉的家宅。”

    ‘就不能好生道个歉吗?’郭逵yīn沉着脸,闷声道:“郭逵当不起。只是一间屋子而已。”

    “一间屋子也是太尉的家。实在是对不住太尉。这的确是韩冈的错。太尉有什么话尽管说,韩冈认罚!”

    “哪里。”郭逵沉着脸道,“既然拆了郭逵家的正堂,那罪魁祸首,郭逵可以看一看吧。”

    “不知太尉想要看的是,是火炮,还是点火的人?”韩冈立刻问道。

    “火炮。”郭逵道。他找一个点火的小卒子做什么?他现在想看看火炮啊!

    被炮弹砸坏了自家的房子之后,郭逵在愤怒之余,对火炮也是抱着浓浓的兴趣。真的给韩冈弄出来了,而且当真是要胜过霹雳砲和八牛弩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就请太尉移步到院中。”韩冈邀请郭逵进军器监,还笑道:“太尉要是只看点火的人倒是好办了,子厚兄就在这边。但要看火炮,就只能多走几步了。”

    郭逵惊讶的看向章惇,点火的是这位枢密使?

    章惇笑得尴尬,韩冈当面就把他给出卖了,“火炮当真是军国之器,章惇看了,也想亲手体会一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郭逵也不穷究,章惇是个胆子大的,这一点朝中无人不知。

    “这就是火炮?”看到了真品,郭逵的问题跟章惇没有区别。

    “正是。”韩冈点点头。

    “就这火炮,将那十几斤重的铁弹shè出去的?”郭逵看着这支青铜管子,立刻就产生了兴趣,将之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双眼发亮的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然后问道,“郭逵方才听下人说,先是有雷声霹雳响起,然后就有东西飞过来将正堂给砸了。应该是有关系的吧?”

    “的确正是火炮。火炮shè击声势很大,本来火药就是用来做鞭炮的嘛。有火药推动,火炮的shè程很容易就超过三百步。”

    “五百步有了。一里半!”郭逵的口气一下变得很冲,脸sè也臭了。但韩冈、章惇都没放在心上。任谁家里的房子塌了,心情都不会好,而且还是刚住进去的新家。

    韩冈走到还没有收起来的木板靶子旁边,指着上端的缺口:“这个五百步是撞上靶子后的五百步。要是没有阻挡,当能有七八百步的shè程。”

    本来炮弹的方向只是稍稍高于靶子,抛物线近乎于平直,就是飞也不该飞出多远。没撞上前面的院墙,也该很快就落地。不过飞出去的时候,炮弹在作为靶子的木板上蹭了一下底部,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前进方向立刻就改变了。轨道变高了,由浅平的曲线,变成了有角度的曲shè。所以一直飞到了郭逵家。

    如果一开始就是以最大shè距为目的,从三十五到四十度角开炮的话,七八百步当真不成问题。

    炮口的角度没安置好看起来只是一个意外,但韩冈绝不会这么认为。如果有可以调节角度的炮架,就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要没有标错数字,读角度表就能知道到底瞄准了没有。

    现在的火炮,其实只是一根炮管,需要观瞄设备,更需要稳定和可调节的炮架,只有将这些配件准备好,火炮的研制才能算是成功了。不过那样,真不知道要到几时,或许还会有人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但现在有郭逵做例子,倒是好解释了。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韩冈瞥了郭逵一眼,坏事也是能变好事的。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八)

    【高估了自己啊,本以为中午就能搞定呢,现在才写出来。】

    一边听着韩冈的解释,郭逵一边绕着火炮转了几圈。

    脸上的怒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了,神情专注,变回了天下知闻的名帅的样子。

    韩冈看着他伸手拍了拍炮管,然后抬头问道:“能不能试一试。”

    “当然可以。”韩冈道,“不过要重新固定一下。”

    他可不想再命中郭家的房子了。

    郭逵点了点头,然后仔细的观察着火器局的士兵小心翼翼的调整炮管的角度。

    之前放松木炮的架子早就给撤掉了,搭了装了一个滑轮组的外框,像是龙门吊一样,下面是土堆起来的炮座。想要调整角度,就需要用滑轮组吊着移动,在炮座上调整。也就是因为土堆得不结实,方才炮口才会角度偏移,让炮弹飞去了郭逵的宅邸。

    只是他们小心过了头,看起来炮口冲着下面了。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样不行。炮弹会掉出来。要平着。”

    然后又是一阵忙活。好半天,终于调整好了。

    郭逵的眉头皱得紧了起来:“这么麻烦?”

    “之后会有支架。”

    韩冈招招手,让人拿出几张图纸来。这是他命画师所绘制的火炮外形图。第一张就是韩冈记忆中的野战炮,有轮子,有炮架,旁边有炮手做对比,脚边上还有炮弹,韩冈拿着指给郭逵看。

    有图就很直观了。郭逵看了两眼,就知道了带着轮子的新兵器的特点了。比起霹雳砲来的确更为适合野战,看样子就是为随军行进而设计的。

    他拿着图仔细瞧,问:“这炮架够结实吗?火炮看起来不轻。”

    “火炮炮管是一千一百斤,正式定型后不会差太多,正常是能撑得住。但炮弹发射的时候,会有一个很大的反冲力,所以炮架必须有足够的分量,不然会不稳。”

    “两千斤?”

    韩冈考虑了一下,“不会超过两千五。”

    “那是要比大车轻一点。”郭逵轻轻点头。

    四轮的太平大车,一般载上五六千斤不成问题,这样的马车在官道上时时可见。两千五百斤连炮身带炮架的可靠性,当然也不会问题。

    “发射呢?怎么做。”

    郭逵发问,韩冈就比了个手势,这一回章惇不再上去点火了,几名士兵清膛、装药、装弹、装引线,点火,最后一声巨响,青烟腾起。郭逵耳朵嗡嗡的响了一阵,好半天才定了神下来。抬头见韩冈和章惇都望着自己,顿时就有些羞恼,勉强笑道:“真跟打雷差不多,年节时的爆竹可比不上。”

    扯了一句,郭逵扭头看那标靶,心中的情绪转眼就不翼而飞。

    三十步的距离上,炮弹竟然硬生生的打穿了三重木板,深深的陷入了院墙边的沙土堆中。

    三层近一寸厚的松木板,里面夹着石棉,竟然一下都没吃住。郭逵摸着木板上的洞口,感觉就是包铁的城门,估计也挨不了几下。而且这发射比霹雳砲和八牛弩简单太多了。

    郭逵是老行伍,这样武器放在他手中,能变出几十种花样,新战术当场就在脑中一个个蹦出来。这时候,郭逵倒是有些佩服韩冈了,亏他想得出。

    射程能达到七八百步的距离,而且比八牛弩重新上弦要容易。一旦官军装备了火炮,辽国想靠近官军的军阵都难了。

    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卒,在出击前都要聚集,就是契丹人也不可能避免。难道要契丹人骑着上阵的战马在两三里地集合,然后冲击宋军的阵前?

    速度快如赛马,在长距离的赛事中,经常能听说有赛马暴毙的新闻。就是普通的两里、三里疾奔下来,赛马也都会满身是汗。若骑在上面的是全副武装、连人带装具有两百斤的骑手,再好的马匹都吃不消两三里的狂奔。

    这就是火炮的好处。直接在极远处就打散敌军的集结,打乱敌军的攻击节奏。其实类似的事,床子弩也能做到,霹雳砲也勉强可以。但火炮能做到随军野战,床子弩、霹雳砲可做不到。

    霹雳砲,围城时才能派上用场。八牛弩,都只是在城池的攻防战中安身落户。而火炮,适用性就宽广了许多。比起霹雳砲和八牛弩,更要灵活轻便。

    这还只是试作品,现在就有着媲美霹雳砲和八牛弩的威力,当改进完成,可能要将这两样过去的国之重器,远远地抛到后面去了。

    郭逵转过来看韩冈,好半天才叹道:“今日一见,方知宣徽所言不虚。”

    韩冈谦逊的笑了一笑,正要说话,郭逵的注意力却被韩冈手中的第二张图纸吸引住了。

    野战炮的图纸在郭逵手中,而韩冈手上的图纸,郭逵本来以为是绘着同样的火炮,但从卷起的图纸露出的那一部分看,却完全不一样。

    “那是什么?”郭逵立刻问。

    “前面是野战炮,这一张是步人炮。”韩冈将图纸展开来,的确不同于野战炮,没有轮子,只在前面有个两脚叉开的支架。

    他指着图上的作为标识的炮手,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炮很轻巧,不到画在旁边的炮手的膝盖,其实就是后世虎蹲炮,“重量不超过四十斤,两人轮换背负,或是用马驼就可以,一个都至少能带上两门。”

    “一个都两门。”郭逵双眼一亮,考虑了一下,问韩冈,“一伍照顾一门够不够?”

    “足够了。”

    一伍合当五人,但由于空饷的缘故,基本上四人为多,四个人照顾一门虎蹲炮,也是绰绰有余。

    “与弩弓比怎么样?炮弹射程能达多远。”

    “虎蹲炮若用炮弹,当能及百步。不过一般不用炮弹,而是用铅子的霰弹。十步之内,可比得上十张劲弩。重新发射也不会比弩弓慢。”韩冈见郭逵皱着眉,情知他没见识过霰弹,让人端了一盘铅子过来,道,“待会儿请太尉看一下,就知道了这铅子的威力了。”

    郭逵抓了几颗细小的弹丸,掂了一掂,知道韩冈所言不虚。霹雳砲也有类似的砲石,用布袋装一包石子投出去,落地后能让十几步内的敌军都哭爹喊娘。

    “怎么不先造?”这虎蹲炮看起来就很简单,应该先造的,而且当是大批量装备军中。

    “这个得用铁制,而不是青铜。铜太贵了,用铁造,坏了不心疼。”

    这样的轻型火炮只追求近距离杀伤,火药装量又少,不怕炸膛,用铁铸应当没关系。而野战炮,韩冈还是没把握,暂时还得用铜。等到技术过关,再用铸铁不迟。

    章惇听着韩冈和郭逵的对话,主要都是战术上的运用,他也懒得插话。

    “哦?那一门野战炮要多少钱?”

    “一贯小平钱十二斤,炮管是一千一百斤,消耗的物料也就一百贯,在配料上纵有些参差,也不会超过一百五十贯。炮架是铁和木头,材料最多五十贯。剩下的就是人工和制造的花费了。”

    “那也不贵啊!”郭逵甚至有些惊喜。

    物料成本才两百贯,加上人工和制作上的开销能有一千贯吗?就是一千贯一门,对大宋来说真不是什么问题。从今年开始,西北那边的军费开支要打个大折扣,一千万也许不到,五六百万贯总是有的。能造多少火炮,只看工匠们能不能来得及,还有铜料能挤出多少了。

    “是不贵。”

    火炮的制造成本,以及之后的维护,都要比床子弩便宜许多。取代床子弩是必然。

    便宜又好用,这样的兵器,没有谁不喜欢吧……除了敌人。

    郭逵心潮澎湃了一阵,用先进的武器蹂躏敌人,那真是无比的快乐。

    “第三张图上又是什么?”郭逵有些迫不及待。

    “是城防炮。”韩冈展示给郭逵看。

    这一张图上的火炮,按照与炮手的对比,要比野战炮要大一圈,看着就是分量十足。火炮的环境是在室内,通过细小的窗口对外射击。

    看主图下面的附图,城防炮并不是装设在城墙顶上,而是城墙外壁向外突出几个堡垒,火炮设在堡垒中,分三层布置。最底一层接近地面,最高的一层则只比城墙顶端低上一点。

    “这是守城用的火炮。不用随军行动,所以可以重一点,威力和射程都超过野战炮,正好可以克制住。日后就是辽贼偷学了火炮,也不用怕他们能攻城。”

    郭逵冷淡的瞥了韩冈两眼。

    这话上殿骗骗太上皇后和蔡确这等外行人差不多。以城池的高度就是普通的野战炮也能拥有超过敌军的射程。而且以辽国的工匠水平,同样形制的火炮,能有大宋七成水平就不错了。所谓克制野战炮,不过是安人心罢了。

    “在东京城、大名府安几十门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对吧?”他冷笑着问道。

    韩冈和章惇交换了一个眼色,果然是瞒不过方家,

    “也不仅仅如此。”韩冈说道。

    “当然。”郭逵道,“这岂是能局限在守城上,而应该是放在进筑的寨堡中才对。”

    “只要布置得当,火炮和弹药没问题,十倍的贼军都别想攻进来。”

    郭逵自得的点着头。接着问道:“方才飞到寒家的炮弹有十多斤吧?”

    “十一斤左右。径圆四寸。”

    “这城防炮最大能造多大,八寸、一尺?”郭逵问韩冈。

    韩冈皱起眉:“八寸口径的话,炮弹就快要有一百斤了。”

    十多斤就能拆屋,一百斤大概就能将城给拆了。

    直径四寸的圆形炮弹,在十一斤上下,百斤就是九倍。质地不变的情况下,重量与半径的立方成正比。简单点说,炮弹的半径加倍再多一点就行了。大约八寸出头的炮弹差不多就是百斤了。

    “怎么可能那么重?”“百斤的炮能造出来?”

    章惇和郭逵同时发问。

    “的确就是那么重。要造也容易。”

    后世有着十五寸十六寸的重炮。但那时候用在火炮上的长度单位,与这个时代的寸,在实际长度上肯定不会一样。而且那是战列舰的主炮,这个时代哪里能做得到?

    而且超重型火炮能用得到的地方实在不多,四寸炮能跟着大军前进,但八寸炮呢?实在是太夸张了,火炮的重量不知要翻几倍才够。明显的无法随军在路上行动,就是用船装载或是守城的时候都勉强。

    如果在船上的话,百斤的炮弹可是要让船员发疯了,有几个能抱得动?而要在船舱中安装借力的滑轮组,时间一长,船板可不一定能吃得消。

    但还是有办法,韩冈记忆中有一种可能是专门用来攻城的臼炮,口径很大,炮身却很短,炮弹的射击角度是绝大的弧形,标准的曲射炮,重型的炮弹能轻易的发射出去,就是射程比较短。

    这就是韩冈的第四张图。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九)

    郭逵到了快黄昏的时候都没有回去的打算。

    一个下午都耗在了军器监火器局这边,看着两门火炮轮流试射,甚至还兴起起来,上去亲自点火试射。

    普通的铁质炮弹,铁砂、铅子,还有韩冈特地命人用纸壳做了外包装的霰弹——也就是用纸筒里面塞满了铅子,都试了个遍。

    郭逵尤其对定装的火药和霰弹赞赏不已。

    打仗之前,有经验的士兵都清楚,刀剑盔甲要及时上油,弓弩也要保养,箭矢若有空也会用小刀修一下。多做一份准备,战时就多一分安全。

    相反地,那些经验不足的士兵,上阵后就会手忙脚乱,拿着弓箭,手抖着上不了弓弦的士兵,每次上阵,总能一抓一把。如果火药、铅子不是定装的话,装填手们小手一抖,不知会洒多少到外面,也不知会有多少掉到里面。到时候,弄不清装药量,也弄不清装弹量,原本就是生手的士兵,只会变得更慌。

    而定装的霰弹、火药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算一时脱手,没坏就捡起来,坏了就换新的,根本不用操心太多。

    郭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却还是不知道士兵们的下限到底在哪里,在河北,京中,他见多了各色奇葩。与其寄希望于他们能临阵超常发挥,还不如将他们都当成白痴比较好。这样有些好表现,也能算是惊喜了。

    在郭逵的要求下,霰弹接连射了好几次,挡在炮口前面的靶子,不说活羊,牛都牵了一头过来,一炮打成了筛子,半边的皮都没法儿用了。

    看着一炮把上千斤的公牛都打得倒在地上吐血沫子,郭逵兴奋无比,以牛皮的防御力,完全可以跟普通的马铠相媲美了,穿着铁甲挨一下,也要看运气。

    ‘可惜了。’韩冈看着地上的公牛,为那几百斤的牛肉惋惜不已。如果是铁弹的话,还能废物利用,现在可就不行了。一副皮子坏了倒是没什么。

    这些年,由于铁甲普及,牛皮甲的使用率一路下跌,反倒不及猪皮羊皮更受军中重视,做甲胄内衬,便宜一点的猪皮、羊皮都能凑合。多出来的牛皮,多是拿去做靴子了。等到日后火炮推广,制作弓弩的牛角、牛筋也肯定会用得少了。

    只是像今天这么浪费,也还是不多见。小小的院中,血肉横飞,血水淙淙的流成了小溪,如果不知情的人过来,还会以为军器监什么时候改行做屠场了。

    韩冈对郭逵喜欢霰弹并不惊讶,大宋从不缺乏远程的射击武器,但缺乏近距离一击致命的,就是斩马刀,也要胆大敢战的勇士才能面对敌军斩杀出去。而且当辽军在阵前横掠而过,为了不破坏阵型,拿着斩马刀也不能随意离开队列,光凭神臂弓或是破甲弩的射击,在辽军都装备了铁甲马铠的时候,不足以带来更大伤害。相形之下,一记时机恰到好处的霰弹,足以打乱辽军的冲击,然后就是步兵们的事了。

    一声声的轰鸣,在军器监中几乎就没有停过,监中的官吏、工匠和士兵,都忍不住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去打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又是一盆井水泼上去,热得烫手的炮管顿时滋滋冒出水汽来。

    臧樟转过来冲韩冈等人摇摇头,这门火炮暂时是不能发射了,得换另一门来用。

    郭逵却还是点着头。

    就算如此,从耐用性上看,也照样比八牛弩要好很多。角筋之物制作的弩弓,尤其是力道极强的床子弩,使用寿命也就是几十次,连续使用太多,更是容易损坏。而火炮,只看到不停的泼水冷却,然后就顺顺当当的一发接着一发。一个下午,将韩冈储备五十多枚的定装火药都消耗一空。

    郭逵意犹未尽,看多了各色兵器,他很难得有这样的心情了。看见火炮,就不由得联想到未来燕山脚下的金戈铁马,成千上万的契丹骑兵,被一蓬蓬铅云撕成粉碎。

    原本他觉得最近达成的和约也差不多了,想要灭掉辽国,至少得在十年之后,那时候,他也上不了阵了。可现在看到火炮,已经沉寂下来的心情又开始躁动。

    以朝廷打造铁甲的速度,给北方堪战的三十万禁军装备上火炮,就是那种最简单最轻便的步人炮,只要一两年,加上青铜的野战炮,一两千门的话,三年就差不多了。

    如果朝廷要攻辽,以他郭逵的能力和资格,至少能当上一路主帅才对。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找了过来,打断了郭逵的遐想。还把刘惟简给带过来了。说是太上皇后有召,招郭逵入宫觐见。

    郭逵刚住进去,房子就塌了。这当然不是件小事,那是新进雄武军节度使,依然是签书枢密院事的郭逵的新赐宅邸,这么一下子就塌了,那还了得?早早的就有人报上去了。

    韩冈和章惇对这件事,本来准备报个意外就了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又没有打到皇城,也不是故意要往郭逵家炮击。现在跟郭逵又说和了,苦主不闹,那还有什么官司好打?

    当然,如果郭逵觉得心有不甘,韩冈和章惇可以配合他一下,向开封府讨个公道。到底是怎么修的房子,十几斤重的东西掉下来,就把房子给砸塌了。偷工减料没见过有这么肆无忌惮的。

    韩冈不是说笑,若郭逵真有这方面的需求,他愿意帮郭逵一个忙。当初他修成方城轨道,因种痘法回京后,被赐宅邸。开封府不说帮忙修一下,连物料、人工都要自己掏钱,这像什么话?早就在整顿一下了。

    谁成想还是给捅上去了。

    今天的事,对郭逵固然是无妄之灾。但对韩冈和章惇来说,也是运气不好。

    章惇叹了口气,韩冈摇摇头,既然宫里面遣人来召见,也不得能当做没这回事。这下子肯定是要上殿请罪,逃不过去了。

    太上皇后召见郭逵,肯定并不清楚郭府正堂坍塌的真相,只是准备安抚一下这位劳苦功高的名帅,免得外面说朝廷苛待功臣。他们这两个罪魁祸首,不能让太上皇后无辜的道歉。

    郭逵虽然对火炮还有些依依不舍,但君命难违,只能先起身往宫中去。

    章惇、韩冈也紧随其后,跟着他一起,同往皇城那边过去。

    向皇后对于韩冈、章惇与郭逵一起进来很是吃惊,不过出去传诏的刘惟简已经先了解到了一些内情,上去报给了向皇后。

    “火器局也是,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不知太尉家中,有人受伤没有?”

    “托太上皇后福,家人都安然无恙。只是房屋小损。”

    “没有就好,没有伤到人那就最好。”向皇后点着头,又道,“吾方才已经责令开封府帮太尉重修正堂。”

    开封府!

    郭逵迟疑了一下才上前。韩冈和章惇面面相觑,郭逵真真是走了霉运了。

    向皇后当然不知道开封府负责管理官宅的那一帮子有多不靠谱,见郭逵谢恩,也就不再多想。问郭逵道,“听说太尉是从军器监那边过来,可是看到了火炮?”

    “看到了。的确是军国利器!隔了五百步也能击垮臣家正堂的大梁,霹雳砲、八牛弩都比不上!”郭逵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方才臣在军器监中也看过试射,铁甲就跟纸一样被打穿,千斤公牛也是一炮毙命,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军国利器!”

    “当真?!”向皇后惊喜的对韩冈道:“这才几天,宣徽又立功劳了。”

    韩冈道:“乃是火器局上下用命,臣不敢居功。”

    “火器局成立不久,便造出了火炮,当重赏才是!宣徽明日将有功人等具名奏来,吾必不吝封赏。”

    韩冈向向皇后行了一礼:“臣代火器局中上下谢殿下厚恩。”

    “如今只是火炮主体的炮管实验成功,安装炮管的炮车,还有配合发射的火药,都还到收获的时候。正式装备军中的正品,其实还远远未能完成。现在表现出来的威力,远未到预计中的水平。待到一切圆满完成,殿下再赏臣也不迟。”

    “那还要多久?”

    “至少还要两三个月。”

    皇后有些失望,“这样啊。”

    韩冈见状,补充道,“等到火炮正式定型,就可像板甲一样快速制造。只要材料能跟得上,就不会有任何耽搁。”

    “那吾就等着宣徽的好消息了。”

    新式兵器第一次试射,就将郭逵的新宅给砸了,闹到韩冈和章惇齐上殿请罪,可以说是让朝野震惊的大笑话。

    但一炮轰掉了郭逵家的房子的确很是好笑,可这个威力让东京军民再一次了解到了韩冈说话算话的特点。

    这还是刚刚造出来的未完工的产品。等到经过多方改进,火炮的威力,将会变得更大,而且肯定会大上许多——韩冈在御前的解释,也流传到外面。

    又有了一件能够镇压敌国的利器,这对东京军民来说,是个可喜可贺的大好消息。

    两家快报飞快的在报上公布了这个消息,并且将火炮的威力吹嘘得神乎其神。一时人心激荡,郭逵家也重新宾客盈门,都想看看火炮的功绩,差点踩坏了郭家的门槛。

    辽国的使者即将抵京,名义上是恭贺新天子登基、再叙两国友好的国信使,但实际上,就是外面的百姓们都知道,这是挟着三旬灭高丽的声势来做示威的。

    高丽好歹是向大宋称臣的藩国,尤其是在前些年,因为将高丽从辽国那里挖过来,作为万邦来朝的功绩,朝廷可是好生的一番宣扬。

    京城之中,没几个百姓会知道真腊、三佛齐这样的南方小邦,尽管他们隔三差五就派使者过来,向朝廷哭诉交州羁縻的蛮部在他们国中掳掠子女云云。但没人有会没听说过高丽国的存在。

    现在朝廷才派了人去援救高丽,就传来给辽国侵吞的消息,哪个心里痛快了?那些酒桌上的宰辅们一个个都叫嚣着要膺惩暴辽。又喊着要给辽国使者一点颜色看看。

    但谁都知道,这些话只是醉鬼的胡言乱语,真实的情况还是让人堵得慌。

    幸好有了火炮,看看辽国的使者如何还能耀武扬威!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

    ‘还有一天。’

    进入宋境之后,萧禧每天都在在记录着行程。前日过了黄河,今天就到了东京城的附近。

    以车马的速度,再有一天就能抵达东京城。

    作为使者,萧禧南下的次数不在少数。但每次进入宋国境内,总是会被宋人带着七拐八绕,绝不会老老实实的走大路。这是防止他记熟了道路,日后辽军南下的时候做向导。

    这样的做法想想就觉得可笑,真要找向导,攻入宋境后哪里找不到?用得着他这个隔几年才南下一次的外人去引路。大辽就没这多事,南朝过来的使者,都是一路引到当时的捺钵地,燕山中的古北口要隘,宋使不知走了多少次,什么时候怕过!

    但这一次,萧禧的感觉却不一样。或许绕路了,但绕路的范围绝对没有过去那么大,感觉就像是应付故事一样,

    而且这一回接伴使的态度十分冷淡。如果萧禧不主动说话,他就绝不会主动开口。不仅是接伴使,就是下面的其他官吏,要么趾高气昂,要么就是冷淡疏远。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心怀怨恨却又不得不小心应付的纠结。

    萧禧也知道,这是跟宋辽两国实力对比的改变而来的。随着南朝的实力逐渐上升,连军力都开始能够压倒大辽,这些接待官员的态度当然也就变得越来越恶劣。不过萧禧岂是好惹的,引经据典,几句话就让随行的官员下不了台来,不得不稍稍改了点态度。

    只是萧禧心中也明白,想回到过去是不可能了。之前宋国君臣怕自己,是怕自己背后的大辽,怕大辽以国使受辱的名义南侵。但现在既然不怕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尤其这一次南下恭贺新帝登基,实际上是有耀武的心思在。以宋人现在的心气,绝不会甘心接受高丽被并吞的结果。萧禧清楚,这一回多半会有些波折。

    灭掉了高丽,耶律乙辛赚了很多。

    本人的名望,还有手下的人心,都重新回到了宋辽开战之前。

    从高丽的王公贵胄和富户、庶民手中,又抢掠到了价值千万贯的财货。

    同时高丽的百万人口也让各大部族,油腻腻的吃了一大块肥肉。多少高丽的村庄给连根拔起,全都成了某个听话的部落的战利品。

    而高丽的土地,也给分了出去。开京附近的好地,耶律乙辛给了他长子保宁。而其他地方的土地,则给几个忠顺的部族分掉了,那些部族空下的土地,耶律乙辛划又给了自己的手下。

    就是有些高丽残党躲在海岛上逃过了一劫。虽说近处的海岛已经给犁庭扫穴,那些海商为保家中子女无恙,都心甘情愿的献上船只,但远一点的海岛就有些麻烦了,水上漂泊,契丹勇士最多能坚持一个时辰。若是在船上一天晃下来,上船的士兵能倒下一大半。

    萧禧不管那么多事,他这一次只是个奉旨传话的使者,向宋国的新天子恭贺登基,并通报大辽占据了高丽的消息。至于其余,耶律乙辛没让他说,他也不会多言。

    至少这一回干掉了高丽,让宋人来不及救援,也算是让萧禧出了口恶气。当日宋辽交战,他可是被软禁在驿馆中,直到新约签订之后,方才被放回国内。

    到了宋国的垂拱殿上,可以看看那些名相脸上的表情,顺便也可以看看宋国的新皇帝,到底有没有什么变化。

    萧禧又叹了一声,要是能把高丽国王王徽的首级带来就好了。

    那个瘫子,被俘虏之后就绝食死了。耶律乙辛一气之下,将尸体斩首示众,连同王徽的几个儿子,全都没留下。

    既然宋人,将首级交还给宋国也合乎情理。等到在殿上揭开盖子,不愁惊不到那个小皇帝。

    萧禧曾听说那个小皇帝胎里就弱,又给从小给关在宫里不见外人,猛地一见人头,吓到也是正常的。

    可惜也只能是幻想,使臣带来进献的物品都要经过检查,首级什么的,连皇城都进不去。绝不会出现荆轲献地图,秦国在他上殿前却没有发现藏在地图里面的匕首的情况。换做是现在,就是装地图的盒子,也要先查一下是不是有木刺。

    不过这一次的副使元让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长得恶形恶状。在过去,往往会挑选一些至少能看得过去的官员为使节,但今次不知为何例外了。萧禧回头看看面容丑怪的副使,如果以这种长相上殿的话,说不定当真能吓小皇帝一跳。

    在封丘的驿馆住了一晚,次日晨起,萧禧一行再度启程。

    到了午后时分,便抵达了东京城。南朝钦命的馆伴副使出城来迎接萧禧——正使要到都亭驿,才会与接伴使交接手中的任务。

    马车进了富丽繁华的东京城,萧禧在车中坐得端正,纵然这里的景致是北国无法比拟,但身处在国使的位置上,萧禧也要维持自己的形象。

    一路往都亭驿去,但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

    “怎么了?”萧禧终于有了动作,问着外面。

    随车而行的馆伴副使从外传了话进来,“那是吕相公的车驾。”

    话说得理所当然。区区辽国使节,遇上大宋的宰辅,当然要避让道旁。

    “是吕吉甫枢密?现在已经做相公了?”萧禧惊讶着,这么大的事,他根本就没听说。难道是这几日才有的变动?

    “是宣徽相公!”馆伴副使更正道。

    ‘只是宣徽使?’

    吕惠卿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只是一个宣徽使?萧禧惊得一愣。

    他打下的那可是西平六州!西夏放在心尖上的兴灵,宋人时时挂在嘴边的灵武。是塞上江南,是困扰宋国百年的党项人的最重要的一片土地。这番大战下来,党项人已无复起的一天。以吕惠卿的功劳放在大辽都能封王了,在南朝倒好,从枢密使变宣徽使了。

    尽管觉得宋国的朝廷太过苛待功臣,但萧禧可没有为吕惠卿叫屈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吕惠卿都是从大辽手中夺取了西平六州,手上沾满了辽国子民的鲜血。

    不过南朝越是慢待这样的功臣,萧禧就越是欢喜。若是南朝日后都如此对待功臣,大辽君臣可就能从此高正无忧了。

    萧禧决定待会儿也要打听一下韩冈和郭逵的消息。既然吕惠卿只是一个宣徽使,那么韩冈、郭逵二人的封赏,只会同样的微薄。也是自己出使的缘故,若是还在国中,现在应该已经收到谍报的消息了。

    吕惠卿的车驾过去,萧禧一行重新起步,很快就到了都亭驿。

    才下车,一名中使便已经在都亭驿门内候着了。

    “太上皇后有旨,着辽国国信使萧海里、国信副使元让,今日上殿陛见。”

    因避讳而改名做海里的萧禧纳闷着,自己才到东京城,怎么就能够得到被召见的待遇。若在往年,不拖到不能再拖,宋人是绝对不会让他这个辽人上殿的。

    不过疑惑归疑惑,萧禧并没有耽搁宝贵的时间,进去匆匆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赶出来了。进去更衣之前,他还不忘提醒副使元让,装束要体现出大辽的气派来,不能输给宋国的朝臣。

    骑着马,萧禧和元让往宣德门赶过去。到了城门前,萧禧首先下马,元让亦步亦趋,赶着往城内走。

    有身负皇命的中使在前领路,来往于宫廷内外的官员们都避开了道路,停下了脚步,看着两人抵达宣德门前。

    果然是惹人注目。

    萧禧心中暗喜,大辽的服饰有别于南朝,小孩子看惯了长脚幞头和方心曲领。他这个装束特别的使者上了殿,小皇帝肯定会多看几眼。以元让的长相,最次也能将小皇帝给吓上一跳。小孩子魂识不全,最受不得惊吓。要是宋国的小皇帝就这么被吓病了,甚至吓死了,为了一张位子,宋人内部肯定会打得天昏地暗。

    萧禧可不怕有什么问题,被使节的吓到,是皇帝自己的问题,更没脸拿到台面上来说。

    走进宣德门旁的便门,门洞狭长深邃,前方出口的亮光遥遥在远处。

    萧禧跟着中使徐步往前面走,心里转着怎么让元让的相貌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只是突然间,轰的一声巨响,如同惊雷就在耳边炸响。

    雷音在门洞中来回传递,回声重叠交加,声浪一重高过一重,向着萧禧等人猛扑过来。

    萧禧猝不及防,吓得双脚一软,踉跄了一步,差点就摔倒在地。

    但这样的情况,已经跟摔倒没有两样。更何况,还有一并摔倒的副使元让。

    觐见失仪,丢的是大辽的脸面。

    周围宋国的官员都没有任何异样,只是眼神都变得幸灾乐祸起来。好像方才的巨响,只是自己和同伴的错觉一般。

    中使停下脚步,回头一脸诧异的问道:“萧大使,元副使,可是贵体有恙?”

    萧禧看着中使脸上的惊讶,心中惊疑不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11)

    “胡闹!胡闹!”

    “简直是儿戏!”

    “把国家大事当成什么了?!如同儿戏!”

    两名辽国使节才离开,韩绛就开始在殿上大发雷霆。

    见向皇后急着招萧禧入宫,韩绛就心中起疑,觉得其中必然有异,追着问出了真相,只可惜迟了一步。没能拦得住辽国的使节。

    辽使上殿时,纵然已经恢复了正常,但他们在门洞中的表现,却早就穿到了殿上。甚至都没能说什么硬气话,递交了国书就下去了。完全没了当年逼着赵顼割地的气势。

    只是韩绛一肚子火。前面没发出来,只是因为使者在殿上,现在没了外人,他也就不用再忍了。这并不是韩绛联想力太好,而是将号炮加入报时的钟声中,这本就是前几日看火炮试射之后,向皇后提出来的。

    这等提不上筷子的小事,宰辅们谁会放在心上?太常礼院或许要顶撞一下皇后,来彰显他们的存在,可韩绛、蔡确那几位都没那个闲空。当时就顺利的通过了。

    当时各人都觉得皇后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很正常。谁让她刚刚在金明池看过火炮的试射?不仅仅是太上皇后,所有去金明池的重臣们,都对火炮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之前军器监火炮试射,一炮毁了郭逵的房子。郭逵登门要找回场子,谁知道一下就陷进去了。回头来就大肆宣扬火炮如何如何。弄得第二天连太上皇后都找了个借口去金明池,然后让军器监拿着火炮在池畔试射。

    总共两门火炮在射击,每一炮都跨过了整座金明池的距离,飞进了对岸的林木中,将排成横排做靶子的盾牌打的碎片横飞。在两门火炮旁边,还有作为对比的八牛弩,可是不论从射击的速度上,还是从节省人工上,八牛弩都远远比不上火炮的表现。而射击的声势与结果,也是火炮更胜一筹。

    八牛弩的威力,东京城中无人不知。当年惊天一射,射出了一个澶渊之盟来。纵然日后有了神臂弓、斩马刀、霹雳砲和飞船,八牛弩在世人眼中的地位依然没有改变。永远都是大宋军中最有威慑力的武器。但这一回,火炮是实实在在的在所有观众的面前表演了一番,彻底压倒了八牛弩。

    不过在很多人眼里,甚至包括向皇后,还是看热闹得多。尤其是那鸣雷般的爆响,更是让人印象深刻。比起撞坏一堆靶子,较寻常的爆竹大上几十倍,如同九天惊雷一般的响声,其震撼力要远远胜出。

    大概也就是那时候,向皇后就想起了要怎么整治一下辽国的使者,免得他上殿炫耀攻下高丽的战绩。

    向皇后删头去尾的向韩绛解释了一下,只是韩绛完全不接受,“中国的体面岂是建在吓唬使者身上的!日后朝廷遣使去辽境,辽人若是也这么做该怎么办?”

    ‘吓破了胆又如何?’向皇后低声,那等废物若丢了朝廷的脸,自有国法处置他。

    但她不想和韩绛争。不管争到最后谁赢谁输,输家都是她。

    “这必然不是殿下想出来的主意,究竟是谁?”

    韩绛不依不饶,作为首相,他已经失去太多存在感。虽然韩绛并没有与蔡确争权的意思,但皇后将这么大的事瞒着他这个首相,却是韩绛所无法容忍的。

    向皇后不答腔,的确是有人提议,她只是首肯而已。能想到利用城门门洞助涨声势,当然不会是她这个一年难得出宫一回,又只会走正门的太上皇后。

    “韩冈人呢?是他的主意?”韩绛质问着,语气并不因为提到韩冈而稍稍缓和。

    “不是韩宣徽。”向皇后不得不出来澄清,又把责任都揽了过来,“没有谁乱出主意,这是吾自己想的。辽国派来的副使长成那副模样,吾看了都害怕。上殿来还不要把官家给吓坏了?幸好今天先吃了这一吓,就成了小丑,没什么好怕的了。今天你们也看到了,官家完全没被那个‘辽国勇士’给吓到。”

    赵煦坐得很正,不论是辽国使者在没在殿上,他的姿势都保持着天子应该具有的仪态,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风波。但听到向皇后提起自己,赵煦就不能在安坐了,冲着向皇后的方向:“母后说得是。”

    ‘那是离得远的缘故吧。’

    蔡确、章惇却都没有帮向皇后的意思。都想着先让韩绛消了火,自己再上去化解。不然很容易闹崩。

    就凭那种见鬼的理由,怎么会没有闹翻天的结果。

    韩冈此时并不在殿上,事先也并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正像韩绛所说,这件事做得实在是有失朝廷体面。区区一个来自辽国的使者,朝廷跟他们动心眼,这事传出去,丢脸的只会是朝廷。之后向皇后的辩解也是空虚无力,小孩子也许是不能吓,但一个奇装异服的丑男人,至于这么提防吗?

    但被招到了殿上,韩冈则只能帮着向皇后缓颊。

    “相公所言固然有理,不过整件事,韩冈倒是觉得无伤大雅。”韩冈不顾韩绛的怒视,自顾自的说着,“下马威到处都有。新官上任,使者初至,都是最常见的情况。萧禧做了那么长时间的使者,肯定早就习惯了才是。”

    这是彻头彻尾的强盗逻辑。但很有说服力。

    “生怕辽人学不去火炮吗?还特意提醒他们?”韩绛厉声怒视着韩冈,他可不是那些没什么眼光的小官,能给韩冈糊弄过去。

    ‘学了又怎么样?’韩冈腹诽着,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不过这话不能直接的说出来。

    “相公过虑了。”韩冈慢慢的解释道,“得其形,失其神。北虏学我中国事物,一贯如此。不论是官制,还是政事,表面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实际上却是大相径庭。”

    “现在说的是军器!”

    “辽人偷学后,造出的板甲也多了,可是与官军的差距越来越大。神臂弓,辽人也不是没有拿到手的,但到现在为止,也米见到对面自己生产个一具两具。火炮能看到的只是外观,但同样重要的其他地方,却是辽人看不见,也学不来的。”

    “就是半吊子的火炮,猝不及防之下,官军难道就不会吃亏?”

    “就是没有火炮,猝不及防之下,官军也很难不吃亏的。”韩冈说话越发得诚恳,“相公,火炮一物,本来也瞒不住北面。中国能往北虏那边送多少奸细过去,北虏就能送多少细作过来。既然当年的飞船让耶律乙辛得到了那么大的好处,他定然不会松懈向中国偷师的想法。到了这时候,耶律乙辛恐怕现在已经听说了什么事火炮了。”

    韩绛还是怒气难收,只是韩冈既然明着站在皇后一边,那么他现在再争,等于就是要跟韩冈对阵,还要加上敲边鼓的向皇后。这样的形势下,韩绛完全没有得胜的机会。

    之前韩绛一通发作,宰辅们都没有帮太上皇后的意思,这让韩绛在气势上轻易制住了向皇后。可等到韩冈一到,帮着说了几句话,这形势便倒转过来了。

    没有皆为宰辅的同僚站在天子那边,一名宰相是能够占些上风。可一旦两府中有两种或多重意见。这时候,皇帝的立场就重要了。对于执掌九州的天子来说,做裁个断者远比直接下场要简单许多。

    韩绛偃旗息鼓,韩冈不为已甚,没去追击。蔡确、章惇又出面多说了几句好话。赞韩绛是肱股之臣,其所虑乃是正理。只是太上皇后要镇压辽人的气焰,不得不如此。

    两边有了台阶下,小小的风波也算是告一段落。

    不过有此故事,日后再有使节上门,说不定放炮就成了常例。

    韩冈倒是觉得这样日后会很有趣。不过今天吕惠卿和萧禧是同时抵京。

    闹了这么一下,韩冈的视线扫过殿中的每一名宰辅,心道,应该说说吕惠卿的事吧。

    吕惠卿已经进京了。太上皇后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他给召进宫来,反而是招了辽国使者,这在外界,肯定会有人有所遐想。

    吕惠卿也曾经提到火器,甚至设立火器局的建议跟韩冈一模一样,只是韩冈在京中,而吕惠卿并不在。不过吕惠卿的火器,是给箭矢撞上火药包,用来增加射程,而韩冈的火器,是利用火药的爆炸力直接将炮弹投掷出去。

    这完全是两个方向。

    但了解这件事的人,也不能否定吕惠卿的眼光。火炮的成功,其实也让人们重新认识了火药的作用,吕惠卿的提案,在随之浮上台面。

    军器监中有人将制作火箭的提议写成了奏章,然后递了上去。这是火器局正式建立之前的事了。甚至几张图纸,韩冈都拿到了。

    他曾经对来自吕惠卿的图纸十分惊讶,这不就是一窝蜂箭吗?

    成本、人工和可靠性,完全不能与火炮相比。

    不过韩冈没有反对的意思,如果堵着不答应,反而会让吕惠卿日后总会拉出来说嘴,还不如先把麻烦给解决了。

    韩冈对火炮有着绝对的信心,既然能在另一个世界淘汰床弩和投石车,那么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反复。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反正真家伙到了战场上一试就知道了。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12)

    【有事迟了,得说声抱歉。还有一更,请明早看。】

    韩绛的脾气给安抚下去后,也就没韩冈的事了。

    现在朝廷的重点就是安稳,休养生息,以图将来。韩冈这样能做事,更能生事的性格,其实也不是很讨人喜欢。韩冈感觉,韩绛肯定觉得是自己撺掇着太上皇后弄出了整件事。

    要不是辽国被打疼了,当是不敢南下犯境。向皇后拿辽国使者撒撒气,也没人会担心什么。否则是个朝臣都要跳起来,要把皇后身边的奸宦给抓起来杀鸡儆猴。

    不过韩冈从未主动请求上殿,都是得到召唤才会建言朝政。韩冈的态度端正,也就不至于弄僵与现任宰辅们的关系。

    从殿上出来,章惇对韩冈道:“今天的事玉昆你也看到了,火器局的事,玉昆你得多操心操心了。别等到边境上的寨子都改建完成,你还没有将城防炮弄出来。”

    “改建寨堡能有多快?能赶在辽国发难前建好?”

    “只要你的城防炮造好,河北的寨堡肯定不会耽搁。”

    总的来说,如今朝野内外,对于韩冈拿出来的火炮,都有很大的期待。但具体到其中的不同型号,还是城防炮最受重视。

    能守方能攻。一直以来,都采取守势的大宋朝廷,总是将边境寨堡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尽管现在实验的是野战炮,可不论是蔡确还是章惇,甚至是郭逵,都希望火器局早一步将城防炮给造出来。并打算趁辽国陷在高丽的时候,早一步将边境上的寨堡给改建完成。

    其图样制式,正是韩冈找人画出来的那幅图。

    马面要密,城墙要曲,这是城墙建设的关键。可以防止敌军攻到城墙下之后,难以处置。向外突出的马面和城墙墙体,都有防守城墙底部的作用。就是开封府的城墙,也是多有弯曲。这是开国之初,要修外城城墙,太祖皇帝亲自绘图,将外城城墙修成了弯曲如蚯蚓一般。

    现在韩冈画出的那副炮垒向城墙外凸出的城防图,很是符合当今对城防建筑的认识。以此为图本,进行建设,也不会有太多的人工。只是在现有的城墙外面进行增筑而已。

    韩冈对朝廷的决定,没有什么意见。火炮这种武器,本就是攻守兼备的军国之器,先想着将边境的主要城寨都加强防护,也是正常的战略部署。这是宋军的本身特点,韩冈也无意去强行扭转。

    “只是运输上就要费点事了。”见快要到枢密院了,韩冈停下来和章惇说话,“朝廷想来是不会答应在京外开始火炮工坊的,几千斤运到河北边境上,可不是容易的事。”

    “一辆太平车能装六千斤。城防炮有六千斤重吗?”章惇就站在路中间,也不管周围的官吏投来怎样惊讶的目光,他对韩冈道:“就是重逾万斤,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要城防炮能早点出来,朝廷也能安心了。”

    “定型也许不会太慢,但制造就是另一回事了。一天一门炮,要满足河北、河东的需求,也要两三年的时间。来得及吗?”

    看河北还有河东的需要,城防炮一旦设计定型,铸造数量至少得在千门之上。朝廷在财力、物力上肯定能够支撑得起,但人力上,就有些难度。没有那么多合格的工匠。说实话,不是那么容易。

    “当初神臂弓刚出来的时候,也有人这么说呢。但现在呢,多得武库里都快放不下了。”

    好吧。韩冈也不争辩了,反正到时候看。朝廷不能提供足够的合格工匠,那就是朝廷的责任了,与他无关。

    “另外野战炮得往后拖延,配属禁军的火炮,只能先用虎蹲炮凑合一下了。”

    “这也没办法。”章惇说道。

    野战炮和城防炮只是大小有别,放置的位置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兵器,制造也是同样的流程,要占用相同的工匠和材料。而虎蹲炮则可以说是另一种武器,材质和使用范围都不一样。可以另外安排工坊来制造,甚至可以下发到州郡中,免得占用军器监内部的宝贵人力。

    “还有。火炮离了火药,就只是铜块、铁块。火药比火炮还要重要。木炭和硫磺虽说不愁来源,但合用的木炭、硫磺恐怕数量都不会多。至于火硝,就更难了,数量很是有限。一旦火炮大规模推广,很快就会跟不上。”

    “玉昆你多虑了,天下四百军州,难道还凑不齐需要的数量。”

    “从民间搜集上来的火硝是要精炼后才能用,可不是放在桶里面搅合一下就能派上用场。”韩冈叹了一声,“这又是得用合用的人手。”

    工匠不是抓个闲人过来就能派上用场。有些东西,要大量经验和知识的积累。最好是认识一些字,能看明白工艺总结,最后在工坊里面实习一阵,也就练出来了。如果是文盲,那可就是不知要多久。这是培训工匠最快的办法。

    听了韩冈的话,章惇摇头失笑。知道韩冈对教化两个字极是放在心上。在官面上争不过新学,就想从民间入手。前面的三字经已经坐实了他的打算。现在又在转着这个主意。

    “真要让他们读了书,恐怕都想着考进士了。哪个愿意做工匠?”

    “京城人口百万,能识字的男丁至少三成,有几个能考进士的?有几个能袖手读书的?”

    韩冈当初能读书,可是靠了父兄在家务农挣钱。若不能脱产,哪里抽得出空来看书?所谓的耕读世家,无一例外都是地主。没有一边每天下地,一边还能考中进士的道理。就是号称寒素的范仲淹,当年读书时都是‘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

    普通的民家吃饭能保证一天一升的份量,日子就能算得上很不错了,何曾有过两升粟米吃?每天吃饭,粥都能稠得可以凝成块,一般的自耕农都做不到。在韩冈的记忆里,他求学的时候,也就勉强是一天一升米。当时家里能支持韩冈游学,并不是觉得他能考中进士,而是读了书,可以选择的路就多了,最差也能回乡来做个教书先生。

    平民读书,都是做着两手打算,从来都不敢将命运都赌在渺茫不可测度的进士上。世家子弟出身的章惇不了解,保有旧日记忆的韩冈如何能不了解。

    章惇摇摇头,不跟韩冈争了:“玉昆你的打算,愚兄无有不从。只要玉昆你能让令岳不干涉就行。”

    “……是吗?那也简单。”

    韩冈对气学很有自信,除非是要考进士,否则新学受欢迎的程度,是远远不如气学的。在实用二字上,没有哪一家能与气学相比。

    章惇见状,倒是不多说了。王安石找到这样的一个女婿,要头疼一辈子。也不知他现在后悔不后悔。

    “反正只要玉昆你能将火器局和铸币局的事做好,就是东府那边也不会管的。”章惇无意插足王、韩翁婿两人之间的道统之争,同时更是代两府表明了态度。

    至少现在,韩冈表现出来的想法,一切依然是为了跟其他学派争锋。即便智术如章惇,也不了解韩冈的真正用心。图穷匕见的一天还远远没有到来,只要他的声望无人能动摇,在学术和教育范畴内所做的一些事,都不用担心反对的力量。

    韩冈也不想在这方面多谈,笑说道:“不过再这样下去,军器监可就要成了宣徽院下面的衙门了。”

    韩冈现在插手军器监事,名不正,言不顺。军器监的人事、财务,都在中书门下手中把着。他一个宣徽使指导军器监的业务,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只是没人指出来,就这么不尴不尬的拖着。

    “哦,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这是东府的事,反正觉得麻烦的不会是宣徽院。”

    章惇笑了,在他看来,军器监的专业性太强,韩冈就算侵权,蔡确也不可能计较。而且职权范围变动的情况也多得是,“宣徽院、枢密院过去是做什么的?又是给谁任职的,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变来变去也多了,只要将事情做好就行。左右有玉昆你在一日,政事堂都争不来的,蔡持正也不会去做无用功。就放着吧。”

    韩冈点点头。事情就这样也无所谓。他不可能会嫌自己手中的权力大,而且军器监让东府那些外行人指手画脚,他也不放心。

    “对了。”章惇突然道,“玉昆,你晚上可有空闲?”

    “有些事要出门。”章惇看起来是要发出邀请,但韩冈今天有事。

    “去哪边?”

    这些天,韩冈可是忙得很,心思都放在了学术上。除了关系一下火器局、铸币局的事,其他也就一个编修局能让他分心了。

    “去家岳那边。”韩冈道,“都还在京中,当然要多走动走动。”

    “这就杀上门了?”章惇笑说着,“介甫相公可不得端出汤来招待玉昆你。”

    “点汤送客是对客人的。我是自家人。端出汤来又怎么样,喝了不走,难道还能拿扫帚出来赶吗?”

    章惇失笑:“遇上玉昆你这种惫懒的性子,介甫相公也只能干瞪眼了。”

    “家岳这些日子见面也少,所以想要去看一看。”韩冈又正经起来,对章惇道,“说起来,这年来家岳连作诗作文都少了。这一回苏子瞻回来,文坛座主可就该轮到他来做了。”

    “相公什么时候争过这个位置的?”

    “啊,啊。说得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王安石在文坛中的位置是水到渠成,从来都没有刻意追求过。

    “行了,不耽搁玉昆你了。”章惇觉得在宫内的路上聊得太久了,道,“去了令岳府上,别忘了替章惇问声好。”

    “当然。见到家岳,肯定会代子厚兄说一声。”

    “我是说如果见到吕吉甫的话,代问声好。”章惇露出一个诡笑,“见令岳,我比玉昆你勤快。”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13)

    “吉甫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啊。”

    “玉昆。还真是巧。”

    这是这些天来,韩冈第一次登门拜访王安石。不出意外的,在王安石的家里见到了吕惠卿。

    太上皇后见了辽国的使者,却没有见同期抵达的吕惠卿。纵然其中有些别的因素掺杂进来,但太上皇后的态度已经很是明显了。

    不管吕惠卿怎么折腾,他这一回能留在京城的可能xìng看起来是十分渺茫。太上皇后的这个表态,让仅剩的一些想要押一匹黑马的官员们,都知机的缩了手。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吕惠卿没有留在驿馆里,闭门自守等待召唤,反而出来走亲访友。王安石和吕惠卿多年情谊,而且吕惠卿一直都是王安石在政坛和学术上的继承人。他第一个拜访王安石,不用猜都能想的得到。

    迎接韩冈进门的王旁,在后面看着父亲和吕惠卿将韩冈迎入厅中,猜测着韩冈这是不是故意挑在吕惠卿做客的时候登门。

    王旁其实猜得没错,韩冈的确是觉得有机会最好能跟吕惠卿聊一聊,才会到王安石家来。

    不然的话,以吕惠卿在京城的时间,韩冈很难跟他说上几句话。

    主要还是为了军器监。吕惠卿在军器监中人脉深厚,当初军器监之所以成立,吕惠卿也占了很大的功劳。而且这一回吕惠卿也正好在火器上有所用心,韩冈也想跟他多谈一谈这方面的事。

    ……………………

    夜sè中的城南驿后院,寂然无声,只有偶尔几声虫鸣蛙声响起,却更显得格外静谧。

    吕家被安排在驿馆中,占了整整三个院落。不过吕惠卿治家有方,人口虽多,却也没干扰到宁静的夜晚。

    吕惠卿坐在亭中,听着荷塘中的蛙鸣。

    这一个院子,连亭台、池塘都有,在城南驿中算是最高等级的几座院落之一,只有宰执一级的高官,才有资格入住。不过相对于宰辅们在地方和京中所能享受到的府邸,这临时的落脚点,还是太过于寒酸。

    吕惠卿并不在意在京中三五rì的住宅条件,再差也比之前在船上要好多了。

    他只是再想方才在王安石府上,与韩冈的一番对谈。

    看来韩冈在火器上还是抢先一步。

    早在进京之前,吕惠卿就得到了韩冈设计的火炮外形。而入京后,得到的消息更为详尽,甚至郭逵家的房子给砸塌了也听说了三五个版本。

    不得不承认,所谓的火炮,在制作成本上并不高过飞火连弩。而在使用上,则远远胜出。

    飞火连弩不能重复利用,而铁质的炮弹、青铜的炮身却可以。青铜器在底下埋上千年,出土后照样能够继续使用,那青铜质地的火炮用上几十年也肯定没问题。但飞火连弩,本质上还是箭,用木制成,存放的时间长不了。

    所以郭逵才会对砸坏了自家房屋的火炮这般欣赏,不用担心有所损坏,临战时派不上用场,又能拥有超过此前任何一种重型兵器的威力。换做是哪家的主帅,都会喜欢这样的武器。吕惠卿都很喜欢。如果在他领军的时候,能有人送他十几架,他保管夜里能笑醒。

    一直以来,吕惠卿都很清楚。军器制造,在保证了最基本的效果之后,最重要的是成本和规模,而不是别的其他因素。

    有六十万禁军需要装备。单件价格上多一贯,乘以六十万,就是六十万贯。多两贯,就是一百二十万贯。多三贯、四贯,乃至十贯,几十贯,那就会变成一个巨大得让人无法直视的数字。

    所以这些年能够成功成为军中主要力量的兵器,不仅仅是威力上的成功,也是成本上的成功。

    最好的例子是板甲,其成本降低的幅度,可不是一两贯的问题。

    改进了锻造工艺和设计之后,铁甲的价格一步便降到五分之一,这几年又不断改进和调整,加上生铁和石炭的价格降低,总成本就只有板甲出现前的十分之一。所以才几年过去,不仅禁军全都能分到一身铁甲,就是有些地方的校阅厢军,也有铁甲可以装备。辽国也紧跟着普及了铁甲,同样是因为板甲降低成本的缘故。

    再如霹雳砲,在霹雳砲之前,所有行砲车都是用人力扯动绳索将石头投掷出去。越是大型的行砲车,使用的士兵就越多,甚至有的能达到七八十人的地步。现在换成用配重替代士兵,不仅节省了人力,在砲车的结构上,也简化了许多。这些都是节约下来的成本。

    还有神臂弓,多了一个脚蹬,表面看成本增加了。但是在使用的过程中,不用再踏着弓臂上弦,损坏的几率小了,也能造得更重。如果对比成本和功效,神臂弓之前的那些弩弓,是远远不能与神臂弓相提并论的。

    韩冈所提出的火炮,正是在成本上有了绝大的优势。就算自己证明了飞火连弩的威力不会输给火炮,韩冈一句火炮能用上五十年,坏了也能融掉重铸,就能将飞火连弩置于死地。

    谁让飞火连弩中的上百枚飞火箭,制作起来那么麻烦,而且不能重复使用。而火炮打出去的炮弹,捡回来后擦擦就能用。若是没有炮弹,只要有火药,装些石子进入也能派上用场。可飞火连弩,就绝不可能这样凑合着来。一旦造好之后,就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

    换做是自己主持军器监,也不会放弃火炮,而使用飞火箭。

    虽然吕惠卿可以利用自己影响力,让飞火箭能够在军器监内生产,甚至直接设立一个飞火局,与火器局分立。但最后的结果,肯定是飞火箭被人逐渐遗忘,火炮成了军器监中的主角。

    吕惠卿也不由得感慨着。亏韩冈能想得出来,甚至还能将原理说得条理分明,只是这一点,就是当世无人能及的。

    如果说韩冈在制作设计上的天才,吕惠卿知道自己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工匠。火炮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世人之中,也只有韩冈想到了,并开始实践。除了喜欢将工匠之事与大道联系在一起,韩冈在这方面的表现,都要超出过去与现在的一干名匠中任何一个人。

    不过吕惠卿知道自己的不足。根本没有韩冈那样的天赋。在兵器设计上,远远比不上韩冈。

    但吕惠卿并没有放在心上,怎么改进武器,是军器监内部的事,他堂堂辅弼重臣,只要审核和奖励就够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与韩冈别苗头。

    而且是该睡了,吕惠卿想着,明天还要早朝,并且接受太上皇后的问询。

    方才还在王安石府上的时候,传信的中使来过了。他是先去了城南驿,然后追着赶过来的。太上皇后的谕旨中,着吕惠卿明rì上殿陛见。正常情况下,这次陛见之后,两三rì之内就要离京。

    对此吕惠卿也没有打算抱怨什么。只是对蔡确又看低了两分。

    既然已经决定让自己不得回京,那就应该让太上皇后下诏,催促自己早rì就任,甚至干脆绕过京师,不要顾忌人言。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想什么把持朝政?

    虽然说成功地让自己没能留京任官,但蔡确却允许自己能够进入京城,甚至是上殿觐见,这究竟是瞧不起自己呢?还是太过自大了一点!?

    不管蔡确是怎么想的,吕惠卿都没有打算放弃这一次的机会。

    ……………………

    月sè下,曾布望着同一片的天空。

    但他心中所想,完全与表面上的动作无关。

    他只是在惋惜,蔡确实在是太过高估自己,而忘记了吕惠卿的才干。

    这一回吕惠卿得到了机会,他要是不在殿上闹一下,如何对得起他这些年来收到的委屈,还有被踢到河北的怨恨?若是吕惠卿偃旗息鼓,曾布也决不会相信他是浪子回头——狗改不了吃屎。

    而且吕惠卿会怎么做,曾布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没有定策之功,战功卓著也无济于事。太上皇后那边不可能给与他太多的信任,相反地,反而会怀疑他的本心。

    易地而处,曾布会怎么做的事,他觉得吕惠卿也肯定会怎么做。

    曾布再自大,也不会认自己有超过吕惠卿的才智。但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他。想法和行事风格类似,最后的结果也会类似。

    最后要吃些苦头的只会是蔡确,而不会摊到自己的头上,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提醒蔡确?

    一个当权的宰相,就算一时吃了点小亏,但他损失得起,但吕惠卿却一点也输不起,一旦失败了,立刻就万劫不复。不仅惹来太上皇后的愤怒,他本人的结果也会变成一辈子在边地的感觉。

    这还真是很是符合曾布心中所期盼的结果。

    他不打算提醒蔡确,也不担心吕惠卿能不能达成他的目标。

    最好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蔡确大吃苦头,甚至离职,而吕惠卿继续被打发去河北,这样的结局,就是曾布最想看到的结果,

    等着明天上殿看热闹吧,曾布想着。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14)

    【发现越写越慢,又只有一更。不能这样了,中午补一更回来。】

    清晨,天色未明,韩冈便已经动身离家。

    清晨的空气中没有太多的清爽感,反而弥漫着一股烟灰的味道。

    若是有一场畅快的清风吹来,感觉还会好些。可连着几日无风无雨,这空气是一日坏过一日。

    韩冈清楚,只要城外的炼铁炉、炼焦炉一日不停,这开封城中的空气就一日不净。

    随着重工业在京城附近的发展,开封的环境质量是越来越差了。天空灰蒙蒙的日子一日多过一日,使得口罩在京城中越来越普及。

    由于河道流入宫城,过去曾经是宫中水源的金水河,至今尚幸没有被污染。可上游有大量水力锻锤的汴河,进入城中的河水都褐色的。

    韩冈至今都感到有些吃惊,汴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土黄色变成现在的颜色,京城的军民却能在同样短暂的时间里飞快的适应下来。

    他之前曾经预计过,军民之中对越来越糟的环境必然会有所怨言,成为御史们攻击自己的工具。

    这样他就能顺势提议将京城附近的铁场给迁移出去,迁移到煤铁都丰富的矿区去。可是至今为止,御史们都无心这样的小事,偶尔才会有一两封弹章,然后进了宫中,就再也没有声息。

    这里面也有韩冈的功劳就是了。风车和畜力带动的深井取水,让东京军民的日常饮食不受污水的干扰。而且由于厚生司的宣传,就是浆洗衣物,也不会像其他地方一样直接在肮脏的河水中捶打。平时产生的污物,更是直接装车运走,不会直接倒进河中。

    饮食能保证最基本的安全,其他也就算不上什么了。至于空气的问题,只要钢铁还是被视为国家强盛的标志,只要朝廷还是觉得京城必须要有能压倒外路的钢铁产量,那么京城的环境问题就不会有解决的余地。

    这是文明进步的副产物,韩冈对此也无能为力。至少他不能主动将环境破坏的坏处明着说出来,否则必然会给敌人所利用。也只能先等着了,等着朝廷中有人站出来说要解决这个问题。

    这事不知要到几年之后。韩冈很快就放到一边。就是将重工业都远远迁走,只要京城百姓还是用石炭来取暖做饭,还是很难改变恶化下去的空气质量。石炭用得多的城市都有这个问题,陕西的延州最有名的就是冬雾——一到冬天,家家用石炭取暖,城中上下一片炭黑。在延州做过官的官员,回来后提到这个问题的不在少数,只不过多是当成轶事来说,好像都没有保护环境之类的想法。

    经过了御街,抵达宣德门。

    要上朝的官员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宣德门前的广场渐渐为人马所填满。御史台的人还没凑齐,不过与武班的阁门使一起镇压百官已经足够了。

    有他们盯着,官员和亲随纵是多达千数,又有坐骑过千,发出来的声音,也比不上此时的一条普通街道。

    韩冈跟蔡确、章惇等先后到来的宰辅打过招呼,韩绛、曾布也渐渐都到了,只是不见吕惠卿。

    难道是忘了时间?

    心中狐疑的不止韩冈一人,好些官员都在寻找吕惠卿的踪影。

    今天是吕惠卿回京后初上殿,而且接下来的几天,能不能再次上殿希望十分渺茫,如果想要改变被发配河北的命运,今天就肯定会有所动作。

    号炮声响,皇城城门缓缓开启。

    号炮已经成了每天都要出现的惯例,一开始文武百官都有些不习惯,但时间长了,就是官员们所骑乘的马匹,也都不在乎这样的声音了。

    看到这些马,韩冈就想着怎么将军中的战马也都历练一下,那些战马,迟早都要经受住火炮的考验,早一点比晚一点要好。

    韩绛、蔡确骑马进宣德门,这是宰相的权力。韩冈进门前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时,却见吕惠卿这时才慢悠悠的赶过来。

    垂拱殿上,群臣毕集。朝会还是按照正常的流程来进行。

    吕惠卿作为诣阙的重臣,第一个上殿来。在大殿的中心,叩拜如仪。

    “吕卿在陕西劳苦功高,灵武故地也多亏有吕卿在才得收回。如今又要劳烦吕卿为朝廷镇守北门了。”

    向皇后也担心着吕惠卿这一回会弄出什么花样来,并不希望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的朝堂再起波澜,一口就咬死了让他去镇守大名府。

    “殿下之赞,臣愧不敢当,此乃臣份内之任。臣今日受诏守北京,亦当如在陕西,不使陛下与殿下为大名而忧。”吕惠卿低头,并没有如其他人猜测的那样,拿着功劳簿,为自己不能留京而叫屈。

    “得吕卿之言,吾和天子当可高枕无忧了。”

    吕惠卿再拜,“臣离京日久,明日又当北行。臣请今日入宫叩问上皇圣安,还望殿下准许。”

    吕惠卿说是离京日久,其实连一任都没任满,去了长安不久,便是天子发病,然后对辽开战。只是事情多,看着时间长了。在向皇后的感觉中,也是觉得这一年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冬天还远得很,但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十年一般。

    “吕卿出外的时间是不短了。吾素知上皇甚是看重吕卿你。既然你有这番心思,等散朝后,可随当值宰执入内叩问圣安。”

    “谢殿下。”吕惠卿又拜倒行礼,然后起身,道:“已经十三年了。”

    “嗯?”向皇后惊讶的看着吕惠卿,难道这位吕宣徽突然之间不会算算术了吗?

    几位宰辅都皱起眉来,吕惠卿似乎不对劲了。韩冈则精神一震,终于是要有动作了?

    只见吕惠卿道:“当年议论西方军事,上皇每每为灵武沦陷于贼手为恨。曾经几番降诏,命臣可直言时弊,更易旧法,以佐西北军事,可复灵武之仇。”

    向皇后觉得吕惠卿好象是偏题了,这都说到哪里去了。但吕惠卿现在说的是太上皇赵顼的事,却也不方便打断。

    赵煦听得却很专心,这是他父皇当年的故事。

    “昔年手诏,臣昨日翻看,连纸页都黄了,但墨迹却历久如新。笔笔皆是上皇意欲振奋皇宋之意。如今十三年过去了,臣在外幸得三军用命,内又有太上皇后看顾,方得收复了灵武故地,终可报上皇厚恩之万一,也算全了上皇当年之夙愿。”

    吕惠卿缓缓地说着,音声渐至哽咽,殿堂内寂静无声,无不是惊得呆了。

    蔡确的脸色先红又青,太上皇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但所有人都将帝位更迭当成一桩喜事的时候,吕惠卿却在为赵顼而感怀流泪,这样的差别,不可能不在朝臣和天子心中留下深刻的一笔。

    尽管同样是为了在小皇帝的心中留个记号,但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功绩也不同,吕惠卿也就选择了一条与蔡京截然不同的路。

    吕惠卿不仅仅是为了给小皇帝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更是确立了自己纯臣和忠臣的形象。

    有他这番精彩演出,蔡确倒被衬得如同是个奸佞。

    吕惠卿的功劳,与韩冈、郭逵并立。郭逵不论,两个有大功于国的帅臣,都被请出了西府,做了宣徽使。外界很难知道其中内情,为韩冈和吕惠卿叫屈的声音还是有不少的。

    之前蔡京被东京市民群起攻之,就有一部分原因是为韩冈的待遇抱屈。在大部分开封百姓眼中,朝廷本来就已经是赏罚不公了,奸人还要咄咄逼人,不肯罢休,硬是要治韩冈于死地,不嫌太过分吗?

    为了这件事,骂到蔡确头上的有很多——谁让他是蔡京的亲戚兼后台——只是畏惧他宰相的身份,没人敢去他家门前丢石头。

    今天吕惠卿在殿上又是哭了一场,蔡确的名声可就是要烂到家了。奸相的头衔稳稳的落在他头上。

    难得在夏竦之后,终于出了一个公认的奸相。就是王安石在变法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被世人认为是奸相。吕夷简被骂得虽多,可终究还是没有太过分。只有夏竦,在他死后,朝廷公议他的赠谥,原本要谥为文正,刘敞道:‘世谓竦奸邪,而谥为正,不可。’最后改谥文庄。以蔡确现在的名声,恐怕日后,他的谥号多半会是文庄。

    也难怪蔡确会有这么难看的表情,任谁发现自己的名声烂到了家,当面还有人又将自己往臭水坑里踩,心情能好就有鬼了。

    韩冈犹有余暇的关注着两府宰臣的表情,蔡确且不论,曾布脸上的表情尤其精彩,却让人捉摸不透。感觉像是后悔,却又让人想不通是什么原因。

    曾布的确是在后悔。

    他没想到吕惠卿能够无耻到这样的地步?简直是目瞪口呆。事前的预计,在吕惠卿的现场表演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可笑。

    换做是他曾布在吕惠卿的情况下,也只是当着朝臣的面,请求面见上皇,然后回头在太上皇后和天子面前,回忆几句当年上皇治国时的艰难困苦。这样也就差不多了。做大臣得有大臣的规范,举止得内敛,喜怒上面就能算是轻佻了,何论哭笑?哪里就能这么当着群臣的面给哭出来?!这未免太夸张了!

    曾布的心中一阵后悔,早知道吕惠卿会这么做,他昨天就该早一步在太上皇后和天子那边埋个钉子。就算没有全中,但只要擦点边,就能让吕惠卿的演出成为笑料。

    向皇后也愣住了。

    她还没见识过宰辅重臣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哭出来的,愤怒、吵闹倒是见得多了。

    就这么愣愣的看着吕惠卿收泪归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15)

    吕惠卿的几滴眼泪比火药还要厉害三分,炸得朝堂上人心浮动。

    人人皆知,这是在针对阻止他入京的韩绛、蔡确等宰辅。尤其是蔡确,因为韩绛无心朝政的缘故,蔡确在东府中近乎于大权独揽,吕惠卿不得入朝的责任,其实都被他一人担了去。

    借太上皇帝的势,压了蔡确一下,

    不过尽管有文武百官在殿上亲眼见证,但御史想要给吕惠卿安一个殿上失仪的罪名,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只是回忆上皇当年事时声音哽了一下,又没有痛哭失声,无论如何都当不起这样的罪名。

    御史们也不方便用不实之罪强加在吕惠卿身上,多少人做见证呢?

    这一回吕惠卿哽一下就被弹劾,下一次哪个人多喘口气,是不是也一样也会被弹劾?这样的路数下去,可就要人人自危了。哪个御史敢犯众怒?

    不过御史们都在看着吕惠卿的后续,到底是准备离京,还是想就此留在京中。

    如果吕惠卿是为了留在京中才哭出来,那么绝对虚情假意,心怀诡诈。只要有一点苗头出来,就会立刻成为靶标。

    但他当真是为了太上皇而哭,心中一片赤诚,那么他肯定会按时离京。对蔡确为首的宰辅们来说,还是可以容忍的结果。

    不管表演得多么jīng彩,只要不留在京城,短时间内便不为祸患。

    不过吕惠卿在朝中的名声还是有些问题。

    在变法的那段时间里,旧党从王安石身上找不到可供利用的把柄,都将火力集中在吕惠卿的身上。多小的毛病,都会被无限放大,让吕惠卿的名声一落千丈。

    当年变法之前,吕惠卿最早是得到了欧阳修的青目,方才在朝堂上名声鹊起,称他是‘学者罕能及’,并‘告于朋友,以端雅之士荐之于朝廷。且曰:后有不如,甘与同罪。’吕惠卿在能进崇文院任职,正是欧阳修的功劳,与王安石无关。之后吕惠卿参与进变法中,成了王安石的助手,欧阳修就一反过去的欣赏,攻击吕惠卿不遗余力。

    不论吕惠卿本来人品如何,在现如今的朝臣们的心目中,他还是jiān诈诡谲、权yù旺盛的jiān险小人。

    在朝会后,有了向皇后的承诺,吕惠卿入内拜见太上皇。

    韩冈没有一起过去。章惇、苏颂今天也不当值。只有蔡确、张璪和薛向陪着吕惠卿一并入宫问安。

    据之后传出来的消息,赵顼也并没有写下什么让人难做的字条,只是回了吕惠卿一句好。让人知道他的意识依旧清醒。

    觐见之后,吕惠卿随即告退离宫。

    按照常例,太上皇后应该向吕惠卿征询一下对最近军国重事的看法,以及他抵达河北之后,打算怎么处理当地的军政二事,做一下了解。

    但凡大臣出典要郡,都会被询问,如果回答的不中人意,这项任命便会有被撤销的可能。甚至连同决定此项任命的宰辅,都会受到一定的责罚。

    但向皇后并没有在今天召见吕惠卿的意思,看起来对吕惠卿在殿上的表演是有所不满,准备拖延时间了。拖到吕惠卿该启程的时候再召见,就免得有人会唔会朝廷的心意。

    “想不到吕吉甫竟然会在殿中来了这么一手。”韩冈回到宣徽院,午后苏颂过来时,就对他感叹着。换作是他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还不是给逼的。”苏颂笑了一声,“说得好像事不干己,其中就有玉昆你一份吧?”

    韩冈打了个哈哈,难得见到苏颂辞锋锐利:“又非是私仇。”

    阻止吕惠卿留京,王安石都可算是其中一个。尽管王安石这么做,是为了逼韩冈也从枢密院中退出来。但不可否认,王安石的确是将吕惠卿当成了筹码来使用。

    这其中并非是私仇,而是为了道统。只是相对于国家公事,道统方面多多少少还有私yù的成分在了。

    苏颂当然清楚,笑了笑,转而道:“不过也亏他吕吉甫能想到这一着。旁人可真学不来。”

    “为了名声,吕吉甫也是被逼无奈了。”

    并不是说蔡京、吕惠卿这一干人,是接二连三想把宝压在小皇帝身上。为了十年后的事也用不着走这一步,其他办法也不是没有。

    在韩冈看来,更多的还是为了现在的声望。只是蔡京比吕惠卿做得可是毛糙多了。估计是经验不足的缘故。不过吕惠卿本身也是不得已,至少蔡京不会像吕惠卿一样,曾被千夫所指。就是在吕惠卿拿下了灵武之地后,也没能摘下有才而无德的帽子。

    “吕吉甫到底打不打算留京?”苏颂又问。

    韩冈知道苏颂对吕、曾等人的看法,多多少少有些成见。他自己其实也有一点,之前来往的过程中,吕惠卿对权力的渴望,表现得十分明显。韩冈眼睛不瞎,自不会看不出来。

    “谁知道他怎么想?只能看着了。要是他当真想要留下来,这两rì肯定会有所动作……不过蔡相公正盼着他这么做。”韩冈说道。

    苏颂当然清楚,蔡确有多忌惮吕惠卿入朝。

    朝堂上也不会有人不知道。吕惠卿凭借他的功劳,以及在新党中的地位,只要吕惠卿入朝,立刻就能从蔡确手中将军政大权给夺回大半来。想要独相的蔡确,哪里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苏颂点头叹道:“吕吉甫若是有自知之明,现在就该收拾行装了。”

    “吕吉甫识见超群,不会看不到这些问题。就不知道他的能不能过得了功名利禄一关。”

    吕惠卿若当真老老实实的离京,不再做其他小动作。他过去糟糕的名声,能洗脱不少。而且还有士林中的同情心,也会向他倾斜。只要他能放弃入朝为宰相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吕惠卿的事,说说也就算了。心中不痛快的是蔡确,韩冈和苏颂都不是很放在心上。

    “对了,昨天当十钱已经铸好了,样钱刚刚送过来,子容兄可要看一看?”

    “黄铜的那种?这么快?”

    “算不上快了。都是铸造,要不是原料耽搁了一些时间。之前应该跟折五钱一起铸好的。”

    韩冈命人去取了新铸的铜钱过来,拿给苏颂,“母范之前已经进献给太上皇后看过了。今天铸币局那边就会呈上去。不过我这边的还是先一步。”

    金灿灿的簇新铜钱,便是昨rì才铸好的当十钱,是黄铜质地。

    这枚钱币做得十分的jīng致,正面是元祐通宝,文字是端正的楷书,近于欧体,是韩冈的手笔。反面拾文二字上下排列。左右则是两枚月牙。

    由于当十钱比平常的小平钱大一圈,外廓很宽。所以在外廓上,正反面又各多加了两个凹陷下去的标志,都是十。一个是改进后的草码十,另一个就是一横一竖的十。这一点,跟之前铸成的青铜折五钱是一样的。倒不是为了省一点点物料,或是让人知道这是十文钱,而是防伪的标识。

    伪钱往往轻且小,质量也低劣。但只是质量上的问题,普通的百姓也不一定能够辨认出真伪来。但在外廓上加了防伪标记后,就容易许多——私铸铸造不出这么jīng细的标志——一眼就能认出。

    而且过去市面上流通的都是青铜钱,想要伪造钱币,熔小钱为大钱,最多也只能造出折五钱来。折五钱的材料三倍于小平钱,私铸的话,根本赚不到多少。而市面上的铜料价格,可比铜钱要贵得多,熔铜为铜器,才是赚钱的买卖。

    苏颂将当十钱拿在手中,又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一枚青铜钱来,却是新铸的折五钱,一手一个拿着对比起来。形制是相似的,大小和厚度也差不多,只是sè泽和面值字样有别。另一个,折五钱背面的图案是云纹。

    “成本还是之前说的三文吗?”苏颂拈着黄铜钱问韩冈。

    “嗯,三文。比折五钱要多一点。”

    过去发行的当十大钱,成本也都在三文上下,所以之后都因为百姓不认而不得不降下来。不过现在换成材质有别的黄铜,只要朝廷还能用来收税,百姓不认的可能xìng就会很小了。

    “锌四铜六。”苏颂拿着黄铜钱前后翻看,“玉昆你生造了这个锌字,到底什么意思?”

    “炉甘石知道的人多,但锌这个字有几个人知道的?本来是想在新旧的新加个金,但又一想,觉得这个名字还是不合适,rì后肯定有更多元素待发现,就换了个辛苦的辛。”

    韩冈总不能说他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来取名,虽然应该是外来货,但只要是汉字就没关系。琵琶葡萄也都是外来货,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颂并没有穷究此事,在他看来,韩冈给过去没有定名的元素命名,也不是什么大事。本草纲目中要给动植物规定学名,都是一个目的。以名利诱人入彀。

    苏颂将钱还给韩冈:“之后就是将铜制的小平钱全数停铸,统一改成铁钱?”

    “当然。”韩冈道,他的打算也没瞒过人。

    熔掉折五钱铸铜器,也还是能赚,不过肯定比不上之前多了。对朝廷来说,用铜铸小平钱很吃亏,换成是折五钱就会好一点。而且在计划中,当十钱才是主力。防伪造、防毁钱,都是新铸钱币要解决的问题。

    “不同面值,不同材质。想伪造就不可能了。以世间铜料之价,用来铸造小平钱本来就不合适。等到机工曹能够将模压机给造出来,当五十、当百、甚至白银、黄金的当贯大钱就都有了。”

    一文铁钱,五文青铜钱,十文黄铜钱。什么时候模锻成型的机器能造出来,用红铜造当五十和当百就容易了。红铜质软,模锻只要解决机械问题就够了,对于模具材料的要求并不高。而且铸币的利润,也支持得起经常更换模具的要求。相同的,还有金、银币,都是可以用模锻来冲压成型。质地jīng美的模压,是铸造所不能相比的。只要无人能够伪造,朝廷信用不失,这样的钱币就能通行于世。这笔买卖就能长久的做下去。

    “那时候,国家财计就又能轻松一些了。”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16)

    赵煦正在崇政殿中。

    结束了下午的功课,赵煦便过来等着与他的母后一起去拜见太上皇。

    崇政殿的前殿是与重臣共议国家大事地方,上午基本上是宰辅,下午是御史、武班,以及回京的朝官,后殿则是用来批阅奏章,赵煦就在后殿中等待着。

    虽然夏天并不开课,但日常的习字、读书都是不能间断的。这方面的学习,也不需要王安石、韩冈、程颢这等身份的大儒教导,直接在宫里面就能完成。

    上午写了一百个大字,抽背了三篇论语,下午则是韩冈那边出的二十道简单的四则运算的计算题。说是不多,可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很吃力的功课。

    不用做功课,又没有外臣在身边,赵煦就显得轻松了一些。至少这时候,不会有人提醒他要保持仪态。也能够在殿中走来走去,不像在朝会上,得一坐一个时辰。但也只是稍稍有点放松,坐立行走,还是一样是一种久经训练后的端正。

    走到御桌旁的素色屏风前,小皇帝仰头向上看着。

    同样的屏风,在福宁殿中有一面,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往上写字了。坤宁宫也有,上面的人名每隔数日、十数日,就会增加一两个。不过那面屏风上的人名数量,中就是比不过这里。

    在向皇后开始垂帘听政的时候,崇政殿中的这面屏风上的名字才起了个头。时至如今,却已经写了大半上去。细数一数,有三五十个之多。

    赵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名字。

    “官家?”冯世宁跟在赵煦身后,看见他在屏风前立定不动,便弯下腰问道。

    “都不认识。”赵煦小声的说道。

    冯世宁恍然道:“哦,官家,是这样的。这些人现在都还是小官,不过因为差事办得好,已经被太上皇后看中了,准备有机会就提拔的。等到官家亲政的时候,他们就会成为朝廷中的肱股之臣,辅佐官家治国。”

    赵煦静静的听着,然后点头。

    他也是知道的,宰辅们的名字的确不会写在上面。朝堂上的一些重臣,不需要用笔来记忆,就是自己都能记得。

    就比如今天在殿上想起父皇差点就哭了的吕宣徽。

    在赵煦的记忆里,除了他以外,其他相公都对父皇退位很高兴。

    他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应该是能回京的。

    只可惜自己就算是皇帝,现在也决定不了哪怕是最小的一名官员究竟能任职何处。

    “官家!”冯世宁突然响起的声音略带紧张,“前面结束了。”

    赵煦也听到了前面的动静,转过身来,往前去迎接太上皇后。

    从侧后方的小门离开了崇政殿前殿,这一天与臣子的议事总算是结束了,但一想起回去后还有更多的奏章要看,向皇后的脚步也沉重了起来。

    每日处理这军国之事,永远都看不到一个尽头。

    臣子还有休沐的时候,可天子和她这样的垂帘皇后,却一日也不得清闲。就是不上朝,也有数不清的奏章要看。若是遇上大事,宰辅们能轮班宿直,但她又能找谁替自己的班?

    只能苦苦熬着,等官家可以亲政,就算是解脱了。

    赵煦就在前面等候着。

    每天都是如此,从来都没有耽误过。

    小小的身子瘦削单薄,在后殿前,向太上皇后行礼。

    “快起来吧。”向皇后连忙道。伸出手,牵着赵煦进了后殿。

    在殿中坐下来,宫女奉上滋补的饮子,向皇后喝了两口,问赵煦:“官家,等了有多久了?”

    赵煦站了起来:“半个时辰了。”

    “别站起来,坐着说话。”

    向皇后想让赵煦坐下来,但赵煦还是坚持着礼仪,“程先生说过君子只在慎独。洒扫应对,也不可懈怠。”

    程颢给赵煦授课时说得很浅显,没有往深里将程门对慎独的精义灌输给赵煦,只说了该如何行事,倒让赵煦越来越像一个老学究。

    多少次了,都是这样。

    看着赵煦没有多少血色的小脸,向皇后心中就不由的叹息起来,

    赵煦一直都是个很聪明、很安静的孩子,而且有主见。心中的想法很少对外面说。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些城府。这样的性子,很适合做个皇帝。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是暮气过重,没有小孩子的感觉。

    早慧的孩子有很多寿数不永。那些早年曾经以神童得荐的臣子,也就一个活到六十多的晏殊算是长寿的。或许是累得,小孩子做成人的事,当然会伤到元气。

    牛犊不能拉犁,马驹也不能乘人。臣子就是有官身,也得要到二十岁之后方能出来做事。只有少少的几个特例,但那些特例,有哪个是六岁就出来当差的?十二岁拜相的甘罗已经是最早了。当朝百官,更是只有韩冈是十八岁开始当差。

    这一点让向皇后很担心。赵煦这个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偏偏还是个胎里弱的。但要说让她支持赵煦像小孩子那样蹦蹦跳跳的,却又不可能。赵煦已经是皇帝了,就是不处理朝政,可朝廷上还是有许多地方都需要他出场。要是让臣子小瞧了皇帝,日后同样难以收拾。

    向皇后与赵煦说了一阵话,突然神情一动,拉过来,用手捻着他身上的衣服,对跟着赵煦的国婆婆、冯世宁等人道:“官家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午后虽然热了,也不能就换上这点衣服。得再加一件。”

    国氏和冯世宁慌慌张张的应了,为赵煦捧着衣服的小黄门忙上来帮着再加上一件衣袍。

    向皇后看着,还不忘训斥着冯世宁等人:“你们都是官家身边的人,都要注意一些。虽然官家这个夏天没发病,但往年到了春秋换季的时候,都会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入秋了,早晚都凉,不要忘了给官家添加衣裳。就是热一点,也比冷着强。”

    冯世宁等人唯唯诺诺。向皇后知道自己其实是太大惊小怪了,但以赵煦这身子骨,又怎么能不小心?太上皇可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

    贵为天子,赵煦吃穿用度都是当世无人能比,天下最出色的名医都绕着他转。

    可都这样了,赵煦依然健康不起来。在向皇后的心里面,也只能盼着那位药王弟子,当真能够保佑官家能够顺顺利利的长大成人。

    ……………………

    韩冈此时正在翻看着来自厚生司和太医局最近的医学报告。

    苏颂这时候已经走了,他一般是每三天里面有两天会在午后来宣徽院一趟,不过时间都不长,看看工作的进度,与韩冈讨论一下就会离开。不过临走之前,他没忘让韩冈将厚生司那边送来的报告给他送一个副本过去。

    人体解剖学在大战期间有了长足的进步。全是靠了设在河东的医院能够大量的解剖人类尸体,以及动物**的结果。就算韩冈离开了河东,在解剖学上的研究也没有停止。

    就像前段时间研究人体骨骼,以三百多具人体总结了统计结果。发现不同的人骨头数量不同,小儿骨头多一点,成人就少一点。如果只看成人,大大小小在两百块,有的人会多一点,有的人则正好。并不是传说中的三百六十五块,也不是某些古怪的教派中说的,男人要比女人少一根肋骨。在一块块数骨头数量的同时,还没有忘记研究一下每一块骨骼究竟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而今天的报告中,有关于五脏六腑的研究。不再是五行对应五脏,而是从解剖学的角度论述,血液循环系统、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尽管在韩冈看来其中漏洞百出,还有许多属于臆测的成分。但这毕竟不是在韩冈的引导下得出的结论,除了最早的一点启发之外,韩冈并没有叙述太多。但那些医生们还是得出了大方向上正确的结论。

    这就是韩冈所期盼的进步。不仅仅是科学技术上,还有思想和思维方式上都开始有了进步。

    相比起这些进步,区区吕惠卿实在算不了什么。

    韩冈希望这样的进步不仅仅局限在医学上,而是在所有领域都希望能看到人们思想上的转变。

    即使只有一点点转变,对之前来说都是莫大的进步。气学的门人,正在转变中。如果他们都能有所改变,日后即便不能做一个栋梁之才,但也必然能够成为一个可以做实事的官员。

    相比起水葫芦一般总是不见少的词臣,能做事的臣子一般都是难以替代的。尤其是专业性很强的财计、军事、水利等方面的官员,在官场中,一直都十分稀缺。

    做事总是会很麻烦,各方面利益纠葛都会影响到最后的成效。相反地,站得远远地指手画脚是最安全的做法。就像当年司马光死活不肯去修补黄河大堤一样。大部分进士出身的官员,都希望能够担任不用做事,却又能随意指点江山的职位。所谓的清要之职,台谏、三馆秘阁,都是这样的位置,就任此职后也能升得飞快。

    可国家不能没有做事的官员。这本来就是气学的突破点。也许文章上赢不了,但他们却可以让自己无法取代。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17)

    【第一更,接下来的,请明早看。】

    萧禧冷眼看着席上。

    并不是宴会上的酒菜不好。论起菜肴酒水的水平,辽国是没办法与大宋比的,相差有千里之遥。

    也不是歌舞不佳。尽管迥异于北地的风情,但教坊司的表演也是另有一番风味。

    萧禧过去出使大宋时,参加过多次国宴,对此很清楚。尽管今日的赐宴还没有开席,但肯定绝不会比以往逊色,也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只是主席和陪席有问题。

    吕惠卿,韩冈,以及郭逵。

    三名主持过对辽作战的主帅,恰好都在京中,一个不漏的被派到了宴席上。

    依照宋辽两国惯例,接待国信使的国宴,天子都会驾临。不过这几年,北面以天子年幼的名义,都是耶律乙辛出面。而这一回,大宋正好可以回以颜色。

    向皇后为女子,不方便主席,赵煦更不可能。接下来应该是由宰相负责,但向皇后偏偏提了吕惠卿的名。然后让韩冈、郭逵陪席。

    只不过,大宋的两位宣徽使和签书枢密院事,加起来也比不上一名大辽尚父殿下。以外交对等的原则,大宋这么做,是彻头彻尾的羞辱。

    萧禧只在席前看了两眼,见大宋的两位宰相的确一个都没到,登时就变了脸,厉声质问吕惠卿和韩冈:“贵国官家换了,难道连礼数也不懂了吗?!南朝国使抵我国中,天子赐宴,尚父必出面主席,为贵国皇帝捋酒祝寿,殷殷之语只为两国百年之好。今日海里来此赴国宴,不见贵国皇帝、太上皇后倒也罢了,却连宰相也不出面,贵国是打算破盟弃约了?!”

    吕惠卿踏前半步,冷然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南北之好来之不易,但贵国既然打算废新订之盟,绝两家之欢,鄙国也只能有一还一,有二偿二了。”

    “新订之约诸条诸款,海里记得,枢密也当记得才是。敢问枢密,鄙国究竟是破了里面的哪一条?”萧禧突做恍然,“啊,海里忘了,枢密已经被贬做了宣徽使了,大概国事是不清楚的。”

    吕惠卿混当没听到:“自开国时起,高丽便是大宋藩属,显德二年,即已遣使入贡。高丽国王王徽,更是皇宋的检校太傅、开府仪同三司、玄菟州都督、大顺军使、推诚顺化保义功臣。贵国攻我藩属,杀我宋臣,还敢说未曾背约破盟?!”

    “高丽于我大辽为臣,更远在显德二年之前,前后已近两百年。王徽领国事后,日渐悖逆,鄙国讨伐不臣,事出有因,师出有名。此乃我大辽自家事!”萧禧又冷笑起来,“两百年内,高丽多有悖逆之行,鄙国亦出兵多次惩治。如今这是第四次!今日宣徽来问罪,不知前三次时,贵国又遣了谁来问了?”

    “熙宁之前,高丽贡事中辍数十年,纵知其为贵国所攻,亦无名目出兵。如今王徽重修贡事,受我皇宋册封,复为宋臣。于情于礼,不得不问!”

    “高丽今日从辽,明日从宋,后日即从辽亦从宋,不知忠心,惟知事大,此等反复贰臣,贵国还要包庇不成?”

    萧禧的口气终究还是软了。韩冈在旁边看得分明,要是一口咬定高丽是辽臣,主国惩戒藩属容不得外人插嘴,那就是准备强硬到底。现在说什么反复、贰臣,那等于是承认高丽曾经对大宋称臣。而且现在是大宋礼数不周,扯到高丽。终究是不敢拂袖而去。

    萧禧现在不敢拂袖就走,也就只能与吕惠卿辩论。换作是过去,礼数小有不周,便是一个敲诈勒索的绝好借口。但现在他背后的大辽国势比不得蒸蒸日上的南朝。举步欲离,却又不敢这般决绝。万一宋人当真将他送回去,那就是一切都完了。耶律乙辛绝不会在这时候举兵,甚至连威胁都不会做。

    萧禧态度软化,吕惠卿如何听不出来,冷笑道:“高丽若有反复,亦当大宋来惩治,不须外人动手。”

    吕惠卿的态度强硬过了头,让萧禧无处可退,态度又重新强硬起来:“正如宣徽所言,高丽乃是辽臣,其有反复,正当由我大辽处置!”

    萧禧和吕惠卿如同斗牛一般顶上了。好端端的国宴上,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情况。礼官都看呆了,而本来该监席的御史,却也不敢乱插口,怕坏了国家大事。与会的官员,更是没一个敢开口的。

    韩冈叹了口气,上前:“高丽乃是皇宋藩属,朝廷不会承认贵国对高丽的侵占。如果北朝意欲以惩戒为名,行吞并之实,那么皇宋也只能为藩国做主,以全主藩之义!”

    明明跟自己无关的差事突然落到头上,韩冈当然不高兴,没事争这口闲气做什么?但吕惠卿、郭逵都接下来了,自己不接也不合适。现在既然来了,更是只能得把事情做妥当了。

    “哦?”听到韩冈插话,萧禧如释重负,退了一步,转过来问韩冈:“依韩宣徽之意,只要鄙国不并吞高丽,贵国就不会插手?”

    “当然不可能。”韩冈说得理所当然,“高丽对皇宋称藩这一点并没有变,藩国有难,皇宋当然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助于它。”

    “何为力所能及?”

    “那要看贵国的诚意了。”

    韩冈话出口,满座皆惊,连郭逵瞪着一双眼,堂堂大儒,甚至讨价还价,好像什么都能卖一般。但他却丝毫没有感到羞愧。

    辽国虽大,也不过是蛮夷而已。以韩冈的华夷之辨新解,对蛮夷可不会讲究什么礼数。禽兽之属,还想跟人一样求个礼遇,那要先脱胎换骨做人再说。遇文王,兴礼乐;遇桀纣,动干戈。韩冈有充分而完备的借口,将说出的话给圆回来。

    其实最重要的就是一点,辽国是敌国,越是能打压敌国,就越有名望。至于那等腐儒之言,在士民之中不会有任何认同感。

    “贵国要什么样的诚意?”萧禧沉声问道。

    “自高丽撤兵,恢复高丽王室。”

    这根本就不可能!但萧禧知道,这不过是讨价还价罢了,“宣徽想要的这个诚意,鄙国可不一定能给得了……”

    “是啊。贵国尚父忠心于国,日后必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须惧我大宋!”韩冈目光如刀,却是半点也不让步。

    耶律乙辛现在最想做什么,已经是如司马昭一般,路人皆知。就是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想做个纯臣,但他一旦以臣子的身份死了,家族都别想保住,被他压制多年的反对者必然会爆发出来,夷灭全族都是小事,发棺戮尸也不是做不出来。而耶律乙辛的一干党羽,更是一个个下场凄惨,不会有好结果。性命交关,他们逼都要把耶律乙辛逼得做皇帝去。

    而耶律乙辛篡位,大宋的反应是最关键的。国内早就被他清洗镇压,可只要还有一点残存的余孽,在得到了宋人的支持后,彻底翻身也不是不可能。何况,宋人还有直接出兵的选择。在名义上,从圣宗皇帝传下来的这一支,可是极近的亲戚。要是打着为叔祖、叔父、兄弟复仇的名义出兵,宋字大旗下,又会聚起多少大军?

    尽管耶律乙辛从来没有明说过,但萧禧很清楚,唯有这件事,他必须设法让宋国不能插手进来。不论是让宋人感到投鼠忌器,还是诓得宋人做着静观其变的打算,能拖多久是多久。都必须阻止住宋人。

    但这口气,萧禧如何吞得下,他为使节,不止出使过大宋,大辽境内百国他去过不少家,何曾有人敢给他气受?就是如今,宋辽国势逆转,但只要契丹铁骑还在,何须畏惧他宋国?

    “宣徽说笑了。”萧禧咬着牙,一字一顿,“我大辽自立国之后,灭国无数,屠人百万,何曾畏惧过谁?不论谁人为大辽之主,纵是万军在前,亦不会有半点怯意!”

    韩冈微微笑了起来,他说的是反话,萧禧却用正话回复,可见他心中的动摇。

    “大使想必是听岔了。”吕惠卿打了个哈哈,“方才韩宣徽可使在赞贵国尚父,忠心为国,一无所惧。”

    萧禧的脸顿时涨红,继而又变得发青,一时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可惜了萧禧,韩冈暗叹着。

    谁让萧禧背后是个有私心的耶律乙辛?若是他背后是堂堂正正的大辽之主,以萧禧的水平,不至于会犯这样的大错。就是强硬到底,回去后也不会受到责罚。但谁让耶律乙辛想要做个篡国逆臣呢?

    “大使,还是先入席吧。有话可以席上慢慢说。”

    “两国终究是兄弟之邦,总不能一点小事就吵得仿佛要破盟一般。”

    吕惠卿和韩冈一搭一唱逼着萧禧坐下来,就像当年萧禧逼着赵顼将割让土地的盟约给签下来一样。

    萧禧默然片刻,发青的脸最后恢复正常,对韩冈笑道:“韩宣徽在鄙国声名远布,为万家生佛,多少人家为宣徽立了长生牌位。即有邀,海里不敢辞。”

    ‘可怜!’

    韩冈、吕惠卿心中同时叹息,堂堂辽国使者,只能在挑拨离间上做文章了吗?

    面子上占了,里子就要还上一点。吕惠卿想着,在辽国吞并高丽的事情上,能让出多少可以让萧禧回去交差,也不伤中国的颜面。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18)

    将萧禧逼得入席,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不过即使到了席面上,按照礼节的几巡酒后,言辞之间的交锋也没有停下来。

    在都亭驿中,辽国的使团被约束得像是坐监一样,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出不去。所以到了酒宴上,留给萧十三享受的余地很小,他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宋人故意泄露给他的。

    “如果贵国硬是要侵吞高丽,那就没什么好谈了。”韩冈的语气看起来很是强硬的说着,完全不留任何婉转的余地。

    萧禧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几倍水酒而软化:“高丽王家负隅顽抗,毫无向悔之心。征战之中,自留不得他们的xìng命。”

    “当可别立旁嗣。难道高丽宗室,无论远近,都给贵国杀绝了?”吕惠卿冷笑着着问道,

    “宣徽当是不知,高丽王女不下嫁臣庶,必归之兄弟。数百口皆在开京城中,兵火一起,连城俱化为灰烬了。”

    “数百口人没一个逃出来?!”吕惠卿当然不信,只是他在这着一会儿,可没权力干涉军务。

    “贵国在交趾所为,其实跟鄙国在高丽做的有多少差别?”

    韩冈反问道:“交趾杀我中国子民数万。国仇可复,此乃chūn秋大义。不知高丽杀了多少贵国子民?”

    见宴上争锋相对,郭逵只顾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

    世人皆知,祸水东引的是韩冈。高丽国灭,也可以说是在韩冈的计划之中。只要能用高丽拖住辽国,那么谁都要赞一句韩冈运筹之妙已是出神入化,堪比管乐。韩冈现在的强硬,想来也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郭逵很是好奇,韩冈到底能用什么办法,将辽国硬生生的拖在高丽,只凭那些不堪一战的水军吗?

    郭逵完全不出声,他是武将,倒也罢了。而吕惠卿,也同样不做声。跟辽人像商人一样讨价还价,丢脸的是韩冈。若是将萧禧给气走,犯下大错的依然是韩冈。既然如此,还插手做什么,干脆就交给韩冈好了。

    萧禧当然不肯放弃,他挟攻下高丽的声势而来,但宋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盲目乐观了。相反地,宋人的还击他却不能不在乎。那关系到高丽的战局。

    各自都有心思,酒宴很快就结束了。萧禧不用人扶,根本就没醉,却等于是被押送回了都亭驿。

    韩冈和吕惠卿跟郭逵一一告辞,郭逵今天在殿上一句话都没说,事后也没有松口的意思。但韩冈与吕惠卿有话说。

    “之前玉昆你说要看辽国的诚意。要是有朝一rì,辽国的诚意充分,那么耶律乙辛打算篡位,玉昆你就是准备反对出兵了?”

    “怎么可能?当然要出兵!匡扶正统,存亡续绝,这正是华夏有别于蛮夷的地方。”

    至于幽燕,那是酬劳。还有比这更加名正言顺的吗?韩冈可是一直都在盼着耶律乙辛能够早一步篡位。

    “回想当年,萧禧每次入京,朝堂上就要乱上一次,如今倒是变了,朝堂上安安静静,而换成是萧禧坐卧不安了。”吕惠卿感叹着,这样的结果,在几年前完完全全想不到。

    “弱国无外交。”韩冈说道。

    原本以军力算,辽强宋弱,所以辽国国使每每能逞yù于大庆殿上。但现在宋强辽弱,萧禧虽是外交上经验丰富的使者,在咄咄逼人的吕惠卿和韩冈面前,也只能进退失据。

    “这一句说得好。”吕惠卿放开缰绳,双手拍了拍,“可以登载到报纸上了,给今天的事做个标题。”

    “报纸?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兴趣。”韩冈看了吕惠卿一眼,有这一位在,快报就会当做没这回事。

    吕惠卿到底是把京城中的宗室、贵戚和豪商得罪得太深。吕惠卿回京的消息,快报上没有刊登出来,更别说他在殿上的jīng彩演出。翻翻近rì的报纸,里面甚至提都没提到吕惠卿这个名字。倒是辽使被火炮吓得魂飞魄散,被翻来覆去的说。东京百姓最是喜欢这一套,所以那些编辑们都是不厌其烦的反复一说再说。

    不仅仅是这一次,就是之前宋辽大战,两家快报的报道主力也放在河东、河北的战局上。而潼关以西的战事,就是王舜臣的名字都比提到吕惠卿的次数更多。在种谔和吕惠卿的对比中,种谔也是远远胜出。早在吕惠卿到山西前,他就已经是名震一方的大将了

    由于宣传上有所侧重,在最底层的百姓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吕惠卿是借助了种谔才得到的灵武之地,只是捡了便宜去。相比起韩冈救难之功,当然是差了很远。与郭逵那边相比,也就占了个斩首多,夺回的土地多,其他也只是平平。

    虽说这样的说法,擦了一点事实的边,但总体上说,没有吕惠卿在背后支持,最后的结果不会这么完美。贺兰山下的核心地区给官军牢牢占据,几家从青铜峡出来的党项部族根本无力与官军抗衡。这其中,吕惠卿起到的作用比种谔要大,而且是大得多。

    “肯定是有兴趣。”吕惠卿笑说着,但很快就收敛了笑容。只见他又说道,“关西百年烽烟,于今终于是到了尽头。澶渊之后,河北得享七十年太平,现在也该轮到关西军民休养生息了。不过西军虽是jīng锐,可若马放南山,几年之后,也就泯然众人了,届时如同河北禁军一般,国家忧急之时,如何派上用场?”

    “也不是不能用。”韩冈皱着眉头,“河北禁军训练一下,还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河东的官军就是如此,河北军也不会例外。”

    吕惠卿冷笑了一声:“仓促训练,又能如何?关西,有良将强兵,又能驱使党项,故而胜得轻易。而河东,虽然一开始就是危局,但河东jīng兵是玉昆你第一次任官河东时就开始训练的,此番虽败,却非战之罪。只有河北的禁军最差,跟京营相仿佛。若是令表兄领军侵入辽境时,麾下皆是西军的话,不会有此大败。”

    韩冈摇头道:“终究还是不训练的缘故。字一天不练手变生了,全都马放南山,不要说几年,半年、一年就废了。不过自来练兵,没有比战场更合适的地方了。西军的jīng锐,是用一年数次上阵换来的。现如今,元丰新约既已议定,短时间内无论南北都不会去破坏。没有战事,练兵也无从谈起?”

    吕惠卿轻轻摇头,韩冈其实心中早有定见,现在只是装傻。

    “大宋周围,可以用兵的地方多得是。不信玉昆你没有考虑过。”吕惠卿说道。

    之前在王安石家,有许多话没能说得很细,但现在时间正好很充裕,可以稍稍详细的说上一阵。

    韩冈的心思,吕惠卿看得清楚,却又感觉很模糊。说是清楚,韩冈一心要推广气学,这一点,吕惠卿早就看明白了。但说他模糊,却也的确模糊,韩冈的气学发展下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吕惠卿还没有想出个结果来。

    不过现在既然要出外,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竞争的必要。现在顺着毛捋,暂时倒是不难应付。

    韩冈这个人,只要不主动去招惹他,几乎是无害的。就像是刺猬只要把刺竖起来,谁上来都要吃个大亏。

    当然,刺猬不会经常忘水里丢石头,让人没法儿安生的过rì子。吕惠卿也明白,韩冈只是现在稍稍消停了一点,过些rì子,又不知会做什么事了。

    种痘法就是韩冈弄出来的事,还有军器监各种行之有效的产品,还有方城山中的轨道,都是韩冈弄出来的事。只要稍稍放松一下,韩冈就会将手伸到各个角落,就是吕惠卿也想不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奇思妙想。

    不过吕惠卿很快就放弃了猜想,安心想用韩冈的发明就够了。

    韩冈也有些感慨,吕惠卿当真是想要在河北做一番事业,之前的猜测都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吕惠卿可不是省油的灯。王安石一走,就开始推行手实法。现在镇守河北,纵然不是宣抚使,但能动用的资源也不是等闲,想要做出点事情来还是很容易的。

    但这关韩冈什么事?那是两府要cāo心的。吕惠卿要是能分心在两府身上,韩冈双手支持。

    两人各有索取,很容易便达成了协议。自不会要书写合同,只要签字画押。点点头,在夜幕下,分道扬镳而去。

    吕惠卿走了,走得十分的干脆利落。让很多人失望不少。

    而沈括回京来了,苏轼也回来了,还有苏轼的死对头李定,官复原职的御史中丞,竟然跟苏轼同时进京。连两人所乘坐的官船,都是同时入港。去迎接两人的官员,见面时,少不了有些尴尬。最头疼的就是章惇,李定和苏轼他都要迎接,偏偏还撞上了。

    萧禧却还没走,他还在等向皇后的第二次接见。

    “这个秋天还真热闹。”韩冈拿着墨香阵阵的《自然》新刊,说得事不关己。

    “京城一向热闹。”坐在韩冈对面,李信平静的说道。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19)

    【早上一更要稍迟些。】

    翰林学士。

    时隔多年,沈括重又回到了这个位置上。

    上殿拜见过天子和太上皇后,又在之后的问对中,对答称旨,沈括在翰林学士院中的位置终于确定下来。

    刚刚入住学士府上,前来道贺的人群入夜后方才散去。

    刚刚才搬进新居,书房还没有怎么收拾,书籍、器物、笔墨纸砚大多都还在箱子中。沈括也不知这一路上的颠簸,有多少还是完好的。

    垒在书房中的十几个箱笼,比起上一次仓皇离京时所携带的收藏,已经膨胀了好几倍,这几年的时间除了一些公事,剩下的闲暇都耗在这里面了。

    由于各种各样的缘故,沈家的门庭始终冷清,让沈括有很多时间可以利用。而今日这样的热闹,也只是几年前,他尚在翰林学士权三司使的位置上时,方才有过。

    那时候,他才四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现如今,已经年及五旬了。说起来其实也不过几年时间,但心态已经老了,两鬓也都白了。

    沈括是以荫补得授官身,在地方上做了十二年的幕职官,到了嘉佑八年才考中进士,比苏轼、吕惠卿这些嘉佑二年进士出身的,做官早了六年,可中科则迟了半轮。

    不过他在中进士的十多年后,就升到了翰林学士、权三司使的位置。如果不算这几年的蹉跎,只论被谪前在官场上升迁的速度,其实沈括也就略逊于吕惠卿、章惇、曾布那几位。

    有能力的官员,其晋升速度通常都不会慢。只要会做人,会站队,窜上去更是要比庸官快得多。沈括的才能是绰绰有余,可是他不会做人,又乱跳槽,一下坏了名声,蹉跎多年,方才重新做回了翰林学士。

    沈括叹息着,如果没有那一次的失误,这时候,应该也能入两府了。

    这几年,沈括的任务都是在管理漕运。积累的都是苦劳,想要建功立业积累下进入两府的功劳,那希望渺茫的就像是在云端的海市蜃楼一般。

    幸好自己那些杂学还有些用处,不至于让人忘掉自己。只是这笔账,也不知道要怎么还了。

    长子博毅能直接在太学中就授了进士出身,完全是靠韩冈相助。次子清直,更是去了关西,在横渠书院中学习。而在这之前,自己因吴充而被贬江左的时候,是韩冈拉自己了一把,在襄汉漕运上分了一份功劳。现如今,韩冈先荐自己为三司使,此事不果,又荐为翰林学士。

    韩冈帮了自己这么多,说句难听话,就是拿性命去还,在世人眼中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在襄汉漕运的修造上帮的那点忙,以韩冈的能力,要解决起来根本不算什么难题。方城轨道的出现,连预定中的船闸都不再被人提起,他辅佐韩冈根本就是白白分功劳的——至少在外人看来只会是这样——而且韩冈当初在京西的时候,还顺便拿出了种痘法,使得襄汉漕运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让他怎么有脸说已经还了韩冈的人情?

    想到这些事,沈括连呼吸都感到沉重。

    鲁国老妇哭儿子,还不是见到吴起给儿子吮疽,怕儿子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人情债欠得多了,就像背着块大石头,不,已经重得跟山差不多了,这要怎么还?!

    沈括到现在也还不知道韩冈需要自己作什么,反正他知道,这笔债已经很难还得清了。甚至可以说,根本就还不清。韩冈真要计较起来,自己只能做牛做马任其驱遣。沈括没有多想,能还上一点就是一点。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书房是士人们最私密的领域,就是至亲,没有得到准许也不能随意出入。官宦人家,连妻儿都是绝足书房。但来人进沈括的书房,却连门也不敲一下。外面的家丁,也没说通报一声。

    都没看到人,沈括都已经站了起来,弯腰弓背,“夫人来了。”

    来人是沈括的续弦张氏。

    三十上下的张氏,容色出众,比起沈括的老态,要年轻上许多,只是眉间多了点煞气,冲淡了她容貌给人的好感。

    张氏几步走到桌边,啪的一下,就将捧在手中的上百封拜帖和礼单全丢下来,洒了一桌。论理这些拜帖、礼单都是该由沈括来处理,但张氏要先接手,沈括又哪敢说不?

    张氏先坐了下来,沈括没得吩咐,还是老老实实的站着。

    只见张氏指着桌上:“名帖、礼单都在这里,没那个灌园家小儿的帖子。你入京,也没有说来迎接。现在都拜了内翰,也不见派人上门道贺。莫不是要你上门道谢不成?!”

    沈括一听提起了韩冈,还是用灌园子这样的蔑称,心中顿时一惊,“夫人你不懂……”

    张氏闻言,一对柳眉顿时倒竖起来,怒意就在眉目间聚集。

    沈括顿时就软了,连忙解释:“韩玉昆他是怕有人说他与为夫结党,所以才故意不加通问!但之前就已经让他表弟送了帖子和贺礼来了。”

    他慌慌张张在前日收到的名帖中找,很快就翻到了,“夫人你看,就是这个冯从义。就是前天,我们刚入京时便送来了。”

    沈括抵京,韩冈没有出面迎接,而是选择私下里让冯从义来问了个好。沈括看到韩冈这么做,当然是明白他要防有结党之讥。

    还没入京的时候,沈括就已经听说了。那个做殿中侍御史的蔡京跟韩冈过不去,韩冈一怒之下,硬是拿自己未来的相位废了蔡京。之前韩冈先推荐了苏颂入西府,现在自己又得荐入玉堂,肯定会招来议论。

    沈括在京城时,与蔡京打过交道,政事堂的堂官,就是三司使也得认真对待。尽管只有一年多时间的相处,但沈括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个人才,必将拥有着风光无限的未来。而事实也正是如他当年所预料的那样,从中书门下转到厚生司,再从厚生司转到御史台,这完全十年入玉堂的架势。

    而这样的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却被韩冈踩在了脚底下,碾进了泥地里。让人想想都感到畏惧。对别人心狠手辣不算什么,对自己也一般下得去手,那就是极难做到了。韩冈的性子如此刚烈,让沈括更加畏惧了几分。但现在韩冈处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上,也必然要警惕人言。有许多事,就必须小心不让别人拿到把柄。

    多年为官的经验。让沈括并不意外韩冈会不来与自己见面。只是他没想到张氏却在计算着到底有谁没来送礼。

    费了好一份唇舌,又拿着冯从义送来的礼单,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张氏。

    沈括正想松上一口气,就听到他的夫人又在说了,“既然韩宣徽现在发誓不做宰相了。那他肯定想要有人在两府中帮他说话。苏枢密是他推荐上去的,但也老了,做不了几年。举荐谁不是举?你论资历、论年甲、论才干,除了一双眼睛坏事,没一个比其他人差的地方。苏枢密能入西府,你难道就不行?”

    “夫人言之有理。夫人言之有理。”沈括的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

    “既然知道有理,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张氏突然又一翻脸,指着沈括:“你这悖时货,还不想办法怎么让韩宣徽愿意祝你入两府?!”

    “这……”沈括张口结舌,然后在怒瞪过来的视线下,低下头去,“夫人说的是,为夫这就去想办法。”

    “好好想一想!”张氏不容反对的呵斥着沈括,“早点想出办法,就能早一步入两府。你还以为你这悖时货还有多少时间能够浪费?!”

    沈括自知名声已经臭了大街,无论哪边都不敢再用他。现在也就韩冈能接纳他。两个儿子都是受韩冈照顾,沈括真要敢再背叛,还有谁能投?还有谁敢收?幸好张氏没有逼他去其他宰相门下钻营,还让他好好的去奉承韩冈。

    不过沈括也隐隐有些期盼。张氏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对官场上的事看得也不算错。她说的话,的确是有这个可能。之前韩冈就为三司使之位,与吕嘉问交恶。现在多出了一个翰林学士的缺额,立刻就又推荐了他。可见韩冈手下有多缺人,又多么想在朝堂上确立稳固的地位。

    从这几件事来看,韩冈的确有将他推入两府的可能。同时也不缺那个能力。苏颂可不就是韩冈推上去的?!韩冈虽然不是宰相,但影响力却不输任何一位宰辅,古有山中宰相,今日也有身在朝中的华阳居士。

    沈括知道,韩冈不会白白的就大力举荐自己,必然是希望他能够起到应有的作用。

    不过想来想去,自己要做的也只是投其所好四个字。

    要怎么才能让韩冈满意?这正是他现在正在考虑的问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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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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