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明朝伪君子TXT下载明朝伪君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明朝伪君子全文阅读

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章 义州夺兵(下)

    古往今来,但凡大人物请客吃饭总有一种不太好的习惯,吃到一半喜欢摔杯子,杯子一摔或多或少总得死几个人,廊下埋伏刀斧手这种狗血桥段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可用的人似乎总也不腻,而被请的人似乎也总不长记性……为了吃一顿美食连命都可以不要,国人美食文化的历史沉淀里,往往包含着无数命丧宴席的吃货的血泪。

    所以秦堪决定把夜宴吃得有新意一点,一改国人千年来吃饭时喜欢杀人的陋习,要杀也可以,别在宴席上杀,很恶心的。

    义州城内,夜灯初上,一座名为“鸿宾楼”的酒楼前,知府衙门的衙役们早早清场,四周灯火通明,义州府的大小官吏迈着平稳的官步,慢悠悠地先后聚集在酒楼门前,一边聊天一边等着钦差大人赏光莅临。

    按官场规矩,钦差大人起码得等到戌时一刻才会来,时间还很早,此时才酉时,晚宴戌时二刻开始,众官吏不急不徐地聚在一起小声聊着天,悄然讨论着钦差大人来义州的目的。

    刘平贵来得最晚,刚下官轿,一众官吏纷纷上前施礼寒暄。

    刘平贵面带微笑,目光却不时抬头看看天色,然后再朝城门方向瞟一眼。

    钱宪和一干卫所武将还没来,时间固然还早,或许钱宪他们正在进城的路上,又或许……刘平贵眼皮直跳,总感觉今晚会发生什么大事。

    拧眉思索间,忽听得远处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钦差秦大人到——”

    刘平贵一惊,众官吏也纷纷神情惊讶地互视。

    戌时二刻的晚宴,钦差大人来这么早做什么?这……似乎不符合官场规矩呀。

    ***************************************************************钱宪正在赴宴的路上。

    对于秦堪忽然改道来义州,钱宪深知他来者不善,心中充满了戒备,从城外兵营出发入城赴宴之前,钱宪特意仔细留意了作为钦差此行仪仗的京师勇士营,他甚至领着随从悄悄潜到勇士营驻地附近看了看他们的营盘。

    一看之下钱宪不由愈发赞叹,勇士营扎的营盘格局井井有条,军帐错落有致,营内将士执戈巡视不息。所谓内行看门道,钱宪仅只看了一眼,便深觉领兵的将领颇有几分真本事,不是滥竽充数之辈。

    这支位属京师御马监辖下,被誉为天下最精锐的兵马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钱宪瞧过之后,心情愈发沉重了。

    辽东地面上本就战乱不断,如今又多了一位带着精锐之师的钦差大人,他会在辽东做些什么?辽东都司府的李总兵恐怕也不会任由这位来者不善的钦差闹腾下去吧?

    边镇的将领和将领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吃空饷,扣军费已是寻常事,滥杀无辜百姓充作鞑子人头也很常见,每年冬季鞑子犯边抢掠,边军的抵抗其实作用并不大,往往等鞑子掠夺尽兴归去后,边军想办法弄几百颗人头改成鞑子的模样往京师一送,这便是每年送往京师的所谓“大捷”,明明败多胜少,却每每言必称大胜。

    钦差此行辽东分明是要对付李杲,然而李杲却是辽东地面上维系他们这些边镇将领的利益纽带,整个辽东地面上的将领的秘密他全清楚,李杲若完蛋了,这些边镇将领一个都跑不了,少说也是个流配千里的下场。

    一想到这里,钱宪的眼皮不禁跳了跳,接着眼中露出一道凶光。

    担了天大的干系也要把这个钦差杀了!不能让他活着回京师,更不能让他把李总帅办了,辽东的盖子揭不得,揭了会死很多人,包括钱宪他自己。

    ……………………把钦差和两千仪仗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很容易,因为辽东很乱,乱得出乎朝廷的想象,卫所官兵,地方上的村庄团练,占山为王的土匪,以及时常入侵大明境内抢掠的小股鞑子军队等等,钦差大人可以有各种死法,钱宪完全可以帮秦堪选一种,当然,朝廷必然要降罪的,所以钦差绝不能死在义州卫的防区……策马慢驰在进义州城的路上,钱宪的脑子里还在琢磨着秦堪的死法,却不料秦堪已抢先把钱宪的死法选好了。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离义州城不到十里,郊道两侧的两座小丘陵上忽然发出一阵嗖嗖的箭矢激射声,钱宪身旁一名侍卫哼都没哼便猛然从马上栽了下来。

    久经沙场的钱宪自然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当下面色一变,无比敏捷地将身子一矮,一脚离开了马镫,双手死死抱着马脖子,将自己藏身在马腹一侧,躲过了这一阵要命的箭雨。

    其余的侍卫在变故发生的那一刹便反应过来,都是跟随钱宪出生入死的人,变故发生他们自然懂得如何应付,大家纷纷学着钱宪的样子,将身子藏身于马腹一侧,催马向钱宪靠拢,利用马匹庞大的身躯将钱宪包围在中间,箭矢一阵又一阵,可钱宪的侍卫们却表现出良好的战斗素质,一声不吭地躲避着箭矢的突袭,纵然有人中了箭也是沉默着倒地,这个时候发出任何叫喊声已无济于事,敌人显然早已在郊道便埋伏已久,就是冲着钱帅来的。

    钱宪藏在马腹下,神情又惊又怒,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变幻万端,身旁不停有侍卫中箭闷哼倒地,今晚赴城中宴会他留了两名千户在军营中戒备,身边只带了二十余名侍卫和一名千户,眼看活着的只剩十来个人了。

    到底是谁要他的命?

    钱宪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秦堪那张讨厌的微笑着的温文面容,然后他的身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带了半辈子兵,沙场搏杀不下百次,却终于败在“先下手为强”这句兵法里,羞愧啊!百战将军竟棋差一步,败于一个书生出身的年轻人手下。

    秦堪……他怎么会?他怎么敢?辽东之局杀我一个钱宪有何用?

    钱宪脸色透着绝望的死灰色,无声地惨笑起来。

    ……………………终于领教到了钦差的手段,做事不动则已,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杀招,狠厉残酷,丝毫不留情,这个埋伏显然是专门针对他钱宪而来,从铺天盖地的箭雨来看,秦堪起码在这郊道两旁的丘陵上埋伏了五百人马。

    五百人,就为了对付他这区区二十几人……一名背部插着好几支箭的侍卫绝望地拉过马匹的缰绳,用血肉身躯护着钱宪,将他推上马,狠狠在马臀上一抽,用尽余生最后一丝力气大喊道:“钱帅快跑!回卫所去!保命要紧!”

    马儿冒着漫天箭矢载着钱宪跑远,忍不住回头,却见两侧丘陵边的箭雨已停。数百名穿着暗红兵服的勇士营将士们如雨后春笋般冲出来,人人手里拿着钢刀,钱宪的侍卫们只抵挡了几下便被劈死于乱军之中。

    钱宪眼中快喷出火来,他死死咬着下唇,眼睁睁看着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侍卫一个个死去,含着眼泪死命抽了几下马臀,义无返顾地朝卫所相反的方向跑去。

    侍卫临死前的话钱宪并未照做,钱宪是将领,走一步看百步,秦堪既然已对他动了杀心,想必自己麾下的三个千户也在秦堪的算计之中,不可能没有后招,卫所已然回不得了,唯今之计只有尽快赶赴辽阳李总帅处以图后势。

    身子趴在马背上跑了数百丈,就在钱宪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一支利箭既稳又准地从路旁的密林中射了出来,一箭射中马儿的脖子,也粉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接着,又一支利箭无情地从另一头射出,射中了钱宪的背部,钱宪一声闷哼,从马背上仰面栽了下去。

    密林里,丁顺那张泛着几分猥琐意味的老脸露了出来,看着郊道正中钱宪的尸首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辽东之局无可破,杀你一个钱宪只是开始而已……”

    说完丁顺扭头大声道:“钱宪已死!发箭告诉叶近泉,可以对义州卫所动手了!”

    一支火箭扶摇而上,在夜空中炸开一朵绚丽的烟花。

    **************************************************************义州城,鸿宾楼内。

    秦堪穿着一身黑色儒衫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义州各大小官吏以刘平贵为首,按官阶品级依次坐成一圈。

    京师的官场规矩和地方上不大一样,京师的官场仿佛更注重资历,京师的文官们若私下聚在一起,排座次的话先论学历,庶吉士自然是毫无争议的坐首位,其次是进士。进士的座次也有规矩,不能乱坐,弘治十年的肯定比弘治十三年的要靠前,头甲进士又比二甲三甲进士靠前,这是百余年来形成的不成文的官场规矩,轻易不能破坏,否则很容易结下仇怨。

    当初秦堪的岳父杜宏进南京吏部述职,就是因为座次的争执而与当时的刑部给事中石禄结下大仇,风水轮流转,害得杜宏差点丢官。

    而地方上的官场规矩与京师不一样,由于地方官吏的出身太过复杂,有的出身正经科考,有的出身恩科,有的比如推官照磨一类的官吏根本不需功名,于是地方官府排座通常便只按品级大小而坐。

    今晚鸿宾楼的宴会便具有典型的地方色彩。

    钦差大人秦堪坐在主位,旁边一左一右坐着义州知府刘平贵和义州府同知王松龄,依次往后便是府内所辖的三位知县,推官照磨敬陪末座,至于师爷幕僚一类的人物,根本连坐的资格都没有。

    席间杯觥交错,宾主言欢,数位绝色名妓坐在雅间内的不远处抚古琴吹箫管,悠扬的丝竹之声回荡在宽敞的雅阁内,名妓们一双双秋水般的妙目却不时在秦堪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庞上扫过,白葱似的纤指划过琴弦箫管,一道又一道或幽怨或娇媚的眼波频频只朝秦堪一人抛送,古雅典致的丝竹声里竟无端多了几分旖旎暧昧的味道。

    年纪不过二十,已是名扬天下的大官儿,又是当今陛下最宠信的臣子,更掌握着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英俊也好,权位也好,招惹女人爱慕的所有特质他都具备,教那些绝色名妓们怎能不倾心相许?便是做他最末一房的小妾,此生亦不虚了,风尘女子能寻得一位富家翁依托终生已然是天大的福分,更何况是一位面貌英俊,手握大权的年轻大官儿?

    宾客满座的宴席里,名妓们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想让秦堪多看她们一眼,最好博得这位年轻高官的欢心,点自己为侍侯枕席之人,一夜床笫风流过后,从此她们可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将来或许当个七品诰命夫人也未可知呢……于是乎,今晚给钦差接风的宴席里,喧嚣与风雅并存,美酒共媚眼乱飞。怎奈何妾心如水,郎心似铁,那位英俊的大人却只顾着和官员们谈笑风生,眼睛连瞟都没瞟她们一下,仿佛当她们不存在似的,不解风情的秦大人委实令名妓们恨碎了芳心。

    刘平贵自然将名妓们的神情看在眼里,举杯朝秦堪敬道:“秦大人,酒与色不可分家,大人光顾着喝酒,可冷落了这几位美人儿了,不解风情可是一桩天大的罪过呀,您没听出来美人儿的琴声都带着几分幽怨和恨意了么?”

    在座的官员们皆放声大笑,几位名妓的俏脸却渐渐发红,也不知是脸薄还是故意做作,却似喜还嗔地飞了刘平贵一眼,显然,这位为她们争机会的知府大人博得了众女的一致好感。

    秦堪苦笑了几声,前世的种马这一世竟被人说成不解风情,简直是莫大的羞辱,只可惜家中小姨子和他的奸情令他整日提心吊胆,实在不敢再招惹女人这种漂亮的麻烦了,杜嫣若发现他和金柳的奸情一定会把他大卸八块,若再招惹一个女人,会把他大卸十六块。

    八块和十六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虽然都是死,秦堪还是希望自己死得安详一点。

    片叶不沾身的境界,有的人是自己修炼出来的,而秦堪是被逼出来的。

    “刘大人莫讽刺我了,这琴声是幽怨是恨意,我可真听不出来……”秦堪尴尬地笑了笑。

    刘平贵笑道:“南北朝时的刘勰写过一部千古好文,名曰《文心雕龙》,里面的知音篇有云:‘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秦大人少年风流,必是久经风月之雅士,这琴声里的雅意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目光一转,刘平贵缓缓扫视着宴中众人,若有深意道:“或许是秦大人眼界太高,看不上关外的庸脂俗粉吧,又或许……是因为秦大人的心情不好?呵呵,义州卫的钱指挥使是个武夫,武人的脾气嘛,直来直去的,今晚缺席大人的接风宴,想必有紧要事情,下官这里代钱指挥使向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见谅则个。”

    秦堪不由呆了一下。

    这话头转的,上一句还在文心雕龙风雅得一塌糊涂,下一句立马挑拨离间,人格分裂如此严重,这家伙怎么当上知府的?

    含笑举杯啜了一口酒,秦堪的目光瞥向窗外,神情微微有些不耐烦。

    丁顺和叶近泉那两个杀才不知得手没有,他实在不想跟这帮酸溜溜的文官应酬下去了,今晚是他清理辽东的第一步,过了今晚,义州府的兵权和政权必须全部掌握在他手里,至于这些文官武将谁无辜谁罪有应得,只能等大权掌握在手后,由锦衣卫慢慢调查甄别了。

    刘平贵话里的意思秦堪自然清楚,明着代钱宪赔罪,实际意思却相反,他想激起秦堪对钱宪的怒气,不出意外的话,钱宪已被丁顺收拾了,但这个刘平贵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眨了眨眼,秦堪笑道:“刘大人比我风雅多了,我虽是秀才出身,然则这两年只顾官场钻营,曾经读过的书全忘得光光,各位大人当面,我这读书人实在侮辱斯文了,惭愧无地呀!至少我就听不懂什么文心雕龙,还有那句操千曲什么什么……”

    刘平贵急忙陪笑接道:“操千曲而后晓声。”

    “哦……”秦堪恍然点头,紧接着神情一肃:“……‘千曲’是谁?千曲后面还有个‘晓声’?”

    哐!

    名妓们的琴声和箫声顿时全乱调了。

第三百零一章 接管义州(上)

    秦堪与义州府的官员们推杯换盏之时,城外的叶近泉和勇士营将士们对义州卫所发动了突然袭击。

    不宣而战的突袭,再加上突袭一方是京师的精锐勇士营,这一仗打得很平顺。

    谁也没想到充为钦差仪仗的勇士营会突然痛下杀手,尽管钱宪入城赴宴前留下了两名千户看守营地,并且秘密交代过防备勇士营,可这“防备”二字实在无从防起,不宣而战本是兵法,无可厚非,但秦堪是钦差的身份,他若不宣而战,其性质等于朝廷对义州卫不教而诛,这种做法很损皇威的。

    连钱宪自己都不相信秦堪会以钦差之尊对义州卫施雷霆手段,更遑论他麾下的两名千户了。所谓“防备”只是出于一员边镇武将的本能,可惜他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却发生了。

    这就是地方官和京官的区别,他们虽善于钻营,但他们的消息太闭塞了,根本不知道秦堪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清楚秦堪在京师时披着君子的外皮,却常常干出不讲究的事,如果义州卫领兵的是见识过秦堪手段的京中武将,早已严令全营枕戈待旦,刀出鞘箭上弦了,勇士营的突袭不一定能成功。

    戌时一刻,义州卫所辖下三个满编千户营地同时起火,营盘岗哨的军士刚刚发出警讯,便被哨楼下的勇士营将士一箭射杀,接着营门栅栏被勇士营将士强行推倒,将士们如海啸般涌入了义州卫的三个营盘,一部分人与巡夜的军士厮杀,一部分人手执火把将军帐一一点燃,然后抄着刀等在门口,军帐内逃出一人便迎头一刀。

    义州卫所大乱!叶近泉手执一根浑铁四节镗一路劈杀披靡,直奔营盘中心的帅帐,那里是留守的千户所在……有心算无心,有备攻无备,战事一旦占了先机,结局一开始便已注定。

    一千多名勇士营将士同时进攻三个满编千户,这叫以寡敌众,然而主将钱宪不在营地,两位千户在大乱中不知所踪,没有统一的指挥,各百户们将令不一,互相矛盾,火势一起,睡梦中迷蒙惺忪的义州卫将士们哪有能力组织有效的抵抗,勇士营一阵乱刀劈杀后,便只听到义州卫官兵恐惧凄厉的哭喊。

    勇士营参将孙英也直接参与了此次突袭,眼中看着火光遍地的营盘,耳中听着求生无门的哭嚎,孙英脸孔微微抽搐。

    此情此景,与当初秦大人下令血洗东厂时何其相似。

    这位秀才出身,看似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施展雷霆手段时却如一尊杀神下凡,一道命令便收走了多少人命。

    ……………………勇士营杀人是有选择的,大乱甫起,勇士营冲入营盘后,厮杀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些混乱中跳脚骂骂咧咧指挥的将领人物,一阵冲杀过后,义州卫营盘里的副千户,百户等等将领顿时死了一小半。

    残酷杀戮中,两门散发着幽幽冷光的佛朗机火炮被勇士营的几名军士推到营门前。

    轰!

    一发实心炮弹准确地击中了营中的帅帐,帅帐眨眼间化为一团烈火。

    这一发炮弹终于彻底击溃了义州卫官兵们微弱的斗志。

    叶近泉从火光中踏步走出,刚杀了两名千户的他此刻浑身浴血,大手一扬,营地中间的厮杀双方渐渐停手,彼此凝神小心戒备着对方。

    “查,辽东都司义州卫指挥使钱宪横行跋扈,贪墨军饷,残杀百姓以冒军功,任内多有不法事,并策谋刺杀钦差以掩其罪,奉钦差大人之命,钱宪已被诛杀于义州郊道,钦差大人代皇帝陛下和朝廷接管义州卫所,但有抵抗违命不从者,视为附钱叛逆,当场诛杀,并株连九族!服从钦差大人接管者,旧帐一笔勾销,人人有赏!”

    叶近泉满含杀意的大喝,令所有义州卫将士愈发动摇犹疑了。

    皇帝,朝廷……这些离他们仿佛很遥远的字眼却唤醒了他们的敬畏心。

    人类自有统治者以来,对皇权终究是畏惧的,三千余将士都是苦出身的军户子弟,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来,若不到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的地步,谁也没胆子造反,更何况今晚营地里的情势一眼分明,勇士营已控制了整个局面,这个时候谁还会为了一个钱宪而跟代表皇帝和朝廷的钦差叫板?

    锵!

    一名义州卫军士扔下了手中的兵器,一言不发地抱头蹲在地上。

    这个动作如同瘟疫一般迅速传染全营,所有将士纷纷扔下了手中兵器抱头蹲下,用沉默的方式表现出对钦差接管义州卫的顺从。

    叶近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冷酷的脸上甚至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秦堪的意思是杀将领而收军士,秦堪不需要这些将领,但他需要义州卫的三千余军士,叶近泉终于完美地执行了秦堪的命令,厮杀固所难免,但义州卫的伤亡只有数百人,已然减到了最低。

    “放下兵器者皆有功,钦差大人不会让弟兄们白忙活……”叶近泉说着朝后一挥手,几个红木大箱子从营门外抬了进来,箱子里的数万两现银却正是秦堪出关后一路收取的各府县官员们的孝敬。

    “凡放下兵器者都过来领赏,每人领十两银子,真金白银童叟无欺,算是钦差大人给弟兄们的见面礼,弟兄们把银子揣进怀里,再拍拍胸脯问问自己,钱宪可曾对各位如此大方过?你们是愿意铁心跟着一个胆敢杀官造反的叛逆被朝廷大军剿杀,还是愿意堂堂正正跟着代表朝廷的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功荫子孙万代?”

    沉甸甸的银子握在手里,再配上叶近泉这一番推心置腹的利害言辞,义州卫将士们脸上颓丧木然的神情终于悄然变化。

    叶近泉喜在心头,义州卫,可用矣!

    “银子都拿到了吗?”半个时辰后,叶近泉嘶声大喝。

    “拿到了……”三三两两稀疏的回答。

    “都他娘的精神点!你们是发了小财,不是死了爹!”叶近泉再次大喝道:“银子都拿到了吗?”

    义州卫将士精神一振,齐声大吼道:“拿到了!谢钦差大人赏!”

    “好,现在,从地上拾起你们的兵器,此刻开始,咱们就是同一个锅里搅饭吃的弟兄,跟着钦差大人,他会给弟兄们一个敞亮的前程!”

    一名百户模样的将领捂着右臂流血的伤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自愤怒的意味,瞪着叶近泉道:“我们死了二百多人,都是被你们杀死的!你们刀口上的血还未冷,转脸咱们又能当兄弟了?”

    叶近泉冷酷一笑,身子一转,指着营门处两门佛朗机火炮,道:“这两门炮我若命人填上开花弹,突袭之前先朝你们各个军帐发几十弹,你觉得你们会死多少人?”

    百户一滞,顿时讷讷不能言。

    叶近泉话里的意思很清楚,勇士营已是大大的手下留情了,这是战争,战争没有慈悲,没有愧疚,大明内地是太平盛世,边镇却是乱世,乱世之人,命不如狗,活着比什么都强。

    见众官兵脸上的愤恨之色渐消,叶近泉最后的担心也消退了。收服降兵,驱之以利,晓之以情,则军心可用。

    “现在,拾起你们的兵器,半个时辰内清理伤亡,然后准备整队出营!”

    又一名百户鼓起勇气问道:“这位……将军,我们出营去哪里?”

    叶近泉面容浮上一丝笑意:“去义州城,钦差大人说,他给你们准备了压惊的酒宴……”

    ***************************************************************刘平贵觉得需要压惊的是他自己。

    进士出身,熬炼多年终为一府父母,这些年来见过不学无术的人很多,边镇重地龙蛇混杂,可谓谈笑不一定是鸿儒,往来大多数是白丁。

    但能把一句妙语理解得如此清新脱俗的人还是很少见的,此人绝对不能小觑,一听便知是个狠角色。

    一把飘逸的美髯被刘平贵自己狠狠揪下来一缕,疼得刘平贵直咧嘴,偷眼瞧瞧秦堪的脸色,却见他一脸诚恳的学术讨论态度,却也瞧不出他这话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不懂。

    操千曲而后晓声……是不是今晚给钦差大人安排一个名叫“千曲”的名妓陪寝,完事了再送一个名叫“晓声”的名妓进去?

    刘平贵犹豫了,虽说文官犹重风骨,不应如此谄媚上官,可是……不谄媚就升不了官呀,这位钦差可是皇上最宠信的大臣,待他回了京师,嘴皮子往左歪或往右歪,都能决定他刘平贵是调回关内某个富庶州府,或是在这偏僻贫瘠的边镇穷壤做官做到老死。

    更何况钦差大人似乎有意对付钱宪,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就冲这一点,刘平贵决定认同秦堪对《文心雕龙》的解释。

    当官的那天起便意味着自己不是文人了,所谓风骨,所谓节操,该舍弃的时候坚决舍弃。

    清咳两声,刘平贵站起身刚决定对秦堪拍一番令所有人脸红心跳的马屁,却见秦堪神色古怪地扭头瞟向窗外。

    刘平贵和一众官吏心下有些奇怪,于是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

    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里,一支火箭尾后拖着血红的火舌扶摇而上,在夜空中无声地绽开了一朵鲜艳的烟花。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边陲重镇的夜空里放了一支火箭,傻子都明白事情不寻常,在这个通讯落后的年代里,烟花并不仅仅代表着喜庆,有时候更是杀戮开始前的信号。

    秦堪静静注视着夜空那朵烟花从绽开到消失,心中不由大喜。

    丁顺和叶近泉得手了!

    掌握了义州卫的兵权,剩下这群文官还不是随便自己拿捏,任他秦堪搓圆搓扁。

    雅间门口,五百少年兵里的杨志勇出现在楼梯口,朝秦堪憨厚龇牙一笑,悄然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秦堪心中愈发笃定,眼中却分明冒出几分恶作剧的光芒。

    ……………………众人官吏错愕惊讶之时,一阵如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远远传来,听方向竟来自义州城门外。

    “有人攻城!”秦堪长身而起,瞋目厉声喝道。

    刘平贵文弱的身躯一软,脸色刷地变白了。

    这就是做边镇知府的弊处,性命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尽管经历了不止一次,然而每次危险来临时,刘平贵仍旧感到一阵心慌意乱,多少年过去了,丝毫不见长进。

    方才笑语盈盈的鸿宾楼内顿时大乱,众官吏当下也顾不得官员仪态了,面色惊惧地纷纷站起身,请来作陪的几位名妓吓得尖叫连连,珠泪纷洒,却也没人再去品位美人梨花带雨我见尤怜的娇媚风情。

    “秦大人,怎……怎么办?钱指挥使和义州卫官兵并不在城内,城里只有一些衙役和老弱百姓可堪驱使,如若来攻城的是鞑子,义州必然守不住的,我等此番休矣!”刘平贵惊慌失措道。

    平日里最讨厌最敌对的人是钱宪,然而危急关头,刘平贵终于念起钱宪的好处来,世人崇文鄙武,可一旦战事来临,武人便成了文人们唯一的指望,指望他们保护自己,指望他们杀退敌人,战争结束后,文人们又跑出来指手画脚,于是好好的太平天下又归了文人们统治。

    千古帝王功业,成也文人,败也文人。

    满屋惶然惊恐的气氛里,秦堪忽然站起身伸手抓住刘平贵的衣襟,拖着踉踉跄跄的他朝二楼窗口走去。

    刘平贵大惊:“秦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秦堪焦急道:“当然先跑了再说,站在这里等着挨鞑子的刀吗?”

    心猜多半是鞑子攻城,守城的将领和军士又不在,刘平贵早已失了主张分寸,急忙点点头:“一切唯钦差大人马首是瞻……”

    这家伙危急关头也不忘先把责任推了再说,果然不是好人。

    将刘平贵带到窗口,秦堪急切道:“快,你先下,我紧跟着!”

    “好,好!多谢秦大人……”刘平贵单腿搭在窗沿边,道过谢后扭头朝窗外一瞥,不由魂飞魄散:“啊?大人,这是二楼……”

    话没说完,秦堪不耐烦地将他一推:“废什么话!”

    “啊——”

    啪!

    这声惨叫令秦堪呆了一下,接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迎着满屋子官吏期待的目光,秦堪缓缓道:“本官刚才忘记了一件事……”

    义州府同知王松龄脸色难看地拱拱手道:“大人忘记何事?”

    秦堪摸了摸鼻子,缓缓道:“刘知府奋勇跳楼后,本官这才发现……鞑子尚未进城,其实我们不用太着急跑的……”

    众官吏纷纷一脸认同之色。

    秦堪板着脸,面孔却憋得通红:“就算要跑,正常人一般也只会选择从大门跑……”

第三百零二章 接管义州(下)

    事实证明除了刘平贵以外,绝大多数人是正常的。

    刘平贵如果脑子没摔坏的话,大抵会学到两个很宝贵的人生经验,第一,狗急了可以跳墙,但人急了不能跳窗。特别是二楼的窗。

    第二,无论何时何地背对别人前,首先要想一想自己背后的人人品如何,会不会下黑手把自己从二楼窗口推下去。

    第二条比第一条更深刻,而且饱含血泪。

    …………外面攻城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到,一众官吏惊慌失措地跑出酒楼大门时,外面已是一片寂静,跟平常义州城的夜晚没有任何不同。

    正当官吏们睁着疑惑惊惶的眼睛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攻城声是不是错觉时,一骑快马从城门方向疾驰而来。

    “报——义州卫指挥使钱宪煽动卫所官兵造反,欲攻破义州城杀尽城内官吏百姓,叛军已被刚刚赶至的京师勇士营参将孙英说降,逆贼钱宪授首!”

    嘶——众官吏脑袋如同被寺庙铜钟狠狠撞了一下,耳朵嗡嗡作响,半晌不出声,睁着眼睛怔怔地消化着这个令他们无比吃惊的消息。

    一名官吏脸色苍白讷讷道:“刚才攻城的……不是鞑子,而是义州卫官兵?”

    “是!”

    义州府同知王松龄觉得不对劲,站出来大声喝问道:“你胡说!钱宪乃将门之子,他的祖父,父亲皆是义州指挥使出身,世代食我大明俸禄,怎会造反攻城?这事有蹊跷!”

    报讯的骑士白了他一眼,面朝酒楼正门单膝跪在地上,冷冷道:“信不信是你的事,我乃钦差大人麾下军士,只向钦差大人报信。”

    王松龄气得胡子一翘,却也无可奈何。

    京师出来的人,无论官员还是兵丁,到了地方上统统见官升三级,他们对地方官从来没什么客气脸色,一个个性子傲得很。

    官吏们惊疑不定地低声讨论猜测,秦堪整了整衣裳,从酒楼门内走了出来。

    王松龄上前揖道:“秦大人,军士说钱宪造反,下官以为此事不可信,请大人明察。”

    秦堪点点头:“钱指挥使将门出身,世代忠诚,若说他造反,本官也是不信的,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且待真相大白……”

    说着秦堪朝报信军士一板脸,沉声道:“事情到底如何,你且再探,回来如实禀报本官。”

    “是!”

    听得秦堪这么一说,王松龄脸色才好了一点,其实他对钱宪也很反感,这些年钱宪的做法令义州的文官武将之间矛盾很深,几乎势不两立,然而反感归反感,在钦差眼里,义州的文官武将是一体的,若钱宪果真造反,他们这些文官大约也逃不了责任。

    王松龄没有忘记,秦堪除了“钦差”这个头衔外,其本身还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专治对大明王朝各种不服。若钱宪造反,秦堪会放过义州城的文官?

    ……………………文官们聚集在鸿宾楼门口,谁也不敢离开,神情很难看,大家都不是蠢货,和王松龄想到一块去了,如若钱宪造反属实,恐怕义州的文官们日子不好过。

    想到这里,官吏们的神情又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知府刘平贵刚刚从二楼摔下,当场便晕过去,被送回府了,一府首官昏迷不醒,一卫首将莫名其妙举兵造反,再加上刚刚钦差大人从楼上有意无意推那一下……好浓郁的阴谋味道!

    各怀异样心思中,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数骑快马飞驰而来,跟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名义州卫的副千户和两三名百户,马上骑士手里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袱,里面裹着指挥使钱宪的头颅。

    副千户和百户们众口一辞的说法,终于令义州府的大小官吏们绝望了。

    钱宪听闻朝廷欲裁撤义州卫,再加上与义州知府刘平贵素来不合,心怀怨懑,顿生反心,于是煽动卫所将士攻城,欲破义州城池杀尽官吏,再向朝廷报称鞑子犯边,如此一来朝廷诸公认为义州不靖,义州卫不可轻易裁撤,卫所指挥使及一众武将的前程多半能保住……义州卫的官兵们本不欲做这诛灭九族的事情,奈何钱宪以指挥使之威强行下令,官兵们不敢不从,幸好被驻扎不远处的钦差仪仗勇士营参将孙英发现端倪,遂领兵平灭了这场叛乱,钱宪于乱军之中被钦差侍卫叶近泉斩首,义州卫官兵本无斗志,钱宪死后纷纷放弃了抵抗……当着众官吏的面,副千户和百户们的证词一致,却听得大家齐吸一口凉气。

    好个钱宪,简直无法无天!

    义州官吏杀尽,谁还会知义州城的真相?还不是任由钱宪在奏疏里胡说八道,与文官们不合的大仇报了,守住了义州城不落鞑子之手立了大功,义州卫也不必再裁撤,好个一石三鸟之计!

    众官吏忍住恶心恐惧,纷纷指着钱宪血淋淋的人头大声喝骂不止。

    一片喧嚣中,钦差大人秦堪一脸冷峻之色站了出来。

    “没想到小小义州竟糜烂至此,本官奉皇命巡视辽东,如此大恶怎可不纠?如此逆行怎可不查?祸起萧墙,边镇不靖,大明奚安?”

    众官吏心一沉,惊疑地看着秦堪。

    秦堪面朝京师方向拱拱手,肃然道:“本官临行前受陛下和朝廷托付,命本官好生巡视辽东,今晚义州卫指挥使钱宪造反作乱,知府刘平贵昏迷不醒,义州群龙无首,本官不才,手握节调辽东诸文武官将之权,此刻开始正式接管义州,诸位大人暂各施其职,不必惊慌,本官麾下锦衣卫查清一切后,诸位是清是浊,是黑是白,本官自有定论。”

    同知王松龄神情一滞,还来不及说什么,却听秦堪扬声大喝道:“杨志勇!”

    “在!”杨志勇凛然抱拳。

    “传本官令,派兵进驻义州知府衙门,义州卫官兵驻城外,勇士营接管义州城防。”

    “是!”

    一日一夜的策划,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几句话里,秦堪顺理成章接管了义州的军政事务,一众大小官吏脸色难看,奈何秦堪的理由无比正义,钱宪领兵作乱也是事实,小小义州出了这种事情,教朝廷如何还信得过义州的文官武将?

    杨志勇领着少年兵们领命而去,同知王松龄却始终觉得今晚之乱很不正常,仿佛一切都商量好了似的,心中隐隐有些疑问,张了张嘴,却见秦堪一脸笑意地盯着他,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王松龄生生打了个冷战,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于是紧紧闭上嘴,再不敢说一个字。

    ***************************************************************义州已被秦堪完全接管,城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些陌生人,这些人穿着粗布麻衫,神情鬼祟地四处游荡,到了晚间便有一个又一个的布衣汉子走进钦差行辕,没过多久又走出来。

    下级的小吏们不清楚,可义州的几位知县以及同知,推官,照磨等官员谈起此事却勃然变色。

    那些布衣汉子大约便是传说中的锦衣卫密探了,义州城经过这一番清理,大小官吏不知多少人倒霉,多少人罢官,这年头不分内地边镇,哪个当官的底子真正能做到一清二白?谁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钦差大人动用了锦衣卫一查,谁黑谁更黑,桩桩件件一目了然,如何处置义州官员,仅在秦堪的一念之间。

    几位挂着监察御史头衔的官员正义愤填膺写着状告钦差秦堪义州倒行逆施,专横擅权的奏疏,待听得无数锦衣密探入义州城的消息后,官员们呆楞许久,搁下手中的笔黯然长叹,不甘不愿的悄悄将没写完的奏疏点燃烧掉。

    义州变天了,主动权已不在官员们手中,朝夕之间已尽握秦堪之手,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知府衙门内院,刘平贵头绑布带,左脸高高肿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呻吟。

    秦堪坐在床头一脸同情地瞧着他。

    “刘知府受苦了,那晚情势太过危急,大家都慌了,不过知府大人的气节委实令本官敬佩,义州还没被贼兵攻破,大人便满怀忠义跳楼殉国,实在令本官敬佩得五体投地,虽然跳的只是二楼,稍嫌矮了一点,但心意到了就行……”

    刘平贵面颊狠狠抽搐几下,艰难地扭头瞧着他:“敢问钦差大人,你送往京师朝廷的奏疏上是这么写的吗?”

    “那当然,本官特意浓墨重笔保举大人气节可嘉,宁死不为俘虏,堪称我大明文官典范,相信朝廷吏部很快会提拔知府大人的。”

    刘平贵脸色顿时青红不定,似怒似喜变幻莫测。

    好吧,有了这份功劳报送朝廷,什么仇恨都可以不计较了。

    长叹口气,刘平贵瞧着秦堪,幽幽道:“……是你推我下去的。”

    “咳咳咳……”秦堪只好大声咳嗽,一边咳一边心虚地转过脸。

    “刘大人摔伤了脑子一定没康复,你是跳楼殉国……”

    刘平贵语气幽怨且执拗:“不,是你下黑手把我推下去的……”

第三百零三章 坚实后援

    给台阶都不肯下,秦堪对刘平贵很无语。

    跳楼殉国多好听,不但高风亮节,收获满朝赞颂,而且也是非常绚丽的一笔政治资本,以后不管刘平贵升了什么官儿,出行仪仗只消打上“跳楼殉国未遂刘平贵”的旗帜,满天神佛都为他让道。

    偏偏刘知府还在计较谁推他下楼的细枝末节,目光短浅的家伙!

    “是跳楼殉国!”秦堪不得不咬重了语气再次重复,而且目光不善地瞪着刘平贵。

    如果这家伙还敢说一句推他下楼的混帐话,秦堪决定立马派出快马追回赴京师的信使,报送朝廷的奏疏取消,改为刘平贵闻敌至大惊失措,逃命时不慎从二楼摔下……凭心而论,这才是事实真相。

    幸好刘平贵脑子摔得并不重,只是间歇性抽风,很快反应过来了。

    “好吧,下官跳楼殉国……唉,惭愧!”刘平贵老脸微红,看来确实有惭愧的意思。

    秦堪表示很理解,毕竟逃命逃成了大英雄,稍微有点羞耻心的人都会脸红一下的,刘平贵还能脸红,说明读书人养了几十年的浩然之气没有全部当成屁放出去。

    刘平贵老脸红了一下便恢复如常,目光隐隐有几分兴奋的光芒。

    跳楼殉国,这四个字写进奏疏,落在皇上和朝堂大臣们眼里有着多么沉重的分量,他比秦堪更清楚,委实是一笔非常浓重的政治资本,可以肯定数月之后,吏部便会传来一纸调令,从此他再也不会在这个危机重重的关外穷壤孤城里终老了。

    巨大的政治利益面前,杀父之仇都可以原谅,推他下楼这点小事更不值一提了,刘平贵甚至觉得秦堪这一推推得好,摔一下能换来如此巨大的利益,多推几次也无妨的,只要别玩过火,三楼以上刘平贵肯定不会答应了……复杂地瞧着秦堪,刘平贵长叹道:“秦大人好算计,下官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你为何不去辽阳府,反而中途改道到我这个穷壤小城里来……”

    秦堪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刘大人忽然变聪明了?”

    刘平贵定定盯着秦堪,叹道:“下官以前目光太短浅了,只盯着义州这块小地方,没有放眼整个辽东,其实当初你来的时候我若仔细想一想,你的来意并不难猜到……辽东之患,不仅患在鞑靼瓦剌朵颜这些异族部落犯边,更患在我大明边镇军制糜烂,辽东都司横行关外一手遮天,钦差大人此行辽东,名为代天巡狩,实则剑指辽东总兵官李杲……”

    刘平贵苦笑道:“上月初,李杲诱骗朵颜卫三百余人赴宴,席间动手将其全部诛除,三百多颗人头直送京师以冒功掩罪,这些事情下官自然也听说过的,秦大人此番而来,巡狩是假,收拾李杲,安抚朵颜才是真吧?当然,秦大人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我义州城,事实上你决定改道的那一刻,便已决定接管义州的军政大权了,对义州卫下手亦是早有打算,所谓钱宪领兵作乱这个理由,呵呵……”

    秦堪摸鼻子苦笑,这世上的聪明人并不止他秦堪一人,天下之大,目光如炬的聪明人不知凡几。

    此刻的刘平贵表情带着几分洞若观火的味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秦大人,恐怕钱宪不是死在义州城门之下,而是中了你的埋伏而死的吧?义州地处辽东之南,进可北入朵颜,西可进辽阳都司府,东可入山海关回京师,南可入辽东湾乘海船南下,义州虽小,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对鞑靼朵颜来说,义州太过偏远,并无战略意义,但若换个敌人,比如……辽东都司,那么义州对秦大人的意义可就不一样了,更何况秦大人还新收了整整一个义州卫,李杲麾下总共六个卫所,大人两天之内便收服其中一个,此消彼长之下,李杲覆灭指日可待。”

    秦堪脸色不大好看了,刘平贵滔滔不绝的将秦堪的意图全部说了出来,令他有种被人扒光底裤的羞恼,而且扒光他的还是个老男人……秦堪板着脸冷冷道:“我只听说摔坏脑子的人会傻乎乎流口水,没想到居然这么罗嗦,刘大人难道不知话越多的人活得越短命吗?”

    刘平贵叹了口气,苦笑道:“大人误会下官了,下官说这么多,只为向大人剖明心迹,若下官对大人有一丝一毫愤懑怨恚,这番话下官死活也不会说出来的……”

    秦堪也叹了口气,握着刘平贵的手语气诚恳道:“刘大人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黑暗,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包括我在内,其实绝大部分人的心里还是很阳光的,你刚才那番话太阴暗了,刘大人应该经常去院子里晒晒太阳的……”

    刘平贵皱眉道:“秦大人,下官已把这层纸捅破了,大人何必再遮掩?”

    秦堪不答反问:“为何决定捅破这层纸?”

    刘平贵冷笑道:“因为大人正在做一件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你也想扳倒李杲?”

    “正是!”

    秦堪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之色:“……他也把你推下楼了?”

    刘平贵:“…………”

    ……………………“辽东太乱,掌辽东边军的李杲其人如何,相信不必下官多说,大人麾下锦衣卫已将他查得清清楚楚,总之,李杲绝非善类,这些年来抗击鞑子虚弱无力,鞑子走后残杀百姓割其头颅冒功倒是威风凛凛,更遑论他和辽东一众边军将领占田圈地,收商人贿赂而放任他们越过边境,与鞑子交易生铁,火药甚至火枪火炮等军械,那些生铁被鞑子淬炼成刀剑,那些刀剑砍在我大明边军将士的血肉身躯上,李杲这些年造的杀孽何止上万,此人不除,我大明亡国不远!”

    刘平贵说着表情渐渐浮上愤怒之色:“下官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满怀一腔报国抱负,大人此次来辽东,下官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秦堪悄然叹了口气。

    任何一个时代,总不乏满怀抱负的人,纵然胆小懦弱,庸碌无为,但不能否认这一类人是真心盼着国富民强,永无边患的。

    沉吟一番,秦堪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若欲对付李杲,义州我能放心交给刘大人吗?”

    刘大人半躺的腰板忽然一挺,拱手揖道:“义州愿助大人进退,如若大人不信我,愿将刘某独子交托大人一并带去辽阳,义州若有丝毫不稳迹象,大人尽管斩我儿首级!”

    秦堪放心地舒出一口气,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那就一切拜托刘大人,先前得罪之处还请大人莫怪……大人任义州府已久,对关外和辽东甚为熟悉,本官此去辽阳,大人可有金玉良言相赠?”

    刘平贵想了想,道:“下官有两句建议,还有一句肺腑之言……”

    秦堪精神一振,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斜:“先说两句建议吧。”

    “第一句,结朵颜,除李杲,不可两相皆得罪,第二句,辽东都司府无好人。”

    秦堪神情一凝,极其郑重地将刘平贵的两句建议牢牢记在心里。

    “还有一句肺腑之言呢?”秦堪愈发期待地问道。

    刘平贵苦笑叹道:“肺腑之言就是……大人欲收义州之权,其实跟我打声招呼便可,真的不必推我下楼的,摔这一下我太冤了!”

    ***************************************************************接管义州军政大权后,秦堪仍将义州知府的权力交还给了刘平贵,由他处理义州一应大小政务民事,而义州卫的三千余官兵则与他的仪仗队合兵一处,这样一算,跟随秦堪的钦差仪仗便发展到五千余人的规模。

    义州的官场经过这次整肃后,罢官的,流放的,甚至收监入狱的大约二十多人,快马奏报朝廷吏部,请吏部派候补官员补充,如此一来,刘平贵对义州府的掌控力度大了不少。

    一切安排妥当,秦堪已没兴趣再留在义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关外清晨的空气里仿佛夹杂着风沙,吸一口气呛人肺腑。五千余仪仗浩浩荡荡启程,告别刘平贵后径自往北而行。

    刘平贵出城相送,一直送到十里之外仍舍不得回转,秦堪劝了好几次他还依依不舍。

    不是对秦堪依依不舍,而是对他的儿子依依不舍。

    没错,秦堪还是将刘平贵的独子带在身边启行了,官场中人的承诺最靠不住,这一点秦堪非常清楚,一个文官虽没有掌兵,但他若想在秦堪背后搞点名堂实在太容易了,实实在在带个人质在身边才最放心。

    于是在刘平贵的泪眼滂沱中,钦差仪仗浩荡上路,奔向凶险的前方……

第三百零四章 收集筹码

    骑在颠簸的马背上,秦堪一路回想着刘平贵告诫他的两条建议。

    这两条建议非常重要,结朵颜而诛李杲,这一条恰好与秦堪出关前的想法不谋而合,再次印证了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虽说朵颜三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常常逼急了扮作鞑靼瓦剌小股军队入大明烧杀抢掠,但两相其害取其轻,相比之下内患更胜于外患,李杲不除,辽东无宁日,辽东不靖,边患不止,结朵颜诛李杲是正确的。

    至于“辽东都司无好人”,这句就更妙了,秦堪情不自禁想到前世那句有名的唱词“洪洞县里无好人”。

    辽东都司……究竟是怎样一种邪恶的存在?

    难道都司衙门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烂透了吗?掌握着整个辽东生杀大权的所有官员将领若集体作恶,对辽东将是怎样匪夷所思的破坏力?很难想象,辽东在李杲极其麾下将领的倒行逆施之下居然没有反军四起,委实不可理解。

    丁顺骑着马离秦堪数尺之遥,他的神情微微有些得意。

    设伏诛杀钱宪完成得非常完美,秦大人已说了,将此事记入军功,回到京师奏请陛下后一并封赏。

    有了这份军功垫底,辽东之行对丁顺来说愈发充满了期待,若此行再立几个功劳,回去后少说也该升到南镇抚司佥事了吧?

    至于封爵,丁顺倒是从没奢望过,大明赐爵最吝,除了开国的几位老帅和靖难从龙之功的几位大人物外,大明这百余年来封爵的极少,反倒是历代帝王有事没事寻着由头削去几个爵位,这种子子孙孙相传的东西对帝王来说不是好东西,它不像官职,就算做得不称职,朝廷养你一个就好,爵位这东西可是要养你全家世世代代的,而且但凡封爵者皆是军队或朝堂里颇具分量和威信的人物,令帝王不得不忌惮,帝王怕的就是这种威信跟随爵位一起世世代代传下去,甚至越传越盛。

    偷眼瞧了瞧面色平静的秦堪,丁顺心念一动。

    此次大人施雷霆手段诛钱宪,接收义州卫,接着即将要收拾辽东总兵官李杲,安抚蠢蠢欲动的朵颜三卫,这其中的凶险和危噩且不说它,若这件事干得漂亮,大人回京之后会不会被陛下破例封爵?消除边患,清理门户这两件功劳也不小了,陛下与大人交情如此深厚,又有实打实的功劳摆在面前,似乎封大人一个爵位亦是题中应有之义……丁顺越想越觉得靠谱,他甚至已经笃定大人这回定有封爵,现在他思考的是,封伯还是封侯比较合适……钦差仪仗保持着静谧,无声地行进着。

    丁顺在马背上忽然直起身子,辨了辨方向后急忙道:“秦帅,咱们走错路了!”

    “什么走错路了?你觉得应该走哪条路?”秦堪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神情懒洋洋的。

    丁顺一指东方,道:“秦帅,咱们应该往东走,那里才是辽阳方向,辽东都司府就是在辽阳……”

    秦堪笑道:“我若坚持要往北走呢?”

    丁顺一呆:“秦帅此举何意?”

    秦堪也从马背上直起身子,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淡淡道:“下一个目标,广宁中屯卫!”

    丁顺惊道:“秦帅还想把广宁卫收了?”

    “又不是收老婆,用得着那么惊讶么?”秦堪白他一眼,接着道:“辽阳府乃辽东都司腹地,李杲麾下驻军过万,我们这几千人跑到辽阳有几分胜算?手中筹码越多,我才能放手与他一搏,目前而言,我们正处于收集筹码的过程中……”

    丁顺立刻明白了秦堪对辽东的整个战略意图,不由苦笑道:“秦帅,不是属下泼您冷水,若欲收广宁中屯卫将士,您在义州用的这一招可不好使了。”

    “做人做事无谓重复,收义州卫我用了阴谋诡计,收广宁卫我自然不会用同样的方法,我秦堪是那种能让人随随便便看透的人吗?”

    “大人打算用什么法子?”

    秦堪冷冷一笑,目注远方道:“巧取不成便明夺,五千多人将广宁卫团团围住,我再请出圣旨,广宁卫指挥使如若不从,便攻进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五天后,广宁中屯卫莫名其妙被奉皇命巡视辽东的钦差仪仗团团围住。

    非常无理的举动,高高举着钦差团龙黄旗,仪牌节杖样样不缺,仪仗官兵精神抖擞,杀气腾腾,更令人惊惶的是,两门小巧却一看便知必非善类的佛朗机火炮摆在卫所大营门前,炮管散发着黑幽幽的冷光,正对着卫所内的指挥使帅帐。

    任谁也没想到秦堪会做出如此不讲究的事情,钦差就算要肃清地方,那也得提前走个过场,就算心中满怀杀意,按规矩也必须笑眯眯的彼此先打个照面,或文或武的试探或交锋,最后才是双方各施机谋各展神通。

    这姓秦的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照面都没打便派兵先将卫所团团包围起来,大有一言不合血溅五步之意,令人连最基本的防备都来不及布置,谁会想到代天子巡视辽东的钦差会一声不吭把巡视的对象围起来?

    太出人意料了!

    广宁中屯卫指挥使魏杨在帅帐中手脚冰冷,像根木桩似的呆坐着,双目无神地听着卫所外丁顺极为嚣张的喊话声。

    “奉旨代天子巡狩辽东天使上钦,锦衣卫指挥使秦堪秦大人令:钦差官驾已至广宁中屯卫,卫指挥使魏杨速来迎驾,并令全卫将士集结,钦差大人代天子犒赏诸将士!”

    喊话连喊三遍,帅帐中毫无动静,卫所将士不明情况,在各千户的命令下暗中集结,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四周旌旗如林,迎风飘展,钦差仪仗磨刀霍霍,蠢蠢欲动,卫所外一众广宁卫将士神情惊疑,犹豫踯躅……等了大约一柱香时辰,帅帐仍无动静,秦堪骑在马上微微皱了皱眉。

    丁顺一直在观察秦堪的脸色,见他有些不耐,丁顺顿时满带杀意朝帅帐大喝道:“钦差大人已等了半个时辰,魏指挥使何敢慢待上钦?莫非你已不遵大明王化,意欲拥兵自立了么?我数十个数,十声之后再不出来,轰平你的卫所!一!”

    卫所帅帐内,魏杨神情痛苦,双手捂住脸,眼泪穿过指缝涓涓而下,悲愤而哀伤地喃喃自语:“……太不讲究了!”

第三百零五章 威服广宁

    广宁中屯卫被秦堪打了个措手不及,魏杨躲在帅帐里哭诉秦堪不讲究的行径时,外面的丁顺耐性已被消磨干净,两门佛朗机炮对着帅帐旁的空地放了两炮,山崩地裂般的爆炸声令卫所人人变色。

    下一瞬间,魏杨抱着脑袋从帅帐里走了出来,哭丧着脸一副人生遭受巨大打击的模样。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迎钦差官驾最别致的一种方式。

    照例,丁顺大声宣读圣旨,魏杨一脸苦色跪听,等圣旨念完,魏杨脸色已泛了绿,却也不敢说什么,起身时,两名勇士营军士一左一右往他身边一站,二人的手有意无意搭在腰侧的刀柄上,隐隐有几分挟制的味道。

    钦差麾下五千余官兵将广宁卫三千余将士围住,不仅人多势众,而且人家奉了皇帝的旨意,可谓出师有名,堂堂正正,更何况指挥使也落在别人手里,纵有人想煽动反抗,却也提不起斗志了。

    圣旨念完后,四周一片寂静,五千余官兵也不出声,只是杀气腾腾地盯着相隔不远处的广宁卫将士,剑拔弩张的对峙气氛随着时间缓缓流过而渐渐变淡。

    正当广宁卫将士们犹豫迟疑要不要服从钦差时,脾气急躁的丁顺发火了,锵地抽出腰刀瞋目大骂道:“他娘的!打又不打,降又不降,白白耽误咱们大人的时间是何道理?来人,给老子点炮,杀一批不长眼的家伙再说!”

    火把刚凑近佛朗机炮的引线,幽黑的炮管正对着呆若木鸡的将士们,炮口散发着森然的寒光,广宁卫将士纷纷一个激灵,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拜见钦差大人!”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喊声。

    嘶——轰!

    对广宁卫将士不端正的态度很不满意的丁顺气得亲手点燃了引线,当然,炮口朝天放的。

    这一声炮轰比千万句喝骂管用多了,广宁卫将士动作一致匍匐在地,也不知是对钦差五体投地膜拜还是下意识躲避炮弹,嘴里一齐力竭声嘶地大喊:“拜见钦差大人!”

    丁顺满意了,扔了火把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骂道:“属蜡烛的是不?不点不亮!”

    扭过头看向秦堪时,丁顺又换了另一副讨好的嘴脸:“秦帅,广宁卫到手了。”

    秦堪点点头,偏身下了马,然后不轻不重踹了丁顺一脚。

    丁顺委屈极了:“秦帅,无缘无故的,属下哪里错了?”

    秦堪淡淡道:“干得漂亮,哪里都没错,而且也是尽心为我办差,只不过纯粹看不惯你这副嘴脸,于是忍不住踹你一脚以示夸奖。”

    抬眼缓缓扫视广宁卫众将士,秦堪大声道:“本官只说两句话,第一,广宁卫是朝廷的广宁卫,不是谁家豢养的私兵,不遵王命,形如谋反,诛九族的大罪!第二,本官不亏待诸位将士,现在排好队过来领银饷,每人十两算是初次见面本官送大家的见面礼。”

    ……………………收广宁中屯卫后,秦堪手中直接掌握的军队已超过了八千人,而整个辽东都司麾下的军士也不过三万余。

    行军地图展开,羊皮上绘制的粗糙地图上,一条勾勒好的虚线在广宁中屯卫这个圆点上往北和往东方向分出了两条线,一条指向沈阳卫,另一条则直指辽东都司所在地辽阳府。

    俊秀的英眉深深拧在一起,秦堪的表情从未有过的凝重,眼睛盯着那两条线,仿佛身处于命运的分岔口,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是继续往北分化李杲麾下的卫所军队,还是直接赴辽阳府与李杲斗法掰腕子?

    一支八千余人的孤军深入辽东腹地,对付经营辽东多年的总兵官,胜算几何?

    穿越到这个由陌生到渐渐熟悉并爱深痛切的世界,辽阳府会不会是他短暂的穿越人生的终点站?

    不知思索多久,秦堪再抬起头时,眼中已充满了湛然坚毅的光芒。

    人生的乐趣在于前路未知的挑战和凶险,三万辽东边军又怎样?李杲难道能把三万人整天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吗?

    辽东,终究是朝廷的辽东,不是李杲自立为王的私人封地!

    “丁顺!”

    “在!”

    “传令,开拔辽阳府。”

    “是!”

    ****************************************************************钦差仪仗浩荡向东行进的同时,辽阳府辽东都司衙门内却阴云密布。

    辽东总兵官李杲穿着黑色绸衫,文人打扮却两腿分开大马金刀地坐在内堂正中。

    李杲年约四十许,生得颇具威相,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颌下一把飘逸的黑须,塞外恶劣的风沙天气和长期领兵生涯养就出一身健康的古铜色肌肤,明明已是九月寒秋天气,李杲手里却还拿着一柄象牙骨架的折扇,折扇在他手里时而收起,时而展开轻扇几下,动作行云流水,显然长久练就,然而看在人眼里却说不出的怪异。

    许是受了大明如今崇文鄙武风气的影响,尽管是手握辽东数万兵马的总兵官,经略一方武事的领兵武将,可李杲仍执拗地把自己当成文人,府里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修缮得优雅脱俗,丝毫不见一丝武将家宅该有的杀伐之气。

    不仅如此,李杲府里还养着一批落魄的读书人,闲来无事便与他们在府里的亭台水榭里赏月观荷,吟弄风月,当然,武将终归是武将,李总帅亲自作出的诗词纵然没有后世某韩姓山东军阀所作“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这么低俗粗鄙,却也高雅不到哪里去。

    被那些软骨头的落魄文人吹捧久了,渐渐的,李杲也觉得自己真成了文化人,于是不仅常有自鸣得意的粗鄙新诗问世,而且其言行举止也常以文人姿态自居。

    今日都司府内堂里,李杲的脸色却非常阴沉,失去了东施效颦般的斯文作派,一袭儒雅绸衫楞叫他穿出了武将披甲戴挂的肃杀味道。

    辽东镇守太监任良坐在左侧,慢悠悠地品着茶水,不慌不忙地看着李杲生闷气,神色一派安详。

    “李总帅,那姓秦只不过夺了你一个义州卫,三千多军士而已,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总帅麾下将士数万,少这几千个人有什么打紧?杂家就不信那秦堪能凭着几千人打到辽阳府来。”

    李杲冷冷哼道:“那姓秦的只不过是个嘴上没毛的家伙,夺我一个义州卫我怕什么?我担心的是朵颜和……”

    说到一半李杲忽然住了嘴,悻悻一哼,不再出声。

    任良噗嗤一笑,接住话头道:“总帅是担心朵颜和朝廷吧?怕朵颜兴兵来犯,或者……怕朝廷对总帅生出别的心思?”

    李杲眼睛忽然一眯,盯着任良的目光分外阴森:“任公公,我怎么听出你话里有幸灾乐祸的味道?你可记住了,本帅经营辽东这些年,好事坏事见不得人的事,全都有你一份,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李杲这一道如毒蛇盯住猎物般的目光令任良浑身一颤,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坐在他对面的,可是经略辽东十数年之久,对辽东地面上但凡能跑能动的生灵都有着生杀予夺之权的的土皇帝,当然,这些生灵里也包括他这个镇守太监。

    “李总帅,杂家失礼了,给您赔个不是……”任良立马端正了态度,正色道:“其实朵颜和朝廷这两桩心事,总帅尽可完全放下,朵颜卫如今虽新册立了花当为都督同知,但这些年来与大明,鞑靼和瓦剌接连交战,朵颜损失惨重,总共也只剩下六千余户,不足为患,至于朝廷,总帅就更不用担心了……”

    “此话怎讲?”

    “总帅难道忘了前些日子司礼监刘瑾派人给您送的那封信?有刘瑾在朝中为您保驾,朝廷绝无可能对您生出别样心思,就算有,刘公公也会亲手把它掐死在萌芽中……”

    李杲没好气道:“刘瑾信得过么?我与刘公公并不熟,只不过上月给他送了五万两银子而已,区区五万两能换刘瑾为我保驾?”

    任良大笑道:“总帅多虑了,刘公公为你保驾可不完全是为了帮你,或许李总帅不大关注京师动向,那位姓秦的钦差如今早已成了刘公公的眼中钉,此次钦差辽东之行,总帅若能将其除之,刘公公必然大悦,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故去,新皇登基,总帅若能攀上刘公公这位陛下面前的新宠为靠山,日后这辽东地面,李总帅少说也能再经营数十年不衰……”

    李杲闻言目光闪动,缓缓捋须道:“也就是说,我若在辽东杀了秦堪,京师朝廷也不会拿我怎样?”

    “不但不会拿你怎样,反而在刘公公面前立了一大功,只要除了秦堪,一切善后事宜刘公公必为你全部担待,朝廷绝不会因此而为难总帅,总帅可别忘了,您如今手握数万雄兵,可谓实实在在的辽东之王,仅凭这一点,朝廷不会没有顾忌的……”

    一想到自己麾下有数万边军,李杲终于宽了心,于是哈哈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端起手边茶盏儿大灌了一口茶水,冰凉的茶水从喉咙一直流到肺腑,顿觉满腹畅意。

    此时一名军士风尘仆仆走进内堂。

    “报——李总帅,钦差秦大人改道向北,重兵压境威服广宁中屯卫,指挥使魏杨被挟制,中屯卫三千余军士尽归秦大人掌握。”

    “噗——”一口茶水狠狠喷了任良一头一脸,李杲一边呛咳一边拍案而起,悲愤嘶声吼道:“这姓秦的捡破烂出身么?走一路收一路,太欺负人了!”

第三百零六章 笼络军心

    不可否认,李杲这辈子活到四十多岁,自然见过许多不讲究的人,然而不讲究到秦堪这个程度的,委实生平仅见。

    李杲肺都快气炸了,整个辽东名属他麾下的总共六个卫所,数日之内竟被那个朝廷派来的钦差不声不响收服了两个,这是**裸的侵略,蚕食!是对辽东总兵官威严的践踏!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姓秦的来者不善啊,照面都没打,便收了我两个卫所的将士,他是打算不声不响把我麾下六个卫全收了再来见我这无兵之将么?”李杲在内堂里来回踱步,怒极反笑。

    任良忍着恶心将脸上刚刚被喷的茶水小心细致地擦拭干净,淡淡道:“兵来将挡便是,秦堪如今已踏上辽东的地面,李总帅难道拿他没办法么?”

    “谁说本帅拿他没办法?辽东,是我李杲说了算的辽东!旁人休想染指,朝廷也不行!”李杲像只野兽般嘶吼。

    任良悠然道:“杂家还是那句话,总帅诛除秦堪无过有功,刘公公必青眼相看,只要讨了京师刘公公的欢心,总帅在辽东至少能保数十年荣华不衰,总帅还犹豫什么?”

    李杲眼中杀机顿现,扬声喝道:“来人!”

    一名军士应声而出。

    李杲瞪着军士冷冷道:“钦差仪仗如今到哪里了?”

    “回总帅,仪仗已至盖州,直朝辽阳府而来。”

    李杲狞声道:“杀头的买卖本帅也不是头一回干了,八百里快骑传令盖州卫和复州卫,给本帅半路截杀钦差!告诉两卫指挥使,天大的干系我李杲担了,本帅就在辽阳府等着,只见死钦差,不想见到活钦差!”

    ***************************************************************死钦差现在还是活钦差。

    秦堪骑在马上,迎面吹拂而来的寒风隐隐带着几分大海腥咸味道。

    离开广宁卫往东便是辽东湾,辽东湾即前世的渤海湾,这条径自东去的官道途经渤海,往前便是盖州。

    官路崎岖,八千余人蹒跚而行。

    一路上又经过了几座塞外孤城,这些日子为了笼络这数千新加入麾下的卫所官兵,秦堪出关后收取的官员贿赂十停中去了九停,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时间太紧,秦堪实在没空闲邀买这些官兵的军心,于是只好用银子暂时稳住他们。

    银子发得很实在,从不经百户总旗等基层武将之手,而是由丁顺亲手发到每一名军士手上。最初发完银子后,普通军士们并不见多激动,后来丁顺瞧出不对,暗里观察一番,发现银子发到军士手里还没捂热乎,转过身就被他们的总旗或百户收去,禀报秦堪之后,秦堪勃然大怒,亲自下令斩了两名百户以立威,这才彻底禁绝了基层将领喝兵血的现象。

    以前的卫所将领待这些边镇军士太过寡恩,除了给他们饭吃以外,朝廷每年拨下来的银饷却没有一文钱落到军士手上,从督府到卫所,再从卫所到千户所,到百户,到总旗,一层层盘剥下来,轮到普通军士却连渣滓都不剩了。

    说到底,大明朝廷的军饷养的不是兵,而是将。

    这些生下来便注定是军户的士卒们一直生活得非常穷困,绝大部分人所盼者无非两餐饱食而已,当一锭锭实实在在的银子发到他们手上,而总旗百户们又嫉又恨却不敢朝他们伸一根手指的时候,军士们终于动容了。

    那位文质彬彬的钦差大人在最短的时间内赢得了军士们的好感,很直白很现实的原因,就冲那一锭锭闪耀着白光的银子,既然同样是卖命,给这位出手大方,不喝兵血况且还代表着朝廷的钦差大人卖命,何乐而不为?

    军士地位虽卑贱,但他们不是毫无感情的木头,人心的冷与热,他们体会得更深刻,更敏感。

    当然,笼络军心单靠发银子是不够的,秦堪没有幼稚到以为银子便能收买人心,这世道不像前世那般现实,对普通军士来说,情分比利益更重要。

    数十名从南京便一直跟随秦堪的老部下被派了出去,与卫所官兵们同吃同睡,每到扎营时,百来人聚成一堆,听着钦差大人的老部下绘声绘色讲述着钦差的种种传奇故事,从最初的崇明抗倭,到后来的京师坑大臣,坑太监,四面环敌之时孤身入深宫请旨,夺勇士营兵权,领精锐将士血洗东厂,反败为胜……一桩桩经过夸大加工的故事被那些忠心的老部下描述出来,听得无数军士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渐渐的,大伙儿瞧秦堪的目光变了,由原来畏惧变成了敬畏。

    直到有一天,秦堪发现不少卫所官兵行军时刻意模仿他喜欢摸鼻子的招牌动作,骑在马上的秦堪悄然笑了。

    军心,终于可以为他所用。

    ……………………过广宁,穿渤海之滨,盖州府遥遥在望。

    过了盖州便是辽阳了,秦堪心中隐隐有些兴奋,一股蓬勃的斗志油然而发,心跳也徒然加快许多。

    朝廷钦差与辽东土皇帝斗法,孰胜孰负?

    渤海之滨到盖州的官路蜿蜒前伸,离盖州近百里处有一道狭窄的峡谷,前行的探子已探听过,峡谷名曰野狼峪。

    兵法逢谷慎入的道理秦堪还是懂的,眼见峡谷幽长狭窄,只容两人并排而行,虽是朗朗白日,里面却漆黑一片,秦堪当即有种不好的感觉,皱了皱眉,命八千余人分四批而过。

    侍卫刚将命令传下去,杀机悄然而至,划破了峡谷的宁静。

    几声沉闷的巨响,秦堪所处的中军位置周围爆开了几发实心炮弹,十余名军士顿时倒地,尸首被炸得残缺不齐。

    将士们人仰马嘶,正惊惶之时,一发炮弹带着呼啸之声闪电般径自朝秦堪飞来……

第三百零七章 战势逆转

    来到这个世界后遭遇过不少危难,然而这一刻却是最要命的。

    眨眼的眼睛都来不及,秦堪仍在怔忪之时,便听得丁顺一声焦急大呼:“大人——”

    扭过头时,由远及近的炮弹仿佛已近在咫尺!

    根本无法反应,那颗炮弹已快过了思维,连害怕的念头都没来得及产生,炮弹已呼啸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秦堪只觉得臀部被人从后面狠狠踹了一脚,屁股一痛,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秦堪甚至能感觉到炮弹带着灼烈的温度从耳旁擦过。

    狼狈地趴倒在地上的同时,炮弹在身后不远处轰然炸响。

    刚被放翻在地,贴身侍卫们便神情焦急地冲了上来,几名侍卫用身躯挡着炮弹射来的方向,另几名侍卫半拉半拖地将秦堪带到一处背阳的土山包隐蔽起来。

    脸色苍白的秦堪额头冷汗刷刷直冒,一想到刚才差点被炮弹轰成碎片,便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后怕,后怕渐渐又化作滔天的怒意,极度的愤怒很快彻底压制住了心底的惧意。

    “李杲!”秦堪咬着牙,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忽然扭头瞧着身旁默然静立的叶近泉,秦堪哼了哼:“看在刚才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你踹我那一脚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叶近泉仍旧酷酷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目光复杂。

    秦堪很清楚他的感受,他在恨自己刚才脚贱。

    ……………………土山包的另一面,野狼峪峡谷内潮水般冒出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人数大约四五千,高声喊杀着朝仪仗冲来,他们人人穿着土布麻衫,形如土匪强梁,然而连瞎子都看得出,这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一阵炮击已将钦差仪仗队伍冲乱,除了勇士营和五百少年兵能勉强稳住队形外,义州卫和广宁卫的将士们则已乱成一团,各自四散开来,连建制都被打乱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秦堪纵然不懂兵事,却也知此刻形势很危急,如此混乱的军队哪怕人再多也无济于事,这大概也是敌人为何敢以四五千人对八千余人的钦差仪仗发起冲锋的原因,当军队队形已散,军心大乱之时,这支军队已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别说四五千人,哪怕只有几百人也能把这八千人杀得片甲不留。

    军队只有在形成如钢墙铁壁般的队列,以基本的总旗百户为单位同进同退同刺杀时,才能发挥战斗力,队形一散等于是溃败的先兆。

    不得不承认,峡谷那一面的敌方将领委实有几分本事,发动袭击和冲锋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李杲能雄踞辽东多年,得来却非偶然,他的麾下将领不乏厉害人物。

    秦堪眼角直抽搐。

    从来都是他暗算别人,没成想今日竟被别人算计了,对他来说,这是奇耻大辱。

    眼见自己的仪仗队伍七零八落,队不成形,秦堪环视一圈,忽然扬声厉喝道:“丁顺!”

    气急败坏的丁顺踉跄着跑到秦堪面前:“秦帅,咱们中埋伏了,属下派数十个侍卫护着您先退,这里属下挡一阵……”

    一脚狠狠踹去,秦堪怒道:“挡个屁!就你英雄好汉,我是缩头乌龟?现在是什么风向?”

    丁顺一楞,手指沾了口口水朝天一举,试过之后道:“西北风。”

    “好,天不绝我!去,把我出京时带来的小玩意儿给我全部招呼过去,用它们先挡敌军一阵……”

    丁顺想了想,疑惑道:“小玩意儿……是那些炮仗吗?”

    “是加了料的炮仗!别废话,赶紧去给我点上,然后把南京跟来的百多个老弟兄召集起来组成督战队,你们给我把阵型压住,像崇明抗倭时那样……”

    丁顺顿时明白了,眼中露出厉色:“属下知道,谁他娘的敢临阵脱逃,咱们就一刀劈过去!”

    所谓的炮仗,自然是当初秦堪发明出来的毒气弹,其实就是火药里面掺了磨细的胡椒粉,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朱厚照亲自尝过它的味道,用亲身实践证明了这是个好东西。

    这回出京比较仓促,而且前路凶险莫测,秦堪把能带的东西全带上了,包括两大箱子改良版的毒气弹,所谓改良版,意思是胡椒粉的比例比较大,口味比较重……两箱子毒气弹被侍卫们全部点燃,引线嘶嘶作响时,毒气弹被他们狠狠朝前扔出去。

    老天帮忙,此时风向不错,秦堪正处于上风口,大约对方将领算来算去,没把风向这个因素算进去,当一批燃着引线的炮仗从天而降,炸响之后便升起一股浓烈的白烟,随风一吹,白烟铺天盖地般朝正在冲锋的敌方席卷而去。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前方的一片平原上,正在冲锋的敌军忽然被一阵邪恶的白烟笼罩时,他们的厄运便来临了。

    兵器丢了满地,人人掐着自己的喉咙,舌头伸得老长,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浑然不觉,犹自力竭声嘶地哭喊嚎叫,痛苦的样子比当初的朱厚照更不忍睹。

    这种生化武器不致命,但比死更令人难受。

    与此同时,丁顺领着百余名督战队用钢刀压住了阵型,当场劈翻了几名临阵脱逃的军士后,混乱不堪的队伍终于渐渐成型,虽然看起来仍有些凌乱,但多少有了几分军队的样子。

    敌方的火炮仍在轰鸣不休,实心炮弹落在队伍里激起数声惨叫,却再也没人敢擅自逃跑,督战队的钢刀正在他们身旁闪烁着雪白的冷光。

    队伍的后方,叶近泉眯眼盯着峡谷内的炮弹射来的方向,比出大拇指测量了一下方位,调整了一下两门佛朗机炮的炮口角度,然后填药,装弹……轰!

    佛朗机炮本就比大明的火炮射程远,精度高,几炮试探性攻击后,最后一炮终于令对方的火炮哑然无声了。

    战场的局势就这样被秦堪一点点的强行逆转过来,当白烟散去,痛苦不堪的敌军强撑着拿起兵器时,却愕然发现对方已整好了队伍,一排长枪的枪尖散发出森然冷光,离他们不过丈余之地,随着传令官大喝一声“刺!”

    第一排百余条长枪动作整齐划一地刺出,无情地收割完第一批敌人的性命。

    “刺!”

    刷!

    “再刺!”

    刷!

    无情的杀戮里,传来秦堪冰冷的声音:“丁顺!”

    “属下在。”

    “换少年兵上第一排,让他们见见血。”

    “是!”

    人命在战场上仿佛已不是人命,连猪狗都不如。

    惨叫声此起彼伏,被杀的人痛苦,杀人的人也痛苦。

    五百少年兵人人脸上泛着绿,强忍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呕吐感,仿佛一具具没有思想的杀人机器般,机械地重复着刺出,收回,前行,再刺这些训练了不知多少次的动作。

    有的少年忍不住了,浑身浴血哇哇大吐,黄的白的流满一身,却丝毫不敢停止冲刺动作,有的甚至一边哭一边刺,鲜血和眼泪同时布满他们稚嫩的脸颊,动作却从无一丝停滞。

    秦堪脸颊微微抽搐,心中极为不忍,好几次欲冲口而出让勇士营替换他们,话到嘴边又咽下。

    从流民营将他们选出来的那天起,杀人已是他们的宿命,不可避免了,他们这一生必须要见过血才能真正成长,才能在未来的战场上活下去。

    杀人,本来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至少比被杀要愉快得多。

    ……………………血流满地,伏尸遍野。

    敌人占了先手,但失了先机,毒气弹和督战队的出现令这次突袭完全失去了效果。

    就在少年兵们意志快崩溃的时候,敌军先崩溃了。

    不知是谁带头,一名敌军军士面色惨白,扔了兵器掉头便跑,这个举动瞬间传染了整个队伍,大伙儿纷纷惊恐嘶嚎着往回跑,几名明显是将领的人物挥刀劈翻了十余名逃跑的士卒,却仍挡不如如山崩般溃败的战势,最后连将领也干脆扔了兵器,跟士卒一起跑得无影无踪,刚才战况激烈的战场上,只扔下一地的尸首。

    少年兵们完全松懈下来,扔下手中长枪,互相搀扶着弯腰尽情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哭。

    叶近泉眉梢一挑,正欲上前斥责,却被秦堪伸手拦住了。

    他们有权利发泄,好的或者不好的情绪,都应该适时发泄出来,秦堪需要的是一批有情有义会哭会笑的忠诚班底,而不是一台台冰冷不带一丝人味的杀人机器。

    丁顺倒提着钢刀浑身是血跑了过来,一脸怒色道:“秦帅,这帮杂碎多半是盖州卫和复州卫的官兵,他们绝非土匪响马!”

    秦堪睨他一眼,道:“用得着你说?土匪响马冲锋时懂得用三角锥型阵吗?”

    丁顺狠狠一跺脚:“秦帅,咱们不能挨了闷棍不出声儿,必须要报复回去!”

    “你的意思是咱们钦差仪仗走一路杀一路?而且杀的还是咱们大明自己的官兵,李杲是傻子吗?朝廷诸多大臣是瞎子吗?”

    丁顺噎了一下,忿忿不语。

    秦堪抬头目注远方,淡淡道:“传令,清点伤亡后,仪仗继续开拔,直赴辽阳府。”

    丁顺不甘道:“秦帅,盖州卫和复州卫敢乔扮响马截杀钦差,这事儿不追究了?”

    “此战根源在李杲,今日李杲已称量过我秦某的斤两,该我称量他了。”

第三百零八章 驾至辽阳

    钦差代表皇帝和朝廷,在地方上等于是皇帝的代言人,但凡大明国土境内,各地官府和军镇无不诚惶诚恐,小心接待,虽说钦差和所谓的巡按御史一样都是巡视考核地方,但巡按御史是由都察院和吏部所派,而钦差则由皇帝亲自下旨遣派,无论身份还是地位跟寻常的巡按御史不可同日而语。

    秦堪出关以后从没指望过辽东军民对他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不过也不大乐意被当成过街老鼠似的喊打喊杀,差点在这个关外荒芜峡谷外被人一炮轰死。

    穿越至今,哪怕是当初面对内外廷联手绞杀时,秦堪也从没经历过与死神擦身而过这般危险万分的遭遇,而这片荒芜的关外峡谷边,那颗擦耳而过的炮弹却真把他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清理伤亡,一些已战死的军士就地掩埋后,秦堪领着钦差仪仗再次上路时,心中对李杲的杀意愈发浓烈炽热了。

    不说天理公道为国为民那么高尚的理由,凭仅他差点把秦堪送去见了阎王,李杲已足够死一百次了。

    ……………………仪仗开拔,仍旧旌旗如林,气势恢弘,然而整个仪仗队伍却跟以往有了些许不同,整支队伍经过野狼峪一战后,无论是勇士营,少年兵还是新收的卫所将士,人人仿佛带着一股子欲泄而未泄的杀气。

    这一战也令仪仗官兵们意识到,此去辽阳府已不是简单的代天巡狩,而是一场即将到来的硬仗。

    路过盖州,仪仗匆匆前行,盖州官府似乎不知道昨日野狼峪发生了截杀钦差的大事,知府领着一众官吏出城十里迎接官驾,态度十分殷勤。秦堪没多说,匆匆与官员们应酬了几句,也不入城,仪仗经过盖州径自往东。

    当然,该收的孝敬仪程秦堪没客气,一一笑纳了。

    收编了两个卫所的官兵,为笼络军心足足花了近十万两,钦差大人也不富裕呀。

    这次上路秦堪吸取了教训,探子放出数十里之外,如此防备却也不是没有作用,两天以后,一队探路的勇士营官兵抓获了几名刺客,他们是所谓的江湖高手,每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埋伏在秦堪必经之路旁边的山林里,只待秦堪经过时凌头一击,却被巡山的官兵发现,尝过十余样锦衣卫的严酷刑具后,这几位高手兄终于说了实话,果然是被人所雇截杀钦差,他们并不知雇主的身份,但装进口袋的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秦堪嘿嘿冷笑。

    第二次早有预谋的突袭,被他中途化解了。

    明袭暗杀,李杲的花样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继续行军三日后,辽阳府遥遥在望。

    离城十里时,崎岖的官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随军的文吏将官们不由勃然大怒。

    奉皇帝旨意出巡的钦差地位自非寻常巡按御史可比,按礼制,钦差出巡任何一个城池,当地官府必须于城外十里之外等候,将钦差客气地请入城中,有些气节尚缺的文官为了逢迎,甚至不顾体面迎出三十里外,所谓“礼制”,贵多而憎少,礼多人不怪,礼少则是**裸的打脸了。

    “辽阳知府张玉好放肆,竟敢慢待朝廷钦差,当官儿当腻味了吗?”丁顺眼中喷火咬牙怒道。

    秦堪冷笑数声。

    既然李杲已在辽东一手遮天,作为辽东都司所在地,辽阳知府必然已成李杲的爪牙,否则他这个官儿不可能在李杲眼皮子底下当得下去,不是被罢官便是忽然暴毙的下场,既然已为李杲爪牙,不出城迎接秦堪亦是正常。

    时下的大明虽可称中兴,弘治皇帝为大明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然而土木堡之变后瓦剌挟英宗破紫荆关,兵临京师城下,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于少保力主抗敌,绝不妥协,瓦剌占不到便宜,无奈退回关外,这次事件虽大明险胜,然则从此以后,大明对山海关外的掌控力却低了许多,再加上鞑靼部落新继位的伯颜猛可,朵颜三卫的花当都是性格强硬的好战分子,多年来频频于边境挑起事端,甚至直接入侵抢掠,边军常不能敌,于是大明朝廷在关外的威信更为降低。

    此一时彼一时,永乐皇帝当初六征蒙古创下的赫赫武功,一代代下来已成衰退之势。久而久之,连大明朝廷直接任命的军政官员对中央的态度也渐渐不如关内官员那般敬畏。

    民间有句俗话,“天高皇帝远”,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离京师越远,官员越随心所欲,皇帝和朝廷的影响力也就越低,所谓君君臣臣的儒家正统,最信奉的还是京官。

    所以对于辽阳知府并未出城迎接钦差官驾,秦堪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并不代表可以纵容,秦堪外表温和,但骨子却是很刚烈的。

    缓缓环视四周的武将和文吏,秦堪笑道:“大家不赶时间吧?”

    众人茫然看着他。

    “既然不赶时间,那就慢慢耗着,丁顺,传令下去,咱们就在离辽阳城十里的地方扎营。”

    “是!”

    “扎营一个时辰,等辽阳府的人瞧见后,咱们再拔营往北行进,每日只准行十里。”

    丁顺愕然道:“秦帅这是何意?辽阳府是咱们此行目的,大军为何还要北进?北边鞑靼朵颜环伺,太危险了,这可不行!”

    秦堪忽然和颜悦色道:“你说孔子为何修《春秋》?”

    “啊?这个……为了教化天下吧。”

    “司马迁为何著《史记》?”

    “为了知兴替。”

    “老子为何著《道德经》?”

    丁顺挠头道:“这个……为何?”

    一脚踹得丁顺一个趔趄:“因为老子愿意!快去传令,这些事情轮不着你来问。”

    ***************************************************************辽阳府。

    时已掌灯,辽东都司衙门内灯火通明。

    辽阳知府张玉坐在内堂里,屁股小心地挨着椅子边儿,一脸恭敬地看着李杲。

    世间虽说崇文鄙武,不过这种说法只在关内,辽阳府这种塞外边城常年战事不断,可谓乱世之地,这里的武将地位便明显比关内高多了,时也势也,当武将能保护文官生死之时,他们的话语权自然高多了,甚至文官也不得不仰其鼻息,刻意逢迎,甚至不得不沦为武将羽翼。

    关外太乱,能保护文官生死的,自然也能决定文官的生死,更何况辽东总兵官李杲是个性子暴烈,手段狠毒之人,横下心时任何无法无天的事都敢干。连朝廷颇为忌惮的朵颜三卫他都敢杀了冒功,还有什么事他不能干的?

    张玉是文官,正经的进士出身,但他也是凡人,凡人都很惜命,张玉尤甚,为了不莫名其妙暴毙于家中,或者被不知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所谓“鞑子”一刀劈死,他很明智地抱上了李杲的大腿。

    “总帅,钦差秦堪仪仗已至辽阳城外十里处……”

    李杲慢条斯理啜了口茶,挑了挑眉:“按礼,你应该出城十里相迎,为何没去?”

    张玉笑道:“总帅所恶者,下官视之为仇寇,何必相迎?”

    李杲表情瞬间变冷:“就因为本帅所恶,你便做出如此姿态?张玉,当了这些年官儿,越当越糊涂了!”

    张玉一惊,急忙起身道:“请总帅训斥。”

    李杲闭上眼,将头靠在椅背上,缓缓道:“当面欢笑背后刀,这个道理需要我教你么?从钦差出关一直到辽阳府,我不止一次下令截杀,既然他命大没死,而且已经到了辽阳城外,若再给他摆姿态甩脸子,那就是我们做得不讲究了,人活一张脸,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要兜着,不到万不得已,莫把脸撕破了,损人不利己。”

    张玉急忙唯唯应是。

    “秦堪此时有何动向?”

    “他没有进城,在城外十里处扎营了。”

    李杲呵呵一笑,道:“这位钦差大人的心胸恐怕大不到哪里去,他是在等着咱们出城相迎呢。”

    “那么,下官这就出城迎他?”

    李杲缓缓点头:“你是一城知府,该由你去迎,本帅在都司府里等他便是,钦差的面子是要给,但不能给太多,省得这位钦差大人头脑发热,搞不清辽东到底谁在做主了……”

    “是。”

    正说着话,一名兵丁匆匆走入内堂。

    “禀李总帅,钦差仪仗于城外十里处扎营一个时辰后忽然拔营,八千余官兵往北而去,不知有何意图。”

    李杲眉梢跳了跳,急忙起身站到一张硕大的辽东地图前,手指着地图一寸一寸地顺着虚线往北移,良久,李杲忽然两眼圆睁,浑身微颤,抬腿一踹,一张上好的黄梨木茶几被踹得支离破碎,奄奄一息。

    “竖子安敢如此欺我!秦堪,你收破烂收上瘾了吗?”

    张玉急忙小心问道:“总帅,秦堪调兵北上,此举何意?”

    “沈阳卫,他又想北上收我沈阳卫!王八羔子,非逼得本帅说粗话不可,我辽东数万将士你要收多少才满意?收来收去本帅还有得剩么?”李杲再次失去了装出来的文人风度,内堂里跳脚指天大骂。

    “总帅,或许他只是故作姿态,逼咱们出城迎他……”

    “本帅岂能不知?但我们若不出城,这畜生说不定便假戏真做了!”

    张玉被李杲暴怒的样子吓坏了,小心翼翼道:“总帅既为辽东之主,莫如干脆调兵把这钦差和八千多人剿了,回头向京师报称钦差路遇鞑靼犯边,全军覆没……”

    “放屁!八千多人怎么可能说剿便剿了?只消跑掉一个,我的脑袋便保不住了!辽东虽大,我李杲难道真能为所欲为吗?你以为皇帝和朝廷都是聋子瞎子不成?”

    “那现在怎么办?”

    李杲眼中冒火,咬牙道:“出城迎他,本帅也亲自出城,务必将秦堪截住迎进辽阳城……”

第三百零九章 朵颜塔娜

    李杲出城时很憋屈,胸中有股郁愤之气无可宣泄。

    他几乎等于是被秦堪掐着脖子逼出城的,当秦堪决定拔营北上时,李杲便只剩下两个选择,一是眼睁睁瞧着钦差把沈阳卫收了,二是将钦差截住迎进城里。

    边军虽说不太争气,但也是他李杲的麾下,不是任谁都能收走的破烂。

    于是李杲只好忍着一肚子火气出城相迎,不论秦堪是故作姿态还是真有收沈阳卫的想法,李杲都不能让他得逞,盘子里本来有六块饼是独属于他的,结果钦差一来便吃下了两块,而且眼睛还盯着第三块……敢吃他第三块,李杲会跟他玩命。

    ……………………领着辽阳府大小官吏匆匆出城,考虑到钦差大人的卑鄙属性和不讲究的办事作风,李杲还带上了两个整编千户防身。

    一个时辰后,李杲等人终于追上了钦差仪仗。

    知府张玉率先上前与秦堪见礼,随后李杲在众侍卫的保护下来到秦堪面前。

    “钦差大人代天子巡狩辽东,末将等接驾来迟,失礼了。末将辽东总兵官李杲拜见钦差大人。”

    说完李杲单膝点地,行了个武将礼。

    秦堪一见李杲身边神情戒备的众侍卫,再抬头环视他带来的两千多官兵,不由遗憾地咧了咧嘴。

    李杲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接着生出一股怒意。

    这竖子果然不讲究,竟真打着军前拿他的主意,幸亏自己带了军队过来。

    岂止是竖子,简直是孙子啊……“哈哈,原来是名震辽东的李总帅,总帅威名天下皆知,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器宇轩昂,英武不凡。”

    “钦差大人谬赞了,大人面前末将怎敢当‘总帅’之名?末将只是代皇上和朝廷镇守辽东,这些年来竭尽全力,却也只堪堪做到无功无过,委实愧对皇上,愧对朝廷。”

    二人一见面便互相客套上了,仪仗里的武将文吏面无表情地远远站着,辽阳府的文官武将们也远远地陪着笑脸,见面的气氛貌似一团和气。

    李杲既然迎出城了,秦堪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去收沈阳卫,毕竟当着人家的面干这件**道的事,秦堪心里还是有小小羞惭的。

    相见甚欢之后,秦堪与李杲笑着相携入城,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笑得很甜,心里各自藏着怎样的杀机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看李杲的样子,是打算整天把军队拴在裤腰带上了,如何下手除他,委实是一件难办的事。

    而李杲则更发愁,既然双方见了面,再派人刺杀已不合适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李杲也没蠢到真敢无法无天公然杀钦差的程度,可是若让钦差活着回到京师,等待他的不知会是怎样的下场……入城的路上,二人一路走一路笑,笑容如夏花般灿烂,心思如蛆虫般肮脏。

    ***************************************************************双方各自的军队走在一起颇有意思。

    并不算宽敞的官道上,秦堪的仪仗走左侧,李杲带出来的两个千户走右侧,二人则并排走中间,文官武将们远远跟在后面,二人谈笑风生,仿佛多年知交一般说个不停,而双方大军神情戒备,手按刀柄不时互相怒视,一个眼神不对似乎都能激起双方的火拼。

    秦堪和李杲浑若不觉,说到兴奋处,二人竟把臂大笑,丁顺和叶近泉离秦堪只有两步之遥,二人似乎已分了工,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一个护秦堪,另一个杀李杲。

    一行人就在如此古怪的气氛里缓缓而行,离辽阳城越来越近。

    三骑快马从城门处疾驰而出,朝秦堪等人迎面驰来。马上第一人穿着一身大红衣裳,远远看去仿佛一团烈火飞扬跳跃。

    秦堪眉头一皱,飞快扫了一眼李杲,却见李杲也是一脸意外之色。

    三骑越驰越近,驰到仪仗前方数十丈之处时,最前方的仪仗武官上前高举着手厉声喝道:“钦差出巡,官员百姓不得冒犯冲撞官驾,来人速速下马!”

    马上骑士一勒缰绳,三匹马儿人立而起,喘着粗气聿聿嘶叫几声。

    秦堪这才看清,当先的骑士竟是一位穿着大红夹袄的女子。

    女子的发饰很怪异,黑顺的长发编成几十缕小辫,自然地搭在肩后,看发饰应是异族女子,却穿着一身分明是汉族的大红衣裳,大红乃女子出嫁服色,寻常日子没有哪个汉家女子敢这样穿,可这位女子似乎并不知道,大明大亮地穿着汉家红衣裳,顾盼间神采飞扬。

    女子眉目颇为精致,肤色不算太白,透着几分健康的古铜,杏眼琼鼻,目光流转精光四射,小巧的樱唇紧紧抿着,显示出刚强爽直的性格。

    秦堪冷眼打量半晌,心中不由暗赞,没想到荒凉塞外竟有如此美丽的异族女子。

    李杲远远瞧见那名女子后,却迅速变了脸色。

    女子的表情颇为愤怒,身下的马儿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情绪,也喘着粗气不安地打着响鼻,来回游走。

    虽受到武官呵斥,女子并未下马,仍旧骑在马上,美若星辰的眸子打量仪仗许久,樱唇一张,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语。

    “前面可是大明皇帝派来的大官儿?我是朵颜卫都督同知花当的女儿塔娜……谁是朝廷的大官儿,出来说话行不行?”

    “大胆!钦差大人受皇帝委派,身份高贵无比,岂是你这番邦女子说见便见的?”仪仗里一名武官怒极大喝。

    塔娜眼睛眨了眨,道:“原来皇帝派来的大官儿叫钦差?哼,钦差了不起么?我的额直革花当也是皇帝封的都督同知,大家都是皇帝封的官儿,怎么就见不得了?钦差,快出来见我!”

    “来人,把这不识礼数的番女拿下!”武官暴怒道。

    十余名官兵抽刀上前,神情不善的将塔娜围了起来。

    塔娜楞了一下,接着俏脸渐渐浮上愤怒之色。

    “都说明廷里官儿护着官儿,果然没说错,你们便是这般对待向明廷臣服的仆人朵颜吗?感受大明皇帝圣洁的光辉,我们朵颜愿意从翱翔天际的雄鹰变成皇帝膝下忠心的猎狗,主人为何对忠心的猎狗如此残暴不仁?”

    秦堪飞快瞟了一眼李杲,忽然扭头朝丁顺使了个眼色。丁顺会意,于是高举起手朝后一挥,十余名官兵按刀退下。

    再看李杲,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

    今日与朵颜花当的女儿城外相遇这一出,显然不在李杲的意料中,塔娜与钦差的相遇令他更为被动了,羞恼中,李杲朝知府张玉投去阴沉的一瞥,花当的女儿竟混入了辽阳城,这知府怎么当的?

    张玉见李杲目光阴沉可怕,不由吓得浑身一颤,脸色有些苍白。

    将众人表情看在眼里,秦堪这才哂然一笑,策马上前扬声道:“我就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塔娜姑娘有何见教?”

    塔娜疑惑地打量了秦堪一遍,眼神却越来越失望:“皇帝派来的官儿怎的如此瘦弱?连只雁雀都拎不起的人,能扛得起皇帝的差命吗?皇帝为何不派个健壮如牦牛的官儿来当钦差?”

    仪仗里不少文吏武将顿时脸色憋得通红,想笑却不敢笑。

    秦堪摸着鼻子苦笑不已。

    居然被一个蒙古女人鄙视了……“我们大明……咳,以瘦弱为美,况且本官用不着做拎雁雀这种无聊的事情,塔娜姑娘穿得跟大红包似的,本官不也没嘲笑你么?”

    塔娜或许汉语仍不到火候,没听懂秦堪损她的话,闻言撇了撇嘴,道:“好吧,就当你是钦差,既然是皇帝派来的大官儿,我们朵颜有比大海还深的冤屈,必须向你说清楚……”

    久不出声的李杲忽然阴森插言道:“塔娜,当着钦差的面竟如此无礼放肆,你想给朵颜卫惹祸么?”

    塔娜神色一变,秦堪笑着摆摆手,道:“不管怎么说,朵颜三卫是我大明的藩属,花当也是陛下登基后亲自册封的都督同知,本官既代表陛下巡视辽东,藩臣有话本官怎能不听?李总帅不必生气,且由她说吧。”

    李杲抿着唇不说话了,表情却愈发阴沉可怕。

    塔娜美眸一转,道:“你这官儿倒是比李杲和气多了,可惜终究不如牦牛般健壮……”

    秦堪忍不住摸着鼻子苦笑道:“除了不如牦牛健壮,我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当着数千大军的面,塔娜骑在马上嘻嘻笑了两声,一点也不见做作,反倒显得非常的爽直开朗。

    笑过之后,塔娜忽然神情一整,修长的长腿一偏,像只灵巧的燕子般翩然下马,单膝跪在秦堪面前,一手抚胸垂头大声道:“钦差大人,我要告状!辽东总兵官李杲诱杀我朵颜卫三百余人,割其头颅送进京师,却说是鞑靼入寇,边军大胜所斩首级,此仇不报,我朵颜三卫无法再对明廷皇帝效忠,必兴大军而伐!”

第三百一十章 借兵伐明

    蒙古人的性子很直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蒙古女人也一样。

    “必兴大军而伐”,这句话令在场所有人勃然变色。

    朵颜卫自从成化年后势力日渐衰退,他们的封地大宁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从地图上看,朵颜卫位于大明的北方,鞑靼的东方,可谓两面受气,进退不能。不知当初永乐皇帝靖难成功后抱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将朵颜三卫封在大宁这块地方,这块地方不知是否水甜草肥,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的风水很有问题。

    土木之变朵颜做错了选择题,它选择了和瓦剌一起勒索大明,从此被大明视为仇寇,后来也是因为牧场领土问题,朵颜得罪了鞑靼,于是朵颜的生存空间被两大邻居压榨,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如今正德帝即位,册封花当为都督同知,这时的朵颜人口已不足六千户,势力日渐单薄,这也是李杲敢毫无顾忌地杀朵颜勇士冒功的直接原因之一。

    在朵颜如今势微的情势下,塔娜竟然能说出“兴大军而伐”这样严重的话,足可见其愤怒的心情。

    随着塔娜这句话出口,场面顿时变得冷肃起来。

    秦堪似笑非笑,目光飞快朝李杲一瞟而过,抿唇不语。

    塔娜死死瞪着李杲,不知是否被她的大红衣裳映射,秦堪分明看到她眼中升腾起两团通红的火焰……

    李杲脸色铁青,一手搭在腰侧的剑柄上,脖颈青筋暴跳,显然正处于爆发的边缘。

    久久无人说话,塔娜性子颇为急躁,眸光一转瞧向秦堪,道:“喂,明廷派来的大官儿,朵颜的冤屈我已向你分说明白,你怎么说?你是要为我朵颜报仇,让你们皇帝如太阳般的圣洁光辉不染一丝尘埃,还是真像明人所言,你们都是当官儿的护着当官儿的……”

    “那叫‘官官相护’……”秦堪忍不住纠正,然后道:“本官既为代天巡狩钦差,遇到这等事自然不能坐视,不过塔娜姑娘,这件事还须严查,证据很重要,不能由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秦堪扭头看着李杲,苦笑道:“李总帅,本官还未进城便遇到这档子事儿,委实扫兴得很,也不知这位都督同知的千金从哪里冒出来的,既然她说有这么一桩事,本官不得不问问李总帅,塔娜姑娘所言属实否?”

    李杲铁青着脸,充满杀意地盯着塔娜,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一派胡言!”

    塔娜大怒:“李杲,你可敢对着长生天发誓?”

    秦堪干咳着提醒道:“塔娜姑娘,我们汉人不信长生天的……”

    塔娜滞了一下,接着道:“你可敢对你李家列祖列宗发誓?”

    李杲面色一变,不再搭理塔娜,转头对秦堪道:“秦大人,城中接风酒宴已备,我们何必站在这风沙天里跟一个小疯婆子罗嗦?还请大人入城赴宴。”

    秦堪点点头,朝塔娜笑道:“塔娜姑娘,你所言是真是假,本官会派人查清楚再给你一个交代,放心,一定有交代的。”

    最后一句话咬得比较重,不知塔娜听懂了没有,李杲的目光却闪烁几下,晦暗难明。

    仪仗留六千人城外扎营,两千勇士营随秦堪入城。

    这是秦堪的坚持,鸿门宴这种事情,不止秦堪会,别人也会,自从楚霸王发明了这种以“吃吃饭,杀杀人”为主题的宴席后,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后人推陈出新,继往开来,宴席的花样不断翻新,除了保留刀斧手这种传统特色外,后人们还发明了毒酒,白绫,暗器,发展到现代,后人们已升华了境界,手中无兵器,心中有兵器,双方一言不合,折凳,酒杯,板砖皆可杀敌于无形。

    由此揭开了国人吃饭喜欢热闹,不热闹必须要制造热闹的恶习,当然,带来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吃货们的下场自刘邦之后凄惨了许多,被人请客也不一定都是愉悦的。

    秦堪不是吃货,他很缺乏安全感,所以两千人马必须时刻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

    ……………………看着秦堪和李杲相携入城,塔娜的目光浮上几许恨意。

    另两名蒙古汉子怒道:“塔娜,汉人没一个好东西,看他们和睦的样子,哪有一丝给朵颜伸冤的意思?”

    塔娜咬了咬牙,道:“我们回部落!明廷分明已看不起我朵颜,以为我们势微便拿他们没办法了么?”

    “塔娜,咱们朵颜怎么做?”

    “回去我向额直革说,咱们结火筛,借兵,伐明!”

    “塔娜万万不可!火筛是魔鬼,他不会平白借兵的,咱们朵颜若要借兵,必须付出代价,火筛曾数次遣使,请求你做他第八位妻子……”

    塔娜断然道:“那我就做他的第八位妻子!为了朵颜部落的尊严,我愿将灵魂作为筹码,与魔鬼订下契约!”

    ***************************************************************秦堪与李杲在辽阳城内推杯换盏之时,城外叶近泉却奉了秦堪的命令,领着百人小队悄悄离开了刚刚扎好的营地,朝塔娜离开的方向追去。

    蒙古女人可以傻一点,可以缺心眼儿,但秦堪不能。

    当众戳穿了李杲的罪行,这傻女人居然还敢大摇大摆领着两个随从回部落,实在是无知者无畏,用屁股都能想得到,李杲派出的杀手已在半路上等着塔娜了。

    保护塔娜没什么目的,李杲要杀的,就是秦堪要保护的,如此而已。互相拆台是敌人之间最基本的义务。

    ……………………接风宴很热闹,当然,或许是秦堪带来的两千军士起了作用,李杲不得不当了一回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廊下没有埋伏刀斧手,宴席上李杲敬的第一杯酒也被一脸谄媚的丁顺抢先夺过喝了一杯,喝完了不住地赔罪,说什么塞外干燥,太过口渴云云。

    李杲楞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没有揭穿,似乎为了敞明心迹,自己喝尽了第二杯酒。

    秦堪对丁顺狠狠骂了几句不懂规矩,目无尊卑,丁顺呵呵讪笑着躬身退下。

    席间笑语盈盈,几位不知哪里请来的名妓如穿花的蝴蝶般在一众官员之间来回飞舞,红袖斟酒亦添香,至于或明或暗抛向年轻英俊的钦差大人的媚眼则更是数不胜数,令秦堪接收繁忙,只恨不能设置自动回复……只谈风月莫论国事,这是宴席的基调。

    城外遇见塔娜一事仿佛被所有人忘记,甚至根本不曾发生过。

    很古怪的气氛,秦堪似乎浑然没把杀朵颜冒功一事看得多严重,而李杲也是一脸平静,云淡风轻。

    彼此都很清楚,事情的关键已不在杀没杀朵颜,而是你死我活,想办法弄死对方才是本意,至于所谓的黑白道理,所谓的证据证词,这些不急,敌人死后有很多时间可以收集,没有证据也会非常奇妙地变出证据来。

    宴席以秦堪手扶额头一副不堪酒力的柔弱模样而告终,宾主皆欢,兴尽而散。

    钦差官驿安排在城西一座名曰道济宫的道观里,李杲和众官员一直把秦堪送进道观后,才拱手作别。

    李杲一走,秦堪便忽然醒酒了,刚睁开眼,丁顺一脸笑意地递过一杯浓茶。

    “大人,这道观里里外外已搜过几遍,没有暗道密室,也没有机关埋伏,大人可高枕无忧……”

    秦堪苦笑道:“身处虎穴狼窝,何来高枕无忧可言?丁顺,探子散出去了吗?”

    “已散出去了,过不了几日,相信李杲和城中官吏的祖宗十八代都会被咱们锦衣卫查得清清楚楚……”

    秦堪摇头道:“别太自负,李杲是个狠角色,他的情报不会那么容易被咱们查到,若想跟李杲斗个胜负,兵权是最关键的东西,夺了李杲的兵权,他便是一只没牙的老虎,任咱们揉搓。”

    “大人,李杲经营辽东多年,夺他的兵权恐怕不太容易,软的不成咱们干脆来硬的,直接下令麾下八千余弟兄进城攻取辽东都司府,待把李杲一刀砍了,再寻他的罪名和证据便是……”

    秦堪失笑道:“若真那么容易,我又何必每日绞尽脑汁算计他?丁顺,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暴力解决的……”

    “大人,不可否认,暴力能解决大部分事……”

    “也对,不过李杲的事属于小部分,人家是统兵数万的总兵官,论兵法韬略甩出你几条街,你能想到的主意他岂能不知?”

    丁顺叹气道:“难道咱们便真拿这家伙没办法了?”

    秦堪笑了笑,目光投向远方:“或许办法要着落在朵颜卫了……”

    丁顺想了想,接着如佛陀般顿悟了:“属下明白了,大人把那个塔娜勾搭上,然后睡了她,与朵颜结成亲家后,两兵合一,威逼李杲,不信这家伙不就范!”

    秦堪没想到丁顺居然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楞了半晌,缓缓点头道:“确实是个好主意,这么干除了有点不要脸之外,基本没别的漏洞了……”

    “大人也觉得此计甚妙?”

    秦堪和颜悦色道:“丁顺,你难道不觉得男女之事很神圣么?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勾搭女人,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家里两位夫人,哪一个不是跟我日久生情后才在一起的?”

    丁顺急忙道:“不用日太久,真的,属下拿脑袋担保,两三次后必能生情。”

第三百一十一章 改变战略

    辽阳城自钦差秦堪进驻后,气氛便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宁静。

    官吏们很热情,不论文官还是武将,似乎都约好了似的,今天你请,明天他请,每个人都是亲自登门,每个人都是笑语吟吟,每顿宴席都是莺歌漫舞,宾主尽兴而归,回到官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下一张名帖又递了进来。

    秦堪发觉自己红了,这种性质类似于被无数人轮的青楼名妓…………………………辽阳城外。

    城外一片森林和平原,这里白天和夜晚的温差很大,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席卷着漫天的黄沙,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平原上肆虐。

    风沙打在脸上生疼,辽阳城往北已没有路,只有一片接一片的树林,中间由一片无垠的平原相连。

    塔娜和随从骑马走得很慢,这样的夜晚不适合行路,本应就地扎下帐篷待风沙停下后再走,可此处离辽阳不过数十里,塔娜虽是性子爽直的蒙古女子,却也深知得罪李杲后,此地已非久留之地,只有回到朵颜势力范围的牧场才算安全,于是只能选择深夜行路。

    凛冽的寒风里,三人走得很艰难,身下的马儿似乎预感到暴风快要来临,行到一片杨树林边时,任由三人怎样鞭打,马儿却也只原地焦躁地转着圈,死活不肯前行了。

    “塔娜,这里离辽阳城很近,恐怕不会太安全,李杲比毒蛇还狠毒,比孤狼还残酷,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一名蒙古随从在呼啸的寒风里扯着嗓子大喊道。

    塔娜心疼地摸了摸爱马的鬃毛,叹了口气,毅然道:“下马,我们步行,让马儿自己走吧,我的马是草原上最亮眼的珍珠,拾到它的人一定会好好待它的。”

    三人刚下了马,抱着马脖子依依不舍与各自的爱马话别,甚至含泪低声唱着苍凉的蒙古长调时,辽阳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三人神情一惊,互视一眼,发现彼此目光里透露着同样的惊恐。

    李杲派出的追兵已至!

    “进树林,躲起来!”塔娜当机立断。

    话音刚落,嗖地一声弓弦响,一支黑色的利箭斜插在离塔娜身前十步的土地上,风沙天里弓箭射程和精度自然大打折扣,可这支没射准的箭却令塔娜和两名随从绝望了。

    行踪已被发现,避无可避!

    “草原上的勇士从来不怯怕任何一场战斗,长生天只庇护最勇敢的子民!战!”塔娜抽出了半圆的蒙古长刀,发出母兽般的嘶鸣。

    “战!”两名随从也抽出了刀,迎着漫天遮眼的风沙,踉跄向不远处数十团若隐若现的人影扑去。

    相差悬殊的一场战斗,数十人对三人,这个时候所谓的“勇敢”似乎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李杲派出的都是精于技击的精锐军士,为了对付塔娜竟同时派出了数十人,足可见李杲要将塔娜斩杀于辽阳城之外的决心。

    双方交锋不到一盏茶时分,两名随从已被刺了个透心凉,塔娜自小跟随花当苦学武艺,此刻却也顶不住对方数十人的轮攻,没过多久被呈现败象,心慌意乱之下,塔娜的胳膊被划伤,鲜血不停流出,塔娜只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随着伤口流出的涓涓鲜血而渐渐流逝,她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劈刺越来越无力。

    一抹雪白的刀光无情地掠向她粉嫩的香颈,塔娜发觉自己已无力闪避,当即扔了刀凄然一笑,仰头看着漆黑的苍穹,苍穹昏暗无星,不见一丝希望的光亮。

    “长生天啊——”塔娜凄厉大叫。

    刀光离她的脖颈只有寸余时,却听得意外几声噗噗闷响,掠向她脖颈的刀光竟停住,接着无力地软耷下去。

    塔娜猛地睁开眼,却见眼前无端又多了百余名军士,一声不吭地与李杲派出的精兵厮杀在一起。

    呼啸的寒风掩住了众人的厮杀声,新杀出来的百余名军士对上李杲的精兵毫不逊色,情势很快朝他们这一头倾斜,一柱香时辰过后,地上躺满了一地尸首,李杲派出的精兵竟连一个活口都不剩了。

    形象狼狈的塔娜瘫坐在不远处,怔怔看着突然发生的变故,杏眼睁得大大的,一脸不可思议的发着呆。

    叶近泉在敌人尸首衣裳上擦拭几下自己的兵刃上的鲜血,收刀入鞘,仍旧一副酷酷的表情盯着塔娜,百余名军士喘着粗气,也不出声儿,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塔娜讷讷开口,说的还是流利的汉语,她深深预感到这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救了她的军队一定是汉人。

    “你们……为何救我?”

    叶近泉哼了哼,道:“因为你不能死。”

    “为何不能死?”

    “你死了,我们大人的辽东之行会变得很麻烦。”

    塔娜吃惊地捂住了嘴,她并不笨,叶近泉这句话已透露出太多的端倪。

    “你们……是朝廷钦差麾下的勇士?是钦差派你们来救我的吗?”

    叶近泉冷冷道:“不然你以为是谁派我们来的?你们的长生天么?”

    脑海中浮现出秦堪那道瘦弱的身影,塔娜道:“一面跟李杲那狗贼喝酒,一面派人来救我,钦差到底什么意思?”

    叶近泉面无表情道:“钦差所思高深莫测,岂是你这异族女子能揣度的?大人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今日且送份大礼给你的父亲花当,李杲杀朵颜勇士冒功一事,来日大人会给花当一个交代。”

    塔娜怔忪半晌,然后不客气地一伸手:“礼呢?不是说有大礼吗?”

    叶近泉瞟了她一眼,然后一招手,百余名军士上马远去。

    呼啸的寒风里,传来叶近泉清冷的声音。

    “今日救下朵颜首领千金一命,便是我们大人送给花当的大礼。”

    塔娜神情变幻万端,最后扬声朝叶近泉离去的方向大呼道:“你们大人叫什么名字?”

    “秦堪。”

    ***************************************************************雷锋做了好事从来不张扬,只偷偷记在日记上,一件都不能少。

    相比之下秦堪的境界稍微低了一点,他的好事做得并不纯粹,有着很明确的目的性。

    “大人,自古以来英雄救美,不说非要英雄亲自救吧,至少救完以后也该睡她一回,添一段千古佳话,您派人救了那蛮婆子,却只把此事当成礼物送给花当,大人,您这笔买卖做亏了呀。”丁顺很不解秦堪派人救塔娜的行为,实在看不出大人的目的在哪里。

    秦堪笑道:“这次我们来辽东要做什么?”

    丁顺不假思索道:“结朵颜,诛李杲。”

    秦堪点头:“不错,这是最主要的两个目的,本来我打算先安内再攘外,先诛李杲再结朵颜,说到底,李杲是个大麻烦,他的首级一到手,内外两个大麻烦都可以解决,不过来了辽阳府之后,我发现辽东都司比我想象中的单纯……”

    丁顺一呆:“单纯不是更好么?”

    “单纯的意思是,整个辽东都司上下将领官吏全部都成了李杲的爪牙羽翼,大家的嘴脸一模一样,你现在放把火将辽东都司衙门烧了,衙门里随便烧死谁都不算冤枉他。”

    秦堪叹了口气,道:“义州知府刘平贵没说错,辽东都司无好人,今日我算是亲眼见着了。”

    丁顺这个粗鄙汉子终于也觉得事情棘手了,焦急道:“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必须改变战略了,先结朵颜,再诛李杲。”

    丁顺若有所悟:“所以,大人派叶近泉救塔娜,便是首先向花当示好,为下一步结交垫个底?”

    秦堪笑道:“不错,朵颜必须安抚下来,朵颜三卫的封地恰好正是大明和鞑靼中间,有了朵颜这个缓冲地带,能为大明争取到几分先机和几分助力,再说自成化年开始,朵颜再次向大明表示臣服,咱们不能冷了藩属的心呐……丁顺,现在去派人秘密前往大宁府面见花当,就说本钦差想跟花当见一面,事关大明边镇安危,更关乎朵颜三卫未来数十年的切身利益,赴不赴约,让花当好好想清楚。”

    “大人,他若不赴约怎么办?咱们的算盘不是落空了?”

    “不赴约就把他女儿弄出来一刀剁了,当我没有救过她。”

    丁顺滞了一下,闷声道:“属下总觉得大人绕了远路,如果大人直接派人向花当求亲,让他把女儿嫁给你,李杲和朵颜两大麻烦全解决了……”

    秦堪语重心长道:“丁顺啊,如果我是这么随便的人,你京师新娶的那房妾室将来生出的孩子一定长得很像我……”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朵颜首领

    丁顺确实在离京之前新纳了一房妾室,因原配老妻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以前丁顺还只是南京锦衣卫总旗时便一直遗憾老丁家没有儿子传后,后来跟了秦堪,一路升到锦衣卫百户,千户,眼看再立几个功劳便足够有资格进南镇抚司任个佥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沾着秦帅的光,封个小小的伯爵也未可知,毕竟当今天子对爵位的态度远不如先帝那般吝啬。

    官运一路高歌猛进,这下便显出没儿子的弊端了,再怎么拼命搏前程,再怎么立功封爵,拼来拼去终究只有自己能享到福,将来老了一蹬腿,无论多大的官职多显赫的职位,没儿子承袭的话,朝廷必然毫不留情的收回去,老丁家这一支香火从此也断了烟头。

    所以离京之前,丁顺恬着老脸求了秦堪好久,为了忠心属下的香火问题,秦堪不得**着脸皮登了老丁家的门,回忆当初再展望未来,一通鬼话哄得丁顺的老妻终于寒着脸答应让他再娶一房。秦堪好人做到底,找了家青楼,由秦家出钱给丁顺赎了一位十八岁姿色不算太漂亮但屁股大易生养的清倌人,趁黑一乘软轿,做贼似的抬进了丁家。

    享受了几日温柔乡里颠鸾倒凤的滋味后,丁顺将娇妾留在家中,一脸满足地跟着秦堪上路了。

    看着他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样子,秦堪真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心情。

    这年头小妾没人权,等辽东之行结束归京,那位娇滴滴的小妾有没有被丁顺原配老妻扔井里还两说着呢,相比小妾的人权问题,原配妻子可就威风多了,而且各家有各家的特长,比如丁家老妻擅长把不顺眼的人或物扔井里,秦家正妻擅长做红烧肉。

    再说就算老丁家妻妾相安无事,同样也存在很多隐患,比如辽东的事情耽搁久了,大家待个两三年回不去,最后一回去他小妾捧着刚满月的儿子出来恭贺老丁喜当爹,以老丁的智商大约刚知道喜讯的那一刹必然欣喜若狂的……秦堪无法阻止自己用最坏的恶意揣度预测老丁家的惨状。

    趣味纵然低级,至少寻得一丝心理安慰,当自己家里一摊子烂事无法解决,令他焦头烂额时,他也不怎么希望别人好到哪里去。

    秦堪是凡人,凡人永远做不到让自己太伟大,心底深处终究有些无法改掉的恶趣味。

    ***************************************************************城外驻扎的钦差仪仗营盘里,一名密使趁夜偷偷离开营盘往北而去,他奉了秦堪的密令,赴大宁见朵颜卫都督同知花当。

    大宁城。

    大宁城在大明立国之初曾经是太祖朱元璋第十七皇子宁王朱权的封地,后来成祖发动靖难之役,半强迫半引诱地拉拢宁王和朵颜三卫合伙,拉拢他们时永乐皇帝像个搞推销的骗子,好话和许诺说了一箩筐,但有所请无不遵从,终于成功说动了朱权和朵颜三卫一起干这件无法无天的事。

    事实证明永乐皇帝果然是个骗子,靖难成功,永乐登基后,当初许下的承诺没一样兑现的。

    答应宁王“事成,当中分天下”,结果把宁王改封到江西南昌,把他往南昌城里一扔,从此不再过问,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过问,数十年后,英宗皇帝还是问了一下的,朱权的孙子朱奠培当了第二代宁王后,被当时的江西布政使和按察使参了一本,英宗皇帝对这一本很满意,当即下旨夺了宁王两卫,只留一卫归宁王统帅,朝廷对宁王一脉的忌惮和打压可见一斑。

    受害者不止是宁王,朵颜三卫也上当受骗了,当初答应将大宁划给朵颜三卫做封地,准许其世代牧马,然而永乐登基后并没有实现诺言,反而在六征蒙古时,顺手把朵颜三卫揍了一顿,也不知是不是使用了过期的军事地图,论过河拆桥的典范,史上永乐皇帝当排名第一,而且是超级第一。

    无论对宁王一脉还是对朵颜三卫来说,大宁府绝对是一个伤心地,它是考试卷子上一道醒目的红叉,因为百余年前,宁王和朵颜都做错了选择题。

    想必从这以后,宁王和朵颜三卫多了一条家训,误信骗子比误交匪类损失更大,这是祖辈们用惨痛的经历换来的教训。

    幸好朵颜三卫比宁王争气,大明皇帝不给我就抢,事实上果然让他们抢到了。

    宣宗末年,大明边镇开始松懈,御警薄弱,朵颜三卫突然发动攻势,从西拉木伦河到辽河流域一直往南推进,最后终于将大宁夺到手里。

    诚如当年永乐皇帝许下的诺言一般,如今的大宁已成了朵颜三卫的牧场,只不过这个诺言是朵颜三卫用刀剑逼着大明朝廷兑现的。

    ……………………朵颜三卫都是蒙古人,游牧民族不习惯住在高墙坚石的城池里,大宁城外一望无垠的草场边搭建着一片白茫茫的帐篷,如云朵般洁白的羊群在牧羊少女轻挥的鞭子下啃噬着肥嫩的青草,穿着蒙古皮袍的老人抬眼看着如血般鲜红的残阳,手中缓缓拉动着二弦琴,一曲古老而苍凉的蒙古长调悠然飘荡在牧场上。

    错落有致的帐篷群中,一顶金黄色的大帐篷分外抢眼。

    帐篷里,穿着蓝黑相间皮袍,头顶梳着三绺小辫的朵颜都督同知花当很不满地瞪着刚从辽阳城归来的宝贝女儿塔娜。

    “苍茫的长空只有雄鹰才配翱翔,家雀飞得太高太远就会迷失回家的路途,塔娜,你好大胆子,没有我的允许,你怎敢独自去辽阳城赴险?你难道不知辽阳城里住着一只邪恶的魔鬼吗?”

    帐篷很宽敞,中间烧着一堆篝火,塔娜注视着欢快跳跃的火舌,脸蛋被烤得红扑扑的,分外诱人。

    没有回应父亲的指责,塔娜轻声道:“额直革(蒙古语:父亲),李杲杀我三百余朵颜勇士,这个仇我们还报不报?”

    “当然要报!我已派人请火筛来大宁议事,明廷欺我朵颜日渐势弱,那我就借火筛之兵伐明,把明廷的辽东边军杀个片甲不留,既然明廷不打算讲道理,我便用手中锋利的刀剑说话!”

    塔娜一听父亲竟真的请来了火筛,心中不由一颤,咬了咬下唇,塔娜道:“这次去辽阳不是没有收获,额直革,明廷皇帝派来了一位钦差,年轻却很瘦弱的钦差,辽阳城外,他……派人救了我一命。”

第三百一十三章 会面花当(上)

    “钦差……救了你一命?”花当的脸色有些阴沉了。

    这些年来频频被鞑靼和大明两面打压,朵颜卫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然而生存空间仍在一步步的压榨下减少,如今的花当对汉人和鞑靼人都很敏感。

    塔娜点点头,道:“李杲派兵追我,中途被钦差派出来的勇士救了……”

    花当冷冷道:“汉家无好人,明廷钦差为何无缘无故救你?”

    “他说救下我就当是送给朵颜首领的一份见面礼,汉人钦差期待与额直革见一面,他说李杲杀朵颜勇士冒功一事,他会给朵颜一个交代。”

    花当忽然发怒道:“愚蠢!汉人的话能信吗?我当然要跟汉人见一面,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当我率领帐下最英勇的勇士攻破辽阳城,让我们的蒙古弯刀架到钦差脖子上,那才是我最期待的见面方式!”

    “额直革,你真要反了明廷吗?”

    “明廷这些年来除了册封我一个都督同知的空衔,还给过我什么?他们蚕食我朵颜封地,关闭开原,广宁两处易市,杀我朵颜勇士冒功,我们朵颜派进京师的使节无故被杀,这样的明廷,值得朵颜再为他效忠吗?最忠心的猎犬,终有一天也会不得不离开最残暴的主人。”

    塔娜垂下头,道:“额直革,汉人钦差以救我一命为见面礼,如果额直革不愿接受这份见面礼,塔娜是不是应该以自戕来成全额直革对汉人的回绝之意?”

    花当叹道:“塔娜,你是朵颜最璀璨的珍珠,是长生天赐给朵颜部落最宝贵的礼物,你怎能当着额直革的面轻易言死?告诉我,你是希望额直革与汉人钦差见一面吗?为什么?”

    塔娜依然垂着头,道:“我只是感觉这个汉人钦差与寻常的明廷官儿不太一样,或许,他真能给朵颜一个交代。”

    花当神情犹豫,怔忪不语。

    一名蒙古汉子走进帐内鞠躬单手抚胸,道:“伟大的和通可汗,火筛已来到我们朵颜肥美的牧场,可汗要不要见他?”

    花当立即站起身朝帐篷外走去,脚步一顿,扭头对塔娜道:“向火筛借兵伐明是不得已的法子,而且必须付出代价,塔娜,我们朵颜的尊严不能被明廷如此践踏……”

    塔娜咬着牙毅然道:“额直革,我明白的,塔娜愿意为了朵颜的尊严而献出一切,但是……”

    “我知道,看在汉人救过我们草原最璀璨的珍珠的份上,明廷派来的那位钦差,我可以见他一见,给他一个说服我的机会,十日后的清晨,我在大宁府等着他。”

    叹了口气,花当眼中浮现温柔之色:“塔娜,你愿为朵颜而献身火筛,额直革怎忍拒绝你唯一的请求?等我和火筛定下盟约,你便是火筛部落的人了,但你永远是朵颜不可替代的珍珠,永远是额直革心中美丽的百灵鸟。”

    ***************************************************************“秦帅,花当好没诚意,十天时间咱们怎么可能从辽阳赶到大宁?再说,秦帅是堂堂天子钦差,凭什么他要我们去大宁,我们就必须去大宁?”丁顺气得想拔刀。

    “化外蛮夷不识礼数,你跟他们计较什么?欲结朵颜,咱们必须把面子放下来,眼下咱们有求于朵颜,别老摆着天朝上国的嘴脸,收拾了李杲之后,咱们再收拾朵颜便是,朋友和敌人这两种关系永远不会太长久,因利而合,因利而散,花当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敢对我这个钦差摆架子。”

    面对花当的无理,秦堪倒是很淡定,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钦差只不过是一种身份,这种身份有着特定的使用范围,出了这个范围便不管用了,比如在早有不臣之心的朵颜花当眼里,大明的钦差恐怕还比不上一只架在火上滋滋冒油的烤全羊。

    当然,秦堪绝不会承认自己连一只烤全羊都不如,他敢肯定,花当找遍整个草原也找不出如此英俊帅气且直立行走的烤全羊。

    花当没看重钦差的身份,秦堪自己也没把钦差这个身份当成筹码。

    如果可以的话,秦堪愿意将他和花当的见面当成一种商业行为,见面是一场讨价还价的商业谈判过程,自己能拿出来的筹码可以一个个摆上桌面,双方据理力争,锱铢必较,稍微让让步没有达不成的协议。

    从官员转变到商人的心态后,这件事情便容易处理多了,商业谈判这种事,秦堪前世做过不知多少次,总的胜率大约在八成左右,对于谈判,秦堪太有经验了,口才其次,重要的是筹码。

    说起筹码……一脸淡定的秦堪神情一怔,接着突然浮现懊恼之色,旁边的丁顺瞧得满头雾水。

    “失算了!”秦堪咬牙切齿。

    丁顺大惊,秦帅居然有失算的时候?

    “怎么可能!”丁顺急了。

    秦堪瞟了他一眼,拧眉沉吟道:“上回让叶近泉救下塔娜之后,真应该直接把她囚禁起来,一直关押到我和花当见面谈判,那时……”

    丁顺恍然大悟,立马插嘴道:“可不是亏了!大人若把那个塔娜的肚子弄大,让花当那老小子喜当外公,就不信花当还忍心举兵反叛大明,就算没这个好处,如今这荒凉边城里,把塔娜这个姿色上好的蛮婆子弄上床,好歹也能为大人泄泄心火……咳,大人,您干嘛这样瞧着我?我说错了吗?”

    秦堪长叹口气,喃喃道:“这世道怎么了?满世界充斥着卑鄙小人,哪里才是正人君子的净土?”

    “大人……”

    目注丁顺,秦堪板着脸道:“你知不知道辽阳城外有一条浑河?”

    “知道。”

    “去,本官命令你把自己脱光了跳进河里,好好净化一下你龌龊的心灵……”

    “啊?”

    “顺便叫锦衣卫密探在辽阳城里打听一下,看城里有没有花当的二女儿三女儿什么的混在其中,如果有,速速弄来。”

    ***************************************************************钦差大人启程了。

    辽阳城外,八千仪仗静静肃立,旌旗如林,遮天蔽日。

    辽阳城的文武官吏以李杲和张玉为首,一众官员站在城门外与秦堪作别。

    秦堪面带微笑与众人寒暄,表情随和且平静,却令李杲等人愈发不放心。

    秦堪的名声李杲自然如雷贯耳,这人实在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反而睚眦必报,心肠狠毒得紧,李杲秘密调兵杀他,此事其实大家心照不宣,钦差入城后李杲在都司府里专门等着秦堪来报复,他早已做好了兵来将挡的准备,谁知钦差在官驿里住了好几天却一丝动静都没有,仿佛高僧闭关似的,连大门都不出。

    好不容易等到秦堪出门,结果又说什么离城北去,奉旨宣慰封赏朵颜三卫,彰显新皇恩德……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乱花渐欲迷人眼啊。

    彻底无视他这个大仇人的行为令李杲心中颇不是滋味儿,我是仇人啊,派兵杀过你的仇人啊,对待仇人的态度怎能如此不端正?

    累了,感觉不想再杀他了……微笑着与李杲等人道别后,秦堪上马北行,转身的一刹那,如沐春风的笑脸已渐渐变冷。

    “丁顺。”

    “在。”

    “下令仪仗队伍出城二十里后全速急行军,十日之内务必赶到大宁府!”

    “是!”

    ……………………看着钦差仪仗绝尘而去,辽阳城门前,李杲的笑脸也渐渐冰冷。

    辽阳知府张玉疑惑道:“总帅,这秦堪没头没脑忽然说什么封赏朵颜三卫,他该不会是想拉拢朵颜对付你吧?”

    李杲冷笑道:“他若敢拉拢朵颜对付我,我便参他一个私通外邦乱我边镇的罪名,京里的刘公公想必很早便在等着这份奏本了,再说……花当如今对我大明恨之入骨,难道他秦堪念一遍皇帝的圣旨,封几个毫无意义的空衔,便能令花当臣服于他么?简直是笑话!一个文弱书生什么都不懂,大明皇帝的圣旨出了辽阳城再往北,可没那么多人买帐了。”

    张玉笑道:“总帅妙算,以前总听说秦堪在京师如何飞扬跋扈,如何坑害同僚,如今亲眼一见,却原来也是徒逞书生意气,当真幼稚得紧,所谓跋扈坑害,大抵全是仗着皇帝宠信罢了,若无皇帝恩荫,他还能有什么作为?”

    李杲也笑了:“刀剑加颈之时,他便会知道,辽东之地谁主沉浮……来人,传令下去,尽起沈阳中卫,盖州卫,复州卫,三万卫之军聚合于西拉木伦河南畔,渡河寻着朵颜三卫部落后发起突袭。”

    张玉一惊:“总帅,您这是……”

    李杲意味深长笑道:“朵颜入寇,全歼我大明钦差仪仗数千,钦差大人死于乱军之中,如此大辱,本帅岂能不击?”

    张玉呆了片刻,顿时明白了李杲的意思,一时手脚冰凉如铁。

第三百一十四章 会面花当(下)

    秦堪的八千仪仗离开辽阳不到一个时辰,数骑快马从辽阳出城,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边镇本就是个乱世,乱世里讲究实力为尊。一切的法规和证据由实力大的人说了算,他说朵颜入寇,那朵颜便一定入寇了,他说大明钦差死于乱军之中,钦差就必须要死在乱军中。

    沈阳卫,盖州卫,复州卫等卫所很快得到了李杲的军令。

    辽东的大明驻军顿时陷入一片忙乱,营盘喧嚣,将帅点兵,刀箭出库,战马嘶鸣。

    数万辽东兵马在李杲的一道军令下,终于缓缓发动了。他们要做一件无法无天的事,无论心中有数的将领还是被蒙在鼓里的将领,都必须执行李杲的军令。

    四个卫所官兵数日里集结,营盘连绵数里,将士们刀出鞘,箭上弦,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一骑快马带着李杲的奏报紧急奔赴京师。

    奏报里,李杲将边镇情势描述得非常危急,说是朵颜对大明久怀不臣之心,今日举骑兵一万南下西拉木伦河,有不轨意图。辽东都司总兵官李杲察觉朵颜三卫举动异常,而朝廷派来的钦差秦堪此时恰好北上巡视,李杲担心钦差有失,遂尽举辽东之兵北上西拉木伦河击之……大明朝廷和朵颜三卫这些年来打打停停永无止境,日子稍微安逸一点朵颜便举兵叛明,朝廷于是派兵狠揍,揍得痛了,朵颜又上表乞降,求为大明藩属,什么大明皇帝最最忠诚的鹰犬,愿为大明肝脑涂地的奴仆,大明永远幸福就是朵颜最大的快乐云云,肉麻到牙酸的降表一递进京师,崇尚以儒家仁德治国的朝堂大臣们聚头廷议几句,朵颜由叛贼又变成了忠仆,过不了几年,朵颜又叛……如此周而复始,朝廷烦了,对朵颜也越来越不假辞色了。

    所以李杲对自己的奏疏有很大的信心,大明自立国以来,对外战争无论是输还是赢,从来没有妥协退步过,这是历史上最倔强的一个年代,唐宋以来一直被视为正常外交国策的和亲,称臣,纳贡,割让土地等等,在大明朝堂却完全行不通,谁敢提起这个话茬儿,必然被所有大臣批得体无完肤,从此政治前途一片灰暗无光,最后失意归乡,在天下人鄙视的目光中郁郁而终。

    朵颜三卫是异族,大明但凡遇到异族入侵,往往不惜一切代价出兵击之,朝堂里几位大臣碰头一商议,很快就会升级为一场国战,庙堂和民间摩拳擦掌之时,一名深陷敌后的钦差的生死,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了,边镇将士皆能为国而死,钦差怎么就死不得?

    更何况,朝中还有一位初掌大权,时刻准备着呼风唤雨一番的刘公公日夜在宫中悄悄焚香祷告,乞求上天让这家伙惨死在辽东,李杲的奏疏送来如此良机,刘公公怎能不大肆利用?

    至于朵颜主动入侵的证据……李总帅说有证据,就一定有证据。

    ***************************************************************关外越来越冷了。

    出了辽阳城,塞北的寒风愈发凛冽刺骨,还没到冬季,气温已降到很低,低得令秦堪这样的南方人有些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关外并无官道,行军所经者皆是羊肠小道,这样一样秦堪连舒舒服服坐在马车里烤炭火喝热茶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和其他的将士一样骑在马上。

    冷风一吹,鼻涕缓缓流下,使劲一缩,鼻涕又缩了回去,呼气有时候太快甚至会吹出一个偌大的鼻涕泡儿,在鼻孔下方涨到极致后炸开,像烟花一般,美得凄凉。

    货真价实的“风流涕淌”,形象糟糕,心情自然不好,秦堪有点想杀人……丁顺见老上司情绪不佳,于是从仪仗里召来几个箭法好的军士,一阵破坏生态平衡的箭雨过后,秦堪面前多了几张血淋淋的貂皮,未经硝制过的貂皮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秦堪的心情更坏了。

    秦堪从不拒绝马屁,如此令人愉悦的事情多多益善,不过有时候手下太蠢,常常把马屁拍到马腿,这就不能不令人冒火了。

    堂堂朝廷钦差披着几张血淋淋的貂皮吆五喝六招摇出巡,这是正常人干的事么?

    ……………………一路哆嗦着往北行军,五日后,仪仗到达西拉木伦河南畔。

    离大宁府还有数百里,花当约定的十日之期已过一半,颇为紧凑的行程里,后方的锦衣密探忽然传来一个坏消息。

    李杲举四卫大军向北推移,牟斌时期便已布下的辽东军中眼线报称,李杲奏报朝廷,言称朵颜入寇,辽东都司担心钦差有失,遂领兵击之,递往京师的奏报里,不仅有李杲的署名,还有辽阳知府张玉,辽东镇守太监任良,以及麾下都指挥使崔鉴,王玺,鲁勋等人的联名,值得一提的是,当初诱骗朵颜三百蒙古军士赴宴然后将其斩杀的行动,具体实施者却正是崔鉴等三人。

    听到这个消息,秦堪脸颊使劲抽搐了几下,神情冷肃不语。

    刘平贵没说错,辽东都司无好人啊。

    丁顺呆了片刻,勃然大怒:“大人,李杲这王八蛋果真要断咱们的后路,他这是公然造反了啊!”

    秦堪冷冷道:“谁说他是造反?朵颜入寇,辽东边军击之正是应当应分之举,乱军之中钦差伤了甚至死了,朝廷也怪罪不到李杲身上,事后向朝廷交几百上千颗朵颜的人头,还有我这个钦差的遗体,然后痛哭流涕忏悔几句救驾来迟,钦差英年早逝,臣罪该万死云云,你觉得满朝上下还有谁忍心责怪他?”

    丁顺楞住了,许久之后怒道:“可……这是假话!”

    “死无对证,假话就是真话!”

    凛冽的寒风天里,丁顺额角竟沁出了微微的细汗,神情惶然道:“大人,李杲抄了咱们的后路,此时就算派人回京师报信恐怕都来不及了,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秦堪不慌不忙道:“自踏入辽东起,咱们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后路,你难道还没看明白情势么?现在,我们和李杲兵力悬殊,掉头反击胜算不高,派人回京师也不大可能,李杲精于兵法,恐怕早已在入京必经之路上布下了埋伏,消息传不回去,眼下咱们能做的只有继续往北,加快行程尽快去见花当。”

    “见花当难道能扭转局势?”

    “百年前成祖皇帝靖难之役,借朵颜三千骑兵便能横扫天下,终成帝业,虽说如今朵颜势微丁薄,但我不求横扫天下,横扫辽东李杲应该问题不大。”

    丁顺无奈叹道:“问题又绕回来了,花当仇视汉人,正欲与火筛结兵攻我大明,他怎么愿意借兵给大人?”

    “事情是谈出来的,没谈你怎知花当不答应?如果最后他仍然不答应,万不得已之下……”秦堪仰头望天,神情黯然道:“万不得已,我只好为朝廷献身,把他女儿的肚子弄大……”

    丁顺一呆,随即眼中挤出几分肃然起敬的光芒:“大人为大明社稷实在,实在是……”

    “闭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秦堪没有后路,同样的,李杲也没有后路,大家都很明白,自秦堪踏上辽东土地的那一刻起,双方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论阴谋还是阳谋,目的都是让对方死,自己活。

    李杲举兵只不过是把积蓄已久的矛盾摆到了明面上而已,是阴谋,也是阳谋,秦堪无可逃避,只能迎面而上。

    接下来的五日里,秦堪下令加快了行军速度,八千人迅速渡过西拉木伦河,朝大宁府日夜进发。

    出辽阳后的第九日,气喘吁吁的八千人终于踏着黎明的曙光赶到了大宁府。

    红日初升,其光大道,大宁府这座塞外孤城在朝阳的笼罩下,散发出万道金光,仿若遗世而独立。

    离城二十里时,便有蒙古人的骑兵远远缀在前后,跟了一阵便呼喝着单骑飞驰到城外扎下的一片白色帐篷群中报信,来回奔走不休。

    没走多久,一群朵颜骑兵正面朝仪仗奔过来,仪仗里的前行武官也领着半个百户策马迎上去。

    沟通不是问题,仪仗前方的黄色团龙旗帜已道出了秦堪的身份。

    很快,城外蒙古部落的营盘里奔出百余骑快马,为首一人微微发福,脑袋刮得光光的,只留三绺头发编成小辫,软软耷在肩头,他穿着传统的天蓝色蒙古长袍,五官略为丑陋,眼中精光毕露,顾盼生威。

    秦堪策马行到队伍前方,静静注视着迎面而来的蒙古中年汉子,心中不由有些小人之心的暗暗揣度。

    这位应该就是朵颜的首领花当了,长得如此寒碜,却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令人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毕竟听说蒙古人的伦常关系很混乱,继母,大嫂,弟媳等等,只要她们的男人死了,家里的直系亲属都可以合理合法把她们接收过来。

    从遗传学角度来说,这么做委实有太多弊端,当然,也有基因突变的例子,比如塔娜,但绝大部分都是正常的歪瓜劣枣,比如眼前这位花当……火红的麒麟锦袍在草原的朝阳里愈发添了几分庄重威严的味道,花当凝目打量了秦堪一阵,然后突然翻身下马,躬身单手抚胸。

    “无所不能的长生天将美好的讯息降临到草原上,二十多年后,朵颜三卫再次感受到大明皇帝圣洁的祥光,朵颜卫都督同知花当见过大明钦差,草原欢迎来自远方的客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69/ 第一时间欣赏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作者:贼眉鼠眼所写的《明朝伪君子》为转载作品,明朝伪君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明朝伪君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明朝伪君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明朝伪君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