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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五章 定州军议

    高行周间道南袭,既得共济仓,高怀德少年心性,就建议再袭平幽仓,高行周一时间颇为意动,但他始终不是敢于冒险的性格,一番思前想后之后,还是摇了摇头,道:“如今河北诸州,除边境之外,其余多无防备,现在我们南下的消息还没传开,数百里奔袭而取平幽仓,胜算颇大,但平幽易取而难守,一旦平幽有失,那是断绝了杜重威的粮道,届时他必定不顾一切倾巢南下,那时候你如何抵挡?”

    因此拒绝了儿子的建言,转而准备袭取定州,高怀德正摩拳擦掌,但乃父既决定谨慎行事,他也没办法。

    就在这时,定州、唐县同时派人来告,原来他们尚不知共济仓已经易主,其使者是好心来告诫,言最近西北方山路间似有异动,要共济仓这边小心。

    刘彦超安抚了使者后来禀高行周,高行周笑道:“他们的耳目倒也还算灵敏,只可惜迟了一步。彼既来,我们正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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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下高行周这边军略不提,却说白马银枪团到达灵丘县后,张迈就召集众臣诸将,宣布了派遣高行周南下之事。

    诸将一听这是打算向石晋开战了啊,个个兴奋叫好。若这时是在陇右,曹元忠肯定也会倒向武将这边跟着叫喊,钱粮的事情自有郑渭张毅范质魏仁浦他们去担心,但在云州他总领军政后勤事宜,正是屁股决定脑袋,立场一变,想法也就不一样了,叫来计粮官。问道:“现在我们控制下的代地各州县,钱粮储备如何?”

    计粮官道:“如果大军城内就食,挨到秋收还有余粮,如果大军出境,最多支撑三四万人一月之粮。”

    诸将一听眉头大皱,要想攻打石晋。少说也得出动数万大军,何况真要开战的话,多半就要引薛复的北征大军南下了,那时云州这边对南下的大军仍然要有所接济。

    大军行动,从来只有将粮草往宽裕里计算的,一月之粮哪里足够?只怕没走出关隘几步粮食就吃光了。若到那个地步,对方只要把城门一闭,仗都不用打,唐军就只能灰溜溜回来了。

    刘黑虎道:“按照这个说法。我们只能坐等到秋收之后了?”

    折德扆插口道:“到了秋收,只怕也难。过去两年代地大受折腾,为了与民休息,我们可刚刚颁了免税政策的,岂能朝令夕改?届时我们将失信于民。”

    如今天策比起石晋来,不止军力上更加强大,民众向心力和政府公信力上也有巨大的优势,因此宁可承受一战之败也断不肯轻易失信。这一点就算武将们也是认同的。

    刘黑虎道:“我们只是没粮食,却还拿得出钱来。破漠北,破上京,破中京,一路所得金银财宝实在不少,加上商路开通的收益,我们从甘凉带来的财货。虽然我不知道有多少,总之应该少不到哪里去!到时候便拿钱出来买粮不就是了?我们只是说不征税,可没说不能向百姓买粮食!”

    折德扆摇了摇头道:“大战之后,岂有丰年!晋北受了这般折腾,今年肯定歉收。百姓能保证自己的口粮就不错了!要他们拿出仅能糊口的余粮来卖,谁肯?谁敢?若是我们强行征买,那时候……只怕会引发民变。”

    这两年他巡游于代地诸州县间,熟知民情,所以他的话便很有分量。

    刘黑虎大为失望,他虽然是一员猛将,战场上勇猛无比,论到军政要务却比折德扆还有所不如,这时无计可施,只是连连叹息。

    曹元忠道:“这事要是在凉州就好多了。”

    天策政权在甘陇扎根已久,信誉已立,若在那边,政府通过许诺从他处调粮入境,是有可能动员豪强、宗族乃至百姓们留下半年口粮、卖掉出半年口粮的,但在云州,空口白话的谁能信任?

    张迈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我们在这里,毕竟是信用未立。因此才需要取得敌粮,若高行周能够得手,我们便可行动,否则万事皆休!”

    曹元忠道:“不能只依赖一支奇兵啊。”

    “当然要两手准备。”张迈道:“算算日子,现在白马骑兵应该已经出动,我们也可以行动了。各营马上南下、东移,李彝殷进驻应州,白承福进驻朔州,这两支部队,表面上是威慑雁门关,其实是以攻为守,作为云州的南面屏障。我自领中军,进兵定安县,作出向东用兵的姿态,威慑幽州;杨光远进军蔚州广陵,折德扆进军蔚州灵丘,作为高行周的后援——各路兵马就食于边境诸城,诸城储粮不足者,由有余粮处调配。赵普随折德扆南下,伺机发动舆论攻势;曹元忠居中调度。高行周大事若成,东、南三路兵马便趁势入境,高行周若败,那我们仍作欲攻之势,鼓动河北士民,以待石晋内部之变。”

    曹元忠道:“那之前我们在河北埋下的棋子,可以举事了?”

    张迈道:“可!”

    他顿了顿,朝向南方,说道:“我要传檄两河,谁来执笔?”

    天策大唐如今最大的两个笔杆子都不在,在场全都是武将,赵普负责着对两河的舆论攻势,这也算文臣系列的事务,便斗起胆子来道:“臣虽不学无文,愿执笔一试。”

    张迈笑道:“不用什么文采,你照抄就是!就这么写……”他说着手按腰间佩刀,对着中原一阵沉思,哼了一声,道:“石敬瑭,你个沙陀小儿,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说完帐内一阵沉默,好一会,刘黑虎道:“写啊!怎么不写?”

    赵普恍然大悟,道:“就写‘石敬瑭,你个沙陀小儿,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刘黑虎道:“那当然。难道这还不够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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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敬瑭,你个沙陀小儿,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这是檄文,也是天策即将南下的口号!

    这句话从张迈口中而出,不到半日就传遍全军,以及云州全城。所有士兵,所有百姓,无不琅琅而呼!

    “石敬瑭,他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轻轻一句话,却通过口耳相传不胫而走,同时又有成千张传单被印了出来,被送往已经开动的各路兵马,甚至送出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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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德扆率领两千骑兵和三千骑马步弩,后勤五千人随后。赶赴应州,前几天高行周是晓行夜宿,为了保密在境内行军的时候也牺牲了一点速度,折德扆却是光明正大地赶路,全军只准备了两日口粮,第三日就抵达蔚州的广陵,在广陵饱餐一顿,睡了一夜。然后又走一日便抵达灵丘——这是当下天策控制下最东南的边境县城,蔚州的另外一个县城——灵丘以东的飞狐县还在晋军手中。

    结果听说天策大军开到。晋军的飞狐守将竟连夜卷铺盖逃了!当地士绅便开了城门,派人去灵丘请折德扆入城保境。折德扆也不客气,当晚就派遣五百骑兵,兵不血刃就收了飞狐县。

    折德扆得到前线捷报后,便要拔营东进,这时后方传来消息:杨光远已经抵达广陵了。

    折德扆对使者道:“飞狐来降。我要前往受降,请杨将军南下灵丘。”然后便带领兵马东进,早在他到达灵丘县之前,白马银枪团的后军也都已经进入石晋境内,而收取飞狐后一问。才发现飞狐这边对此毫不知情。

    原来这蔚州已处于燕、代边界,从飞狐往东南要进入河北,必须翻过五回岭,往正东进入易州必须经过紫荆岭,这些都有关隘可守,而飞狐面对灵丘、广陵则无险可守,因此留守的晋军十分消极,在张迈的威压之下,作的是唐军一来就逃的打算,将兵只有逃窜之意,而无进取之心,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高行周的异状。

    赵普对折德扆道:“白马骑兵从灵丘西南,绕太行山小路进入河北已有六七日,如今连飞狐这边都未发现,可见他行事果然隐秘。飞狐既然不知,东边的易州、东南的保州还有南边的定州多半也被瞒在鼓里,这次奇袭看来至少有八成胜算了!”

    折德扆道:“算算日子,白马骑兵的前锋如果顺利的话,现在只怕也到了共济仓了。传令,全军进驻飞狐休整,明天我引八百兵将兵发定州!”

    飞狐县的西南是常山,飞狐县的东南是五回岭,在两山之间丘壑起伏,道路难走,晋军在这里修筑了三座堡砦,凭险而守。在这三座堡寨之后,又有十七座连环坞堡军寨,星罗棋布于山岭之间。十七座连环坞堡军寨的尽头,就是定州境内的另一军事重镇唐县。

    这样的地形,容不下千军万马一起驰骋作战,但少量兵马又很难攻下这片连环坞堡军寨,因此这里从来不是大军行动的好道路——当然,比起高行周奇袭时走的那条山路,这条路又要好走得多。

    第二日折德扆只带了四百步弩,四百轻骑,沿途扣砦,最前沿的三座堡寨早听说了飞狐失守的消息,风声鹤唳了一个晚上,望见了折德扆的兵马,便有一个堡寨的守将率兵逃跑,另外一个堡寨的守将领兵出降,只剩下最角落里那个叫五回堡的堡寨还在负隅顽抗。

    折德扆进驻了空堡,又接受了投降,然后将张迈的檄文传播开去,号召南面的十七座连环坞堡弃暗投明。

    但这十七座连环坞堡和前面三座不同,前面三座驻守的都是流兵,而这十七座坞堡都是在这里住了上百年的宗族,就算来了百万大军也吓不跑他们,这十七坞堡分为韩、张、赵、刘、高、安六姓,在这里山高皇帝远,向来只是交税纳粮,族中事务外人却插不进手,有几分听调不听宣的味道,石敬瑭在中心城市和各大州县的名声早就烂掉了,却还祸害不到他们这里,因此对这六姓十七坞堡而言,石敬瑭仍然是稳坐洛阳的中原皇帝。折德扆在这个地区威信又不高,而前线又尚有五回堡未破,因此六姓十七坞堡便不肯轻易投降。

    不过他们也畏惧张迈的威名,早在飞狐投降时,六姓宗族就已经闻风而动,这时更是聚集在最要害的花塔子砦商议对策。

    有部将请命攻击五回堡。折德扆道:“从向导口中得知,那五回堡又叫无回堡,取‘有来无回’之意,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一旦我们开始进攻,不拿下来有损士气,要强行攻占却势必旷日持久损兵折将,非是善策。”

    “那该如何是好?”

    折德扆道:“且不着急,白马骑兵的成败就在这两日了。我们且忍个三五日,三日之内,南方必定有变!”

    “那我们就这么等着不动?”

    “不,总得有些动作!”

    折德扆便派了使者前往花塔子砦,自称奉了天策上将之命要前往定州,要求十七连环坞堡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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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六姓之中,韩姓最富,张姓最强。高、安两姓最为悍勇。刘姓怕事,其族长便道:“他们要借道那就让他们过去吧!要是契丹人来。咱们自然抵抗,但天策听说也是汉人,他们自去争天下,关我们什么事!”

    张姓于十七连环坞堡中独占七堡,在这个地区算是势雄力大,论见识却是井底之蛙。闻言驳斥道:“糊涂!洛阳坐着的那才是天子!敢去打天子的,那就是乱臣贼子!咱们六姓的祖宗歃血为盟,素来是奉正朔、秉王命!若他们是皇上派来的,那我们不敢阻拦,但他们是去攻打皇上的。那我们怎么能放他们过去!帮着乱臣贼子造反,那可是灭族之罪!”

    不可否认,经过千年熏陶,华夏大地皇权思想已经深入骨髓,这也是范质魏仁浦乃至冯道等有识之士都认为张迈应该称帝的原因之一。

    这时高姓族长道:“昨日我听到消息,似乎南面有大变呢!”

    几个族长一起变色道:“什么大变?”

    高姓族长道:“好像是有兵马从西面山道偷过,袭击了共济仓,唐县那边都调兵去增援了,听说定州也有人赶去了。”

    刘姓族长道:“我也听说了,我也听说了。要那支兵马是张唐的,一旦共济仓有失,那唐县还保得住吗?唐县如果失守,那我们就要被包了包子了。”

    “没有的事!”张姓族长道:“你们说的我也知道,我那犬子就在唐县带兵呢,诸位知道的事情,我能不知道?但你们也不用担心!唐县、定州加上共济仓,那有上万兵马!共济仓又筑得牢固,没那么容易被攻破的。而且你们想想,西面的山路,可不比这边好走,那条路上的五座堡寨,虽比我们这边散落些,却是曾得白马将军调教过的!兵马要从那边过去,谈何容易!再说那支偷袭的兵马还没亮出旗号呢!兴许只是太行山中窜出来的一伙山贼!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

    众族长听了,微微安心,当下听了张姓族长的话,将折德扆的使者赶走了。

    如此过了半日,砦外有人奔入,大叫:“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张姓族长一喜道:“我儿回来了!”随即一愣:“我儿怎么回来了?”

    不一会,就看见儿子满脸烟尘,散发披肩,衣袖残破,还带着两个同样狼狈的汉子,闯入厅来。

    张姓族长惊问:“儿啊,你怎么了?”

    其子恍如惊魂未定,叫道:“唐县,唐县失守了!”

    “失守?怎么会失守?是哪里来的兵马?”

    “是天策唐军的人马……”

    “天策唐军?这怎么会!天策唐军的兵马,还被我们堵在北边呢!他们怎么过去?飞过去?”

    众人与张姓族长一般,都听得都有些糊涂了,却听其子道:“是这样的,那日共济仓忽然遇警,其守将派人前来求援,共济仓是军粮所在,不容有失,我军将主当即调兵遣将,前往增援,路上遇到同样赶去增援的定州人马,便合兵一处,没想兵马赶到共济砦前。却见砦门紧闭,我们近前叫门,城头忽然箭如雨下,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跟着一支埋伏在砦外林中的骑兵忽然杀出,冲乱了我军阵脚。这时共济仓砦门大开,兵马冲杀过来,前后夹击之下,我军大败,不得已退往定州,谁知敌人好生狡猾,竟然已将定州取了!”

    “取了定州?”张姓族长叫道:“那是州城啊!哪那么容易!”

    “父亲不知!那日定州听说共济仓有变,几乎也是倾巢而出,结果敌人早埋伏了另外一支人马在岔道上。只等定州兵马出动,就袭取了州城!我等不得而入,便又逃回唐县,哪知那唐县的县令,眼看势头不对,竟然已经献城投降了。儿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干脆逃回家中来了。”

    六姓十七坞堡的族长寨主们听到这个消息无不轰动,这一片地区都归定州统辖。因此州城易手,对他们来讲就如同天崩地陷一般。

    张姓族长道:“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能干出这样的大事!”

    “是……是白马银枪高行周!”

    “什么!”

    满堂都大哗了一声,个个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但又“原来如此”的神色!

    高思继曾落户的常山一带离此不远,在那里教授子弟,立下了赫赫声名,高行周身为石晋大将。当初又曾率领中路大军经过定州,因此阖州豪强均慑服其威名!

    别人干出这件事情,堂内豪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换了传说中的白马将军高行周,大伙儿就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唐县县令的闻风投降也被视为顺理成章。

    众人惊惶一阵过后,不免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大晋的将军么?怎么会去攻打共济仓,袭取定州?”

    “我还听说他死了!自刎殉国呢!之前常山那边,才有人跑过来说皇帝给高家赏赐封荫了!”

    “不会是搞错了吧?”

    “这怎么可能!”

    张姓族长之子在众人纷乱的询问中不知回答谁,直到安姓族长一声暴喝,才将众人压住,指着他问:“你这消息,属实么?”

    “自然属实!是我亲眼所见,怎么会不实!当日从林中冲出来的,领头是一员骑着黄骠马的小将,当时我就觉得眼熟,后来到了定州见对方亮明旗号,才想起那是高家的公子高怀德——当初他们路过定州时,我曾奉命前去迎接的,没错!还有去取了定州城的,是原来共济仓的将主刘彦超——若不是他,怎么能轻易骗开定州的城门?我们到达定州城下的时候,他就站在城头,这位刘将军我曾见过他三次,不会认错的。”

    厅中一下子死寂下来,这些定州土豪没什么国家天下的大视野,但本州军事还是知道的,都晓得刘彦超是高行周的旧部,若非高行周出面,谁还能驱策得动他?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六姓十七坞堡众土豪心目中,张迈再厉害那也是遥不可及,但高行周的威名却是他们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何况现在对方又投靠了天策,袭取了定州,因此人人惶恐,个个惊慌。

    忽然,那个刘姓族长嚎啕大哭,叫道:“果然要被包饺子了,这下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众人一听,先是一愣,跟着就明白了过来!眼看折德扆大军在北,高行周人马在南,他们要是两相夹击。区区十七坞堡岂能抵挡?

    其实若十七坞堡能团结一致,就算高行周和折德扆真的南北夹击,要一个个将他们拔除也得煞费一番功夫,但当此境地,满堂却是个个恐惧,人人害怕。这是在大势影响下,群情互激,以至于失去了理智与勇气。

    一时间仓皇者有,惊呆者有,战栗者有,却听那安姓族长又是一声暴喝:“怕个什么!怕个鸟!天策的使者应该还没有走远,咱们把他请回来,答应让路不就行了吗?”

    众人一听,心中都划过一道光亮,张姓族长急道:“对!快,快!快去将人截住!”

    派出去追赶的人出门后,那刘姓族长又道:“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刚才我们没肯答应,现在嘛,只怕仅仅是让路,对方未必就肯依!”

    众人都觉有理。又复愁眉苦脸,张姓族长原本态度强硬,但一觉得抗衡无望,心又倒向另外一个极端,这时也怕极了,说道:“若是仅仅让路都不肯。那咱们就将态度再放低些。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这些争天下的人,不会看得上我们这山疙瘩的,来回只是过路罢了。只要将他们送走,就算破了家,只要留下土地,苦上几年钱粮便又回来了。”

    众人又都觉得有理,商议了半天,最后决定。由六姓宗子跟随折德扆的使者前往军中请罪,并愿意引路搭桥,奉送天策大军过境。

    折德扆派来的使者中午抵达时被六姓十七坞堡的人不冷不热地拒之门外,傍晚被追了回来,又被好酒好肉地伺候了一夜,当晚还有个张姓的小娘子来暖床,他旁敲侧击,得知了白马银枪团在南边已经得手的消息。心中大乐,不乐白不乐。乐完之后,第二日便带了六姓宗子回军。

    折德扆和赵普听说白马银枪团已经成功,对望一眼,眼中同时露出狂喜之色,折德扆历练了这么久,早非当初刚刚北上时的毛头小伙子了。当下不动声色,收了六姓贡献的土产与金银,说道:“本将奉元帅之命,要前往定州与高行周将军会合,尔等能及时弃暗投明。将来我必禀明元帅封赏你们,叫你们福之所及,泽于子孙。”

    六姓宗子大喜,当场磕头谢恩,折德扆又厉声道:“但若尔等敢,暗藏奸计,来日大军到处,莫说六姓十七坞堡,就算是六十姓,一百七十坞堡,也只有满门坑杀一条死路!”

    六姓宗子吓得跪下,惶恐战栗,连称不敢。

    折德扆便扣下六姓宗子为质,下令全军向南,部将问五回堡如何处置,折德扆道:“若三堡俱全,又有十七坞堡首尾呼应,那是很棘手的。但现在三堡已去其二,十七连环坞堡又都投诚,那就只剩下一座孤堡,不足为患!”

    派了一队士兵,征调安姓坞堡的数百本地民丁,堵截了五回坞堡的出入路口,然后其它兵马便陆续南下。

    这一路走得可就顺了,那十七坞堡的土豪们又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得那日张姓族长之子带来的消息果然不假,心中更增惶恐,一路出人出力,壶浆箪食,一直将折德扆送到唐县,这时后面有一份军报追来,却是那五回堡的将兵从安姓民丁口中听说定州易手、白马转投,堡中士兵登时哗变,逼着将领出来投降。

    折德扆收到书信,一笑置之。

    这时那唐县早已树立大唐旗帜,折德扆听说高行周仍在共济砦,也不入城,直接赶往共济砦。

    这共济砦是新立之砦,以原曲阳县外一座兵镇为根基立起来的屯粮堡垒,因处可以兼顾东西两路大军,所以取名共济,却不料这时尽数落入天策手中。

    折德扆的人马抵达后两日,杨光远的前锋也到了——他是走高行周奇袭之路而来,那条路更加迂回,但一路没有阻滞,因此兵马来得也不慢。

    这时三员将领会齐,相约开会议事。

    三路兵马互不统属,折德扆年纪最轻,资历最浅,但折家有折从远立下大功,后又举族投靠,在三人中最是亲信;杨光远资历老,但归唐以来未立大功,而且张迈对他也不算看重,是北上之后才有所改观;高行周刚刚立下大功,张迈对他又显得十分看重,但初归之将,不敢妄尊。

    三人为了主位之属推了半日,最后听了赵普的建议,才将杨光远硬推到主将的位置上去,高行周次之,折德扆又次之。三人以下就轮到赵普——他是负责文政与舆论工作的,在用兵期间算是参谋中的班头了,至于安之虎、刘彦超等人,反而站在四人的外围了。

    折德扆这一路走来,将飞狐到定州的道路打通,张迈的大军便能随时南下,原本深入敌境的白马银枪团立刻人心大定,三军一会师,更是雄心万丈!

    高行周道:“共济仓一得手,便派人回传捷报,现在元帅多半已经收到消息了。接下来如何用兵,不知两位临行时元帅有什么指示?”

    赵普说道:“元帅的意思以为,燕云早有防备,在杜重威士气未全面崩溃之前,非强攻难以得手。相反河北之间则内部空虚,我们既得共济仓,便可以此为据点,向东、南同时出击——向南,是以一支骑兵兵逼黄河,作出要直取洛阳的威势。以图震慑天下;向东,则是以兵威慑守军,以道义动士林,以图吞食河北!同时还要留下一部人马守住定州,这里是我们的粮饷所在,不容有失。”

    高怀德站在堂下,闻言叫道:“打洛阳?我去!”

    高行周喝道:“混账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下去!”

    高怀德看看折德扆,看看赵普。这两人都不比自己大多少,却能在堂上侃侃而谈,自己却得站在堂下,只能听不能说,甚是不服。

    赵普道:“现在元帅应该已经知道这边的情况,但同样的,杜重威那边多半也知道了。我们需防杜重威南下来攻,因此出击的部队固然需要良将。留守者的任务也不轻。依在下愚见,取河北需要一支完整的兵力。如今白马骑兵最先抵达,兵力休养最足,适宜先行出征,此其一。攻城略地之时,白马银枪团威名远震,又刚刚弃暗投明。既可以对各州县造成威慑,又可以作为各州县投诚的榜样,取得不战而下的效果,此其二。再则以白马之强,就算杜重威南下。白马迎之也有一战之力,此其三。”

    他是以一个参谋的身份提出建议,但正因为是参谋身份,自身不统兵马,所以这番建议说出来三将皆服,再联想到赵普是从张迈那里过来的,这个安排,其中多半也有张迈的指示在内,因此皆点头称善。

    高行周道:“既如此,我就整顿兵马,随时出击。”

    折德扆道:“在下的骑兵都已经抵达,步弩到了一大半,后续人马也可以在三日之内全部到齐,南下威吓洛阳那一路,就由我去吧!”

    杨光远笑道:“那好,西面那条山路难走,我所部尚有大半还在路上,等都到齐至少还要七八天,那我就在这里坐镇,为两位守住后方!至于取得的州县政务嘛,赵参军,可就有劳你了。”

    赵普慌忙道:“哪里敢,哪里敢!河北人才荟萃之地,不知有多少大儒,多少名宦。我只是个后生小子,只能代元帅求贤访才,请他们为国效力!”

    杨光远嘿嘿道:“赵参军何必过谦!”他自然知道河北纵然多才,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士林众人若想投靠天策,少不得要走赵普的道路,赵普居于此位,位卑而权重,如果他手腕运用得当的话,将来必能就此为自己捞下一桩不可限量的政治资本。

    跟着高行周又为杨光远、折德扆和赵普引见刘彦超,对于刘彦超的首义之功,三人都是赞口不绝,同时表示要上书张迈为刘彦超求封,这三人之口一开,刘彦超便知道自己在新主麾下算是站住阵脚了,自然大喜。

    猪肉分毕,众人哈哈大笑。

    “终于可以出兵了啊!”高怀德扼腕道:“可惜了,可惜了,当初要是听我的话,那我们就不止一个共济仓了。”

    折德扆一愕,道:“怎么说?”

    刘彦超便将当日高怀德的建议说了,众人尚未评价,外间便有飞报传来,却是杜重威听说张迈以奇兵袭取定州共济仓后大惊失色,连夜派景延广领重兵南下,如今已经进驻平幽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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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有读者有意见,大意是说是不是要赶着收官,战争写的这么简略,嗯,写了这么多年,板砖挨多了,本来任凭风吹雨打我自默默码字,不过这次觉得有必要说两句。

    《唐骑》这本小说,主基调是讲战争的没错,不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外族斗而胜之,其乐亦无穷。但内战就很无聊了。虽然到了现在内战不可避免,但我会将主要笔力放在上前后战略战术的构筑上,战场我也不想多写,自己人杀自己人的场面,写那么仔细做什么!(未完待续。。)

第二八六章 河北烽火

    天策挥师南下,就如同投下一颗重磅炸弹,炸得整个河北都动荡了起来。

    在以前,天策唐军对于河北的士民来说,那就是一个如同传说般的存在——传说总是既辉煌,又遥远。无论是西域的胜负,还是漠北的大捷,那都是远在数千里甚至上万里外的事情。

    尽管所有士人都揣测张迈意在天下,但是谁也没想到唐骑会这么快就来到了家门口!

    唐军打下定州了!

    定州往南,就是恒州、赵州,再往南,就是邢州、赵州,赵州再往南,可就是整个河北的心脏——邺都了!

    别看中间还隔着四州,但这四州之地可是一马平川!既没有能够阻挡马蹄的天险,也没有能够野战的大军!

    而邺都之于河北,就如太原之于河东、西都之于关中,邺都如果被天策攻陷,那整个河北几乎就算完了!

    如果河北都完了,洛阳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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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骑六百里加急,打破了洛阳伪装的安静,撕破了石敬瑭最后的面皮!

    自杜重威兵马北上以来,桑维翰都在朝野之中制造舆论,将混乱的末世粉饰成太平景象,是啊,幽云都要回归了,金瓯即将无缺,契丹都得将吃进去的领土吐出来,这是国家昌盛的表现啊!

    但云州百姓将晋军硬生生赶出城外一事,狠狠地打了桑维翰一记耳光!

    桑维翰还没胆子隐瞒这样重大的军情,当他颤抖着将事情禀报上去的时候,便挨了石敬瑭实打实的一记耳光!

    他已经身居枢府,位同宰执,被君主当众打了一记耳光。这宰执还如何做下去?在那一刻,在周围围观者**的目光中,桑维翰连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和现在相比,桑维翰忽然发现那一刻其实也不算什么!

    看到战报,他的手都抖了起来,他知道如果拿着这份战报入宫。迎接他的就不会只是一记耳光,而是砍头的钢刀了!

    石敬瑭会杀人的,石敬瑭肯定会杀人的!

    哇的一声,桑维翰咬破舌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染满了战报,然后他的人就晕了过去。

    下属慌张了起来,一边将桑维翰送回府去,一边将染血的战报送入宫中。

    送战报的属官。被石敬瑭抓起一个金瓜,当场打得脑浆迸裂而死!

    然后,皇宫之中便传出了狼一般的嘶嚎!

    在与契丹达成燕云协议之后,精神状态逐步转好的石敬瑭,一夕之间又忽然失控!皇宫之中,几乎每一个时辰都要死人,没有朝会,石敬瑭不上朝了。但被他叫进去议论军政的大臣都两股颤栗,许多人出来的时候甚至下身发出臭味——那是被吓尿了!更有的人进去之后就没出来!

    洛阳在一日之内几乎就要乱了起来。由于禁军的戒严,所有乱象在还没爆发时就被压了下来。但威压之下的平静并非真正的安宁,它在无事的表皮底下,却加剧了满城士民的恐慌!

    ——————————

    洛阳都这样了,比洛阳更近前线的幽州,受到的震撼就更加剧烈了!

    如果说。在云州出事后,幽州这座已经没有多少百姓的城市变得外厉内荏,那么定州的消息传来后,它就变得一日三惊!

    这么大的消息,是不可能隐瞒的!更何况张迈也不会让杜重威有功夫去隐瞒!

    在杜重威得到快马捷报之后。消息就传遍了全军!

    然后,当天幽州就出现了逃兵!

    毕竟,纸包不住火,过去一个月,许多军士已经从各种小道消息中,听说天策已经取得上京大捷!

    对于这个传闻,几乎没人怀疑过!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契丹屡败于天策之手,这回再败一次也不奇怪。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契丹退出幽州,退得太慌张了,慌张到让任何有点边疆经验的老兵就看出其中的不对头来!

    第三个原因,是因为杜重威的反应!

    杜重威在得知上京胜负已决、张迈即将东进时,马上排布兵马,以三路重兵驻防居庸关、古北馆、石门镇,这三个地方分别位于幽州的西、北、东北三个方向,正是要堵截张迈进入幽州的道路!

    而严防死守的重点,显然就是来自北面的威胁!

    北面有什么威胁?在契丹退走的情况下,显然只能是天策——在上京打败了契丹的天策!

    缺少胜利激励与价值支撑的部队,严厉的军律只能维持住表面的安定,却压制不了内在的恐慌!

    所有人都在担忧中琢磨着,琢磨着张迈什么时候东进,琢磨着杨易什么时候南下——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杨易受伤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薛复在中京道按兵不动,张迈在定安县引而不发,却是一个高行周作为奇兵,袭击了定州!

    消息传开的那一天,整个幽州大地就像一滴水滴入滚热的油锅中,瞬间就炸了开来!

    定州失守了!

    定州失守了!

    西面,是攻无不克的张迈!

    北面,是战无不胜的杨易!

    而现在敌人竟然绕到了南面去!

    洛阳方面的人,害怕的是天策唐军以一支兵马南下,逼邺都、渡黄河、攻洛阳!

    而幽州这边,则是害怕天策唐军以兵马东进,掐断他们的退路!

    西面是不可战胜的张迈,北面是令人胆寒的杨易,两面夹击已经让人感到绝望,如果南面的后路再被切断,他们怎么办?往东跳大海吗?

    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就连杜重威都有拔腿逃跑的冲动了,更别说下面的小兵!

    看到他遽变的神色,景延广和符彦卿都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们不知唐军内部虚实,更不知道张迈缺粮,当场就认为张迈的主攻方向变了!

    “大帅!”景延广脱口就叫道:“必须赶紧派兵南下。赶在天策之前,保住平幽仓啊!”

    平幽仓,是石敬瑭用以支应北进大军的主仓,搞得天怒人怨后,从山东以及河北东部征集来的粮食,大部分都囤聚于此。其中有一部分运到了共济仓,幽州交接后,又有一部分北运,但大部分却都还在那里,哪怕有运河的存在,毕竟粮食的转运与保存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幽州局势未稳的情况下,杜重威也不会愚蠢到将所有的粮草运到前线。

    这座仓库,既是杜重威的命脉。也是他的退路!

    “马上发兵!”杜重威敛起了最开始的惊慌,对景延广道:“你马上轻骑飞进,步弩水路南下为后,进驻平幽仓!一定要把它保住!”

    景延广出发不久,南门一个军营就发生了哗变,跟着在城外驻守的几个据点就出现了逃兵!

    接到消息之后,符彦卿连夜出城,出刀见血。见逃者杀,才用一股血腥将这股恐慌给镇了下去。不至于出现逃兵潮,但零散的逃兵却依然存在。

    直到南面传来景延广抵达平幽仓的消息,杜重威和符彦卿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再接下来的几天,随着各方面消息的回传,他们总算明白了天策唐军进入河北的人马与布局。

    “竟然是高行周!”

    白马银枪团在奇袭阶段偃旗息鼓。但夺取定州之后就一改姿态变得大肆张扬,所有精锐将士都换上了战袍,三千白马骑兵在定州耀武扬威,震慑远近。唐县的县令之所以会出降,边境那十七连环坞堡之所以会投诚都与高行周故意造就的声势有关。

    但是。杜重威和听到这里反而不担心了。

    他们已经知道景延广一接掌平幽仓,马上环仓布砦,驱赶民夫,挖沟垒墙以待。

    平幽仓就在运河边上,保住了这个据点,就能向北接应幽州的兵马,万一幽州兵势不顺,也能顺运河南逃。

    “如果不是高行周,定州不会那么轻易地就陷落!”符彦卿说道。

    定州所在的位置,正处于东西两路大军之间的死角上,却也正是当初高行周进军的必由之路。

    “但也还好,这次来的是高行周!如果他有一股狠气,当日夺下共济仓后就派一支轻骑东进,一把大火就能将平幽仓烧个干净!”

    杜重威和符彦卿都知道高行周素性谨慎,错失了二次奇袭的最佳时机,否则平幽仓一烧,幽州这边的军心士气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

    但是,杜重威和符彦卿的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在另外两支兵力进入定州之后,天策唐军马上就兵分两路,一路是高行周的白马银枪团,向东攻略河北诸州县,另外一路是由一个无名小将率领,向南朝黄河逼去!还有一路人马则是坐镇定州,接应两路兵马。

    消息传出,整个河北立刻引发了第二次大震荡!

    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第二路人马的最终目标,肯定是洛阳!

    洛阳啊!

    所有人马上想起了张迈那道毫无文采的檄文:

    “石敬瑭,你个沙陀小儿,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如果是空口白言,谁都能骂几声。

    但配合当前的军势,那就不是空话,而是真正的意图了!

    “果然是意在洛阳,果然是意在天下啊!”

    “张龙骧……这是要问鼎了啊!”

    天策七年,秋风起于定州。

    白马过处,望都县降,北平县降,定州全境归于天策。又三日,蒲阴县降,深泽县降,鼓城县令逃跑,祁州归于天策。又三日,饶阳县降,博野县降,束鹿县降,安平县降,深州大半纳入白马骑兵团控制之下。高行周引兵东逼,前锋接近运河,与筑砦而守的景延广对峙起来。

    与此同时,折德扆率军南下,真定的守军逃跑,太行山窜出一群大盗窃据城池,树立唐字大旗,号称响应天策。折德扆继续南下。赵州七县,官员闻风而逃者就有四个,不在交通干道上的平棘与宁晋闭门不出,折德扆也不管它,继续进军,柏乡县令下令守城。结果只征集到五百兵丁,折德扆以骑兵堵住四门,向内射火箭和檄文,只过了一夜,守军就从南门脱逃。

    折德扆继续南下,连克三县,直到邢州城下才遇到激烈的抵抗。

    与此同时,与赵州、邢州相邻的冀州爆发了弥勒教起义,战火迅速蔓延冀州全境。起义军揭竿之后,都纷纷打出响应天策唐军的旗号。而他们起义的口号,除了弥勒教的教义之外,更加上了一条:

    “石敬瑭,不配拥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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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十日之间,五州沦陷,官军逃匿,盗贼横行。烽火四起,士民惶恐。洛阳的皇宫中,一片乌云越压越低!

    从宫中出来,冯道感觉自己几乎虚脱。

    与他同时出宫的桑维翰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从来没看见石敬瑭的脸会狰狞到现在这个样子。尽管知道石敬瑭现在还需要他——但这种需要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如果石敬瑭不再理性,那时该怎么办呢?自己的性命,也是堪忧啊!

    “冯相。”桑维翰走快了两步,回头对冯道说:“陛下刚才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天策南下的那支人马,不管是虚兵,还是实兵。一定都要挡住,不许匹马过黄河!支应邺都的粮饷,你可要好好筹划啊!”

    “邺都乃河北之心脑,本有存粮,并未全数供应平幽,”冯道说道:“但是,就算挡住了天策,我也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外患未平,内忧又起!”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桑相应该也很明白。”冯道说道:“我主被契丹所欺,为了燕云一事,进行了杀鸡取卵式的征敛,却将河北、山东的士民都得罪透了!冀州之乱,岂是偶然!不止冀州,最近濮、曹、郓诸州也有异动!大野泽(梁山泊)巨盗云集,登、莱海贼横行,州县对此都隐瞒不报,但我们这些宰执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些隐忧都如同干柴燥薪,只要星星之火一点就会爆燃!这些,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啊。”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桑维翰嘴角都在颤动,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顾民生的人,只是到了现在这个局面,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些事情正如饮鸩止渴,虽然明知道有毒,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做。

    “现在最重要的,是攻守!”桑维翰道:“邺都能否守住,关乎黄河。黄河能否守住,关乎中州!如果让天策的骑兵进入畿内,那……那这个天下可就危险了!”

    这个天下危险?那现在就不危险了?

    冯道没将这话点破,现在说这些刺激人的言语毫无用处!桑维翰没再与他废话,赶往枢密院去了,冯道却回了家。在回家的道路上,又遇见了两起骚乱。

    天策的骑兵还远在黄河的那一头呢,可是,洛阳,这座曾经伟大的都城,如今从内到外都已经变得摇摇欲坠。

    所有人在这座城市里,都找不到安全感,从石敬瑭到冯道,从冯道到桑维翰莫不如是。

    如果唐军真打到了洛阳城,应该也不会对自己如何吧,可是,自己能挨到那时候吗?

    思虑及此,冯道想到了范质。

    这个小子,溜得可真快!

    如果他停留到现在,能否平安离开,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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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质出使洛阳,取得了超过预期的成果,随着唐晋局面的交恶,秦西方面中枢担心他会因此受累,故而提前将他召回,一路西行,进入关中时,幽州事件已在八百里秦川开始发酵,早在上半年,由于秦西社会变革的影响,秦东的基层已经有向秦西看齐的趋势,许多乡里正在如追流行一般,在乡绅们的主导下,模仿秦西去推选自己的纠评御史——当然明面上不能叫纠评御史,那些当选的乡绅们借用了一个古词语,把自己叫做代言,意思是自己在代百姓发言。

    新推举出来的代言们仿佛是从秦西正在推行的“仁政”中找到了获取权力、抵制武人的法理依据,正在越来越积极地介入到县以下的各种社会庶务当中。

    在秦西。纠评御史对基层庶务与司法的介入,有着天策上层文官体系的制约和指引,因此上下浑然一体,没出差错。石晋的上层文官体系却与这种基层的选贤举能体系无法衔接,上层建筑和基层体系便显得格格不入。

    靠武力得到天下的石晋政权其文官系统行政能力十分低能,若上面还有冯道这样强有力的政治人物进行梳理还可以维持政务上的基本通畅。一旦冯道之流开始怠工,便无法阻止地方实力派对地方庶务权力的侵蚀。面对这种变化,如果按照以前的作法,那很简单,直接派一支部队下来镇压一下,看哪些士绅还敢乱来,但如今处在天策唐军巨大的威胁下,石晋政权却都不敢这么做,既怕激起民变导致西都(长安)的后方不安。也怕给天策唐军的介入制造借口。有一些县令不太得力的地方,代言们甚至有架空县令的趋势。

    在这种形势下,尽管天策唐军被刘知远阻住了不能东进,但石敬瑭所建立的晋政权已经越来越失去对关中地区的政务控制,现在洛阳方面对关中政务能做的只有收税和委派官员,但有很多县令已经出现政令出不了衙门的情况。

    主持关中军政大权的刘知远,也没能挽回这种每况愈下的政治颓势,他能做到的只是尽量将兵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位于渭水南岸的西都京兆府,正越来越变成一座兵城。刘知远无法信任外派的军州节度,粮食储备全部收入京兆府,精兵强将以西都为核心布置成一个巨大的平原要塞,在堵截了郭威东进可能的同时,却一步步地让西都丧失其经济中心的功能。

    民间和秦西的交易还在进行,却大部分从渭水北岸通行着——因为南岸的必经之路上。西都的巡查实在太过严密。刘知远派遣官员和武将,在渭北的商道沿途设立了十四个收取税金的关卡,但上到本地豪强,中到行商坐贾,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一方是看好石晋的,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石晋在关中统治的结束,似乎都觉得天策时代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这就是人心中的大势。

    按理说,范质是使节,在晋国内部行动必然一路都受到严密的限制,但实际上他一过潼关,行动上就自由了起来。奉命监视他的官员是冯道门下,因此没有对他过多为难,范质过潼关后要求走渭北,陪同官员便一口答应,一路上,范质发现秦东的农业在过去两年遭受了相当严重的破坏,但商业却比之前又繁荣了几分,从万里之外延绵过来的丝绸之路一旦重新打通启动,便持续地衍生着巨大的利益,刘知远派到渭北的官员与武将总是很快地就被豪强富商们的糖衣炮弹所攻陷,以至于范质沿途见到的官员和乡里代言们,在知道他的身份后都无比奉承,好吃好喝地供着,比对自家老子还尽心。

    “人心如此,国势如此,若此时有足够的粮饷,吞并关中指日可待!”范质心中暗暗想道——文官们大多数是不喜欢打仗的,但此刻秦东的形势却有利到了这个份上,以至于连范质都心动了。

    当然,这只是渭北的情况,在渭南,刘知远的控制力仍然无比严密,他在渭河以南的整个西都地区实行全军事化管理,搞得普通百姓在这里几乎无法正常生活,但也因此让西都的管理变得纯粹而有效。郭威无数次通过各种手段企图渗透过来却都没有成功,沿着沣河筑造了一条由无数哨岗与几十个大小堡垒构成的防线,唐军如果想进入渭河以南、沣河以东,唯一的办法就是强攻!

    过了高陵县以后,便收到张迈的指示,要他转去云州。范质得到指示后就没有赶赴秦州,一过国境马上转向西北,杨信和折从适已经各率三百骑在那里等着他了,一接到范质,杨、折便护着他赶赴云州。他们没有走峡北集——黄河水道利于运输,走起来却太慢——而是利用轻骑优势,横跨套南地区,渡过黄河进入敕勒川,然后进入晋北。

    一路上,范质从传讯文臣的口中得知这次奉命前往云州的文臣武将不止是他,而是包括吏、户、礼、刑、工等在内的一整个班子,再加上范质的话,就足以构成一个正常运转的中枢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范质就知道云州方面的形势必有重大发展,因此张迈才会对原定计划进行大调整。

    当三人风尘仆仆地进入云州城时,张迈已经离城东进,张迈留下两道命令:第一道是给杨信折从适的,让他们二人带领兵马北出长城,去鸳鸯泊接管两支骑兵;第二道命令则是给范质的,让他与曹元忠交接,接管政务——从范质接到命令之日起,天策大唐的政务便暂时分为东西两部,甘陇、西域,政出凉州,称为西枢,自朔方以东,包括敕勒川、晋北在内,囊括漠南以及将来东面所有新拓领土,所有行政权力都归入云州即将新建的东枢。

    范质早知自己北上将有大用,却也没想到任务会大到这个地步!要建立统摄这么大区域的一个行政中心,其中牵涉到的事情自然是千头万绪,但张迈给他的时间却不多,要求五日之内便得将架子搭建起来,以应来日之变。

    至于曹元忠,则卸下了行政职务,两人忙头忙尾,交接了五日,终于诸事草就,曹元忠与范质便才带了群臣,赶到军前听令。

    ——————————

    两人快马赶赴张迈所在的定安县,才入大帐,就听张迈就呵呵笑道:“元忠!元忠!啊!文素,你也来了!哈哈,快来!捷报啊!高行周不负我望,共济仓已经到手,随军粮官,计得存粮尚有四十六万石。”

    曹元忠执掌着东枢范围内的谍报系统,对于河北的近况,他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清楚,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脸含微笑道:“恭喜元帅!贺喜元帅!共济仓一得,河北便到手一半了!”

    范质这几日对河北的情况也有了大致的了解,说道:“军士日食三升,杂以少量肉食,两升便足。四十六万石足供十万大军半年之资了!”

    张迈笑了笑,道:“有粮在手,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光凭这点粮食,打倾国大战还是没底气的,但一场几个月内能解决的局部战争却够了。”

    曹元忠道:“高行周、折德扆、杨光远,作战队伍加上后勤伙夫,约有三万之众。他们出境以后,云州这边的压力可就减少了很多,不过元帅又让薛复匀出九千余精骑,如今已在白水泊,这一出一进,晋北这边的存粮,仍然没法支撑兵马出境作战,不知元帅是打算运粮北上,还是兵马南下就食,以定州为出发地平定四方。”

    张迈道:“兵临城下的攻城也好,两军对阵的野战也罢,到了那份上,总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河北不是上京,我不想将这片土地打成糜烂。”

    “那么元帅是想……”

    张迈道:“引而不发,威慑取胜!儒生们所谓的传檄而定,大部分是虚夸。但到了今时今日,我认为河北却有这个可能,元忠,文素,你们觉得呢?”(未完待续。。)

第二八七章 三军南下

    面对张迈的询问,曹元忠应道:“元帅所言甚是,如今幽云震恐,河北人心动摇,正是传檄而定之时!”

    张迈望向范质,范质却道:“质以为,尚欠三事。”

    “哪三事?”

    范质忽然跪下,行叩拜大礼,道:“元帅既欲向石贼开战,是将问鼎天下。石敬瑭当灭,然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元帅若不即皇帝位,难定天下士民之心。”

    曹元忠一愣,张迈笑道:“又来劝进,难道要我在这定安县即位么?”

    范质见张迈不再像以前一般有意推托,似有默许之意,心中大喜,忙道:“即位登基乃第一等大事,自然不能草率。”

    张迈道:“那就再议吧,还有两件事情是什么?”

    范质道:“上京大捷,至今尚未公之于天下,这段时间河北虽然一直有传闻,却未能笃信,若能使中原确切知道我军大败契丹,河北逆军必将胆寒,士民必将归附。”

    张迈点了点头,道:“这事我已有安排,半个月内,便有消息。第三件事情呢?”

    范质道:“先前之檄文,似有不妥,赵普无学,不能为元帅是缺补漏。元帅之军令未经润色,虽然简洁而豪迈,能使下层百姓一听便知元帅之意。然质朴之行令,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以如今形势,需再行一道正式檄文,以坚天下士林归附之心。”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是委婉责备上一道檄文太过草率粗鲁,尤其那句“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是在提醒张迈不能用对付胡人的手段脾气,用来对付中原。

    张迈来自一个斯文末世,传统文化,一扫殆尽。身上是一股质胜于文的野气,不计较衣冠,不计较礼仪,不计较文采,临事不讲道德仁义,全是**裸的利害计算,有时甚至连遮羞布都不披,身上固然有几分先秦“古风”,同时却也很有几分“胡化”的味道。他自穿越以来一直活动在西北边疆,接触的敌人大多都是半开化的胡人与半胡化的汉人,因此他直来直去、以利害为准则的野风让天策政令能够畅行于胡地。

    但到了中原这边,面对河北、山东,他的檄文传出,得到响应的却多是那些盗贼与起义军,儒林有识之士、两河豪强士绅只是恐惧,却并未起而呼应。可以说并未达到张迈预想中的效果。

    曹元忠在旁边眼睛眯着,等候着张迈的反应。只要张迈眉宇间有一点怒动便要起来喝骂范质。

    但张迈却是默然,说道:“我听你和道济为我讲说历史,说到唐朝以后,世家大族衰亡殆尽,到了今天,难道山东的世家还有那么强的力量么?”

    范质道:“中原虽遭百年丧乱。但毕竟有上千年的文华积淀,世族虽衰,斯文的根底尚在。元帅欲服天下人心,必须身行汉家王者之表率,不可使中原士民有胡风炽炽之感。其实元帅在秦西、晋北所行仁政已经传遍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叹服,洛阳诸公也都翘首以待太平,如今需要的,只是最后推一把的力气。”

    张迈道:“是我推你们,还是你们推我?”

    范质道:“元帅为天下人开创一个太平,臣下就得辅佐圣主,开创一个盛世!”

    张迈哈哈笑了两声,抬头望向穹顶。

    他的历史知识再差,却也能想见五代时期中原的华夏文化必定还有深厚根底的,否则不会接下来就孕育出一个文化那么灿烂的大宋来,自东进以来,一方面他所建立的政治秩序正在逐步改造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但另一方面,这片古老土地所孕育的英才也在潜默地渗入天策内部。这是历史的惯性在与张迈博弈,然而这一次张迈没有抗拒的意思,软弱的东西固然要改掉,文明的习性,却不必泼脏水连同孩子般地泼掉。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再拟一道檄文。”

    范质见张迈纳谏,喜形于色,他有倚马立就之才,更何况在北上的路上就已经打了腹稿,这时挥笔而就,重拟了一道檄文,虽非骈四俪六,却也甚有文采,拟毕提交张迈。

    张迈让他读了一遍,觉得引典过多,便让删节,再易一稿,定稿之后,不用那些廉价的新式印刷,而是传来这次从关中引来的十二个文士,以佳木为轴,以南纸手抄,按两河、山东和中州的主要州镇再加上洛阳为目的地,仔仔细细到抄写了一遍,然后请张迈过目。

    张迈随手拿起一份,入手就觉得古色古香,和之前曹元忠搞的那些印刷品的确不可同日而语,有些轻叹古人在文华上面的坚持与用心,说道:“这不是檄文,这是艺术品了。发出去吧。”

    ——————————————

    当天策大唐在云州拟定设东枢、定河北的大计划时,洛阳方面石晋政权正在忙着救火。

    经过宰执的推举,范延光被委派往邺都筹划军务,以阻挡天策南下的兵锋,同时饬令杜重威一定要将唐军拖住。本来石敬瑭是要下旨斥责杜重威的,但在桑维翰的极力劝谏下才改斥责为抚慰——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时候若洛阳流露出对幽州大军的不信任,说不定就会将杜重威推到天策那边去!

    范延光得令即行,点了几员宿将,便外出调遣兵马,直奔邺都,临行前向冯道讨要了一个懂得算术的白身门人作参赞军议的参军,好助理兵粮后勤事务——因冯道受命负责兵粮调度和后勤配合,范延光虽然避嫌不便直接与宰相直接过往,却也委婉地作出了示好之意,冯道便推荐了一个尚无功名的门人李昉给他。

    这李昉是河北深州人氏,其嗣父李沼、生父李超都在朝为官,范质在洛阳一番激辩后。李沼李超兄弟服其宏论,感觉石晋已无前途,竟双双告病辞官回了河北老家,因李沼与冯道交好,便让儿子留京随冯道读书。

    李昉年纪甚轻,都还不到十八岁。范延光见是冯道推荐,不好推托,就署了他一个官职,却是闷闷不乐,对他的一个心腹门客张奇迹道:“冯乐老太算计人了,我向他要人,虽然有向他示好的意思,但他也不应该就给我这么个小毛孩!”

    张奇迹在投入范延光门下前是个算命的,属于下九流。读书的水平虽然不能和大儒们相比,消息却是灵通,这时答道:“恩主这么说可错怪冯乐老了。这个李昉,是前工部郎中李超的儿子,过继给乃兄李沼作了嗣子的。他的才学且不论,就说这李氏兄弟,在河北儒林广有名声,交游广阔。人脉深厚。既是冯乐老送来,又有他两个父亲的背景。以此子为媒介,便可撬动半个河北儒林。这不是算计,是一份大礼呢。”

    范延光一听,这才转愠为喜,道:“这么说冯乐老的为人,还是厚道的。”

    那头李昉也向冯道告辞。临行前问道:“先前听说深州遭兵,学生深感忧虑,幸亏日前得到家书,知悉家父、家叔彼时访友在外,躲过了兵灾。此去河北当能与父亲、叔父团聚。临行在即,却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别的吩咐。”

    冯道说道:“此去若见到了你父亲,告诉他要以家国天下为重。”

    “就这样?”

    冯道没再搭腔,挥了挥手道:“去吧!”

    这时的北方中国尚武之风未泯,李昉虽是儒生也能骑马,紧赶慢赶赶上了大队,等他到达邺都时,折德扆的兵马已经攻进了邢州,目前正准备继续南下。邢州以南人心惶惶,眼看折德扆只要度过漳河就能威胁邺都了。

    范延光老于军伍,进驻邺都之后,没两日就将数万大军布勒完毕,他清点粮草,整顿城防,肃剿奸细,石敬瑭派来的监军见他行动神速,十分满意,那张奇迹又暗中贿赂了监军,监军便向洛阳发去文书,盛赞范延光治军有度。

    这时河北烽火遍地,邺都以北许多受了兵灾的家族纷纷逃入邺都避难,邺都以南未受兵灾的豪强也派了子弟就近打探消息,范延光也一一加以安抚,又命其部将孙锐展示军威兵力,又派遣前锋冯晖引强兵巡视漳河。但他越是如此,满城军民就越是忧形于色。

    范延光向门客们问计,但张奇迹等人擅长的只是阴谋诡计,并不懂得人心大势,一时失语,张奇迹道:“不如就问问那个李昉。”

    范延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召见了李昉问策,李昉道:“晚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然而家父为避兵灾,如今正在邺都,他老人家与河北士林诸君子素有往来,颇知上下民情,将军不如召家父一询如何?”

    范延光大喜道:“于沚先生就在城中么?那我自当前往拜见!”

    范延光是个典型的武人,不见得有多礼贤下士,拜见只是说说,不过李沼曾在朝为官,不掌实权却颇清贵,范延光也不敢太过怠慢,而且现在又用得着人家,将人请来后,安排歌舞宴会,客客气气地执礼询问。

    李沼一阵还礼后说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范延光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些闷闷不乐,张奇迹见他有些不耐烦了,咳嗽一声使个眼色,范延光就推说去茅房,张奇迹跟了过来,范延光道:“这个李沼,也没什么本事!”

    张奇迹道:“恩主,人家这不是没本事,是嫌恩主还不够礼遇于他。他们这些文人都有些臭毛病的,把自己肚子中的策略吊高来卖呢。”

    范延光反应了过来,道:“原来如此。”

    回到大厅,屏退歌舞侍从,只剩下四人,忽然下座向李沼深深行了一礼,他是镇守邺都的大帅,如今石敬瑭给他的权柄已不在杜重威之下,李沼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右资善大夫,何况如今又已经辞官,忽然见范延光如此礼下,赶紧也下座还礼道:“将军行此大礼。叫沼如何敢当!”

    范延光道:“于沚先生,我老范是个粗人,不识礼数,但一片赤胆忠心,还是有的。我是相州人,相州就在这邺都西面。咱们都是河北人,说起来与先生算小同乡。我的老家临漳就在漳水南岸,如今天策的前锋越逼越近,渡过漳水,临漳县便首当其冲!我范延光别的什么都能不管,但说什么也不能坐视家乡遭兵灾!因此这次是真心求教,请先生定要指点于我!”

    “将军言重了,将军言重了!”李沼道:“沼不是不说,只是不敢说!”

    范延光道:“为什么不敢说?”

    李沼笑道:“我怕说了实话。将军会把我的头砍了!”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害先生!”范延光见李沼还是微笑不语,便指天立誓道:“我范延光当天立誓,不管先生说了什么,我都一定不会加害,若有违誓,天打雷劈!”

    李沼忙道:“无需如此,无需如此。既然将军如此诚心。那沼便为将军剖心置腹吧!”

    范延光心道:“这些读书人,真够作的。”却还是脸露喜色。两人再次坐定。

    李沼说道:“将军到邺不足三日,便能整顿好兵马,这份能耐,果然不负朝廷重托。”

    “那是,”范延光道:“若非老范我还有几分能耐,陛下也不会临危将这份重任交给我了。”

    李沼道:“可是……邺都士民。怕的也正是这个啊。”

    范延光一怔,一时想不通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沼道:“将军刚才说,老家临漳就在漳河南岸,可有老家的人赶来,请将军派兵去救人卫护没?”

    范延光道:“这倒没有。”

    李沼笑道:“那这就对了!”

    “对了?对什么?”范延光更是不解。

    李沼笑道:“将军的老家临漳尚未落入天策之手。老朽的老家——深州饶阳,却早就给天策占了。但从老家传来的消息,却并未听说天策的兵马曾祸害百姓,相反,目前天策占领的州县,秩序都相当好,虽然未像晋北那样施行仁政,但他们的兵马,确实做到了秋毫无犯——这些消息,河北州县怕是传遍了,将军想必不会不知。”

    范延光听得一怔,但他却也知道李沼没说假话,当今世上,论起军律天策唐军若数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高行周和折德扆沿途攻州克县,对百姓却是秋毫无犯,甚至行军之时也刻意避开即将成熟的麦田,宁可迂回也不敢践踏田亩,其自我克制如此!

    相比较起来,倒是那些逃散的石晋官军,反而就成了沿途百姓的祸害!而这等事情若被天策得知,必会派出骑兵,搜缴败兵,将之当作盗贼进行严厉处置,因此运河以东、邢州以北,在范延光到达邺都之前又有好几个县城不战而降了。

    李沼继续道:“既然天策唐军秋毫无犯,那又何来兵灾之说,既然没有兵灾,将军的老家自然就不需要派人来求救了。不过,将军若继续厉兵秣马,那到时候不止邺都,只怕临近的州县都要惶恐不安了。”

    “为什么?”范延光其实有些明白了,却还是继续询问。

    “很简单啊,因为他们不怕城池陷落,就怕将军出兵与天策厮杀啊。”李沼道:“到现在为止,那些主动投降的州县,全部安然无恙,倒是那几个抵抗的州镇破坏甚剧,百姓也因此受苦受难。殷鉴在前,就由不得邺都的士民不担心了。”

    范延光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忍不住拍案道:“先生这话,难道是要叫我束手就缚吗?还是要我领军南撤,将邺都送给天策?”

    李沼深深看了范延光一眼,一时揣不透他的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将军不用激动,老朽的意思只是说,将军不妨镇之以静,也不需要特别地加紧巡防,内部谨严,外示宽松,让百姓觉得这仗未必会打起来,人心便安。”

    范延光哼了一声,不说话。

    一直没插口的张奇迹道:“于沚先生这话说的轻松!若不加紧备战,如何向陛下交代!这边若不加紧些让陛下心安,回头就不知道监军会怎么写了!”

    李沼哈哈笑道:“监军怎么写,那随他去!现在四方有警,大兵压境。邺都已经成为黄河以北最后一道屏障,将军既然手握兵权,还怕什么?此时此刻,应该不是将军怕天子,而是天子怕将军啊!”

    范延光这段日子在洛阳被羁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在石敬瑭积威之下便有延续性的恐惧心理。被李沼这么一点拨,跋扈之姿态重新点燃,猛然间哈哈大笑,道:“对!对!于沚先生果然高才!是我范延光糊涂了!”

    他心念既转,行动便有所改变,当晚回去后就清理宿卫,然后第二日开始果然将原本军令改弦更张,用了李沼的建议,内部谨严。外示宽松,果然不出几日,邺都市井便安定下来,只是人人暗中议论,不知将来何去何从。

    范延光眼看邺都稳定下来,先是开心了一阵,跟着眉头紧皱,张奇迹道:“恩主。现在形势转好,怎么恩主又不欢喜?莫非是怕洛阳那边见责么?我看恩主就不必太担心了。于沚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陛下如今正要倚重恩主的,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杜重威犯了那么大的过错都被原谅,何况恩主这点小小的策略变动?”

    范延光眉头未因此话而舒展,反而摇头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

    范延光叹了一口气。道:“我担心的,是民心啊!天策还没打过来,这边的士民居然都不想打了,我组织兵马御敌,他们倒不高兴了!背后是这样的民心。怎么打!”

    张奇迹也听得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凑近了低声道:“恩主,要不我们是不是也考虑……高行周的模板,也不见得不好!”

    范延光冷冷道:“老夫合家老小,都被扣在洛阳呢!”

    张奇迹道:“恩主无父母高堂在上,不过一寡婶在洛阳而已。妻妾如衣服,至于儿子,恩主不还藏了两个庶子在关中、临漳两地么?这事小人早办得妥当,若真到需要决断时……”

    看到心腹门客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范延光也稍有心动,但造反之事,总是不那么容易下定决心的。他只是略一心动而已,马上拉下脸来,喝道:“住口!此事不许再提!”

    张奇迹慌忙道:“是,是!”

    范延光又道:“现在还没到那时候呢!民心背离又怎么样,天策压境又怎么样!如今我手绾重兵,邺都又是河北名城,没有二十万大军,想要拿下邺都?做梦!”

    ——————————————

    范延光在门客面前的豪言壮语,并没有持续多久,天策七年的秋天,来得不迟不早。七月将尽时,长城之外忽然出现三支骑兵!轰轰南下!

    第一支人马,进入长城旧址,从燕山缺口翻过,扫荡了石晋留在儒州的势力,虽只不到三千人马,却是气势如虹,直扣居庸关!

    守关兵将一番试探,发现来攻的人马竟是当初北援临潢府、带着张迈赤缎血矛的汗血骑兵团!知道对手是这样一支名震天下的劲旅后,晋军连打都不敢打,直接紧闭关门,火速向幽州回报!

    消息传出,幽州上下无不惶恐震惊!杜重威更是如遭重锤!整个人懵在帐内!

    “来了,还是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但对晋军来说,形势的恶化,这时却才刚刚开始!

    几乎就在同时,第二支约三千人的人马从野狐岭进入,经归化州南下,直逼易县,这一支人马,横刀如雪,铠甲鲜明——赫然是张迈的近卫部队、跟随杨易出征的龙骧铁铠军!

    关中一战中出现的龙骧铁铠军是假的,真的龙骧铁铠军早去了漠北,随杨易扫荡契丹——这个消息,随着漠北一战的结束而传得天下皆闻!

    而如今,龙骧铁铠军竟然出现在了燕地东南,这意味着什么,就连村妇村夫也都明白!

    然后,还有第三支人马!

    这支人马,其实进入长城更早,但一直在晋北行军,然后忽然之间出现在了定州附近,跟着朝着定州东北的雄州方向开去!

    高行周向东,折德扆向南,而在定州东北方向,还有几座军州挡在幽州的南面!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雄州!

    而逼近雄州的这支骑兵,赫然竟是鹰扬铁骑!

    猎猎作响的鹰扬旗,看得雄州守军目瞪口呆!

    汗血骑兵团来了!

    龙骧铁铠军来了!

    鹰扬铁骑也来了!

    三支人马,虽非大军,却尽是精锐!

    炫兵于幽州的三个方向,耀武于燕冀之间!暂时虽未与晋军爆发激烈的冲突,但它们的出现,已足以证明那个势必轰动天下的“传言”——

    契丹临潢战败!

    天策上京大捷!

    只是一旬之间,漠北远征军南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河北!

    没有人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契丹败了!

    契丹真的败了!

    契丹彻底败了!

    完败契丹之后的天策已经移师南下!

    当初企图拖天策后腿,结果没有成功的石晋,这时铁定了要面临张迈的反噬之怒了!

    而就在北征兵马南下之际,一道檄文同时传布开来,这道檄文的出现,让之前那道粗莽的檄文变成探路石般的前锋,而这道被视作正章的檄文,则迅速打进了士林圈子,引发了中原士人的争相抄诵!

    其武功也煊赫,其文章也斐然!

    文武双途,并肩南下,直攻人心!

    其檄曰:

    伪晋主石敬瑭者,族本沙陀,而冒汉姓,其为人臣,趁李氏多难,不顾臣节,引胡入寇,遂窃据中原,而后裂金瓯,割幽云,面北而称儿皇帝,使神州万姓,为契丹禽兽之奴子奴孙矣,此举国大辱,华夏亘古未尝有也!

    及其登极,心如虺蜴,性如豺狼,穷海内之民力,罄天下之资财,内以奢欲,外奉辽虏,苛政杂税,不知其极。四海动荡,百姓万号而不作一应,边境有事,契丹一言而奉若金旨,乃兴兵幽云,助胡攻汉!契丹之掠幽蓟也,石贼知之而不救,反设钳制于诸边,使我幽州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保,坐视万家流离,尸骸蔽野,血流成河,而石氏略不怜恤,幽蓟诸州,万户成空,千尸之坑,何止十数!其内残外忍之性,穷之古今未曾见也。

    石虏之罪,恶贯满盈,人神所忌,天地难容!

    今我大唐天策上将,视中原之民,久无所主,因天下之望,顺宇内之心,爰举义旗,以清暴虐。代罪吊民,法古用兵。将出生民于水火,以复汉家之威仪。

    特移檄中原贤士曰:公等身居中原,承圣人之教,寄万姓之命,文武官将,皆系汉家赤子,谁非炎黄之后?时势所屈,委质虏廷,察其本心,非所愿也。若能弃暗投明,共立除残去秽之勋,无废家国天下之义,爵赏之誓,同于山河。或临阵改图,以州路来归者,不吝裂土;以邑镇来归者,度地纪勋;率兵来归者,论其多寡授职;洁身来归者,计材选用。若其眷恋穷途,歧路不返,王师定鼎之日,即助纣者见诛之时。

    机不再举,时不再来,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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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回,是真正的两河哗然!

    这一回,是真正的天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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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二八八章 河北儒林

    天策大捷的消息传出,张迈的檄文传下,从幽蓟到河东,从河东到河北,从河北到洛阳,从洛阳到长安,无不哗然。

    ————————————

    西都,长安城内。

    这座大唐的首都,在李唐王朝灭亡后屡次改变名称,但对安西旧部来说,这座城市的名字永远只有一个——长安!

    自大唐中期以后,长安屡遭劫火,安史之乱就不说了,到了唐末,朱温胁迫唐昭宗迁都洛阳,大肆拆毁长安的宫殿、民居,套取建筑用材运往东方,对长安来说这是一次毁灭性的变化,自此隋唐三百年所经营的首都变成一片断壁颓垣,百姓流离失所,昔日光耀半个世界的超级都市变得空荡荡如同鬼城,五代的继任者干脆进行改造,废弃了外郭和宫城,南闭朱雀门,东闭延禧门,西废安福门,在原来长安皇城的基础上改造成一座“新城”。

    改造后的长安面积不及原长安城的十五分之一,隋唐时代的恢弘气势荡然无存。

    如今刘知远就驻扎在长安城内,他为了防止天策对秦东的渗透,有意识地顺势而为,将将军政分离开来,丝绸商道放在渭北收取税赋,渭南重视军事,因此长安的坊市更见萧条,不再有国际行商的经过,只剩下能够为驻军提供生活所需的坐贾,城市的周边县乡,无数百姓或因战乱逃亡,或为谋生计而迁走,留下了大片空旷的土地,刘知远也不设法招徕百姓,反而将所有荒地开辟成屯田,作战部队的训练毫不放松。而辅兵民夫则受命耕种,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城中没有娱乐,城外没有庙会,使得鲁嘉陵要安插细作也难以下手,至于说书人变文僧之类的舆论影响手段也难以施展。

    这时的长安。像城堡多过像一座城市,非生产人口和非作战人口减少到了极限——但也因为这个原因,使得长安光靠屯田就足以支应自身有余,而刘知远还不停向洛阳讨要各种军资,更别说秦东州县的上缴物资几乎都被他抽调一空,一年下来,作战物资越积越多,士卒强悍,部伍严密。长安西线没有天险,这座城市却被刘知远打造得固若金汤。

    天策六年的关中大战,刘知远是攻击方,郭威是防守方,但如今形势已经反转过来,郭威步步紧逼,而刘知远则步步设防,到了现在双方之间已经基本形成一条默认的界限。彼此不再轻越雷池一步,直到檄文的传来。

    檄文有两份。一份是从东方传入的抄本,另外一份是郭威派了一个使者直接送来。

    刘、郭对峙以来,郭威一直在争取这个老上司,希望他能改变立场,毕竟刘知远如果肯答应,对天策大唐来说那将是巨大的利好消息。但刘知远一直却都是礼貌地拒绝。但是这次的檄文,对刘知远来说触动太大了!

    “契丹果然还是败了……”刘知远将檄文传下。

    长安虽然监控严密,但并非完全地与世隔绝,来自渭北的商业利润不停地流向城内,麾下部将或迟或早总能收到消息的。因此他干脆将檄文公开。

    静默的殿上,无人说话,个个肃立。

    “很好!”刘知远似乎对部将们能谨守本分感到满意,但是,他也没有与属下们商量的打算,在这种人心思变的时节,他要堵住所有不安定的念头:“郭威刚才又派人来了,说是檄文那一条‘以州路来归者,不吝裂土’,正是对我而言!哼!不吝裂土,我是不信的!张龙骧到现在都未称帝,杨易平漠北,克契丹,也未见他封赠王侯,当初沙州曹氏被迫归附,这么多年了,也未听说曹家得到过封地!我们投诚,怎么可能真的裂土?若真有其事,中原膏腴之地,我们肯定也不会有份!到时候给我们的,只会是边荒蛮外之地,就像被充到西域去的折家一样,或者是成为寄人篱下的降将,就像曹元忠一样——这样的结果,我是不愿意的,你们愿意吗?”

    不得不说,在长安就近观察秦西变化的刘知远,比其它边镇节度使更加了解天策政权的行事习性,张迈如果听到他这几句推断,肯定也要赞叹两声,殿前诸将听到了刘知远的决断后齐声道:“要将我们充军塞外,我等自然不愿!”

    刘知远笑道:“好,就该如此!只凭一道檄文、一句空诺就想要我十万带甲之士?我刘知远还没那么好骗!更别说陛下待我恩重如山,刘某再不肖,也不能有负陛下的知遇之情!只要陛下一日还稳坐洛阳,我刘知远便绝不会有负圣恩!”

    收到檄文的当天,刘知远便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时向洛阳方面催要钱粮。

    石敬瑭在洛阳收到刘知远催要钱粮的奏报,不但不怒,反而一喜。刘知远肯要钱粮,那就是无心叛变,态度纵然跋扈些,胃口却需要满足。当即下令,将襄汉地区再刮一遍,以满足刘知远的需求。

    ——————————

    虽然如今石敬瑭的名声在读书人中已经烂了臭了,但刘知远的忠心还是博到了士林的赞许,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能够恪守一个“忠”字,这个臣子就足以令人高看一眼。

    一个背主之臣,降附之后通常没什么好下场的。手中握有的兵马再怎么强大,事前得到的承诺再怎么丰厚,也难挡新主对自己的不信任!

    ——————————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刘知远一般坚守自己的立场,至少,河东的安重荣就动心了。

    雁门关与张迈最近,他也是最早接到檄文的大将之一,收到檄文当晚安重荣就找上了药元福,在灯光烛下他摊开檄文,对着药元福一言不发。

    药元福明白安重荣的意思,眼前这位河东籍大将,私底下从来没隐瞒过自己对石敬瑭的不满。文字的力量再华丽也是有限的,但击破契丹的兵力现在就在长城外头,随时都会南下!那才是实打实的威慑!天下大势已经明显偏向天策,他们如果还要继续强撑石晋,那是吃力不讨好的逆流而行,但如果夺取兵权。献出河东,那就是转手可得的裂土之功了!

    但安重荣一个人却还做不到这一点,这段时间来,石重贵对药元福越来越信任,给予的权力也越来越大,如果安重荣想要架空石重贵、夺取河东军,他就需要药元福的支持。

    不过,他也没有把握药元福会答应,平时私底下再怎么不满都好。造反的事情一旦揭破就再无退路,因此他只是沉默。

    药元福看着檄文,许久,许久,才道:“留守守晋以来,能容直谏,守土安民,北上虽然无功。自守却是有余。我等当辅佐留守,为河东保住一方太平。”

    安重荣眼神闪烁。跟着便拍大腿道:“没错,没错!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张迈这道檄文包藏祸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其蛊惑了,咱们得赶紧去见留守,让他有所防范!”

    他说着就向药元福伸出了手,药元福知道他的意思。笑道:“好!带上檄文,咱们一起去!”

    ————————————

    长安和太原两大重镇,在这场飓风中一阵飘摇后,勉强稳了下来,但处于飓风中心的河北。其动荡程度却处于不可控制的边缘!

    幽州城内,杜重威拿着檄文,喃喃自语着:“裂土……裂土……”

    天策上京大捷的消息,他知道得比谁都确切,辽国中京已经落入天策手中他也早已知道,大定府薛复的兵力是何等雄壮,杜重威更已得到一些情报!莫说现在西、南两个方向都已经告急,就算只是薛复率众南下,杜重威也没有守住长城的信心!

    密室之中,连符彦卿这样的重将都不在,有的只是杜重威的次子、作为随军参谋的杜宏琏,他早已看过檄文,这时忍不住上前道:“父帅!你还在犹豫什么!居庸关外、易州城西、雄州之南,那只是天策入关的少部分兵马!长城以北的千军万马如果真个南下,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抵挡不住,就得南撤,但退到哪里去呢?退入河北?河北十有**势必难保!退入山东?山东就安全么!退入洛阳?丧失了河北的石晋王朝,面临的将是三面受攻的局面,外则四面受敌、内则民心尽失,这样一个国家,还有希望么?

    尽管是亲戚,但杜重威从来就没有未石敬瑭守节的打算!现在手掌大军,又远在幽蓟,只要一声令下,的确是能使得燕地变天!甚至为天策前驱,南下尽收河北也是反掌间事。

    但是,杜重威却忽然撕掉了檄文!

    “爹!”杜宏琏有些急了:“你是在顾忌娘和兄弟们么?”

    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夫,妻子便是石晋的长公主,和两个儿子自然都在洛阳,但杜重威顾忌的却不是这些,他指着檄文冷冷道:“从张迈的过往,可以看出他是爱惜自己名声的,这道檄文,是要拉拢一些人,打击一些人,而我……就是他要打击的那一拨!千人坑一事,他在檄文中都已经点出来了,字面上虽然骂的是你舅舅,但做出事情的可是我!现在他人在定安,距离幽州快马不过三日,他却连一个特使都没派来,意思还不明显吗?我的人头,对张迈来说,大概是祭旗的上品吧。”

    杜宏琏的脸色一下子白了:“那怎么办?死扛到底么?”

    杜重威道:“非是我想死扛,实在是真个投降,我们父子俩也不会有好日子!”

    “怕只怕……”杜宏琏道:“就算我们父子想死扛,一旦兵势不利,下面的兵将,也未必能与我们父子同心啊。”

    杜重威道:“没办法,只能寻求援军了。”

    “援军?洛阳还能派出援军吗?”

    “洛阳,自然不可能!”杜重威道:“现在还能给我们搭一把手的,怕是只有契丹了……”

    “可契丹已被天策击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契丹这艘船再烂,也比洛阳那头强!”

    ————————————

    除了杜重威与安重荣,范延光算得上第三个收到檄文的重将!他素信鬼神。张奇迹之所以能成为他的心腹门客,靠的就是一手请神与算命的能耐。

    收到檄文后,当天晚上范延光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猛虎压在自己身上,他惊醒之后连夜召见张奇迹,让他一占吉凶。

    张奇迹听说天策上京大捷的消息后。早就吓得惶惶不安,这时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了许久,才道:“猛虎压身,此大凶大吉、小厄小福之兆也。”

    范延光大奇:“大凶就是大凶,大吉就是大吉,怎么会有大凶大吉之兆?还什么小厄小福!”

    张奇迹道:“龙从云,风从虎,虎者风也。猛虎逼近,大风之兆!顺大风之势,则是猛虎加身之威,大吉,而不免有血光小厄;逆大风之势,则是猛虎袭身之祸,大凶!虽然将有加官进爵之小福。吉凶之变,在于顺逆而已。”

    范延光若有所悟:“那怎么样才是顺风?怎么样才是逆风?”

    张奇迹道:“行之易而能成就大功业者。就是顺风;行之难而身家性命未必保者,就是逆风。”

    范延光看着檄文。好一会,才道:“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张龙骧那边才是顺风。如我能坚守邺都,石天子自然要为我加官进爵的,但如果最后挡不住天策铁骑,封我为王也是无用!若是顺风而行,洛阳的家人势必无幸。这也罢了!只是我与张龙骧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态度,就这么贴过去,一来不知道那边是否见容,二来不知道对我是否信任。”

    张奇迹见范延光表了态度。说道:“恩主以前不是曾出访天策么?怎么会没交情?”

    范延光苦笑道:“就是因为我曾出访天策,所以才更加避嫌,不见石天子将我养在洛阳多久了?”

    张奇迹道:“如果恩主的确有意,小人却有一条线索。”

    范延光大喜道:“是何线索,快快说来。”

    张奇迹道:“先前恩主召见那李沼,他的应对,分明是为张天子打算,而非为石天子打算的。这个人啊,他就算不是张迈派来的,也必定有些门路。”

    范延光道:“这个我早也看出来了,哼,也亏他大胆,若非我有心优容,早就砍了他了!”

    张奇迹道:“恩主当初优容他,想必也是为了今日留下一条后路。既然如此,不如就由我去探探他的口风。”

    范延光道:“好!此事也只有先生能帮忙,就请先生劳苦一番,将来如若成功,必有重酬!”

    ——————————————

    张奇迹从帅府出来,直接找上了李沼,将檄文拿给李沼观看,李沼读了一遍道:“文采不错,范文素的才学,于我河北士子之中也是第一流的。”

    天策政权东枢的设立并非秘密,范质执掌东枢一事早就传遍两河,尤其是河北士子更是暗中兴奋——因为范质就是河北人!

    张奇迹虽不是读书人,但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范质范文素的近况,当下接口道:“李大夫与范东枢有交情?”

    李沼道:“范文素嘛,以前他还在中原未西向时,倒也曾见过一面。今年他出使洛阳,在冯相府中也曾一晤,但也没有深谈。不过我与他的父亲范守遇却是旧识,范文素得志之后,使人密召其家人西行,范守遇西行之后,也来信托我照顾他老家的亲族。”

    两人一来一回,说的话一点也不涉及当前最敏感的降叛话题,但李沼一表露自己的这一道人脉,张奇迹马上就心知肚明,忙道:“怪不得李大夫稳坐邺都,丝毫不惧北兵逼近,原来有此通天门路!”

    李沼笑道:“老夫早已辞官,闲居林下,不问世事。不管是南兵北兵,东兵西兵,来了只要能守土安民,便不误老夫读书修身。天下豪杰争鼎,我辈只待太平!”

    张奇迹说道:“李大夫的胸怀我等望尘莫及也。不像我张奇迹,受了范将军的大恩,就只能为恩主马前奔走,只有等恩主得到太平了。我辈才有太平。”

    李沼道:“范将军也有意于太平?”

    张奇迹道:“这个自然,如今四海之内,就是瞎子也看得出天下大势,我我们将军也早有思慕太平之意,只是未得其门。”

    李沼笑道:“太平日子,只需顺势而为。有何难哉!”

    话说到这里,彼此便都有默契了,张奇迹道:“那还请李大夫赐教!”

    李沼指着城头道:“换一面旗帜而已,这还需要老夫来说?”

    张奇迹沉吟道:“换一面旗帜容易,只是却有一个顾虑。”

    “哦?”

    张奇迹笑了笑说:“不怕大夫笑话,在下以前是跑江湖、算命混饭吃的,以在下的经历来说,但凡来客是心有所求,前来问卜求卦。则事半功倍酬金丰厚,且出手爽利,若是在下生意冷淡,兜售生意找来的客人,其人必半信半疑,酬金也未必能够到手。今日张将军换一面旗帜,那是容易,但就怕上门卖卜。自折身价!”

    李沼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这却容易,老夫虽然退居林下,但在河北却还有几分薄名,各处军州也都有几个朋友,若范将军果然有意,老夫亦可作安排。劝北军勿动刀兵,遣使以和,使者到来之际,便是携金问卜之时,此‘反主为客’之计。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奇迹大喜道:“妙计。妙计!好一条反主为客的妙计!还请大夫速速行事,功成之日,将军必不吝厚谢!”

    李沼笑道:“我等圣贤门下,儒家弟子,但求太平而已,能为将军解忧,亦可酬这些日子来的眷顾之情,非为礼谢。”

    他送走张奇迹后,便将屏风后的儿子李昉叫出来,说道:“河北定矣!冯相所谋,功成泰半!”

    李昉道:“昨天檄文才到邺都,今天张奇迹就来找父亲,这个范延光可真是着急啊。”

    李沼道:“为父当初提出那等建议,范延光没有杀我,那就是早有叛意了。而范延光行动涉嫌,石敬瑭竟然也没敢下令撤换他,反而给他加官进爵地笼络,可见石氏对诸边都已经失去控制。如今范延光分明想降,却还要忸怩一番,求的不过是要一个更高的价码罢了,但这也正常,邺都毕竟是要害重镇,如果邺都易帜,河北其它军州势必望风景从。相反,如果范延光决意抵抗,以邺都的雄兵坚城,天策要强行攻下只怕也不容易。为早得太平计,我想张龙骧不会吝啬一个好价钱的。”

    李昉道:“听说赵则平人就在邢州,孩儿这就去见他。”

    赵则平,就是赵普。赵普虽然不算有名的读书人,但在唐军进入河北的人马中,他身为参谋,算得上是文臣班列,又是河北人,所以河北士林也就放宽了标准,将他拉入河北士林的圈子。

    李沼却道:“不!那赵普不过是个新晋少年,他能作出多大的决断?令出其手,范延光也要心生怀疑,必须是张迈面许才可!再说,若是赵普能成此事,那功勋便都计入其手!于我等何益!你得设法北上,直接去见张龙骧!”

    他摸了摸李昉的头发,说道:“我和你叔父都老了,还能有多少前程?但你如果能借着这桩功勋,从此追随在张龙骧身边,那我深州李氏之大兴便指日可待了!”

    李昉虽然年幼,但他为人早慧,这时却也已经有几分头脑,说道:“范延光虽然忸怩,但毕竟是有心归降,我们只是顺势而为。只凭这点跑腿的功劳,未必能得张龙骧的青睐吧。”

    李沼嘿了一声道:“范延光的变节,一半是出自自愿,但还有一半,是他从一开始就落入我们的局中。河北的这盘大棋,后面有长乐老布局,这边有我和你叔父牵线推动,如果成功,能为天策争取到的又岂止一个邺都!”(未完待续。。)

第二八九章 邺都易帜

    折德扆的兵锋已经逼近漳河,主力囤于邢州,因地就食,张迈的檄文传下以后,太行以东、邢州以北、运河以西、雄州以南,绝大部分的州县都望风归降,就连易县也投降了。张迈闻讯,当日就下令出征,兵马从定安东移。

    李昉在范延光的默许下轻而易举地越过边境警戒线,渡过漳河便进入邢州地区,在邢州城内见到了赵普,李沼、李超在河北广有人脉,却还没到领袖群伦的地位,但赵普一听李昉是奉冯道之命前去秘密求见张迈,哪敢怠慢,派了一火骑兵将他送往定安。

    在邢州以南的漳河两岸,唐晋双方还处于战时戒备,但越过邢州往北,天策唐军对这片地区的施政方针已经改变,赵州、定州和祁州都已经成了后方,范质通过来归河北士林的推举,委任了三位德望颇高的知州,但他秉持张迈的理念,虽暂时以河北人治河北人,但赵州知州必以非赵州人,祁州知州必非祁州人,其他州县亦然。因为三州知州所举得人,又有军律严明的游骑兵散布州县之间打击盗匪维持秩序,所以政治秩序很快重上轨道。

    李昉眼看沿途各州县人心思安,心想:“我从洛阳走到邺都,沿途都属内地,却是处处人心惶惶、盗匪遍地,河北才经战乱,现在却已经一片市井安平,张龙骧果然是真命天子!”心中更增仰慕。

    他是骑马北上,行走得甚快,两日后便抵达定州,这时张迈已经兵临易县,杨光远正发动民夫,从定州的共济仓押运二十万石粮食北上。李昉听到消息便改了目的地,直接奔赴易县。

    易县是燕地西南门户,易县既得,幽蓟地区的西南门户告破,幽州的守军闻讯更加仓皇。李昉随着来自定州的第一批军粮一起进入城内,张迈看到押解入城的五千石粮草。心头已是一喜,再听李昉是冯道秘密派来,更是大喜,只是看看李昉年纪幼小,笑道:“长乐老门下没有其他弟子了么?派了你这样一个少年来?”

    李昉接口就答道:“甘罗十二为相,霍去病二十北征,如今威震天下的鹰扬将军,起兵于安西时也不过双十之龄,李昉今年十六了。与杨、霍相比年纪是小些,功业也不敢相望,但比甘罗却还大几岁,甘罗可以出使外国,李昉代表家师来给元帅传几句话,却也不至辱命!”

    张迈见他在自己面前好不畏怯,还能侃侃而谈,这个年纪有这份胆识就很不简单了。笑道:“倒也有几分急才!过来,跟我说说长乐老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言语颇为亲昵。李昉却不上前,行了一礼,大声道:“元帅如此呼喝来去,是要仿效汉高祖待郦食其吗?”

    汉高祖刘邦当初将进入关中时,儒生郦食其来投,当时刘邦正在洗脚。见到郦食其也不起身,郦食其深感受辱却隐忍不发,以一番言辞分析了当前形势折服了刘邦,使得刘邦起身行礼,这是秦末知识分子通过才能争取了自己的地位。

    范质在旁。见状道:“元帅,李生年纪虽小,但既以士子身份来见,便当以礼相待。”

    张迈看看范质,再看看李昉,便站了起来道:“请李先生上前。”

    李昉心道:“这才是礼贤下士的明君啊。”欣然上前,走到张迈跟前,猛地张迈一手将他的后脑勺重重拍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把李昉打得懵了。

    张迈坐下来道:“我不是刘邦,你也不是郦食其,在我面前你个臭小子摆什么读书人的谱!郦食其见刘邦,献上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你代表冯道来见我,这事是能见得光的?你就是个秘密使者!今天这里对话,言不出大帐,法不传八耳,阴谋就该隐秘而神速,你还在这里跟我讲究礼节?读书都读傻了!”

    李昉怔怔看着眼前的张迈,一时间有些傻了。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统帅。

    五代的武人,大多是不学无术,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彻底地鄙视文人,根本不将文人当作一回事,这种人就是粗鄙的武夫,不学无术之余还常常伴随着暴虐,这类人是士林口诛笔伐的对象,政权落到这种人手里百姓势必遭殃,他们破坏性强而建设能力几近于无,可以为将,不可执政,纵然一时得势久之也必灭亡;第二类是自身虽无学问却仰慕文治,然而因自身学时浅薄,在儒生面前容易产生自卑心理,特别是面对有名望的博学鸿儒更是如此,所以容易被文人牵着鼻子走,这种人既有心治国,便不得不将政务交给儒士打理,一开始只是具体事务,最后规章制度渐渐确立,便落入文人所建立的文治秩序而不自知,一旦国势稳定,则其子孙多半会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学于斌斌君子之口,不成文弱之君那就见鬼了。

    至于像杨坚杨广、李渊李世民这样至于入则能文、出则能武,静能读书、动能攻战的文武之才,那几乎是绝无仅有!一个国家的气象,总是由开国者的胸襟所奠定,宋所以不如唐之恢弘雄荡,根源在此。

    张迈虽然重视中原的文士,但他的视野注定了他绝不可能被儒林所欺,他胸中自有一番超越时代的见解,因此也不为这个时代的儒士所规限。群儒于他是改造的对象,而不是仰慕受教的老师。莫说小小一个尚未学成的李昉,就是冯道在此也得低头。

    屋内除了马小春外只有范质,李昉年纪尚小,还没反应过来,范质已在反思,他知道张迈这一巴掌打的是李昉,其实未必不是在提醒自己。自己所侍奉的这位圣主,于治国方向上从来都是极有主张的,不是自己所能左右。就算接下来这一年河北士人大量涌入,这个由中原士人充斥的东枢,终究是要按照张迈的思路来建设的。

    张迈这才又朝李昉招了招手,道:“长乐老是什么打算。你给我长话短说。”

    李昉再不敢放肆,跪在虎座前,言简意赅地将冯道的河北布局一一道出。

    张迈脸上又现喜色,赞道:“不愧是三朝元老,中原的定海神针!虽然远隔千里素未谋面,但长乐老的这个谋划。却是深得我心,而且比我自己想的更好!”

    他轻轻拍了拍李昉的肩膀道:“李超已在平幽仓附近了?”

    李昉答道:“是。”

    张迈道:“好!”对范质道:“以《讨石敬瑭檄》许下的诺言为上限,给予李超、李沼便宜行事的大权,让高行周配合李超,让折德扆赵普配合李沼,如果能争取到邺都,那就能少死不知多少万人,河北的战事也能提前结束。至于平幽仓,那更不用说了。马上发令。六百里加急!”

    范质闻令道:“纵横交涉,这事本该归曹将军管的。”

    张迈道:“他还没到,难道要等他来了再办事?发令!”

    李昉这时心神渐定,脱口道:“让小臣试拟如何?”

    张迈看了他一眼,道:“好,你来。”

    范质在旁提醒道:“给你的父叔,文用雅辞,给范延光景延广。需诱之以利。”

    李昉在文学上也算河北十年难见的天才,自幼学文。已是半个进士的底蕴,一笔字写出来又快又漂亮,张迈虽嫌他才气过重,用典偏多,便纠正了几句,李昉闻言下笔。片刻便成,再将令文一念,张迈笑道:“不错,是个好秘书。以后便留在我身边吧。”

    ——————————

    两道文书便从易县迅速发出,李超先拿到文书。却是引而不发,跟着折德扆赵普领了第二道命令,再跟着李沼领了从赵普那边来的一道口诺。这时赵普和李沼已经建立了沟通渠道,信使一来一回,便完成了沟通,范延光那边也做好了准备。

    第二日赵普便渡过漳水,进入邺都,这时张迈檄文的内容都已经传开,赵普身为天策唐军在河北地区重要的军事参议,来邺都做什么,几乎人人心里都清楚,所有人心中想的只是:范延光会不会投降?赵普尚未见到范延光,邺都城内已经万众瞩目。石敬瑭派了范延光执掌邺都,自然不会对他全无防范,军中也埋伏有他的暗桩,这时也开始有了一些秘密行动。如今形势微妙,赵普才入城中,满城就风声鹤唳。

    监军连夜来见范延光,探寻他的口风,范延光道:“监军不必紧张,这个赵普的来意,不用接见我也知道,但我身受陛下知遇大恩,怎么可能有负所托,明日我会在校场接见他,咱们安排好刀斧手,如果这个使者识时务,那便饶了他,如果言语犯禁,当场斩成肉酱,煮了分食!”

    校场接见,那便是无意与天策为善了,监军闻言大喜,当晚石敬瑭的暗桩也人心稍定。

    第二日范延光果然在校场上排开刀斧阵,再架起一口大锅,锅里热水滚沸,又召集诸将,诸将听了这个排布便都来了,范延光的门客侍立在旁,两员重要部将孙锐、冯晖分居左右,李沼隐于幕后。

    赵普手持檄文,昂然走近校场,对着两边的刀斧手和一旁的滚烫看也不看一眼,范延光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道:“这位就是赵参军么?你不在邢州押粮督民,跑到我邺都来做什么!”

    赵普道:“奉我大唐天策上将令,来为将军送一场功业富贵,为邺都内外数十万军民送一场平安。”说着将檄文一举。

    范延光哈哈笑道:“我的功业自己手创,我的富贵是陛下所赐,邺都内外军民,自有我军卫护,不劳别人来送,与你们张元帅也没有什么关系!”

    赵普道:“功业暂且不论,将军与在座诸位今日的富贵固然是石敬瑭所赐,但来日的富贵,石敬瑭还能保么?”

    这句话说将出来,在场人等无不变色,孙锐、冯晖齐齐看向范延光,亲石敬瑭的几员部将则纷纷勃然大怒,喝道:“大胆!”

    监军更是站了起来,指着赵普道:“给我推下去!斩为肉酱!入汤煮了!”在场的刀斧手却都不动,有两个部将忍耐不住。跳出来就要掐住赵普。

    范延光猛地喝道:“住手!”那几个出来的部将才缩了回去。

    范延光指着赵普道:“我等来日之富贵,为何不能保?”

    赵普哈哈道:“将军声望虽隆,自觉如今手中所掌兵力,比杜重威如何?”

    范延光道:“杜帅手掌大军十余万,当初抽调北上的又都是精兵强将,我邺都人马。不过数万,自然有所不及。”

    赵普又道:“那杜重威的兵力,比起耶律德光倾国之兵又如何?”

    范延光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契丹倾国之兵,我大晋就是举全国之力也不过与之抗衡,杜帅不过得我大晋一军,如何能与契丹倾国之兵相比?”

    赵普笑道:“范将军自承邺都之兵不如幽蓟,幽蓟之兵又不如契丹,而契丹如今又已被我天策唐军大破于上京,其祖宗社稷之地已落入我手。数十万大军转眼间灰飞烟灭,耶律德光仅以身免,这事在座诸位想必都已听说,漠北既平,契丹既破,我天策北征大军已经转向南下,范将军以为,届时凭他杜重威区区之辈。能挡得住龙骧、鹰扬、汗血三军联手一击否?”

    范延光听到这里,忍不住耸立起来。校场中各部将更是议论纷纷,众将皆知契丹强悍,但更知道天策更强!晋军遇不得契丹,契丹遇不得天策!如今河北局势大坏,校场之上可没一个人认为杜重威能挡得住张迈、杨易的夹击!

    赵普继续道:“范将军纵然手握数万兵马,不惧折德扆将军。但幽蓟破败之日,就是我天策百万大军继续南下之时,邺都平川之地,能挡得住我天策铁骑压境么?邺都一破,河北便易手。山东便震动,那时候石敬瑭还能坐得稳洛阳的宝座?一个宝座都坐不稳的伪皇帝,还能保得住各位的荣华富贵么?”

    他的反问一句接着一句,问得范延光颓然坐倒。

    监军跳了起来,叫道:“将军,不要再听他虚言恫吓了!若他们真有那个本事,直接杀过来就是了,河北再派这个人来聒噪!”

    赵普哼了一声道:“我军不是不能攻下邺都,而是我们元帅有好生之德,不愿意河北生灵涂炭,只希望中原的战乱能早日结束,因此派我来奉劝诸位早日归唐,拥戴新朝,共享太平。但各位若执迷不悟,则等到大军南下之际,恐怕就悔之晚矣!”

    监军大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来人,将他推下去斩了!”

    范延光的心腹部将孙锐跳了起来,怒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再说他是张元帅派来的人,你要杀他,是要断我们后路么!”

    监军怒道:“你……你……你……你什么意思!难道你竟起了异心!”

    孙锐道:“起了异心又如何!我老孙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张先生把檄文说给我们听,也知道张元帅说的有理!洛阳的那位石天子,他不配做天子!他既然保不得百姓的生计,又保不住我等的富贵,我们凭什么还要替他卖命?”

    监军睁大了眼睛,叫道:“你……你……”

    孙锐怒道:“我什么我!你这个石贼派来的耳目,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猛地冲过去抓住了监军的衣领,右手就拔了刀。

    范延光叫道:“不可啊!不可!”

    那些亲石敬瑭的部将听得范延光开口,赶紧冲上去要保监军,孙锐道:“兄弟们,这些都是要断我们生路的石贼一党,大家宰了他们,然后拥戴范将军一起去投天策大唐!”

    他说了这一句,周围刀斧手齐声响应,便围了上来,将监军方才有异动的那些人当场斩了,范延光冷眼旁观,竟为阻拦,孙锐趁机将所有反对的人杀了,拖了残尸,一并丢入大锅中煮了,然后才丢了刀,冲到范延光面前道:“范将军!石敬瑭没指望了,咱们一起投了天策吧!”

    冯晖也上前道:“正是!我等性命挂在刀口上,不过博一个保妻荫子罢了。石敬瑭的天下本来就是抢来的,如今他已经失了民心,我们没必要给他陪葬。”

    张奇迹也上前道:“两位将军所言甚是!小人夜观天象,见紫薇位在西北,天策龙骧元帅乃是真命天子。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将军切不可逆天而行啊。”

    眼看一场大戏将近尾声,范延光看看孙锐,再看看冯晖,叹息道:“石天子临危将坚城重兵托付给我,我实在不应该有负他的委托,但天意如此。我也不应该逆天而行,我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诸位考虑……在场的诸位将校,不知你们是愿意随我投靠天策,还是愿意回洛阳去?”

    那些范延光的心腹武将马上齐声高叫:“我等愿随范将军北投!”其他人面面相觑,看看大锅中滚沸的人肉汤,慌忙跟着道:“我等愿随范将军北投!”

    范延光大喜,走到赵普身前道:“赵参军,范某愿意顺应天意人心。投靠元帅。只是邺都不是我范延光一个人的,而是这里这么多将校弟兄的。我范延光对自己没什么索求,只要元帅能给我一口饭吃就好。但这里的兄弟干冒灭族奇险,我却不能不为他们求一场富贵!”

    赵普将令旗一举,说道:“元帅有言在先:以州路来归者,不吝裂土!元帅言出法随,绝无二诺!只是如今正值大战之际,河北纷乱。钱粮紧缺,还需要各位与国同休戚共荣辱。一起熬过这段日子,待战事一了,封赏便能议下。”

    天策唐军自建立政权以来,对军衔级别、政务权力都看管得甚紧,官位论能力,赏赐论功劳。河北如今已有席卷之势,折德扆杨光远等人并不计较打上一仗,邺都城池虽坚,在武将们看来也未必不能攻破,不过张迈为顾全大局。还是倾向于招降,一来国库空虚,不耐久战,二来若能招得范延光投降,便是树立了一个榜样,可以为接下来河北的平定减少阻力。

    但范延光听了这话,眉头却忍不住皱了一皱,五代兵将上油下滑,市井气息极重,无钱不行,无赏不战,这种习性后来被宋朝军队所继承,赵氏得国不正,没有魄力匡纠其弊,反而任其蔓延,一开始还只是拿钱才办事,到中期以后,驻军不行也向朝廷要钱,拿了赏赐却又临阵不战,遂成百年积弱。

    范延光几十年来一直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习以为常,之前天策那边开出的许诺大致也是“不吝裂土”,先期沟通模糊点很正常,但现在已经面对面了,自己事情都做出来了,天策还是这句“不吝裂土”,也不拿出一点实在的,范延光不免有所不满。

    他还没开口,校场上的兵将一听更都鼓噪了起来,叫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冒着杀头的大罪投靠过来,却连一点封赏也不给,这叫我们怎么信你们!”

    又有人道:“赏赐不给也就算了,怎么也得给升个官吧!”

    “对啊,可别等打完了仗卸磨杀驴。”

    赵普一愣,便看向范延光,见范延光对将校们的鼓噪脸上毫无表示,显然是有意放任,他心头忽然一怒,寻思:“这算什么,当场勒索么!去漠北的北征将士把命都拼了,也没见他们张口讨封赏,你们这才来归,仗都没打过一场,就开口要官要钱了?”

    但要发作,又怕坏了大事。他终究年轻,还是不够老辣,于大势变化中一时竟乏应对。

    赵普为难之际,幕后李沼走了出来,对范延光道:“将军,如今征战未已,河北糜烂,钱粮从何而来?我等北归为的是顺应天心民命,有些困难还是应该一体面对才是。”

    又对赵普道:“赵参军,军心不可违也。且范将军以邺都来归,将士们求一点封赏也是应该的。”

    赵普道:“非不封赏,只是……”

    李沼怕他说出令将校哗变的话来,不等他拒绝,便道:“范将军为部下所求,也不是图个眼前蝇头小利,而是图个长远生计。军士赏银那边,钱粮暂缺,不如许以良田土地如何?范将军这头,裂土之封也该给一个承诺的。”

    赵普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便道:“这个可以!我军大破辽国,自上京道以至于中京道,新拓之地何止数千里之地?更别说已是我们囊中之物的幽蓟之地,契丹将百姓迁徙一空。那里的良田美宅就都成了无主之物了。我可代元帅许诺,以良田五十万亩代替赏银,由范将军量功颁赏,范将军以为如何?”

    他言语之中暗藏玄机,提了一提幽蓟之地,又许下五十万亩良田的泼天大赏赐。一下子把在场将校乐晕乎了。

    土地是中国人的命根子,一听有五十万亩良田,这可比发下百万贯的钱帛更叫人心痒难搔两眼发红。大辽中京道上京道那些长城之外的塞北之地,他们是没兴趣的,但幽州却是好地方啊,虽然现在是边境,但看天策现在的局面幽州将来肯定会成为内地,契丹人将那里的百姓迁徙一空邺都兵将也都知道,若能得到幽州五十万亩良田。举家搬过去固然可以安家立业,转手贩卖那也是一大笔钱啊!

    不等范延光应诺,他麾下的将校们怕范延光不肯,已经有好几个在叫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赵普又对范延光道:“范将军,我天策大唐国中,至今只有军爵,没有王侯。这个你也应该听说过,无爵只有封。千里之地赵普不敢保证,但五百里之封,赵普还是敢拿项上人头一保的!”

    五百里之地,那可不止一州了,范延光大喜,忙道:“赵参军这是什么话!我老范可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这群弟兄,只要弟兄们答应,老范便无二话。”

    赵普回顾诸将校,众将校都叫道:“答应,答应。赵参谋许下这么大的重赏,我们怎么会不答应!”

    范延光脸上含笑,招了招手,张奇迹便将虎符、令旗、印信都捧了出来,李沼请赵普站在北面侧位,范延光率领诸将面北而拜,跟着将虎符、令旗、印信都呈给了赵普,说道:“我等愿意弃暗投明,从今往后我范延光便是天可汗龙骧元帅麾下的臣子,请赵参军向元帅转呈我等的心意!”

    赵普收了虎符、令旗、印信,一个侍从上前,赵普将虎符、令旗收好,却取出一面新的令旗来,交给范延光道:“从今日起,从今日起,邺都所有兵马,便皆属天策大唐麾下,尔等须受我大唐军律约束,听我元帅号令。而我大唐,也将是整个邺都的后方靠背!元帅有训示:国家倚君等为干城,望君等勿负国家;君等为国家征战,国家也必不相负!”

    范延光率领诸将齐声道:“谨听元帅训示,我等愿奉元帅号令,律令宣调,莫敢不从!”

    赵普又将转向李沼,李沼也面北而拜,赵普道:“军权掌于范将军,至于邺都政务,则请李大夫代掌。”李沼欣然领受。

    封授完毕,范延光便下令全城易帜,赵普已经习惯了天策唐军的氛围,对邺都兵将临阵勒索讨赏的行径十分不满,然而为了河北大事也就隐忍不发,一边监视范延光与折德扆沟通防务,一边协助李沼清理邺都政务。

    李沼动作神速,拿到印信后便召集城中官吏,清洗掉一批不可靠的属吏,又提拔了一批贤才,他在河北的根基本就深厚,半日之间就掌控了全城民政。

    邺都易帜的消息传出,黄河两岸再次震动,除了邺都下辖诸县尽数臣服之外,邺都临近的相、磁、博三州一十四县也在五日之内全部来归,不仅如此,就连山东地面,也有不少州县翘首以望。

    邺相磁博既降,折德扆的前路再无阻拦,兵马继续南下直逼卫州,卫州守军听说范延光投降,又见折德扆逼来,一哄而散,折德扆轻而易举地便取了州城,夺了码头——卫州已在黄河边上,运河北段就在这里进入黄河。邺都一降,卫州一得,晋军的东路大军与洛阳的联系便彻底切断。

    与此同时,张迈也收到了赵普的奏报,知道了邺都归附的消息后心头一喜,但再看到军权交接的具体细节后,猛地双眉一竖,连连冷笑了三声。

    这时曹元忠也到了易县,看到张迈的神色,问道:“元帅,怎么了?”

    张迈先将奏报交给刘黑虎——刘黑虎作为陌刀战斧阵执行首脑,虽然一直随侍于张迈跟前,但除了军务张迈从未与他讨论政事,曹元忠见张迈将奏报给刘黑虎看,不免感到奇怪。

    刘黑虎文事上的天赋不如杨易,勤谨不如奚胜,年纪又比小石头大,所以文识粗浅,但作为高级将领,至少还是看得懂文书的,这时上下看了一遍,差点跳了起来怒道:“这狗日的货!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我们让他投降算便宜他了!还敢漫天要价!”

    张迈让刘黑虎将被捏皱了的奏报递给曹元忠、范质时,他还忍不住在那里骂咧。

    曹元忠接过奏报,只看了一半就暗叫:“这个范延光作死!”跟着交给了范质。

    范质读后也怒道:“这算什么,功勋未立,就来讨赏!有这样的将兵么?这是兵油子,是兵匪!”又道:“赵普也是,竟然答应了什么裂土五百里,还分田!五十万亩的良田,我们去哪里找来给他们!”

    曹元忠幽幽道:“等打下了幽州,那里无主的良田应该不止五十万亩。”

    范质怒道:“就算有这么多良田,也轮不到他们!迂袭万里的鹰扬军,从征北战的龙骧军,千里急援的汗血军,哪一个不是将性命都拼了?更别说还有孤儿军、甘凉新军,甚至就是那些万里追随的辅兵、民夫,也该重赏!他们还没分到田地呢,什么时候轮到这帮从没给国家开拓过一寸疆土的兵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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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二九零章 拒降

    看到范质的愤怒,张迈却冷静了下来,问曹元忠道:“交涉的大权,本该归元忠主管,当时事急,我就越过你向南发令了。如今出了这个意外,你有什么看法?”

    曹元忠将赵普的奏报又看了一遍,说道:“既是招降,自不能半途而废,否则会闹笑话。只是这个范延光太没眼力价了,他以中原藩镇的习性行事,却不知是自绝于我大唐!但赵普的处置,依我看并无不妥,他的承诺,言语中颇有漏洞,可以供我们事后运作。”

    范质也道:“赵普是代元帅许诺,纵有问题,言语既出,不能反悔。”

    张迈道:“那好。”他沉吟了一下,对身旁李昉道:“拟册封文书,封范延光为卢龙节度使,待邺都稍定,便让他率领大军,循运河北上,会剿杜重威。”

    刘黑虎心道:“幽州这边,我们冲过去打平就是,如果不是怕粮食问题,薛复那边骑兵南下,一个横扫保证将幽州扫平,还要那个范延光来做什么!”不过如今天策军方对张迈敬之若天,对于张迈的决策,就是心里有点疑问也不会贸然质疑。

    曹元忠一听张迈这两个安排,马上就知道这是一个坑,范质虽是书生意气,这几年历练得多了,只一转念也隐隐有悟,李昉妙笔如花,落笔成令,写完交给张迈。他这段时间有些摸到张迈的脾气了,所以这道文书以简洁为要。

    张迈看了一眼,却道:“意思是这样,但太短了,也太直白了,给我用典,要用古典。用到我都看不明白的那种。”

    李昉一愣,但他作为秘书显然是超及格的,主上没解释的事情他也没有多问,埋头就改文书,将文章拓展了三倍有余,文词典雅。辞藻华瞻,真是一篇堪比六朝辞赋的好文章,只是和天策以往的诏令文风显得极其的格格不入。

    册封诏书草稿拟毕,李昉再以正楷在卷帛上重抄一遍,然后便盖上天可汗的金印,南传邺都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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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南北道路已经打通,文书往来不过三日之间,范延光得到册封心中大喜,卢龙节度使掌管的就是大幽州地区。赵普当初的言语就有暗示,再加上张迈命自己北上幽州会剿杜重威的命令,三下里一凑合,范延光心想果然如此,欣然领命。

    他得意之下,又将册封文书传示于邺都臣将,诸将一看都来贺喜,没人敢细看。武夫们也不懂得这些,到了李沼这里。他一开始也没看出什么,直到看到加盖的印玺是天可汗之印,心中暗道:“有古怪!”

    范质和魏仁溥加入之后,其中一个很大的努力就是进行礼制的规范化,而印玺的制作又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如今张迈有两大印玺。一个是天策上将之印,用于军务,一个是大唐天可汗之印,用于对西域、漠北的册封,这两个都是金印。因为张迈尚未即皇帝位。所以暂时未制作天子之印。当初石敬瑭派桑维翰前来议和,曾在密议中提到要将传国玉玺来献,最后却毁诺不了了之,此事曾为唐晋外交埋下互不信任的伏笔。

    至于对内事务,则有一颗大唐政务总理印,是用于阗国所献的极品美玉所制,如今由郑渭掌管,一颗“代万民言”印,以青铜铸成,由杨定国掌管,一颗“天下公法”印,也由青铜铸成,由**官张德掌管。另外有一枚刚刚铸成的华东政务总理之印,属于为东枢量身定做的临时印玺,在规定的东方地区拥有与政务总理印同等的威权,将来如果东枢撤除便会收回封藏。

    在范质、魏仁溥的设想中,将来张迈登基,再制一枚天子之印,或者从石敬瑭手中夺取传国玉玺,便可形成二玉二铜二金六大至高印玺的体系。如今天子印未制,若有大事署理,便由天策上将金印、政务总理玉印和“代万民言”铜印三印联章才有相当于天子印的法定效力。

    李沼对礼制十分看重,钻研也深,在加入天策之前就已对其礼制有了一番深入研究,这时见张迈册封节度使,用的却是天可汗印,便知其中有异,但他口中也未说破。

    诏书传到张奇迹时,这个前算命先生文化水平不高,心眼却仔细,说道:“怎么不是皇帝的印玺,而是天可汗的印玺?”

    李沼笑道:“元帅尚未即天子位,怎么会有皇帝印玺。”

    范延光毕竟是武人,对礼制不大上心,笑道:“天可汗不就是皇帝吗?”

    张奇迹受限于眼光学问,便没再继续想下去。

    范延光接受册封之后,当即便传令三军整备,准备北上幽州——范延光也不是没有半点政治眼光的人,自然知道邺都作为河北心脏之地,北控河北,南临山东,当初三国时代,曹魏政权甚至曾有一段时间将这里作为政治中心,这是一个无论谁做皇帝都不可能将邺都分封出去的都市,但幽州作为重要边镇,却正需要一员大将镇守,在范延光看来,舍自己其谁?

    他的军马并非邺都土著,所以并不留恋此城,又听说幽蓟有五十万亩良田等着自己,所以人人踊跃,闻令齐聚,余下的守城兵马便暂时交给了李沼,邺都的运河码头留有大量可以运兵运粮的内河船只——这本是当初石敬瑭为了大军北上准备的,如今都送给了天策。

    大军正要出发,忽然北面传来消息——平幽仓景延广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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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延广是东路大军的两大副帅之一,石晋东路军三帅,杜重威贪酷无情,符彦卿为人中庸,至于景延广,他虽是武人,对华夷之辨却看得很重,杜重威种种亲辽反唐的决策他其实都是反对的,只是拗不过主帅。早就积下了许多不满。

    景延广在平幽仓固砦自守,自知野战不是高行周的对手,便半步不出砦门,只是守住运河沿线和屯粮仓窖罢了,这时天下汹汹,整个河北人心惶惶。就是三岁孩童都认为杜重威一定抵挡不住张迈与杨易的夹击,景延广作为三帅之一,自然更知道幽蓟守军如今的士气低落到什么地步!景延广也不指望自身难保的杜重威能援救自己,心中已在思考退路,不料这时竟传来邺都易帜的消息!

    邺都扼守运河南下的干道,范延光一降,那就是把东路军的后路给断了!消息传到平幽仓,满砦兵将都如被雷劈了一般,反而是景延广一片平静——他那原本还在摇摆不定的心因为邺都易帜之事而彻底定了下来。

    他已经准备向高行周派出密使了。不料就在这当口李超潜入平幽仓说降,于景延广来说那就如同要睡觉张迈塞了个枕头过来,当晚便将事情说定,第二天他预作安排,将可能叛乱的将领监视起来,然后召集诸将,宣布自己将弃晋归唐。

    平幽仓的这起变动,比起邺都易帜来过程中可谓全无惊险起伏可言。满砦兵将听到景延广的命令后非但没有一个反对,甚至当场就传出了欢呼声!

    第二日高行周的骑兵便进驻平幽仓。景延广也老老实实地交出了兵权,并要求到易县觐见张迈。

    邺都既已易帜,平幽仓再一倒戈,立马产生巨大的连锁效应,沧、景、德、贝、棣五州相继宣布易帜,就连冀州的起义军也宣布愿奉张龙骧为天子。除了少数州县态度**之外。河北大部分州县尽归天策,幽州的杜重威便陷入三面包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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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传到邺都,范延光却是一阵大骂道:“早不投诚,晚不投诚,偏偏这个时候投诚!”他原本是打算沿着运河北上。在会剿杜重威之前先连同高行周把平幽仓拔了,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景延广也是一个识时务的,范延光不免少了一桩功劳。

    孙锐道:“将军,咱们可得赶紧北上,可别还没赶到地方,杜重威也投降了,到时候元帅再封他一个范阳节度使什么的,那将军的卢龙节度可就空悬了!”

    范延光道:“有理!”当即命令兵马速行,一来忙着赶路,二来张迈已经派来监督军律的司马,因此沿途竟未祸害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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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马行走毕竟不如书信往来,范延光这边刚刚出发,高行周的奏报也送到易县,还是派了他儿子亲自送来,张迈拿到奏报心头就如同开了花一般,脸上也满是笑意,眼睛都眯起来了,对高怀德道:“各窖粮仓都到手了?存粮有多少?”

    “到手了!景延广投降得很干脆,粮仓没有受损。”高怀德道:“我父亲一入平幽,便将各仓窖看管起来,该换防的换防,该整顿的整顿,确保万无一失。至于数目多少,如今计粮官正在统计呢,仓储太多,确切的数字还要等两天,我急着来给元帅报信,便先来了,但按照家父的估量,应该够四十万人半年之食。”

    张迈大喜道:“那就够了!那就够了!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军粮有限,张迈有兵马也动不得,这时候有了两座大粮仓做后盾,张迈心中再无顾忌,他连笑三声,对李昉道:“拟军令,一,着杨光远南下,接管邺都。冀南防线,由他督理。”

    帐中众人一听,都是心头一凛。

    “拟军令!二,薛复所部兵马,全线南下,与我会师幽州!”

    刘黑虎闻言大喜,知道元帅要放开手干了。

    “拟军令!三,折德扆相击行动,若敌可取,便渡过黄河,切断洛阳与山东的联系!”

    三道军令,李昉挥笔而就。

    曹元忠道:“居庸关常思,古北馆赵思绾,日前都已经秘密派人入易,愿意弃暗投明。”

    居庸关是幽州的西北门户,古北馆是幽州的东北门户,两扇大门一开,幽州面对北方就再无天险可防。如今张迈又在易县,南北大军一个夹击,幽州就成孤城,这一片平川之地上。杜重威将不得不与天策唐军的百胜之师野战,结果如何,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毫无悬念。

    张迈笑道:“行,你看他们提什么要求,只要不太过分,一应许了!”

    这时外间奔入一个军士来。道:“报!幽州杜重威遣使前来,有表请降!”

    大帐之内一下哗了一声,这边天策的几路大军刚刚要围攻会剿,那边杜重威就来投降了。

    刘黑虎深感惋惜,曹元忠嘴角冷笑,范质则喜形于色,高怀德喃喃道:“他倒是会看风色!”

    张迈不拿降表,目视曹元忠,曹元忠便接过降表看了一眼。道:“没错,杜重威愿举军来降。”

    张迈道:“条件呢?”

    曹元忠道:“他求的也是一个节度使之位、五百里之封。”

    张迈哈哈大笑,道:“他的消息也不慢,大概是听说我册封了范延光吧。”

    曹元忠陪着笑道:“多半如此。不过他的地位比范延光高,却只求相同封赏,那是自知坐实千尸坑一事臭名远扬,不敢不自己降价了。”

    张迈冷笑道:“他既然知道千尸坑是个罪孽,便应该知道我不会轻易饶他!”

    范质道:“元帅。难道要拒绝他?”

    张迈拍拍手掌,道:“三日之后。召集诸将、易县父老和这段时间来投的士人,我亲自接见他的使者。”

    曹元忠领了命令,便去安排。

    恰好这三日之中,一南一西一北,来了三拨人。

    哪三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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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面来的是魏仁溥,他奉张迈之命。在凉州和秦州举行了两场科举考试,凉州那场的收考范围是甘凉河湟朔方三地,秦州那场的收考范围则是甘凉以外的所有地区——虽然前来赴考的读书人多是秦人,但已不局限于秦西,可以说整个关中地区的读书人都闻风而动。甚至便是中原地区、巴蜀地区也有人千里迢迢赶过来。最后魏仁溥在凉州录取了八十人,在秦州录取了一百二十人,号称两百举子,录取完毕后又按照张迈的安排,分别派到各个部门观政了一个月,又分门别类,作了长达一个月的培训,这才带到张迈麾下听用。

    与这二百位举子一起到达的,还有三十个法官。

    张迈看到魏仁溥和二百举子,脸上自然都是笑意,道:“辛苦道济了。这批人我要一边用,一边教,先让他们到基层历练,慢慢磨出功夫来,将来治理天下的重任就要落到他们肩头上了,如今河北也快平定了,回头少不得还要你到邺都再主持一场考试。”

    魏仁溥喜难自抑!自古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关中地区读书人的文风与数量和山东、河北是没法比的。如今天策之威势远远胜过数月之前,邺都这场举试,来应试的肯定不止河北,山东士子也必定会蜂拥而至,那可是圣贤之乡、儒家之源!自己能主持这样一场大考,意义非同小可,至少一代宗师的地位肯定是就此而定了。

    范质听了,也是羡慕不已。

    这二百举子以及三十位法官的到来,无疑将大大充实天策大唐在东方的文官实力。

    张迈将举子分为三批。

    甘凉地区的举子久在天策治下,耳濡目染,早已习惯了天策政权的行政模式,忠心既毋庸置疑,又是甘凉地区的知识分子,而且在西北地区又能读书的人,家中不是有人当官,就是有人为将,或者是具有一定财力与眼光的商人,既有家学渊源,又接受了一个月的观政、一个月的培训,虽然还算不上政务娴熟,但比起临时从河北各地投靠过来的士人,张迈宁可选择相信他们。因此这批人张迈全数投放下去,但不让他们做正印官,都发送到每州每县去,去做刺史、县令的副手,剩下的便留在东枢各个部门,由范质选调录用。

    通过秦州考试而选拔上来的一百二十人,据魏仁溥介绍,学术根底都明显胜过甘凉士子一筹,但这些人初来乍到,大多数还带着老家的习气,因此张迈不敢直接让他们接触政务,张迈将之分为三批,每批四十人:

    第一批是由范质分派,受命巡查东枢下辖各州县。有视察地方上一切政务的权力,但有探访权没有处断权,探访结果等回到东枢后禀明处理;

    第二批是由魏仁溥率领,南下邺都,负责搜集、整理整个河北以及山东的所有能到手的资料与典籍,同时也是作为魏仁溥在邺都的助手;

    第三批则是留在张迈身边。和李昉一起组成一个秘书团体,一边整理诏令文书,同时在空余时间接受张迈的耳提面命。

    至于那三十位法官则更加重要。

    天策政权自在甘凉稳住脚跟以来,走的便是一条司法独立的道路,司法体系与军政完全无涉,断案仅凭法律,俸禄由中枢直接发下,不受地方官员与方面大将节制,垂直向张迈负责。现在从陇右抽调过来的这三十位法官,个个都是天策司法体系中的得力人物,张迈便要他们尽管行动起来,为东枢下辖州县组建起一个全新的司法机构。

    这批士子以及三十位法官一到,天策政权在两河的形象登时一改,在原来的武风炽盛中,带出文治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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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面来的,却是以景延广为首的一拨投降的河北将领、臣工。景延广其实是和高怀德同一天启程,但他路上走得慢了些。便迟了一日。一群人赶到易县,也有三四十人。

    至于北面来的,则是漠北、临潢两场大战中投降的各部族长和长老,足足有一百五十人之多。

    在张迈安排好士子与法官的事情后,漠南漠北的各部族长、长老到了,他们都是被杨易打怕了的人。入城之后站都不敢站,远远望见大帐,便都趴下匍匐而进,一百多人跪在张迈的帐前,张迈也未出来。只让刘黑虎出来抚慰一番,便命他们帐前听命。

    那两百新举子都还没有离开,眼看元帅如此威势,个个无比崇拜。

    到第三日,景延广等到了,他们一看到天策帐前趴着上百个漠北元老,侍立着两百书生,吓得腰杆子也弯了几分,其他将领臣工都被挡在帐外,只有景延广一人入内,他对张迈看都不敢仔细看,望之便拜,口称万岁。

    张迈道:“景将军一路辛苦了。”

    景延广急忙道:“臣,范延光,叩谢元帅关怀。”

    张迈道:“虽然我如果强攻,平幽仓肯定守不住,但你要是发狠,放一把火总是可以的。然而你没有烧仓,没有毁粮,而是将平幽仓整个儿都交给了高行周,这一场可是非同小可的大功劳。范延光把邺都交了出来,向我要了五百里之封。你呢,你要几百里?”

    “臣下不敢!”景延广忙道:“移交平幽仓是顺天意应人心,臣不敢居功。臣既归唐,一切便应我大唐朝廷规制,元帅有赐,臣不敢辞,元帅有遣,臣亦欣领。若能与杨光远将军般,继续为元帅效力,便是臣下的福分!”

    张迈哈哈大笑,道:“好,你倒是个知道进退的!放心,你立下的功劳我不会忘记,朝堂也不会忘记,该给的赏赐,一分也不会少。但我天策大唐,赏赐看的是功劳,委派看的是能力,是否重用,就得看你的能耐了。”

    景延广当日作出了范延光截然不同的选择后,私下里不少部下略有怨言,觉得上峰没给他们争取富贵,但这时景延广亲耳听到张迈的口风,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选对了。

    他又谢了恩,这才起立,便听张迈道:“你弃暗投明的事情,可曾知会过杜重威?”

    “自然不曾!”景延广忙道:“延广自幼痛恨胡虏,而杜贼却与契丹屡有勾结,以往臣下居其帐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今既能得脱牢笼,便更不愿与那通胡贼子有什么勾连!”

    张迈道:“他现在还与契丹有勾结?”

    “有!”景延广道:“他见王师从西、北两面夹攻,自知不敌,因此密派使者前往辽东,这事他虽然做的隐秘,但也露出了蛛丝马迹,符彦卿对此也颇有不满,来信告知,我也曾去信规劝,但杜重威却仍然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这个人是没救了!”

    张迈嘿嘿了一声,转视李昉。李昉十分机灵,如今有时候已经不大需要张迈开口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便取了杜重威的降表给景延广,景延广看了一遍,颇为诧异,道:“这个杜重威。也知道归顺天威么?不过元帅,要防其中有诈!”

    张迈笑道:“有诈,倒不见得。现在的形势,不是区区一条诈降计能扭转的。但你说杜重威与契丹仍然有勾结我也相信,估计他是想两面交好,同时买个保险吧。”

    这时一个侍卫来报称大坛已备,张迈笑道:“走!咱们见见杜重威的那个使者。”

    易县城中有一土台,这两日张迈派人稍加增饰,搞成一个高坛。这时人马摆开,各部族长匍匐于坛下,士子们侍立于近前,张迈登上高坛稳坐,马小春便宣杜重威使者近前。

    杜重威的使者,竟然是东路大军三帅之一的符彦卿!他手持正式降表,缓步走近。符彦卿是名门之后,本人虽到中年。却仍然是一个美男子,气度端厚沉稳。虽在这等压力之下却还能保持一份风度。

    张迈对旁边范质魏仁溥赞道:“这人有派头!”

    符彦卿来到坛前,奉上了降表。

    张迈道:“符彦卿?你可是杜重威手下大将!他竟然把你派了来,就不怕我扣住你不放么?”

    符彦卿神色自若,侃侃道:“元帅乃天下之表率,必不会做这等下作事情。再说,如今南北大兵近逼幽州。元帅若真要取符彦卿时,直可派兵直取就是,不必自损声明。”

    张迈笑了笑,道:“口才倒是不错。不过用大将为使者,终究是不合适。我听说杜重威的儿子也跟在身边。他派儿子来更为恰当,论军中的作用,不会对兵力士气产生影响,论到亲信,自然是派儿子来更有诚意。”

    景延广是第一次接触张迈,但听了这两句话心中便想:“张龙骧能得天下,果然不是偶然,这话光明正大之余,却足以挑破杜、符之间的裂痕。”

    符彦卿眼神的黯然一闪而逝,张迈又道:“不过既然奉上降表,我总不能不听听。你读来我听。”

    符彦卿心想降表的内容你早知道,今天也就是走个仪式,何必再听?但张迈让他当众朗读,符彦卿不得已,只好依令行事,他声音洪亮,全场皆闻。

    张迈对左右文臣武将道:“看来杜重威是真的决定要投降我了,你们听清楚了?”

    左右都道:“听清楚了。”

    张迈又问刚刚归附的降官降将:“你们挺清楚了?”

    景延广等忙道:“听清楚了。”

    张迈又问漠北漠南的族老们:“你们听清楚了?”

    那些族老们未必都听得懂文绉绉的檄文,却也知道怎么回事,都赶紧应道:“听清楚了。”

    “好,很好!”张迈道:“杜重威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所以要投降了,但他要投降,不代表我就要接!”

    符彦卿闻言,脸色为之一变。

    张迈道:“如果现在,是你符彦卿来向我投降,这降书,我会接纳。”

    符彦卿听了这话,脸色更变得厉害!

    张迈又道:“如果他杜重威没有勾结契丹人,这降书,我会接纳。”

    “如果他杜重威在契丹杀害我华夏子民时,没有袖手旁观甚至封锁边境,这降书,我会接纳。”

    “如果他杜重威还有半分羞耻之心,在发现千尸坑之后或愤然东进,或真心悔过,这降书,我会接纳!”

    “可是现在,到了他走投无路时,到了他必败无疑时,他才想到要投降!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张迈说到这里,指着符彦卿道:“你回去吧,告诉杜重威,我可以饶过你们东路军所有人,但我独独不会饶过他!当此乱世,战场杀伐在所难免,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置国民生死于不顾,能援手而不援手,甚至封锁边境助纣为虐,千尸坑的罪孽,契丹有一半,他也有一半!此事我绝不能容忍,便是我能容忍,天也不能容忍!如果他真想保全手下,让他割头来见!我保证罪不及妻儿!否则的话,就让他洗干净脖子,等我亲自来砍!”(未完待续。。)

第二九一章 石敬瑭之死

    杜重威后悔得要死。

    向张迈上降书,本来是做一个侥幸的打算,在他看来,自己所拥兵马比范延光多,地位比范延光高,投降能带来的附带效应比范延光强,只是求一个和范延光一样的价码,无论怎么计算,张迈都应该会答应才是。

    范延光投降了,景延广投降了,如果自己再投降了,很快就会形成连锁效应,河东重将可能因此驱逐石重贵,关中刘知远很可能也会就势归附,山东现在已经没有强大兵力了,一旦边镇易帜,中原就整个儿地落入到张迈的手中,传檄而定将不是神话。

    可张迈为什么却拒绝了?他难道不知道只要一个点头,几道册封诏书,自己就能得到天下坐稳龙椅了?可他为什么拒绝?

    以张迈今时今日所取得的成就,没有人会认为他不是个明白人,可这一次的拒降,杜重威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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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彦卿从易县回来后,进入幽州帅府,整个人就表现得非常低调。

    张迈那句“如果是你符彦卿来向我投降我会接纳”在他本人回到幽州之前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幽蓟大地,符彦卿自然明白,这句话传到杜重威的耳朵里会引起什么样的效应。

    现在,他看杜重威时,都觉得对方的眼睛是冷的,冷的像刀。

    杜重威呢,他看符彦卿时,心里在冒着杀意的同时又无比提防。在他看来,符彦卿那闪烁的眼神分明有鬼!

    但他一时不敢动。

    现在,不只是符彦卿,手下所有兵将落到杜重威眼中,都是那么的可疑,他看着所有人的手。总要思疑这只手的下一刻会不会举起钢刀斩下自己的头颅!

    他不敢妄动,因为他不知道手下人现在有多少人起了叛变之心。

    就在符彦卿回到幽州的前一天,长城之外忽然出现无数兵马!

    任谁一听都知道,是杨易南下了!那支击破了契丹、征服了漠北、攻占了辽国上京的无敌大军南下了!

    大军扣关,然而却没有发生战斗,居庸关常思。古北馆赵思绾,两人同时投降,南下的大军轻而易举地就占据了燕山山脉最要害的两个缺口,接下来,天策的骑兵随时将会南下,到时候,要与杨易野战?那是死路一条!

    还是要凭幽州固守?幽州的城池虽然还算坚固,不比太原差,但固守要想成功有个前提。就是“有援”。幽州军现在还有援军吗?没有!因此,固守幽州也将是一条死路。

    杨易即将南下,张迈即将东进,据说邺都的范延光也奉命北上,此外,高行周,杨光远,这些人也随时都会围拢过来。总之,这是一场绝无胜算的仗。从最高层的将帅到最底层的士兵个个都持这种想法。

    没有了胜算,那接下来的选择就只有两个:死战,或者投降。

    要死战么?凭什么啊!如果是张迈的亲卫,在绝望的氛围之下,很可能会随他决战到底、宁死不屈。但对晋军来说……石敬瑭又不是自己的亲爹,凭什么去给他送死?

    要投降么?

    张迈已经拒绝了投降——或者更确切地说。张迈拒绝了杜重威的投降!

    因为杜重威干了天怒人怨的恶事,因为杜重威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所以,张迈不能原谅他也不能接受他!所以,杜重威如今就成了幽州兵马投降的最大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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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彦卿回来时。原本在顺州驻防的王景崇,和原本在长城巡防的李彦从,都退了回来,居庸关既破,顺州没了屏障,肯定已守不住了,古北馆失守,长城巡防也变得没了意义。

    因此西北两路兵马都退到了幽州,现在,就等着看杜重威的决断。

    杜重威看看王景崇,看看李彦从,看看先锋石公霸,再看看不敢和自己目光相接的符彦卿。所有人都在催促他做决定,可他能做什么决定?

    如果现在杜重威下令将符彦卿推出去斩了,其他诸将势必人心思危;如果现在杜重威下令全军戒备,准备与天策死战——谁知道这条命令传下去,会不会立刻引起哗变!

    进退两难,左右为难,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去路被张迈封死,而追兵就是诸将的目光!

    他们在催促着杜重威做决定,可他能做什么决定!

    难道真的要如同张迈说的,自己提刀抹了脖子?

    他杜重威,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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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了很大的力气,杜重威才压下了心里的恐慌,仍然保持着一方大帅的威严。

    二十年的征战带来的威势,毕竟不是轻易能撼动的,诸将虽然人心有异,一时间却还不敢乱来,杜重威冷冷地环视诸将,说道:“诸位放心,张迈的反应早在我预料之中!我也早有应对之策。”

    他挥手,让诸将退去,好几个将领在离开时都回头一望,那眼神,不知是否杜重威的心理作怪,就像是在说:“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死了,我们大家才能活!”

    张迈还没有发兵攻打,但这整座幽州城,在杜重威心中已经变得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了。

    “父帅,我们应该怎么办?”在无人处,杜重威的儿子问道。他的声音,也发出了颤抖。

    “还能怎么办!”杜重威咬着牙,说道:“现在我们只剩下一条路了……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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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彦卿几乎是松了一口气地回到自己的营帐。

    他自然很明白,张迈那句话传到幽州后会造成什么样的效果!当初他刚刚听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预感,而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现在,就算自己怎么样地向杜重威剖心置腹也没有用了,外有不可战胜的大军,内是被拒绝投降的主帅。作为副帅,他的猜疑度已经不是言语所能转移。

    他也有些庆幸,庆幸刚才杜重威没有对自己动手。

    他自然也明白,杜重威在顾忌什么,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杜重威动手。符彦卿也没有把握其余诸将会站在哪一边。

    当其时也,如果杜重威发动攻势,一旦诸将为其积威所慑而沉默,符彦卿当场就会被斩成肉酱。但是,如果有一个部将站出来阻止,引发其他部将的随从心理,那么被斩成肉酱的就是杜重威。

    正是因为杜重威不敢冒险,才没有引发刚才那一触即发的可怕变故。

    可是,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呢?

    符彦卿踌躇着。

    他自然很清楚现在自己几乎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他的性格,并不足够果断,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是希望张迈能接受杜重威的投降,那时候他作为二把手,跟着投降,不出风头不冒险,应该是最好的。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需要自己做出一个冒险的选择。

    “将军,王景崇将军求见。”

    符彦卿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地就想拒绝,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自然明白王景崇这时候会来,是要来做什么。他也不愿意王景崇这时候来逼迫自己。

    但符彦卿更加明白,现在自己之所以还没死,靠的就是诸将对杜重威的隐形威慑。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不想当出头鸟。却需要一只出头鸟——而自己,是被张迈面许“如果是你我会接纳”的人——还有什么出头鸟比自己更好的?

    轻轻叹息了一声,符彦卿道:“请他进来。”

    ————————

    王景崇一入大帐,目视旁边的卫士,符彦卿点了点头。卫士都退了出去,王景崇才道:“符帅,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

    王景崇深深看了符彦卿一样:“说什么?现在我们还有退路,符帅你,还有退路吗?”

    符彦卿心头一震,同时脸色却是一沉。他终究是经年的宿将,行事虽然中庸,城府却仍然有足够的深沉,让人不能妄测其念头。

    王景崇道:“其实王某也知道符帅不愿轻叛,但现在,只怕符帅不动手,杜重威他便要动手了!”

    他直呼杜重威其名,这态度已经无比明确了。

    符彦卿一双眼睛刀一样直逼王景崇:“你待如何!”

    王景崇道:“王某对符帅只有一句话:无论符帅如何决断,王某一定跟随就是了!”

    这话,没有挑拨叛变的意思,但弃杜重威而就符彦卿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符彦卿沉吟下来,王景崇的好意,他一时不敢正面回应,可他更不能拒绝,拒绝他,就是将王景崇推到杜重威那边去——或者是推到第三方那里去!如果诸将决定不再追随杜重威,又觉得面对天策没有胜算的话,他们就会抱团,另外推出一个人来,先杀杜重威,然后再杀自己!

    所以,符彦卿一时之间只是沉默,他在思索着要如何把这场戏做得圆满。

    就在这时,帐外来报:“将军,石公霸将军求见。”

    符彦卿一愕,王景崇却是大喜。

    在这节骨眼上,石公霸会来,肯定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思!

    多一个将领,就多了一份兵力,就多了一份胜算!

    果然石公霸掀开帐门,见到王景崇先是一愣,这个老粗没什么心机,脱口就说:“你也来了……”

    王景崇笑道:“是,我来劝符帅顺应天意人心。”

    天意,什么是天意?至少在现在的两河,人人都说张迈是真命天子——这就是天意!

    人心,什么是人心?在现在的幽州城,除了杜重威的数千死忠部队之外,还有谁不是心怀异志的?

    石公霸呵呵笑了一下,粗鲁中带着几分傻气,傻气中带着几分煞气,说道:“是啊,是啊,现在是应该顺天意人心。”又对符彦卿道:“符帅,现在我老石就看你的眼色,你说打哪里。我就打哪里!”

    谁说他是粗人来着?这话说的多细!

    你说打哪里我就打哪里,这是把球推给了符彦卿。

    符彦卿如果指着杜重威,那当然是没问题的。

    但如果符彦卿指向张迈,那时候石公霸恐怕就要对不住了。

    身在孤城,外无强援,去硬撼天下无敌的张迈与杨易?这就是老粗也不会做的愚蠢打算啊!

    符彦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正面回应,但连续两员大将的出现已经让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就在这时,帐外来报:“李彦从将军到!”

    王景崇笑了,石公霸也笑了,道:“他也来了。”

    帐门一掀,走入一个威武的男子,他看到王景崇、石公霸后先是一愕,然后眼神就释然了。

    李彦从连劝都没劝。直接就说:“诸位怎么还在这里!”

    王景崇道:“在这里怎么了?”

    李彦从道:“我们一个接一个来,杜重威能不知道?现在得赶紧出去,分头行事,控制诸军,别让杜重威占了先机!”

    王景崇道:“放心,我来之前,已与副手有了交代。现在整个幽州城人同此心,只要我们四个齐心协力。就不怕翻天去。”

    李彦从道:“没到最后关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既然要做事。便得把事情做定了!”他转向符彦卿:“符帅,快下令吧!”

    五代时期,就是这样,兵逼将,将逼帅,帅逼帝王。

    当日邺都城内。范延光的选择也不只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时也是他麾下将校的选择。

    符彦卿也一样,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绝无选择的余地。

    而他自己心里,也再无慌张与动摇。

    王景崇、石公霸、李彦从都在这里了。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还怕什么?还动摇什么?

    他马上传令:“各位回去,点齐军马,然后我们一起前去大帐,请杜帅升帐议事。”

    升帐议事,这就是最后一块遮羞布了——说穿了就是逼宫。

    三将大喜,各自出帐准备,符彦卿这边才点齐了本部人马,就有一道帅令传了过来!

    杜重威的命令?

    眼看大帅这么快就有反应,符彦卿的部属们都有些诧异,又有些紧张。

    尽管已经决定逼宫,但符彦卿还是决定先领命再说,他已经穿上铠甲,带甲之身不跪拜,因此便站着听杜重威还有什么招数。

    杜重威的这道命令相当奇怪,竟然是说天策大军逼近,他要率兵出城拒敌,要符彦卿在他外出期间,代掌幽州防务。

    这……算是杜重威投降了?

    符彦卿先是不解,但随即就恍然了,与此同时,部属们却都欢呼了起来。

    杜重威的名声再怎么烂,那毕竟东、西、中三路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威严极重,哪怕到了现在,军中将校还是有些怕他,但此刻既将防务交给符彦卿,那接下里很多事情就可以顺理成章,甚至连仗都不用打了。

    “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仍然去帅府!”符彦卿道:“按照原定计划不变。”

    他率领人马,路上便遇到了王景崇,赶到帅府时,行动最迅疾的李彦从已经将帅府包围起来了,跟着石公霸也到了。四人一聚,都是心头一定。他们四人控制的兵马已经远远超过杜重威的直属部队,现在就算杜重威狗急跳墙,发动巷战他们也有胜算了。

    四人入府议事,符彦卿将杜重威的命令拿出来,李彦从一看,叫道:“他要逃跑!”

    就在这时一个小校匆匆本人,向李彦从说了两句话,李彦从回头道:“杜重威带了兵马,出东门去了!正朝城东大营而去!”

    这些天,杜重威早就做了部署,四门都是他的亲信,尤其东门控制得最严,他的军队调防之后也安排在城东,所以一个令下就能出城,连李彦从等都猝不及防。

    王景崇问:“他带了多少兵马?”

    “他在城中亲信,也就两三千人。”石公霸说:“但城东大营,还有万人,也是他亲信控制的。”

    王景崇松了一口气说:“那不怕,撑死了也不过一万多人,就算要来反攻。我们也不怕他。”

    李彦从道:“我这就去追他!”他说着就要出去。

    符彦卿叫道:“等等!”

    李彦从止步。

    符彦卿道:“不用追了,让他去吧。”

    是啊,让他去吧,这样的结果,不也挺好?

    王景崇忽然道:“东去就是蓟州,郭从义手头还有不少人马。若是他征了郭从义的兵马……”

    “那又如何!”符彦卿道:“郭从义不会听他的了。杜重威也不会进入蓟州——如果他还有让诸将听令、士兵上阵的的把握,刚才直接将我们闷杀在城中便是了。但他不敢!现在还跟着他走的兵马,除了本部死忠之外,其他都是裹挟。跟着跑可以,要驱之作战,便不可能。”

    李彦从道:“既然如此,请符帅下令,让郭从义截住他!”

    “何必呢!”符彦卿道:“一来未必来得及,二来未必截得住。三来毕竟一场主从,不用逼人太甚。”

    王景崇道:“但是走了杜重威,我们可就少了一场功劳啊!”

    “幽州完璧归唐,六州不战而下,已经是最大大功劳了。”符彦卿道:“而且杜重威此去,必投契丹!他去就让他去吧。一离汉土,他杜重威便什么也不是,现在还能被他带走的人。留下也非善类。这一趟,将来不过是为元帅增加一个东讨辽东的由头罢了。”

    他的微笑充满了自信。言语又清晰有力,诸将便都拜服。

    “打开城门,准备供应元帅入城!”符彦卿道:“从今天开始,我们便都是天策大唐的臣属了。诸位听我一句劝:天策入城之后,在元帅跟前,不要求功。那才真正有功,不要求赏,那才有命拿赏!咱们要侍奉的这位元帅,那可与李从珂、石敬瑭都是不同的。”

    幽州终于也易帜了。

    幽州易帜后的两天,郭从义在蓟州易帜。同日。薛复兵马南下,接掌了遵化、昌平、密云、渔阳、怀柔等重要州县。

    而易县的兵马也出动,接管了范阳、固安、良乡诸县,这时邺都的人马,才赶到武清附近,围剿幽州的大功半分都分不到,范延光不免顿足怒号。

    而杜重威果然是东逃了,他以本部数千人奔出东门,出城后带走他一早安排在城外东大营的一万五千兵马,一路东窜,沿途见到之前排布的营寨就收拢入军,但路上不断出现逃兵,收到的人少,逃跑的人多,到达滦州时只剩下万余骑。

    这时薛复已经率领大军南下,张迈拿到符彦卿的降表后,也传令他派兵追击,符彦卿便命李彦从以五千骑兵东逼,杜重威在滦州站不住脚,继续东退,契丹开关延纳,万骑一起退入辽西走廊,李彦从追到滦州这才停下,与榆关(即后世的山海关)的辽军形成对峙之势,这才停住了脚步。

    至此,燕地尽入天策手中。

    天策东进、南下的十几万大军会师于幽州大地,连同投降的十几万石晋部队,以及邺都北上的三万五千人马,超过三十万人的军队尽聚于此。

    同时杨光远也已经南下邺都,河北大地,尽数归唐。山东靠近河北的地面,在邺都的笼罩下也陆续转投,青、淄、齐、郓、濮五州在听说幽州的事情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挂起了赶制的“大唐”旗帜。

    同时折德扆也渡过了黄河,逼近开封府。

    ——————————

    洛阳城内。

    皇宫之中。

    石敬瑭在病榻上辗转反侧。

    张迈的到来,不止改变了这个世界,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石敬瑭。

    但是历史的惯性在某些时候仍然在起着作用,石敬瑭即将寿终的这一年,与原本的历史相距不远。他的身体在国事操劳与**放纵中一日不如一日,当天下大势已去,当内外人心背离,石敬瑭终于急火攻心,终于一病不起。

    一骑从城门飞入——那是石重贵,在范延光背叛之后,石敬瑭彻底失去了对东方的掌握,山东已经失控,甚至就连洛阳也变成了一个烂摊子。

    但石敬瑭还不肯死心。他命石重贵南下,从河东调入了两万兵马——石晋王朝最大的地方实力派,刘知远在长安,范延光已投降,杜重威已经投辽,现在。石重贵带来这支兵力或许将成为洛阳最后的希望——或者说,是石敬瑭最后的妄想!

    同时,听了桑维翰的建议,石敬瑭在还能理事时更准备向东南发出了求援信号——以割山东为代价,邀请李昪兵马北上。

    这个决意,在朝堂上遭到了冯道的坚决抵制,石敬瑭的这个决断,在朝堂众臣看来分明是破罐子破摔!邀吴兵北上,根本无助于石晋如今的局势。只会让中原变得更加混乱罢了。

    这道割让山东的诏令,最终在群臣的抵制之下没有发出去,但有关邀请吴兵北上的信号,却还是早在邺都易帜的消息刚刚传来时就已经发了出去。

    但将近一个月过去,洛阳这边,还是没有听见一点东南兵动的消息。

    “徐知诰……徐知诰他还没来吗?”

    尽管知道军国大事不可能那么快,尤其是唐亡以后,江南那边历来没有北伐的胆量。但石敬瑭还是在着急,希望能看到任何一点可能对张迈的霸业产生影响的曙光。

    现在他已经不图江山永固了。他现在只求能与张迈同归于尽……就算不能同归于尽,能让张迈恶心一下、麻烦一下,也是好的!

    身体一天天地衰弱,局势却一天天的糜烂,这一日,他终于等不了了。

    “来了。来了!”

    石重贵终于来了,卸下头盔,身穿战甲就进了皇宫,后面还有卫护他的士兵,只是没有进入寝殿。

    尽管不是亲生儿子。但嫡子年幼,在这个危急存亡之秋是保不住洛阳,维系不了国家的。

    看看床边年幼的石重睿,石敬瑭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了石重贵。

    “陛下!”

    冯道、桑维翰一起跪下了!他们已经明白了石敬瑭的意思。

    “臣等明白了,愿奉河内王为新主。”

    河内王,是石重贵刚刚得到的封号,作为登基前的一个缓冲性阶梯。

    石敬瑭嘴颤抖着,想要对石重贵说,善待你的弟弟。

    但是他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再说,对石重贵说善待不善待,现在还有意义吗?

    洛阳就只剩下这点兵马了,连开封都因为抽调了过半数兵马去邺都而变得无比空虚,天策的大军随时兵临城下,到时候决定自己血脉的命运的,就不是自己的继承者,而是张迈了。

    “报!”

    一个急报闯了进来。

    在这样重要的关头,本来什么大事都不允许入宫的。

    但现在的这个加急军务显然不同!

    看到急报上的鸡毛,石敬瑭艰难地吐出他最后的命令:“说!”

    桑维翰接过信件拆开,然后一张脸就变得如同猪血。

    “什么形势!”石重贵问。

    虽然他也着急,但现在,邺都没了,幽州没了,还有什么坏事是大家不能承受的?

    桑维翰颤着声音:“是开封……折德扆兵临城下,开封的守将,打都没打,直接开城投降了……”

    洛阳虽然有山河之固,却没有足够的经济补养来供养大军,一切军需,仰赖于东方,开封一失,运河便被切断,那洛阳便是被堵在穷巷之中、再无生机了。

    万万没想到,这个绝望的消息,会赶在石敬瑭正式传位之前飞来,给了这个华夏罪人最后的一击!

    噗的一声,石敬瑭喷出了一口鲜血来!五脏六腑如同要裂开了一般!

    石重贵、桑维翰、冯道同时惊呼起来,要传御医。

    石敬瑭却已经无视了所有人的存在,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身子不停在床上跳动,似乎要跳起来作什么事情,最后却是动弹不得,只是指着北方,怒吼着:“张迈……张迈……张迈!”

    张迈没有回应,回应他的,只是逐渐模糊的视线,以及来自地狱的召唤!

    天策七年,秋,伪晋皇帝石敬瑭,崩!(未完待续。。)

第二九二章 秋收不战令

    石敬瑭的死讯,伴随着石重贵在洛阳登基的消息传出,天下没有震动,舆论反而出现一种诡异的死寂。

    一个皇帝之死,总要盖棺定论,但现在对石敬瑭应该怎么论?似乎应该痛骂吧,只是易县的那个人还没开口,风向标似乎就不好定,万一搞错方向怎么办?因此士论干脆就沉默了下来。

    但是,在死寂之中,这个消息的传出还是加剧了某方面的影响,在山东,属于鲁中地区的兖州、济州相继归附天策,致使山东地区将近一半纳入天策大唐的统治范围。而这时候,幽州地区也在酝酿着新的变化。

    ——————————

    范延光的人马已经到了武清有一段时间了,越是北上,他感受到的氛围就越是压抑。

    再没有当初在邺都时随性所欲的放纵,有的只是在洛阳那段日子所感受到的郁闷,甚至比在洛阳时犹有过之!

    “兵马进驻武清县城,就地训练,无令不得出城!”

    这是范延光准备北上时,张迈发来的一条命令。没有解释,没有回旋的空间,只是一个简单却没有商量余地的指令!

    范延光接到命令之后,也不很当一回事,第二天,其部下孙锐不耐城中无聊,私自出城打猎,恰逢遇上了执法队,问明番号之后,执法队下令全部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孙锐不愿就擒,竟然拔刀反抗,混乱之中执法队竟有一人被误杀,这下子孙锐也知乱子有些大了,当即下令围攻:“一个也不要走了!”

    执法队的队正十分机警,见势不妙马上下令分头逃走,孙锐追截不及。便只杀了数人,其余都被逃脱了。

    孙锐回到武清,一开始想瞒着范延光,但想想这事太大,只怕终究隐瞒不住,迫不得已才告诉了范延光。

    范延光大吃一惊。怒道:“你个狗才!嫌自己命长是不是!执法队也敢杀!”拔出刀来,怒道:“你这是要造反,是不是!也罢,我先杀了你,然后去易州向元帅请罪!”

    孙锐原也想到范延光会发怒,却没料到会范延光会发这么大的火,惊得跪倒在地,旁边几个亲信急忙跳过来抱住范延光的手脚,范延光一刀斩得偏了。从孙锐的头上掠过,削断了一片头皮连带着头发。

    范延光叫道:“让我杀了他,让我杀了他!”其亲信急叫道:“孙将军,孙将军,还不快向节度使认罪求情!”

    孙锐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管额头上的伤口,嚎啕大哭起来道:“令公!我那时也不是真要杀人,只是我们仅仅出城打猎而已。他们竟然就要我们束手就擒,这不但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更是看不起令公啊!当时我们有三百人,他们却只有不到五十人,我们输人也不能输阵啊!结果他们竟然敢向我们拔刀,弟兄们怎么也不能弱了气势,所以就拔了刀,跟他们斗一斗气势。谁知道竟然误杀了一个……”

    范延光怒道:“杀得一个,不如全杀,不能灭口,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自己自刎了,去向元帅请罪吧!”他说着手一丢。将刀丢在孙锐脚边。

    孙锐看着范延光,再看看地上的刀,让他自杀,他是不肯的,脸上神色不停变幻,阴晴不定。周围的人看着孙锐脚边的刀,脸色也有些诡异。

    张奇迹赶紧走过来,说道:“令公,孙锐犯下这样的大错,固然该死,但他当初也不是有心。现在人不杀也杀了,就算将孙锐交上去,也不见得元帅就会因此息怒。倒是我们这边,却是冷了弟兄们的心!”

    范延光怒道:“那我还能怎么办!杀人者死,何况是执法队!上头发下的军律你没看见?这些执法队见到不守军律的士兵,是有当场斩杀的权力的!现在倒好,他竟然把人杀了!这样的重罪,谁能承担!”

    张奇迹道:“军法也不外乎人情。”

    “人情?”范延光怒道:“军法之中,怎容人情!”

    “按道理是不能容的,但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是特殊之人啊。”张奇迹道:“令公以邺都来归,对元帅来说,那就是立了一个千金买马骨的榜样。在将军归降之后,景延广、杜重威、符彦卿相继投降,元帅兵不血刃就取了幽蓟数百里之地,这里面可以说都有令公的功劳啊。现在石敬瑭刚死,眼看石晋就要分崩离析了,但洛阳有石重贵,太原有安重荣,长安有刘知远,襄汉、淮北,也都还有守军。甚至扩而展之,江南、闽汉、荆楚甚至孟蜀,如果安抚得好也都有传檄而定的可能——至少也要削弱各方抵抗的意志。但是如果这时候,传出元帅他苛待令公你的消息,不管是什么原因,令公想想,各方豪强会有什么反应?”

    范延光本来无比盛怒,这时才慢慢静下来,道:“说下去。”

    张奇迹道:“令公,咱们是降将没错,可咱们投降的时机巧了,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元帅如果想安抚诸方豪强,就不能对令公怎么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行。”

    范延光渐渐平静了下来,没再对孙锐发火。

    张奇迹说的没错,在政治面前,公义、法律和规则有时候就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在这个不相信真相的时代,他范延光如果出事,各方豪强都不会去问究竟是为什么,只要是张迈真动了范延光,他们就会寒心,就会反感,就会害怕将来如果投降会被张迈同样对待,就会在未来戮力抵抗!

    事实是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迈需要什么,只要张迈还需要一统天下,他就不能不有所顾忌,就不能不有所平衡,就不能不按照政治现实来给双方一个下台阶。隐隐然的,范延光看到了天地间出现了一个棋盘,棋盘的一边是张迈。另外一边是包括已归附者和未归附者在内所有中原豪强。

    范延光不在怪责孙锐,张奇迹说的没错,现在重要的已不是军法与法律,而是张迈在这场博弈中如何选择。

    ——————————

    张迈的人马已经到了幽州。

    薛复先一步抵达,清理了幽州的军防,控制了幽州各路人马——对于这支临时投降的庞大军队。天策唐军明显并不能完全信任,至少不能如对白马银枪团一般信任。薛复也并没有接触符彦卿等人的兵权,只是将他们的驻防地点重新排布,并且将后勤补给与驻军分开,只用了这两条,就制得全部幽州降军半步不敢妄动。

    然后,杨信和折从适也相继到达

    跟着,郭漳、卫飞、石坚、丁寒山、马呼蒙相继到达。最后连李膑也到了。

    直到这时,符彦卿等才知道杨易受伤的消息。知道了如今是薛复代领大都督的威权——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天策唐军已经取得绝对的军事优势,在北方的大地上,几乎已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之抗衡。

    一切清理就绪之后,薛复才向易县报了平安,跟着张迈便在陌刀战斧阵的卫护下,离开易县,进入幽州。

    昔日曾经繁华冠绝东北的幽州城。如今已变得荒凉不堪,城墙依旧。市井却空无一人,空荡荡的犹如鬼市。在杜重威驻兵期间,这里完全变成了另一座兵城——五代的将领似乎有不少都是如此,擅长军事,而不知民政。

    至于城外,连续几个月缺少打理的麦田。在风吹雨打雀食鼠窜中七零八落,杜重威也没去约束麾下,践踏麦田的事情时时发生,尽管张迈在进入燕地之后就下令所有驻军尽可能保护农田,但也为时已晚。那些居民被迁走的地方,麦田收成肯定是十不存一。

    薛复进驻幽州之后,将城池划分为四块:

    北面清理出来,沿着地势平整掉,只搭建成一个大帐群,环绕城一个城中营寨,大帐的中心是一个黄金大帐——那是为张迈准备的,他预计张迈进驻幽州后,恐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会留在这里,因此做了妥善准备。现在各方面钱粮紧张,不宜进行大规模的奢华建设,因此不建宫殿,暂时以大帐代替,反正张迈也住惯了——行政办公的官员也都将聚集在这里。

    东面,是作为仓储之地,同时驻扎大军守护,不过大部分的军队,都将聚集在城西划定的兵营之中。

    南面则划出了民居和市集,号称南市,云州那边云集的商人,已经在向幽州进发了,估计不久后幽州的商业就会重新繁荣起来,甚至不用等到明年,这座城市就会在商业的带动下焕发生机——这完全是可以预见的!

    如今天策大唐的统治范围,北越大漠,西接丝路,南面有整个河北作为腹地,至于东面更面临大海,幽州的地理优势,本来就胜过凉州,随着天策大唐版图的扩展,这里的商业在数年之间便会成几何倍数地发展,超越后梁与契丹统治时期指日可待!

    至于最中心,薛复则驱遣数万军事扛土,平整出一个大广场,并在数日见磊起一个巨大的原型土石平台,将来这里会成为重要的聚会场所。

    薛复的规划,简单而有效,又预留了较大的发展空间,李膑来到后赞不绝口,但在张迈眼中,这座幽州城却是无比破落——因为他心目中另外有一座规模浩大、人口达二千万人的超级城市,现在的幽州城,比之后世连一个小镇都不如,在未来,如果要作为方圆数千里、东控东北与大海、北制漠南与漠北、南笼两河与山东的区域中心,这座城池显然不堪负荷。薛复目前的规划,只能作为数年之内的临时需求罢了。

    因此进入黄金大帐之后,张迈就让李昉从秘书团体之中,召来一个会制图的人,当场作了几个立马着手的规划:

    一,定幽州为北京,下令堪筹营选址,准备在未来兴建一座新城;

    二,将漳、清、拒马、沽等水汇流之后的河干道改名海河,于海河入海口开设天津港;

    三,于京津之间。设立一个新的仓窖河津镇,以将平幽仓、共济仓存粮北移,以供支应;

    四,定立境内关税制度,尤其是注重对幽邺(幽州到邺都)、幽云(幽州到云州)、幽定(幽州到定辽城)三条商贸干道的建设,投入沿途警卫。以确保这三条商贸干道的畅通无阻;

    五,以自愿为基础,鼓励凉州士民——尤其是天策核心部队的军眷家属——迁居北京,。

    ——————————

    这个时代,幽州地区的环境还是相当好的,拒马、桑干、潞、丘、清等河流在境内纵横,大小湖泊遍地都是,土地肥沃,水源丰富。只此一地,用于农耕,即便以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来说,也足以供养上百万人口。且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天然险要可守,南面则是开阔的腹地,历史上自宋以后,随着经济中心的东移,历代王朝都选择定都于此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此张迈对幽州地区的看重。还远远超过了薛复、范质等人的预料。

    范质见张迈做出这么庞大的规划,心中微微吃了一惊。几次想要干预,但张迈对此却显然有乾纲独断的姿态,因此范质等人便不敢造次,只是默默倾听,准备进行接下来的具体事宜。

    张迈做事的风格,范质魏仁溥早已习惯。在一些大事上他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但他并不介意范质魏仁溥等人在他的框架内进行修补与完善,甚至对此十分欣赏,范质魏仁溥等人的修改调整,总是带着较为浓郁的古中国色彩。对这个时代来说,一些细节也更接地气,他们的才华不仅让他们得到了张迈的重用,更使得郑渭成为他们最大的支持者,天策的内政体系会形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也可以视为张迈与范、魏为代表的中原开明士人博弈的结果。

    ——————————

    张迈这边口授完毕,诸将也陆续到齐。杨信折从适马呼蒙等还好,石坚、郭漳、卫飞、丁寒山四人一见张迈就忍不住嚎啕大哭,四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汉,见到张迈哭得就像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张迈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也忍不住从座位上冲下来,抱住了石丁郭卫,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就滚了下来,接着声音也控制不住,竟然大哭起来。

    这四人不止是他的部下,更是他的手足,是可以将性命交托的人,这两年远征漠北,迂回万里,彼此都抱着今生不能再见的念头了,此时陡然相遇,谁能忍得住那恍如隔世后重聚的情感宣泄?

    五个人抱成一团,谁也没说话,只是石坚在嚎啕着:“元帅,元帅!”郭漳叫叫唤着:“迈哥哥,迈哥哥……”

    然而帐内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无言之言是何等的欢喜,又是何等的感伤。当初在甘凉分离时,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杨信折从适等见着,也跟着流泪,薛复为人理性,这时也忍不住双眼含湿,李膑从帐外被人推进来时,也跟着垂泪,范质魏仁溥李昉等文臣看了只是感动而已,高怀德却是热血沸腾,心道:“我要是生在新碎叶城,跟着元帅一路朝东打过来,那可多好啊!”

    ——————————

    符彦卿率领石公霸王景崇赶来拜见的时候,心中不免惴惴,路上遇到景延广,彼此只交换了一下眼光,都未说话,这是符彦卿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拜见张迈,他都不知道这位新的主上会给他们什么样的对待,不料入帐之后没见到一个高高在上的张迈,没见到一个威严不可侵犯的张迈,却见到一个和几员连横刀都没卸下的将领抱在一起流泪大哭的张迈。

    然而符彦卿等受到的触动,却比看到一个高高在上皇帝模样的张迈更加深刻。

    这就是他们的新主上啊,一个征服万里,却仍旧与部下保持类似于亲人般关系的男子,这样的男人,完全超脱了符彦卿等的想象。在他们侍奉过的君主之中,哪个也不曾具有这样的气质。

    张迈看到符彦卿等进来,收泪笑了笑道:“看看咱们像什么样子,叫人笑话了!”

    石坚等一听,赶紧抹了泪水,与卫飞等人各按班列,站得就像柱子一样笔挺。

    符彦卿与景延广却更是黯然了。石坚等人早已进入幽州,符彦卿等都认得,而此时看见了这场景再听到这话,便知自己与石坚等人“内外有别”。

    四人待张迈归座后便行礼参拜。

    诸将礼毕,张迈调整了一下哽咽的语调,对符彦卿等抚慰了一番。这才说道:“今天召集诸位前来,是有几件事情。第一,咱们会师幽州,少不得要庆祝一下的,因此从今天晚上开始,各路大军分为三班轮值,每夜一班,篝火夜宴,酒肉不限。全军狂欢。”

    诸将一听都是大喜,张迈又道:“至于第二件事情,我打算在秋收之后,举行一次大阅兵。到时候幽州地区所有军队都要参加,现在在武清县的范延光,我也已命他好好整训部伍,届时也要来。各位回去之后要好好督促士卒勤加训练,让我看看各位的风采。”

    诸将一听。心中或惊讶或欢喜,但人人都有几分兴奋!特别是漠北归来的将军们。在漠北的厮杀只通过战报呈现,元帅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回,可得好好表现才是。便是符彦卿等人心里也有打算,知道这次阅兵或许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

    “至于第三,我要颁布一条秋收不战令。传布天下!”

    “秋收不战令?”

    “是!”张迈道:“秋收快到了,过去这一年,无论中原还是塞外都经历了重重劫难,因此我要发布这条命令: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农忙结束,中原大地全面止战!谁敢妄动刀兵。不管是什么原因,秋收结束后我都要第一个讨伐他!凡我控制下的所有军队,都必须尽力保护秋收。有敢侵夺农田者,斩!”

    符彦卿大是感动,屈膝道:“元帅果然仁者之君,天下得君如此,何其幸哉!”

    张迈笑了笑,道:“没想到符将军也挺会掉书袋。”

    帐内诸将一听都笑了起来,符彦卿一开始是有些愕然,再看张迈的微笑似乎并无恶意,心中反而一阵轻松一阵欢喜,君上肯跟自己开玩笑,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好的开端。

    张迈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我要传檄中原——自潼关以东,所有归我统属的州县,今年农税全免!河北,山东,被石敬瑭搞得衰疲不堪,如今必须设法给大伙儿休养生息。”

    此言一出,不当家的诸将都点头称善,但范质魏仁溥却是愕然——他们是儒家子弟,历来鼓吹仁政的,但问题是如今他们是当家的人,自然明白这么做的结果是什么!就是薛复,也是皱眉。

    张迈真要这么做,对他们来说压力就太大了,只是他们却不好反对,张迈这条仁政,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河北、山东,如果因他们反对而作罢,回头会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骂死。

    ——————————

    几件大事安排下去后,张迈又问众臣诸将还有没有大事奏报。

    薛复虽有几件安排,但都准备会议结束后再与张迈商议,符彦卿见无人开口,再次出列,奏道:“登州赵赞,派有使者前来幽州,如今就在末将帐下,依臣路上观测,彼确有投诚之意。伏请元帅召见。”

    张迈奇道:“登州?”

    他知道登州就在山东半岛的北部,属于山东,是中原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如今山东官员跑来投降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这段时间投诚的州县官员多了,除了个别突出的人外,可没资格跑到张迈帐前来,更别说区区一个使者——再说登州的官员不去邺都投靠,却走幽州的门路,这是什么道理?

    曹元忠忽然插口道:“登州的长官,不叫赵赞吧。”这段时间他负责对外交涉与收降,不但河北,山东地区的县以上官员也了如指掌。

    “是。”景延广道:“赵赞不是石晋的官员,他是赵德钧的孙子,当初赵德钧窜入山东,又覆灭于山东,其余部拥戴着赵赞窜入海岛为寇。石晋内忧外患之下,竟缓不出手来赶尽杀绝他。不料这赵赞颇有才能,他的兵马袭击了登、莱、诸州,尽得沿海船只,而后便在登州海外的海岛之中安顿下来。登州莱州的官员,虽然还是石敬瑭任命。但港口都被赵赞的人控制,石敬瑭派去的官员反而成了摆设。赵赞借着海外贸易,东通高丽、日本,南通吴、越、闽、汉,短短数年之间积攒了偌大的家当。如今赵赞愿举家财求封,此人之降。不仅可为我军带来偌大财力,更是能帮我们开拓一条海路,非是一州一地可比,元帅目光远大,自然知其轻重。”

    张迈只听了一半就喜出望外!

    天策的人力资源毕竟也是有限的,好刀都用在了钢刃上,这几年张迈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契丹与中原,对东南沿海的关注就相对缺乏了,但现在打到东海边上。形势自然又不同,何况海上力量在张迈的心目中,只会比符彦卿预料的更高出十倍!如今符彦卿竟然带来了这样一份厚礼,这对张迈来说,可是一份不亚于平幽仓的大功!

    张迈挥手道:“诸将帅且回去吧,只薛复、元忠、文素、道济留下议事便可。”

    诸将便拜辞离去,符彦卿见张迈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也就没有出去。

    诸将走后。张迈对马小春道:“将桌子重新摆一下!”

    马小春便带了两个侍从将六张桌案摆成圆形,又在张迈的案侧摆了一张小案。让李昉好做记录。

    张迈道:“坐着说话。”

    符彦卿见薛复等分别坐于左右,便也在最后那张桌子前坐下,六桌成圆,相互之间距离便十分近了,文臣在右,武将在左。符彦卿刚好就坐在张迈的对面,站起来伸手就能够到对方了,符彦卿心中又是一喜,知道张迈对自己的信任又近一步了。

    张迈等符彦卿坐下后便问:“这个赵赞是什么样的人,你可清楚?”

    符彦卿心道:“元帅见解果然与众不同。不问赵赞的实力、资财,却先问人品。”口中答道:“此人为武将之后,却有文臣之资。七岁时便能诵书数十卷,甚为当世所称赞。治军甚有法度,治下能使吏民畏服,因此这些年其祖父所遗的部属非但不叛不乱,而且兵马还日渐壮大。他与山东、河北士大夫又多有交接,这些年通过海上交通又与江南士林常有来往,其海外贸易能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离不开齐鲁大家族与江南大家族的暗中支持,说一句出将入相或许过誉,但确实是一个文武全才之人。”

    张迈赞道:“人才啊!如果你没有夸张的话。”又问:“他人在登州,为何要走你的门路来投我?”

    符彦卿道:“赵赞说起来算幽州人,幽州才是他的老家。他在海外站稳脚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这边的海边开辟了一个据点。契丹需要海货,从不禁他与燕民生意往来,杜重威也需要他的一些货运。所以一直以来,登州与这边的联系从来没断过,他的人要来幽州,可比走邺都直接方便得多。”

    “他在这边也有据点?”

    “是。”

    “在哪里?”

    “在一个叫河口的小村,当初只是一个小村,几年过去,如今已经俨然变成一个小镇了。”符彦卿道:“这个小镇僻在海边,幽州这边大事未定,所以末将这段时间也没去理会它。”

    张迈命取地图来,符彦卿一指,李昉咦了一声,曹元忠道:“这不就是元帅定下的天津吗?”

    符彦卿来得晚了些,未听到张迈的那几项安排,一时错愕道:“天津?”

    曹元忠便将张迈刚才的规划择要说了,符彦卿感叹不已,道:“元帅深谋远虑,吾等不及也。”

    曹元忠道:“这个地方若是一片荒地便罢,但现在已被他捷足先得,我们再去建城开港,会不会有麻烦?”

    符彦卿道:“彼既来降,自然要给出一点诚意的,区区一个小镇,岂在话下!”

    张迈微一沉吟,道:“天津那边既然已有现成的港口,那更好,开港的事情暂时就不忙了。彦卿,赵赞既然是找上了你,以后有关赵赞的事情,就由你负责。见了那使者之后,你帮我做三件事情。”

    符彦卿暗喜,应道:“是!”

    张迈正要吩咐,忽然帐外响铃,张迈、薛复等都是一愕,这是有十万火急才会打断会议的铃声!

    薛复以为是有军变,脸色微变,一下子站起来道:“何事!”

    一个信使冲了进来,呈上一封加密奏报,张迈打开才扫了一眼,双眉几乎都竖了起来,大怒道:“混账!”

    ——————————————————(未完待续。。)

第二九三章 遍地都是范延光

    加急奏报,说的正是范延光部下抗令杀人之事,换了三五年前,张迈当场就要发作,这时却在大怒之后,却忍了下来,坐下道:“是大事,但不是急事,咱们继续。”

    众人都十分惊疑,但张迈既说不是急事,便不再问。

    张迈对符彦卿道:“你回头推荐一个亲信可用之人,去办三件事。第一,带领一营兵马,出发前往那个小镇,敕令其改名为天津,兵马驻扎于天津港外,维持秩序与治安。第二,天津港内,一切照旧,我不禁所有海上的商旅往来,也允许治下所有州县与天津的贸易,以前他们偷偷摸摸的那些事情,现在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但我会派出税吏,按照我大唐已定税率抽取商税。”

    符彦卿点了点头,心中已经在盘算着派遣谁去。

    张迈又道:“第三,你派的人安抚好天津内外后,就随赵赞的使者南下去见赵赞,就说我要见他,让他过来。”

    符彦卿一愣道:“元帅要见他?”

    “是。”

    符彦卿犹豫了一下,道:“彼此尚未亲信,这样便召唤他,赵赞……”

    “那是他的事情。”

    符彦卿若有所悟,又问:“那让他什么时候来?许他带多少人马?”

    张迈道:“随便。”他看着手中那份被他揉烂了的奏报,勉强笑了笑,道:“我不会强迫他,也不会限制他。但他的选择,将决定他以后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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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彦卿脑中转的也算迅疾,很快就明白了张迈的用意,而且对张迈的决定越想越是佩服,他心中也拟定了人选。正要推荐,张迈已将那份奏报交给薛复,说道:“赵赞的事情,暂时按下,现在先议议这件事情。”

    这时帐内刚好文臣武将、新归故人都有,张迈只让人再去请李膑和丁寒山来。便没再传其他人。

    薛复打开奏报一看,猛吸一口气,重重哼了一声,跟着交给曹元忠,曹元忠看完后冷笑一声,交给范质魏仁溥,范质魏仁溥都是看的有些目瞪口呆,最后才交给符彦卿,符彦卿还没看完。一股寒意就直涌上来!

    范延光,他这是要作死么!

    新降之人,竟然围杀执法队,这是要造反么?

    其实符彦卿也知道,范延光不至于如此。

    现在武清北有大军压在头顶上,南有高行周扼守平幽仓,他在那样一个不南不北、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地方,只要不是个傻瓜。都不会选择在那里造反——那是死路一条!

    可就算他本人不知道,他也要落得个治下无方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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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李膑、丁寒山也来了看完后。张迈才道:“各位以为,这事应该如何处理?”

    最后看完的丁寒山啪的一声,将奏报砸在案上,怒道:“怎么处理!当然是秉公处理!我漠北将士,在前线打生打死,但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若犯了军律,犯到法曹手里,也都是一个死字!就连大都督也只能对着尸体含泪痛哭!他范延光算什么!一座邺都,他投降了我们省点功夫,他不投降。我们照样能拿下来,就这样一点功劳,就敢闻令不遵!还杀执法队,我们天策唐军自建军以来,可从来没这样的事情!”

    但他说完之后,众人都没反应。丁寒山是军队中的“技术型官僚”,从西域一路来到中原再到漠北,他现在就是天策唐军中一张活的地图,但论到政治眼光,帐内诸人数他最低。

    丁寒山:“怎么,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在场其他人,各自沉吟。

    李膑打破冷场,问张迈道:“元帅,南方的形势如今怎么样了?我方对上南边的各势力,可操必胜把握不?”

    他是天策唐军中地位最高、资格最老的参谋,但张迈想让他专注于北面大事的经营,所以南方之事没怎么问他意见了。只是这次的事情牵涉到的不只是一地一域,执法队被杀,若是处理不当,是会影响到军队根本的。

    “中原已经没有我们的敌手了。”张迈道:“但现在,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敌人已不在外头,而在我们内部了。”

    范质接口道:“元帅一语,正中我军要害,当此时也,外人看我军煊赫无比,不敢违迎,但其实则内部空虚,无法支持战争。漠北大胜为国家奠定百年强局,余威甚至可以福泽千年,却也产生了极大的内耗,至少需要三年的休养生息。当今之势,宜静不宜动。”

    魏仁溥也道:“不错。此时伐交,胜于攻占,此时用缓,胜于用急。”

    张迈又问曹元忠道:“你怎么说?”

    曹元忠心中早就想好了应对,这时却还是再沉吟了片刻,才说道:“二位学士所言有理。按照现在的天下大势,有很多事情,我们其实可以通过交涉来完成。”

    丁寒山可没想到连续三个人对这件让他怒不可遏的事情,都表现得如此不温不火,大怒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害群之马就不管他了?”

    曹元忠道:“不是不管,只是……只是方法上要讲究技巧,一来避免内部发生动荡,二来避免可能顺势归降的势力产生异心。”

    丁寒山叫道:“可能顺势归降,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迈道:“寒山,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且坐下吧,让元忠好好说话。”丁寒山不敢在张迈面前造次,虽然怒火依旧,却应命坐下。

    曹元忠道:“自我军上京大捷的消息传出之后,晋军便不断有人向我暗中投书,但大部分人都还只是示好而已。但邺都易帜范氏归降、元帅册封其为节度使之后,这种情况就变了!不但是我们近在咫尺的河北各州县立即响应,山东与中州都有将帅投书,而且不是**暗示,而是直接地表示愿意归降。折德扆兵逼开封府。为什么可以不战而下?因为在那之前开封府的守将已经向我投书愿降了。”

    他轻轻一句话,便分了折德扆过半的功劳,张迈点了点头道:“是有此事。”

    曹元忠看看符彦卿,张迈会意,说道:“彦卿既已归唐,以后便是自己人。有什么机密也不怕说。”

    符彦卿闻言心中暗喜,曹元忠道:“如今还未纳入我朝版图的鲁中南就不说了,就连离我们老远的淮北、襄汉,也有过半将领向我们暗中投诚了。不止如此!就连河东安重荣,与我的暗中书信里头也有归附之意了,只是还差最后一步——如今河东除太原与雁门关外便没有能够阻挡我朝大军的兵力了,若是安重荣归附,那河东便可不战而下!更别说长安那边,郭威将军可是一直在争取刘知远的。刘知远治军严厉。麾下的实权将校竟罕有与我军私通者,但天下大势不可违抗,如果河东也降,那长安多半就不远了。”

    范质魏仁溥闻言都是咦了一声,口气中透着欣喜。范质道:“若是河东一下,关中一统,洛阳便成孤城!那时候元帅挥兵南下,大有可能令石重贵捧玺出城。”

    曹元忠笑道:“洛阳城中。暗中与我书信来往的士大夫多如过江之鲫,四门守将。有两位的家人也跑到了邺都——其心意如何可想而知。就是石重贵从河东带去的两万兵马,在出发之前便有数员将领暗中投书了。因此整个中原如今已成席卷之势。而这一切其实都与范延光投降的带头作用有莫大关系。”

    张迈道:“你的意思是……”

    曹元忠道:“范延光虽然目无法纪,处理是一定要处理的,只是处理可以硬处理,可以软处理,可以快处理。可以慢处理。臣以为,为天下大局计,应该缓处理,软处理,而不要着急。也不要太过强硬。”

    张迈半阖着眼帘,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才问薛复:“你是什么意见?”

    薛复毫无矫饰、毫无文采,简单直接地道:“我同意丁将军的意思。既犯了军法,就该处置!至于伐交伐谋,非我军方之事。”

    张迈哦了一声,又问符彦卿,符彦卿一时还摸不清天策大唐内部的政治格局,不敢唐突,慌忙说道:“末将觉得,各位说的都有道理。末将初归,一些情况尚不了解,不敢妄言。”

    张迈骂道:“滑头!”

    他心中有些郁郁,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办事吧,我再想想!”

    诸将见张迈心烦,便都退下了,连李昉也被赶走,只有马小春在侧,劝张迈道:“元帅,不要太过劳心,影响了身体。”

    张迈道:“你知道我烦恼什么?”

    马小春道:“我估摸着,元帅是想办一件事情,但局势却让元帅觉得这件事情不当办,所以烦闷。”

    张迈哈哈大笑,道:“不错。这个范延光着实该杀,但现在的局面,元忠说的也不错,是应该软,应该缓的……只是这样做的话,却叫我心中不爽!”他笑是笑了,笑声却很不爽,拍了拍大腿,道:“且不管这事了,叫符彦卿来,咱们先处置了海外的事情再说。”

    符彦卿已在幽州北城拥有了一座大帐,就在薛复丁寒山等亲信心腹的外围,这种没有明文规定的安排,其实正昭显了诸将众臣在天策唐军中的真实地位,马小春一传命令,符彦卿片刻就到。

    张迈正要与符彦卿议论赵赞的事情,将要开口,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问道:“符将军,为什么范延光投降,会带出这么大的效应?之前高行周投诚,也未见得如此。为什么是他,而不是高行周?”

    符彦卿一时错愕,可没想到张迈会问这个问题。

    帐内一时沉寂下来,张迈道:“算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怕是文素、元忠他们也弄不清楚的。咱们说说赵赞的事情吧。”

    符彦卿本来是打算暂时保持沉默、等摸清形势后再说,这时忽然一个冲动,脱口道:“末将知道缘故。”

    张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哦?为什么?”

    符彦卿道:“这个缘故……颇为微妙,容臣细说。”

    张迈道:“不怕,我们时间充裕,你慢慢说。”

    符彦卿道:“汉高祖刘邦。破楚之后,分封群臣二十余人,而诸将尚且不稳,乃至有心谋反。后来留侯张良建议先封雍齿,雍齿一封,而诸将遂安。元帅当知何故。”

    张迈知道他说的是西汉初年的故事。这事他倒也知道,说道:“因为之前刘邦封的,都是他的亲信,所以诸将中那些和刘邦关系疏远的不免担心自己没份,甚至兔死狗烹。但雍齿是刘邦的仇人,刘邦最是厌恶他,这事诸将没有不知道的。雍齿都封了,别人还担心什么!”

    符彦卿道:“正是!元帅英明!”

    张迈道:“但不对啊,你举的这个例子。和眼前的事情不贴切。刘邦是先封亲信,所以诸将不稳,我不是这样啊。虽然郭洛杨易他们和我情同手足,但我重用他们是因为他们有能耐、有功劳。你不见我虽然不喜欢曹元忠的性子,但仍然重用他?高行周够疏远了吧——那是刚刚投靠我的人,但我对他又如何?这个你都有眼睛看的。”

    符彦卿道:“末将的类推,不是这样类推的。元帅封赏的标准,自然与刘邦不同。这个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但雍齿之事与今日之事。的确有微妙之同。”

    “嗯?”

    符彦卿道:“元帅说过,您是以功劳赏爵。以能耐委职。所以杨鹰扬奇袭漠北,奚陌刀死扼皮室,薛汗血协取上京,这都是不世之功,请问元帅,如今中原乃至南方的将帅。还有机会建立这样的大功劳否?还有能力建立这样的大功劳否?”

    张迈摇头道:“难了。最难的仗,差不多都打完了。而且中原的将帅,除了一个刘知远都只是碌碌之辈,要追上郭杨奚薛,那是别想了。”

    符彦卿道:“正是!就不说这等不世奇功。就说高行周。他归附之后,在元帅为粮所困的时候,百里奇袭,夺取了共济仓,这一桩功劳,使得元帅暂时摆脱大战之后的缺食之困,若不是他,只怕燕赵齐鲁的归附至少得推迟三年。而三年之中,只怕局势又有变故。所以高行周的功劳,虽然还及不上郭杨、奚薛诸位,但也足以让他稳立于将来的朝堂了。”

    “三年未必。”张迈道:“但至少是一年。但三年之后再取燕赵齐鲁,的确会更加吃力,而且也的确可能会引发其它变数。在石晋来归诸将中,的确以他功劳第一。而他的能耐,我也相当看好。”

    “元帅英明!”符彦卿也不纠结于小处,继续道:“除此之外,高行周麾下的白马银枪团战力高强,高家又有中原枪法第一的称号,其为人则颇有德名,这样的人才,无论是品德、能力还是名声都是上选。至于范延光,论德则贪婪有余而不知收敛,才能名声,也是远远不及高氏。至于功劳,邺都之降,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比起共济奇袭,也是大大不如的。”

    “对啊。”张迈道:“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投诚归附的风潮,不是在高行周之后,而是在范延光之后!”

    符彦卿看着张迈,似乎有些奇怪,好一会才道:“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元帅是圣人千虑,而有一失了,烛照天下,而不免一蔽……一时想不到而已。”

    张迈还是摇头:“你不必顾虑什么,直说吧。”

    符彦卿道:“汉高之时,萧何樊哙得封,而诸将仍怀异心,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都不是萧何樊哙。如今之时,高行周没有起到榜样的作用,因为中原豪强像高行周的不多,而像范延光的……”

    张迈一拍大腿,猛然间醒悟过来,叫道:“遍地都是!”

    符彦卿再一躬身:“元帅英明!”

    张迈这一悟之后,猛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总算明白了!”跟着又一拍额头,哼哼冷笑,道:“我刚才真是糊涂了!这都想不明白!”

    自知道范延光一事之后,他有一处想不通透的地方,所以心情郁闷,这时迷津被符彦卿点破。前途如何,选择如何,已经一片明朗,因此不再闹心,人有了主张,行事再次果断起来。冷冷道:“文素道济的书生气还是没有剥尽,元忠的能力现在是顶好的了,只是行事的时候,有时候总不免夹带几分私心——这是他不如薛复的地方。”

    这时帐内只有三人,符彦卿听张迈在自己面前直言臧否他麾下四员文武重臣,心中惴惴,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堵上,张迈又对符彦卿道:“符将军过往的战绩,其实我不觉得怎么样。之前在易县那般称赞你为的只是挑拨你与杜重威。但今天看来,符将军的政治眼光那是相当不一般啊。不过你为人未免太谨慎了。在我麾下,只要抱怀一颗公心,行事可以大胆放手地去办!”

    符彦卿唯唯应道:“是。”

    张迈又道:“我们过去几年,人力物力都投到契丹那边,对东南的投入远远不足,但往后那边将会是一个攻略重点。从今天起,东南伐交之事我托付给你。一应该有的人事权我许你便宜行使,直接对我负责。元忠那边。就让他将精力放在北方吧。”

    符彦卿又惊又喜,起身谢恩领命。

    张迈又道:“至于范延光那边,我会再给他一个机会,希望他不要令我失望才好。”

    ——————————

    当天张迈再次派出一支执法队,前往武清彻查范延光部违反军令之事。

    ——————————

    同时符彦卿也回到自己的大帐,他行事的风格和范延光是两个极端。自投降以后十分收敛,唯恐触犯新主的禁忌,除了公务之外,与手下尽量避免接触,直到今天得了张迈的允诺。这才召唤了以往的心腹过来议事。

    和高行周一样,他的高堂、兄弟、妻小都在洛阳,只有长子符昭信随军,心腹入帐之后,他将今日发生的事情择其中可以告诉部下的说了,众人听将主获得元帅信任都是无比欣喜,符彦卿拿出张迈刚刚发下的一颗关防印信,盖印签押了命令后便将几个部下委派出去,最后只留下符昭信。

    符昭信道:“爹爹,今日真是双喜临门。”

    “双喜临门?还有何喜?”

    符昭信道:“祖母、母亲、叔叔,还有妹妹弟弟他们,都已经到了开封,如今有五叔留开封照料,六叔则已经到了易县,正等着爹爹的消息。”

    符彦卿听了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唐晋战争进行到邺都易帜之后,就是洛阳内部的形势也已是脱出石敬瑭的控制,高行周投降时,若没有张迈的运作,其家人必死无疑,但到了范延光投降时,石敬瑭想灭他满门,不但洛阳公卿委婉反对,而且下面的小吏也推诿不肯立刻执行,而病重中的石敬瑭在国家灭顶之际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强行推进此事——洛阳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石氏了,因此都想留条后路。正是在这样的局势下,使得符家得以趁乱逃离了洛阳。

    符家是一个庞大的世族,在历史上曾出现“父子三王爷、兄弟九镇守、两朝三皇后”的局面,兄弟九镇守,是说符彦卿九兄弟个个为将,曾先后镇守一方,两朝三皇后,则是说符彦卿的三个女儿,曾先后嫁给柴荣与赵匡义,最后贵为皇后。如今历史的发展虽已经偏离原先的轨道,但符家的家底却仍然厚实。符氏九兄弟,符彦卿排行第四,他的三个兄长都已逝世,如今由他当家。

    符彦卿听了儿子的汇报后沉吟片刻,说道:“你祖母年事已高,不可奔波,回头我便向元帅举荐,让你五叔在开封为将。至于你六叔,让他火速北上,我有要事吩咐。”顿了顿,又道:“发家书,让你七叔带你几个弟妹北上,我离家日久,要看看他们的功课是否荒废了。”

    符昭信奇道:“让弟弟们上来也就算了,让妹妹们上来做什么。”

    符彦卿道:“非汝所知也。办事去!”

    ——————————

    符昭信出门办事,符彦卿转头就去寻张迈,举荐两个弟弟,张迈问道:“你弟弟能力如何。”

    符彦卿道:“我的五弟是中平之资,镇守一州一关,不负所托。六弟的能力不在我之下,我想让他去易州宣旨,再到海外一行。”

    张迈对符彦卿举弟弟为使者没有意见,却让李昉取地图来,寻了一会,道:“好,我就给你弟弟一个州,让他去守颍昌。”

    颍昌就是许昌,位于开封西南,乃是中原重镇,同时也是开封进入荆北的必经之路,符彦卿却是一愕,因为按照之前的战报,折德扆进驻开封府之后忙着消化战果,并未再次出兵,颍昌如今还不在天策手中。

    但符彦卿随即醒悟过来,那是张迈要让他弟弟去取颍昌,他也不犹豫,马上答道:“末将代舍弟拜谢元帅天恩!舍弟必然不负元帅重托。”顿了顿,又道:“末将有五个弟弟,现在有四个在开封,请问元帅委哪一个去颍昌?”

    张迈道:“你刚才不是举荐你五弟吗?”

    符彦卿道:“我五弟为人老诚,末将想留他在开封侍奉老母,六弟已在易县,七弟尚须历练,八弟符彦伦是个将才,又颇有机变,若有三千人马,必能为元帅夺取颍昌。”

    张迈道:“三千精锐么?”

    “无须精锐。”

    张迈道:“那准了!”又道:“若你八弟果然能用三千人马夺取颍昌,便可知你评语得当,开封新得,正缺乏老成的人才帮折德扆守卫,到时候就让你五弟协助折德扆与赵普,公私两便。”

    符彦卿大喜拜谢,又道:“内举不避亲,末将为家人再求一官。请元帅许末将七弟入陈州为镇守。”

    颍昌在开封西南,陈州在开封正南,三座城市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折德扆千里南下,到目前为止其实还是一支孤军,如今能在开封立足,靠的是石晋内乱、无力征伐的缘故,但如果能再取颍昌、陈州,那便形成犄角呼应之势,而且这个三角形西北可遏制洛阳,西南可进入荆北,东南可进入淮北,一旦势成,天策唐军在中原的战略布局便牢不可破了。

    只是如今的陈州也还未取。

    张迈一奇,道:“你刚才不是说,你七弟尚须历练么?”

    符彦卿道:“七弟去颍昌,末将没有把握,去陈州的话,元帅连兵马也不用给他,只需给一道将令、一枚印玺便可。”

    范质在旁道:“陈州是符氏的老家,符氏入陈,自然是一呼百应。”

    符彦卿之父符存审也是五代名将,曾击后梁、破朱温,北逐契丹,赐姓封王,其成年诸子又皆拜将,在老家声势之大,远非安重荣在朔州、高行周在定州可比,如今外靠天策威势,内倚父老亲族,一呼而取陈州自然不在话下。

    听了范质的解释,张迈笑道:“原来如此。既然你有信心,那便依你!”

    ——————————

    幽州与易县之间道路无阻,符彦卿派出去的人道路兼程,靠符彦卿用印后的文书连夜入城,符彦琳抵燕之后之所以未直接去幽州,就是要看兄长那边是什么形势,一得到消息后马上打点行装,连夜出城,第二日便抵达如今定为大唐北京的幽州。

    与此同时,天策委派的执法队也到达了武清县,一场暗潮蓄势待发。

    ——————————(未完待续。。)

第二九四章 下台阶

    一支执法队开入武清城,来的只有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校尉,虽然默默无闻,却是一员安西老兵,另外有一位法曹参军,是军法决断的老手。天策唐军的法曹系统,平时其位虽不显,但却是军中的阎罗王,任谁见到也忌惮三分。

    范延光不敢怠慢,迎了那校尉入城,一路好生招待。执法队奉命勘察时,见官大一级,见到范延光也不须行礼,领军校尉道:“我等外出勘察,用度都有定制,范将军的美意不敢领受。只望将军能配合我们,让我们将这件事情调查清楚。”

    范延光道:“这个自然。其实也不用诸位说,此事我早查清楚了。来啊!”

    便有人捧上一溜的木盘,木盘之上一溜的人头!竟有三百个之多!

    范延光微笑道:“三百犯了军律的害群之马,在各位抵达之时我已经清除完毕,本来正想上报元帅的,不料诸位就来了。”

    领军校尉和法曹参军对视一眼,对这个结果都感意外。

    法曹参军说道:“原来范将军早已执行了军法,不过按照律例,我等既已出动,便得依制进行调查。”

    范延光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这队人马便在武清住了下来,进行调查,从这一天开始,邺都来的三万多将兵也都有些怕了,范延光也不敢妄动,全军都缩在城中,不敢踏处城门半步。

    执法队还在武清县调查,三百个头颅已经送到张迈手中,张迈看着那三百个头颅,对薛复道:“你看怎么样?这就是实情么?”

    薛复道:“事情我未经手,不敢妄言。”

    张迈又问李膑,李膑也是如此说。

    张迈又问符彦卿。符彦卿要开口时,张迈喝道:“薛复、李膑都是从河北来!他们不知道河北的情况情有可原。你却是这边的军方老手,中原世代的将门!对于河北、中原武人的习性,我不相信你做不到洞察幽深,希望你的应答,不要让我失望!”

    符彦卿欲言又止、欲止不敢。好一会,才道:“末将……末将未见实情……”

    “那你的推测呢!”张迈打断了他!

    符彦卿终于下定了决心,道:“若是推测,末将以为,这未必是事情,而应该是范延光给元帅一个下台阶。”

    他说着跪了下来,道:“元帅,真相如何,真的重要吗?这三百个头颅。难道还不足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

    这时候,天策大唐的“秋收行动”也开始了。

    秋收行动,也是一次和平行动,然而在和平中却夹杂着的霸气和威慑。

    秋收期间,中原大地全面止战!谁敢妄动刀兵,不管是什么原因,秋收结束后便要遭到张迈的讨伐!

    ——这是针对外部的。

    凡我控制下的所有军队,都必须尽力保护秋收。有敢侵夺农田者。斩!

    ——这是针对内部的。

    秋收,本来就是整个华夏最重视的时节。他关系到来年的生计,历史上帝王将相们发动战争往往也避开这个时候,现在再加上张迈的强力,整个东方大地便暂停硝烟,进入到全面的和平之中。

    伴随秋收不战令的,还有免税令——潼关以东。所有归天策统属的州县,今年农税全免!若是佃农,也可以得到地主将应缴的农税折返。

    消息传出,整个中原一片沸腾。过去几年,石敬瑭横征暴敛。中原各地的承受力——尤其是农民的承受力——其实已经接近临界点,张迈的这道免税令,虽然对士绅豪强的影响不大,但对下层农户来说却是一道及时雨,因此命令一发,便受到了河北士林的交口赞扬——至于农民们,虽然最大的受益者是他们,但在这个缺少话语权的时代,他们的声音却是微乎其微。

    晋北的反应相对还算平静,因为张迈之前已经免了他们三年的田税,该高兴的已经高兴过去了。燕地户口,十不存三四,尤其是最精华的幽州之地,几乎是市井一空,因此这道免税令,对幽蓟之地来说也只是残破之后的一点安慰。

    河北与山东可就激动了。那些已经归附的州县都想不到张龙骧在眼前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能施行这样的仁政,而那些还没有归附的州县,则对这道免税令艳羡不已,都大赞张迈乃是仁君。

    不过,这期间也存在着一些不和谐的杂音。深入河北各地的巡查举子,探访到一些乡县豪强、士绅猾吏,将张迈的免税令欺瞒下来,仍然勒令农户们交税,而这些清查出来的税款便都落入他们自己的腰包。

    面对这种无耻行径,张迈的态度是“零容忍”,他派出安西老兵,奔赴那些出现问题的地方,由巡查举子举证,由法官判决,由安西老兵执行。查出一起,处置一起。

    邺都守臣李沼担心此举会骚扰地方,上书张迈,希望他对此事采取较为宽容的态度,不要伤害了免税令带来的“祥和之气”,也不要因此而伤害了河北士绅的从龙之心。

    张迈看了后冷笑道:“祥和之气,什么祥和之气!我要的是农户能够得到实惠,而不是一个流于表面的面子工程!从龙士子?那些以为跟了我就可以继续盘剥百姓的士绅,不是从龙,是在坑这个国家!”

    张迈的这个反应传出来后,李沼的老脸不由得一片通红,实际上,不少士绅也是类似的态度,他们虽然交口赞誉张迈的仁政,但出声赞誉只是为了邀名,赞誉过后却不妨碍他们针对免税令的漏洞上下其手。在许多人看来,张迈颁布这个免税令,不就是要邀一个“仁君”之名吗?

    你要名,我们给你了,但我们继续谋利,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各取所需,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然而张迈的一句话,却是点破了这些人的用心!

    李沼跟着又上了一书,劝张迈既是轻徭薄赋,行事便应从宽,让天下士绅看到希望。不可有过激之举,否则若是激起民变,只怕会有社稷动摇之事。

    张迈拿到书信之后当场就要发火!

    旁边范质劝道:“元帅,李沼没有恶意,他的话虽与元帅政见不同,却是对元帅的一片忠心!否则他只要沉默就好,没必要将事情挑得这么明!他是怕我们行事太急太烈会引起动乱!现在洛阳未取、河东未得、长安尚在,南方吴蜀也都未平,我们乱不得啊。”

    张迈沉默了片刻。便明白了范质的意思,却还是冷冷道:“他倒是为我考虑,只可惜方向上弄错了!我要轻徭薄赋,是对底层农户来说,对土豪士绅,老子是乱世用重典!至于动乱……哼!农民吃不上饭、席卷天下的动乱我怕!那些没一点心肝的士绅们起来作乱,越早越好!”

    因此张迈不但没有依李沼之说从宽行事,反而定下了更加严厉的临时法令:

    三方巡查人员到达地方之后。许各地士绅豪强自首,凡自首者只交三倍罚粮。归于农家;不自首而终被清查出来者,罚粮十倍,一半归还农户,一半充公,家中嫡长子流放西域;凡敢顶风作案者,家产充公。全家流放。

    临时发令传出,河北登时哗然!

    不过哗然之后就是一片沉默,如今幽州聚集着三十万大军,高行周在平幽,杨光远在邺都。天策的兵马能在三日之内到达河北任何一个州县,在这样的形势下,谁敢公开作乱?

    可士绅们虽然不敢公开反抗,却是以沉默应对。除了少数胆小怕事的,除了极少数良心发现的,大部分隐瞒免税令的士绅都在硬扛着。

    张迈派出去的法官只有三十个,平摊下来一个县还不到一个!举证士子也查不到每一个乡,就算听到了什么,也很难在地头蛇的干扰下拿到确实的证据!拿不到证据,如果张迈还要抄家,那就不是仁君,而是暴君了!

    至于士兵们主要是负责案件断明后的执行,是威慑力的存在,大多时候影响不到案件的调查。

    这时候,在正面战场上天底下谁也斗不过张迈了,但在一个更加复杂的战场上,士绅们根本不认为张迈斗得过他们!

    从古到今,哪个君主不得依靠士绅作为中间阶层来统治天下的?

    就算张迈想要彻查,他有执行的人吗?三十个法官加上一百多个举子,一个县平均下来不到一条过江龙,怎么斗得过本地的几十条地头蛇!

    所谓的免税令,最后还不得归于一项止于表面的“仁政”?

    士绅们对上软磨着天策,对下震慑着农户,整整十天过去,整个河北只有三十几个士绅自首纳粮,平均下来,一个县还不到一户!

    这些自首的士绅都遭到了河北士林的一致谴责,痛骂他们对小民趁火打劫,痛骂他们有违圣人的教诲,痛骂他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痛骂他们没有良知,没有心肝!大有将他们开革出士林的趋势。

    同时李沼第三次上书,这一次却不是劝谏了,而是向张迈认错,承认之前自己判断有误,并认为张迈如今的处断是有道理的。上书的后半部分则几乎是一篇贺表了,高调赞扬了张迈,并以优美的文辞庆贺这次免税令的成功。

    在他的带动下,河北士林也纷纷表现了类似的姿态。

    张迈拿到各地的回报后,再看看李沼的上书,对范质道:“偌大的河北,只有三十五户士绅自首!我可不相信河北的土豪良心有这么好!但李沼却相信了,他还赞扬我,文素,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范质沉默着,他知道张迈不相信,他也不相信。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还能如何?

    要继续彻查下去,没法查!

    这不是战争,可以粗暴地用陌刀战斧阵横推过去!

    这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政务啊!

    李沼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度,所以一直在劝谏着张迈,但张迈却一意孤行,本来免税令可以在士绅的赞颂下成为一桩名载史册的仁政的。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却差点要变成一个笑话了,还好,现在回头还不晚,李沼的第三次上书巧妙地化解了这种尴尬,他再次给了张迈一个选择。只要张迈点头,仁政仍然会是仁政,河北也仍然会是河北,天下士绅会看到张迈的妥协,天策统治区域会迅速安定下来,然后尚未归附的地区,也将会在这种大势之下逐渐归于一统。有张迈的武力作为背书,无论是安重荣、刘知远还是石重贵,谁都挡不住这股潮流。

    这不是民心。却是比民心更有力量的“士心”——士子之心、士林之心、士人之心、士绅之心!

    张迈抬头望着穹顶,许久许久,才道:“又是一个下台阶!”

    许久,许久,张迈才对范质道:“文素,传李沼来幽州!”

    范质有些担心起来,叫道:“元帅,李沼的政见也许与元帅有异。但他的确是一片忠心啊,请元帅……”

    “你絮叨什么!”张迈道:“你以为我要杀他吗?”

    范质一愕:“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张迈道:“他又没犯法!就算政见不同,我最多免了他,不过现在这个人还是可以争取的,我……要说服他!”

    ——————————

    历史由于张迈的到来,已经产生巨大的偏差。

    按下河北正在发生的大事暂时不提,这时候的南方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些年。蜀国是首当其冲,随着天策威势日盛,孟蜀君臣对国家的未来也越来越消极,国主孟昶提前结束了他本应该有所作为的人生阶段,提前进入消极享乐期。自关中战败之后。孟昶回到成都再无斗志,整个人沉迷于醇酒美人、斗狗马球之中不能自拔。蜀国的政治日渐**,底层百姓虽然民不聊生,但由于丝绸之路的开拓,巴蜀的商业却日渐繁荣,成都的繁华也更上一层楼。

    占有江陵一府的南平国向来就没有向外拓展的实力,一直都向周边强国称臣,李从珂时期他向后唐称臣,石敬瑭时期他向后晋称臣,随着天策威震天下,曹元忠遣使到来,南平国主马上向当时还在西北的张迈递上称臣降表,并允诺了会保护天策商人在境内的利益。最近随着局势的变化,眼看石晋政权随时都会崩溃,南平国主当机立断,赶紧宣布断绝与洛阳方面的关系,只唯天策大唐马首是瞻。

    占有荆南的马楚政权,马氏以长沙为国都,控制了荆南千里之地,其国家策略是“上奉天子、下御士民、内统诸州、外抗强藩”,所谓强藩,就是除了中原王朝之外的其它割据政权,马楚从来不敢萌生与中原抗衡的意志,假想敌只是吴、蜀,戮力抗拒来自金陵与成都的军事威胁。由于其在经济上兴修水利,重视商业,当初曹元忠的使者抵达后也受到了马楚政权的热情接待,此后随着孟昶意志消沉,蜀国再无对外开拓之志,加上曹元忠的斡旋,楚蜀边界便实现了商业上的开放,丝路便很快滋润到这里,不过在政治问题上,马楚还是一直持保留态度,直到最近才改弦更张,派遣使者取道巴蜀,向天策称臣。

    丝绸之路并非以长沙为终点,通过灵渠向南延伸,影响力便到达了统治着岭南千里之地的南汉政权。再往东,就是以后世福建省为大致疆域的闽国,以及以后世浙江省及苏南、上海为基本疆域的吴越政权。

    除此之外,便是占有淮南、金陵、江西二千里之地,号称东南第一强国的齐国。如今齐国国主是徐知诰,他原本是杨吴大将,四年前废吴称帝之后登基,国号大齐。次年徐知诰改名李昪,迁都金陵,在历史上,这一年后唐已经灭亡,齐国也便进而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然而在这个位面,由于天策大唐的强势存在,齐国便没有再改国号。

    齐国在东南那是威胁到其它国家、最有希望一统南方的强国,但对中原来说,也就是一个强大一点的藩属,中原人士以其自我优越心理,并不太搭理东南诸国自己改来改去的国号。日常总是将占有金陵者称为吴,占有杭州者称为越——正如刘备自立国号为汉,而曹魏那边的人从来都称之为蜀是一样的。而其他国家的士人,也总是随着洛阳的风气转。

    徐知诰改名之后,石敬瑭口头涉及到他也从来不叫李昪,都是直呼徐知诰。

    南汉与闽国僻居岭表。素来不为中原政权所重视,吴越钱氏也是力图自保,总是北通中原以抗衡金陵,至于李昪,由于篡位未久,因此建国后也不敢肆意对外用兵,三年来其国家政策一直以保境安民为要。

    但是现在随着天策大唐的强势崛起,令得李昪开始思考,是不是需要改变国家战略了。

    ——————————

    蓬莱岛。

    赵赞看着属下清理出来的账簿。计算着自己所拥有的钱粮,寻思着未来的出路。

    当年赵德钧兵败,赵赞被祖父的余部裹挟来到登州,拥立为少主,夺取了海船出海,占据海岛抗拒石晋。

    赵赞当初并非自愿出海,他是名门之后,母亲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掌上明珠兴平公主。由于赵赞自幼聪慧,甚得李嗣源喜爱。因此将他与诸孙一起抚养。

    生为公主之子、长于帝王身侧,出入宫廷之中,这样的赵赞,对安稳、富裕的文化生活的追求,超过了他对权势的**,但事情逼到头上也由不得他了。幸亏拥立他的部将对赵氏十分忠诚,他本人又颇有治事之才,接管军政之后,利用海上的力量发展贸易,南至吴、越、闽、汉。东至高丽,北至契丹,不出两年就大得暴利,跟着觑准石晋忙于对付天策,向山东半岛逐步渗透,逐渐控制了登、莱两州。

    但赵赞也不继续用兵,甚至都不在登、莱两州正式举旗反晋,只是收买全州的豪强与属吏将石敬瑭派来的官员架空,石敬瑭明知整个山东半岛都已经落入赵赞手中,但一来西北方面压力太大,他缓不出手来对付东面,二来赵赞既不举旗,又不扩张,石敬瑭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任他去了。

    赵赞在稳住阵脚之后,又将商业触角逐步渗透入大半个山东、河北,齐鲁燕赵的士大夫与豪强也都乐得与赵赞做买卖,石敬瑭的征敛虽重,但大多都被转嫁到小民身上去,各地的豪强士绅依旧家大业大,西面迎接丝绸之路的开通,东面更是投入到赵赞源源不绝的海贸往来,到如今,赵赞已经建立了五支大型船队、十五支小型船队,成为名副其实的东海一霸。

    但海上势力再怎么强大,流浪于海外、生活于海船海岛之上、没有得到中原政权册封的人,在士大夫心目中就是“海贼”!

    不但如此,由于自幼生活在帝都,登州莱州这样的城市在赵赞看来其实已是乡下地方——更别说更加荒僻的海岛,他做梦都想回到洛阳去,只是赵赞心里也清楚,自己可以称雄于海上,靠的是时局推动,但要想打回洛阳却是妄想,中原无论是谁当家,只要大势一定,兵力东移,不用多少功夫就能将自己赶回海上去。

    因此这两年赵赞虽已经在登州营建了一处舒适的庄园,但一听说河北有警,马上回到了蓬莱岛应变。

    这一年北方局势的发展,一半在赵赞预料之中,一半出乎赵赞预料之外。

    赵赞的祖父赵德钧常年与契丹打交道,对契丹素来畏惧,耳濡目染之下,赵赞对契丹的惧意也就自幼根治,等到他掌控海上力量之后,又常与契丹人做生意,亲眼目睹了契丹是何等的兵雄马壮,然而那样强大的契丹,面对天策竟然连战连败!不但丢了漠北,如今竟然连上京都被人家攻破了!

    推此及彼,赵赞对于天策大唐便大生敬畏之心,所以石晋败给天策赵赞并不意外,他只是没想到这个败势会来得这么快!

    既然从无自立于海外之志,又已经看清楚中原成败大势,赵赞便不犹豫,第一时间向张迈派出了使者。

    使者回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而且方面也派来了使者——竟然是符彦琳。赵赞和符彦琳是认得的,而且双方还是亲戚。

    符彦琳之父符存审,与赵赞的外祖父李嗣源,都是李克用的养子,后唐未灭时,符家一直是用赐姓“李”的,算起来,赵赞应该管符彦琳作舅舅。

    当然,在码头上,互通身份之后,赵赞也是这般叫唤的,双方的亲缘关系虽远,但既有所求,其实没有血缘的堂舅,也可以变得比亲舅舅还亲了。

    只是他对符彦琳为什么会成为张迈的使者,深为不解。

    当天赵赞在蓬莱岛临海的一处风景秀美之山上,大摆筵席,款待符彦琳。从这里俯瞰,蓬莱岛的主港尽收眼底,港口内停泊着五艘巨舰,二十余艘大海船,三十余艘车桨战船,至于各类子船、渔船、三板,穿梭来往,不下数百,蔚为壮观!

    赵赞知道天策使者将来后,马上将附近海域所有能调集的船只都调了过来,不是为了防备,而是为了展现实力。

    然而符彦琳只是随口赞许了几句,对此却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这个时代的文武臣将,尤其是北方人,并不很将这种海上力量放在眼里,在符彦琳心中,这些舰队再怎么煊赫也都只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去根本所在,仍然还是骑兵纵横才能抵定的中原大陆。这种思想不止是他有,就是赵赞内心深处也是抱怀同样的想法,他见符彦琳没被自己摆出来的阵势吓到,却也并不意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赞这才问:“舅舅不是一直在洛阳么?怎么会出海来?还成了张元帅的使者。”

    符彦琳笑道:“元辅你人在海上,对中原的消息还是挺灵通的嘛。”两人年纪相去不是很远,赵赞管他叫舅舅那是出于尊敬,符彦琳就不好真的摆出长辈的款了。

    赵赞陪着笑道:“甥儿人在海上,可是心系洛阳啊!家母至今仍然被困在那里,也幸亏石敬瑭大概是想拿家母来对付我,才没有害了她老人家,只是一想起家母孤身一人,在洛阳伶仃度日,身为人子的我便……我便……。”说到这里忍不住嚎啕大哭。

    符彦琳连忙安慰了几句,说道:“既然心系,何不早归?”

    赵赞道:“非是不归,只是一来求归无门,二来……”他指着港口的数百船只道:“如今赵赞我不是孑然一身,还牵扯着这些海上兄弟,海滨仰赖我存活者不下数十万口,若不能为他们寻得一条稳当的生路,我如何能放心回洛阳去侍奉寡母?”

    这第一句话是诉苦,第二句话就是试探着讨取条件了。言语至此,总算进入了正题。(未完待续。。)

突然卡壳了

突然卡壳了,不知道今晚能否写出来,可能要明天了,能写出来也会很晚,大家不要等。

    抱歉。(未完待续。。)

第二九五章 海外的心

    蓬莱岛上,当赵赞提起正事,符彦琳反而不着急了,岔开了话题,顺着赵赞的话尾巴先说家事:“元辅你说的是。当日家兄北征幽州,那石敬瑭便将我家中老小接到洛阳,名为赏赐,实际上谁都知道那是人质。家兄投了张龙骧后,也多亏是洛阳大乱,我符家才能逃出生天。”

    赵赞问道:“不知道如今四舅舅在,见居何职。听说范延光是节度使了,咱们符家树大根深,远不是范延光这样的暴发武夫可以比拟,想必四舅舅至少也是一方节度了吧?”

    符彦琳却道:“没有,没有。我出发之前,家兄才被委任为中郎将,在元帅跟前行走。”

    “中郎将?”

    正如张迈对赵赞的情况知道的不多,赵赞远在海边,对天策唐军内部的军政制度,了解也不甚深入。但他熟读史书,知道很多前朝故事,便带着艳羡口吻道:“不知天策的这中郎将,是比拟于汉之虎贲羽林,位在二千石,还是比拟于唐之禁卫统领,位仅次于大将军的高职?”

    谁知道符彦琳道:“不是,天策的这中郎将小得很。在军中,口头上面前可以叫将军,但其实连将军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准将军。”

    其实按照当初天策唐军在西北的建制,一个中郎将能管辖三到四个都尉府,也就是掌控三四千人的规模。天策兵马精强,且是不计算辅兵与民夫的,因此三千府兵足以独当一方,即便像汗血、铁兽,核心部队也就几千人,因此中郎将之位其实不低,但如今家底越来越大了。尤其是关中、漠北两场大战,积功累进者多如沙数,势必将有大批中层将领往上升,而高层将领若杨易、石拔、薛复却都顶到了天花板,因此近期无论范质魏仁溥,还是杨易薛复都已经在探讨军制改革的问题了。

    赵赞听符彦琳说符彦卿连个将军都不算。却是一愣,不平地道:“张龙骧不是号称用人贤明么?真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亏待四舅舅!”

    “在旁人看来,大概是亏待了,”符彦琳微微一笑,说道:“但家兄心中却很欢喜。”

    “很欢喜?那是为何?”

    符彦琳道:“家兄欢喜,是因为元帅开诚布公地对家兄说:冠侯初来,未有大功,如果陡然身居高位。只怕安西故旧不服。因此元帅让家兄从中郎将开始做起。”

    说到这里,符彦琳看着赵赞,语气之中充满了莫测高深的味道:“其实晋军降将,目前大多数是暂时按照伪晋旧勋爵安置,所有降将之中,能得元帅如此对待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家兄,另一个。就是高行周。他也是中郎将起家,取得共济、平幽两仓之后。便升了一级,如今其位仅在郭杨薛铁诸上将之下,而在家兄之上了。”

    赵赞咦了一声,一时无言,对着符彦琳,若有所思。符彦琳这话。分明是说张迈已经将符彦卿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之内了啊。赵赞自然明白符彦琳的意思,他自幼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历代降将在新主手下最关心的不是“高升”,而是“无祸”,高升容易——投降之时通常总能讨到高回报大许诺的。但无祸却难——对于降将,人主总是很难真正信任的,而要成为“自己人”,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对于符彦琳的话,赵赞心里自然不敢全信,只是两家人作为亲戚,符彦琳竟然为了张迈对自己极下说辞,这分明是全心都投到张迈那边去了,可见张迈对于符彦卿兄弟只怕真的不薄。

    “外甥亦不敢望能如四舅父般得到元帅的亲信。”赵赞叹息道:“就希望能洗脚登岸,以后不用再在做这等漂泊营生罢了。就不知道元帅那边,能给赵赞这样一个许诺否。”

    符彦琳道:“元帅就让我带一句话过来。”他等着赵赞双眉一轩,席中所有人都凝神倾听时,才道:“元帅说,让你北上幽州去见他。”

    “去幽州?见张元帅?”

    “是。元帅的原话是:他要见你,让你过去。”

    不但赵赞,席间所有部将都是一愣,张迈没有许下任何高官,也没有许下任何保障,只是轻轻一句,显得无比轻飘。

    赵赞略为不悦,他手下一个部将首先跳起来,怒道:“叫我们侯爷去见他?当我们侯爷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倡优么?”

    赵赞的手下,一部分是赵德钧的旧部,这部分人擅长陆战,另一部分是在山东收拢的新将,这部分人擅长水战,因赵赞入海以后自称靖海侯,所以部下都叫他侯爷。旧部属是卢龙骁悍,新部属多是海贼出身,因此个个性情跋扈,听了符彦琳这话满席反应激烈,个个叫嚣了起来。

    赵赞心思想的比手下要深远得多,怒色一闪之后,便想到张迈这句话简单得留下巨大的解释空间,人便平静下来,手一抬,席间所有人便都不敢再出声。

    符彦琳见状心道:“看来赵元辅的威望甚高,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

    赵赞道:“张元帅让在下去见他?”

    “是。”

    “去幽州见他?”

    “是?”

    “如何去见?什么时候去见?带多少人去见?”

    符彦琳见他一连三个问题,都问道了点子上,微微一笑说道:“随便。”

    “随便?”赵赞眉头一皱,道:“什么意思?”

    符彦琳道:“元帅说,你什么时候去,带多少人去,他都不会强迫你,也不会限制你。但你的选择,将决定你以后的前程。”

    赵赞听到这里,沉默了下来,符彦琳见话说到这份上了,看看左右,赵赞会意,下令诸将暂退,席间更无第三人时。赵赞道:“舅舅,现在没有外人了,咱们敞开来说话吧。张龙骧这样轻贱于我,我实在难以接受!就是我忍得住接受了,我的这些手下,也断难接受。海上这份基业毕竟不是我一个人打下来的。我愿用它谋得一场安稳的富贵,却也不能卖得忒贱了!否则我手下这帮人难有活路!”

    符彦琳道:“你觉得张龙骧轻贱于你了?”

    “难道不是?”赵赞怫然道:“舅舅,因为咱们一场亲戚,所以我尊你一声舅父,当然我很明白咱两家关系这些年其实甚是疏远,谈不上多少感情,但符家新降,在天策麾下想必也是势单力薄。以后总得找个奥援。我这次为什么不经邺都,却由幽州去寻张龙骧?就是希望四舅父那边能帮我争取到一个好条款。将来归降之后,我赵家在天策麾下地位高了,符家所得之援也就大,这个道理,难道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但舅舅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帮张龙骧说话,这未免让余失望了。”

    刚才双方所说,多还是官面语言,到了这里。才是准备撕开了表皮讲真心话。

    符彦琳点了点头,道:“元辅你能这么想。家兄难道就不会这么想?但照家兄推测,张龙骧会发下这样的命令,并非轻贱于你,相反,乃是留下一条更加光明的大道来。”

    “哦?怎么说?”

    符彦琳便将这段时间河北发生的事情,扼要说了一遍。重点点出了范延光的作为以及符家的际遇。

    赵赞听了范延光纵容手下杀了执法队,冷笑道:“姓范的这是作死!”再听说符彦卿一日之间,三个兄弟同时拜将,五弟助守开封,七弟入陈州。八弟取颍昌,再加上符彦卿人在中枢,建言听,建策从,不由得脱口道:“舅舅,你符家这是要大兴了啊!”

    符彦琳也不谦逊,轻轻一笑道:“确实有此迹象。如今襄汉、淮泗虽有兵马,却是群龙无首、士无斗志,我七弟、八弟只要能召集起一支军队,四哥再从张元帅那里求得一道命令,向西则可取襄汉、向东则可取淮泗,那时一人在内,三将在外。那时候我符家要说比之郭杨薛郑,多半还是够不上的,但已经足够我符家在新主麾下站稳脚跟了。”

    赵赞沉思良久,捉住符彦琳的手道:“舅舅,我赵家也能走上这般道路么?”

    符彦琳道:“符家既然可以,赵家为何不行?只要摸准张龙骧的脾性便可。”

    “请舅舅教赞!”

    符彦琳道:“就四哥看来,天策一统天下,不过时间问题。”

    赵赞颔首道:“此论余亦赞同!”

    符彦琳道:“然张龙骧所建立的天策新唐,不止是武功强大而已,这段时间四哥暗中观察其内部政制,与中原旧制也大大不同。范延光最大问题,不是犯了谁的忌,而是他不能看到天策新唐现在运作的是一套新体制,范氏不能适应新体制,不管有没有触犯军律,其被排斥出去那是迟早的事。但我们若能适应这套体制,则将来于新朝开枝散叶,家业前程未可限量!”

    说着,他又张迈进入燕云、河北之后所推行的政治建设择要说了——这些都是符彦卿的观察,再通过符彦琳之口道出,其实真实情况要深刻得多,但赵赞已经听得津津有味,叹息了一声道:“其实这几年通过做生意,我从客商口中,也辗转听说了不少甘凉的仁政,只是一直都觉得有夸大成分,今天听来,天策之所以能横扫天下,并非运气啊。”

    “四哥也是这个评价。”符彦琳道:“元辅,如今张龙骧其实也是给了你选择,他让你前去,这是要看你的态度,所以没有限定你什么时候去,如何去,带多少人去,但你的选择,却会影响到你的将来。甚至就算你不去……”

    赵赞道:“会如何?”

    符彦琳道:“按照兄长的推测,如果元辅你不上去的话,张龙骧应该还会再派使者下来的,那时候,就是元辅你所期待的封爵了。节度使应该是有的,如果你一定要封侯,也未必不行。”

    赵赞淡淡道:“但在那之后,就是范延光的结果了,对不?”

    符彦琳笑道:“恐怕是。”

    赵赞沉吟着,道:“我无意在海外蛮荒称王,但愿回中原世代公卿。只是不知天策旗下。还有没有立功立足的机会!”

    符彦琳道:“元辅糊涂了!最难打的契丹虽然打平了,但江南吴越闽汉,可都是靠海的!”

    ——————————

    滨海的这场宴席,差不多是不欢而散,但结束后的密谈却宾主尽欢,符彦琳离开之后。众部将又来打听消息,赵赞只是安抚他们不要着急:“我自有主意,大家不用挂心。”

    随后他来到岛上一座清雅的木制院落之中,两个女婢将他迎入院内,赵赞问道:“公主今日身体如何?”

    女婢还没回答,院内一个女人道:“将养了数日,我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这个女人,却就是赵赞的生母兴平公主,她原本被软禁在洛阳。赵赞势力渐大之后,大撒金钱派遣间谍、买通官吏,但也直到最近洛阳混乱,才将兴平公主救了出来,安置在蓬莱岛上,却暂时对外保密。

    赵赞屏退侍从婢女,向母亲问安。

    公主问道:“今日见了使者,谈得怎么样了?”

    赵赞道:“正要向母亲禀报。”他侍母纯孝。便将会谈经过简要说了,又道:“符彦琳说的。与孩儿探到的消息基本一致。符家固然是要说降我们,拿这桩功勋去当他们符家更进一步的踏脚石。但内中仍然有七分真话。范延光那条道路,的确是走不通的。但因他符家一番说辞,就要这样将偌大的家当送给张龙骧,孩儿心中不能没有不甘。”

    公主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什么见识。更别说被软禁多年,外界消息不通,无法帮我儿设法。但在东逃的道路上,也常听人说天下又要一统了。孩子,你觉得呢?”

    “的确势将一统。”赵赞道:“不只是兵力强大的缘故。更因为天策的军政建制,远非南北诸藩所及。最难打的契丹都已经被打平了。石晋摇摇欲坠,至于南方诸藩,不论称帝还是称王,其实都不过是守财犬罢了,就等着天策定了中原之后去收取。”

    公主道:“那如果天策一统寰宇,那时候孩儿可有把握割据海外?”

    赵赞苦笑道:“哪有可能!海上财富虽然来得快,但都是背靠大陆才能赚取,否则就都是无根之萍,别说强如天策,就算是石敬瑭,如果他不是忙于外患,只要将海港一封,不出三年,我们的千船百舰就会不战而溃。若等到天策一统时我们还未归附,那迟早就是海外流贼的命,断不可能保有今天的逍遥日子。”

    公主道:“国家大事,本宫不懂,但见多了帝王兴衰,却很清楚一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乱世可以割据,一统来临时就只分君臣。你若无心问鼎,又觉得无力割据,那干脆就将家当全交出去!交付得越是彻底,就越显出纯臣本色。”

    赵赞道:“全交出去?张迈可是到现在都还没许下什么诺!”

    “孩子啊,你糊涂啊。”公主道:“帝王家的未诺之诺,才不可限量啊!”

    赵赞道:“母亲点拨的是!”

    公主见他眼神之中还有迟疑,又道:“如果孩儿既想尽快取得那张龙骧的信任,又还暂时需要观察一段时间,那么先将我交付出去,也是可以的。”

    赵赞一惊:“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公主道:“我们女人的性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的。我人在蓬莱或在洛阳,其实都一样的——只要你兵船俱在,则我自然无恙。”

    ——————————

    当赵赞与符彦琳见面时,河北正迎来了一场复苏。不能说是经济上的全面复苏,但至少在商业上已经有欣欣向荣的趋势。

    天策游骑兵严明的军律和神速的行动,有效地打击了各地的盗匪,在这个以农业为根基的国度,在秋收之际,是没有农民愿意离开即将到手的收成出去惹事的,秋收免税令的颁布,使得人心思安,大部分的州县很快安定下来,尤其是几条贯穿各州县的主干道,更是前所未有地平靖!

    在以前。商旅商路不但要面临如毛贼匪,还要受各地官吏的盘剥,最麻烦的是人身安全没有保障,非有强大的武力不敢上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后梁、后唐、后晋名义上统一了北方。实际上对地方的控制力都十分有限,而重视商业的天策,却在短短两个月内将几条交通干道清理一新,虽然沿途按照天策新制设立厘金关卡,但厘金税额的设定是经过严密推算的,大致上控制在商人的承受力之内,对河北的商旅行贩、豪强世族来说,这都是百年未有的新局面。

    河东、洛阳虽然隔绝,但从峡北集到河口镇的河道已经走通。远自西域、近则甘陇的货物源源不绝地运到幽州,山东、河北的商人也闻风而动,李沼从邺都出发时,原本只有军旅行走的运河,如今已经是民船居多。

    从邺都往北,每隔十里都有驻兵哨塔望哨,或三十里、或五十里,都有厘金税关。但二百里内不重复征收,只需要将之前缴纳税金后得到的回执向税吏展示。这条运河干道上的一百二十个税吏。都是张迈从西北调来的,征收程序、记账方法,全部向甘陇看齐——那是近十年来在甘凉道上行之有效的一套征税程序。运河沿途各州的当地官员曾申请由本地挑选吏员充任,却被张迈拒绝,但张迈将所征税金留三分之一与沿途州县,又令各州举荐二十五岁以下通书算者前往幽州接受培训。以后另有调用。

    李沼从邺都向北,越往北走,背后跟上来的船只越多。李沼是晓行夜宿,但商人逐利,闻到幽州的钱味都是日夜兼程——反正是船上行走。便让船夫两班倒。之前石敬瑭对燕云用兵,已经征调了所有他能征调的船只运兵运粮,天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会有这么多船只从哪里冒出来。一路经陶馆、临清、宁化、武城、漳南、安乐,便到平幽仓附近,从这里开始出现了许多官军用船,正不断往北押运粮草,经过长河、吴桥、安陵、东光,然后便由运河转入清河,再往北水路越来越开阔,纵贯整个沧州。

    在海河与桑干河汇流之处,这时已经出现了一个新的市镇——市镇只是划出了一片地方,商旅正在凑集,但仓窖早已建好——这里就是张迈规划中的河津镇,在未来将是南方粮食北运的落足点。大部分押解粮食的船只到这里之后就靠岸了。

    河津镇再往西北,仍然走运河可到幽州,但李沼却发现不但有商船北上,而且有商船往南、往东。

    往南不奇怪,做生意嘛,有来就有往,但往东去做什么?那里是大海啊!

    李沼一打听,才知道海河入海口有一座叫天津的小镇开港了!

    作为河北的大族,李沼的消息相当灵通,他早知道海河的入海口有一个渔村,冀东、燕南的豪强常委托商人在这个小渔村与“海贼”做买卖,那座渔村便是一条走私的重要通路,但听往东赶去的商人说,就在不久前,张元帅派了兵马进驻那个渔村,并将那里改名为天津,又在那里订立了新的税金制度——也就是说,从今往后那里,以前的走私行为,以后将变成的公开的商贸了。来自丝路的货物,固然可以运往海外,来自海外的货物,也可以通过海路直到天津,然后进入河北商圈,并成为泰西丝路的反哺。

    当李沼进入幽州时,这座曾经荒芜的城市正在变得热闹的,但来来往往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操着幽州口音——幽州人已经被契丹迁徙殆尽了,现在这些全都是外来户,其中大部分是来自西面的商旅,以及一部分来自冀东、冀中的商人,冀南、山东的商贩现在还在途中,估计要到冬季到来时,幽州才会进入交易的最旺季。

    从南门进入,经过南市,带着一路的思考,踩着薛复平整出来的中央大道,李沼一步步走向北城,走进了向他敞开的黄金大帐,大帐内,张迈正将两支小旗插在颍昌和陈州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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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抱歉,因为一些不如意的事情,这两天心情非常低落。影响力码字。

    抱歉。(未完待续。。)

又卡壳,再欠一章

又卡壳,再欠一章(未完待续。。)

第二九六章 回归

    这是李沼第一次见到张迈,尽管在洛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在想象张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但直到这时才真正地看到他。

    第一眼望过去,已经不再是年轻了,二十来岁起兵于安西,万里东征一路杀过来,在黄沙中度过人生最强健的年华,十年的征途,十年的风霜,虽还没到雪染双鬓的时候,眼角却也已经暗藏褶皱。由于战争与政务占据了生命的大部分,中间罕有酒色娱乐的沾染,那眼神便显得威严与专注有余,而风流与舒缓不足。

    再一眼望过去,又觉得这个男人的气质又与以往自己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没有李从珂石敬瑭那样一登上宝座就表露无遗的帝王气息,也没有范延光杜重威那样带兵既久自然而然形成的飞扬跋扈,更没有冯道韩延徽那般悠游书酒的文士气派。三教九流、帝王将相,圣君、明君、暴君,奸雄、枭雄、英雄,就都没有一种适合用来形容张迈的,李沼觉得,这个男人给自己的感觉似乎有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之处。

    “是因为,他来自西域么?”

    然而第三次看过去,又觉得张迈的气质虽然与自己所认识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和现在周遭环境互融为一,刚刚进入幽州的时候李沼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座城市让他感到与中原别的州县不一样,不是建筑上有什么不同,而是民风民气上不一样。在南市的时候已经有这种感觉,沿着大道向走。越往北越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进入黄金大帐之后。李沼就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直到现在他才忽然发现。这种异样的源头,就在张迈身上。

    “这也是因为他来自西域么?”

    他看看范质,再看看魏仁溥,再看看符彦卿,前两人似乎都已经完全融入这里,而后者也好像已十分适应,只有自己还觉得有些别扭。

    ————————

    张迈也第一次看见了李沼,他猜到了他的身份,却没有作过多的感想。甚至目光也只是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便指着帐中一张椅子说:“且坐。”

    与赵赞的感受相同,李沼这一刻也有一点被张迈轻视的感觉。史书上明君对贤臣的姿态,什么茅庐三顾,什么倒履相迎是不用想了,至少也得表示出对自己的尊重吧,但在张迈身上,李沼又没有感受到他故意的轻视,似乎这种“无礼”只是他的习惯。嗯。没错,的确就是在张迈的身上看不到什么“礼”的存在。

    “这还是因为他来自西域么?”

    要说他的做派,不像中原的汉人,但要说像西域的胡儿却又不是。

    “或许。只是比较专注吧。”

    李沼一时间冒起一种“改造张迈”的冲动,这种冲动并不是他独有的,范质、魏仁溥都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并且现在都还想做,有点学问的儒生们总希望能够按照他们对儒学的理解去修整他们的君主。并进而去修整整个天下,正如叔孙通修整汉高祖而修整整个大汉、魏征修整唐太宗而修整整个大唐一般——尽管在史实这种修整从未成功过。但至少在史书上,他们都成功了。

    ——————————

    张迈现在的确比较专注,他在处理陈州、颍昌的事情。

    符彦卿举荐的两个弟弟十分得力,或者说十分合适。

    八弟符彦伦为人机变,本就是一员将才,但折德扆却没法给他多少兵力。

    开封是一个大府,又地处交通要道,淮泗地区的粮食都运到这边堆积着,折德扆入城之后,便检获了一个比平幽仓还大的粮库,现在天策唐军不缺兵,不缺将,甚至不缺钱,却缺粮食,拿到了开封不只阻断了洛阳与山东的联系,得到了这个粮仓更是为将来张迈大军南下守住了一个后勤补给点,所以夺取开封之后折德扆不敢轻离,不再四出进击,而是严密设防,但他带来的兵力却只有几千人,尽管张迈又后续追加了部队,再加上开封府的降军也有几万人,但新降部队暂时还不敢托付重任,仓储之地、诸门城防、运河要津、北面归路,这四个地方都必须要滴水不漏地守护,手头的兵力就显得紧巴巴了。

    张迈的命令下到开封后,符彦伦也不求精兵强将,只从开封府降军之中抽取了三千人,经过数日整备集训后便出发前往陈州——没错,不是前往颍昌,而是护送他的七哥符彦彝前往陈州——张迈的命令只是让他兄弟二人分别去取二州之地,却并未限定夺取顺序,所以符彦卿就临机调整,让两个弟弟先下陈州。结局果然毫无意外,外有天策兵威压境,内有亲附符家的豪强做内应,陈州的州县迅速归降。

    符氏兄弟收取陈州之后,召集了当地的父老、豪强,在数日之间又召集了不少兵马,符彦伦在陈州将兵马扩展到一万二千人后,才浩浩荡荡开赴颍昌,开封、陈州接连归唐早就对颍昌造成了巨大的震动,现在再见到有大兵掩至,颍昌的官吏军民便也顺势易帜了。

    南方的捷报频频传来,传得范质魏仁溥都有些麻木了,现在对天下人来说,似乎天策政权接管石晋王朝留下的全部遗产原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接下来的情况,连李沼都有些小小激动,从陈州继续向东南进兵,淮泗就可以到手了!从颍昌继续向西南进兵,襄汉就可以到手了。但张迈发出的命令却让李沼感到愕然:“南方有开封、颍昌、陈州三足鼎立,我们在中原地区就算站稳脚跟了。传令下去,让折德扆与三符保守用兵。襄汉和淮泗都不急。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要先将精力放在河北。”

    “河北?”李沼暗道:“为什么是河北?这边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连前线的战事也拖住了?”

    ——————————

    这时张迈终于把心思从地图上收了回来。望向李沼这位近期比较高调、被视为河北士林代表的文臣。

    他将武将们都请出去了,让符彦卿下去处理他刚才安排的军务。帐内只留下了同样是河北人范质和李昉,以及曹元忠魏仁溥。

    重新行礼之后。李沼便开始将邺都的情况向张迈汇报——张迈这次是以述职的名义将他调上来,一番陈述在所难免。

    邺都政务繁重,说了有半个时辰,李沼才算讲完。应该说,李沼在邺都做得十分出色,不但整饬了这座河北大城的市井,抚平了因前一段时间兵马入驻而带来的创伤,而且稳定了周边的形势,作为河北的腹心之地。邺都的宁定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山东那么多州县之所以会归降,兵力的威慑是一方面的原因,民政的顺畅也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

    李沼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取得这样的成果,除了他娴熟的政治手腕之外,也得益于他的施政方略——第一是不去打破地方上原有的社会格局,第二是尽量在调新政权的要求和与地方上的需要上进行平衡,第三是依靠原本的地方豪强与士林力量来治理地方——这种施政方略,说的雅一点叫从俗而治。说得土一点,就是和稀泥。

    李沼可说是和得一手好稀泥,但张迈听着听着,一边在点头。但蹙起来的眉头却显得他并不完全满意。

    等完全听完之后,张迈才道:“辛苦了。”

    “明主在上,黎民在下。上则为君分忧,下则为民解乏。不辛苦。”

    这是标准的贤臣应答。

    但张迈却道:“河北的地方上如今是稳定了,这是诸位的功劳。但稳定之后。李学士就希望按照现状维持下去,不作变化了吗?”李沼接掌邺都之后,张迈按照范质的建议,给他加了一个学士的头衔。

    李沼眉头跳了跳,有些警惕地问道:“要有什么变化?”

    “现状地方上的秩序,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留下来的产物,其实并不健康。”张迈说道:“农政不修,法令不行。藩镇权重,武人当权,这是大割据,地方上自我保护,上令下不行,这是小割据。真要结束这个乱世,不是打进洛阳坐上那个宝座就算完结的,必须结束这种混乱的秩序,才算真正平定乱世。”

    李沼道:“如今我主威震天下,号令所至,无人敢违,河北山东,都奉我主号令而行。”

    “是吗?那为什么区区一个免税令就推行不下去?”张迈冷笑道:“一亩秋税,不过区区半斗,千亩中田的人家,交税不过五十石,良田百顷的豪强,也不过缴纳五百石。就这样还要转嫁到平头小民的头上去!这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李沼道:“那三十几不遵法令的士绅,的确有负元帅圣恩。”

    张迈勃然大怒道:“李沼!”

    他如今是掌控万乘雄师战无不胜的统帅,怒气一发伏尸千里的雄主,这一吼声音不大,却叫帐内所有人都惊得双腿战栗,李沼虽然自觉得忠心耿耿却也心头猛跳,他自然知道张迈为什么发怒,如果张迈真的相信那三十几个士绅就是瞒税者的全部,今天就不会叫他来了。

    范质也向李沼看来,示意他不要再顶撞张迈。

    “奉令而行,却是阳奉阴违,”张迈怒道:“这比直接抗命更加可恶!”

    李沼心中虽然有些发虚,却还是道:“如果政令能得人心,底下的人自然不会阳奉阴违,政令若不得人心,自然会遭遇抵抗。”

    张迈听到这里笑了:“我的免税令为何会不得人心了?”

    李沼道:“不得人心的不是免税令,河北士绅也都是支持免税令的,但元帅不知从哪里听到了士绅瞒税的风传,进而派人下乡调查,士绅之所以害怕抵制,是唯恐酷吏下乡,滋扰了地方。”

    张迈道:“地方上,有百姓小民,有士绅豪强。你所谓滋扰了地方,是滋扰了百姓小民。还是滋扰了士绅、豪强?”

    李沼:“士民一体,士为民率。士心不稳,必有动荡啊!元帅,如今中原一统在望,河北作为后方,应该以稳定为务,待得天下一统,那时候,元帅再要推行更好的善政也不迟啊。”

    范质在一旁见李沼句句都顶着张迈,顶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道:“李于沚其实并非反对元帅推行的政令,他应该只是觉得这政令应该从缓,论起来,于沚兄对元帅仍是一片忠心。”

    李沼见张迈神色略为缓和,上前两步跪下说道:“臣有密对,请屏众人,留臣独对。”

    符彦卿等听了这话,已经准备起身,张迈却道:“不用。你有话就直说,我天策大唐的政治,光明正大,不需要那么多阴谋诡计。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李沼一愕,道:“君不密则失其国。帝王之术,有不可于众人之前言者。”

    张迈道:“一个政权若搞到要靠阴谋诡计来维持的话。这个政权,不要也罢。我们这个国家才刚刚建立。我不想,我不需要这种风气。”

    李沼彻底愕住了,他可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张迈道:“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若是不说,那就不用说了。”

    李沼一咬牙:“元帅容禀,臣之所以反对元帅在河北为士绅瞒税一事大动干戈,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也不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更不是为了一众亲友的利益,而是希望元帅不要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李沼道:“正如元帅所说,田赋每亩不过五升,小民黎庶多了这半斗米不过日子稍宽,不会因此而富裕,少了这半斗米不过腰带稍紧,不会因此激起民变。既然元帅颁布免税令,已经使天下人皆知元帅之仁政,已得民心。即便再为士绅瞒税之事而大动干戈,就算处置了一批士绅,我天策大唐的威望也未能增加多少,这就是小。”

    “那么大呢?”

    李沼道:“如今中原尚未一统,内有范延光桀骜不驯,外有安重荣、石重贵、刘知远,南方尚有吴越蜀汉楚闽,其地豪强士绅都盯着中原,若元帅从严处事,只怕这些人会望而生畏,使我大唐的一统大业,徒增变数。既然眼前小事会妨碍一统的大局,那么就应该为大局让路。”

    “原来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小与大,原来只要不去到激起民变的底线,黎庶就是可以任意拿捏的……”张迈道:“你只考虑到各地的士绅豪强,却没考虑到各地的黎民百姓,刚才你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君王在上,黎民在下!听刚才两段话,你的心中真的有想到黎民两个字?”

    李沼几乎苦笑:“元帅,臣不是没考虑到,而是……”说到这里,他被逼无奈,终于道:“黎民百姓,没有力量啊,最终能帮元帅得到天下的,唯有豪强,而最终能帮元帅稳定天下的,唯有士绅!豪强者武之士,士绅者文之士!元帅欲得天下,则文武之士心断不可失。文武士心若收,则天下反掌可得,文武士心若失,则眼前的局面虽好,将来恐怕也有可能根本动摇啊。”

    说到这里,终于把官面文章戳破,范质魏仁溥等虽然觉得这些话刺耳,然而若就取天下坐天下的本质来说,李沼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为黎民为百姓,从来都只是口号而已,取天下坐天下,从来都是依靠统治阶层。

    符彦卿也紧紧盯着张迈,要看张迈如何回应。

    这一次,张迈没有停留多久,便一字字说道:“李沼!你……错了!”

    李沼本来拜伏在地,这时候头猛地抬起。

    张迈道:“李沼错了,很多人都错了!你错就错在,你以为我和我的兄弟们从安西万里东来,发动战争,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为的是我张迈要做皇帝?为的就是我的兄弟们要拜将封侯,世代富贵?”

    李沼一句话憋在喉头说不出来。

    要做皇帝,要封侯拜相,这话不好出口,但实际上难道不是吗?武人不论,就算是书生。虽然整天将黎民百姓挂在嘴上,但最终谁不是为了功名富贵?

    张迈看着李沼。再看看符彦卿,再看看李昉:“有些话。你终究说不出口,但看你的眼光就知道你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你错了!

    “你错就错在,你把大与小搞错了。你认为河北小民的五升米事小,而一统天下的事大,现在我告诉你吧,我可以做皇帝,也可以不做皇帝,天下可以一统,也可以不一统。但是河北的免税令我一定要贯彻下去。那些隐瞒免税令,而将转嫁到小民身上的人,我一定会彻查,因为在我看来,那五升米的事情,不是小事,是大事!另外是谁告诉你,我张迈一定要一统天下的?”

    如果说张迈的前几句后,李沼符彦卿还能想到。那么最后一句话两人就无比吃惊了,不但是他,就是范质魏仁溥也是错愕不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一统的观念便已经深入华夏民心。一个强大的政权一旦拥有了统一天下的可能就一定会进行这件事,到了张迈这份上,所有人都认为他谋求一统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势能问鼎而不夺鼎,那简直是难以想象!

    李沼和符彦卿的眼睛也都直了。盯着张迈看,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张迈道:“怎么。我不想一统天下,不行吗?”

    “这……这……”

    按理说,作为天策唐军的最高领袖,张迈当然可以决定要不要一统天下,但……但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李沼跪在地上,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几乎就想对张迈吼着:“元帅,你不要跟我抬杠了!”

    但张迈的眼神却很冷静,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

    “我和我的兄弟,但一路打过来,我们的,和你想的不同。在你看来,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似乎就是目标,但我们一路东征,初衷却从来不是如此!”

    李沼不禁问道:“那元帅的初衷是?”

    “我们的初衷,只是回家。”

    回家……

    回家!

    尽管以前就已经听过安西唐军东征的故事,但随着天策唐军上升为天底下最强大的势力,那个西域的传说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李沼和符彦卿都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张迈还记得起兵时最初的念想。

    是啊,已经有多少人忘了,天策唐军起兵于西域,他们当初最起始的目的,就是回家啊。

    “我们一路向东征伐,目的地就是大唐,就是长安。现在长安虽然还没有到,但人总算已经到了中原。可是这个中原,已经变得我们完全认不出来了!”

    安西故旧心目中的大唐,是一个祖辈描述的大唐,是一个唐诗中记载的大唐,是一个在他们心中美化了的大唐。

    而现实中的大唐呢?

    现实中的这个世界,却充满了耻辱、混乱、黑暗与不公。

    现在,随着天策唐军在西域打败了回纥,在甘凉打败了吐蕃,在漠北打败了契丹,耻辱的历史已经结束。但混乱、黑暗与不公却还在中原持续着,甚至准备反过来吞噬天策政权。

    “我们在东征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情,随着队伍的壮大,也加入了很多新人。”

    张迈向范质、魏仁溥、符彦卿和李沼父子望过去,这个帐篷之中,就只有他和马小春刘黑虎是安西的故人。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一些故人都忘记了我们最初的目的,因为新人的加入,所以一些新加入的新人也没有我们最初的心愿。但是这目的,这心愿,我却从来都没有忘记。是的,我们起兵的目的,我们征伐的初衷,就是要回家!回到大唐,回到长安!”

    李沼忍不住道:“元帅,这里已经是中原,至于长安,只要刘知远归降,长安就……”

    “那不是长安!”张迈打断了他:“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也不是大唐,至少,现在还不是大唐!”

    李沼和符彦卿都是身子微微一震,张迈这话,让人初听似乎有些糊涂,但再一细品,却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片土地,已经不是唐诗中描绘的大唐,刘知远所割据的那个城池,也不再是安西故民心目中那至高无上的长安。

    张迈道:“大唐是什么样呢?她应该是奋进的,是光明的,是公平的,是有序的!他是华夏民族为这个世间创造的乐土,是华夏民族为之骄傲为之自豪的国度。而现在,现在的这片土地它是吗!朝堂文恬武嬉,乡县混乱无序,文治靠的都是狗屁一样的士绅,武功尽是一帮没有节操的武夫!这算是他娘的什么大唐!”

    “我们回到了中原,却找不到大唐,我们攻占了半个关中,却不敢进入长安,不是因为近乡情怯,而是因为那座城市已经物是城非!渭水还是那条渭水,但长安已经不是那座长安了!”

    “所以,我们只能在安西四镇,在甘肃凉兰,按照我们的理解,建立我们心目中的大唐!我们建立了一套比现在的中原更加合理的政治秩序,我们维系了一片允文允武的民风,我们激发了男人的勇敢,我们保护了妇孺的生存,之后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便在那里用公正撒播下文明的火中,用铁血燃起回归大唐的希望。”

    “李沼,你明白我们心目中想要回归的大唐是什么样的吗?”

    李沼身子发抖,跪伏道:“请元帅示下!”

    张迈道:“我们心目中的大唐,不是疆域万里,不是我张迈的帝系万代,不是杨易薛复他们的公侯百世,而是一套合理的政治秩序,一种尚文尚武的民风,一个生机勃勃的社会,一群勇于开拓进取的人民!”

    “你明白了吗?我们不是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但我们一统天下,是为了让这个天下所有州县都变成真正的大唐,而不只是让所有州县的城头挂上大唐的旗号!而我更加不能认同为了一统天下而败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政治秩序,污染我们好不容易激扬起来的文武风气!一统天下,只是过程,回归大唐,才是最终的目的,李沼!你明白了吗!”

    李沼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形容,忽然间他泪流满面,再一次拜伏在地,泣道:“臣,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今天听了元帅一席话,才知自己原来已将圣贤教诲弃如敝屣,臣有罪!请元帅治罪!”

    符彦卿也跪伏在地,道:“昔日我降,只是迫于形势,给自己求一个新主,直到今时今日,才知元帅心胸之广大。符彦卿满门愿意追随元帅,生死不辞,直到终有一日回归大唐!”

    张迈大喜,将两人扶起,说道:“我们回归的这一路,不只是在开疆拓土,不只是在驱逐敌人,更是在寻找志同道合的同辈。免税令下的那五升米,看着事小,其实事大!我连这五升米的承诺都给不了国民,我还算什么天策上将!我连河北这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好,我还有什么脸面去统治更加广阔的河东、中原、湖广、江南?所以河北国民的这五升米,不是我给河北人的恩赏,而是我对河北政治秩序的容忍底限!”

    帐内所有人都精神一震,年纪最小的李昉更是激动得嘴唇发抖,张迈指着南方,说道:“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天策大唐的所有对外开拓暂时停下,因为我们要先整顿内部,河北不扫,何以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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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近写的比较痛苦,一半是生活中的事情,一半是书本身卡壳了。

    《唐骑》这本书,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主题,就是回归。中间虽有曲折起伏,但我从来不忘初衷。

    张迈踏入长安之日,就是本书结束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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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二九七章 阅兵前夕

    张迈一席话,使得李沼归心,本来反对彻查瞒粮事件的他转换立场,又通过他让河北本土派士人知道了张迈整治此事的决心。原本竭力抵触此事的河北本土力量便分化了,相当一部分也跟着开始拥护张迈的决定——这部分人要么是良知未泯,觉得主君有这么远大的理想应该支持;要么是较为明智,看出张迈是要动真格的了。

    消息传开后,河北政治嗅觉比较敏锐的一些士绅豪强知道再硬扛下去没什么好结果,数日之间便有七十九家自首,张迈依照之前的承诺,只是对他们进行罚粮而已——对这些家族来说这点钱粮伤不了筋骨。

    但仍然有相当部分人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瞒天过海。

    这时张迈的第二波攻势发动了,之前他已经让薛复从军中挑选出口齿灵便的一万多人——尤其是说话有河北口音者优先,然后对这一万多人进行数日的集中训练,跟着全部派往各州,平摊下来每个州都有几百人。

    这年头变文已成为一种流行文化,天策军中也总有从军的说书人,常在战斗间隙表演作为军中的娱乐排解,军士们听得多了,大多数“不会吟诗也会吟”了,再加上集中培训之后,个个都能将这次的免税政策说得极溜了,那一万多军士走乡窜县,将政府的免税政策、部分士绅瞒税之事、政府对隐瞒者的处罚措施满世界宣扬,又鼓励百姓告发不法乡绅,平均每个州有几百人上山下乡,而各地士绅豪强又哪里敢阻止这些军汉?这样的规模足以让这道政令深入到每一个乡,只短短数日之间便使得河北人尽皆知。

    同时张迈又派出十几个重臣、重将,武则杨信、折从适、郭漳、卫飞、高行周等人。文则魏仁溥、李沼等人,分别率领本部人马监临数县,以作威吓。

    这次免税政策的推行之所以有三大困难,一是士绅豪强把持政令传达的通道,使政令不出县城、下民不知政府的政策,二是在本土豪强的积威之下。小民就算知情也不敢造次,三是河北士绅豪强彼此卫护,形成一张庞大的保护网。所以纵然有法官的存在一时间也无法让大部分下层百姓敢于告发。

    如今一部分士绅豪强已经倒向,保护网已经处处破漏,重将重臣监临各州,使得各州县的地头蛇们不敢采取激烈的手段镇压底层小民,至于软性欺瞒,在当前的形势下自然也不可能实现了。

    这三道攻势来得好生猛烈,在短短时间内便造成了巨大的声势。大部分瞒税的士绅见势不妙,纷纷自首,只有少部分人冥顽不灵者也多被佃户揭发。

    这次“风潮”持续的时间其实不长,只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就进入**,但紧张的气氛在进入**后又很快地缓和下来。

    周边的势力如石重贵、刘知远等本来是看笑话的姿态,想要看张迈搞得河北内乱,结果乱象未起,河北已经恢复了平静——为何如此?

    只因这时候的河北根本就不可能组织起一支正面对抗天策的力量。而张迈许士绅豪强们自首,又为他们留下了转圜的空间。加上自首的成本也不是他们所不能承受,所以当张迈大刀高高举起,人人知道硬扛将有大难时,大部分便选择了顺势屈服。

    而风气已成之后,张迈反而收敛原本的高姿态,要求各州法官认真审案。不能冤枉了无辜的士绅豪强,所以事件便在达到**之后很快又平伏了下来。只有五十余家不肯自首、最后被揭发,案件审定之后则受到了重处,不止罚粮十倍,而且家中嫡长子流放西域。其中有七八家态度极其恶劣者,或者公然对抗,或者暗杀调查人员,则全部被依法判处,首恶诛除,家产充公,全家流放西域。

    此事既定,张迈名声大噪,这一次的名声可不只是在士绅豪强中的名声,而是深入到整个河北的最底层,人人都知道河北来了个好元帅,不止给自己免税,还能为自己做主,同时通过这次的事件也树立了各州新法院的威权,新的司法审判体系在河北开始扎根。

    李沼范质等所担心的动荡、石重贵刘知远等所期待的内乱,通通没有发生。

    这次事件的余威到处,山东的士绅豪强唯恐被波及,纷纷解囊开仓,退回多收的田税。免税令在山东地区便不推自行了。

    ——————————

    时间进入到天策七年的九月下旬,魏仁溥即将出发前往邺都,临行前对这次的事件无比感慨,深深服膺张迈的手段,他对范质道:“元帅有这份为天下、为万姓的心胸固然了不起,但更了不起的是有能耐将这份志向贯彻下去变成现实,你我何其幸也!这样的圣主,百世难逢!”

    他觉得张迈这样发动群众的手法自古未有,便要将这次的方法总结一下,将来遇事好施用,临走前来向张迈请教,张迈却说道:“这种运动式的办法,只适合在特殊的情况下使用,为我们扎根河北开个头而已。兵者出其不意,第一次才能这么有效,以后要是搞得多了,下面的人就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以不是灵丹妙药,更不可能作为常规手段,还是得通过新体制新秩序的建立,这才是长远之道。”

    他说是这样说,但魏仁溥还是觉得这套手段十分好用,磨着张迈将这套办法倾囊相授,然后才肯南下。

    ——————————

    当魏仁溥南下邺都的同时,各部兵马也都回流幽州,初冬了,北方大地的秋收及其余波都已经结束,天策武人翘首企盼的阅兵终于要开始了。

    如今张迈将东枢控制下的区域,分为六大军区:长城以外的原辽国上京、中京地区,定为漠南军区,驻兵核心为定辽城;晋北连同敕勒川地区为云中军区,驻军中心为云州;东至榆关、西至太行、北至长城、南至易县的燕蓟之地为燕京军区。驻军中心为幽州;燕京以南、黄河以北为河北军区,驻军中心在邺都;黄河以南、濮州以东为山东军区,驻军中心暂时在曲阜;黄河以南、濮州以西为中原军区,驻军中心在开封。

    各大军区之下,又在各州划出一片军事领地,称为军镇。军镇以下,在各县又划出一片地区驻军,称为军府。各地守军除非领到任务,否则不得擅离军镇军府,驻军守将也不得干预民政,以后兵权归守将,治权在州官县官,司法权归法官,另有一套与纠评台相配套的监察系统则正在筹建当中。

    免税令事件之后。河北的政局渐趋平稳,天下人焦点,便转向各大军区的设定。

    其中最大的焦点,便在于六大军区、六位都督的角逐。

    ——————————

    武清城内,范延光也正在与他的商议着此事。那次执法队事件之后,法曹虽然继续在武清县进行调查,但张奇迹左遮右拦,让调查者无功而返。似乎从此没了下文,范延光也就渐渐安了心。

    如今东枢下辖的行政区域也在张迈的调整下。除了幽州、邺都与开封等几个特殊地区外,都规范为州-县两级体制,县的长官称知县,州的长官称知州,也算是配合历史惯性了。州县官员都由东枢直接委派官员,在天策唐军的清扫下。各地小军阀与盗贼团伙归顺者已被整编,不归顺者已被剿灭——这是与免税令事件同时进行的军事行动,动作迅猛而持续时间甚短——以天策唐军如今的战斗力,对付这些支离破碎的小股部队简直就是狂风扫落叶,中唐以降那种武人割据一地、掌控军政大权的局面。在河北已被彻底打破。

    可以想见,这套体制既能在河北顺利建立,以后在山东也势必照例推行。范延光虽然还挂着节度使的名号,却也自知以后不可能在某个地方继续过土霸王的生活了。

    “以后是没法插手民政了。”范延光的幕僚张奇迹说道:“但六大军区虽然设立,六个都督的位置却都还空着,按晚生推测,这六个位置,令公应该有机会厕身其中。”

    孙锐道:“那我们就要争一争了!”

    如今东枢下辖的新军制,一县有守军,谓之军府,守将为都尉,一州之守军,谓之军镇,守将为镇守,一军区,主将则是都督。以范延光的地位,军镇自然不在他眼皮底下,他要争的就是都督。

    张奇迹道:“若能争到都督,以后就是实权将领,若争不到都督,那就是挂个节度使头衔的闲人了。”

    六大军区虽然划定,但驻守大将却都还没分封下去。比如折德扆作为前锋突至开封,暂时掌管着开封这座大城,陈州、颍昌也都受其节制,但以他的资历、地位显然不可能主掌整个战区;杨光远驻兵曲阜,只是暂时,假以时日肯定要南移;云中军区兵马虚中守外,兵力都安排在雁门关外呈围拢之势,反而是云州兵力不多;漠南的兵马也大部分南下,目前都聚集于幽州;只有邺都,在平幽仓的粮食超过一大半运往河津镇后,那里便失去了战略意义,高行周便奉命南下,兵驻邺都——在未来他很有可能会成为这里的常驻大将,这是大家都看好的。

    范延光道:“高行周是河北人,又已得到了元帅的信任,白马银枪团机动力强,邺都是四通八达之地,他驻守在那里,不但可以威慑整个河北,随时镇压可能产生的叛乱,同时如果南方有事,白马银枪团也能迅速驰援山东,所以他在邺都,应该是不会变的了。”

    不得不说范延光作为将领,眼光还是颇为精准的,诸将都服其论。

    范延光又道:“幽州既然被元帅定为北京,那以后他就算不是以此为国都,至少也将是诸京之一,不是亲信大将挂不上名。不是杨易,就是薛复,这个地方,我们是争不来的了。中原、山东两地,折德扆黄口小儿,不过暂摄其事。往后肯定还要安排方面大将的,但开封是进军洛阳的跳板,围攻洛阳那是灭国之战,元帅到时候就算不亲临,也一定会派遣亲信大将。总之,元帅多半不会将这样一场大功劳送给我们。”

    “那么漠南呢?”

    “漠南北接漠北。东临契丹。一来那个地方太过苦寒,咱们去了那是受罪,二来那个地方太过重要,我看我们也是排不上的。将来多半是由曾经远征的某个重将镇守。”

    “那就只剩下云中、山东了。”

    “所以,我们能争的,就是云中、山东两地。云中如今其实是没有守将,只由曹元忠挂个号,咱们有机会争一争。而山东那边,杨光远也是新降将。而且他的威望远不如我,如果我能争到这个位置,将来下淮南、平江东,将有大用!功劳富贵在此一役!”

    现在张迈威震天下,海内步战之强莫过于石晋,骑战之强莫过于契丹,契丹已破、石晋将亡,在天下人看来天下哪里还有天策唐军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下江南便成为武将们眼中的一块“肥肉”——没有人考虑到胜败的问题。都觉得赢肯定能赢,只是谁去摘取果实罢了。

    “可是。这六位都督会由谁掌领呢?”张奇迹道:“我看,这次元帅召集各路兵马到燕京阅兵,到时候多半就会就势分定座位。”

    “正是!”范延光道:“所以这次幽州阅兵,正是我们的最后机会!”

    ——————————

    当范延光正在为未来六都督之位考虑,准备进行角逐的时候,登州海外。符彦琳在蓬莱岛作客也已经超过了一个月。

    符彦琳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耽搁这么久,他原本以为经过那一次“推心置腹”之后,至少能够推动赵赞归顺的决心,没想到赵赞却还犹豫了这么长的时间,但他要回去时。却总是被赵赞好言留住。

    赵赞不跟他说具体的计划,仅仅总是说:“放心,到时候赵赞一定会给舅舅一个满意的答案。”

    赵赞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在为一份厚礼做准备——既然已有心归附,那么就得把事情做得漂亮!这样才能在新主心目中留下好印象,为自己家族奠定一个高起点。

    不过,赵赞也并不是没有继续观察的意思——他还要看看张迈接下来的施政措施,还要看看最后这段时间还有没有变化。

    如果在这段时间张迈暴露出致命缺陷,那么自己就悬崖勒马,但如果张迈的实力更上层楼,那么自己的献礼就要加大筹码。

    当河北、山东发生的事情传到蓬莱,赵赞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打消了!

    就连他的母亲兴平公主,在听说河北发生的事情之后,也对张迈生出了无比的敬畏:“怪不得他能平定西域,怪不得他能打平漠北!怪不得他能攻破契丹!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手段,不要说当世群雄,就是你的外祖父(李嗣源)也是望尘莫及!孩子,这位天策上将,我们斗不过他的!绝对斗不过!这是汉高、唐宗一流的人物啊!和这样的人同时代,是耶律德光和石敬瑭最大的不幸!”

    “母亲的意见,正与孩儿略同。”赵赞道:“幸好孩儿早有准备,这次阅兵,孩儿准备前去参加。”

    “阅兵?”兴平公主愕然道:“可是你的兵马……”

    赵赞的兵马,在海上纵横难有敌手,但这时代的水兵水将,无论外表行头还是作战手法,都和海贼也没什么不同,一旦洗脚上岸,在中原的骄兵悍将一比,那就是一群泥腿子,别说在威风凛凛的骑兵面前,就算和普通的步兵相比也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我们的人马,当然是不上岸的,但张元帅既在天津开港,我想,这里头就有我们表现的余裕。”赵赞道:“兵船北上,加上一份厚礼,再加上我的诚意,希望因此能买来我们赵家的世代公卿。”

    “诚意?”

    “我会将兵船都留在天津,然后只身入幽州。”赵赞道:“我要给天下人立一个正面的榜样,范延光不会当马骨,白白丢了一个好机会,这个机会就是留给我们的。我相信以张龙骧的眼光,必然不吝为此而付出千金的。”

    符彦琳终于等来了赵赞的回复,赵赞将他带到海边。符彦琳举目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蓬莱岛的海面上,大小船只密密麻麻,足足有八艘三层高的巨舰,六十余艘阔肚大海船,三十余艘狭身车桨战船,加上其它各类子船、走舸、游艇、渔船、三板。全部扬帆待发。

    符彦琳知道赵赞有这么多船,却不知道他准备带上去,这简直是倾国北上,这是要去朝见,还是要去打仗?要知道这么多的大船只,如果全部用来运兵的话,足以运送数万大军的。他嘴角微微一呡,说道:“这支船队,准备全部出发?”

    赵赞笑道:“小渔船走不了那么远。现在就是帮忙运运东西。三板带一些,其它大船,都要出发。里头有我为元帅带的礼物。”

    “礼物?”

    “礼单我已备好,到时候我会亲自呈献。”

    “亲自?”符彦琳道:“元辅打算亲入幽州么?”

    “这个自然。”赵赞道:“非如此,如何现出我的诚意。”

    ——————————

    这个时代的海运,大多数是近海航行,五代的造船技术,在一些局部比唐朝有所发展。但大体上是退步了。

    赵赞占据登、莱,基本控制了大半个北方的海船制造。但他麾下能远航到日本的船只也不多,而且出事的几率不小。但沿海航行就没什么问题了。所谓沿海航行,就是海船离岸不远,半靠风帆半靠洋流地北上,华夏航海家在很早的时候就运用了船帆分力的技术,使得船只顺风可行。斜风可行,甚至逆风也可以之字形行船,几艘大海船又设立了畜力桨,如此缓缓北上,就行走速度来说慢极了。从山东半岛前往天津也不算远,因为错过了季风,所以行驶速度甚慢,船队还没走五分之一的海路,轻骑早已将消息传入幽州。

    又因为是近海航行,所以沿海各县都不断有消息北传,高行周等将领知道赵赞大举北上之后都颇为紧张,范延光听说后也马上上书张迈,建议严防天津港,又请缨愿意前往设防。

    张迈却对诸将笑道:“天津现在也就是个小渔港,得失对我们有个屁影响。至于幽州这边,我不信赵赞会愚蠢到上岸来袭,他若敢来攻幽州,我可以退避三舍让他登岸,就算他纠结了契丹日本高丽吴越闽汉运个三五十万大军过来,我也一并接着。”

    无论刘黑虎还是石坚,无论杨信还是折从适,所有将领听了之后都放声大笑。

    没错,如果是海面作战,赵赞或许还有优势,但一旦登岸,天策铁骑如今怕谁来?

    张迈当即下令:天津全面开港,放赵赞进来!赵赞不是说要入幽州来朝见我吗?如果他的船能入内河,放开河防,让他进来!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航海技术实在让张迈很无语,又等了七八天,才听说了船队入港的消息。

    赵赞进港之后,巨舰大船都留在了天津,他本人只乘坐五艘车桨船进入内河,这次来得可就快了,一日功夫便抵达河津镇,然后在河津登岸,只带了几个随从,算得上是只身入燕。

    符彦卿到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对张迈道:“赵元辅的兵马船只全部留在天津,一个条件都没提就只身前来,可见这次归附大有诚意。”

    张迈笑道:“不错,他有眼光,也真够狠!换了我有那么大的家业,可未必肯轻易拱手的。”

    符彦卿微微一笑说:“以末将对赵元辅的了解,他这个人野心不大,和元帅不同。”

    应该说,符彦卿虽然为人中庸,但擅长察言观色,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已经有些摸到张迈的脾气了,如今竟也敢跟张迈说说玩笑了。

    张迈果然不以为忤,笑道:“那是。”又说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赵元辅远来,我不能太没礼貌,符将军代我出城一迎如何?”

    符彦卿行礼:“愿意效命。”

    张迈又道:“以中郎将前往迎接,有点上不了场面。就升符将军一级吧,从今往后,便是将军衔了。”

    符彦卿大喜。

    天策唐军如今军衔贵重,漠北征战中有一大帮有功将士都还没进位呢,原因在于有杨易薛复和石拔顶在那里,上将军已是目前天策臣子中最高的级别,杨易薛复等不升,下面的人就不好意思升上来,而杨易他们再往上就是元帅,范质魏仁溥等一干文臣不肯让任何人与张迈并列,在这个问题上拼死不肯退让一步。他们已经放出话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一是调整军衔,二是张迈登基——只要张迈当了皇帝,君臣之位一定,那时候多几个元帅就不要紧了。

    幸好漠北立功的诸将,功勋最著者大多数也都是张迈的亲信,在这件事情上并不着急,不过那些降将来说,要想得到天策固有体系下的高阶军衔就相当难了,以高行周的威望、资历,也是连取两仓、为天策解决燃眉之急而后得升将军,现在符彦卿也得以升迁,那是因为张迈对海上力量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预料。

    ——————————

    赵赞身穿一身儒雅衣冠,在符彦卿的迎接下进入了幽州城,进入黄金大帐时,诸将第一眼看去还以为来的是一个文臣。但他眼神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威慑力,才提醒了众人这是一个执掌权柄、定人身死的人物。

    张迈笑道:“赵东海辛苦了。”

    赵赞一愕,不知道赵东海是谁。

    张迈道:“如今海上力量,以君为强,赵兄足以当东海之号。”

    赵赞一听大喜,躬身道:“谢元帅赐号!”

    张迈又笑道:“你只身前来,不带一兵一卒,不怕我在这里把你杀了么?”

    赵赞一路上已经从符彦卿那里听说了一些张迈的性情,见张迈见面就跟自己开玩笑,心情反而放松了,也笑道:“元帅若要杀我,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去。只身在燕与兵船环卫的蓬莱,其实在元帅眼中没什么区别。”

    张迈哈哈大笑:“设宴,设宴!今日宴席,赵东海是主宾,其他人都是陪客。”

    其他人,自然连薛复等亲信大将都包括了,赵赞忙道:“不敢!”

    张迈道:“不要推辞。现在我热情些你接着了,那是咱们一见如故情真意切,要等你把礼物拿上来我再示好你,别人就要说我张迈市侩了。”

    赵赞道:“元帅知道我要送什么礼?”

    张迈笑道:“你既然大张旗鼓地北上又只身入燕,那么那支庞大的船队自然就不是运兵的,不是运兵,那多半就是运物。那么大一直船队,运的就算是沙子,也够堆起一座山了。不过东海兄,我向来是崇尚等价交换的,不管你拿什么来,我总不会让你吃亏,只是最近太穷,你忽然运这么多货来,也不怕撑死我!”

    赵赞微微一笑,道:“我运的东西,不甚值钱。或者说,入货的时候,不甚值钱,乃是极其常见之物。”

    “哦?你这么一说,倒挑逗得我有点好奇了,不知道是什么。”

    “粮食。”赵赞道:“来自南方的粮食,以及一条可以源源不绝的……粮道!”

    这两个字说出来,帐内诸将无不动容,就连薛复也打起了精神。

    张迈双眼一睁,眼珠子都亮了起来。(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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