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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〇二〇章 无形之物

    下午的阳光晒进院子里,母鸡带着几只小鸡便在院落里走,咯咯的叫。宁毅停下笔,透过窗户看着母鸡走过的景象,微微有些出神,鸡是小婵带着家中的孩子养着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名叫啾啾的狗。小婵与孩子与狗现在都不在家里。

    随后秦绍谦过来了。

    独眼的将军手里拿着几颗瓜子,口中还哼着小曲,很不正经,像极了十多年前在汴梁等地逛窑子时的样子。进了书房,将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最后两颗瓜子在宁毅的桌子上放下,然后看看他还在写的稿子:“主席,这么忙。”

    “处理家事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推了十几个会,少写了很多东西,现在都要还债。对了,我叫维文去追宁忌了。”

    “小家伙没出息,被个女人骗得跟自己兄弟动手,我看两个都不该留手,打死哪个算哪个!”秦绍谦到一边取了茶叶自己泡,口中如此说着,“不过你这样处理也好,他去追上宁忌,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以后不至于记恨,或者秦维文有出息一点,跟着宁忌一起闯闯世界,也挺好的。”

    “别说了,为了这件事,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开导他娘。”

    “他娘是谁来着?”

    “……”

    宁毅看着秦绍谦,只见对面的独眼龙拿着茶杯笑起来:“说起来你不知道,前几天跑回来,准备把两个小子狠狠打一顿,开解一下,每人才踢了一脚,你家几个女人……好家伙,就在前面挡住我,说不许我打她们的儿子。不是我说,在你家啊,老二最受宠,你……那个……御内有方。佩服。”他竖了竖大拇指。

    “秦老二你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说点正经的,这件事得上下封口,我那边已经下了严令,谁传出去谁死。你这边我不担心,怕老大那里没经验,你得提醒着点。古往今来但凡帝王之家,子嗣的事情上没有落得了好的,你如今换了个名字,但权力还是权力,谁要让你心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先让你家宅不宁。老实说,维文落进这件事里,是对他的考验,对小忌,那得看造化了。”

    宁毅点了点头,倒没有多说什么,随后笑道:“你那边如何了?我听说最近跟陆桥山关系搞得不错?”

    “还行,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倒是没想到,你把他捏在手上攥了这么久才拿出来。”

    “从和登三县出来后第一战,一直打到梓州,中间抓了他。他忠于武朝,骨头很硬,但平心而论没有大的劣迹,所以也不打算杀他,让他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后来还发配到工厂做了一年事。到女真西路军入剑门关,他找人申请希望去军中当敢死队,我没有答应。后来退了女真人以后,他慢慢的接受我们,人也就可以用了。”

    宁毅笑着说起这事。

    西南之战结束后,华夏军一方面面对的是地盘的急剧扩大,另一方面则要面对自身兵力锐减的状况。去年成都大会之前,几支军队首先是全力的整编俘虏兵,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遣散,恶迹斑斑的要受到惩罚,到得成都大会后,则进入振臂一呼,收练新兵的阶段。

    在这个过程里,第五军的基本盘仍旧留在成都平原到剑阁一线,而由于西南大战最后收尾在汉中,那么从剑阁往汉中方向,华夏军又多出了一块直通汉水的地盘,这一片通商也是未来可能展开征战的桥头堡,目前是交给第七军镇守的。

    汉中之战里第七军损伤过半,后来除收编了王斋南的部分精锐外,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扩充。到得今年春天,才由陆桥山领着整编与训练过后的一万二千余人并入第七军。

    对于这些投降后接受整编的军队,华夏军内部其实多有些瞧不起。毕竟长期以来,华夏军以少胜多,战绩彪炳,尤其是第七军,在以两万余人击溃宗翰、希尹的西路大军后,隐隐的已经有天下第一强军的威势,他们宁愿接受新参军的意志强烈的新兵,也不太愿意待见有过投敌污迹的武朝汉军。

    不过,当这一万二千人过来,再改编打散经历了一些活动后,第七军的将领们才发现,被调配过来的或许已经是降军当中最可用的一部分了,他们大多经历了战场生死,原本对于身边人的不信任在经过了半年时间的改造后,也已经大为改善,随后虽还有磨合的余地,但确实比新兵要好用无数倍。

    另一方面,作为华夏军对外延伸的一部分,第七军如今所在的地盘目前两年肩负的主要是外交、商贸、物流等工作。这些具体事务固然不是军队主导,但需要第七军参与的地方仍旧不少,而整个第七军的作风过于硬朗,杀人夺城一把好手,与周围人妥善交流是不太会的。宁毅与秦绍谦几度沟通,将陆桥山派过去之后,由这位看似身段柔软实际目的明确的武朝降将来负责部分事情,倒是让商客们的投诉少了许多。

    “……将陆桥山派过去的考虑有几个,现在看起来效果还行,你看看这份稿子。”宁毅说着,打开身边的抽屉,给秦绍谦递过来两张纸。

    秦绍谦接过看了几眼,其中一份是针对先前大战伤员,在各地建立第二批疗养院,同时增加兵员待遇的稿子。另一份则是关于肃清军纪,看起来四平八稳,实际上内外都透着血腥气的计划了。

    “这是准备在几月公布?”

    “再等两个月吧。”宁毅道,“自古以来占了外贸关卡的军队油水都是最多的,去年打败女真人之后,我们有过一段时间的平静期,伤兵在修养,军队等整编,但接下来诱惑就来了。第七军那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代表他们永远反应不过来,去年年末你处理的那两件违纪,简直是明抢,好在没有杀人。但你知道你手下那些人,往后他们觉出钱的好了,不会吝啬杀人的。”

    秦绍谦将稿纸放到一边,点了点头。

    “所以我把陆桥山的人派过去,还有那些整编过来的……兵其实是好兵,但里头有些领头的,以前见过世面,去年的整编,不见得就能把他们稳定下来,现在有了个好地方,他们心里蠢蠢欲动……我知道在第七军里头,也有人抱怨说这些降兵过来,占了他们的油水。这些油水,就要变成断头台了。他们就是给猴子看的鸡,要没有这些鸡,我们就得杀抗金功臣了。”

    “这是好事,要做的。”秦绍谦道,“也不能全杀他们,去年到今年,我自己手下里也有些动了歪心思的,过两个月一起整风。”

    “嗯。”宁毅点头笑道,“今天主要也就是跟你商量这个事,第七军怎么整风,还是得你们自己来。无论如何,将来的华夏军,军队只负责打仗、听指挥,一切关于政治、商业的事情,不许参与,这必须是个最高原则,谁往外伸手,就剁谁的手。但在打仗之外,光明正大的福利可以增加,我卖血也要让他们过得好。”

    “倒是陆桥山背这个锅,有些可怜……不过倒也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接纳他了。”秦绍谦笑着,随后道,“我听说,你这边可能要动李如来?”

    “陆桥山有骨气,也有本事,李如来不同。”宁毅道,“临战归降,有一些贡献,但不是大贡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觉得杀人放火受招安是对的,李如来……外头的风声是我在敲打他们这些人,我们接纳他们,他们要展现自己应有价值,如果没有积极的价值,他们就该圆滑的退下去,我给他们一个善终,要是意识不到这些,两年内我把他们全拔了。”

    “不怕外头说我们过河拆桥?”

    “政治体系的原则是为了保证我们这艘船能好好的开下去,哥们义气都是给别人看的。有一天你我无用了,也应该被排除出去……当然,是应该。”

    秦绍谦笑着,说了不同的看法:“好看也很重要。”

    宁毅想了想,心悦诚服地点头。他看着桌上写到一半的稿件,叹了口气。

    “其实,最近的事情,把我弄得很烦,有形的敌人打败了,看不见的敌人已经把手伸过来了。军队是一回事,成都那边,现在是另外一回事,从去年击败女真人后,大量的人开始涌入西南,到今年四月,来到这边的儒生一共有两万多人,因为允许他们放开了讨论,所以新闻纸上唇枪舌剑,取得了一些共识,但老实说,有些地方,我们快顶不住了。”

    宁毅说起这些,一边叹气,也一边在笑:“这些人啊,一辈子吃的是笔杆子的饭,写起文章来四稳八平、引经据典,说的都是华夏军的四民如何出问题的事情,有些方面还真把人说服了,我们这边的一些学生,跟他们坐而论道,觉得他们的论点振聋发聩。”

    “你从一开始不就说了会这样?”秦绍谦笑。

    “各种论点会在论战的厮杀里融合,找出一种大量尽量能接受的前进方案来,我想到过这些,但事情来的时候,你还是会觉得很烦啊。我们这边用戏剧、白话、新闻这样的方式团结了下层人民,但下层人民不会写文章啊,我这边速成班教出来的学生,体系不够完善,笔杆子好到能跟那些大儒斗的不多,很多时候我们这边只有雍锦年、李师师这些人能拿得出手……”

    宁毅手指在稿子上敲了敲,笑道:“我也只能每天匿名下场,有时候云竹也被我抓来当壮丁,但老实说,这个拉锯战上面,我们可没有战场上打得那么厉害。总体上我们占的是下风,之所以没有一败涂地,还是托我们在战场上打败了女真人的福。”

    秦绍谦蹙了蹙眉,神色认真起来:“其实,我帐下的几位老师都有这类的想法,对于成都放开了新闻纸,让大家讨论政治、方针、政策这些,觉得不应该。纵观历朝历代,统一想法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百花齐放看来精彩,实则只会带来乱象。据我所知,因为去年阅兵时的演练,成都的治安还好,但在周围几处城市,帮派受了蛊惑私下里厮杀,甚至一些命案,有这方面的影响。”

    “百花齐放会带来乱象,这句话没错,但统一思想,最重要的是统一怎样的思想。过去的朝代在建立后都是把已有的思想拿过来用,这些思想在混乱中其实是得到了发展的。到了这里,我是希望我们的思想再多走几步,稳定放在将来吧,可以慢一点。当然,现在也真有蚂蚁拉着车轮拼命往前走的感觉。秦老二你不是儒家出身吗,以前都扮猪吃老虎,现在兄弟有难,也帮忙写几笔啊。”

    “可惜我大哥不在,要不然他的笔杆子好。”秦绍谦有些惋惜。

    “你爹和大哥要是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宁毅摇摇头,拿着桌上的报纸拍了拍,“我今天写文驳的就是这篇,你谈人人平等,他引经据典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你谈论社会进步,他直接说王莽的改革在一千年前就失败了,说你走太快要扯着蛋,论点论据齐备……这篇文章真像老秦写的。”

    秦绍谦拿过报纸看了看。

    “孙原……这是当年见过的一位世叔啊,七十多了吧,千里迢迢来成都了?”

    “你看,就是这样……”宁毅耸耸肩,拿起笔,“老东西,我要写篇刻薄的,气死他。”

    “这些老人家,修养好得很,一旦让人知道了反驳文章是你亲笔写的,你骂他祖宗十八代他都不会生气,只会兴致勃勃的跟你坐而论道。毕竟这可是跟宁先生的直接交流,说出去光宗耀祖……”

    “所以我匿名啊。”宁毅狭促地笑。

    “会被认出来的……”秦绍谦咕哝一句。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不是,既然总体上占下风,不要用点什么私下里的手段吗?就这么硬抗?过去历朝历代,尤其开国之时,这些人都是杀了算的。”

    “思维体系的延续性是不能违背的法则,如果杀了就能算,我倒真想把自己的想法一抛,用个几十年让大家全接受新想法算了,不过啊……”他叹息一声,“就现实而言只能慢慢走,以过去的思维为凭,先改一部分,再改一部分,一直到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但这个过程不能省略……”

    “但过去可以杀……”

    “因为过去每一个掌权者的改革,他的所谓新想法都是以儒家旧思维为凭的。”

    “你……”

    “我跟王莽一样,生而知之啊。所以我掌握的先进思想,就只能这样办了。”

    宁毅站起来,摆了摆手,开了个耍赖的玩笑,随后给自己的茶杯添上热水:“还好,论战讲究引经据典,但也以现实成果为基础,再过几年,格物的成果大规模推展出去,咱们再在战场上多打赢几仗,论战的劣势自然而然的会变成优势,这个过程,也会是大家不断被影响的过程,希望还是有的。现在的话……男人嘛,唯死撑尔。”

    他这番话说得乐观,倒完热水后拿起茶杯在桌边吹了吹,话才说完,秘书从外头进来了,递来的是加急的报告,宁毅看了一眼,整张脸都黑了,茶杯重重的放下。

    “怎么了?”秦绍谦站起来。

    “……去准备车马,到乐山研究所……”宁毅说着,将那报告递给了秦绍谦。待到秘书从书房里出去,宁毅手一挥,将茶杯嘭的甩到了墙上,瓷片四溅。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

    这些时日由于家人的事情、各方面的琐碎状况,宁毅的情绪其实算不得好,宁忌出门会面对的问题,秦绍谦说出来,宁毅又何尝不懂,此时又来了坏消息,才让他在秦绍谦面前发作出来了。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就跟成都那边一样,我给他们工厂里做了一系列的安全标准,他们觉得太完善了,没有必要,总是偷工减料!人死了,他们甚至觉得可以接受,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反正现在想来西南的工人多得很,根本用不完!我给他们巡回法庭定了一个个的规矩和标准,他们也觉得太琐碎,一个两个要去当包青天!上面下面都叫好!”

    “现在好了……乐山研究所,最严格的安全规范!我做的!死的人不够多,就他妈觉得太严,现在好啊,锅炉的原型机都给炸了,林静微给我炸成重伤!这就是我说的,蚂蚁拖着车轮往前走,你给他们好东西他们没人知道,所有的安全规范、所有的法律法纪都要用血来写!让他们少流一点都不行——”

    “好了好了,生什么气。”秦绍谦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不是还没确定问题吗。”

    “多半就是,一准就是,最近出多少这种事情了!”宁毅收拾东西,收拾写了一半的稿纸,准备出去时想起来,“我本来还准备安慰小婵的,这些事……”

    “那就先不去乐山了,找别人负责啊。”

    宁毅想了想:“……还是去吧。等回来再说。对了,你也是准备今天回去吧?”

    “嗯。”两人一道往外走,秦绍谦点头,“我打算去第一军工那边走一趟,新膛线拉好了,出了一批枪,我去看看。”

    “这批膛线还可以,相对来说比较稳定了。我们方向不同,来日再见吧。”

    “陪你多走一阵,免得你恋恋不舍。”

    “我也没对你恋恋不舍。”

    马车与护卫队已经迅速准备好了,宁毅与秦绍谦出了院子,大概是下午三点多的样子,该上班的人都在上班,孩子在上学。檀儿与红提从外头匆匆赶回来,宁毅跟她们说了整个事态:“……小婵呢?”

    “带着人在市场那边买东西。要叫她回来吗?”

    “……”宁毅沉默了片刻,“算了,回来再哄她吧。”

    “男孩子年纪到了都要往外闯,父母虽然担心,不至于过不去。”檀儿笑道,“不用哄的。”

    “……还是要的……算了,回来再说。”

    他上了马车,与众人道别。

    马队开始前行,他在车上颠簸的环境里大概写完了整个稿子,脑袋清醒过来时,觉得乐山研究所发生的应该也不止是简单的不按安全规范操作的问题。成都大量工厂的操作流程都已经可以量化,因此一整套的流程是完全可以定下来的。但研究工作永远是新领域,许多时候规范无法被确定,过分的教条,反而会束缚创新。

    去年击败女真人后,西南具备了与外界进行大量商贸往来的资格,在研究上大家也乐观地说:“终于可以开始上马一些大家伙了。”只是到得现在,二号蒸汽原型机居然被搞到爆炸,林静微都被炸成重伤,也实在是让人郁闷——一群好大喜功的家伙。

    他想起今天离家出走的儿子,宁忌现在到哪里了……秦维文追上他了吧?他们会说些什么呢?老二会不会被自己那封信骗到,干脆回来家里不再出去了?理智上来说这样并不好,但感性上,他也希望宁忌不要出门算了。真是这辈子没有过的心情……

    想到宁忌,不免想到小婵,早上应该多安慰她几句的。实际上是找不到词语安慰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拿堆积了几天的工作来把事情往后推,原本想推到晚上,用诸如:“我们再生一个。”的话语和行动让她不那么伤心,谁知道又出了乐山这回事。

    在更大的地方,还是那些无形的敌人更加让他烦心。上一世开公司,只追求经济效益就可以了,这辈子打仗,杀死敌人就可以了。到得如今,敌人变作了无形之物,他可以杀死有形的发言人,可抛出的新思维不真正被人理解,任何所谓的真理就都只是教条主义,最大的作用只是让人在一场场政治斗争中用来杀人而已。

    思维的落地需要驳斥和辩论,思维在辩论中融合成新的思维,但谁也无法保证那种新思维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样子,即便他能杀光所有人,他也无法掌控这件事。

    马车朝乐山的方向一路前行,他在这样的颠簸中渐渐的睡过去了。抵达目的地之后,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第一〇二一章 出发吧!龙傲天!

    刚刚离开家的这天,很伤心。

    原本因为于潇儿时间产生的委屈和愤怒,被父母的一个包袱稍稍冲淡,多了内疚与伤感。以父亲和兄长对家人的体贴,会容忍自己在此时离家,算是极大的让步了;母亲的性情柔弱,更是不知道流了多少的眼泪;以瓜姨和初一姐的性格,将来回家,少不得要挨一顿暴揍;而红姨更是温柔,如今想来,自己离家必然瞒不过她,之所以没被她拎回去,恐怕还是父亲从中做出了拦阻。

    虽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他已经上过战场,知道每家每户会遭遇的最大的厄运是什么。西南之外的天地并不太平,自己若真回不来,家里人要承受多大的煎熬呢。就如同家里的弟弟妹妹一般,他们在某一天若是出了在战场上的那些事,自己恐怕会伤心到恨不得杀光所有人。

    晚上在驿站投栈,心中的情绪百转千回,想到家人——尤其是弟弟妹妹们——的心情,忍不住想要立刻回去算了。母亲估计还在哭吧,也不知道父亲和大娘他们能不能安慰好她,雯雯和宁珂说不定也要哭的,想一想就心疼得厉害……

    如此一想,夜里睡不着,爬上屋顶坐了许久。五月里的夜风清爽宜人,依靠驿站发展成的小小市集上还亮着点点灯火,道路上亦有些行人,火把与灯笼的光芒以集市为中心,延伸成弯弯的月牙,远处的村落间,亦能看见村民活动的光芒,狗吠之声偶尔传来。

    在这样的光景中坐到深夜,大部分人都已睡下,不远处的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宁忌想起在成都偷窥小贱狗的日子来,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女人都是坏胚子,想她作甚,说不定她在外头已经死掉了。

    夜色深沉时,方才回去躺下,又辗转反侧了好一阵,渐渐进入梦乡。

    到得第二天起床,在客栈院子里虎虎生风地打过一套拳之后,便又是海阔天空的一天了。

    回去当然是好的,可这次怂了,往后半辈子再难出来。他受一群武道宗师训练这么些年,又在战场环境下厮混过,早不是不会自我思考的小孩子了,身上的武艺已经到了瓶颈,再不出门,以后都只是打着玩的花架子。

    毕竟习武打拳这回事,关在家里练习的基础很重要,但基础到了以后,便是一次次充满恶意的实战才能让人提高。西南家中高手众多,放开了打是一回事,自己肯定打不过,可是知根知底的情况下,真要对自己形成巨大压迫感的情形,那也越来越少了。

    去年在成都,陈凡大叔借着一打三的机会,故意装作无法留手,才挥出那样的一拳。自己以为差点死掉,全身高度恐惧的情况下,脑中调动一切反应的可能,结束之后,受益良多,可这样的情况,即便是红姨那里,如今也做不出来了。

    军队之中也有许多亡命徒,生死搏杀最为擅长的,可自己要跟他们打起来,那就真可能收不住手。打伤了谁都不是小事。

    武学当中,那种经历生死一线而后提升自我的状况,叫做“盗天机”。走高高的木桩有这方面的原理,一些人选择在深山的悬崖边练拳,随时可能摔死,效果更好。在战场上也是一样,时时刻刻的精神紧绷,能让人迅速的成熟起来,可战场上的状况,自己已经经历过了。

    小的时候刚刚开始学,武学之道如同无边的大海,怎么都看不到岸,瓜姨、红姨她们随手一招,自己都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抵挡,有几次她们假装失手,打到激烈迅速的地方“不小心”将自己砍上一刀一剑,自己要恐惧得全身冒汗。但这都是她们点到即止的“圈套”,那些战斗之后,自己都能受益匪浅。

    经历了西南战场,亲手杀死许多敌人后再回到后方,这样的恐惧感已经迅速的减弱,红姨、瓜姨、陈叔他们固然还是厉害,但到底厉害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中已经能够看清楚了。

    后来在一些场合,他听见父亲与红姨她们说,自己是走得太快了,不该上战场。若是不上战场,自己还能提升几年才能触摸到这条边界,上战场后,实战的心态已经扎实,剩下的无非是身体的自然发育带来的力量提升,还能往前走上一段。

    父亲近些年已很少实战,但武学的理论,当然是非常高的。

    西南太过温和,就跟它的四季一样,谁都不会杀死他,父亲的羽翼遮盖着一切。他继续呆下去,哪怕不断练习,也会永远跟红姨、瓜姨她们差上一段距离。想要越过这段距离,便只能出去,去到虎狼环伺、风雪咆哮的地方,磨砺自己,真正成为天下第一的龙傲天……不对,宁忌。

    至于那个狗日的于潇儿——算了,自己还不能这么骂她——她倒只是一个借口了。

    年轻的身体强壮而有活力,在客栈当中吃过半桌早餐,也就此做好了心理建设。连仇恨都放下了些许,委实积极又健康,只在之后付账时咯噔了一下。习武之人吃得太多,离开了西南,恐怕便不能敞开了吃,这算是第一个大考验了。

    离开客栈,温暖的朝阳已经升起来,镇子往外的道路上行人不少。

    从张村往成都的几条路,宁忌早不是第一次走了,但此时离家出走,又有格外的不同的心境。他沿着大路走了一阵,又离开了主干道,沿着各种小路奔行而去。

    成都平原多是一马平川,少年哇啦哇啦的奔跑过原野、奔跑过树林、奔跑过田埂、奔跑过村庄,阳光透过树影闪烁,周围村人看家的黄狗冲出来扑他,他哈哈哈哈一阵躲闪,却也没有什么狗儿能近得了他的身。

    初五这天在荒郊野外露宿了一宿,初六的下午,进入成都的郊区。

    以古城为中心,由西南往东北,一个繁忙的商业体系已经搭建起来。城市郊区的各个村庄内外,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新工厂、新作坊。设施尚不完备的长棚、新建的大院侵占了原本的房舍与农地,从外地大量进来的工人居住在简单的宿舍当中,由于人多了起来,一些原本行人不多的郊区小路上如今已满是淤泥和积水,太阳大时,又变作坑坑洼洼的黑泥。

    白色的石灰随处可见,被抛洒在道路边上、房舍周围,虽然只是城郊,但道路上时常还是能看见带着红色袖章的工作人员——宁忌见到这样的形象便感觉亲切——他们穿过一个个的村庄,到一家家的工厂、作坊里检查卫生,虽然也管一些琐碎的治安事件,但主要还是检查卫生。

    父亲与兄长那边对于人群聚集后的第一个要求,是搞好每个人的个人卫生,从外地输送进来的工人,在抵达时都要经过集中的训练,会三令五申不许他们在工厂周围随地大小便。而每一家工厂想要开门,首先需要准备好的,就是统一的公共厕所与消毒的石灰储备——这些事情宁忌曾听父亲说过几次,此时再度回来,才见到这将近一年时间里,成都周围的变化。

    通往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路如今都拓宽了一些,但仍旧显得热闹而拥挤。由于城郊村庄开始建设工厂,使得城池外头也多了好几个热闹的集市,一些原本只在城内能见到的小吃此时也能在这边买到了,价格比去年更便宜,令得小宁忌在这边很是流连了一阵。

    对于西南华夏军而言,最大的胜利,还是过去两年抗金的大胜。这场胜利带动了如刘光世在内的各方军阀的商贸下单,而在数量庞大的官方订单纷纷到来的同时,各种民间商旅也已经蜂拥而来。西南的货物价格飞涨,原本的产能早已供不应求,于是大大小小的工厂又飞速上马。而至少在一两年的时间内,成都都会处于一种生产多少物资就能卖出多少的状态,这都不算是幻觉,而是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的实情。

    城市的西面、南面目前已经被划成正式的生产区,一些村庄和人口还在进行迁移,大大小小的厂房有在建的,也有许多都已经开工生产。而在城市东面、北面各有一处巨大的贸易区,工厂需要的原料、制成的成品大都在这边进行实物交割。这是从去年到现在,逐渐在成都周围形成的格局。

    由于发展迅速,这周围的景象都显得繁忙而杂乱,但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这一切恐怕都是无与伦比的昌盛与繁华了。

    至于成都老城墙的内部,自然仍旧是整个华夏军势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腰缠万贯的商旅们会进到城内谈论一笔一笔耗资巨大的生意,或许只有在需要实地勘察时才会出城一次。

    满腹经纶的儒生们在这边与人们展开唇枪舌战,这一边的新闻纸上有着整个天下最为灵通的消息来源,也有着最为自由的论战氛围,他们坐在客栈当中,甚至都不用出门,都能一天一天的丰富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见识。

    从各地而来的侠客们,不会错过这座新颖而繁华的城市,即便只是远来一次的贩夫走卒,也不会只在城外呆呆便就此离去……

    已有将近一年时间没过来的宁忌在初六这日入夜后进了成都城,他还能记得许多熟悉的地方:小贱狗的小院子、迎宾路的热闹、平戎路自己居住的小院——可惜被炸掉了、松鼠亭的火锅、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会场、顾大婶在的小医馆……

    他有心再在成都城内走走看看、也去看看此时仍在城内的顾大婶——说不定小贱狗在外头吃尽苦头,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成都了,她毕竟不是坏人,只是傻气、迟钝、愚蠢、软弱而且运气差,这也不是她的错,罪不至死——但想一想,也都作罢了。

    爹急急忙忙的回到张村处理自己的事情,现在处理完了,说不定就也要回到成都来。以他的性格,若是在成都逮住自己,多半便要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兔崽子,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即便撇开爹那边,兄长和嫂子这样的干的可能性也大。尤其是嫂子,让她追上了说不得还要被殴打一顿。

    这里跟贼人的根据地没什么区别。

    他必须迅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按照去年在这里的经验,有不少来到成都的商队都会聚集在城市东北边的市集里。由于这年月外界并不太平,跑长途的商队许多时候会稍带上一些顺路的旅客,一方面收取部分路费,另一方面也是人多力量大,路上能够相互照应。当然,在少数时候队伍里若是混进了贼人的探子,那多半也会很惨,因此对于同行的客人往往又有挑选。

    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宁忌在军中接受了许多往外走用得着的训练,一个人出川问题也不大。但考虑到一方面训练和实践还是会有差距,另一方面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在外头走、背个包袱,落单了被人盯上的可能性反而更大,因此这出川的第一程,他还是决定先跟别人一道走。

    这天晚上去买了一个药箱,添置了一些药物。到得第二天早上,他便用生怕被坏人盯上的态度去找了一个今天离开的商队临时报名。上午时分,跟着这支有三十二匹驮马,一百三十余人的队伍逃也似的从成都离开了……

    ……

    “这位兄弟,在下陆文柯,江南路洪州人,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啊……”

    百余人的商队混在往东北面延伸的出川道路上,人流浩浩荡荡,走得不远,便有旁边爱交朋友的瘦高书生拱手过来跟他打招呼,互通姓名了。

    宁忌性格开朗活泼,也是个爱交朋友的,当下拱手:“在下龙傲天。”

    “……什么……天?”

    “龙!傲!天!”宁忌一字一顿。

    瘦高个陆文柯闭着嘴巴吸了一口气,瞪了他半晌才佩服地抱拳:“小兄弟的姓名,真是大气。”

    “都是这么说的。”

    “小兄弟哪里人啊?此去何方?”

    “江宁。”宁忌道,“我老家在江宁,从未去过,这次要过去看看。”

    “江宁……”陆文柯的语气低沉下来,“那边以前是个好地方,如今……可有些糟糕啊。新帝在那边登基后,女真人于江宁一地屠城烧杀,元气未复,最近又在闹公平党,恐怕已经没什么人了……”

    “没事,这一路遥远,走到的时候,说不定江宁又已经建好了嘛。”龙傲天洒然一笑。

    陆文柯身躯一震,钦佩抱拳:“龙小兄弟真是豁达。”

    从成都往出川的道路延绵往前,道路上各种行人车马交错往来,他们的前方是一户四口之家,夫妻俩带着还不算老迈的父亲、带着儿子、赶了一匹骡子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后方是一个长着泼皮脸的江湖人与商队的镖师在谈论着什么,一齐发出嘿嘿的猥琐笑声,这类笑声在战场上说荤话的姚舒斌也会发出来,令宁忌感到亲切。

    旁边叫做陆文柯的瘦高书生颇为健谈,相互沟通了几句,便开始指点江山,谈论起自己在成都的收获来。

    “……西南之地,虽有各种离经叛道之处,但数月之间所见所闻,却委实神奇难言。我在洪州一地,自诩饱读诗书,可眼见女真肆虐、天下板荡,只觉已无可想之法。可来到这西南之后,我才见这格物之学、这经营之法,如此简单,如此透彻。看懂了这些法子,我回到洪州,也大有可为,龙兄弟,海阔天空,海阔天空啊龙兄弟!”

    “佩服、佩服,有道理、有道理……”龙傲天拱手钦佩。

    前方的这一条路宁忌又许多熟悉的地方。它会一路通往梓州,随后出梓州,过望远桥,进入剑门关前的大小群山,他与华夏军的众人们曾经在那群山中的一处处节点上与女真人浴血厮杀,那里是无数英雄的埋骨之所——虽然也是许多女真侵略者的埋骨之所,但即便有鬼有神,胜利者也丝毫不惧他们。

    再往前,他们穿过剑门关,那外头的天地,宁忌便不再了解了。那边迷雾翻滚,或也会天空海阔,此时,他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期待。

    ……

    同一时刻,被小侠客龙傲天躲避着的大魔头宁毅此时正在乐山,关心着林静微的伤势。

    这位在科研上能力并不十分出众的老人,却也是从小苍河时期起便在宁毅手下、将研究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最出色的事务官员。此时因为原型蒸汽机锅炉的爆炸,他的身上大面积受伤,正在跟死神进行着艰难的搏斗。

    数千里外,某个若身在华夏军恐怕会无比觊觎林静微位置的小皇帝,此时也已经接收到了来自西南的礼物,并且开始打造起职能更为完善的格物研究院。在东南沿海,新皇帝的革新慷慨而激进,但当然,他也正面临着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由暗至明,已经开始逐渐的显现出来……

第一〇二二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一)

    福州。

    算不上奢华的宫殿外下着大雨,远远的、海的方向上传来电闪与雷鸣,风雨呼号,令得这宫殿房间里的感觉很像是海上的船舶。

    左文怀坐在御书房中间的椅子上,正与前方面相年轻的皇帝说着关于西南的一系列事情,周佩、成舟海等人也在周围作陪。

    “……对于这边格物的发展,我来之时,宁先生曾经提起过,东南这边适合发展海船技术。战场上的火炮等物,我们带来的这些技术已经够用了,东南正好沿海,而且需要发展商贸,从这条线走,研究的获利,或许最大……”

    “可是海船技术于战场上用处不大。”周君武看着左文怀笑了笑,“上了战场,终究还是火炮、火药等物靠得住,依靠宁先生送来的这些,我们或许可以打败吴启梅,但若有一天,我们终于在战场上遇上华夏军,我们研究海船的时间里,华夏军的火炮、还有那火箭等物,都已经换了好几代了,到最后不也是为华夏军做嫁么。”

    “恕……小臣直言。”左文怀犹豫一下,拱了拱手,“即便一齐发展火炮,东南这边,终究是追不上华夏军的。”

    他跟随左修文、与一众左家年轻人自西南出发,横跨了几千里的距离来到福州还并不久,思维上他仍旧将自己当成华夏军军人,身份上则又受了这边的官爵赏赐,自知这话对于眼前众人来说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但好在说过之后,却也没有人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来。

    态度雍容的长公主周佩甚至笑了笑:“为什么呢?”

    “格物学的发展有两个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格物研究,投入金钱、人力,让人挖空心思发明一些新东西就好了。但实际上更深层次的东西,在于格物学思维的普及,它要求研究者和参与研究工作的所有人,都尽量有着清晰的格物观念,一是一二是二,要让人知道真理不会为人的意志而转移,参与直接工作的研究人员要明白这一点,上面管理的官员,也必须明白这一点,谁不明白,谁就影响效率。”

    在西南宁毅授课时对于格物方面的东西说得格外详细,因此左文怀此刻也说得头头是道。

    “格物研究跟格物思维相辅相成,研究工作做得好,思维也会提升,提升了格物思维,格物研究自然可以做得更好。在华夏军,从小苍河时期起宁先生就在给人打下格物学思维的基础,十多年了才有今天的成果,东南要在这两方面进行追赶,先是把现成的成果吃透,就要好几年,吃透以后做新的东西,那个时候考验的就是格物思维了。”

    “华夏军的十多年里,每天都拼命做研究、搞突破,在这个过程里,研究人员才形成了清晰的对比、归纳、总结的办法,东南这里拿着别人现有的科技照抄一遍,也许研究员看一看、拍拍脑袋,发现自己懂了,就这么简单嘛,等到研究新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格物思维根本是不够用的。”

    左文怀顿了顿:“据我所知,陛下这边很早以前就在模仿研究热气球、火炮这些物件,都是华夏军已经有了的,但是复制起来,也非常困难。陛下将匠人集中起来,让他们开动脑筋,谁有了好办法就给钱,可这些匠人的办法,总之就是拍拍脑袋,试试这个试试那个,这是撞运气。但真正的研究,根本还是在于研究者对比、归纳、总结的能力。当然,陛下推进格物这么多年,必然也有一些人,有了这样的方法论,但真想要走到这天下的前端,这种思维能力,就也得是天下第一、六亲不认才行,含糊一点,都会落后多一点。”

    “朕喜欢你这句六亲不认。”周君武目前严肃,答了一句,倒是不容易看出他在想什么。左文怀看看周围,发现周佩、成舟海也俱都面色肃穆,这才站起来拱手:“是……小臣孟浪了。”

    “无妨的。”君武笑了笑,摆手,“你在西南学习多年,有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很好,朕央左家请你们回来,需要的也是这些直言不讳的道理。从这些话里,朕能看出西南是个怎样的地方,你不要改,继续说,为何要研究海运船舶。”

    “单靠吃透现成技术,培养格物思维的效果有限,因为这些研究者很容易觉得自己做出了成果,而且可以骗人,他们的压力不够大。那不如找一个这边更加迫切需要,成果也更容易检验的领域,让人去做研究。对于那些能够频繁解决问题的人,方便挑选出来,优胜劣汰,促进他们养成正确的思维方式。”

    左文怀的话说到这里,房间里君武和周佩点了点头,成舟海出声道:“我朝于海船技术一直都有发展,如今东南沿海船运发达,并无不够用的地方。宁先生让我们这边关心海船,安得怕也不是什么好心思。”

    “钱总是……会缺的吧。”左文怀看看几人,他初来乍到,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因此说得有些犹豫。随后道:“另外,宁先生曾经说过,大洋广阔,一方面连通各个异邦国家,海运获利丰厚,另一方面,海洋野蛮,一旦离了岸,万事只能靠自己,在面对各种海贼、敌人的情况下,船能不能坚固一份,火炮能不能多射几寸,都是实打实的事情。因此若是要促成长期的技术进步,海洋这种环境或许比陆地更加关键。”

    “当然,这是……西南那边的想法了,宁先生高瞻远瞩,过去那些年,几次在闲聊时提起过开海的好处,谈的多是长期之利。如今文怀到了这边,能够想到的短期之利,无非便是海上贸易,养兵太花钱,而海贸获利丰富,并且,船好一些,炮好一些,在海上你就能好一些,这个道理,我想总是不会变的……”

    左文怀抵达福州之后,君武这边几乎隔日便会有一次接见,此时说起海洋的事情,更像是闲聊,他将话递到后便不再执着,毕竟这种大方向的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成的。而且无论发不发展海运研究,复制火炮的工作都一定放在第一位,这也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如此又聊了一阵,大雨渐歇,这边由成舟海送他离开皇宫。待到成舟海再回到御书房,君武、周佩姐弟俩正端着茶杯低声交谈,成舟海行了礼,君武挥手让他随意坐下。

    “西南来的这一位是在向我们谏言啊。”周佩道,随后望向成舟海,“你觉得,这是西南的想法,还是左家的想法……或者是他自己的想法?”

    “宁毅那边的想法是很清楚的。”成舟海笑了笑,“他可以给我们火炮,给我们格物,他可以让我们打败其他人,以他一贯以来的霸气,说不定还想让我们给他培养一些有那个什么格物思维的研究人员,将来他荡平天下,全都收归囊中,让我们发展海运技术,说不定将来他打过来,这技术就是他的了。”

    “文怀说得也有道理。”君武捧着茶杯笑,“格物思维很重要,我当年在江宁建格物研究院的时候,便是收了一大帮匠人,每天养着他们,希望他们做点好东西出来,有了好东西,我不吝赏赐,甚至想要给他们封官赐爵……这倒也算不上错,可只有这等手段,那些匠人终究是碰运气而已,还是要让他们有那种对比、总结、归纳的方法才是正途。他说的时候,朕只觉得如当头棒喝,这些话若能早些年听到,我少走许多弯路。”

    他喝了口茶,神色严肃的原因或许是想起了过往与宁毅在江宁时的事情,可惜当时他年纪太小,宁毅也不可能跟他说起这些复杂的东西,此时发觉好几年的弯路一席话便能解决时,心绪终究会变得复杂。

    成舟海笑道:“我本想说宁先生将火炮技术直接抛过来,便是不想让我们养成自己的格物思维的阳谋,可想一想,委实也有些得了便宜就卖乖了。”

    “左家的几位年轻人被教得不错,用不着为难他。”周佩说道,随后皱了皱眉,“不过,他提起海运,也不是无的放矢。我昨天得到消息,吴沛元从江南西路运来的那批货,途中被人劫了,现在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广州好几船东西现在要延期,从去年到如今,原本高呼着支持我们这边的许多人,如今都开始首鼠两端。福建原本就山高路远,他们在途中加点塞子,许多东西就运不进来,没有贸易就没有钱,靠如今海贸的这点商税撑着,咱们只能撑到八月。”

    “最近几次出宫,我看外头都还不错啊,欣欣向荣的。”君武一边喝茶一边咕哝。

    “你大开海禁,发田亩,鼓励农桑,鼓励商贸,福州一地的小老百姓当然过得不错。但原本的大家大户,他们靠的不是在福州一地做点小买卖,买点小吃炊饼过日子。他们往日里在外头有人,在军队里有关系,因此借着便利将东西运出福州,将福州以外的东西运进来。如今咱们这边收了大部分权力,失了权力的,就跑到其他地方去做生意。水至清则无鱼,咱们难道还能靠那些卖炊饼的、种田的将东西运出去吗?”

    “你这一年以来,做了许多事情,都是花钱的。”周佩掰着手指,“在外头养着韩、岳这两支军队,兴办武备学堂,让那些将领来学习,弄报社,扩充格物研究院,搞人口、田亩普查,造军械作坊……这次西南的东西过来,你还要再扩充格物院,没钱扩了,只能慢慢调整……”

    周佩这样的絮絮叨叨,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从福州新朝廷“尊王攘夷”的意图明显之后,大量原本站在君武这边的武朝大族们,行动就在慢慢的出现变化。对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一方针的谏言一直在被提上来,朝廷上的老大臣们各种旁敲侧击希望君武能够改变想法。

    在外界,一些原本忠于武朝,砸锅卖铁都要支援福州的老儒生们停下了动作,部分运送物资过来的队伍在半途中遭到了风险。没有人直接反对君武,但这些位于运输道路上的大族势力,只是稍稍放松了对附近山匪马帮的威慑,福建原本就是山路崎岖的地方,随后导致的,便是商贸运输力量的不断缩减。

    人们在等待着君武的后悔与回头,君武、周佩等人也明白,只要他停下这集权的倾向,原本的武朝忠臣们,也会陆陆续续的做出支持的动作——至少比支持吴启梅要好。

    君武看着书房墙壁上的地图,他如今真实拥有的地盘不大,北至长溪(霞浦),南到泉州,往南的许多地方名义上归属于他,但实际上正在观望,摇摆不定,双方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时不时的也输送些物资过来,君武暂时便没有往南继续用兵。

    临安小朝廷的力量如今聚集于长溪北面的永嘉(温州)一带,修建了大量工事阻挡君武北进,海防也有所加强。这是双方最为明确的冲突线,理论上来说,君武既然号称正统,不可能整天龟缩在福州,早晚得选择打永嘉,然后北归临安。

    “打下永嘉我们会有钱吗?”

    “出了山区会好一些,不过再往外头还是被吴启梅、铁彦等人把持,早晚要打掉他们。”

    “打掉他们,接下来就是打公平党了。”君武看着地图,“何文那边,还是不愿意谈?”

    书房里沉默着。

    “……朕最近与岳将军谈过,福州才刚刚扎根,火炮暂时不多,但关系不大。按照韩、岳的说法,我们豁出去,勉强能吃下吴、铁的百万大军,但是一旦北进,突出东南群山,就要做好打连番大仗的准备……我们若能拿回临安,或许能有些转机,但看如今公平党的声势,恐怕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消停。”

    君武说到这里,周佩道:“你已是皇帝,如今大家都在看我们的做法,若是一直躲在东南,迟迟不往北走,再接下来,恐怕人心也有变化。”

    “往北走,打完临安,再打何文,振臂一呼天下归心,我也这样想。可不管怎么想,总觉得部队,尤其这一年时间,公平党在江南的变化,它与过往农民起事、宗教作乱都不一样,它用的是西南宁先生传出来的办法,可一年时间就能到这等程度的办法,宁先生为何不用?我觉得,这等暴烈手段,非超人之能不能驾驭,非天时地利人和不能长久,它迟早要出事,我不能在它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硬撞上去。”

    “古往今来哪有皇帝怕过造反……”

    “我们只有几座城啦,就忘了以前的万里疆域,当自己是个东南小皇帝,慢慢开疆拓土嘛。”君武笑了笑,他抬头凝望着那副地图,久久的没有挪开。

    “海贸……”

    他低喃道。

    ……

    时间已是福州的夏季,海风来去,又多下了几阵雷雨,福州城内的景象热火朝天的变化。

    小皇帝摆出尊王攘夷的政治倾向后,原本要发往福州的大型商贸行动停止了不少,但由原本的沿海口岸变成了政权核心后,商业规模的提升又冲掉了这样的迹象。各种改革收拢了底层人民与底层士子的人心,加上海船往来,街道上的景象总让人感觉生机勃勃。

    五月中旬,大概是西南华夏军团体到来的二十多天以后,一些复杂的气氛,正在城市当中聚集。

    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福州城东头名叫高福楼的酒楼,小厮早早地送走了楼内的宾客,重新擦洗了地面、挂起灯笼,布置了环境。

    接近亥时,有马车在楼外停下。

    高福楼最上方的大包间里,一场私下里的聚会开始成形。

    首先抵达这里的,是高福楼的主人,也是福州一地作为最著名海商之一的高福来,高福来之后,是另一名拥有船队的大商人尚炳春。

    第三位到达的是一名头缠白巾的胖子,这人名叫蒲安南,祖上是从阿拉伯迁移过来的外族,几代汉化,如今成了在福州占有一席之地的大财主。

    第四位到来的是身形微胖的老儒生,半头白发,目光平静而傲岸,这是福州望族田氏的族长田浩然。

    四人落座后寒暄几句,才有第五个人被领着从暗道过来。这人身材高大匀称、皮肤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经常走海的船上汉子,这是东南沿海势力最大的海盗“龙王”王一奎。

    他沉默地拉黑圆桌边的第五张椅子,坐了下来。

    “喝茶。”

    高福来道。

    王一奎拿起茶杯,嗅了嗅后一口饮尽,放下。

    “说点正事。”高福来道,“最近的风声大家都听到了,华夏军来了一帮兔崽子,跟咱们的新皇帝聊了聊海上的富庶,朝廷缺钱,所以现在打算全力开发海船,将来把两支舰队放出去,跟咱们一起赚钱,我听说他们的船上,会装上西南过来的铁炮……皇帝要重海运,接下来,咱们海商要兴旺了。”

    他说着喜庆的字句,但目光冰冷,话语也冰冷。

    武朝重视商贸,并未过度禁海,在武朝还统治整个中原时,东南的海商贸易便开展得不错,不过占据幅员广阔的大地,武朝朝廷倒是一直没有官方插手过海贸,只要交了税收,海商的野蛮事情士大夫是不沾的,有一种君子远庖厨的矜持。

    待到武朝南迁临安,经济中心的南移使得福州等地更加容易接收到各种货物,进一步促进了海贸的发展,这期间当然也有一些大族注意到了这块肥肉,跑来试图分一杯羹。但海上是野蛮的地方,一般的势力不能抱团,很难深入其中,此后经历了十余年的厮杀,一直到女真的再度南下,武朝崩溃。

    对于君武、周佩等人来到东南,征服福州,这边的海商采取了积极而正面的态度,也捐出了大量财物作为军费,支持小皇帝从这里往北打过去。一方面当然是要留一份香火情,另一方面这边成为暂时的政治中心自然会吸引更多的商贸来往。

    但眼下,小皇帝准备研究海船、海贸……

    “……不应该这样做的。”

    胖胖的蒲安南将双手按上桌面,神色平静地开口说道。

第一〇二三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二)

    时间临近深夜,一般的店铺都是打烊的时候了。高福楼上灯火迷离,一场重要的会面,正在这里发生着。

    “……哪有什么应不应该。朝廷重视海运,长远来说总是一件好事,四海辽阔,离了咱们脚下这块地方,天灾**,随时都要收走人命,除了豁得出去,便只有坚船利炮,能保海上人多活个两日。景翰三年的事情大家应该还记得,皇帝造宝船出使四方,令四夷宾服,没多久,宝船工艺流出,东南这边杀了几个替死鬼,可那技艺的好处,咱们在坐当中,还是有几位占了便宜的。”

    “景翰朝的京城在汴梁,天高皇帝远,几个替死鬼也就够了,可今日……而且,今天这新君的做派,与当年的那位,可远不一样啊。”

    “新皇帝来了以后,争民心,夺权力,称得上秣马厉兵。眼下着下一步便要往北走归临安,突然动海贸的心思,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想往海上走,还是想敲一敲咱们的竹杠?”

    “小皇帝缺钱了?”最后落座的王一奎到得此刻,才神色冷冽地问了一句。

    “朝廷,什么时候都是缺钱的。”老儒生田浩然道。

    高福来道:“自新君来到福州,推格物、办报纸、行新政,最近说尊王攘夷,原本站在正统这边的世家大族,有半数都被他得罪了,纵有心向武朝的,也是天高路远,到不了这东南海边。但福州城内外,最支持他的,一直是咱们这些海商,自去年至今,我高家前前后后接济朝廷八十余万两的银子,诸位拿出来的,当也不在此数之下。”

    他顿了顿:“新君强悍,是万民之福,如今吴启梅、铁彦之辈跪了金狗,占了临安,我辈武朝子民,看不下去。打仗缺钱,尽可以说。可如今看来,刚愎自用才是症结……”

    田浩然摇了摇头:“高贤弟想多了,皇帝之所以如此,全因为我们是商贾。朝廷要与士大夫分权,得喊出尊王攘夷的口号来,要从商贾手上夺利,是没有商量的先例的。而且,新君继位不久,遭遇到的,都是征战厮杀,手段直接些,是年轻人的习惯,但皇帝可以直接,他身边的人,不该如此,我看啊,这终究还是陛下身边有奸臣作祟。”

    高福来笑了笑:“今日房中,我等几人说是商贾无妨,田家世代书香,如今也将自己列为商贾之辈了?”

    田浩然摸了摸半白的胡须,也笑:“对外说是世代书香,可生意做了这么大,外界也早将我田家当成商贾了。其实也是这福州偏居东南,当初出不了状元,与其闷头读书,不如做些买卖。早知武朝要南迁,老夫便不与你们坐在一起了。”

    老人这话说完,其余几人大都笑起来。过得片刻,高福来方才收敛了笑,肃容道:“田兄虽然谦虚,但在座之中,您在朝上好友最多,各部大员、当朝左相都是您坐上之宾,您说的这奸臣作祟,不知指的是何人啊?”

    田浩然摇了摇头:“当朝几位尚书、相爷,都是老臣子了,跟随龙船出海,看着新皇帝继位,有从头之功,但是在皇帝眼中,可能只是一份苦劳。新君年轻,性格激进,对于老臣子们的稳重言辞,并不喜欢,他一贯以来,私下里用的都是一些年轻人,用的是长公主府上的一些人,诸位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些人资历不厚,名声有差,因此相位才归了几位老臣。”

    “到得如今,便如高贤弟先前所说的,华夏军来了一帮兔崽子,更加年轻了,得了皇帝的欢心,每日里进宫,在皇帝面前指点江山、妖言惑众。他们可是西南那位宁魔头教出来的人,对咱们这边,岂会有什么好心?如此浅显的道理,皇帝想不到,受了他们的蛊惑,方才有今日传言出来,高贤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便是如此。”高福来点头,“新君如今占了福州,天下人翘首以盼的,就是他秣马厉兵,回师临安。此事一两年内若能做成,则武朝根基犹在,可这些华夏军的兔崽子过来,蛊惑皇帝关心海贸……海上之事,长久下来是有钱赚,可就短期而言,不过是往里头砸钱砸人,而且三两年内,海上打起来,恐怕谁也做不了生意,黑旗的意思,是想将皇帝拖垮在福州。”

    他说到“海上打起来时”,目光望了望对面的王一奎,随后扫开。

    “那现在就有两个意思:第一,要么皇帝受了蛊惑,铁了心真想到海上插一脚,那他先是得罪百官,然后得罪士绅,今天又要得罪海商了,如今一来,我看武朝危殆,我等不能坐视……当然也有可能是第二个意思,陛下缺钱了,不好意思开口,想要过来打个秋风,那……诸位,咱们就得出钱把这事平了。”

    众人相互望望,房间里沉默了片刻。蒲安南首先开口道:“新皇帝要来福州,我们从未从中作梗,到了福州之后,我们出钱出力,先前几十万两,蒲某不在乎。但今天看来,这钱花得是不是有些冤枉了,出了这么多钱,皇帝一转头,说要刨我们的根?”

    “国家有难,出点钱是应该的。”尚炳春道,“不过花了钱,却是不能不听个响。”

    “花钱还好说,若是陛下铁了心要参与海贸,该怎么办?”高福来拿着茶杯,在杯垫在刮出轻轻的响动。

    一直沉默寡言的王一奎看着众人:“这是你们几位的地方,皇帝真要参与,应该会找人商量,你们是不是先叫人劝一劝?”

    “皇帝若真找上门商量,那就没得劝了,各位经商的,敢在口头上不肯……”田浩然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划。

    “皇帝被追到东南了,还能这样?”

    “前几位皇帝不好说,咱们这位……看起来不怕得罪人。”

    五人说到这里,或是玩弄茶杯,或是将手指在桌上摩挲,一时间并不说话。如此又过了一阵,还是高福来开口:“我有一个想法。”

    田浩然、尚炳春、蒲安南抬了抬茶杯,王一奎静静地看着。

    “朝廷欲参与海贸,不论是真是假,迟早要将这话传过来。等到上头的意思下来了,咱们再说不行,恐怕就得罪人了。朝堂上由那些老大人去游说,咱们这边先要有心理准备,我认为……最多花到这个数,摆平这件事,是可以的。”

    他说着,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动了动。

    “五万?”

    “五十万。”

    “被吓一吓,就出这么多?”

    “朝廷若只是想敲敲竹杠,咱们直接给钱,是扬汤止沸。扬汤止沸只是解表,真正的办法,还在釜底抽薪。尚兄弟说要听个响,田兄又说有奸佞在朝,所以咱们今天要出的,是卖命钱。”

    高福来的目光扫视众人:“新君入住福州,咱们一力支持,众多世家大族都指着朝廷要好处,只有咱们给朝廷出钱。看起来,也许是真显得软了一些,所以现在也不打招呼,就要找到咱们头上来,既然这样,印象确实要改一改了,趁着还没找到我们这边来。可以捐钱,不能留人。”

    众人互相望了望,田浩然道:“若没了有心人的蛊惑,陛下的心思,确实会淡很多。”

    “西南姓宁的那位杀了武朝天子,武朝子民与他不共戴天。”蒲安南道,“今天他们大摇大摆的来了这里,真正心系武朝的人,都恨不得杀之后快。他们出点什么事情,也不奇怪。”

    “蒲先生虽自异邦而来,对我武朝的心意倒是颇为真诚,令人钦佩。”

    “我家在这边,已传了数代,蒲某自幼在武朝长大,便是货真价实的武朝人,心系武朝也是应该的。这五十万两,我先备着。”

    众人喝茶,聊了几句,尚炳春道:“若即便如此,仍不能解决事情,该怎么办?”

    “那便收拾行李,去到海上,跟龙王一道守住商路,与朝廷打上三年。宁愿这三年不赚钱,也不能让朝廷尝到半点甜头——这番话可以传出去,得让他们知道,走海的汉子……”高福来放下茶杯,“……能有多狠!”

    **************

    夜色下,呜咽的海风吹过福州的城市街头。

    临近子时,马车穿过福州的城市街头,朝着城市西北端皇家园林的方向过来。

    位于城内的这处园林距离福州的闹市算不得远,君武占领福州后,里头的不少地方都被划分出来分给官员作为办公之用。此时夜色已深,但越过园林的围墙,仍旧能够看到不少地方亮着灯火。马车在一处侧门边停下,左修权从车上下来,入园后走了一阵,进到里头名叫文翰苑的所在。

    这一处文翰苑原本作为皇家藏书、储藏古籍珍玩之用。三栋两层高的楼房,附近有园林池塘,风景秀丽。这时候,主楼的厅堂正四敞着大门,里头亮着灯火,一张张长桌拼成了热闹的办公场地,部分年轻人仍在伏案写作处理文牍,左修权与他们打个招呼。

    “还没休息啊,家镇呢?”

    问清楚左文怀的位置后,方才去临近小楼的二楼上找他,途中又与几名年轻人打了照面,问候一句。

    从西南过来的这队年轻人一共有三十多位,以左文怀为首,但当然并不全是左家的孩子。这些年华夏军从西北打到西南,其中的参与者多数是坚定的“造反派”,但也总有一些人,过去是有着不同的一些家庭背景,对于武朝的新君,也并不全然采取仇恨态度的,于是这次跟随过来的,便有部分人有着一些世家背景。也有另一部分,是抱着好奇、观察的心态,跟随来到了这边。

    从西南到福州的数千里路程,又押运着一些来自西南的物资,这场旅程算不得好走。虽然依靠左家的身份,借了几个大商队的便宜一路前行,但沿途之中仍旧遭遇了几次危险。也是在面对着几次危险时,才让左修权见识到了这群年轻人在面对战场时的凶狠——在经历了西南一系列战役的淬炼后,这些原本脑子就灵活的战场幸存者们每一个都被打造成了了战场上的凶器,他们在面对乱局时意志坚定,而不少人的战场眼光,在左修权看来甚至超越了许多的武朝将领。

    事实上,宁毅在过去并没有对左文怀这些有着开蒙基础的精英士兵有过特殊的优待——事实上也没有优待的空间。这一次在进行了各种挑选后将他们调拨出来,许多人相互之间不是上下级,也是没有搭档经验的。而数千里的道路,途中的几次紧张情况,才让他们相互磨合了解,到得福州时,基本算是一个团队了。

    他们四月里抵达福州,带来了西南的格物体系与许多先进经验,但这些经验当然不可能通过几本“秘籍”就全方位的结合进福州这边的体系里。尤其福州这边,宁毅还没有像对待晋地一般派出大量对口的专业老师和技术人员,对各个领域改革的前期筹划就变得相当关键了。

    队伍当中每一个有着格物学经验的队员都被抓了壮丁,负责某一方面资料的整理、计划的商议和制作。某件事情西南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有哪些是可以借鉴的,哪些领域能改,哪些不能,哪些是人的问题,哪些方面是资金存在了问题……这些时日,武朝这边由闻人不二带队,过来与众人进行了大量的会议和商讨,而这些年轻人也每天都会在里工作到深夜。

    从西南过来数千里路程,一路上共过患难,左修权对这些年轻人大多已经熟悉。作为忠于武朝的大族代表,看着这些心性出众的年轻人在各种考验下发出光芒,他会觉得激动而又欣慰。但与此同时,也不免想到,眼前的这支年轻人队伍,其实当中的心思各异,即便是作为左家子弟的左文怀,内心的想法恐怕也并不与左家完全一致,其他人就更加难说了。

    远在西南的宁毅,将这么一队四十余人的种子随手抛过来,而眼下看来,他们还迟早会变成独当一面的出色人物。表面上看起来是将西南的各种经验带来了福州,实际上他们会在未来的武朝朝廷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一想到这点,左修权便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当然,此时才刚刚起步,还到不了需要操心太多的时候。他一路上去附近的二楼,左文怀正与队伍的副手肖景怡从楼顶上爬下来,说的似乎是“注意换班”之类的事情,双方打了招呼后,肖景怡以准备宵夜为理由离开,左文怀与左修权去到旁边的书房里,倒了一杯茶后,开始商量事情。

    “……离开了福州一段时间,方才回来,晚上听说了一些事情,便过来这里了……听说最近,你跟陛下建议,将格物的方向着眼于海贸?陛下还颇为意动?”

    福州朝廷大肆革新之后,伤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心,但也终究有不少世受国恩的老儒、世家是抱着摇摆不定的心思的,在这方面,左家人向来是福州朝廷最好用的说客。左修权回到福州之后,又开始出去走动,此时回来,才知道事情有了变化。

    他此时一问,左文怀露出了一个相对柔软的笑容:“宁先生过去曾经很注重这一块,我只是随意的提了一提,想不到陛下真了有这方面的意思。”

    左修权微微蹙眉看着他。

    自家这个侄子乍看起来文弱可欺,可数月时间的同行,他才真正了解到这张笑脸下的面孔委实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他来到这边不久或许不懂大多数官场规矩,可御前奏对那般关键的地方,哪有什么随意提一提的事情。

    见族叔露出这样的神色,左文怀脸上的笑容才变了变:“福州这边的革新太过,盟友不多,想要撑起一片局面,就要考虑大规模的开源。眼下往北进攻,不见得明智,地盘一扩大,想要将革新贯彻下去,开销只会成倍增长,到时候朝廷只能增加苛捐杂税,民不聊生,会害死自己的。地处东南,大的开源只能是海贸一途。”

    “海贸有好几个大问题。”左修权道,“其一陛下得福州后,对外都说要往北打,回临安,这件事能拖一两年,拖得久了,今日站在我们这边的人,都会慢慢走开;其二,海贸经营不是一人两人、一日两日可以熟悉,要走这条路开源,何日能够建功?如今东南海上各处航道都有相应海商势力,一个不好,与他们打交道恐怕都会旷日持久,到时候一方面损了北上的士气,一方面商路又无法打通,恐怕问题会更大……”

    “这些事情我们也都有考虑过,但是权叔,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厉行改革,到底是为了什么?”左文怀看着他,随后微微顿了顿,“过往的世家大族,指手画脚,要往朝廷里掺沙子,如今面对内忧外患,实在过不下去了,陛下才说要尊王攘夷,这是今天这次革新的第一原则,手上有什么就用好什么,实在捏不住的,就不多想他了。”

    “……咱们左家游说各方,想要那些仍旧信任朝廷的人出钱出力,支持陛下。有人这样做了当然是好事,可若是说不动的,咱们该去满足他们的期待吗?小侄以为,在眼下,这些世家大族虚无缥缈的支持,没必要太看重。为了他们的期待,打回临安去,然后振臂一呼,靠着接下来的各种支持打败何文……不说这是小看了何文与公平党,实际上整个过程的推演,也真是太理想化了……”

    “……未来是精兵的时代,权叔,我在西南呆过,想要练精兵,未来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钱。过去朝廷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各个世家大族把手往军队、往朝廷里伸,动不动就百万大军,但他们吃空饷,他们支持军队但也靠军队生钱……想要砍掉他们的手,就得自己拿钱,过去的玩法行不通的,解决这件事,是革新的重点。”

    “……对于权叔您说的第二件事,朝廷有两个船队如今都放在手上,说是没有人才可以用,实际上以往的水师里不乏出过海的人才。而且,朝廷重海贸,长远下来,对所有靠海吃饭的人都有好处,海商里有目光短浅的,也有目光长远的,朝廷振臂一呼,未尝不能打击分化。宁先生说过,守旧派并不是极端的害怕革新,他们害怕的本质是失去利益……”

    左文怀语调不高,但清晰而有逻辑,侃侃而谈,与在金殿上偶尔表现出的青涩的他又是两个样子。

    如此说了一阵,左修权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身份,目前终究是华夏军过来的,来到这边,提出的第一个革新意见,便如此出乎常理。接下来就会有人说,你们是宁先生故意派来妖言惑众,阻碍武朝正统崛起的奸细……一旦有了这样的说法,接下来你们要做的所有改革,都可能事倍功半了。”

    左修权提起这点,左文怀才微微的愣了愣,他低头想了一阵,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的已经是慑人的杀气了。

    “权叔,我们是年轻人。”他道,“我们这些年在西南学的,有格物,有思辨,有改革,可归根结底,我们这些年学得最多的,是到战场上去,杀了我们的敌人!”

    他这番话,杀气四溢,说完之后,房间里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左文怀方才说道:“当然,我们初来乍到,许多事情,也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大的方向上,我们还是认为,这样应该能更好一些。陛下的格物院里有许多匠人,复写西南的格物技术只需要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人探索海贸这个方向,应该是恰当的。”

    “其实你们能考虑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其实有些事情还真如家镇你说的这样,维系各方信心,不过是锦上添花,太多看重了,便得不偿失。”左修权笑了笑,“人言可畏,有些事情,能考虑的时候该考虑一下。不过你方才说杀敌时,我很感动,这是你们年轻人需要的样子,也是眼下武朝要的东西。人言的事情,接下来由我们这些老人家去修补一下,既然想清楚了,你们就专心做事。当然,不可丢了小心谨慎,随时的多想一想。”

    “是,文怀受教了。多谢权叔照拂。”

    左修权站起来,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拍拍左文怀的肩膀。都是有主见之人,一时间说不通彼此,也就相互让步,而对于左修权这等人物来说,见家中出了真正的人才,即便一时半会想法不同,他终究也是感到骄傲与欣慰居多的。

    两人一路走出门去,此刻闲聊的倒只是各种家常了。下楼之时,左修权拍着他的肩膀道:“楼顶上还放着暗哨呢。”

    “来到这边时日毕竟不多,习惯、习惯了。”左文怀笑道。

    “到了这边,陛下对你们重视得很。左家的势力,如今也都盯着这边,到家了,用不着这般警惕,别累着他们了。”

    “知道。”左文怀点头,对长辈的话笑着应下来。

    **************

    凌晨,福州皇宫之中,铁天鹰走过屋檐,巡了一遍岗。

    御书房里,灯火还在亮着。

    周佩与宫女提着灯笼过来时,君武穿着睡衣,一手提着毛笔,一手举着油灯,正在看墙上的东南地图,桌上是写了一半的信函。

    “陛下,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还有些东西要写。”君武没有回头,举着油灯,仍旧望着地图一角,过得许久,方才开口:“若要打开海路,我这些时日在想,该从哪里破局为好……西南宁先生说过蜘蛛网的事情,所谓革新,就是在这片蜘蛛网上用力,你不管去哪里,都会有人为了利益拉住你。身上有利益的人,能不变就不变,这是世间常理,可昨日我想,若真下定决心,说不定接下来能解决广州之事。”

    周佩蹙了蹙眉,随后,眼前亮了亮。

    君武仍旧举着油灯:“自在福州安顿下来之后,咱们手上的地盘不多,往南不过是到泉州,大部分支持咱们的,东西运不进来。这一年来,我们掐着广州的脖子一直摇,要的东西委实不少,最近皇姐不是说,他们也有想法了?”

    “近两个月,有几船货说是遭了意外,具体如何,如今还追查不清。”

    “咱们武朝,毕竟丢了整个江山了。夺回福州,高兴的是福州的商人,可远在广州的,利益难免受损。刘福铭镇守广州,一直为咱们输送物资,算得上兢兢业业。可对广州的商贾、百姓而言,所谓共体时艰,与刮他们的民脂民膏又有什么区别。这次咱们若是要兴海贸,以格物院的力量改进船只、配上西南的新火炮,开放给广州的海商,就能与广州一方形成合利,到时候,我们就能真正的……多一片地盘……”

    周佩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轻声问道:“真确定了?要这样走?”

    平时无数的利弊分析,到最后终究要落到某个大方针上去。是北进临安还是放眼大海,一旦开始,就可能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针路线,君武放下油灯,一时间也没有说话。但过得一阵,他抬头望着门外的夜色,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远处似乎有些动静在隐约传来。

    “……城里走水了?”

    原本行宫的面积不大,又居于高处,远远的能感受到骚动的迹象。由于城内可能出了事情,宫中的禁卫也在调动。过不多时,铁天鹰过来报告。

    “启禀陛下……文翰苑遭遇匪人偷袭,燃起大火……”

    君武微微愣了愣:“……什么?”

    “文翰苑遇袭,微臣已派附近禁卫过去。据报告说内有厮杀,燃起大火,伤亡尚不……”

    砰的一声,君武的拳头砸在了桌子上,眼睛里因为熬夜积累的血丝此刻显得格外明显。

    “取剑、着甲、朕要出宫。”

    “此时局势尚不明朗,陛下不宜动。”

    “不许冲动——”

    铁天鹰、周佩等人连忙阻拦。

    福州的城市当中,许多人都自睡梦中被惊醒,夜色仿佛燃烧了起来。文翰苑的大火,点燃了随后东南一系列斗争的序幕……

第一〇二四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三)

    时间过了丑时,夜色正暗到最深的程度,文翰苑附近火焰的气息被按了下来,但一队队的灯笼、火把仍旧聚集于此,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这附近的气氛变得肃杀。

    宫中禁卫已经沿着院墙布下了严密的防线,成舟海与副手从马车上下来,与先一步抵达了这边的铁天鹰进行了接洽。

    “……既然火扑得差不多了,着所有衙门的人手立刻原地待命,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动……你的禁军看住内圈,我派人看住周围,有形迹可疑、胡乱打探的,咱们都记下来,过了今日,再一家家的上门拜访……”

    “……陛下待会要过来。”

    “……好。”成舟海点点头,“伤亡怎么样?”

    铁天鹰看看他身边的副手:“很惨重。”

    “好。”成舟海再点头,随后跟副手摆了摆手,“去吧,看好外面,有什么消息再过来报告。”

    “是。”副手领命离开了。

    过不多久,有禁卫跟随的车队自北面而来,入了文翰苑外的侧门,腰悬长剑的君武从车上个下来,随后是周佩。他们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在铁天鹰、成舟海的跟随下,朝院子里头走去。

    整个规模是三楼楼房的文翰苑内,大火烧尽了一栋房子,主楼也被焚烧大半。由于水龙车大规模抵达,此时空气中全是木头燃烧一半留下来的难闻气息,间中还有血腥的味道隐约弥漫。由于每日里要与左文怀等人商量事情,住得不算远的李频早已到了,此时迎接出来,与君武、周佩行了礼。

    “左卿家他们,伤亡如何?”君武首先问道。

    “陛下,长公主,请跟我来。”

    李频说着,将他们领着向尚显完好的第三栋楼走去,途中便看到一些年轻人的身影了,有几个人似乎还在主楼已经烧毁了的房间里活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左文怀、肖景怡,都没事吧?”君武压住好奇心没有跑到焦黑的楼房里查看,途中如此问道。李频点了点头,低声道:“无事,厮杀很激烈,但左、肖二人这边皆有准备,有几人负伤,但所幸未出大事,无一人身亡,只是有重伤的两位,暂时还很难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君武松了一口气,再看看烧毁了的一栋半楼房,方才朝一旁道:“他们在那里头干什么?”

    “厮杀当中,有几名匪人冲入楼中房间,想要负隅顽抗,这边的几位围住房间劝降,但他们抵抗过于激烈,于是……扔了几颗西南来的炸弹进去,那里头现在尸首残破,他们……进去想要找些线索。不过场面太过惨烈,陛下不宜过去看。”

    “不看。”君武望着那边成废墟的房间,眉头舒展,他低声回答了一句,随后道,“真国士也。”

    用炸弹把人炸成碎片显然不是国士的判断标准,不过看皇帝对这种暴戾气氛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当然也无人对此作出质疑。毕竟皇帝自登基后一路过来,都是被追赶、坎坷厮杀的艰难旅途,这种遭到匪人刺杀而后将人引过来围在房子里炸成碎片的戏码,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了。

    ——好人就该是这样才对嘛!

    “从西南运来的那些书本资料,可有受损?”到得此时,他才看着这一片火焰燃烧的痕迹问起这点。

    “自抵达福州之后,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这些书籍、资料整理抄写备份,今日即便出事,资料也不会受损。哦,陛下此时所见的火场,后来是我们故意让它烧起来的……”

    “为何?”

    “陛下要做事,先吃点亏,是个借口,用与不用,毕竟只是这两栋房子。另外,铁大人一过来,便严密封锁了内围,院子里更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我们对外是说,今夜损失惨重,死了不少人,因此外头的情况有些慌乱……”

    “做得好。”

    君武不由得称赞一句。

    一行人此时已抵达那完好木楼的前方,这一路走来,君武也观察到了一些情况。院子外围以及内围的一些布防虽然由禁卫负责,但一处处厮杀地点的清理与勘察很显然是由这支华夏军队伍管控着。

    这一点并不寻常,理论上来说铁天鹰必然是要负责这第一手信息的,之所以被排除在外,双方必然产生过一些分歧甚至冲突。但面对着刚刚进行完一轮杀戮的左文怀等人,铁天鹰终究还是没有强来。

    这里头显现出来的,是这支西南而来的四十余人队伍真正的强势,与过去那段时间里左文怀所表现出来的恭敬甚至腼腆大不一样。于掌权者而言,这里头当然存在着不好的信号,但对一直以来疑惑与幻想着西南强大战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君武来说,却因此想通了不少的东西。

    没错,若非有这样的态度,老师又岂能在西南堂堂正正的击垮比女真东路军更难缠的宗翰与希尹。

    作为三十出头,年轻气盛的皇帝,他在失败与死亡的阴影下挣扎了许多的时间,也曾无数的幻想过在西南的华夏军阵营里,应该是怎样铁血的一种氛围。华夏军终于击败宗翰希尹时,他念及长久以来的失败,武朝的子民被屠杀,心中只有愧疚,甚至直接说过“大丈夫当如是”之类的话。

    左文怀是左家安插到西南培养的人才,来到福州后,殿前奏对虽然坦率,但看起来也过于腼腆和文气,与君武想象中的华夏军,仍旧有些出入,他一度还为此感到过遗憾:或许是西南那边考虑到福州学究太多,因此派了些圆滑世故的文职军人过来,当然,有得用是好事,他自然也不会为此抱怨。

    到得这一刻,图穷匕见的一面,展露在他的面前了。

    就是要这样才行嘛!

    走到那两层楼的前方,附近自西南来的华夏军年轻人向他行礼,他伸出双手将对方沾了血迹的身体扶起来,询问了左文怀的所在,得知左文怀正在查看匪人尸体、想要叫他出来是,君武摆了摆手:“无妨,一道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

    此时集中摆放着匪人尸体的地方在一楼的左侧,还未走到,得知皇帝过来的左文怀等人开门出来了,向君武见了礼,君武问候他们几句,随后笑着朝房间里过去。

    “陛下,那里头……”

    左文怀也想劝说一番,君武却道:“无妨的,朕见过尸体。”他尤其喜欢雷厉风行的感觉。

    这处房间颇大,但内里血腥气息浓厚,尸体前前后后摆了三排,大概有二十余具,有的摆在地上,有的摆上了桌子,或许是听说皇帝过来,桌上的几具草草地拉了一层布盖着。君武拉开桌上的布,只见下方的尸身都已被剥了衣服,赤条条的躺在那里,一些伤口更显血腥狰狞。

    “……我们查看过了,这些尸体,皮肤大都很黑、粗糙,手脚上有茧,从位置上看起来像是常年在海上的人。在厮杀当中我们也注意到,一些人的步伐灵活,但下盘的动作很奇怪,也像是在船上的功夫……我们剖了几个人的胃,不过暂时没找到太明显的线索。当然,我们初来乍到,有些痕迹找不出来,具体的还要等仵作来验……”

    剖胃……君武装模作样地看着那恶心的尸体,连连点头:“仵作来了吗?”

    “……因为目前不知道动手的是谁,我们与李大人商议过,认为先不能放闲杂人等进来,因此……”

    “做得对。匪人武艺如何?”

    “身手都不错,若是私下里放对,胜负难料。”

    “那咱们伤亡为何如此之少?……当然这是好事,朕就是有些奇怪。”

    “回陛下,战场结阵厮杀,与江湖寻衅放对毕竟不同。文翰苑这边,外围有军队把守,但我们曾经仔细筹划过,若是要攻取此处,会使用怎样的办法,有过一些预案。匪人来时,我们安排的暗哨首先发现了对方,而后临时组织了几人提着灯笼巡逻,将他们故意导向一处,待他们进来之后,再想反抗,已经有些迟了……不过这些人意志坚决,悍不畏死,我们只抓住了两个重伤员,我们进行了包扎,待会会移交给铁大人……”

    “嗯嗯……”君武点头,听得津津有味,随后肃容道:“有此意志的,或许是某些大族私养的家奴,用心寻找,当能查得出来。”

    “从这些人潜入的步骤看来,他们于外围值守的军队颇为了解,正好选择了换岗的时机,不曾惊动他们便已悄然进来,这说明来人在福州一地,确实有深厚的关系。另外我等来到这边还未有一月,实际上做的事情也都未曾开始,不知是何人出手,如此兴师动众想要除掉我们……这些事情暂时想不清楚……”

    君武却笑了笑:“这些事情可以慢慢查。你与李卿临时做的决定很好,先将消息封锁,故意烧楼、示敌以弱,待到你们受损的消息放出,依朕看来,心怀鬼胎者,终究是会慢慢露面的,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朕一定为你们找回场子。对了,负伤之人何在?先带朕去看一看,另外,御医可以先放进来,治完伤后,将他严加看守,决不许对外透露这边一丝半点的风声。”

    众人随后又去看了另一边楼房房间里的几名伤员,君武反省道:“其实进入福州以来,先前曾有过一些人行刺于朕,但因为大军驻扎在附近,又有铁卿家的尽心护卫,城内敢冒大不韪行刺杀人的终究是少了。你们才来到福州,竟遭遇这样的事情,是朕的疏忽,这些窝里横的东西,真如此关心我武朝大义,抗金时不见他们这么出力——”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支西南来的队伍抵达这边,终究还没有开始参与大规模的改革。在众人心中的第一轮猜测,首先还是认为一直惦记心魔弑君罪行的那些老儒生们出手的可能最大,能够用这样的方式调动数十人展开行刺,这是真正大手笔的行为。若是左文怀等人因为抵达了福州,稍有掉以轻心,今天晚上死的可能就会是他们一楼的人。

    但看着这些人身上的血迹,外衣下穿好的钢丝甲胄,君武便明白过来,这些年轻人对于这场厮杀的警惕,要比福州的其他人严肃得多。

    这样的事情在平时或许意味着他们对于自己这边的不信任,但也眼下,也实实在在的证明了他们的正确。

    “朕要向你们道歉。”君武道,“但朕也向你们保证,这样的事情,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陛下不必如此。”左文怀低头行礼,微微顿了顿,“其实……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来之前,西南的宁先生便向我们叮嘱过,只要涉及了利益牵扯的地方,内部的斗争要比外部斗争更加凶险,因为许多时候我们都不会知道,敌人是从哪里来的。陛下既厉行改革,我等便是陛下的马前卒。卒子不避刀枪,陛下不用将我等看得太过娇贵。”

    君武看着他,沉默良久,随后长长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在江宁登基之前他与华夏军成员的那次见面,那是他第一次正面见到华夏军的间谍,城池危殆、物资紧张,他想对方询问粮食够不够吃,对方回答:吃的还够,因为人不多了……

    此时的左文怀,隐隐约约的与那个身影重叠起来了……

    这才是华夏军。

    这便是华夏军!

    若当年在自己的身边都是这样的军人,区区女真,如何能在江南肆虐、屠杀……

    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众人又在房间里商议了片刻,关于接下来的事情如何迷惑外界,如何找出这一次的主使人……待到离开房间,华夏军的成员已经与铁天鹰手下的部分禁卫做出交接——他们身上涂着鲜血,即便是还能行动的人,也都显得负伤严重,颇为凄惨。但在这凄惨的表象下,从与女真厮杀的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们,已经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地方,接受作为地头蛇的、陌生人们的挑战……

    天尚未亮,夜空之中闪烁着星辰,火场的气息还在弥漫,夜仍旧显得躁动、不安。一股又一股的力量,正要展现出自己的姿态……

第一〇二五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四)

    五月里,前行的商队依次过了梓州,过了望远桥,过了女真大军终于狼狈回撤的狮岭,过了经历一场场战斗的苍莽群山……到五月二十二这天,通过剑门关。

    时隔一年多来到这边,不少地方都已大变了模样。山间能够拓宽的道路已经尽量拓宽了,原本一处处的屯兵之所此时都改成了商旅休息、歇脚、路途上工作人员办公的节点——西南贸易局面打开后,出关的道路怎样都是不够用的了,从剑阁入关的这片山道上要保证大量的旅客来去,便也安排了不少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

    这些工作人员大都严肃而凶恶,要求来来去去的人严格按照规定的路径前行,在相对狭窄的地方不许随便逗留。他们嗓门很高,执法态度颇为粗暴,尤其是对着外来的、不懂事的人们趾高气扬,隐约透露着“西南人”的优越感。

    出川商队里的书生们来时倒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已在成都游历一段时间,便开始讨论这些人也是“狐假虎威”,不过为一小吏,倒比成都城里的大官都显得嚣张了。也有些人暗地里将这些情况记录下来,预备回家之后,作为西南见闻进行发表。

    宁忌原本呆过的伤兵总营地此时已经改成了外来人口的防疫检疫所,许多来到西南的平民都要在这边进行一轮检查——检查的主体大多是外来的工人,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往往由一些领队带着,好奇而拘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按照那些书生们的说法,这些“可怜人”大多是被卖进来的。

    沿途之中有不少西南战役的纪念区:这边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那边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宁毅很注意这样的“面子工程”,战斗结束之后有过大量的统计,而事实上,整个西南战役的过程里,每一场战斗其实都发生得相当惨烈,华夏军内部进行核实、考据、编撰后便在相应的地方刻下纪念碑——由于石雕工人有限,这个工程目前还在继续做,众人走上一程,偶尔便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来。

    当初西南大战的过程里,剑阁山道上打得一团糟,道路破损、运力紧张,尤其是到后期,华夏军跟后撤的女真人抢路,华夏军要切断去路留下敌人,被留下的女真人则往往殊死以搏,两边都是歇斯底里的厮杀,许多战士的尸体,是根本来不及收捡分辨的,即便分辨出来,也不可能运去后方安葬。

    后来只是大致地分辨清楚阵营后统一焚烧,骨灰埋入地下或洒向山中,也是因此这些战士在其他地方没有坟,这山间的记录,便既是他们的纪念碑,也是他们真正的墓碑。

    青山有幸埋忠骨。对于这山间的一处处记录,倒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夜间在暂居处休息时,便会有人到附近的纪念碑处敬香叩拜,烧得烟尘袅袅。每每还会有烧纸钱的人被巡逻队伍给制止下来,甚至展开辩论或者骂仗的,骂得起劲了,便会被抓走在山里关一天。

    商队在山间逗留时,宁忌也过去上了两次香。他对上香并不喜欢,更喜欢切盘猪头肉弄点酒一起吃掉的祭奠形式,同行的一名中年学究见他长得可爱,便热心地告诉他敬神、祭奠的步骤,心意要诚、步骤要准,每一种方式都有涵义云云,否则这边的英雄或许豁达,但将来难免触怒神灵。宁忌像是看傻子一般看对方。

    “我不信神,世上就没有神。”

    他鄙视人的目光也很可爱,那中年学究便谆谆教导:“少年人,年轻气盛,但也不该乱说话,你见过世上所有事情了吗?怎么就能说没有神呢?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且,你这话说得耿直,也容易冒犯到其他人……”

    宁忌心道劳资都说了没神了,你还口口声声说有神冒犯到我怎么办……但经历了去年小院子里的事情后,他早知道世上有诸多说不通的傻子,也就懒得去说了。

    中年学究觉得他的反应乖巧可爱,虽然年轻气盛,但不像其他孩子随便顶嘴强辩,于是又继续说了不少……

    沿途之中人们对英雄的祭奠有着各种表现,于宁忌而言,除了心底的一些回忆,倒是没有太多触动。他这个年纪还不到缅怀什么的时候,上香时与他们说一句“我要出去啦”,离开剑门关,回头朝那片山岭挥了挥手。山上的叶子在风中泛起波涛。

    离开剑阁后,仍旧是华夏军的地盘。

    西南大战,第七军最后与女真西路军的决战,为华夏军圈下了从剑阁往汉中的大片地盘,在实质上倒也为西南物资的出货创造了不少的便利。自古出川虽有水陆两条道,但实际上无论是走宜宾、重庆的水路还是剑门关的陆路都谈不上好走,过去华夏军管不到外头,各地商旅离开剑门关后更是生死有命,虽然说风险越大利润也越高,但总的来说终究是不利于资源出入的。

    此时华夏军在剑阁外便又有了两个集散的端点,其一是离开剑阁后的昭化附近,无论是进来还是出去的物资都可以在这边集中一次。虽然眼下许多的商贾还是倾向于亲自入成都获得最透明的价格,但为了提高剑阁山道的运输效率,华夏政府官方组织的马队还是会每天将许多的普通物资输送到昭化,甚至于也开始鼓励人们在这边建立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小作坊,减轻成都的运输压力。

    由于成都方面的大发展也只有一年,对于昭化的布局眼下只能说是初见端倪,从外界来的大量人口聚集于剑阁外的这片地方,相对于成都的发展区,这边更显脏、乱、差。从外界输送而来的工人往往要在这边呆上三天左右的时间,他们需要交上一笔钱,由大夫检查有没有恶疫之类的疾病,洗热水澡,若是衣服太过破旧通常要换,华夏政府方面会统一发放一身衣物,以至于入山之后许多人看起来都穿着一样的服装。

    宁毅在家一度吐槽那衣服不美观,像是囚犯,但大娘用成本问题将他怼了回去。

    衣衫褴褛的乞丐不允许进山,但并不是毫无办法。西南的不少工厂会在这边进行廉价的招人,一旦签订一份“卖身契”,入山的检疫和换装费用会由工厂代为承担,往后在工资里进行扣除。

    “……说起来,昭化这边,还算是有良心的。”

    一路同行的话痨书生“大有可为”陆文柯跟宁忌感叹:“华夏军帮忙出了一份那个卖身合同,这边买人的各家各户都得有,合同只定五年,谁要厂家出钱的,将来做工还债,按照工钱还完了,五年不到又想走的,还可以付一笔钱赎身。不过呢,五年之外,也有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条件好些,许诺也多,给那些有本事的人签……不过也有黑心的,签二十年,合同上什么都没有,真签了的,那就惨了……”

    “华夏军既然给了五年的合同,就该规定只许签这份。”先前教育宁忌敬神的中年学究名叫范恒,聊起这件事皱起了眉头,“否则,与脱裤子放屁何异。”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真要说起来,那些身无长物的百姓,能走到这边签合同还算好的了,出了这一片什么样子,诸位都听说过吧。”

    几名书生们聚在一起爱打哑谜,聊得一阵,又开始指点华夏军居于川蜀的诸般问题,诸如物资出入问题无法解决,川蜀只合偏安、难以进取,说到后来又说起三国的故事,引经据典、挥斥方遒。

    一百多人的商队行了一路,各式各样的人也就渐渐有了小团体。类似陆文柯、范恒这样的书生共有五名,一路上大都聚在一起闲聊。宁忌的身份是个家学渊源的小大夫,虽然在张村的学校里一直是个学渣,但基础不差,识字读写毫无问题,再加上他长相可爱,这帮书生便也将他当成了同类,聊天瞎扯,总要将他叫在一块,时不时的还有人匀出点心来给他吃。书生文士虽说大多穷酸,此时能跟着商队到处游历的,却多少都还有点家当。

    进入商队之后,宁忌便不能像在家中那样开怀大吃了。百多人同行,由商队统一组织,每天吃的多是大锅饭,坦白说这年月的伙食实在难吃,宁忌可以以“长身体”为理由多吃一点,但以他习武这么些年的新陈代谢速度,想要真正吃饱,是会有些吓人的。

    他的大夫身份是一个便利。这样的长途跋涉,多数人都只能靠一双腿走路,走上几天,难免起水泡,而且一百多人,也时常会有人出点崴脚之类的小意外,宁忌靠着自己的医术、不怕脏累的态度以及人畜无害的可爱面容,迅速获取了商队大部分人的好感,这让他在旅行的这段时间里……蹭到了大量的点心。

    这样的心态实在太不符合未来“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偶尔想起来,宁忌觉得多少有些羞耻,但也没有办法。

    蚊子肉也是肉,这出门在外,还能怎么办呢……

    一路到昭化,除了给不少人看看小毛病,相处比较多的便是这五名书生了。教宁忌敬神的那位中年书生范恒比较有钱,偶尔路过廉价的食肆或者小吃摊,都会买点东西来投喂他,因此宁忌也只好忍着他。

    而行进时走在几人后方,扎营也常在旁边的往往是一对江湖卖艺的父女,父亲王江练过些武功,人到中年身体看起来结实,但脸上已经有不正常的病变红晕了,经常露了赤膊练铁枪刺喉。

    ——外功硬练,老了会苦不堪言,这卖艺的中年其实已经有各种毛病了,但这类身体问题积累几十年,要解开很难,宁忌能看出来,却也没有办法,这就好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先扯哪根后扯哪根需要很小心。西南许多名医才能治,但他长期锻炼战场医术,此时还没到十五岁,开个方子只能治死对方,因此也不多说什么。

    卖艺的女儿名叫王秀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偏黑、身材匀称、大腿结实,她扎两根麻花辫,没跟父亲学什么高深的武艺——原本她父亲也不会——卖艺的技巧最会的是翻跟斗,一次能翻一百个。除了翻跟斗便是耍猴,父女俩带了一只训得不错的猴子叫望生,这次去到成都,似乎是赚了不少,乐呵呵的准备一路卖艺、回到江南。

    卖艺之人其实也会跌打,但启程后不久又一次王秀娘翻跟斗崴了一下,便过来找宁忌帮忙诊治。脚崴得不厉害,但从那之后,王秀娘常常过来骚扰宁忌,例如扎营之后给宁忌送点野果,也顺便给其他人送点,有时候说着“傲天兄弟真可爱”,就要来捏宁忌的脸,过得一阵,几名书生便也跟她熟悉了,相互能说上一会儿话。

    宁忌初时只觉得是自己可爱,但过得不久便意识过来,这女人应该是冲着陆文柯来的,她站在那儿与“大有可为”陆文柯说话时,手总是下意识的拧辫子,有些扭扭捏捏的小动作,散发着求偶的腐臭气息……女人都这样,恶心。倒也不奇怪。

    当然,虽然看懂了这点,他倒也没什么准备拆穿对方企图的行为,相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女人过来拧他脸颊时,他便伸手捏着对方脸颊将人拉开。反正这女人想祸害的不是自己,而且陆文柯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并不关心这两个家伙的归宿问题。

    ……

    商队在昭化附近呆了一天,宁忌蹭了一顿半饱的伙食,中间还离队偷偷吃了一顿全饱的,之后才随商队启程往东面行去。

    出剑阁,过了昭化,此时便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

    其一是沿着华夏军的地盘沿金牛道北上汉中,然后随着汉水东进,则天下哪里都能去得。这条道路安全而且接了水路,是目前最为热闹的一条道路。但若是往东进去巴中,便要进入相对复杂的一处地方。

    过去自华夏军从和登三县跃出,因为人手不足,占领大半成都平原后边没有太过强烈的外扩意图,后来第七军占据汉中,汉中往东的大片地方便在女真人的授意下归属了戴梦微。这当然是女真人给华夏军上眼药的行为,但实质上堵在出川的大路上,难受的却不是如今的华夏军。

    毕竟以华夏军去年的声势,借着击溃女真人的势头,一直击穿汉水打到襄阳基本是没有问题的。之所以放过戴梦微,表面上看源自于他“救下百万黎民”的造势,因此抬了抬手,但与此同时,双方也签订了许多合同,包括戴梦微放弃汉水控制权,绝不允许阻止东西商路运作等等,这是华夏军的底线,戴梦微其实也心知肚明。

    实力不对等的尴尬就在于此,如果戴梦微铁了心非要“有什么让你不爽就做什么”,那么华夏军会直接击穿他,收下百万甚至数百万人,说起来或许很累,可若是戴梦微真疯了,那忍受起来也未必真有那么困难。

    戴梦微没有疯,他擅长隐忍,因此不会在毫无意义的时候玩这种“我一头撞死在你脸上”的意气用事。但与此同时,他占据了商道,却连太高的税收都不能收,因为表面上坚决的抨击西南,他还不能跟西南直接做生意,而每一个与西南交易的势力都将他视为随时可能发飙的疯子,这一点就让人非常难受了。

    如果华夏军输送给整个天下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商业器物,那倒好说,可去年下半年开始,他跟全天下开放高级军械、开放技术转让——这是关系全天下命脉的事情,正是必须要徐徐图之的关键时刻。

    例如我刘光世正在跟华夏军进行重要交易,你挡在中间,突然疯了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只说让我相信你吧?我跟西南的交易,可是真正为了拯救天下的大事情,很重要的……

    戴梦微摆了华夏军一道,借华夏军的势制衡女真人,再从女真人手上刨下利益来对抗华夏军,这样的一系列手段原本是让天下各个势力都看得有趣的,口头上支持他的人还不少。但是随着各个势力与西南都有了实际利益往来,众人面对戴梦微就大都露出了这样的忧虑。

    你别疯,你别插手,你口头上喊喊就够了,你可别真的乱来……不对,你怎么跟我们保证这些?

    西南这边与各个势力一旦有了复杂的利益牵扯,戴梦微就显得碍眼起来了。整个天下被女真人蹂躏了十多年,只有华夏军击败了他们,如今所有人对西南的力量都饥渴得厉害,在这样的实利面前,主义便算不得什么。众矢之的迟早会变成千夫所指,而千夫所指是会无疾而终的,戴梦微最明白不过。

    于是在去年下半年,戴梦微的地盘里爆发了一次叛乱。一位名叫曹四龙的将军因反对戴梦微,揭竿而起,分裂了与华夏军接壤的部分地方。

    这位曹将军虽然反戴,但也不喜欢旁边的华夏军。他在这边大义凛然地表示接受武朝正统、接受刘光世大将军等人的指挥,呼吁拨乱反正,击垮所有反贼,在这大而空泛的口号下,唯一表现出来的实际状况是,他愿意接受刘光世的指挥。

    刘光世在西南花钱如流水,砸得宁先生满脸笑容,对于这件事情,非常无奈的发出信函,希望华夏人民政府能够理解曹四龙将军的立场,高抬贵手。宁先生便也回以信函,虽然勉为其难,但既然甲方爸爸开了口,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于是在华夏军与戴梦微、刘光世之间,又出现了一块类似自由港的飞地,这块地方不仅有刘光世势力的进驻,而且暗地里戴梦微、吴启梅、邹旭这些无法与西南交易的人们也有了私下里做些小动作的余地。从西南出来的货物,往这边转一转,说不定便能获得更大的价值,而为了保证自身的利益,戴梦微对于这一片地方维持得不错,整条商道的治安一直都有所保障,委实是让人觉得讽刺的一件事。

    “……曹四龙表面上是刘光世的人,反了戴梦微后认刘为主,不过实际上,我们觉得他一直都是戴的人。戴公这件事,真可谓是老奸巨猾……”

    临近巴中时,陆文柯、范恒等人便又跟宁忌指点江山,说起关于戴梦微的话题来。

    出去西南,一般的书生其实都会走汉中那条路,陆文柯、范恒来时都颇为小心,因为战乱才平息,局势不算稳,待到了成都一段时间,对整个天下才有了一些判断。他们几位是讲究行万里路的儒生,看过了西南华夏军,便也想看看其他人的地盘,有的甚至是想在西南之外求个功名的,因此才跟随这支商队出川。至于宁忌则是随便选了一个。

    “戴公如今执掌安康、十堰,都在汉水之畔,据说那里人过得日子都还不错,戴公以儒道治世,颇有建树,于是我们这一路,也打算去亲眼看看。龙小兄弟接下来准备如何?”

    这支出川的商队主要目的是到曹四龙地盘上转一圈,抵达巴中北面的一处县城便会停下,再考虑下一程去哪。陆文柯询问起宁忌的想法,宁忌倒是无所谓:“我都可以的。”

    “那不妨一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范恒笑道,“我们这一路商量好了,从巴中绕行北上,过明通院方向,然后去安康上船,取道荆襄东进。傲天年纪不大,跟着我们是最好了。”

    “我都可以的。”宁忌脑子里想着进城后可以大吃一顿,对路程暂时不挑。

    六月初一这天下午,队伍穿过并不宽敞的拥挤山路,进入巴中。

    城内的一切都混乱不堪。

    大量的商队在小小的城池当中聚集,一处处新修建的简陋客栈外头,背着毛巾的店小二与涂脂抹粉的风尘女子都在呼喊拉客,地面上马粪的臭味难闻。对于过去走南闯北的人来说,这可能是发达兴旺的象征,但对于刚从西南出来的众人而言,这边的秩序显得就要差上许多了。

    “看那边……”

    众人去往附近便宜客栈的路程中,陆文柯拉拉宁忌的衣袖,指向街道的那边。

    那一边漫长的道路两旁,搭起来的是一处处简陋的棚子,有的在外头围了栅栏,看起来就像是陈列在街边的牢房。

    棚屋里都是人。

    面容灰黑,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还有这样那样的半大孩子,他们有的是自发的瘫坐在没有被隔开的棚屋下,有的被围在栅栏里。孩子有的大声嚎啕,吮吸手指,或是在俨如猪圈般的环境里追逐打闹,大人们看着这边,目光空洞。

    坐牢不像坐牢,要说他们完全自由,那也并不准确。

    “他们是……”宁忌蹙着眉头。

    “这就是在昭化时说的,能走到那边的乞丐,都算是幸运了,那些人还能选,签个五年的合同,说不定半年还完了债,在工厂里做五年,还能结余一大笔钱……这些人,在战乱里什么都没有了,有些人就在外头,说带他们来西南,西南可是个好地方啊,合同签上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工钱都没有昭化的一成……能怎么样?为了家里的大人孩子,还不是只能把自己买了……”

    “我看这都是华夏军的问题!”中年大叔范恒走在一旁说道,“说是讲律法,讲契约,实际上是没有人性!在昭化明明有一份五年的约,那就规定所有约都是一样不就对了。这些人去了西南,手头上签的契约如此混账,华夏军便该主持正义,将他们通通改过来,如此一来必定万民拥戴!什么宁先生,我在西南时便说过,也是糊涂虫一个,若是由我处理此事,不用一年,还它一个朗朗乾坤,西南还要得了最好的名声!”

    “也许是要让他们自己来呢……”宁忌看着那些空洞的眼神,低声说了一句。他心怀恻隐,看见敌人可以杀,看见这样的眼神却并不好受。

    街市上人声嘈杂,正在批判华夏军的范恒便没能听清楚宁忌说的这句话。走在前方一位名叫陈俊生的士子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运人可不简单哪,你们说……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似乎颇为复杂、也有些尖锐,路上五人曾经提起过,或许也曾听到过一些舆论。此时一问,陆文柯、范恒等人倒都沉默下来,过得片刻,范恒才开口。

    “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他意有所指,众人朝着前方继续走去。宁忌倒是有些好奇起来,接近客栈时,方才朝陆文柯问了一句:“去哪里看什么啊?”

    陆文柯侧过头来,低声道:“往日里曾有说法,这些时日以来进入西南的工人,大部分是被人从戴的地盘上卖过去的……工人如此多,戴公这边来的固然有,但是不是大部分,谁都难说得清楚,我们途中商量,便该去那边瞧一瞧。其实戴公学问精深,虽与华夏军不睦,但当时兵凶战危,他从女真人手下救了数百万人,却是抹不掉的大功德,以此事污他,我们是有些不信的。”

    “哦。”宁忌点点头。他若遇上戴,自然会一剑杀了,至于跟这些人评判戴的好坏功过,他是不会做的,因此也没有更多的意见发表。

    或许是因为突然间的客流量大增,巴中城内新搭建的客栈简陋得跟野地没什么区别,空气闷热还弥漫着莫名的屎味。晚上宁忌爬上屋顶远眺时,看见街市上杂乱的棚子与牲口一般的人,这一刻才真实地感受到:已然离开华夏军的地方了。

    便有些想家……

第一〇二六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五)

    乱世之中,人们各有去处。

    离开巴中后,前行的商队清空了大半的货物,也少了数十随行的人员。

    五名书生当中的两位,也在这里与宁忌等人分道扬镳。剩下“大有可为”陆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偶尔发表看法的“冷面贱客”陈俊生三人,约好一道走长途,穿过巴中之后进入戴梦微的地盘,然后再顺着汉江东进,宁忌与他们倒还顺路。

    离开巴中北上,商队在下一处县城卖掉了所有的货物。理论上来说,他们的这一程也就到此为止,宁忌与陆文柯等继续前行的要么寻找下一个商队结伴,要么就此上路。然而到得这天傍晚,商队的老大却在客栈里找到他们,说是临时接了个不错的活,接下来也要往戴梦微的地盘上走一趟,接下来仍能同行一段。

    这月余时间双方混得熟了,陆文柯等人对此自是欣然接受,宁忌无可无不可。于是到得六月初五,这拥有几十匹马,九十余人的队伍又驮了些货物、拉了些同路的旅客,凑足百人,沿着蜿蜒的山间道路朝东行去。

    新加入的旅客当中亦有两名书生,不久便与陆文柯等人混熟了,同行的“腐儒”队伍至此又回复到五人,每日里在宁忌身边叽叽喳喳。至于耍猴卖艺的王江、王秀娘父女此时也依然跟了队伍前行,众人倒是混得更熟了一些,白日里走山路、晚上在一块升起篝火聊天时,那长得一般但身体矫健的王秀娘也能够与陆文柯等人多说几句俏皮话了。

    巴中附近仍旧多山,往北走终究会抵达汉江边上,进入华夏军统治的汉中。沿着崎岖的山道向东行进颇不容易,但越过米仓山,则会进入此时戴梦微统治区的腹地。

    最近这段时间局势的特殊,走这条东西向山道的客商比往年多了数倍,但除了极少数的本地人外,大都还是有着自己特殊的目的和诉求的逐利商人,似陆文柯、范恒、陈俊生这些考虑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因此打算去戴梦微地盘后方看看的书生们,倒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事实上,在他们一路穿过汉江、穿过剑门关、抵达西南之前,陆文柯、范恒等人也是没有到处乱逛的觉悟的,只是在成都纷纷攘攘的气氛里呆了数月时间以后,才有这少数的书生准备在相对严苛的环境里看一看这天下的全貌。

    当然,对于中间的这些事情,眼下的宁忌则更不清楚,他目前的方针仍旧是顶着龙傲天的名头忍辱负重。只是在最近几日的时光里,隐约能够感受到几名书生说话聊天时语气的微妙变化。

    这些书生在华夏军地盘之中时,说起许多天下大事,多半意气风发、趾高气扬,时不时的要点出华夏军地盘中这样那样的不妥当来。然而在进入巴中后,似那等大声指点江山的情景渐渐的少了起来,许多时候将外头的景象与华夏军的两相对比,大都有些不情不愿地承认华夏军确实有厉害的地方,尽管这之后难免加上几句“然而……”,但这些“然而……”终究比在剑门关那侧时要小声得多了。

    武朝天下不是没有太平阔气过的时候,但那等幻梦般的场景,也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女真人的到来摧毁了中原的幻梦,即便之后江南有过数年的偏安与繁华,但那短暂的繁华也无法真正遮掩掉中原沦陷的屈辱与对女真人的恐惧感,仅仅建朔的十年,还无法营造出“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踏实氛围。

    女真人的第四次南下,果然带来了整个武朝都为之分崩离析的大灾难,但在这灾难的后期,一直处于边缘的华夏军势力横空出世,击溃女真最为强大的西路军,又给他们带来了太过巨大的冲击。

    这些书生们鼓起勇气去到西南,见到了成都的发展、繁荣。这样的繁荣其实并不是最让他们触动的,而真正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的,在于这繁荣背后的核心,有着他们无法理解的、与过去的盛世格格不入的理论与说法。这些说法让他们感到虚浮、感到不安,为了对抗这种不安,他们也只能大声地喧哗,努力地论证自己的价值。

    然而真正离开西南那片土地之后,他们需要面对的,终究是一片破碎的山河了。

    继续大声地说话,复有何用呢?

    这些事情,对于宁忌而言,却要到数年之后回想起来,才能真正地看得清楚。

    ……

    “……然而华夏军的最大问题,在我看来,仍旧在于不能得士。”

    商队穿过山岭,傍晚在路边的山腰上扎营生火的这一刻,范恒等人继续着这样的讨论。似乎是意识到已经离开西南了,因此要在记忆仍旧深刻的此时对先前的见闻做出总结,这两日的讨论,倒是更加深入了一些他们原本没有细说的地方。

    “……去到西南数月时日,各种事物眼花缭乱,市面之上纸醉金迷,新闻纸上的各类消息也令人大开眼界,可最让诸位关心的是什么,说白了,不还是这西南取士的制度。那所谓公务员的考举,我去过一次,诸位可曾去过啊?”

    名叫范恒的中年儒生说起这事,望向周围几人,陈俊生冷着脸高深莫测地笑笑,陆文柯摇了摇头,其余两名书生有人道:“我考了乙等。”有人道:“还行。”范恒也笑。

    “去考的那日,进场没多久,便有两名考生撕了卷子,破口大骂那卷子狗屁不通,他们一生研学经卷,从未见过如此粗俗的取士制度,随后被考场人员请出去了。老实说,虽然先前有了准备,却不曾想到那宁先生竟做得如此彻底……考学五门,所谓语、数、理、格、申,将儒生过往所学悉数打翻,也难怪众人随后在新闻纸上大吵大闹……”

    范恒说着,摇头叹息。陆文柯道:“语文与申论两门,终究与我辈所学还是有些关系的。”

    “陆兄弟此言谬也。”旁边一名文士也摇头,“我辈读书治学数十年,自识字蒙学,到四书五经,一生所解,都是圣人的微言大义,然而西南所考试的语文,不过是识字蒙学时的根基而已,看那所谓的语文试题……上半卷,《学而》一篇译为白话,要求标点正确,《学而》不过是《论语》开篇,我等儿时都要背得滚瓜烂熟的,它写在上头了,这等试题有何意义啊?”

    这人摊了摊手:“至于下半卷,某地发生一件事情,要你写封书信概括一番……诸位,单只语文一卷,我辈所学腰斩二十年不止,考的不过是蒙学时的基础。那位宁先生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写字,写出来语句通顺之人罢了。此卷百分,说是我等占了便宜,然而只要识字,谁考不到八十?后来听人偷偷说起,字迹工整华丽者,最多可加五分……五分。”

    他说起那五分,愤愤不平。众人自然也是点头。

    “这便是我辈最占便宜的地方了。”那人恨恨道,“而与语文并列,那数学,也是百分,选出来什么人?不过是掌柜账房之流!当然,宁先生冠冕堂皇,君子六艺中有数一项,咱们比不过那些账房可以认栽。物理基础,彼辈私货,但到得如今,不能说是没有道理,毕竟来到西南之辈,那宁先生的《物理初探》都是看过的……可那所谓格物思维又是何等事情!大半张试卷上就是五个图案有一个、两个与其它不同,为何不同啊?后来满是争议,宁先生满口物理、格物,这等试题与格物有何关系!”

    “取士五项,除语文与过往治经学文稍有关系,数、物、格皆是私货,至于陆兄弟之前说的最后一项申论,虽说可以纵论天下形势摊开了写,可论及西南时,不还是得说到他的格物一块嘛,西南如今有火枪,有那热气球,有那火箭,有漫山遍野的工厂作坊,若是不谈及这些,如何谈及西南?你一旦谈及这些,不懂它的原理你又如何能论述它的发展呢?所以到最终,这里头的东西,皆是那宁先生的私货。所以这些时日,去到西南的士人有几个不是愤愤而走。范兄所谓的不能得士,一语中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点头。一旁面容冷峻的陈俊生扔了一根柴枝到火里头:

    “倒也不出奇,早些年便有传言,那位魔头一生志向是为灭儒,可后来,西南并不禁儒家经典,甚至先右相秦嗣源注解的四书,引人欲而趋天理,还是西南向外头大卖特卖的典籍,天下各方还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谁知这次西南取士,才看出他是图穷匕见,嘴上不说,手底下可真是毫不留情。语文一卷只考识文断字,先否了大伙儿数十年苦读,而后几卷心机、计算之法。黑旗若真得了天下,将来为上位者,恐怕还真要变成掌柜、账房之流。”

    这陈俊生一路之上话语不多,但只要开口,往往都是有的放矢。众人知他才学、见识卓绝,此时忍不住问道:“陈兄莫非也未考中?”

    陈俊生傲然道:“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过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众人大为钦佩,坐在一旁的龙傲天缩了缩脑袋,此时竟也觉得这书生霸气外露,自己稍稍矮了一截——他武艺高强,将来要当天下第一,但毕竟不爱读书,与学霸无缘,因此对学识深厚的人总有点不明觉厉。当然,此时能给他这种感觉的,也就这陈俊生一人而已。

    “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过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记下来记下来……”他心中如此想着。将来遇上其他人时,自己也可以这样说话。

    此时日头已经落下,星光与夜色在黑暗的大山间升起来,王江、王秀娘父女与两名书童到一旁端了饭食过来,众人一面吃,一面继续说着话。

    “也是如此,往日里众人对西南灭儒之论尚无所觉,到今年上半年,对这些事情也就清楚了。我有几位好友,也是因此结伴而出,准备去投戴公麾下,均道西南如此倒行逆施,终究是要出大事的,我辈读书做学问的人,将来也不可能置身之外。西南仗着那掌柜、账房之道固然一时胜了女真人,可儒家传承千年,莫非真就比不得这等逐利小道?”

    “空谈道德文章无益,此言无可辩驳,可完全不谈道德文章了,莫非就能长长久久?我看戴公说得对,他失道寡助,迟早要坏事,只是他这番坏事,也有可能让这天下再乱几十年……”

    “我看西南精华在于格物,物理之道,确实博大精深,但缺失在于道德文章。格物治天下,可使天下物资丰盈足用,但儒家学问重人心。这二者之间,讲究的是一个扬弃的分寸罢了。”

    “其实这次在西南,固然有不少人被那语数理格申五张试卷弄得措手不及,可这天下思维最敏锐者,仍旧在我辈读书人当中,再过些时日,那些掌柜、账房之流,占不得什么便宜。我辈文人吃透了格物之学后,必然会比西南俗庸之辈,用得更好。那宁先生号称心魔,收下的却皆是各类俗物,必将是他一生之中的大错。”

    “依我看,思维是否敏捷,倒不在于读什么。只是往日里是我儒家天下,幼时聪慧之人,大都是如此筛选出来的,倒是那些读书不行的,才去做了掌柜、账房、工匠……往日里天下不识格物的好处,这是莫大的疏漏,可即便要补上这处疏漏,要的也是人群中思维敏捷之人来做。西南宁先生兴格物,我看不是错,错的是他行事太过操切,既然往日里天下精英皆学儒,那今日也只有以儒家之法,才能将精英筛选出来,再以这些精英为凭,徐徐改之,方为正理。如今这些掌柜、账房、工匠之流,本就因为其资质中下,才操持贱业,他将资质中下者筛选出来,欲行革新,岂能成事啊?”

    “兄长高论。”

    “有理、有理……”

    众人一番议论,之后又说起在西南不少儒生出门选了前程的事情。新来的两名儒生中的其中之一问道:“那诸位可曾考虑过戴公啊?”

    范恒、陆文柯、陈俊生等人彼此望望。范恒皱了皱眉:“路途之中我等几人互相商量,确有考虑,不过,此时心中又有不少疑虑。老实说,戴公自去岁到今年,所遭遇之局面,委实不算容易,而其应对之举,远远听来,令人钦佩……”

    众人说起戴梦微这边的状况,对范恒的说法,都有点头。

    去年西南大战结束,戴梦微以一介降人的身份,在宗翰、希尹手中救下数百万人,转眼间成为世间几个最大势力的掌舵人,并且摆明车马对抗华夏军还令得华夏军有所退却,委实是除了西南华夏军以外,整个天下最为高光的风云人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一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操作,甚至比华夏军的勇武,还要更加贴合儒家文人对风云人物的想象。就如同当年金国崛起、辽国未灭时,各类武朝文人合纵连横、运筹帷幄的计略也是层出不穷,只是金人太过野蛮,最终这些计划都破产了而已。

    而这次戴梦微的成功,却无疑告诉了天下人,凭借胸中如海的韬略,把握住时机,果断出手,以儒生之力操纵天下于鼓掌的可能,终究还是存在的。

    当然,尽管有这样的鼓舞,但在随后一年的时间,众人也多多少少地知道,戴梦微也并不好过。

    先前金国西路军从荆襄杀到汉中,从汉中一路杀入剑门关,沿途千里之地大小城池几乎都被烧杀劫掠一空,此后还有大批运粮的民夫,被女真军队沿着汉水往里塞。

    西路军狼狈撤离后,这些人和物资无法带走。数以百万计的人、已经破损不堪的城池、剩余不多的物资,再加上几支人数众多、战力不强的汉军队伍……被一股脑的塞给了戴梦微,虽然华夏军一时退却,但留给戴梦微的,仍旧是一片难堪的烂摊子。

    对于其时大部分的旁观者而言,若戴梦微真是只懂道德文章的一介腐儒,那么籍着特殊时局拼凑而起的这片戴氏政权,在去年下半年就有可能因为各种客观因素分崩离析。

    然而事情并未如此发展。

    去年下半年,华夏人民政权成立大会吸引住天下目光的同时,戴梦微也在汉江一带完成了他的政权布置。缺衣少粮的情况下,他一方面对外——主要是对刘光世方面——寻求帮助,另一方面,对内选拔德高望重的宿老、乡贤,结合军队情况,逐级划分土地、聚居之所,而戴梦微本人以身作则厉行节俭,也号召下方所有民众同体时艰、恢复生产,甚至于在汉江江畔,他本人都曾亲自下水捕鱼,以为表率。

    去年大半年的时间里,戴梦微下辖的这片地方,经历了一次艰难的大饥荒,后来又有曹四龙的造反叛变,分裂了靠近华夏军的一片狭长地带成为了中立区域。但在戴梦微辖下的大部分地方,从军队到中层官员,再到乡贤、宿老层层责任分发的制度却在一定时间内起到了它的作用。

    尽管内里饿死了一些人,但除内中有猫腻的曹四龙部爆发了“恰到好处”的反叛外,其余的地方并未出现多少动乱的痕迹。甚至于到得今年,原本被女真人仍在这边的各路杂牌将军以及麾下的士兵看来还更加心悦诚服地对戴梦微进行了效忠,这中间的细致理由,天下各方皆有自己的猜测,但对于戴梦微手段的佩服,却都还算得上是一致的情绪。

    这位以剑走偏锋的手腕转眼间站上高位的老人,胸中蕴藏的,并非只是一些剑走偏锋的谋划而已,在堂堂正正的施政方面,他也的的确确的有着自己的一番扎实本领。

    以至于今年上半年,去到西南的儒生终于看懂了宁先生的图穷匕见后,反过来对于戴梦微的吹捧,也更为热烈起来了。不少人都觉得这戴梦微有着“古之圣贤”的姿态,如临安城中的铁彦、吴启梅之辈,虽也对抗华夏军,与之却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在西南之时,甚至听闻私下里有小道消息,说那宁先生论及戴公,也禁不住有过十字评语,道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想来彼辈心魔与戴公虽位置敌对,但对其能力却是惺惺相惜,不得不感到佩服的……”

    篝火的光芒中,范恒摇头晃脑地说着从西南听来的八卦讯息,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说完这段,他微微顿了顿。

    “不过,我等不来戴公这边,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自然是各人本有自己的去处;其二,也不免担心,纵然戴公德行出众,手段高明,他所处的这一片,终究还是华夏军出川后的第一段路程上,将来华夏军真要做事,天下能否当之固然两说,可首当其冲者,多半是毫无幸理的,戴公与华夏军为敌,意志之坚定,为天下魁首,绝无转圜余地,将来也必然玉石俱焚,终究还是这位置太近了……”

    “至于所虑其三,是近来路上所传的消息,说戴公麾下贩卖人口的那些。此传言若是落实,对戴公名声损毁极大,虽有大半可能是华夏军故意造谣中伤,可落实之前,终究难免让人心生忐忑……”

    他说到这里,微微压低了声音,朝着营地之中其他人的方向稍作示意:

    “这商队原本的行程,乃是在巴中北面停下。谁知到了地方,那卢首领过来,说有了新买卖,于是一路同行东进。我私下里打探,据说便是来到这边,要将一批人口运去剑门关……戴公这边缺衣少食,今年恐怕也难有大的缓解,不少人快要饿死,便只好将自己与家人一齐卖掉,他们的签的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死约,几无报酬,商队准备一些吃食,便能将人带走。人如畜生一般的运到剑门关,只要不死,与剑门关外的西南黑商接洽,中间就能大赚一笔。”

    夜色之中火光呜咽,火堆边众人的脸色明明暗暗,他们想起这一路穿过崎岖山道过来的情景,道路上也确实与两支疑似“贩人”的商队擦肩而过过,只是这些人大都“自愿”被卖,因此均未被限制自由,难以定论,但此时想象,便委实觉得有七八分的可信。

    “……戴公这边,粮食确实拮据,若是已尽了力,一些人将自己卖去西南,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事……”

    陆文柯想了一阵,吞吞吐吐地说道。

    范恒却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若只是自愿被卖,那倒也无话可说,但若这其中,皆有戴公麾下军队、乡贤参与,又如何呢?一边将治下养不活自己的百姓轻松发卖,一边与西南那头的黑商勾结,由当地的乡贤、军队赚了其中的大头……若事情如此,你们如何看待啊?”

    他低沉的声音混在风声里,火堆旁的众人皆前倾身体听着,就连宁忌也是一边扒着空饭碗一边竖着耳朵在听,只有身旁陈俊生拿起树枝捅了捅身前的篝火,“噼啪”的声音中腾起火星,他冷冷地笑了笑。

    “若是如此,也只能说明,戴公委实精明厉害啊……仔细想想,如此时局,他手下钱粮不足,养不活如此多的人,便将底层养不活的人,发卖去西南做事,他因此得了钱粮,又用这笔钱粮,稳住了手底下做事的军队、各地的宿老、乡贤。因为有军队、宿老、乡贤的压制,各地虽有饥荒,却不至于乱,由于中上各层得了利益,因此原本一帮女真人遗下的乌合之众,在这区区一年的时间内,倒真正被团结起来,心悦诚服地认了戴公为主,按照西南的说法,是被戴公团结了起来……”

    他手中的树枝扒拉着火焰:“当此乱世,若非有如此手段者,又如何真能与北方金人、西南黑旗同台,相互掰一掰手腕。若非戴公有如此能力,又岂能得那位宁先生一句心悦诚服的‘法古今完人’?我早在巴中便曾言,如此多的人,从哪里来啊?当时也有猜测,只是若是真的,我对戴公此人,才更加高山仰止,须知他从金人手中接下地盘时,手底下可都还是乌合之众啊,一年时间,各方利益皆有照顾,从上到下井井有条,我是觉得佩服的,想必西南那位宁先生也是在看见这些事后,才真的将他当成了对手。”

    “话固然可以这样说。”范恒叹了口气,“可那些被卖之人……”

    “遭逢乱世,他们毕竟还能活着,又能如何埋怨呢?”陈俊生道,“而且他们往后活着,也是被卖去了西南。想一想,他们签下二三十年的卖身契,给那些黑商卖命,又无报酬,十年八年,怨气爆发,恐怕也是发泄在了华夏军的头上,戴公到时候表现一番自己的仁义,说不定还能将对方一军。照我说啊,西南说是尊重契约,到头来留下如此大的空子,那位宁先生毕竟也不是算无遗策,早晚啊,要在这些事情上吃个大亏的……”

    众人心绪复杂,听到这里,各自点头,旁边的宁忌抱着空碗舔了舔,此时绷紧了一张脸,也忍不住点了点头。按照这“冷面贱客”的说法,姓戴老东西太坏了,跟总参的众人一样,都是擅长挖坑的心机狗……

    而自己今天偷听到如此大的秘密,也不知道要不要写信回去警告一下父亲。自己离家出走是大事,可戴老狗这边的消息显然也是大事,一时间难做决定,又纠结地将饭碗舔了舔……

第一〇二七章 迷惑

    商队穿过山岭前行,第二日已抵达名叫镇巴的山城附近,已经确确实实地进入戴梦微的领地了。

    对于未来的天下第一的宁忌小朋友而言,这是人生当中第一次离开华夏军的领地,旅途之中倒也曾经幻想过诸多际遇,例如话本小说中描写的江湖啦、厮杀啦、山贼啦、被识破了身份、浴血亡命等等,还有各种惊人的锦绣河山……但至少在启程的最初这段时日里,一切都与想象的画面格格不入。

    河山并不秀丽,难走的地方与西南的凉山、剑山没什么区别,荒凉的山村、脏乱的市集、充满马粪味道的客栈、难吃的食物,稀稀拉拉的分布在离开华夏军后的路途上——而且也没有遇上马匪或者山贼,即便是先前那条崎岖难行的山路,也没有山贼镇守,上演杀人或是收买路钱的戏码,倒是在进入镇巴的小路上,有戴梦微手下的士兵设卡收费、检验文牒,但对于宁忌、陆文柯、范恒等西南过来的人,也没有开口刁难。

    跟他想象中的江湖,委实太不一样了。

    “……曹四龙是特意反叛出去,而后作为中人转运西南的物资过来的,因此从曹到戴这边的这条小道,由两家一齐保护,便是有山贼于途中立寨,也早被打掉了。这世道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哪有什么替天行道……”

    陆文柯等人对宁忌的疑惑,做出了解答。

    没有笑傲江湖的浪漫,围绕在身边的,便多是现实的苟且了。例如对原本食量的调整,就是一路之上都困扰着龙家小弟的长期问题——倒也不是忍受不了,每天吃的东西保证行动时没有问题的,但习惯的改变就是让人长期嘴馋,这样的江湖经历将来只能放在肚子里闷着,谁也不能告诉,即便将来有人写成小说,恐怕也是没人爱看的。

    嘴馋之外,对于进入了敌人领地的这一事实,他其实也一直保持着精神上的警惕,随时都有着作战厮杀、浴血逃亡的准备。当然,也是这样的准备,令他感到愈发无聊了,尤其是戴梦微手下的看门士兵居然没有找茬挑衅,欺负自己,这让他觉得有一种满身本领无处发泄的愤懑。

    对江湖的想象初步落空,但在现实方面,倒也不是毫无收获。例如在“腐儒五人组”每日里的叽叽喳喳中,宁忌大致弄清楚了戴梦微领地的“底细”。按照这些人的推测,戴老狗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贩卖治下人口去西南,还联合手下的乡贤、军队一起赚差价,说起来实在可憎可恶。

    但这样的现实与“江湖”间的快意恩仇一比,委实要复杂得多。按照话本故事里“江湖”的规矩来说,贩卖人口的自然是坏人,被贩卖的当然是无辜者,而行侠仗义的好人杀掉贩卖人口的坏蛋,随后就会受到无辜者们的感激。可事实上,按照范恒等人的说法,这些无辜者们其实是自愿被卖的,他们吃不上饭,自愿签下二三十年的合同,谁要是杀掉了人贩子,反倒是断了这些被卖者们的生路。

    被卖者是自愿的,人贩子是做好事,甚至于口称华夏的西南,还在大肆的收买人口——也是做好事。至于这边可能的大坏蛋戴公……

    “戴公辖下据说曾出过文告,不允许任何人贩卖治下子民去西南为奴,有违令者,是要治罪的……”

    如此这般,离开华夏军领地后的第一个月里,宁忌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

    故事书里的世界,根本就不对嘛,果然还是得出来走走,才能够看清楚这些事情。

    队伍前行,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到得此时宁忌也已经清楚,若是一开始就认定了戴梦微的儒生,从西南出来后,大多会走汉中那条最方便的道路,顺着汉水去安康等大城求官,戴如今乃是天下儒生中的领军人物,对于有名气有本领的儒生,大多礼遇有加,会有一番官职安排。

    至于范恒、陆文柯、陈俊生等“腐儒五人组”,虽然对戴梦微口中尊重,但心中还是有疑虑的,经过了西南的讨论后,方决定到戴梦微领地后方一探究竟,有这样的经历,往后也比旁人多了一番对天下的见识。商队可能是要到戴公领地上买人,他们表面上说得不多,实际上都在偷偷地关心这件事。

    镇巴县依然是一座山城,这边人群聚居不多,但对比先前通过的山道,已经能够看到几处新修的村落了,这些村庄坐落在山隙之间,村庄周围多筑有新建的围墙与篱笆,一些目光呆滞的人从那边的村落里朝道路上的行人投来注视的目光。

    “看那些新建的篱笆。”陆文柯指点着那边的景象,与宁忌说着当中的道理,“这说明虽然经过了饥荒,但是分配在这里的官员、宿老指挥着村里人还是做了事情,其实这就很不容易了。这证明即便是物资不足,但这一片仍旧上下有序。”

    “上下有序又怎么样?”宁忌问道。

    “这是执政的精髓。”范恒从一旁靠过来,“女真人来后,这一片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了。镇巴一片原本多山民居住,性格凶悍,西路军杀过来,指挥那些汉军过来厮杀了一轮,死了很多人,城都被烧了。戴公接手以后啊,重新分配人口,一片片的划分了区域,又选拔官员、德高望重的宿老任事。小龙啊,这个时候,他们眼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其实是吃的不够,而吃的不够,要出什么事情呢?”

    范恒看着宁忌,宁忌想了想:“造反?”

    “没错,大家都知道吃的不够会迫人造反。”范恒笑了笑,“然而这造反具体如何出现呢?想一想,一个地方,一个村子,如果饿死了太多的人,当官的没有威严没有办法了,这个村子就会崩溃,剩下的人会变成饥民,四处游荡,而如果越来越多的村子都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大规模的难民出现,秩序就完全没有了。但回头想想,如果每个村子死的都只有几个人,还会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吗?”

    “……”宁忌瞪着眼睛。

    “戴公从女真人手中救下数百万人,初期尚有威严,他籍着这威严将其治下之民层层划分,分割出数百数千的区域,这些村落区域划出之后,内里的人便不许随意迁移,每一处村落,必有乡贤宿老坐镇负责,几处村落之上复有官员、官员上有军队,责任层层分派,有条不紊。也是因此,从去岁到今年,此地虽有饥荒,却不起大乱。”

    范恒论及此事,颇为陶醉。一旁陆文柯补充道:

    “龙小弟啊,这种层层分派说起来简单,似乎过去的官府也是如此做法,但往往各级官员良莠不齐,出事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但这次戴公治下的层层分派,却颇有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意思,万物有序,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也是因此,近来西南士人间才说,戴公有古代圣人之象,他用‘古法’对抗西南这离经叛道的‘今法’,也算有些意思。”

    宁忌皱着眉头:“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所以那些老百姓的位置就是安安静静的死了不添麻烦么?”西南华夏军内部的人权思维已经有了初步觉醒,宁忌在学习上虽然渣了一些,可对于这些事情,终究能够找到一些重点了。

    陆文柯摆手:“龙小弟不要这般极端嘛,只是说其中有这样的道理在。戴公接手这些人时,本就相当困难了,能用这样的方法稳定下局面,也是能力所在,换个人来是很难做到这个程度的。倘若戴公不是用好了这样的法子,暴乱起来,这里死的人只会更多,就如同当年的饿鬼之乱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可人还是饿死了啊。”

    “乱世时自然会死人,戴公决定了让谁去死,说来残忍,可即便当初的西南,不也经历过这样的饥荒么。他既然有能力让乱世少死人,到了治世,自然也能让大伙儿过得更好,士农工商各司其职,鳏寡孤独各有所养……这才是古代圣贤的理念所在……”

    “华夏军当年在西北顶着金狗打,迁移到西南才挨饿的。姓戴的跟金狗打过吗?怎么能说一样?金狗当年在西北死得比我们多!”

    宁忌不爽地反驳,旁边的范恒笑着摆手。

    “哎哎哎,好了好了,小龙毕竟是西南出来的,看到戴梦微这边的情形,瞧不上眼,也是正常,这没什么好辩的。小龙也只管记住此事就行了,戴梦微虽然有问题,可做事之时,也有自己的本领,他的本领,不少人是如此看待的,有人认同,也有许多人不认同嘛。咱们都是过来瞧个究竟的,自己人不必多吵,来,吃糖吃糖……”

    范恒一番和稀泥,陆文柯也笑着不再多说。作为同行的旅伴,宁忌的年纪毕竟不大,再加上面容讨喜,又读过书能识字,腐儒五人组大多都是将他当成子侄看待的,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宁忌接过了糖,考虑到身在敌后,不能过度表现出“亲华夏”的倾向,也就随之压下了脾气。反正只要不将戴梦微视为好人,将他解做“有能力的坏蛋”,一切都还是极为通顺的。

    这一日队伍进入镇巴,这才发现原本偏僻的山城眼下居然聚集有不少客商,县城中的客栈亦有几间是新修的。他们在一间客栈当中住下时已是傍晚了,此时队伍中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例如商队的成员可能会在这边接洽“大生意”的接头人,几名儒生想要弄清楚这边贩卖人口的情况,跟商队中的成员也是悄悄打听,夜晚在客栈中吃饭时,范恒等人与另一队旅人成员攀谈,倒是因此打听到了不少外界的消息,其中的一条,让无聊了一个多月的宁忌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据说啊,今年九月,公平党要在江宁广邀天下群豪,开一场英雄大会,选出武林盟主,这英雄帖啊,已经满天下的发出来了!”

    客栈的打听当中,其中一名旅客说起此事,顿时引来了周围众人的喧哗与震动。从成都出来的陆文柯、范恒等人彼此对望,咀嚼着这一消息的涵义。宁忌张大了嘴,兴奋片刻后,听得有人说道:“那不是与西南比武大会开在一块了吗?”

    有人迟疑着回答:“……公平党与华夏军本为一体吧。”

    宁忌的脑海中此时才闪过两个字:卑鄙。

    去年随着华夏军在西南打败了女真人,在天下的东面,公平党也已难以言喻的速度迅速地扩张着它的影响力,目前已经将临安的铁彦、吴启梅地盘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膨胀当中,对于华夏军与公平党的关系,当事的两方都没有进行过公开的说明或是陈述,但对于到过西南的“腐儒众”而言,由于看过大量的报纸,自然是有着一定认知的。

    而在身处华夏军核心家属圈的宁忌而言,当然更加明白,何文与华夏军,将来未必能成为好朋友,双方之间,目前也没有任何渠道上的勾结可言。

    “华夏军去年开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吸引众人过来后又阅兵、杀人,开人民政府成立大会,聚拢了天下人气。”面容平静的陈俊生一面夹菜,一面说着话。

    “这次看起来,公平党想要依样画葫芦,接着华夏军的人气往上冲了。而且,华夏军的比武大会定在八月九月间,今年显然还是要开的,公平党也故意将时间定在九月,还放任各方以为两者本为一体,这是要一边给华夏军拆台,一边借华夏军的名气成事。到时候,西边的人去西南,东边的英雄豪杰去江宁,何文好胆气啊,他也不怕真得罪了西南的宁先生。”

    范恒吃着饭,也是从容指点江山道:“毕竟天下之大,英雄又何止在西南一处呢。如今天下板荡,这风云人物啊,是要层出不穷了。”

    陆文柯道:“说起来,龙家小弟此次便是要去江宁,赶得巧了,倒是可以遇上这件盛事。”

    “嗯,要去的。”宁忌瓮声瓮气地回答一句,随后满脸不爽,埋头拼命吃饭。

    一种儒生说到“天下英雄”这个话题,随后又开始说起其他各方的事情来,例如戴梦微、刘光世、邹旭之间即将开展的大战,例如在最远的东南沿海小皇帝可能的动作。有些新的东西,也有不少是老生常谈。

    宁忌静静地听着,这天晚上,倒是有些辗转难眠。

    在华夏军当中听了那么多年的江湖故事,看多了英雄大会之类的桥段,离开西南之后,对这些事情原本是有些期待的。谁知道这消息突如其来的出现,中间蕴含的却是如此恶心的心思,何文那叛徒,一边从父亲这边学到了经验,一边竟然还处心积虑的给华夏军这边拆台、抢人气!

    如果说之前的公平党只是他在局势无奈之下的自把自为,他不听西南这边的命令也不来这边捣乱,算得上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此时特意把这什么英雄大会开在九月里,就实在太过恶心了。他何文在西南呆过那么久,还与静梅姐谈过恋爱,甚至在那之后都好好地放了他走人,这反手一刀,简直比邹旭更加可恶!

    实在让人生气!

    而且这所谓的英雄大会居然还开在江宁!分明是知道江宁乃是父亲的老家,就是要暗示别人他公平党与华夏军有关系,蹭更多的好处。可耻!

    去到江宁之后,干脆也不用管什么静梅姐的面子,一刀宰了他算了!

    他这天晚上想着何文的事情,脸气成了包子,对于戴梦微这边卖几个人的事情,反倒没有那么关心了。这天凌晨时分方才上床休息,睡了没多久,便听到客栈外头有动静传来,然后又到了客栈里头,爬起来时天蒙蒙亮,他推开窗户看见军队正从四面八方将客栈围起来。

    离家出走一个多月,危险终于来了。虽然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宁忌还是随手抄起了包袱,趁着夜色的遮掩窜上屋顶,随后在军队的合围还未完成前便跃入了附近的另一处屋顶。

    军队进入客栈,随后一间间的敲开房门、抓人,这样的局势下根本无人抵抗,宁忌看着一个个同行的商队成员被带出了客栈,其中便有商队的卢首领,随后还有陆文柯、范恒等“腐儒五人组”,有王江、王秀娘父女,似乎是照着入住名单点的人头,被抓起来的,还真是自己一路跟随过来的这拨商队。

    宁忌在附近的楼顶上看得一脸迷惑。为什么啊?自己暴露了?可他们抓住其他人后,对于少了一个少年人的事实似乎也没有过度追查。可是抓自己所在的这个商队干嘛?“腐儒五人组”都被抓了,他们也没干什么坏事啊……

    这日太阳升起来后,他站在晨光当中,百思不得其解。

    同行的商队成员被抓,原因未知,自己的身份重要,必须谨慎,理论上来说,现在想个办法乔装出城,远远的离开这里是最稳妥的应对。但思前想后,戴梦微这边气氛严肃,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走在路上恐怕更加引人注目,而且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路同行后,对于腐儒五人组中的陆文柯等傻瓜总算是有点感情,想起他们入狱之后会遭受的严刑拷打,实在有点不忍。

    这座山城的防守放哨看起来不是十分严密,晚上想个办法,潜入大牢悄悄看一看?他在华夏军中针对间谍和潜入等事情做过大量训练,面对这些土包子理论上来说也不会太过困难。

    如此想了半天,在确定城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大搜捕之后,又买了一布袋的饼子和馒头,一边吃一边在城内衙门附近探路。到得这日下午时间过半,他坐在路边无忧无虑地吃着馒头时,道路不远处的县衙大门里忽然有一群人走出来了。

    这些人正是早上被抓的那些,其中有王江、王秀娘,有“腐儒五人组”,还有其余一些跟随商队过来的旅客,此时倒像是被衙门中的人放出来的,一名摇头晃脑的年轻官员在后方跟出来,与他们说过话后,拱手道别,看来氛围相当和气。

    宁忌一路奔跑,在街道的转角处等了一阵,待到这群人近了,他才从旁边靠过去,听得范恒等人正自感叹:“真青天也……”

    “戴公家学渊源……”

    他奔跑几步:“怎么了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被抓了?出什么事情了?”

    范恒等人看见他,一时间也是大为惊喜:“小龙!你没事啊!”

    “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事……”

    众人叽叽喳喳围过来,他们是整个商队一起被抓,眼见宁忌不在,还以为他一个孩子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方才出来时还特意向那县令询问过。宁忌则跟他们解释是半夜出去上厕所,然后一片闹哄哄的,他躲起来后,看见大家都被抓走了,此时大家都没事,才算是皆大欢喜。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啊,为什么抓我们啊?”

    宁忌询问起来,范恒等人相互看看,随后一声叹息,摇了摇头:“卢首领和商队其余众人,这次要惨了。”

    陆文柯道:“卢首领财迷心窍,与人偷偷约定要来这边买卖一大批人,以为这些事情全是戴公默许的,他又有了关系,必能成事。谁知……这位小戴县令是真青天,事情查明后,将人悉数拿了,卢首领被叛了斩诀,其余诸人,皆有处罚。”

    “啊?真的抓啊……”宁忌有些意外。

    “你看这阵仗,自然是真的,最近戴公这边皆在打击卖人恶行,卢首领论罪从严,说是明日便要当众处决,咱们在这边多留一日,也就知道了……唉,此时方才明白,戴公卖人之说,真是旁人构陷,无稽之谈,就算有不法商贩真行此恶,与戴公也是无关的。”

    “唉,确实是我等武断了,口中随意之言,却污了圣贤清名啊,当引以为戒……”

    众人在县城之中又住了一晚,第二天天气阴霾,看着似要下雨,众人聚集到县城的菜市口,看见昨日那年轻的戴县令将卢首领等人押了出来,卢首领跪在石台的前方,那戴县令正大声地抨击着这些人买卖人口之恶,以及戴公打击它的决心与意志。

    这位小戴县令名叫戴真,乃是戴梦微的一位族侄。范恒等人说起来,便大赞戴梦微治家有方、教学有道。

    阴霾的天空下,众人的围观中,刽子手扬起大刀,将正哭泣的卢首领一刀斩去了人头。被解救下来的人们也在旁边围观,他们已经得到戴县令“妥善安置”的承诺,此时跪在地上,大呼青天,不断磕头。

    宁忌看着这一幕,伸出手指有些迷惑地挠了挠脑袋。

    离开家一个多月,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懂了。

    这戴梦微……莫非还真是个好人?

第一〇二八章 立论(上)

    西南。

    成都。

    正午刚过,六月明媚阳光落在摩诃池边绿树成荫的道路上,闷热的空气中响着夏末的蝉鸣。林丘穿过只有寥寥行人的道路,朝着风吟堂的方向走去。

    这一天是华夏元历二年的六月十二,忙碌工作中平平无奇的一天。林丘三十一岁,是华夏军中履历辉煌的年轻军官之一。

    他是在小苍河时期加入华夏军的,经历过第一批年轻军官培养,经历过战场厮杀,由于擅长处理细务,加入过秘书处、进入过总参、涉足过情报部、商务部……总之,二十五岁之后,由于思维的活跃与开阔,他基本工作于宁毅周边直控的核心部门,是宁毅一段时期内最得用的助手之一。

    虽说军队草创前期人才大多穿插混用,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摆,但什么事情都接触过一些,这份履历在同龄人中仍然颇为出众。西南大战后期,宁毅在狮岭前线与宗翰、高庆裔谈判,身边带着传达自己意志的,也就是思维活跃,应变能力出众的林丘。

    华夏军击败女真之后,敞开大门对外拍卖式出售技术、拓宽商路,他在其中负责过最主要的几项谈判事宜。这件事情完成后,成都进入大发展阶段,他进入此时的成都商务局挂副局职,负责成都工商业发展一块的细务。此时华夏军辖区只在西南,西南的核心也就是成都,因此他的工作在实际上来说,也常常是直接向宁毅负责。

    华夏人民政府成立后,宁毅在成都这边有两处办公的所在,其一是在城市北面的华夏人民政府附近的主席办公室,主要是方便碰头、召集人员、集中处理大型政务;而另一处便是这摩诃池边的风吟堂了。

    如今人民政府的工作分派已进入正轨,宁毅不需要时刻坐镇这边,他一年有半数时间呆在成都,如果行程没有大的偏差,通常是上午到政府办公,下午回风吟堂。一些不需要牵扯太多人手的事情,通常也就在这边召人过来处理了。

    风吟堂附近通常还有其他一些部门的负责人办公,但基本不会过于喧嚣。进了厅堂大门,宽敞的屋顶隔开了暑热,他驾轻就熟地穿过廊道,去到等待接见的偏厅。偏厅内没有其他人,门外的秘书告诉他,在他前头有两人,但一人已经出来,上厕所去了。

    偏厅的房间宽敞,但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透过敞开的窗户,外头的花树景色在阳光中令人心旷神怡。林丘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坐在椅子上开始看报纸,倒是没有第四位等待接见的人过来,这说明下午的事情不多。

    脚步声从外头的廊道间传来,应该是去了厕所的第一位朋友,他抬头看了看,走到门边的身影也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后进来了,都是熟人。

    带着笑容的侯元顒摩擦着双手,走进来打招呼:“林哥,嘿嘿嘿嘿……”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忍不住笑。

    “元顒。坐。”

    侯元顒的年纪比他小几岁,但家中也是华夏军里的老人了,甚至算是最老一批战士的家属。他成年后多数时间在情报部门任职,与一般情报部门工作的同事不同,他的性格比较跳脱,偶尔说点不着调的笑话,但平时没有坏过事,也算是华夏军中最得信任的核心骨干。

    “嘿嘿,林哥。”侯元顒在林丘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知不知道最近最流行的八卦是什么?”

    林丘笑吟吟地看他一眼:“不想知道。”

    “是这样的。”侯元顒笑着,“你说,咱们华夏军里最厉害的人是谁?最让女真人害怕的那个……”

    “那应该是我吧?”跟这种出身情报部门满口不着调的家伙聊天,就是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于是林丘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

    侯元顒也不理会他的节奏:“是娟儿姐。”

    “啊……”

    “女真人最害怕的,应该是娟儿姐。”

    “为什么啊?”

    “诶嘿嘿嘿,有这么个事……”侯元顒笑着靠过来,“前年西南大战,热火朝天,宁忌在伤兵总营地里帮忙,后来总营地遭到一帮傻瓜突袭,想要抓走宁忌。这件事情回报过来,娟儿姐生气了,她就跟彭越云说,这样不行,他们对小孩子动手,那我也要杀宗翰的孩子,小彭,你给我发出悬赏,我要宗翰两个儿子死……”

    侯元顒的话语响在安静的厅堂里:“悬赏发出去了,然后怎么样?大家都知道了……宗翰败仗,没有死,他的两个儿子,一个都没有跑脱,嘿嘿嘿嘿……你说,是不是娟儿姐最厉害……”

    林丘想了想:“你们这无聊的……”

    “主席自己开的玩笑,嘿嘿嘿嘿……走了。”侯元顒拍拍他的手臂,随后起身离开。林丘有些失笑地摇头,理论上来说谈论领导人与他身边人的八卦并不是什么好事,但过去这些年华夏军核心层都是在一起挨过饿、冲过锋的朋友,还没有太过于忌讳这些事,而且侯元顒倒也不失毫无自知,看他谈论这件事的态度,估计已经是张村那边颇为流行的玩笑了。

    由于碰头的时间不少,甚至时不时的便会在食堂遇上,侯元顒倒也没说什么“回见”、“吃饭”之类生分的话语。

    侯元顒离开之后不久,第二位被接见者也出来了,却正是侯元顒先前说起的彭越云。彭越云是西军覆灭后留下来的种子,年轻、忠诚、可靠,人民政府成立后,他也进入情报部门任职,但相对于侯元顒负责的情报汇总、归纳、分析、整理,彭越云直接参与间谍系统的指挥与安排,如果说侯元顒参与的算是后方工作,彭越云则涉及谍报与反谍报的前线,双方倒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了。

    双方笑着打了招呼,寒暄两句。相对于侯元顒的跳脱,彭越云更加稳重一些,双方并没有聊得太多。考虑到侯元顒负责情报、彭越云负责谍报与反谍报,再加上自己目前在做的这些事,林丘对这一次碰面要谈的事情有了些许的猜测。

    过得一阵,他在里头湖边的房间里见到了宁毅,开始汇报最近一段时间商务局那边要进行的工作。除了成都周边的发展,还有关于戴梦微,关于部分商人从外地收买长约工人的问题。

    “……目前这些工厂,很多是与外头私相授受,签二十年、三十年的长约,但是工资极低的……这些人将来可能会变成极大的隐患,另一方面,戴梦微、刘光世、吴启梅这些人,很可能在这些工人里安插了大量间谍,将来会搞事情……我们注意到,目前的报纸上就有人在说,华夏军口口声声尊重契约,就看我们什么时候违约……”

    “……对于这些情况,我们认为要提前做出准备……当然也有顾虑,譬如说如果一刀切的斩掉这种不合理的长约,可能会让外头的人没那么积极的送人过来,我们出川的这条路上,毕竟还有一个戴梦微堵路,他虽然承诺不阻商道,但可能会想尽办法阻止人口迁徙……那么我们目前考虑的,是先做一系列的铺垫,把底线提一提,譬如这些签了长约的工人,我们可以要求那些工厂对他们有一些保障措施,不要被盘剥太过,等到铺垫足够了,再一步一步的挤压这些黑心商人的生存空间,反正再过一两年,不管是打出去还是怎么样,我们应该都不会在意戴梦微的一点麻烦了……”

    关于黑商、长约,甚至于夹杂在工人当中的间谍这一块,华夏军中早已有所察觉,林丘虽然去分派管商业,但大局观是不会减弱的。当然,现阶段保障这些工人利益的同时,与大量吸收外来人力的方针有所冲突,他也是考虑了许久,才想出了一些前期制约办法,先做好铺垫。

    这些想法先前就往宁毅这边提交过,今天过来又见到侯元顒、彭越云,他估计也是会针对这方面的东西谈一谈了。

    果然,宁毅在几分文案中特地抽出了黑商的这一份,按在桌上听着他的说话,斟酌了许久。待到林丘说完,他才将手掌按在那文稿上,沉默片刻后开了口:“今天要跟你聊的,也就是这方面的事情。你这边是大头……出去走一走吧。”

    “是。”林丘站起来,心中却微微有些疑惑了。跟随宁毅这么久,经历的大事无数,甚至于就在现在,成都内外都在进行无数的大事,黑商的问题就算牵涉到戴梦微,甚至牵涉到契约问题,理论上来说也有着各种解决的方法,按照宁毅过去的办事风格,三言两语也就能够拍板了。但看他眼下的神情,却蕴含着更加深层次的慎重与警惕。

    走出房间,林丘跟随宁毅朝湖边走过去,阳光在路面上洒下林荫,知了在叫。这是寻常的一天,但即便在许久之后,林丘都能记得起这一天里发生的每一幕。

    “有一件事情,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要做。只有少数人会参与进来,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以后不会留下任何记录,在历史上不会留下痕迹,你甚至可能留下骂名。你我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人问起,我也不会承认。”

    宁毅顿了顿,林丘微微皱了皱眉,随后点头,安静地回答:“好的。”

    “对于这些黑商的事情,你们不做遏制,要做出推动。”

    “推动……”

    “对于与外界有勾结的这些商人,我要你把握住一个尺度,对他们暂时不打,承认他契约的有效性,能赚的钱,让他们赚。但与此同时,不可以让他们泛滥成灾,劣币驱逐良币,要对他们有所威慑……也就是说,我要在这些厂商当中形成一道黑白的隔离,奉公守法者能赚到钱,有问题的这些,让他们更加疯狂一点,要让他们更多的压榨手下工人的生路……对这一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林丘低头想了片刻:“好像只能……官商勾结?”

    “可以收一点钱。”宁毅点了点头,“你需要考虑的有两点,第一,不要搅了正当商人的活路,正常的商业行为,你还是要正常的鼓励;第二,不能让那些占便宜的商人太踏实,也要进行几次正常清理吓唬一下他们,两年,最多三年的时间,我要你把他们逼疯,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对手下工人的盘剥手段,到达极点。”

    “……戴梦微他们的人,会趁机闹事……”

    “我们也会安排人进去,前期帮助他们闹事,后期控制闹事。”宁毅道,“你跟了我这么几年,对我的想法,能够理解很多,我们现在处于草创初期,只要战斗一直胜利,对内的力量会很强,这是我可以放任外头那些人闲聊、谩骂的原因。对于这些初生期的资本,他们是逐利的,但他们会对我们有顾忌,想要让他们自然发展到为利益疯狂,手下的工人民不聊生的程度,可能至少十年八年的发展,甚至于多几个有良心的青天大老爷,那些签了三十年长约的工人,可能一辈子也能过下去……”

    “我不想等那么久,两年、最多三年,我希望在这些工人当中激发出怨气来,戴梦微他们的人当然会协助我们搞事情,煽动这些工人。但是在事情的后期,我们的人,要给他们找出一条出路,我希望是一场游行,而不是一场大规模的暴乱。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们会发现,他们的抗争是有效的,我们会改正过去的不合理……我要用三年的时间,在他们的心里,为四民中的‘民权’立论。”

    阳光落下,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风徐来,周围是知了的叫声,没有人知道发生过这样的谈话。

    “有一些人会死,在将来的记录上,是人民的主动觉醒和抗争,带来了一切。你不会有功劳,甚至于你行差踏错,我可能都保不住你。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接这份差使。”

    林丘考虑了一下,斟酌了当中的做法,做出的回答当然没有什么悬念。

    林丘离开之后,师师过来了。

    下午忙里偷闲,他们做了一些羞羞的事情,随后宁毅跟她说起了某个名叫《白毛女》的故事梗概……

第一〇二九章 立论(下)

    风吹过树叶,带动隐约的风铃轻响,下午的阳光褪去了旺盛时的暑热,透过树隙落在屋檐的下方。

    窗户敞开着,让阳光落进去,能够看到屋子里头的摆设,床铺、方桌、衣柜、椅子……宁毅在靠近窗户处放置水盆的木架边拧干了毛巾,擦去身上的汗。

    “……说有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做喜儿,当然是黑头发……”

    光着上半身,宁毅站在那儿给房间里的人说着他的故事创意,阳光照射的身体上有这样那样的伤疤,但长期锻炼的情况下并未显出衰老来。他还不到四十岁,结实的身体充满着爆发力,外界的许多人都认为他是与周侗、林宗吾一般的武道宗师,而由于长期的身居高位,他的身上也有着远超一般人的沉稳气质,在任何场合下,都足以给他的敌人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除了在自己家人面前,偶尔会展现出一些不着调的地方来……而关系突破近一年之后,师师对于某些奇怪的不着调也已经开始接受下来了。譬如这一刻他说的叫做《白毛女》故事,中间就很显然有一些不着调的想法在。

    “可以见一见她吗?”师师问道。

    宁毅愣了愣:“……啊?什么?”

    “你刚才强调她的名字叫喜儿,我听起来像是真有这么一个人……”

    “……没有人啊,这就是故事梗概。”

    “就是说,叫什么都行……”

    “呃……”身材尚显威猛的宁毅双手叉腰站在那边,抬着头想了想,“……也是,随便叫什么吧,不过,打个比方,就叫做喜儿。你不要捣乱啊。”

    “你跟我说故事,我当然要仔细听的嘛……”穿着肚兜的女人从床上坐起来,抱住双腿,轻声咕哝,眼中倒是有笑意在。

    “喜儿跟她爹,两个人相依为命,女真人走了以后,他们在戴梦微的地盘上住下来。但是戴梦微那边吃的不够,他们快要饿死了。当地的村长、乡贤、宿老还有军队,一起勾结做生意,给这些人想了一条出路,就是卖来咱们华夏军这边做工……”

    他一面说,一面拧了毛巾到床边递给师师。

    “……在这里,我觉得啊,可以想点办法表现一下戴梦微那帮人的恶了,他们诱导别人签三十年的长约,给一点点的钱。喜儿父女呢,本来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一开始只想卖一个人,那当然是当爹的自告奋勇啦,但是卖的钱本身就不多,而且当爹的老了没那么值钱,喜儿漂亮……不对,不是漂亮,是她身体健壮长得像牛,比一般的男人还能干活,所以当地的乡贤之类的人,就逼着他们父女,把自己都卖了……”

    宁毅说到这里,眉头微蹙,走到一旁倒水,师师这边想了想。

    “这有些不对啊。”她道,“戴梦微那边有许多都是外地被赶进来的人,即便是当地的,开始的家当基本也被砸光了。父女相依为命还好,一旦要离开,应该没有那么多故土难离的想法,既然父亲能卖掉自己,又没有多少钱,留下一个女儿多半是要跟着去的……这里如果要表现那些乡贤的坏,就得另外想点办法……”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宁毅挠了挠头,随后摆摆手,“不过,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因为戴梦微和他的手下很坏,喜儿父女被逼得卖来咱们西南这边了。西南呢……那些开厂的商人也很坏,签三十年的合约,不给工钱,让他们没日没夜的做工,还用各种办法约束他们,比如扣工资,工资本来就不多,稍微犯点错还要扣掉他们的……”

    “不只是这点。”师师穿着绸裤从床上下来,宁毅看着她,随口掰扯,“这工厂老板还豢养豪奴,就是那种打手,在所有故事里都是反面角色的那种,他们平时不准这些卖身的工人出去到处走动,怕他们逃跑,有逃跑的拖回来打,吊在院子里用鞭子抽什么的,私下里,肯定是打死过人的……”

    “另外还要有狗,既然养了豪奴,当然也要养恶狗,谁敢逃跑,不光是人追,狗也追,会把人咬个半死,而且为了体现这些人的万恶,狗吃得比人好,比如喜儿父女平时就喝个粥,狗吃肉包子……”

    师师听着这些讲述,走到架子边拧了毛巾,轻轻地笑起来:“咱们西南有了这样的工厂,那不是得怪你了吗?你到底是要说戴梦微那边的坏,还是说咱们华夏军很坏?”

    “反正大致是这么个意思,领会一下。”宁毅的手在空中转了转,“说戴的坏事不是重点,华夏军的坏也不是重点,反正呢,喜儿父女过得很惨,被卖过来,卖命做事没有钱,受到各种各样的压迫,做了不到一年,喜儿的爹死了,他们发了很少的工资,要过年了,街上的姑娘都打扮得很漂亮,她爹偷偷出去给她买了一根红头绳什么的,给她当新年礼物,回来的时候被恶奴和恶狗发现了,打了个半死,然后没过年关就死了……”

    说到这里,房间里的情绪倒是稍微低沉了些,但由于并没有实施基础做支撑,师师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喜儿呢,在父亲死后又被盘剥,没日没夜的工作,累啊、伤心啊,过了一年头发全白了,所以叫做白毛女。然后他们终于受不了了,工厂爆发了反抗,他们……冲出工厂,抓住老板,打散豪奴,把狗全部杀了,走上街道告诉世界上的人这样是不对的,而咱们华夏军取缔了这个工厂……反正我连主题曲都想好了,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啊,雪花飘飘、年来到啊……呼呼呼呼……”

    故事说到后半段,剧情明显进入瞎扯阶段,宁毅的语速颇快,神色如常地唱了几句歌,终于忍不住了,坐在面对房门的椅子上捂着嘴笑。师师走过来,也笑,但脸上倒明显有了沉思的表情。

    “写这个故事,为什么啊?”许多时候宁毅表达事情异于常人,有着古怪的幽默感,但总的来说不会无的放矢,师师考虑着这故事里的东西,“最近一段时间,我听人说起过戴梦微那边的事情,他们养不活许多人,偷偷地把人卖来这边,咱们这边,也确实有偷偷占便宜的。比如李如来将军……当然,我不该说这个……”

    “李如来没什么不好说的。”宁毅坐在那儿,平静地笑笑,回答,“去年大战结束之后,他作为投诚的将领,一直还想把武朝的那套那到这边来,先是私下里各种串联打探,希望拿个领兵的好位子,希望不大之后,放出话说华夏军要注意千金买骨。我提醒过他,放下以前的那一套,学会听命令,等安排,不要谋私……他以为我是铁了心不再给他兵权,成都开始对外招商的时候,他就干干脆脆的,开始捞钱。”

    “我听说过这是,外头……于和中过来跟我说起过李将军,说他是学古代将领自污……”

    “老于还是没什么长进。”宁毅叹了口气,“古代将领自污,是因为他们功高震主,所以跟上头表明我只要钱。李如来能干什么,我把兵马全都还给他,摆开阵势打败他也只要一次冲锋。他一开始是恶习未改,私下勾连,后来意识到华夏军这边情况不同,选择退而求其次,也是想跟我表明,他不要兵权,只要钱就好了。他觉得这是对等的功劳交换……”

    他说到这里,摇摇头,倒是不再谈论李如来,师师也不再继续问,走到他身边轻轻为他揉着脑袋。外头风吹过,临近傍晚的阳光交错晃动,风铃与树叶的沙沙声响了片刻。

    “你是……担心咱们这边的工厂变成那样……还是已经有些厂子成那样了?”

    师师斟酌着,开口询问。

    宁毅闭着眼睛:“暂时还没有,不过两三年内,应该会的。”

    “会变得这么坏吗?没有办法?”

    “如果让它自己发展,可能要二三十年,甚至于遏制得好,三五十年内,这种现象的规模都不会太大,我们才刚刚发展起这些,大规模铺开的技术积累也还不够……”感受着师师指尖的按压,宁毅轻声说着,“不过,我会安排它快点出现……”

    师师皱着眉头,沉默地咀嚼着这话中的意思。

    宁毅低喃开口:“两到三年的时间,成都周围一部分的工厂,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工人会受到压迫,会死一些人,这些人的心中,会产生怨气……但总的来说,他们过去两年才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饥荒、易子而食,能来到西南吃一口饱饭,现在他们就很满足了,两三年的时间,他们的怨气积累是不够的。那个时候,你们要做好准备,要有一些类似《白毛女》这样的故事,里面对戴梦微的抨击,对西南的抨击都可以带过去,重要的是要说清楚,这种三十年把人当牛做马的合同,是不对的,在华夏军治下的民众,有一些最基本的权力,需要根植于最高的法律当中,然后借着这样的共识,我们才能修改一些不合理的绝对契约……”

    “……到时候我们会让一些人上街,那些工人,纵然怨气还不够,但煽动之后,也能响应起来。我们从上到下,建立起这样的沟通方式,让民众明白,他们的意见,我们是能听到的,会重视,也会修改。这样的沟通开了头,以后可以慢慢调整……”

    师师想了想:“若真让人在这件事里尝到了甜头,恐怕也会出现一些坏事,譬如说总会有脑子不清楚的刁民……”

    “暴乱者杀,领头的也要关注起来,没事瞎搞,就没意思了。”宁毅平静地回答,“总的来说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还是大于实际意义的。不过这种象征意义总是得有,相对于我们现在看到了问题,让一个青天大老爷为他们主持了公道,他们自己进行了反抗然后获得了回报的这种象征性,才对他们更有好处,将来也许能够记载到历史书上。”

    师师轻轻地给他按着头,沉默了片刻:“我有一个想法……”

    “嗯。”

    “如果……如果像立恒里说的,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可能,采取一些办法,二三十年,三五十年,甚至于上百年不让你担心的事情出现,也是有可能的吧?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件事提前呢?两三年的时间,如果要逼得人暴乱,逼得人头发都白掉,会死一些人的,而且就算死了人,这件事的象征意义也大于实际意义,他们上街能够成功是因为你,未来换一个人,他们再上街,不会成功,到时候,他们还是要流血……”

    “上街成功,不在于表达上街真的有用,而在于告诉他们,这里有路,他们具备为自己抗争的权力。”宁毅闭着眼睛,道,“还是之前的那个道理,社会的本质是弱肉强食,过去的每一个朝代,所谓的社会改良,都是一个利益集团打败另一个利益集团,也许新的利益集团中的一些人比较有良心,但只要形成了集团,总是会索取利益,这些利益他们内部分派,是不跟民众分的……而从本质上说,既然新的集团能打败老的,就说明新的利益集团更强大,他们必然会分走更多利益,所以上层要的越来越多,民众越来越少,两三百年,什么朝代都撑不过去……”

    “民主的意义在于,懂得辨别的人,能够知道谁为他们好,他们会将自己的力量输送上去,支持那些好的人。当利益集团里纳入了普通人以后,再进行利益分派的时候,就不会把民众全部撇开。能为自己负责任的民众主动加入利益集团索取属于他们自己的利益……说白了,也是弱肉强食,但这样一来,两三百年的治乱循环,可能会被打破。”

    “民主的前期都没有实际上的作用。”宁毅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就算让所有人都读书识字,能够培养出来的对自己付得起责任的也是不多的,大部分人思维单纯,易受蒙骗,世界观不完整,没有自己的理性逻辑,让他们参与决策,会造成灾难……”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的发展,有它的必然过程。当大家脑子里甚至都没有权利这个想法时,通过一件事情让他们知道,就是进步;当他们群体沉默,不敢发言的时候,让他们开口表达,就是进步;当他们开始开口表达,甚至于开始胡乱表达的时候,告诉他们要理性表达,就是进步……只有这些进步积累到一定程度,民主的效率总体大于少量精英的时候,那个治乱循环,才真正有可能被打破。”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上街是有用的,那就给他们一个象征性的东西。到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们发现上街没用,那至少也明白了,靠自己才有路……”

    他絮絮叨叨的低喃。到只有在家人跟前时,才会这样絮絮叨叨的低喃了,这些呢喃烦躁甚至有些暴戾,但也是在最近一年的时间里,宁毅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东西,她于是也只尽力地为他放松着精神。

    此时笑了笑:“其实我们近来都在说,若是格物继续发展,待到我们统一天下的时候,应该真的能让天下的孩子都读上书,立恒你想的那些懂事懂理的人民,应该会很快出现的,到时候,就真的是孔圣人说过的大同盛世了……其实你该开心一些的。”

    “我倒也没有不开心……”宁毅笑起来,“……对了,说点有意思的东西。我最近想起一件事。”

    “嗯?”

    “说我很小的时候啊,有一天在一个小朋友家里玩……”

    “江宁的时候吗?谁啊?我认识吗?”

    “你别打岔。”宁毅笑道,“那天在人家家里玩到中午,太开心了,就没有回家,小朋友的父母请我吃了午饭……我下午回去以后,就被父亲打了一顿。”

    “……”

    “我父亲告诉我,不应该在别人家里留到中午,为什么呢?因为人家家里也不富裕,说不定没有留你吃饭的能力,你到时候不走,是很没教养的一种行为……”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师师想想:“有些农村里,确实是这样说,不过江宁那边……嗯,当时你家确实不太富裕……”

    “你听我说。我从这件事情里知道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是一种教养,教养就是对的事情,当然后来家境好了些,慢慢的就再也没有听说这种规矩了……嗯,你就当我入赘以后接触的都是富人吧。”

    宁毅笑着摆手。

    “人们在生活当中会总结出一些对的事情、错的事情,本质到底是什么?其实在于保障自己的生活不出乱子。在东西不多的时候、物质不丰富、格物也不发达,这些对跟错其实会显得特别重要,你稍微行差踏错,稍微疏忽一些,就可能吃不上饭,这个时候你会非常需要知识的帮忙,智者的指导,因为他们总结出来的一些经验,对我们的作用很大。”

    “……等到格物学开始发展,大家都能念书了,吃的东西用的东西也多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一开始大家会比较尊重这些知识,但是当周围的知识越来越多,到达一个关卡的时候,大家第一轮的生存需要被满足了,知识的权威性会慢慢下降,对跟错对他们来说,不会那么严格地反应到他们的生活上,譬如你就算不出去耕地,今天偷一点懒,也能够过日子……”

    “怎么会!”师师瞪着眼睛。

    “就是会啊,如果我们研究的那些肥料再变得更加厉害,一个人种地就够十个人吃,其他的人就能躺着,或者去做其他一些事情了,而且就算不那么努力,他们也能活下来……当然这里主要说的是对知识的态度。当他们满足了第一层需要之后,他们就会从追求正确,逐渐转化成追求认同。”

    “……”师师看着他。

    “你以前跑去问某个老师,某个大学问家,怎么样做人才是对的,他告诉你一个道理,你按照道理做了,生活会变好,你也会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对的人,别人也认同你。但是生活没那么窘迫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需要那么高深的道理,不需要给自己立那么多规矩,你去找到一群跟你同样肤浅的人,互相夸奖,得到的认同感是一样的,而另一方面,虽然你没有按照什么道德标准做人,你还是有吃的,过得还不错……这就是追求认同。”

    “……”

    “再接下来会更加有意思,因为人们会从追求认同,走到制造认同。你的想法奇葩了一点,你找几个同类,报团取暖,但是你知道,外头的人会用各种古怪的眼光看你,慢慢的你会开始变得不满足,你想要更进一步。这个时候啊,你就告诉别人,我们这是文化,我们奇葩了一点,但我们这是偏门一点的文化,打个比方,你喜欢骂人,骂人全家,动不动问候别人‘你祖上安好啊?’你就告诉别人,我这就叫‘祖安文化’,甚至别人不理解你你还可以鄙视别人了。再接下来,你躲在家里吃屎,你可以自称是‘黄金文化’……”

    “你、你才……”师师一巴掌打在宁毅肩膀上,“不许瞎说这个,怎么可能这样……”

    “哈哈哈哈。”宁毅笑起来,“推测一下嘛……其实我们的发展不见得会是直线上升的,甚至可以说肯定不会直线上升,螺旋上升可能更真实一点。我们锻炼自己的本领,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总的来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如果物质得到了满足,那我们在精神方面就会开始松懈,我们没必要成为道德君子,我们可以说出‘祖安文化’来,总的来说肯定还是因为我们的生存能力上升了……”

    “但是过度的乐观肯定会带出一些问题来,当生存空间扩张之后,大家必然的会遭遇惰性,然后在吃了大亏之后觉醒一段时间……再经过十次八次的经验积累,也许能慢慢的再上一个台阶。所以你说大同盛世会很快到来,不会的,所有的人都能读书,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叫你乐观些也错了,好吧。”师师从后方抱着他。

    “我确实有些避讳乐观……对了,你去看过林院长了吗?”他说起上个月受伤的格物院院长林静微。

    “听说了他的伤势,见了他的家人,但最近没有时间去乐山。他怎么样了?”

    “命保下来,但是烫伤严重,以后能不能再回到岗位上很难说……”宁毅顿了顿,“我在乐山开了几次会,前后反复分析论证,他们的研究工作……在最近这个阶段,好大喜功,正在研究的东西……很多指标有毫不必要的冒进。打败西路军以后他们太乐观了,想要一口吃下两顿的饭……”

    “虽然出了问题……不过也是难免的,算是人之常情吧。你也开了会,之前不是也有过预计吗……就像你说的,虽然乐观会出麻烦,但总的来说,应该算是螺旋上升了吧,其他方面,肯定是好了不少的。”师师开解道。

    “说是这样说,不过太乐观了,就没有石头可以摸着过河了啊……”

    他口中呢喃,叹了口气,又无奈地笑了笑。他在过去许多年里创造这支军队都是模拟逆境中的状况,不断地压榨人们的潜力,不断在逆境中淬炼人的精神与纪律,谁知道问题这么快就看到了解决的曙光,接下来走在顺境中了,他反倒有些不太适应。

    师师没能听清楚他的这句呢喃:“……嗯?”

    “没什么。”宁毅笑笑,拍拍师师的手,站起来。

    “准备吃饭去……哦,对了,我这里有些资料,你走晚上带过去看一看。老戴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一边让自己的手下贩卖人口,均匀分配利润,一边让人把没能搭上线的、没有什么背景的商队骗进他的地盘里去,然后抓捕这些人,杀掉他们,没收他们的东西,名利双收。他们最近要打仗了,有点不择手段……”

    时间已至傍晚的,金色的阳光洒在湖边的院子里,宁毅笑着翻出一份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与她一道往外走。

    “……外人看不清楚,对于老戴的认识有些模棱两可,我们搜集了一些证据,不过暂时不考虑往外放,一两年的时间吧,你那边可以找人根据这个写一些故事,到时候配合报导一起发,再加上主要控诉黑商的《白毛女》……算了,叫什么都随便你了,喜儿不喜儿的也无所谓,反正是这些类型的戏剧,三年的时间到达巅峰,黑商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就要诛了戴梦微的心。”

    阳光落下,人语响动,风铃轻摇,成都城内外,无数的人生活,无数的事情正在发生着。黑、白、灰色的影像交织,让人看不清楚,大战初定,许许多多的人,有了崭新的人生。即便是签了苛刻契约的那些人,在抵达成都后,吃着温暖的汤饭,也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华夏军的上上下下,此刻都洋溢着乐观激进的情绪,他们也会因此吃到难言的苦头。这一天,宁毅思考许久,主动做下了离经叛道的布局,有些人会因此而死,有些人因此而生,没有人能准确知道未来的形状。

    这是华夏军每一日里都在发生的无数事情中的一项。也是这一天,宁毅与师师吃过晚饭,收到了北地传来的消息……

    名叫汤敏杰的战士——同时也是罪人——就要回来了。

    同一时刻,宁忌正带着满心的迷惑,去往戴梦微治下的大城安康,他要从里坐船,一路去往江宁,参加那场目前看来不知所云的,英雄大会。

第一〇三〇章 崩溃 乱世

    原本做好了目睹世事黑暗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刚到戴梦微治下,遇上的第一件事情是这里法制清明,不法人贩受到了严惩——虽然有可能是个例,但这样的见闻令宁忌多少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受到了县令接见的腐儒五人组对此却是颇为振奋。

    他们离开西南之后,情绪一直是复杂的,一方面慑服于西南的发展,另一方面纠结于华夏军的离经叛道,自己这些读书人的无法融入,尤其是走过巴中后,见到两边秩序、能力的巨大差别,对比一番,是很难睁着眼睛说瞎话的。

    谁知道,入了戴梦微这边,却能够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物资看来贫乏,但对治下民众管理章法有度,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纵然一时间比不过西南扩张的惶惶气象,却也得考虑到戴梦微接手不过一年、治下之民原本都是乌合之众的事实。

    西南是未经验证、一时奏效的“新法”,但在戴梦微这边,却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古法”了。这“古法”并不陈旧,却是上千年来儒家一脉思考过的理想状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士农工商各归其位,只要大家都遵循着预定好的规律过活,农民在家种地,工匠打造需用的器械,商人进行恰当的货物流通,士人管理一切,自然一切大的颠簸都不会有。

    若用之于实践,读书人管理大方面的国家策略,各地乡贤有德之辈与中层官员相互配合,教化万民,而底层民众安于本分,听从上头的安排。那么即便遭遇些许颠簸,只要万民一心,自然就能度过去。

    当然,古法的原理是这样,真到用起来,难免出现各种偏差。例如武朝两百余年,商业发达,以至于下层民众多起了贪婪自私之心,这股风气改变了中下层官员的施政,以至于外侮来时,举国不能齐心,而最终由于商业的发达,也终于孕育出了心魔这种只重利益、只认文书、不讲道德的怪物。

    戴梦微却毫无疑问是将古法理念用到极点的人。一年的时间,将手下民众安排得井井有条,委实称得上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极致。更何况他的家人还都礼贤下士。

    那戴真虽为一县之尊,听说被抓的人中有游历的无辜士人,便亲自将几人迎去后堂,对案情做出解释后还与几人一一沟通交流、切磋学问。戴梦微家中随便一个侄儿都有如此德行,对于先前流传到西南称戴梦微为今之圣贤的评价,几人总算是了解了更多的因由,愈发感同身受起来。

    ……

    经历了这一番事情,稍微理解了戴梦微的伟大后,路还得继续往前走。

    此时商队的首领被砍了头,其余成员基本也被抓在牢狱之中。腐儒五人组在这边打听一番,得知戴梦微治下对平民虽有众多规定,却不禁商旅,只是对于所行道路规定较为严格,只要事先报备,旅行不离大道,便不会有太多的问题。而众人此时又认识了县令戴真,得他一纸文书,去往安康便没有了多少手尾。

    只是戴真也提醒了众人一件事:如今戴、刘两方皆在集中兵力,预备渡江北上,收复汴梁,众人此时去到安康乘船,那些东进的商船可能会受到兵力调配的影响,船票紧张,因此去到安康后可能要做好停留几日的准备。

    几名儒生来到这边,秉承的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想法,此时听到有大军调拨这种热闹可凑,当下也不再等待顺路的商队,召集随行的几名书童、佣人、可爱的宁忌一番商议,当下启程北上。

    平素爱往陆文柯、宁忌这边靠过来的王秀娘父女也跟随上来,这对父女江湖卖艺数年,外出行走经验丰富,这次却是看中了陆文柯学识渊博、家境也不错,正值青春的王秀娘想要落个归宿,时不时的通过与宁忌的打闹展现一番自身青春洋溢的气息。月余以来,陆文柯与对方也有了些眉来眼去的感觉,只不过他游历西南,见识大涨,回去家乡正是要大展宏图的时候,若是与青楼女子眉来眼去也就罢了,却又哪里想要轻易与个江湖卖艺的无知女人绑在一块。这段关系终究是要纠结一阵的。

    至于宁忌,对于开始吹捧戴梦微的腐儒五人组稍稍有些厌烦,但才十五岁的他也不打算单身上路、节外生枝。只好一边忍受着几个傻瓜的叽叽喳喳与思春傻女人的调戏,一边将注意力转移到可能会在江宁发生的英雄大会上去。

    沿着崎岖的道路去往安康的这一路上,又见到了不少被严格管束起来的村庄,村庄里目光茫然的民众……道路上的关卡、士兵也随着这一路的前行见到了不少,只是在查看过有县令戴真用印的通关文书后,便不对这支队伍进行太多的盘问。

    这一日阳光明媚,队伍穿山过岭,几名书生一面走一面还在讨论戴梦微辖地上的见闻。他们已经用戴梦微这边的“特色”压倒了因西南而来的心魔,这时候论及天下形势便又能更加“客观”一些了,有人讨论“公平党”可能会坐大,有人说吴启梅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人提及东南新君的振作。

    年纪最大,也最为佩服戴梦微的范恒时不时的便要感叹一番:“若是景翰年间,戴公这等人物便能出来做事,后来这武朝大好河山,不至有今日的这般灾祸。可惜啊……”

    “大有可为”陆文柯道:“如今戴公地盘不大,比之当年武朝天下,要好治理得多了。戴公确实有为,但来日易地而处,施政如何,还是要多看一看。”

    范恒却摇头:“并非如此,当年武朝上下臃肿,七虎盘踞朝堂各成势力,也是因此,如戴公一般清高有为之士,被阻塞在下方,出来也是没有建树的。我泱泱武朝,若非是蔡京、童贯、秦嗣源等一帮奸人为祸,党争连年,如何会到得今日这般分崩离析、生灵涂炭的境地……咳咳咳咳……”

    众人往日里谈天说地,时不时的也会有说起某人某事来不能自已,破口大骂的情形。但此时范恒论及过往,情绪明显不是高涨,而是逐渐低落,眼眶发红甚至流泪,喃喃自语起来,陆文柯眼见不对,连忙叫住其他人道路边稍作休息。

    此时众人距离安康只有一日路程,阳光落下来,他们坐在野地间的树下,远远的也能看见山隙之中已经成熟的一片片稻田。范恒的年纪已经上了四十,鬓边有些白发,但平素却是最重妆容、形态的儒生,喜欢跟宁忌说什么拜神的礼数,君子的规矩,这之前从未在众人面前失态,此时也不知是为什么,坐在路边的树下喃喃说了一阵,抱着头哭了起来。

    中年男人的哭声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甚至还流了鼻涕,难听至极。

    陆文柯等人上前安慰,听得范恒说些:“死了、都死了……”之类的话,有时候哭:“我可怜的囡囡啊……”待他哭得一阵,说话清晰些了,听得他低声道:“……靖平之时,我从中原下来,我家里的儿女都死在路上了……我那孩子,只比小龙小一点点啊……走散了啊……”

    他这番发泄突如其来,众人俱都沉默,在一旁看风景的宁忌想了想:“那他现在应该跟陆文柯差不多大。”其余的人没法出声,老儒生的哽咽在这山路上兀自回荡。

    其实这些年河山沦陷,哪家哪户没有经历过一些悲惨之事,一群书生说起天下事来慷慨激昂,各种悲惨无非是压在心底罢了,范恒说着说着突然崩溃,众人也难免心有戚戚。

    而在宁忌这边,他在华夏军中长大,能够在华夏军中熬下去的人,又有几个没有崩溃过的?有些人家中妻女被强暴,有的人是家人被屠杀、被饿死,甚至更为悲惨的,说起家里的孩子来,有可能有在饥荒时被人吃了的……这些悲从中来的哭声,他从小到大,也都见得多了。

    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富庶繁华时的武朝、没见过汴梁的八方来客、也没见过秦淮河的旧梦如织,说起这些事情来,反倒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也不觉得需要给老人太多的同情。华夏军中若是出了这种事情,谁的情绪不好了,身边的同伴就轮流上擂台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甚至头破血流,伤势痊愈之时,也就能忍上一段时间。

    这样的情绪在西南大战结束时有过一轮发泄,但更多的还要等到将来踏平北地时才能有所平静了。但是按照父亲那边的说法,有些事情,经历过之后,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平静的,旁人的劝解,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中年书生崩溃了一阵,终于还是恢复了平静,随后继续上路。道路接近安康,穗子金黄的成熟稻田已经开始多了起来,有的地方正在收割,村民割稻子的景象周围,都有军队的看管。因为范恒之前的情绪爆发,此时众人的情绪多有些低落,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这样的景象看到傍晚,一向话少却多能一针见血的陈俊生道:“你们说,这些稻子割了,是归军队,还是归村民啊?”

    他的话语令得众人又是一阵沉默,陈俊生道:“金狗去后,汉江两岸被扔给了戴公,这边山地多、农地少,原本就不宜久居。此次脚跟未稳,戴公便与刘公急匆匆的要打回汴梁,便是要籍着中原沃野,摆脱此地……只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今年秋冬,这里可能有要饿死不少人了……”

    众人低头考虑一阵,有人道:“戴公也是没有办法……”

    陆文柯道:“或许戴公……也是有计较的,总会给当地之人,留下些许口粮……”

    一向为戴梦微说话的范恒,或许是因为白日里的情绪爆发,这一次倒是没有接话。

    *************

    众人在路边的驿站休息一晚,第二天中午进入汉水江畔的古城安康。

    这座城池在女真西路军来时经历了兵祸,半座城池都被烧了,但随着女真人的离去,戴梦微掌权后大量民众被安置于此,人群的聚集令得这边又有了一种百废俱兴的感觉,众人入城时隐隐约约的也能看见大军驻扎的痕迹,战前的肃杀气氛已经感染了这里。

    一如沿途所见的景象展现的那样:军队的行动是在等待后方水稻收割的进行。

    有些东西不需要质疑太多,为了支撑起这次北上作战,粮食本就缺乏的戴梦微势力,必然还要征用大量百姓种下的稻米,唯一的问题是他能给留在地方的百姓留下多少了。当然,这样的数据不经过调查很难弄清楚,而即便去到西南,有了些胆气的儒生五人,在这样的背景下,也是不敢贸然调查这种事情的——他们并不想死。

    从城市的南门进入城内,在城门的小吏的指点下往城北而来,整座安康城半新半旧,有大量民众聚集的棚屋,也有经过官府狠抓后修得不错的街道,但无论是哪里,都弥漫着一股鱼腥味,不少街道上都有弥漫鱼腥的污水横流,这或许是戴梦微鼓励捕鱼维生的后续影响。

    虽然战争的阴影弥漫,但安康城内的商事未被禁止,汉水边上也时刻有这样那样的船只顺水东进——这中间不少船只都是从汉中出发的商船。由于华夏军先前与戴梦微、刘光世的协定,从华夏军往外的商道不允许被阻隔,而为了保证这件事的落实,华夏军方面甚至派了大队小队的华夏军代表屯驻在沿途商道当中,于是一方面戴梦微与刘光世准备要打仗,另一方面从汉中发往外地、以及从外地发往汉中的商船仍旧每一天每一天的横行在汉江上,连戴梦微都不敢阻断它。双方就这样“一切如常”的进行着自己的动作。

    当然,戴梦微这边气氛肃杀,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什么疯,因此原本有可能在安康靠岸的部分商船此时都取消了停靠的计划,东走的商船、客船大减。一如那戴真县令所说,众人需要在安康排上几天的队才有可能搭船出发,当下众人在城市东北端一处名叫同文轩的客栈住下。

    这处客栈闹哄哄的多是南来北往的滞留旅客,过来长见识、讨前程的书生也多,众人才住下一晚,在客栈大堂众人闹哄哄的交流中,便打听到了不少感兴趣的事情。

    据说虽然戴、刘这边的兵马尚未完全过江,但长江那一侧的“战斗”已经展开了。戴、刘双方派出的说客们已经去到南阳等地大肆游说,说服占领了洛阳、汴梁等地的邹旭、尹纵联盟成员向这边投降。甚至于不少觉得自己在中原有关系的、自诩熟悉纵横之道的书生文士,这次都跑到戴、刘这边来自告奋勇的谋划计策,要为他们收复汴梁出一份力,这次聚集在城中的书生,不少都是要求功名的。

    天下混乱,众人口中最重要的事情,当然便是各种求功名的想法。文士、书生、世家、乡绅这边,戴梦微、刘光世已经举起了一杆旗,而与此同时,在天下草莽眼中突然竖起的一杆旗,自然是将要在江宁举办的那场英雄大会。

    公平党这一次学着华夏军的路数,依样画葫芦要在江宁搞聚义,对外也是颇下血本,向着天下有数的豪杰都发了英雄帖,请动了许多成名已久的魔头出山。而在众人的议论中,据说连当年的天下第一林宗吾,这一次都有可能出现在江宁,坐镇大会,试遍天下英雄。

    黑夜降临,名叫同文轩的客栈又老又旧,客栈厅堂之中烛火摇晃,聚集在此地的文人商旅倒是没人放过这样的交流机会,大声抛洒着自己的见识。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场景中,宁忌终于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左右一拱进了别人的议论圈子,带着笑脸打听:“大叔大叔,那个林宗吾真的会去江宁吗?他真的很厉害吗?你见过他吗?”

    在桌边喷口水的书生大叔见他眉清目秀、笑脸迎人,当下也是一拍桌子:“那毕竟是个江湖大侠,我也只是远远的见过一次,多的还是听旁人说的……我有一个朋友啊,外号河朔天刀,与他有过往来,据说那‘穿林百腿’林宗吾,腿上功夫最是了得……”

    想不到离开华夏军这么远了还能听到这样的西南笑话,宁忌的脸顿时扁了……

    “不过啊,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江宁,听说这位天下第一,是可能大概也许一定会到的了……”

    “但是林宗吾是个大胖子……”

    “嗨,那林宗吾外号穿林北腿,怎么可能是个胖子!你这小年轻啊,见识还是太少了!”

    “没错没错,只有起错的人名,哪有叫错的外号……”

    一帮书生说着从西南传出来的各种知识,将龙傲天鄙视了一番,龙傲天叹了口气,在这旅行的开端,他倒是更加的迷惘了。

    而也就是在抵达这里的第二天晚上,他见到了一场刺杀……

第一〇三一章 纵横

    月亮已圆了好些时日,照亮六月中旬的平凡夜色。灯火稀疏的安康城边,汉水静静地流淌,岸边田里的稻子收了一半,驻扎在旁边的军营中,火光与人影都显得渺小。

    纵然战争的阴影在即,但远远看去,这平凡的天下与苍生,也不过是又过了寻常的一日。

    白日里人声喧嚣的安康城此时在半宵禁的状态下安静了不少,但六月暑热未散,城市大部分地方充斥的,仍旧是或多或少的鱼腥味。

    戌时,城池西面一处老宅当中灯火已经亮起来,仆人开了会客厅的窗户,让入夜后的风稍稍流动。过得一阵,老人进入厅堂,与客人会面,点了一小节熏香。

    “……贵客到访,下人不知轻重,失了礼数了……”

    “……我来到安康已有十数日,特意隐藏身份,倒与旁人无干……”

    “……东北边大战在即,你我双方是敌非友,将军来此,不怕被抓么……”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戴公乃儒家泰斗,我想,多半是讲规矩的……”

    “……将军对儒家有些误解,自董仲舒罢黜百家后,所谓儒学,皆是外圆内方、儒皮法骨,似我这等老东西,想要不讲道理,都是有办法的。譬如两军交战虽不斩来使,却没说不斩探子啊……”

    “……戴公坦诚,令人钦佩……”

    “……将军孤身犯险,必有大事,你我既处暗室,谈事情即可,不必太多弯弯道道。”

    晃动的灯火照亮房间里的景象,交谈双方语气都显得平静而坦然。其中一方年纪大的,便是如今被称为今之圣贤的戴梦微,而在另外一边,与他谈事情的中年人容貌精干,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却是过去隶属于华夏军,如今跟随邹旭在洛阳领兵的一员心腹大将,名叫丁嵩南的。理论上来说,前线的游说已经开始,他应该北面前线坐镇,却不料此时竟出现在了安康这样的“敌后”城市。

    过去曾为华夏军的军官,此时孤身犯险,面对着戴梦微,这丁嵩南的脸上倒也没有太多波澜,他拿着茶杯,道:“丁某此来安康,图谋的事情倒也简单,是代表邹帅,来与戴公谈谈合作。或者至少……探一探戴公的想法。”

    这话说得直接,戴梦微的眼睛眯了眯:“听说……邹帅去了晋地,与那位女相,谈合作去了?”

    “两手准备嘛。宁先生过去时常告诉我们,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戴公与刘公等人兴冲冲的要打上来,我们不能没有对策,邹帅是去晋地买武器了,临走时托我来戴公这边,说您或许可以谈谈,可以结盟。我在这里看了十余日,戴公能将一堆烂摊子收拾到今天的地步,确实不愧今之圣贤。”

    “圣贤之说只是无稽之谈。”戴梦微摆了摆手,“只是既然能够两手准备,我又怎知你们不是做了三手四手准备呢,一边跟晋地那位做交易,一边来见老夫,再派人去见刘帅甚至其他人,大战未起,我方三心二意,只能不战自败,也是一番好谋算啊。”

    对于戴梦微的说法,丁嵩南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邹帅与我等虽然叛出了华夏军,可从过去到今天,始终知道做事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刘公不足与谋,从头到尾,不过是个和稀泥的,但戴公心有大志,尤其对我方而言,戴公这边,可以补足邹帅这里的一块短板,是所谓的强强联合、优势互补。”

    戴梦微喝了口茶:“哪一块?”

    “戴公所持的学问,能让我方军队知道为何而战。”

    “……这是邹旭所想?”

    丁嵩南点了点头。

    “世人……或者说似刘公等人,皆盯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至多不过抬抬头,看看前方的三五步。刘公欲取汴梁,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为自己将来投降也好、归顺也罢,求个退路。但戴公不同,自揭竿摇旗开始,戴公就心知肚明未来的大敌是谁,此事于我、于邹帅也是一样,自叛出开始,我等便时时辗转反侧、昼夜难眠……”

    “……那为何还要叛?”

    “其一固然是一时脑热,行差踏错;其二……宁先生的标准和要求,太过严格,华夏军内纪律森严,上上下下,动不动的便会开会、整风,为了求一番胜利,所有跟不上的人都会被批评,甚至被排除出去,往日里这是华夏军胜利的依仗,但是当行差踏错的成了自己,我等便没有选择了……当然,华夏军如此,跟不上的,又岂止我等……”

    “……西汉《大戴礼记》有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诚不欺我。”

    “我等从华夏军中出来,知道真正的华夏军是个什么样子。戴公,如今看来天下纷乱,刘公那边,甚至能纠集出十几路诸侯,实际上将来能稳住自己阵脚的,不过是寥寥数方。如今看来,公平党席卷江南,吞并跳梁小丑般的铁彦、吴启梅,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事情,未来就看何文与福州的东南小朝廷能打成什么样子;其余晋地的女相是一方诸侯,她出不出来难说,旁人想要打进去,恐怕没有这个能力,而且天下各方,得宁先生另眼相看的,也就是这么一个自强不息的女人……”

    “自强不息……”戴梦微重复了一句。

    “这是宁先生当初在西南对她的考语,邹帅亲耳听过。”丁嵩南道,“晋地与梁山方面关系特殊,但无论如何,过了黄河,地方当是由他们瓜分,而黄河以南,无非是戴公、刘公与我等三方打破头,最后决出一个赢家来……”

    他顿了顿:“坦白说,此次三方交战,戴公、刘公这边看似兵雄势大,可要说赢面,或许还是我们这边居多。这一切的原因,皆因刘光世是个只能打顺风仗的软蛋将军,让他集合各方势力可以,可他打不了一场硬仗。这边的各方当中,戴公或许清醒,可你能干什么呢?只是收了这一季的稻子送上战场,后方可能就足够让你焦头烂额了吧,更何况戴公手下有几个能打的兵?当初归顺女真,裁汰下来的一些混混,成色如何,戴公想必也是清楚的。”

    戴梦微笑了笑:“战场争锋,不在于口舌,总得打一打才能知道的。而且,我们不能打硬仗,你们已经叛出华夏军,莫非就能打了?”

    “华夏军能打,主要在于军纪,这方面邹帅还是一直没有放手的。不过这些事情说得天花乱坠,于将来都是小事了。”丁嵩南摆了摆手,“戴公,这些事情,不论说成怎样,打成怎样,将来有一天,西南大军迟早要从那边杀出来,有那一日,如今的所谓各方诸侯,谁都不可能挡得住它。宁先生到底有多可怕,我与邹帅最清楚不过,到了那一天,戴公莫非是想跟刘光世这样的废物站在一起,共抗强敌?又或者……不管是多么理想吧,譬如你们打败了我与邹帅,又让你赶跑刘光世,肃清各路政敌,然后……靠着你手下的这些老爷兵,对抗西南?”

    丁嵩南手指敲了敲旁边的茶几:“戴公,恕我直言,您善治人,但未必知兵,而邹帅正是知兵之人,却因为各种原因,很难名正言顺的治人。戴公有道、邹帅有术,黄河以南这一块,若要选个合作之人,对邹帅来说,也唯有戴公您这边最为理想。”

    会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戴梦微用杯盖拨弄杯沿的声音轻轻的响,过得片刻,老人道:“你们终究还是……用不了华夏军的道……”

    “宁先生在小苍河时期,便曾定了两个大的发展方向,一是精神,二是物质。”丁嵩南道,“所谓的精神道路,是通过读书、教化、启蒙,使所有人产生所谓的主观能动性,于军队之中,开会谈心、忆苦思甜、讲述华夏的优越性,想让所有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变得无私……”

    “至于物质之道,便是所谓的格物理论,研究器械发展军备……按照宁先生的说法,这两个方向任意走通一条,将来都能天下无敌。精神的道路若是真能走通,几万华夏军从赤手空拳开始都能杀光女真人……但这一条道路过于理想,所以华夏军一直是两条线一起走,军队之中更多的是用纪律约束军人,而物质方面,从帝江出现,女真西路溃不成军,就能看到作用……”

    “如今华夏军的强大天下皆知,而唯一的破绽只在于他的要求过高,宁先生的规矩过于强硬,但是未经长久实践,谁都不知道它将来能不能走通。我与邹帅叛出华夏军后,治军的规矩仍旧可以沿用,可是告诉底下士兵为何而战呢?”丁嵩南看着戴梦微,“戴公,而今天下,唯二能补上这一短板的,一是东南的小朝廷,二便是戴公您这位今之圣贤了。”

    戴梦微端着茶杯,下意识的轻轻晃动:“东边所谓的公平党,倒也有它的一番说法。”

    “公平党的理论实际上便出自宁先生之手,邹帅在西南时,与众人曾有多番推演,宁先生曾言,越是纯粹的理想,其实现的条件越是复杂严苛。我等确信,公平党将来必招自败,只是在这之前,做对的事情越多,公平党能坚持的时日越久,声势也会越发浩大。”

    戴梦微想了想:“如此一来,便是公平党的理念过于纯粹,宁先生觉得太多艰难,因此不做推行。西南的理念等而下之,于是用物质之道作为贴补。而我儒家之道,显然是更加等而下之的了……”

    “君臣父子各有其序,儒道乃是经历千年考验的大道,岂能用等而下之来形容。只是世间众人智慧有别、资质有差,此时此刻,又岂能强行平等。戴公,恕我直言,黑旗之外,对宁先生忌惮最深的,只有戴公您这边,而黑旗之外,对黑旗了解最深的,只有邹帅。您宁愿与女真人虚与委蛇,也要与西南对抗,而邹帅更加明白将来与西南对抗的后果。当今天下,只有您掌政治、民生,邹帅掌军队、格物,两方联手,才有可能在将来做出一番事情。邹帅没得选择,戴公,您也没有。”

    “……其实说到底,邹旭与你,是想要摆脱尹纵等人的干涉。”

    “尹纵等人短视而无谋,恰与刘光世之类相类,戴公莫非就不想摆脱刘光世之辈的约束?时不我待,你我等人围绕汴梁打着这些小心思的同时,西南那边每一天都在发展呢,我们这些人的打算落在宁先生眼里,恐怕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厮闹罢了。但唯独戴公与邹帅联手这件事,或许能够给宁先生吃上一惊。”

    两人说话之际,院落的远处,隐隐的传来一阵骚动。戴梦微深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沉吟片刻:“听说丁将军之前在华夏军中,并非是正式的领兵将领。”

    丁嵩南也站起来:“我归属于政治部,主要管军纪,其实只要军纪到了,领军的难度也不算大。”

    “……华夏军中,与丁将军一般的人才,能有多少?”

    “……比比皆是。”丁嵩南回答道。

    戴梦微走到窗前,点了点头,过得许久,他才开口:“……此事需从长计议。”

    远处的骚动变得明晰了一些,有人在夜色中呐喊。丁嵩南站到窗前,皱眉感受着这动静:“这是……”

    “有一队江湖人,最近一年,结队要来杀老夫,领头的是个叫做老八的凶人。听说他当初去到华夏军,劝说宁先生动手杀我,宁先生不肯,他当面啐了宁毅一口,自己跑来行事。”

    戴梦微低头晃动茶杯:“说起来也真是有意思,当初江湖人一批一批的去杀宁毅,被他设计杀了一批又一批。今日跑来杀我,又是如此,只要稍稍设计,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往里跳,而即便我与宁毅相互看不顺眼,却连宁毅也都瞧不上他们的行动……可见欲行世间大事,总有一些短视之人,是无论想法立场如何,都该让他们走开的……”

    他将茶杯放下,望向丁嵩南。

    “……那就……说说计划吧。”

    *************

    低沉的星夜下,小小的骚动,爆发在安康城西的街道上,一群匪徒厮杀奔逃,时不时的有人被砍杀在地。

    负责拦截的军队并不多,真正对这些匪徒进行围捕的,是乱世之中已然成名的一些绿林大豪。他们在得到戴梦微这位今之圣贤的礼遇后大都感激涕零、俯首跪拜,而今也共弃前嫌组成了戴梦微身边力量最强的一支卫队,以老八为首的这场针对戴梦微的刺杀,也是这样在发动之初,便落在了已然设好的口袋里。

    一如戴梦微所说,类似的戏码,早在十余年前的汴梁,就在宁毅的身边发生过多次了。但同样的应对,直到如今,也仍旧够用。

    “老八!”粗犷的呼喊声在街头回荡,“我敬你是条汉子!自尽吧,不要害了你身边的弟兄——”

    逃跑的众人被赶入附近的仓库中,追兵围捕而来,说话的人一面前行,一面挥手让同伴围上缺口。

    仓库后方的街口,一名大汉骑着战马,手持大刀,带着几名脚程快的同伴迅速合围过来,他横刀立马,望定了仓库后门的方向,有黑影已经悄然攀援进去,试图进行厮杀。在他的身后,陡然有人呼喊:“什么人——”

    马上的汉子回头看去,只见后方原本空旷的街道上,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忽然出现,正向着他们走来,两名同伴一持枪、一持刀朝那人走过去。刹那间,那斗篷振了一下,暴戾的刀光扬起,只听叮叮当当的几声,两名同伴摔倒在地,被那身影甩开在后方。

    持刀的汉子策马欲冲,咻——砰的一声响,他看见自己的胸口已中了一支弩矢,斗篷飞舞,那身影转眼迫近,手中长刀劈出一片血影。

    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名叫游鸿卓的年轻刀客与其他几名围捕者杀在一起,示警的烟花飞上天空。更久的一点的时间过后,有爆炸声忽然响起在街头。去年抵达华夏军的地盘,在张村由于受到路红提的赏识而有幸经历一段时间的真正特种兵训练后,他已经学会了使用弩弓、炸药、甚至于石灰粉等各种武器伤人的技巧。

    他已经在戴梦微的领地上辗转数月,将部分内幕调查清楚,作为去年训练的回报发去西南后本已准备离开,此时见到这场刺杀与围捕,这才正式出手,试图将老八、金成虎等一众刺客救出去。

    原本可能快速结束的战斗,因为他的出手变得漫长起来,众人在城内左冲右突,骚乱在夜色里不断扩大。

    城市的东北侧,宁忌与一众书生爬上屋顶,好奇的看着这片夜色中的骚乱……

    戴梦微在院子里与丁嵩南商议着重要的事情,对于骚乱的蔓延,有些不悦,但相对于他们商议的核心,这样的事情,只能算是小小的插曲了。不久之后,他将手下的这批高手派去江宁,传扬威名。

    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断进行,即便在许多年后的历史书中,也不会有人将这些碎片整理到一起。各种事象的曲线,擦肩而过……

第一〇三二章 捭阖(上)

    天蒙蒙亮。

    露水打湿了清晨的街道。

    安康东北边的同文轩客栈,书生晨起后的朗读声已经响了起来。名叫王秀娘的卖艺少女在庭院里活动身体,等待着陆文柯的出现,与他打一声招呼。宁忌洗漱完毕,蹦蹦跳跳的穿过院子,朝客栈外头小跑过去。

    “哎,龙小哥。”

    “王秀秀。”

    宁忌挥挥手,算是道过了早安,身形已经穿过院子下的檐廊,去了前方大厅。

    一路小跑出客栈,活动着头颈与四肢,身体在悠长的呼吸中开始发热,他沿着清晨的街道朝城市西边奔跑过去。

    由于目前的身份是大夫,因此并不适合在别人面前打拳练刀锻炼身体,好在经历过战场历练之后,他在武学上的进境和感悟已经远超同龄人,不需要再做多少机械式的套路练习,复杂的招式也早都可以随意拆解。每日里保持身体的活跃与敏锐,也就足够维持住自身的战力,因此早晨的跑步,便算得上是比较有用的活动了。

    据说父亲当初在江宁,每天早上就会沿着秦淮河来回奔跑。当年那位秦爷爷的居所,也就在父亲奔跑的道路上,双方也是因此相识,后来上京,做了一番大事业。再后来秦爷爷被杀,父亲才出手干了那个武朝皇帝。

    如此想一想,跑步倒也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了。

    宁忌的奔跑看来轻松而随意,但实际的速度却是无比的迅捷。转眼间与清晨出来不多的摊贩和行人擦肩而过,穿过一处处才点起炉火的店铺门口,穿过晨间的市集……纵然有些地方个行人聚集、杂物堆积,也没有任何人或者物体与这看似随意奔行的少年相撞。

    一个夜晚过去,清晨时分安康街头的鱼腥味也少了许多,倒是奔跑到城市西面的时候,一些街道已经能够看到聚集的、打着呵欠的士兵了,昨夜混乱的痕迹,在这边尚未完全散去。

    街道上亦有行人,偶尔聚集起来,询问着昨夜事情的进展,也有的天生害怕军队,低着头匆匆而过。但路面上的军队并未与居民发生多大的交集。宁忌奔跑期间,偶尔能看到昨夜厮杀的痕迹,按照昨晚的观察,匪人在厮杀之中放火烧了几栋楼,也有火药爆炸的迹象,此时远远观察,房间被烧的废墟仍旧存在,只是火药爆炸的状况,已经无法探得清楚了。

    事实上,昨天晚上,宁忌便从同文轩偷偷出来凑过热闹。只不过他当时主要追踪的是那一拨刺客,东西两边城区相隔太远,等他穿着夜行衣鬼鬼祟祟的跑到这边,幸存的刺客已经摆脱了第一拨围捕。

    当时一帮趾高气昂的江湖人摆开了落网四处寻找可疑的痕迹,这令得宁忌最终也没能捡到什么漏网的便宜。在观察了一番最初的打斗场所,确定这拨刺客的笨拙与毫无章法后,他还是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离开了。

    华夏军的谍报原则并不鼓励刺杀——并不是完全没有,但对重要目标的刺杀一定要有靠谱的计划,并且尽量出动受过特种作战训练的人员。即便在江湖上有愣头青要本着大义做这类事情,只要有华夏军的成员在,也一定是会进行规劝的。

    按照父亲的说法,无计划的热血永远比不过有计划的暴虐。对于青春正盛的宁忌来说,虽然内心深处多半不喜欢这种话,但类似的例子华夏军内外早已演示过无数遍了。

    于是到得天亮以后,宁忌才又奔跑过来,光明正大的从人们的交谈中偷听一些情报。

    “……昨晚匪人入城行刺……”

    “……一帮没有良心、没有大义的土匪……”

    “……私下里与西南勾结,朝着那边卖人,被咱们剿了,结果铤而走险,竟然入城行刺戴公……”

    街头有情绪萎靡的士兵,也有看来依旧趾高气扬的江湖大豪,时不时的也会开口说出一些信息来。宁忌混在人群里,听得戴公二字,才忍不住瞪着一双纯良的眼睛冒了出来。

    “戴……”他满脸好奇,“戴、戴……戴爷爷……他老人家……竟然就在城里……”

    江湖大豪眯了眯眼睛,若是旁人询问此事,他是要心生警惕的,但看看是个样貌可爱的少年人,言语之中对戴公满是崇敬的样子,便只是挥手补救。

    “咳咳……这些事情尔等不要多问了,匪人残暴,但多数已被我等击杀,具体的情况……应该会公布出来的,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散了吧啊……”

    宁忌顺着人群散开,在附近缓缓跑动,眼睛的余光观察了片刻,方才离开这条街道。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外头的不少势力其实都在学习华夏军的练兵之法,也纷纷重视起绿林豪杰们集中起来之后使用的效果。但往往是一两个领头人带着一帮三流高手,尝试推行纪律,打造精锐斥候部队。这种事宁忌在军中自然早有听说,昨晚随意看看,也知道这些绿林人便是戴梦微这边的“特种部队”。

    先前这人身材壮硕,出拳有力,但下盘不稳,放在军队中打配合就是一条死鱼,地躺刀杀他用不了三刀……他心中想着,在得知戴梦微就在安康城之后,忽然有点蠢蠢欲动。

    此后又缓缓的奔跑过几条街,观察了数人,街头上出现的倒也不是没有看不透的高手,这让他的心情稍稍收敛。

    在一处房舍被烧毁的地方,受灾的居民跪在街头嘶哑的大哭,控诉着昨夜匪徒的放火行径。

    奔跑到安康城内最大的菜市口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宁忌看见人群聚集过去,随后有车辆被推过来,车上是被斩杀的那些土匪的尸体。宁忌钻在人群中看了一阵,中途有扒手想要偷他身上的东西,被他顺手带了一下,摔在菜市口的泥水里。

    一路奔跑回同文轩,正在吃早餐的书生与客商已经坐满大厅,陆文柯等人为他占了位子,他奔跑过去一面收气已经开始抓包子。王秀娘过来坐在他旁边:“小龙大夫每天早上都跑出去,是锻炼身体啊?你们当大夫的不是有那个什么五行拳……五行戏吗,不在院子里打?”

    “是五禽戏。”旁边陆文柯笑着说道,“小龙学过吗?”

    “嗯。”宁忌点头,一只手拿着包子,另一只手做了些简单的动作,“有猫拳、马拳、熊猫拳、猴拳和鸡拳……”

    “啊?是的吗?”陆文柯微感迷惑,询问旁边的人,范恒等人随意点头,补充一句:“嗯,华佗传下来的。”

    桌上气氛和乐融融,其余众人都在谈论昨晚发生的骚乱,除了王秀娘在掰着手指记这“五禽拳”的知识,大家都谈论政治谈论得不亦乐乎。

    这同文轩算是城内的高级客栈了,住在这边的多是滞留的书生与商旅,大部分人并不是当天离开,因此早餐交流加议论吃得也久。又过了一阵,有早晨出门的书生带着更为详细的内部情报回来了。

    这次参与行刺的主体已经清楚,领头者乃是过去数年间汉水一带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外号老八,绿林人称其为“八爷”。女真人南下之前,他便是这一片绿林出名的“销账人”,只要给钱,这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女真人离去之后,戴公辖下的这片地方本就生存艰难,这见钱眼开的老八联合西南的不法之徒,暗中开辟线路大肆贩卖人口牟利。并且在西南“强力人士”的授意下,一直想要杀死戴公,赴西南领赏。

    昨夜戴公因急事入城,带的侍卫不多,这老八便窥准了机会,入城行刺。谁知这一行动被戴公麾下的义士发现,奋勇阻拦,数名义士在厮杀中牺牲。这老八眼见事情败露,当即抛下同伴逃亡,途中还在城内随意放火,烧伤百姓无数,实在称得上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

    行刺失败之后,匪首老八、金成虎等数人,眼下仍旧在逃。城内如今已经发出大量附带画影图形的公文,悬赏缉拿凶徒……

    对这事情一番讲述,客栈当中便是议论纷纷。有人大声谴责匪徒的残暴,有人开始议论绿林的生态,有人开始关心戴梦微入城的事情,想着如何去见上一面,向他兜售胸中所学,对于前方的战事,也有人因此开始讨论起来,毕竟如果能够商量出什么一针见血的大计划,有利于前方局势的,也就能够得到戴公的赏识……

    这个时候,已经与戴梦微谈妥了初步计划的丁嵩南依旧是一身干练的短打。他离开了戴梦微的宅邸,与几名心腹同行,去往城北搭船,雷厉风行地离开安康。

    途中,他与一名同伴说起了这次交谈的结果,说到一半,微微的沉默下来,随后道:“戴梦微……确实不简单。”

    “何出此言?”

    “……回去之后,选一批人,我要你带着,准备去江宁。”

    “……那场英雄大会?”同伴微感疑惑,“凑公平党的热闹?”

    “戴梦微说得对……”丁嵩南道,“将来有一些大事,要出现在江宁……”

    “那咱们……也不必去给何文捧场啊……”

    汉水悠悠,同伴的疑惑响起在船舱里,随后丁嵩南给他解释了这事情的缘由……

    *****************

    “……接下来,有一些决定这天下未来的事情,要发生在江宁……”

    下午未时,安康的宅院当中,戴梦微拄着拐杖缓缓往前走。在他的身边是作为他过去最得用弟子之一的吕仲明,这是一位年纪已近四十的中年书生,之前一度在负责这次的筹粮细务。

    “……我属意你,带队往江宁跑一趟。卫何、陈變、丘长英几位英雄都归你节制……我想了想,也只有你带得住了……”戴梦微说道。

    “……江宁……英雄大会?”吕仲明蹙眉想了想,“此事不是那何文拾人牙慧搞出来的……”

    他有些犹豫不解,戴梦微摇了摇头。

    “此事传来不过数日,是乍看起来荒唐,但若是深入想想,你是不难想到的……”

    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最近这段时间传到这里,有人热血沸腾,也有人私下里为之发笑。因为归根结底,去年已有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珠玉在前,今年何文搞一个,就明显有些小人心思了。

    而且,所谓的江湖豪杰,尽管在说书人口中说来豪迈,但只要是做事的上位者,都已经清楚,决定这天下未来的不会是这些匹夫之辈。西南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是借着打败女真西路军后的威势,招人扩军,而且宁毅还特意搞了华夏人民政府的成立仪式,在真正要做的那些事情前头,所谓比武大会不过是附带的噱头之一。而何文今年也搞一个,无非是弄些追名逐利之辈凑个热闹而已,或许能有些人气,招几个草莽入伙,但莫非还能趁机搞个“公平人民政权”不成?

    吕仲明低头想着,走在前方的戴梦微拐杖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在地上。

    “……女真人四度南下,建朔帝逃亡海上,武朝就此分崩离析。当今天下,看起来诸侯并起,有点能力的都撑起了一杆旗,但实际上,此时不过是突遭大乱后的慌乱时期,大家看不懂这天下的形式,也抓不准自己的位置,有人举旗而又犹豫,有人表面上忠直,私下里又在不断试探。毕竟武朝已安定两百年,接下来是要遭逢乱世,还是几年之后莫名其妙又合而为一了,没有人能打保票。”

    戴梦微笑道:“如此一来,许多人看似有力,实际上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冒牌诸侯……世事如大浪淘沙,接下来一两年,这些冒牌货、站不稳的,终究是要被洗刷下去的。黄河以南,我、刘公、邹旭这一块,算是淘炼真金的一块地方。而公平党、吴启梅、乃至福州小朝廷,迟早也要决出一个输赢,这些事,乍看起来已能看清了。”

    吕仲明点了点头。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将来这片天下,也可能出现的一个局面会是……各路诸侯讨黑旗呢?”

    戴梦微顿了顿:“世人都将我、刘公、邹旭这边视为一块,将公平党、吴启梅等人视作另一块。而且公平党发展看来混乱,他席卷扩大,比黑旗更为激进,谁的面子都不卖。因此乍然一听这英雄大会如此荒唐,我辈读书人不过一笑置之,但实际上,纵然是如此荒唐的大会,公平党,仍旧打开了它的门户……”

第一〇三三章 捭阖(下)

    安康城的古朴院落里,下午的阳光洒落,微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腥味。戴梦微缓缓讲述着天下的形势,在他身旁的吕仲明眼里,已渐渐的有了领悟的光芒。

    “公平党……何文……说是从西南出来,可实际上何文与西南是不是一条心,很难说。而且,即便何文此人对西南有些好看,对宁先生有些尊重,此时的公平党,能够说话算话的连何文一起,一共有五人,其麾下驱民为兵,良莠不齐,这就是其中的破绽与问题……”

    “汝观中原邹旭,当初在徐州时收编兵力不过数万,待到刘承宗率主力去了梁山,便起了私心自立。公平党数百万人,又如何能与西南黑旗同心?只是黑旗击败女真之后,名气盛极一时,公平党借名成事,明面上认了这个糊涂,不说破而已……”

    “当今天下,西南兵强马壮,执一时牛耳,毋庸置疑。可能够摇旗自立者,谁没有一丝半点的野心?晋地与西南看来亲热,可实际上那位楼女相莫非还真能成了心魔的枕边人?不过好事者的玩笑而已……东南福州,陛下登基后锐意振兴,往外头说起与那宁立恒也有几分香火情,可若将来有一日他真能振兴武朝,他与黑旗之间,莫非还真有人会主动退让不成?”

    “黑旗第一,天下人如今求立足,立足之后求第二,到真成了第二,就都要面对与黑旗厮杀的问题。公平党内只要稍有二心,就绕不过去这个坎。”

    “弟子明白了。”一旁的吕仲明心悦诚服。

    戴梦微继续前行:“他打开门,要开英雄会,我们就该去捧场。公平党再恶,这等时候也不会乱打笑脸人吧。只要将来有合作的可能,此时就该碰一碰头,谈一谈。而且,英雄会这件事,一时之间令人嗤笑,可只要静下心来,天下各方都会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在公平党的地盘,你会碰上的,不会只有公平党,老夫以为,只要是目光长远、心忧西南之人,都不会错过这场大会。”

    吕仲明点头:“明面上的比武事小,私底下去了哪些人,才是将来的变数所在。”

    “这件事需随机应变,分寸拿捏不易,因此也只有你带队过去,为师才能放心。”戴梦微你笑道,“过去以后仔细看看吧,说不定与西南关系最好的晋地女相,都偷偷地派了人手前去,那就有趣喽。”

    “弟子必会尽力,探一探公平党五方之下的虚实。如同老师所言,数百万人,必然各怀鬼胎,可供拉拢者绝不会少。”吕仲明道,“只是此番大战在即,后方粮草之事最为敏感,弟子若然此时离开,恐怕诸位师兄弟中……擅长数算者不多……”

    戴梦微这边已然忍饥挨饿一年时间,好不容易种出点东西,发兵中原,算是孤注一掷之举。但与此同时,后方的每一分粮草都是抠出来的,想要保障前线用兵顺利,这些粮草一方面要大力杜绝贪墨,制约军中各方,另一方面随时都要准备压制后方哗变,再加上收粮、运粮整个体系本身就是极考验办事能力的大工程,坐镇者只要稍有私心,最终就可能危及戴梦微的整个势力。

    “收粮的事,为师会亲自坐镇一段时间。你的担忧,我心中清楚,不妨事的。”戴梦微道,“另外,前方之事,我也有了新的安排,一年之内,我等入主汴梁,已有七八分把握。你此行东去,与人谈论重要事情,皆可以此事做为前提。”

    “前线情况,有大的变化?”

    “此事不宜多说,你去江宁,为师暂不告诉你太多细节,你只静静看着就是……倒有另外一件事情,与你此行有关的,需得先说与你知晓……”

    师徒两人缓缓说着,穿过了长长的檐廊。这个时候,一些参与了昨晚厮杀、上午稍作休息的绿林英雄们已经抵达了这处院落的正厅,在厅堂内聚集起来。这些人中原本多有桀骜不驯的绿林大豪,但是在戴梦微的礼遇下被集合起来,在过去数月的时间里,被戴梦微的大义教化磨合,去掉了一些原本的私念,此时已经有了一番合作的样子,即便是最上头的几名绿林大豪,相互见面后也都能够和乐融融地打些招呼,集合之后众人结成队形,也都不再像以前的乌合之众了。

    下午的阳光照进院落里,不久,戴梦微与吕仲明师徒也走了进来。

    被誉为今之圣贤的老人首先是拿起拐杖,和蔼地向众人拱手道谢,称赞了一番他们昨晚的辛苦,悼念了死去的英雄。随后让领头的卫何、陈變、丘长英等几人落座。

    “……最近的事情,让老夫想起去年结实的一位英雄,诸位当中不少人或许听说过,也或许与他认识。此人名叫徐元宗,乃是汉口一地的枪法大家,他持枪前行,丈余内可刺飞蝇,百发百中,陈先生与他交过手,应当记忆深刻。”

    一旁的陈變拱了拱手:“徐兄……死于魔头之手,可惜了,但也壮哉……”

    “此事其实是老夫的错。”戴梦微望着厅堂内众人,眼中流露着悲悯,“当时老夫刚刚接手此地乱局,许多事情处理尚无章法,听闻汉口有此英雄,便修书着人请他过来。当时……老夫对江湖上的英雄,了解不深,知他武艺高强,又恰逢西南要开大会,便请他如周老英雄一般,去西南行刺……徐英雄欣然前往,然而每每忆及此事,这都是老夫的一桩大错。”

    “徐英雄求仁得仁,怎会是戴公的错。”

    厅堂内众人说起来:“没错,徐英雄乃是为大义牺牲,就如当年周英雄一样……”

    “便是有错,也在西南……”

    “魔头不得好死……”

    这话语之中,戴梦微摆了摆手:“徐英雄求仁得仁,是英雄所为,然而老夫错的,是当年的太多狭隘。诸位,你们过去居于一地,习武行强,或是好汉,或是匹夫,这是没错的。可这一年以来,诸位为家国出力,那便不再是好汉、匹夫之流。当称国士。”

    他说道:“诸位在此摒弃前嫌、摒弃过往的门户之见,彼此沟通、交流,遂有今日的气象。老夫读书一生,却也是到得如今,才知国士何用。当年徐元宗应我之请,慷慨赴义,他是国士,可若是老夫不至于太过无知,留他在此地,与诸位沟通切磋,甚至带出可用的小辈来,则他发挥出的作用,要远比去西南赴义来得大。正如昨日的跳梁小丑、乌合之众,纵有一时蛮勇,终究无法成事。徐元宗是英雄,老夫却是无知愚蠢,每每念及,惭愧无地。”

    他说到这里,举起茶杯,将杯中茶水倒在地上。众人相互望望,心中俱都感动,一时间低头沉默,想不到什么该说的话。

    放下茶杯,沉默片刻后,戴梦微道:“诸位皆为国士,便该用到最关键的地方,诸如在老老夫身边,就保护我这老朽一个人,实在不该……”

    陈變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戴梦微提前摆了摆手:“但今日有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颇为隆重,老夫想,便到了诸位堂堂正正、立名扬威的时候了……这件事情,想必诸位都听过,便是将要在江宁举办的英雄大会。”

    他说到这里,众人相互望望,也都有些犹豫,过得片刻卫何等人开口,说的也都是江宁英雄大会拾人牙慧、有些可笑的说法,而且江北大战在即,他们都愿意上战场杀敌,为这边报效一份功劳。

    戴梦微笑起来,先是赞叹一番众人的意志,随后道:“……但是去到江宁,一方面是诸位能够堂堂正正的代表我方,打出一番名气;另一方面,诸位代表老夫的善意,希望能够给天下英雄,带过去一番提议。”

    老人道:“自古以来,绿林草莽地位不高,可是每至国家危亡,必定是匹夫之辈凭一腔热血振作而起,保家卫国。自武朝靖平以来,天下对习武之人的重视有所提升,可事实上,不论是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还是即将在江宁兴起的所为英雄大会,都不过是当权者为了自身名誉做的一场戏,至多不过是为了自己征些匹夫当兵。”

    “老夫虽为文人,可于徐元宗之事后,颇有触动。这等三五百人或者三五千人聚在一起,打来打去争个第一花名的比武大会,老夫不愿意弄,老夫想为天下武人弄出一个真正属于诸位的东西。”

    厅堂里,老人看着一众英雄,微微顿了顿:“如今天下众人都知道,我方北伐在即,目的是旧京汴梁。这场大战若是没有结果,当然一切休提了,可如果真能克复汴梁,将来百废待兴,我将支持诸位在汴梁做出一个最大规模的武术会来。”

    “这武术会不是让诸位表演一番就塞进军队,而是希望汇聚天下英雄,相互沟通、交流、进步,一如诸位这般,互相都有提高,相互也不再有过多的门户之见,让诸位的技艺能真正的用于抗击金人,击败那些离经叛道之人,令天下武人皆能从匹夫,化为国士,而又不失了诸位习武的初心。”

    “因此诸位此去江宁,不是为一勇之夫去刺杀谁,也不是简单的上擂台争凶斗狠。国士当有国士的作为,诸位此去为的是长远的大计,去切磋,去表现出自己的胸怀,对于同样有胸怀见识的英雄好汉,可以邀请他们过来,共襄盛举。当然有愿意在公平党参军的,也不拦他们……”

    “对于这武术会的名字,老夫也想过了,本想叫中原武术会,想一想还是狭隘了,华夏武术会也不成,会让人想到西南。后来得了个名字,就叫——中华武术会!”

    “……更多的事情,要由仲明与诸位一起去办了。”

    戴梦微笑眯眯的,说完了这些。

    下午的阳光依然明媚。房间里的众人先后应诺,内心之中已然翻腾起来。

    过去那些年,武朝兴盛时,京城有御拳馆坐镇,但即便是所谓天下第一人的周侗,实际上也并不受到当权者多少的重视。待到武朝衰落,一方面是外来压力巨大,另一方面是竹记的武侠小说到处流传,习武之人的地位有所提高,但总体上仍旧显得尴尬。

    这中间最大的理由,当然是习武之人敝帚自珍,可以为匪、不能成军导致的。中原沦陷之后,人口大规模迁徙,带动了一波所谓北拳南传的风潮,当年在临安一些江湖人也聚集起来弄了几个新门派,但台面上并没有真正的大人物为这类事情站台,归根结底,还是战场上不能打,即便作为斥候,根据这些武人的性格,也都显得良莠不齐,而真正好用的,收入军队就行了,何必让他们成门派呢?

    女真的第四度南下,将天下逼得更加分崩离析,待到戴梦微的出现,利用自身名望与手段将这一批绿林人集中起来。在大义和现实的逼迫下,这些人也放下了一些面子和旧俗,开始遵守规矩、听命令、讲配合,如此一来他们的力量有所增强,但实际上,当然也是将他们的性格压抑了一番的。

    为了大义,成为戴梦微手下鹰犬,甚至于像徐元宗那样慷慨赴义,有些人是愿意做的。但与此同时,谁不想要真正名利双收呢?西南华夏军说是弄个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真去了最后的选择还不是去当兵?这件事情在江宁亦然。所以他们本不想去。

    可若是戴公口中的“中华武术会”成立起来,有他这等身份者的站台和背书,这武术会岂不等同于武人受重视情况下的御拳馆?便是周侗复生,恐怕都是要觉得羡慕的,而在这件事情中作为首倡者的他们,将来甚至有可能在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此想想,能够看到前景者心中都已滚烫起来……

    **************

    同样的下午。

    脸上有着狰狞刀疤的老八、金成虎等人与昨夜救了他们的刀客在城南的一处旧屋当中展开了对峙。

    名叫游鸿卓的刀客跟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戴梦微并非无能之人,对于手下绿林人的统御颇有章法,并不是全然的乌合之众。而在他的身边,至少心腹圈内,有一些人能够做事,身边的卫兵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决不能算是理想的行刺对象。

    “……而且,戴老狗做了许多坏事,可是明面上都有遮掩……若是现在杀了这姓戴的,不过是助他成名。”

    在戴梦微的地盘打探了数月,游鸿卓得知的内幕甚多,也知道这老八、金成虎等人一直是被戴梦微诬陷的侠客,于是将这些事情一一说明,也将得自华夏军的部分想法说了出来,谁知一听华夏军,老八便是勃然大怒。

    “……你救了我老八,不能说你是坏人。可说到那华夏军,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年抗金,人人口称大义,我也是为着大义,把一帮兄弟姐妹全都搭上了!戴梦微心怀鬼胎,我们一帮人是上了他的恶当,我老八此生与他不共戴天。可我也永远会记得,当初华夏军打败了女真西路军,就在汉中,只要他动手就能宰了戴梦微,可宁毅此人说得冠冕堂皇,就是不肯动手——”

    “……旁人说他匹夫一怒杀皇帝,可在我看来,什么宁先生,他也是个孬种——”

    “……这一年多的时间,戴梦微在这边,杀了我多少兄弟,这一点你不知道。可他害死了多少这里的人!有多道貌岸然!这位兄弟你也心知肚明。你让我忍一忍,这些死了的、在死的人怎么办——”

    “……我老八不知道什么徐徐图之,我不知道什么宁先生口中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要救人,杀戴梦微便是救人——”

    “……我不想等到什么宁先生来救人,他来的时候,多少不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这些上头的大人物,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因为他跟我们这些小人物从来不是一头的——”

    游鸿卓偏头看着这在前方桌边低吼、口水四溅的疤脸汉子。

    “我不是说戴梦微该不该死,可你实在杀不了他怎么办?”

    “当年周英雄刺粘罕,笃定能杀得了吗?我老八过去做的事便是收钱杀人,不知道身边的兄弟姐妹被戴梦微害死,这才失手了几次,可只要他活着,我就要杀他——”

    旧屋的房间当中,游鸿卓看着这情绪有些歇斯底里的汉子,他容貌丑陋、面上疤痕狰狞,破烂的衣裳,稀疏的头发,说到戴梦微与华夏军,眼中便充起血丝来……终于叹了口气。

    一旁的金成虎送他出去:“兄弟是华夏军的人?”

    “与华夏军的人切磋过技艺,佩服也景仰他们,可并未参军。说起来,他心中所想,我一度也有迷惑……”游鸿卓回头看了看,“但他会害死你们的……”

    “他只是偶尔如此,克制不住。”金成虎道,“过去这一年,戴梦微对我们追得紧,一次厮杀之中,他为救弟兄,头上挨了一刀,虽然侥幸未死,但说起戴梦微与华夏军两方,便难以控制。要说做行刺安排时,他其实能够冷静,不过戴梦微身边的人越来越难对付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兄弟刀法高强,又知道戴梦微所行恶事,何不相助我等,杀戴梦微而后快呢?”

    “……难,且未必有益。”

    “……对谁的益?有些人今日就会死,有些人明日会死,是戴梦微害死的。他们的益呢?”

    游鸿卓看着面前的金成虎,这人过去应该有一脸凶相,但眼下只有布满风尘、伤疤的干瘦的脸了。他此时倒也有一些回答可以说,但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金成虎已经拱了拱手,笑起来:“不论如何,谢过兄台今日恩情,他日江湖若能再见,会报答。”

    游鸿卓点了点头,离开这片院落。

    这天夜里,他在附近的屋顶上想起初入江湖时的景象。那时候他经历了四哥况文柏的背叛,见到了行侠仗义的大哥实际上是为了王巨云的乱师敛财,也经历了大光明教的污秽,待到负有盛名的华夏军在晋地布局,翻手之间覆灭了虎王政权,实际上也带起了一波大乱,他不知道谁是好人,最后只选择了独行江湖、谨守己心。

    到得如今见识更多,他固然可以说让华夏军来处理对大多数人最好,可身在其中的老八与金成虎这些人呢?华夏军的“好”,对他们来说,确实毫无意义。

    人间世事,唯独残缺,才是真谛。

    *************

    这天夜里游鸿卓在屋顶上坐了半晚,第二天稍作易容,离开安康城沿陆路东进,踏上了前去江宁的旅程。

    他去年离开晋地,只是打算在西南见识一番便回去的,谁知道得了华夏军大高手的赏识,又验证了他在晋地的身份后,被安排到华夏军内部当了数月的陪练,武艺大增。待到训练完毕,他离开西南,到戴梦微地盘上盘桓数月打探消息,算得上是报恩的行为。

    此时事情接近尾声,随后便传出了江宁的英雄大会。他对于擂台比武并无渴求,只是听说天下第一林宗吾与他弟子将会参加时,终于动了心——在数年以前,他曾在重伤之际见过那位大光明教胖和尚一次,当时他只觉得这位天下第一人的武艺深不可测。但到得如今,他已先后在史进、路红提等宗师手下历练过,又经历了半年华夏军的铁血锻炼,对于再见到那位天下第一后的感觉,已经心热起来。

    与此同时,公平党这次开门迎客,在江宁到底会出现怎样的事情,他如今作为晋地的一员,也是很有必要过去见识一番的。等到在江宁看清了局势,也好回去再见女相、史进等人的面,就如同自己在戴梦微地盘上的探查一样,这些消息总是很有用的。

    ……

    宁忌在安康城内多待了两天,期间偷偷观察了城市西面一些可疑地方的防卫情况,最终的结论其实与游鸿卓类似。

    刺杀戴梦微,难度很大。

    另一方面,他的手上暂时并没有戴梦微作恶的证据,冒着这么大的危险,非得干掉那个老头子,就显得不理智了。

    最终也只能悻悻的作罢。

    六月二十三,他与腐儒五人组、王秀娘父女等到了一艘东进的商船,顺着汉水而下……

    ……

    又过得几日。

    吕仲明等人从安康出发,踏上了去往江宁的旅程。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编制好了关于“中华武术会”的一系列计划,对于众多江湖大豪的信息,也已经在打探完善中了。

    身上甚至还带了几封戴梦微的亲笔信,对于诸如林宗吾之类的大宗师,他们便会尝试着游说一番,邀请对方去汴梁担任中华武术会的第一任会长。

    ……

    正在备战的丁嵩南在回去后不久,同样派出了队伍,出发前往江宁。这一时刻,去到晋地的邹旭已经带着部分的军资开始南渡黄河。

    身在晋地的薛广城一度见到过邹旭,随后便是朝着女相府那边没完没了的抗议与兴师问罪。楼舒婉并不含糊,与薛广城毫不相让的对骂,甚至还拿砚台砸他。虽然楼舒婉口中说“薛广城与侯五狼狈为奸,嚣张得不得了”,但实际上等到侯五过来拉偏架,她依然强悍地将两人都骂得跑掉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泼妇——泼妇——”

    薛广城的大吼几乎半座城都能听到。

    楼舒婉转头便向邹旭诉苦,提高了价格,邹旭也是苦笑着挨宰,口中说些“宁先生最喜欢……不,最景仰您了”之类让人开心的话,两人相处便颇为融洽。以至于邹旭离开时,楼舒婉挥手之中一度笑得极为温柔:“记得一定要打赢啊。”

    “是!一定不给楼姨您丢人!”邹旭行礼承诺。

    邹旭走后,楼舒婉分了一成的利润给这边的华夏军。由于嫌分得少了,而且怀疑晋地在账面上作假,双方又是一阵互喷。

    世间众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七月初,秋天到了。

    这一天在剑门关前,依旧有许许多多的人排入入关。

    一名身形消瘦、面颊微微下陷的男子,穿着与旁人一般的制式单衣,正排在队伍里缓缓前行。他瞪着眼睛,张望周围,眼神里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好奇心,在经过关隘门口时,他如同孩子一般抬头看着高高的城门,发出“哇……”的声响。

    他在城门登记处,拿着笔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执勤的老兵能够看见他手上的不便:他十根手指的指尖处,肉和些许的指甲都已经长得扭曲起来,这是手指受了刑,被硬生生拔掉之后的痕迹。

    由于他的身后跟随了两名便衣的士兵,因此老兵并没有做出太多的询问,只是向他敬了一个礼。

    他行走在入山的队伍里,速度有些缓慢,因为入山之后常常能看见路边的石碑,石碑上或是记载着与女真人的战斗状况,或是记载着某一段区域牺牲烈士的名字。他每走一段,都要停下来看看,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摸那石碑上的字,随后被旁边执勤的红袖章破口大骂阻止了。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忙道歉,由于看起来瘦弱纯良,很好欺负,对方便没有继续骂他。

    七月的山间,叶子黄了一些,风吹过时,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山路上到处都是行走的人、穿行的骡马,维持秩序的人声、谩骂的人声汇集在一起。人真是太多了,并没有多少人留意到人群中这位平凡的“归来者”的样子……

第一〇三四章 秋叶(上)

    抵达梓州之后的夜晚,梦见了已经死去的妹妹。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女真人第二度南下,令得无数人家破人亡。汤家是大名府附近的一户小地主,家境原本殷实,女真第一次南下时,由于竹记配合相府推行的坚壁清野措施,撤离及时,因此不曾受到太大的伤亡,但到得这次,却没有了第一次的好运气。

    父母很快死在了乱军之中,随身带着的家资也被洗劫一空,大量的人群在兵祸的驱赶下往南方奔走。当时读过些书,思维也活跃的汤敏杰则带着妹妹汤宝儿,一路去往西北的小苍河。

    人类世界的对与错,在面对许多复杂情况时,其实是难以定义的。即便在许多年后,思维更为成熟的汤敏杰也很难论述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否清晰,是否选择另一条道路就能够活下来。但总之,人们做出决定,就会面对后果。

    从大名府去到小苍河,一共一千多里的路程,从未经历过复杂世事的兄妹俩遭遇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兵祸、山匪、流民、乞丐……他们身上的钱很快就没有了,遭到过殴打,见证过瘟疫,路途之中几乎死去,但也曾受惠于他人的善意,最后遭遇的是饥饿……

    妹妹被饿死了。临死之前,想吃肉饼子……

    在此后无数的时间里,他总会回忆起那一段路程。那个时候他还留下了一把刀,虽然当时兵祸蔓延饿殍遍地,但他原本是可以杀人的,然而十七岁时的他没有那样的胆量。他原本也可以割下自己的肉来——譬如割屁股上的肉,他曾经这样考虑过几次,但最终仍旧没有勇气……

    妹妹被饿死在路上了,他遭遇到另外几个流民,一道走到了小苍河。由于读过书,他被安排去做一些文书工作,然后也听了一些课程,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事到临头需放胆。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下得了手,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妹妹或许就不用死了……

    从睡梦中醒来,依稀是凌晨,卢明坊跟他说话:

    “还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比如待字闺中的妹妹什么的,要不要我回去替你探望一下?”

    “你不合适。整天提着脑袋跑的人,我怕她当寡妇。”

    “真有妹妹?”

    那时的卢明坊眼睛便亮了起来,一副感兴趣的蠢样。

    最终,是我回来了……

    ……

    伴随着清晨的钟声,东面的天际吐露朝霞。押送队伍去到梓州城南道路边,与一支返回成都的车队汇合,搭了一趟便车。

    隶属于华夏第一军工的车队沿着人来车往的宽敞大道,穿过了秋收之后的原野,穿过林木葱郁的龙泉山脉? 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白云随风而动,坐在大车上的犯人偶尔听见人们说起各种各样的事情:竹记的改制、中原蓄势待发的战争、与刘光世的交易、何文的可恶、成都的工人……桩桩件件? 这许许多多的概念都让他感到陌生。

    他的记忆里最为熟悉的还是北方的冰雪? 即便在没有冰雪的世界,那片天地也显得冷硬而肃杀。

    但眼前的道路是宽阔的? 多年以前他离开凉山地界,穿过成都、穿过剑门关一路北上时,这片地方还不属于华夏军? 也没有这样宽敞的道路。

    华夏元历二年七月初八? 汤敏杰从北地回到成都,出来迎接他的是过去的师弟彭越云。

    随后? 是一场审问。

    **************

    张村。

    星月的光芒温柔地笼罩了这一片地方。

    村子北端的礼堂里,一场婚宴正在进行,结亲的双方一边是杜杀的第四子杜蓬蓬,另一边是苏文定的女儿苏小娴。这两家在张村都算得上是大户? 因此虽然遵循节俭的标准? 但宴席的场面仍旧非常热闹? 苏檀儿带了人过来帮忙张罗,宁毅也短暂的露了面。

    林静梅将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带着几位姐妹在厨房里忙碌着做菜。

    从华夏军弑君造反开始? 物资匮乏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十余年的时间,到得如今,虽然成都方面高速发展已经有了奢靡之风,但张村这边在宁毅的把控下一直还维持着相对淳朴的习俗。婚宴虽然热闹,但并未从外地请来多么显赫的厨子,也没有过分奢靡的菜肴。由于十余年来在宁毅的身边长大,被宁毅收为义女的林静梅厨艺相当厉害,这次姐妹团中的小妹子成亲,她便自告奋勇包揽下了两道菜肴的制作。

    厨房之中烟熏火燎,累得够呛,旁边却还有帮倒忙的苍蝇的在烦人。

    “哎哎哎,这样一来,就剩下你了,梅子,就剩下你了……”

    今天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谈起这个话题了,林静梅将手中的勺子挥舞成大刀,虎虎生风。

    “走开走开走开,帮忙端菜……”

    一只苍蝇被赶走,其它苍蝇顺势围上来。

    “是的啊,你也该想点事了,梅子……”

    “好了,好了,说点有用的。”

    “我堂弟昨天回来啊,你去见一面……”

    大大的厨房里,几个男厨子一面烧菜一面大声呼喝,林静梅这边则是时不时有人过来,帮忙之余跟她聊些相亲、结婚的事情。这里一方面固然有她是宁毅义女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的样貌、性情确实出众。

    华夏军早些年过得紧紧巴巴,有些优秀的年轻人耽误了几年不曾成亲,到西南之战结束后,才开始出现大规模的相亲、结婚潮,但眼下看着便要到尾声了。

    林静梅哭笑不得地将劝婚阵容一一挡回去,当然,来的人多了,偶尔也会有人提起比较复杂的话题。

    “哎,梅子你不想成亲,不会还是惦记着那个姓何的吧,那人不是个东西啊……”

    提起这个事情,附近的男厨子都加入了进来:“胡说,梅子怎么会这么没眼界……”

    “我跟你说,梅子,嫁谁都不能嫁那个狗东西!”

    “没错,早知道当年就该打死他!”

    “煮巴豆给他吃。”

    “迟早要有报应的。”

    这是最近的张村——或者说华夏军势力内部——讨论最多的事情之一。关于华夏军与那公平党的关系,过去的定义一直比较暧昧,华夏军这边的姿态做得其实豁达:我们这边打败了女真人,这个名声你要蹭一点也就蹭一点。

    但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传来,跟华夏军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选择了类似的时间点,顿时将这边的人气得够呛。尤其是对于张村核心的这些人来说,他们知道当初何文的事情,也知道后来这边处置的大度,你跑回去借着宁先生的理论搞事也就罢了,占了大便宜不知感谢,现在蹭着好处还拆台,实在是被打死几次都不可惜的贱人。

    众人骂骂咧咧一阵,几个男厨子随后把话题转开,猜测着针对这英雄大会,咱们这边有没有采取什么反制措施,譬如派个队伍出去把对方的事情给搅了,也有人认为那边毕竟太远,现在没必要过去,如此谈论一番,又回归到把何文的脑袋当马桶,你用完了我再用,我用完了再借出去给大家用的论述上,声音嘈杂、热火朝天。

    林静梅这边也是热闹不停,过得一阵,她做完自己负责的两顿菜,出去吃席面,过来谈论婚事的人依旧没完没了。她或委婉或直接地应付过这些事情,待到众人吵着嚷着要去闹洞房,她瞅了个空子从礼堂一侧出去,沿着街道散步,随后去到张村附近的小河边闲逛。

    初秋的夜色迷蒙,远处热闹的礼堂犹如浮在夜里的岛屿,周围一片一片的院落光芒分布开去。星光之下河水淙淙,她深吸着河边的空气,脑海中也不免想起关于何文的事情来。

    对如今的她来说,想起何文,已经不止是关于当初的感情了。成年之后她参与到华夏军的后方工作中来,接触过不少文书工作,接触过谍报系统的事情,相对于这些关系到整个天下兴亡的事情,关系到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命的事,个人的情感其实是微不足道的。

    就如同厨房里的那些熟人一般,如果只是随着心意叫嚷几句,当然是将何文打杀便了。但如果在真正的政治层面做考虑,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案,这中间衍生出来的一些话题,是令她今天感到困扰的原因。

    嘭的一声,有人将石头扔进河水里,惊醒了在河边一面思考,一面前行的女子。

    张村周围有许多暗哨巡视,并不会出现太多的治安问题。林静梅惊讶间回头,只见后方星光下出现的,是一名身着军服的男子,在做完恶作剧后,露出了熟悉的笑脸。

    “彭……小彭,你回来了……”

    “送一份紧急文书,我假公济私跑回来一趟,可惜晚了点,没有蹭到宴席……”

    “还没吃饭吗?厨房里肯定还有饭菜。”

    “路上吃过东西了,我偷偷出来找你的。”

    此时出现的是彭越云,两人说着话,在河边的堤防上并行而走。

    “去的时候宴席还没散,佳姐给我安排位子,我看看你不在,就稍微打听了一下。他们一个两个都要介绍人给你相亲,我就估计你是跑掉了。”

    林静梅笑了笑:“反正都是那些话,没有恶意,我也就习惯了。只是在厨房里做了菜,吃饱以后就想出来走走。”

    彭越云牵起她的手,两个人手臂摆动着,慢慢往前走。

    “小梅姐,你嫁给我,我们成亲吧。”彭越云道。

    两人在过去便是熟识,林静梅大彭越云半岁,过去一直以姐弟相称。他们是在今年上半年确定关系的,互相表露了心意,第一次牵了手。只不过随后彭越云去了成都工作,林静梅则一直待在张村,见面次数不多,对于成亲的事情,没有完全敲定。

    当然,就此时的男女关系来说,牵手之后,成亲通常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彭越云此时说起来,也显得自然。

    林静梅嘴角自然地露出笑意,但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低了低头:“小彭,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如今又有些其他的事……”

    她的手微微松了松。

    彭越云那边则是收紧了手掌:“是说何文的事情吧。”

    扎着马尾辫的女子扭头看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彭越云则笑了笑,随后目光平静下来,一面前行,一面低声说话:“何文要在江宁办英雄大会,借了我们的名气是一方面,但在更大的层面上,一个势力办这种大规模的活动,是整肃它内部力量,集中权力的方式。比武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恐怕是何文也知道公平党膨胀太快,一开始的架构已经不那么好用了。”

    “江南驱赶流民成兵,杀地主、屠豪绅,如今规模上千万,兵力以百万计,可在这中间,何文、高畅、许昭南、时宝丰、周商各成势力,就快变成五路诸侯。何文是想要模仿我们去年的比武大会,对外摆正名声,排好座次,要加强他在公平党的统治权,才做的这件事情。这里头政治意味是非常浓的。”

    “所以啊,小彭……”林静梅蹙眉看着他。

    彭越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参谋部下面有些人在议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也可以派出人去插上一脚,而且如果要派出人手,让当初跟何文熟悉的人过去,当然是最理想的办法。梅姐你这边……我知道肯定也听到这种说法了。”

    “小彭,我与何文之间……当年便没有什么事情,我当年有些幼稚,何文本身也不喜欢我……但如果爸爸那边需要我出使,过去谈判,我觉得我是应该去的,因为我确实了解他过去的一些事……”

    “可如果你这次过去了,何文那边说他忽然喜欢上你了怎么办?甚至于他用跟华夏军的关系来威胁你,你怎么办?”

    “……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

    她沉默了许久,方才说出这句话来,没有过分坚定的赌咒发誓,也没有草率地拿感情说话,只是望着彭越云的目光深处有严肃而复杂的情绪在。彭越云能够察觉出那目光的涵义是什么,那是这些年见过许多次的战士的目光。

    他缓缓地笑了起来:“在成都,有人跟老师那边提过你的名字。”

    “啊……”

    “被老师骂了一顿,说他学着阴谋诡计,学得没了良心。”

    “啊……”

    “而且据我所知,到江宁的队伍很可能已经派出去了,就梅姐你这边还在傻乎乎的等人调配呢。”

    “啊……”林静梅微微错愕,随后抽出手来,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你不早说。”

    彭越云将她的手捧住:“我就喜欢小梅姐你这个样子啊。”

    林静梅踢了他一脚,彭越云却不放开她,在河堤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所以小梅姐,可以嫁给我了吧。”

    “……不然还能嫁给谁。”

    “我会找个好机会跟老师提亲。”

    “爸爸最近挺心烦的,你别去烦他。”

    “老师那边天天都是烦心事,又怎么了?”

    “宁河骂了到家里做工的阿姨,爸爸觉得他染上了坏习气,跟人摆架子,罚宁河在院子里跪了一天,然后送到下头乡里吃苦去了。”

    林静梅低声说起这件事——最近宁家总是出事,先是宁忌被人陷害,然后离家出走,随后是一直以来都显得听话的宁河跟家里做事的阿姨摆了架子,这件事看起来不大,宁毅却罕见地发了大脾气,将宁河直接送了出去,据说是极苦的人家,但具体在哪里没什么人知道,也没人打听。

    宁河是红提生下的儿子,这位武艺最高据说能够打败林宗吾的女宗师甚至都为这事掉了眼泪。

    对于宁家的家事,彭越云只是点点头,没做评价,只是道:“你还觉得老师会让你参加使团,过去和亲,其实老师这个人,在这类事情上,都挺心软的。”

    “也不是和亲啦。我只是觉得也许会让我……嗯,算了,不说了。”

    林静梅说着,又踢了彭越云一脚。

    两人如此打打闹闹,从河堤转上附近的道路,才转过一处人家的后院,林静梅想要将手抽出来,彭越云兀自抓住不放,林静梅低笑道:“被人看到了怎么办,耍流氓啊你……”

    彭越云笑着正要说话,随后就被人看到了。

    道路那边,宁毅与红提似乎也在散步,一路朝这边过来。然后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这边牵手的两人,林静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然后再挣一下,这才挣开。

    “耍流氓?”

    “啊?”彭越云的手张了张,眨了眨眼睛。

    “把彭越云……给我抓起来!”

    宁毅的脸色阴沉,黑暗中便有士兵从侧面奔跑过来,朝彭越云过去。红提在一旁拉了拉宁毅的衣袖,但夜色中杀气四溢。

    “啊……没没没,没有啊……”彭越云有些慌张,林静梅张了张嘴:“爸爸,不不不……不是的……”她如此说着话,迟疑了一下,随后抓住彭越云得手,将他拽到身后,两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不是的啊,我们是……”

    院落中透出的光芒里,宁毅眼中的杀气渐渐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成了笑意,肩膀抖动了起来:“呼呼呼呼……哈哈哈哈……”他看着林静梅的脸以及他们拉在一起的手,“这实在是最近……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情了。”

    “彭越云。”他随后道,“你给我过来!”

    彭越云也看着自己与林静梅交握的双手,反应过来之后,嘿嘿傻笑,走上前去。他知道眼下有许多事情都要对宁毅做出交代,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和林静梅的。

    还有关于汤敏杰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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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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