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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五章 待为上宾

    这是秦堪与花当的第一次会面。

    蒙古人待客的态度是热情的,哪怕有天大的仇恨,只要你的双脚踏上了他的地盘,他就得暂时放下心中一千种一万种弄死你的想法,客客气气把你奉为上宾,若让客人有一丝丝没有得到款待的感觉,便是主人的失职,对蒙古人来说,这种失职是极大的羞辱,会令他从此在部落里抬不起头做人,大抵可以等同于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羞辱程度。

    秦堪的身份更不一样,他是代表大明皇帝的钦差,尽管朵颜对大明有着积压了百余年的各种怨气仇恨,但名义上,朵颜仍是隶属于大明的藩属,朵颜的首领仍是大明皇帝以书面金册形式正式册封的都督同知,所以秦堪一行得到了极其热情的款待。

    款待归款待,秦堪还是敏感地听出了花当见面第一句话里暗藏的怨恚之意。

    “二十多年后,朵颜三卫再次感受到大明皇帝圣洁的祥光”……好吧,秦堪当作没听懂,把它当成受气小媳妇儿对丈夫的幽怨薄嗔好了,这样一想,颇具情趣……会面的程序异常繁琐,蒙古人对礼节的奉行程度不比大明的儒家礼制逊色。

    花当下马,恭恭敬敬递上一条洁白的哈达,垂首双手将它捧到秦堪面前。

    秦堪微微吃惊,他知道哈达,但他一直以为只有藏族人才有这种东西,没想到蒙古人也有。

    随军的文吏大约瞧见钦差大人吃惊的样子有辱大明国体,于是上前轻声为秦堪解释,秦堪这才知道,原来哈达不是藏族的特产,它其实原产于中原内地,大概在远古大禹时期便有了,本名叫“玉帛”,没错,就是化干戈为玉帛的那个“玉帛”。

    后来元朝建立,忽必烈称帝,封了一位名叫“八思巴”的西藏萨迦法王为元朝第一代国师,随着藏蒙汉一统,藏传佛教盛行于世,于是中原寓意为“天下诸侯相互礼敬对方为兄长,各部族一家亲”的玉帛,也被藏人传到了西藏,最后随着佛教也传入了蒙古草原。

    前世曾经去西藏拉萨旅游过,秦堪自然清楚哈达的意义,见花当恭敬垂首,双手捧上哈达,分明是对上敬赠的礼节,秦堪这才微微一笑,坦然以大明钦差的身份接受了哈达。

    仪仗离朵颜部落驻地一里左右扎营住下,秦堪下了马,整衣裳,正纱帽,最后请出临行前朱厚照亲笔写的圣旨,朝花当笑道:“本官这次带来了大明皇帝的旨意,请花当可汗引路,本官去你部落里宣旨。”

    花当目光一闪,笑道:“不知尊贵的钦差大人带多少人进我朵颜部落?花当可吩咐族人准备好香甜的奶茶和美味的全羊,用来招待远到而来的客人们。”

    秦堪哈哈一笑,道:“本官只带两个人,不跟花当可汗客气,我一定好好品尝一下草原的美酒和羊肉,这才不虚此行。”

    花当呆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位钦差胆子如此大,竟只带两个人入营,这家伙……是不是把明廷和朵颜之间的关系想象得太美好了?

    怔忪片刻,花当躬身抚胸,这次他的腰弯得更低,更具诚意了。

    “尊贵的钦差大人,你的信任是回馈朵颜最好的礼物。朵颜喜欢心胸比天空更辽阔的真勇士,花当保证,您将受到朵颜的最高款待。”

    ……………………秦堪很快见识到何谓“最高款待”。

    和花当一起并肩前行入营时,数十名蒙古汉子手忙脚乱地从营门处往外铺上猩红色的地毯,地毯笔直延伸,一直伸到秦堪脚下。

    秦堪心中一动,这块临时铺出来的长达一里的地毯多少能说明一些问题。

    花当对明廷确实有很深的怨气,看来原本也没打算铺地毯欢迎钦差,但秦堪只带两个人入营的勇气多少令花当感到有些敬佩,这才临时命人铺了地毯,说到底,这块地毯跟大明朝廷没什么关系,纯粹是花当对秦堪个人的一种礼敬。

    当下秦堪也不忸怩客气,左脚一抬,坦然地踏上了这块特意为他而铺的地毯。

    低沉的长牛角呜咽般回荡在空荡辽阔的草原上,地毯两边分别站了一排穿着各色盛装长袍的精壮蒙古汉子,秦堪每经过一人,便有人垂头躬身,右手抚左胸行礼。

    秦堪感到很满足,他很喜欢这种被人捧在手心的享受,就像,优乐美奶茶……相比秦堪的从容不迫,跟着他入营的丁顺却颇为惶然。

    找了个花当指挥别人搬祭品的空档,丁顺终于忍不住凑到秦堪耳边轻声道:“大人不可行此险着啊,花当素来对朝廷心怀怨恚,你只带我和叶近泉二人入朵颜营地实在太危险了,万一花大当家的突然翻脸,我和叶近泉恐怕无法周全大人……”

    秦堪缓缓摇头:“蒙古人以好客为礼,纵对朝廷有天大的仇恨,此刻我在他营中为客,他便绝不会动我一根汗毛,若我不敢入他营地,只在外面扎营,说不定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

    说着秦堪忽然一呆:“你刚才叫他什么?”

    丁顺恬着脸笑道:“花,花大当家……咳,大人,这朵颜部落兵不兵,民不民,一帮粗鄙汉子上了马是战士,下了马是牧民,闲着没事还顺便干几件抢掠夺财的买卖,跟占山为王的匪类有何区别?这家伙的老爹有自知之明,给他取个名字叫花当,其实不就是花大当家的简称嘛……”

    秦堪眼皮猛跳几下。

    失算了,把丁顺这家伙带进朵颜的营地简直是个祸患……丁顺嘿嘿干笑几声,顺着秦堪失神的目光瞧去,见他盯着营房空地上摆放祭品的木盘,丁顺立马脖子一缩不敢出声了。相随日久,丁顺已深知老上司的为人,他知道,此刻秦堪一定很想把他烤熟了摆到祭品盘上……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悠悠开口:“丁顺啊……”

    “在。”

    “你给我死死记住了,以后称呼花大当家的,还是用简称吧……”

    ***************************************************************尽管历史上朵颜时而归顺明廷,时而归顺鞑靼瓦剌,政治态度左右摇摆不定,对大明朝廷自称“最忠诚的奴仆”,对鞑靼瓦剌也自称“最忠心的鹰犬”,但不知朵颜的历代首领有着怎样厚度的脸皮,坚持认为自己是正宗原汁原味的蒙古人,从不屈服,从不反叛,坚贞不屈得一塌糊涂……朵颜部落的礼节也是纯正的蒙古礼节。

    客人入营,花当首先祭天地鬼神,不像大明大户人家祭奠时能摆出三牲六畜,蒙古人的祭品不多,只有牛和羊两样,一只烤好的整羊抬出来,花当亲自抄刀,羊肉被分为均等整齐的九块,第一块肉被抛向蒙古包顶上,名为祭天,第二块被抛入炉火里,名为祭地,后面还有供佛,祭鬼,祭山,祭水等等。

    蒙古人敬奉的神灵很多,也不知是不是生搬硬凑,凑到最后连死了两百多年的成吉思汗也分了一块,凑了个八发的吉利数字,最后第九块才轮到分给活人,也就是大明的钦差大人。

    秦堪被花当一系列祭奠各种神灵的动作弄得眼花缭乱,忽然深深觉得当一个蒙古人好累,不但好累,而且好浪费……事还没完,接下来的程序充分考验了两个民族的融合性。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在清晨赶到大宁,秦堪等人早已饥肠辘辘,好不容易等到花当做完所有的祭奠程序,第九块羊肉终于用在给人充饥的正常用途上,看着花当亲自端给秦堪的木盘,盘中一大块烤得金黄滴油的羊肉,肉旁摆着一柄精致小巧,刀柄上镶满了名贵宝石的匕首,为了显示主人没有恶意,刀柄方向正对秦堪,刀尖朝着花当摆放。

    秦堪接刀的动作很缓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眼睛还死死盯着花当的脸色。

    因为不懂,才必须小心,有时候一个动作不对都有可能造成误会,甚至引发一场局部战争。

    幸好,接刀的动作是正确的,看着秦堪接过刀,花当的目光颇为满意,秦堪也悄然松了口气。

    这样的场合,他真不想动刀子,可惜蒙古人不习惯用筷子……正当秦堪举刀准备朝面前烤好的羊肉下手时,谁知花当又捧出一碗马奶酒唱了起来,载歌载舞,声情并茂,秦堪举刀的动作不由一滞,于是放下刀,耐着性子保持微笑听花当唱蒙古传统的迎客歌,敬酒歌。

    歌词自然是听不懂的,不过秦堪的表情很到位,微笑一直没停过,尽管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脸色却没有丝毫不耐。

    全国各民族如何团结奔小康?

    很简单,别人唱歌的时候你最好耐心听着,这不是前世的卡拉ok,他唱歌的时候你不能自顾自的喝酒吃东西甚至玩骰子,毕竟大家不是太熟,这样做很容易引发流血事件……花当的歌确实唱得不错,嗓音低沉沙哑,颇具磁性,唱了大约一柱香时辰,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双手将马奶酒往秦堪面前一捧,躬身笑道:“尊贵的远客,这是我们蒙古最烈最美味的马奶酒,我们叫它‘忽迷思’,它是伟大的忽必烈大汗的国师八思巴结合蒙古和汉人的酿酒方法所创,献给来自汉人国度的皇帝钦差再合适不过……”

    秦堪心中暗叹,也不知这酒宴什么时候才能开始,那个两百多年前的国师八思巴委实有些不务正业,哈达也掺和,酿酒也掺和……双手接过酒碗,秦堪刚堆起笑脸,花当又唱上了,这首大抵应是主人对客人的劝酒歌之类的。

    肚子咕噜一叫,秦堪目光闪过一丝不满。

    趁着花当唱跳俱作的空档,秦堪扭过头问身后站着的丁顺。

    “知道那个八思巴葬哪里么?”

    “不知道。”

    “回头叫锦衣卫密探找找,什么事都喜欢掺和,他墓里的殉葬品一定很值钱……”

    ***************************************************************朵颜花当的迎客酒宴持续了一整天,秦堪总算见识到蒙古人待客是怎样的热情了,令人发指。

    一整天下来,东西没吃几口,酒被灌了个稀里糊涂,不喝还不行,客人不喝得酩酊大醉就是对主人极大的侮辱,于是秦堪只好装作轰然醉倒。

    休息没多久已是夕阳西下,花当再次恭请秦堪参加特意为他举办的草原篝火大会,吃好喝好,不醉不归……秦堪面色终于发苦,再也装不出笑脸了。

    生命除了吃吃喝喝,还有更重要的事。

    一整天的相处,秦堪发现花当仍对他抱有相当大的戒心甚至敌意,席间除了唱歌就是喝酒,只字不提正事,仿佛完全忘记李杲杀朵颜三百勇士这档子事,也仿佛完全不知秦堪此次来朵颜部落的目的。

    花当这种故意回避的态度令秦堪颇为忧心,而且他感觉自从入朵颜营地以来,总有一双陌生阴毒的眼睛在某个角落悄悄注视着他,花当的回避态度似乎也是因为这双眼睛的主人。

    篝火晚会很热闹,朵颜部落男女老少载歌载舞,唱唱跳跳闹成一团,丧心病狂般的热情令秦堪实在无法消受,于是再次装作酒力不支离开了那一团团红得刺眼的篝火,独自找了个黑暗的角落盘腿坐在草地上。

    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仰望夜空繁星,仿佛离天很近,近到触手可及,此情此景应是心中最宁静的时刻,然而不论呼出几口胸中浊气,秦堪仍感到一口闷气郁结于心,无法消散。

    辽东,边镇,朵颜……李杲和花当的面孔一张张闪过脑海,近在眉睫的危险,盛世表象下的远虑,一瞬间纷纷浮上心头。

    秦堪长长叹了口气,他头一次感到大明沉疴之重,若想改变它,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走到今日这地步,他有一种深深的心力交瘁的感觉。

    身后黑暗的角落里忽然传来噗嗤一笑,银铃般的娇笑声像晨风,吹散了夜色里的阴霾。

    “你们汉人的大官儿是不是都喜欢在黑夜里叹气?叹完了气是不是要开始作诗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假手试探

    秦堪对这笑声并不陌生。

    辽阳城外,她一人敢拦住钦差的官驾,气势逼人地质问朝廷的天理公道,那身大红色的衣裳给秦堪的印象很深。

    秦堪扭过头,远处的篝火投射来的昏暗火光里,塔娜那双比星辰更亮丽的眸子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今晚的塔娜穿着传统的蒙古女子服饰,淡蓝色的小夹袄上绣满了精致的金色花边,一头瀑布般的黑发编成十几条小辫子垂耷在高耸的胸口,脸上甚至扑了几许淡淡的腮红,比辽阳城外的她看起来愈发明艳动人,充满了异族风韵。

    秦堪淡淡笑道:“原来是塔娜姑娘,姑娘没去参加篝火晚会么?”

    塔娜撇了撇嘴,大咧咧地坐到秦堪身边,随手扯了一根草茎含在嘴里,道:“你们汉人客气的时候真虚伪,一口一个姑娘,就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塔娜吗?我们朵颜部落里的年轻勇士谁若敢当着我的面叫我姑娘,我非一鞭子抽过去不可。”

    秦堪笑了,这蛮婆子脾气挺爆,跟杜嫣不一样,杜嫣的爆脾气有时候只是一种惺惺作态,像乌龟的壳,刺猬的刺,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而这位塔娜的爆脾气,……就是实实在在的爆脾气,没有理由,纯粹是草原上的娱乐活动太少,闲的。

    “你若敢抽朝廷钦差,恐怕你爹不会太赞同,就算我不是钦差,此刻我也是你们朵颜的客人,蒙古人没有打客人的传统吧?”

    塔娜瞪了他一眼,接着又爽朗地笑开了:“好吧,你不仅是客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世上谁都可以对你动手,唯独塔娜永远不会,我的命是你救的。”

    秦堪叹道:“相信我,我没那么欠抽,这世上想对我动手的人委实不多……”

    塔娜注视着他,目光充满了疑惑:“喂,大官儿,你是怎么知道李杲会派人半途杀我的?”

    “一点点推理,一点点猜想,再加一点点运气,**不离十就这么猜中了。”

    塔娜不满道:“我这条命难道是你碰巧猜中才救下的吗?”

    秦堪叹道:“塔娜,别怪我说话直接,你的命不是我的命,而且我们不太熟,猜中固佳,猜不中亦无所失,当时你在辽阳城外惹怒了李杲便应该清楚结果的。”

    “救我的人是你派去的,你的人杀了李杲的人,我很不明白,你们不都是明廷的大官儿么?为何对我这个异族女子一个要杀,一个却要救?你这么做是不是得罪了李杲?”

    秦堪颇感欣慰,这姑娘没蠢到一无是处的地步。

    “不错,我得罪了李杲。”秦堪坦然道:“不妨明白告诉你,我这次来辽东,是奉了大明皇帝的密旨,彻查李杲杀朵颜三百余人冒功一事……”

    塔娜一怔,接着两眼浮上惊喜之色:“你们明廷终究是讲道理的,明廷的大官儿也有好人。”

    “我们明廷一直讲道理,只不过来到辽东之后我才发觉,李杲的势力如此之大,几乎可算是只手遮天,我要处置他须大费周章,如今彻查一事已陷僵局……”

    塔娜急道:“那怎么办?”

    秦堪正色道:“打不过他我当然要跑,所以我打算抚慰朵颜之后便直赴山海关,入关回京。”

    塔娜呆住了,接着俏脸气得通红:“你,你这明廷的狗官,皇帝要你彻查朵颜受害一事,而你打不过就跑,你便是这么给皇帝办事的么?”

    秦堪喃喃叹道:“刚才还说我是明廷里的好人,现在立马又骂我是狗官……番邦女人也是女人,女人都一个样,翻脸比翻书还快。”

    塔娜怒道:“朵颜蒙受如此大的冤屈,你是唯一能为朵颜讨个公道的人,怎地如此没用,打不过他便半途而废么?”

    秦堪苦笑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朝廷不会为了此事而派大军围剿李杲,这样做干系太大了。李杲统领辽东兵权,麾下数万精锐兵马,而我身边只有区区八千仪仗兵,我总不能让这些举仪牌扛旗帜的士卒们去跟边军拼命吧?为了你们朵颜的三百多条性命,便要我付出八千人的性命去跟李杲拼个你死我活,我为了什么?”

    塔娜眼中冒火,愤怒地攥紧了拳头:“为了公道!公道必须在刀剑里讨得!”

    秦堪耸肩道:“问题又绕回来了,我打不过他,就算我这八千多人死光了,你们朵颜的公道还是没办法讨到……”

    塔娜脑中一阵热血上涌,大声道:“你缺少勇士,我们朵颜不缺,为了我们屈死的三百多人的血债,朵颜愿出兵帮你!我们朵颜卫上下六千余户,能凑出一万英勇无敌的骑兵,我们朵颜的骑兵天下闻名,当初你们的永乐皇帝只用了我们三千骑兵便横扫天下当上了皇帝,你等着,我这便去向额直革求恳,让他派兵帮你!”

    塔娜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话说完便起身蹬蹬跑开。

    秦堪笑得愈发欣慰了,多好的姑娘啊,她缺的确实不是勇士,而是脑子……***************************************************************不到一柱香时辰,塔娜又蹬蹬蹬跑回来了,跟离开时不一样的是,回来后的她显得灰头土脸,神情有些狼狈。

    很显然,她缺脑子,她老爹不缺,估计刚才已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塔娜的嘴微微瘪着,看她的模样好像快被骂哭了,手里一根马鞭不时扬起又放下,倔强而愤怒地瞪着秦堪,欲抽而不敢抽。

    秦堪心里快笑翻了,脸上却一本正经道:“你不能对我动手,第一,我是明廷皇帝派来的钦差大人,第二,我是朵颜尊贵的客人,第三,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刚刚还说过永远不会对我动手的……”

    塔娜一滞,接着像只愤怒的母兽般爆发了。

    爆发也不敢冲着秦堪爆发,于是周围的草地倒了霉,被她的马鞭抽得草屑飞扬,没过多久,她所站立的方圆一丈之内地皮被狗舔过似的干干净净。

    “你们汉人都不是好人!”塔娜喘着粗气朝秦堪大吼:“你们像一匹匹狡猾的狼,总是在算计别人,坑害别人,一点都不磊落坦率!”

    “我算计你什么了?我只说自己手下八千多人打不过李杲,如果你不傻的话,应该知道这是一句大实话,除此之外我还说什么了?”

    塔娜又是一滞,然后……继续抽草皮。

    秦堪笑眯眯地看着她发疯,表情非常的气定神闲。

    那么多朝廷大臣官员跟他斗心眼儿都斗不过,何况区区一个异族女子?

    可惜花当比他女儿聪明一点点,虽然他仇恨明廷,更仇恨李杲,按说与秦堪合兵对付李杲正合他意,不过这事儿不仅要付出部落里许多勇士的生命,而且干完后没利益可得,作为部落首领,没利益的事情他是不会付出的,“公道”这两个字,永远排在利益之后。

    激得塔娜试探了一下,秦堪此刻终于探出了花当的态度。

    不论好的坏的,有态度就好,至少比装聋作哑故意回避要好。

    ……………………塔娜抽得大喘气,发育良好的胸脯上下起伏不定,颇为壮阔。

    秦堪好整以暇道:“抽累了就坐下来,好好跟我说道说道,为什么你爹不答应出兵。”

    塔娜恨恨一咬牙,怒哼一声,离秦堪远远地坐下,扭过头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估计是骂蒙古脏话……“你们蒙古人崇尚武力,自己蒙受了冤屈一向都是自己用刀剑去找回公道,找回公道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父亲为何不同意出兵帮我?毕竟这事说到底也是你们朵颜的事,坐享其成可不对。”

    塔娜怒道:“谁说我们坐享其成?告诉你,我已准备好嫁给北边的火筛,过不了多久,额直革会与火筛部落草原会盟约誓,合兵共伐明廷!”

    秦堪眼皮猛地一跳,目光在黑夜中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心中对丁顺冒出一股滔天的怒火。

    朵颜欲结火筛犯境,这么重要的消息,锦衣卫密探竟没有探出来,丁顺这狗才干什么吃的?

    回想起今日入朵颜营地后一直感到不自在,总觉得有双阴毒的眼睛在背后盯着他,秦堪终于抓住了一丝头绪。

    “火筛此刻就在朵颜营地,对不对?”秦堪盯着塔娜,声音已变冷。

    塔娜见秦堪冰冷的表情,却也不怎么畏惧,哼道:“在又怎样?告诉你,我们朵颜没有必要看明廷的脸色,你说得没错,公道必须自己去讨回来,至于怎么讨,是我们朵颜自己的事!”

    秦堪叹道:“跟明廷的钦差合作不好吗?师出有名而且事后不会被大明朝廷怪罪,皇帝陛下还会有赔偿和赏赐弥补朵颜的损失,跟火筛结盟虽然入我大明之境可以毫无顾忌杀人抢掠,但终归彻底得罪了我大明,孰得孰失,你父亲算过这笔帐了吗?况且……”

    “况且什么?”

    秦堪慢悠悠道:“据我所知,火筛今年四十多岁,他的帐篷里已有七个妻子,其中有两个是他的继母,一个是他的大嫂,还有一个甚至是他的儿媳……一家三代脱得光光滚一张床上乱七八糟胡天胡地,他家帐篷里已够乱的了,你确定你要嫁给他?从此跟一帮老娘们小娘们为了争宠而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再给火筛生一个儿子或女儿,跟他那几位继母大嫂儿媳连辈分都不知道该怎么论……”

    目光充满了无限同情,秦堪缓缓道:“塔娜,你的人生就是这样?老实说,如果我的女儿将来要嫁给这样的男人,我会活活掐死她,再把她娘毒打一顿……”

    塔娜才十六岁,男女之事自然早已或多或少听说过,嫁给火筛本是一番为朵颜献身的决然念头,从没考虑过嫁给火筛之后的男女之事是怎样的情景,被秦堪这么一说,塔娜俏脸顿时发白了,身躯情不自禁地轻颤了一下。

    勇于献身和对未知的恐惧两者之间是互相矛盾的,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显然不太有能力处理内心里的这种矛盾。

    “我……我,我再去问问额直革!”塔娜头也不回地踉跄跑远。

    秦堪看着塔娜跑得飞快,不由苦笑着揉了揉鼻子,心底里忽然有一种淡淡的羞耻感……如此忽悠一个小姑娘,而且忽悠了一次又一次,实在是……很没节操啊。

    ……………………聪明人跟蠢人的区别在于,蠢人看一步走一步,有时候看都不看路,脚便已迈出去了,于是不停的摔跟头掉坑里,爬起来还不长记性,一抬腿又掉坑里……聪明人不同,聪明人走一步看百步,凡事谋定而后动,所以挖坑让别人掉的一般都是聪明人。

    毫无疑问,秦堪是聪明人,只不过坑塔娜这样的小姑娘委实有点**道,杀鸡用牛刀了,同时秦堪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人一旦陷入困境,节操这东西真的可有可无……四周一片寂静,秦堪坐在黑夜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的繁星,头也不回地扬声道:“丁顺,你个狗才,马上给我滚出来!”

    丁顺果然连滚带爬地从后面的黑暗角落里滚出来了,后面不急不徐跟着神色淡定的叶近泉。

    入朵颜营地能不能达到目的,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秦堪的生命安全,所以任何时候秦堪都能在最近的地方找到他们。

    草原的夜有些冷,丁顺却额角冒汗,看着秦堪嘿嘿干笑,神情尴尬且懊恼。

    秦堪站起身,淡淡道:“第一,你给我转过身去,让我狠狠踹你一脚,至于踹你的原因你自己应该清楚,有一不可有二,下回再犯,可就不是踹你一脚这么简单了。”

    丁顺立马转过身,口中连声道:“下面的杀才不争气,耽误了军国大事,属下万死,多谢秦帅开恩!属下认罚,秦帅若不解气,多踹几脚也不打紧的。”

    秦堪没搭理他,却也不客气,果真狠狠朝丁顺的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脚踹得有些重,丁顺被踹得朝前一滚,趴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

    秦堪冷冷道:“负责打探朵颜三卫军情的锦衣卫探子,着人缉拿入京,交给南镇抚司整治,朵颜欲结火筛而犯我大明,如此重要的消息我竟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想害死我吗?”

第三百一十七章 火筛杀机

    接掌锦衣卫以来,秦堪对锦衣卫属下一直比较包容,大错小错,能揭过去便尽量揭过去,秦堪本身是个经常犯错的人,而且犯错之后也从没怎么惩罚过自己,属于原则性很薄弱的那一类人,对自己犹且如此,对别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太过苛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秦堪一直用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错都能被秦堪原谅的。

    耽误军国大事就不在被原谅的范围内,这种错误很要命,要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而且是整个江山社稷的命。

    见秦堪冷肃的脸色,丁顺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赶紧禀道:“秦帅,咱们锦衣卫在辽东的锦州,辽阳和广宁三城里建了驻地,以皮货,米行和药材店面为掩饰,专门用来刺探对鞑靼,瓦剌,朵颜等外族的军情,下面的弟兄委实没有懈怠,十日前咱们还在辽阳的时候,属下便已将探子散布草原,严密关切各部落的消息,三日前,各部落都传回了消息,唯独朵颜和火筛却没有消息传回,连探子的生死都不知道,属下怀疑是不是咱们锦衣卫探子的身份被朵颜和火筛识破了……”

    秦堪脸色渐缓,道:“如果下面的弟兄被人识破身份而遭遇不测,锦衣卫奉养其家眷终老,子弟袭职入卫一律升一级。”

    丁顺拱手道:“秦帅仁义。”

    秦堪心情越来越沉重,锦衣卫探子被识破,朵颜又与火筛秘密结盟,李杲大军在西拉木伦河南畔蠢蠢欲动,自己身边仅只八千官兵,如何在这纷乱如麻危机重重的辽东生存下去?

    一想到火筛如今就在朵颜的营地里,说不定此刻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冷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秦堪便感到非常不自在,有一种被毒蛇的信子锁定的感觉,毛骨悚然。

    “叶师叔……”秦堪轻声唤道。

    叶近泉酷酷道:“什么事?”

    “今晚和我换个帐篷睡觉。”

    叶近泉一扬眉:“为何?”

    “因为花当给我安排的帐篷门口朝南……”

    “怎样?”

    “我掐指算了算,今日我的命格成平煞南,犯金旺火,所以花当给我安排的帐篷不合适……”

    叶近泉答应得很爽快:“好,我跟你换。”

    轮到秦堪奇怪了:“师叔,我这番鬼话你也信?”

    “我假装信了。”

    看了看叶近泉的神色,和塔娜的真傻不一样,叶近泉看似木讷的脸上偶尔也闪过一丝精光,嗯,他是假傻。

    这就是带个武功高手在身边的好处,挨刀的机会永远轮不到手无缚鸡之力的秦堪。

    “师叔,还有件事,先拔出你的刀,等会记得帮我挡刀……”

    “挡谁的刀?”

    不用秦堪回答,塔娜已一脸杀气地跑来,手里拎的已不是马鞭,而是一柄明晃晃的蒙古弯刀,见面二话不说,迎头便一刀朝秦堪头顶劈去,也不管什么钦差,客人和恩人了。

    铛!

    叶近泉好整以暇地帮秦堪挡住了刀,出手如电,走位风骚。

    “你们汉人都是混蛋!害我又被额直革骂了!而你,明廷的大官儿,更是混蛋中的混蛋,你简直比豺狼还阴险,比毒蛇还狠毒,不知不觉便被你套了话去,额直革没说错,你们汉人果然信不得!”塔娜一边劈砍一边愤怒嚷嚷。

    叶近泉挡在秦堪身前百无聊赖地轻松挡着刀,瞧他的模样似乎想打呵欠,高手寂寞得一塌糊涂,塔娜好几次在秦堪眼里看来无比精妙狠毒的杀招,被叶近泉不知怎地一拨拉,便化解得无影无踪。

    此刻的叶近泉太帅了,跟当初那个被杜嫣一掌拍得脸着地的家伙完全判若两人。这一刻的叶近泉才有那么几分宗师弟子的风范。

    秦堪笑眯眯地看着二人打斗,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叶近泉身上。

    当初开超市从流民营里召进来的店伙计,耿直不屈地跟张永动手,又一脸酷酷的跟杜嫣比试,屡败屡战,却在东厂番子围攻秦府时才亮出了真功夫,又主动请缨练新兵,此刻面对塔娜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如同吃小菜似的轻松……现在可以肯定,这个来历不明,身份不明,不知藏着什么心事的家伙从一开始接近秦堪便带有目的,而且心机城府颇深。

    幸好秦堪早已察觉叶近泉接近自己并无恶意,否则这样的人绝对近不了秦堪一丈以内。

    无意义无胜望的打斗尤其令人泄气。

    没过多久,塔娜便泄气了,叶近泉的身手太恐怖,如同一座高山般不可攀越,刚一交手塔娜便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忽然收手跳出战圈,塔娜恨恨瞪了秦堪一眼,怒哼一声扭头便走,她已决定永远不再跟这个阴险的汉人说一句话,这个坏家伙总能在不知不觉间把她推进坑里,然后他站在坑外笑嘻嘻地瞧着她,跟这样的人斗心眼,十个塔娜也不是对手。

    ***************************************************************篝火晚会另一边的某个角落里,一名年约四十的中年蒙古男子面目阴沉地盯着远处塔娜和秦堪,二人之间的敌对态势看在他眼里却分外刺眼,如同小情人之间轻怨薄嗔般的打情骂俏。

    跳跃的火光衬映出他眼里的熊熊杀机。

    塔娜不仅是朵颜部落的珍珠,更是草原上所有男人眼里的珍珠。

    这颗最璀璨的珍珠只能由他火筛一人独占,旁人看她一眼都不行!朝廷的钦差也休想染指!为了这颗珍珠,他甚至不惜与日渐势微的朵颜结盟借兵,虽然塔娜的年纪足够当他的女儿,但随着塔娜越长越大,越来越明艳动人,火筛对塔娜的**也一天比一天强烈。

    草原的民风是开放的,小伙子们争夺美丽的姑娘向来都是互相比试,或赛马,或挽弓,或拼酒摔交甚至唱情歌,而火筛不同,他的方法比较直接,他习惯用刀剑将情敌送到另一个世界。

    更何况,这个情敌是明廷的大官,而火筛则是隶属鞑靼部的郭勒津旗旗主,明廷与鞑靼永远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乌恩其……”火筛冷冷唤道。

    一名穿着黑色蒙古皮袍的男子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右手抚胸:“旗主,乌恩其等候您的命令。”

    “知道中原东汉时期,有个名叫班超的智者吗?”

    “不知。”

    “这个班超委实厉害,他出使西域鄯善国,见鄯善国主对他的态度先热而后冷,探听过后才知原来匈奴使者也来了,鄯善国主有意驱汉使而与匈奴结盟,班超当晚领着三十六个随从,将匈奴使者杀得一个不剩,逼得鄯善国主不得不归附东汉朝廷……”

    “旗主的意思是……杀了明廷的官员?”

    火筛冷笑道:“汉人能做的事情,我们蒙古人同样也能做。花当这人摇摆不定,我们必须让他知道自己身上流的是蒙古人的血。”

    乌恩其虔诚垂首抚胸:“旗主,等着乌恩其的好消息,长生天永远庇佑成吉思汗的子孙。”

第三百一十八章 绝境反击

    火筛并非不学无术的蒙古人,事实上他会说汉语,对汉家文化虽说不上精通,但很多著名的典故倒也能信手拈来,比如班超出使西域。

    典故没用错,跟目前的情景很相似。

    在朵颜的营地里,火筛是客,秦堪也是客,主人对客人都是一样的热情,但客人与客人之间却开始不对付了。

    乌恩其是火筛部落最有力气的勇士,火筛的命令下达以后,乌恩其便领着二十几个人悄然退下。

    远处的篝火晚会仍旧一片欢腾,部落里的男男女女围着篝火手挽手唱唱跳跳,对朵颜部落来说,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多,自大明正统年以后,明廷为报复朵颜附逆瓦剌而关闭了开原,广宁二市,朵颜的日子便不好过了,在夹缝里挣扎求生的部落没那么好的福气天天大鱼大肉,事实上他们穷困的时候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今日部落有贵客,权当他们自己过节了。

    微微发胖的花当端坐在篝火旁,他今晚喝了很多马奶酒,黝黑的面庞已有些发红,一手搂着一个姬妾看着部落里的男女跳舞,发出爽朗的大笑,至于今晚两位贵客都不在篝火旁,花当也当作不知道。

    银制的大酒碗斟满了浑浊的奶白色酒液,花当端起碗,一边大笑着,目光一边不经意般朝左边瞧去,恰好瞧见火筛的得力手下乌恩其领着二十余人悄悄隐没在帐篷群的黑暗中,花当再朝右边秦堪的帐篷瞧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几声,扯着嗓子唱了几句蒙古长调,不论唱得好与不好,也引来部落男女一阵轰然叫好声,花当仰头饮尽一碗马奶酒,身躯摇晃几下,轰然倒地,醉过去了。

    ……………………这一夜看似很平静。

    大明钦差的八千余仪仗离着朵颜部落数里之遥扎营,火筛以客人身份远到而来,只带了数十名随从,朵颜营地里,正中的篝火已渐渐熄灭,唱累了跳累了喝醉了的人们席天趴在草地上沉沉睡去,呼噜打得震天响。

    几队巡弋的朵颜勇士按着弯刀的刀柄,漫不经心地在营地周围走来走去,不时警惕地朝明廷军队的营地张望一番,见着地上喝醉了胡乱说着梦话的蒙古汉子,便轻轻踹他几脚,笑骂几句。

    一切那么的宁静安详,熄灭的篝火堆里,袅袅的清烟扶摇而上,带着几分欢腾过后的些许寂寥冷清味道,篝火边睡满了一地的蒙古人,四周弥漫着鼾声和残余的酒香,草原的夜很冷,但睡在余温尚存的火边,人们似乎感觉不到寒冷。

    二十余人趁着黑暗的夜色,从东边一座帐篷里悄然无声地钻了出来,小心躲过巡弋的勇士,往西边的帐篷群走去。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裳,手里握着蒙古弯刀,猫着腰如同二十几只灵敏的猎豹,小心翼翼地接近猎物。

    寂静无声中,他们围住了一座顶上铺了厚毛毡,描勒着金色丝边,看起来颇为华贵的大帐篷,二十余人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眼中却露出群狼捕食前的兴奋光芒。

    为首一人无声地狰狞一笑,右手一挥,二十余人挥舞着弯刀一涌而上,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帐篷,喊杀声也划破了草原的宁静。

    “杀了明廷的狗官!”为首一人用蒙古语大声喝道。

    伴随而来几声叫骂,当巡夜的朵颜勇士打着火把匆忙赶来时,二十多人已全部冲进帐篷,只听得里面一阵刀剑相击叮当作响。

    整个朵颜营地的人都醒了,众人睁着惺忪的睡眼,下意识地抽出了腰侧的弯刀,警惕地四下张望。

    围在大明钦差帐篷前的朵颜勇士们正在犹豫要不要冲出去时,砰地一声闷响,一名穿着黑衣的蒙古汉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飞出来,仰面重重跌在帐篷外,两眼无神地望着天,气息已微若游丝,他的胸口肋骨全断,正中一个拳头大的小坑,显然中了一种非常霸道的拳法,眼见不活了。

    帐篷里一阵寂静,接着却听得砰砰啪啪乱响,惨叫哭嚎声很快传了出来,最后一具具没了声息的尸首也被扔出了帐篷外。

    锵!

    帐篷外的朵颜勇士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惊得张大了嘴,手里的弯刀也情不自禁地掉落在地。

    ***************************************************************离打斗的帐篷数十步之外,秦堪袖手环臂静静地注视着那一处喧嚣,嘴角噙着几许冷笑,丁顺也站在他旁边,脸上的冷笑和秦堪如出一辙,也不知是不是他刻意在模仿。

    “学班超出使西域鄯善国的典故?这火筛并非一无是处的蠢物,倒也读过几天书……”秦堪喃喃自语。

    丁顺看着数十步外的帐篷内惨烈的厮杀,背后没来由地冒了一层冷汗。

    若秦帅没料到火筛的举动,今晚安分睡在花当给他安排好的那座帐篷里,恐怕此刻能不能留得命在还是两说。

    擦了擦脸上的汗,丁顺忽然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恶声道:“大人,这火筛做事比您更不讲究啊……”

    抬头见秦堪神色不善,丁顺啪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纠正道:“不能跟您比,他这是极度不讲究!”

    远处喧嚣依旧,喊杀声已渐渐停下,叶近泉在帐篷里一直没露面,但火筛派去的二十多个刺客却一个接一个横飞着跌出帐篷外,叶近泉分得清事情轻重,这一次没等秦堪吩咐,他也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跌出帐篷外的火筛部麾下勇士一个都没活成。

    帐篷外聚集了一群刀出鞘严阵以待的朵颜勇士,人人紧张地注视着帐篷内的厮杀,却没人敢进去一试叶近泉的拳芒。

    秦堪拧着眉,目光却忽然转向朵颜营地正中的黄金大帐,大帐四周一片漆黑,据说夜里的篝火会上花当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被人抬进大帐的。

    他……果真酩酊大醉了?醉得连营地内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也没把他惊醒?

    秦堪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冷了。

    漆黑的大帐后方,无数黑影在黑暗中腾挪闪动,不时还传来马儿打的响鼻和不耐的马蹄踏踏走动声。

    这下连丁顺都感觉不对劲了。

    “大人,朵颜已暗中调动兵马了!”丁顺又惊又怒。

    抬眼环视一圈,秦堪已将此时的情势全部了解于胸。

    火筛欲效东汉班超,杀匈奴使节而逼花当表态,朵颜花当心中的天平已倾向火筛,或者说他根本不信任汉人,早已秘密布下兵马,只待秦堪被火筛杀了以后,营地外的八千大明仪仗若有异动便挥兵击之。

    秦堪身边能用的,却只有丁顺和叶近泉二人。

    情势万分危急!

    “大人,抢一匹快马出营,与外面的八千人会合,属下给你断后!”丁顺扯住秦堪便往外走。

    这时叶近泉也将火筛派去的刺客杀了个干净,一身血迹斑斑出现在秦堪面前,二人脸上已浮现焦急之色。

    秦堪使劲一甩手,挣脱了丁顺的手,怒道:“身陷万马军中,你们两个人有本事断后吗?幼稚!”

    “那该怎么办?”

    秦堪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咬牙道:“一不做二不休,刚才火筛效法班超,结果玩砸了,现在咱们也学班超!”

    叶近泉和丁顺呆楞半晌,没出声。

    “火筛和我一样都是朵颜的客人,带入朵颜营地的随从顶多不过数十,叶近泉刚才大概已解决了一大半,凭什么只能由他杀我,我便不能杀他?既然他先不讲究了,我还讲究什么?叶师叔!”

    “在。”

    “趁着花当此刻装糊涂,下面的人不敢胡乱动手,你现在冲进火筛的帐篷把那家伙给我杀了!”

    “好!看我的!”

    生死关头,叶近泉非常有效率,话音刚落,几个起纵间人影便如一道黑烟般掠远了。

    丁顺在一旁摩拳擦掌,兴奋道:“大人,我干什么?”

    “你去给我把花当的孩子扔井里去!”

    丁顺面露难色:“大人,属下可能打不过塔娜……”

    “那就在我旁边保护我,顺便把我后面的帐篷点着了,声东击西掩护叶近泉。”

    “是!”

    ****************************************************************秦堪绝境反击这一招谁也没料到,就在所有人以为秦堪不是身死当场便是落荒而逃的时候,火筛所住帐篷里却忽然传来一声悲愤至极的怒吼声。

    与次同时,花当端坐在大帐里,慢悠悠地喝着羊奶茶,略带腥涩味的奶茶越喝越精神,昨夜残留的三分酒意已全醒了。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早已传入他耳中,他却坐在大帐内纹丝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宗族血统的影响力是巨大的,花当终于还是选择倾向了蒙古人,宁愿与火筛结盟,哪怕与虎谋皮,也不愿再相信汉人,百多年来,朵颜被汉人坑惨了。

    哐!

    一名朵颜汉子踉跄跑进大帐,结结巴巴道:“可,可汗……”

    花当淡然一瞟,笑道:“明廷的钦差是不是已死在火筛刀下了?汉人的八千兵马可有异动?”

    “不,不是……火筛跑了,被汉人打跑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开放互市

    仰天喷出一口奶白色的奶茶,花当悲愤的样子像在喷血。

    “肿么一回事?”花当又惊又怒:“营地里火筛有四十余随从,汉人钦差只带了两个人入营,他们怎么可能赶跑了火筛?难道外面的八千汉人官兵攻进来了吗?”

    “不是啊,可汗,汉人里有一个武功高手非常厉害,仅他一人便将火筛的随从杀得片甲不留,而且还冲进了火筛的帐篷,火筛只抵挡了几个回合便被打得落荒而逃,骑马跑出营门时,还被人从背后射了一箭,也不知是死是活……”

    “射……射了一箭?”花当顿觉手脚冰冷,冷汗直往外冒:“谁……射的箭?”

    “夜色太黑,都没瞧清楚,不过可以肯定不是汉人射的。”

    花当只觉耳膜嗡嗡作响。

    谁射火筛那一箭已不重要了,火筛是死是活也不重要了,因为不论是死是活,火筛必然已深深恨上了朵颜,若留得命回他的郭勒津旗,可以肯定不日便会举兵来攻,蒙古人蒙受的屈辱,只能从刀剑里讨回来,没有道理可讲。

    花当脸色苍白,身躯有些摇晃,到现在他仍想不明白,汉人的钦差究竟是怎么把火筛的杀机化解掉的,不仅化解掉,而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仅凭三人便将火筛打得狼狈而逃……汉人……太暴力了。

    花当不知道什么东汉时的鄯善国主,但他此刻脑子里的想法却跟鄯善国主一样,出了这件事,现在必须重新考虑结盟的事了。

    火筛已彻底得罪,西边的瓦剌,北边的鞑靼很多年以前便与朵颜结仇,南边的明廷对朵颜时剿时抚,相比之下态度却是最温和的,今日更是带来了明廷皇帝的恩抚圣旨。

    眼看火筛就要派兵来攻,此时若朵颜再不选择一个强有力的盟友,恐将有灭族之祸。

    对明廷的仇恨再深,花当却也没有愚蠢到三面受敌,三面不讨好的地步,思来想去,明廷竟已成了唯一能结盟的对象……这一切,全因为今晚这场令人始料不及的变故。

    “汉人钦差他人呢?”短暂的惊慌过后,花当迅速恢复了平静。

    “钦差和他的两名随从在赶跑火筛后,便一直在可汗的大帐外等候。”

    “汉人的八千兵马可有动静?”

    “已在我营地外三里之处集结成阵,一位名叫孙英的汉人参将单骑在我营地大门前叫嚣着要见他们的钦差大人,否则将率军杀入营地。”

    花当脸色青红不定,犹豫半晌,终于狠狠一跺脚:“叫汉人钦差进来!我正式和他谈一谈!”

    ……………………秦堪一直等在花当的大帐外,赶走火筛已是预料之中的事,毕竟叶近泉是内家拳宗师的弟子,只要他不刻意保持低调,对付火筛的几十个随从不成问题。

    只不过火筛趁着夜色逃出朵颜营地后,黑夜里一支利箭既准又稳地射中了他的后背,这支箭却委实出乎秦堪的意料之外。

    盼着火筛死的人,似乎不止他们几个汉人呀……听到大帐内花当的召唤,秦堪一脸微笑地走进了帐内。

    厚重的帐帘放下,秦堪第一眼便看到花当那张阴沉而复杂的老脸。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秦堪主动握住了花当的手,筛糠似的使劲摇晃起来,一副痛心疾首的语气深深道:“亲者痛,仇者快,花当可汗,今晚你可干得不讲究啊,不讲究啊!”

    花当:“…………”

    ***************************************************************花当的老脸确实有些羞红。

    大人物无论做了多么过分多么缺德的事,都应该面不改色,脸不红气不喘,比如秦堪这样,然而花当不一样,花当是蒙古人。

    豪爽好客是蒙古人骨子里便烙上的痕迹,如同大明士子心中的忠孝礼义一样深入人心,不可触犯,然而不用秦堪指出来,花当自己也清楚,今晚的他确实干了一件不讲究的事,装聋作哑差点将客人害死在他的地盘内,若真害死倒还好说,偏偏客人没死成,反而活生生跑到他的大帐里指责他,这脸可真没法要了。

    对好客的蒙古人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花当不由又羞又怒,想给自己脖子上抹一刀,又想给秦堪补一刀,犹疑不定,踯躅之极。

    严格说来,今晚三方干的事情都不讲究,火筛和秦堪以客人的身份在别人的地盘上杀来杀去,花当这个主人却装聋作哑,事情一落幕,主人和客人再一见面,虽不知客人心里怎么想,主人却真有一种羞愧得挖地三尺活埋自己的冲动。

    不得不说,蒙古人的羞耻心确实强烈多了。

    花当感到自己忽然陷入了被动,被动的主要原因是营地外一触即发的八千汉人兵马。

    原本若是火筛把秦堪杀了,虽说这八千汉人兵马照样会对朵颜不客气,但至少火筛会毫不犹豫跟朵颜站在一起,花当有这个底气得罪明廷,可是现在呢?

    现在花当谁都不敢得罪,因为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全被他得罪光了,再没一点眼色,朵颜马上要遭受灭族之祸。

    无视秦堪谴责的目光,花当狠狠一咬牙,直接抛出了主题:“尊贵的大明钦差,朵颜卫想跟你谈谈如何与明廷结盟的事。”

    秦堪终于笑了。

    自踏入草原一直到现在,他等的就是花当这句话。

    谴责的目光立马变得温和如水,大有“朵颜虐我千百遍,我待朵颜如初恋”的万种柔情。

    “那么,请可汗派人拿地图来,咱们好好谈一谈。”秦堪笑得万家生佛般慈祥,刚才发生的一切仿若只是做了一场梦。

    ……………………秦堪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一点,再点一点,每点一次花当的心便漏跳一拍。

    “朵颜如今的处境,用不着你打肿脸充胖子,我从辽东一路行来,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你们的商人在大明境内的城池里被官兵像撵狗一样撵来撵去,因为朵颜卫如今在大明城池内做的任何一笔买卖都是非法的。”

    听着秦堪毫不留面子的话,花当张了张嘴,想辩解却无从辩起,脸色越有几分羞怒。

    秦堪笑道:“据说如今边境的黑市里,同等分量的牛羊肉能换到同等分量的稻米,而且是我大明最劣等的黍米?还听说十两银子只能换一个旧铁锅,而盐巴,绸缎,茶叶,瓷器这一类在大明普通之极的东西,更是要用黄金来买,所以你们这些冤大头被黑心商人宰了又宰,心里不服气干脆便经常举兵扮作鞑靼小股军队,入我大明之境抢掠,无本买卖嘛,风险不小,收益也高,完全值得一做……”

    花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这汉人的嘴好毒,偏偏却损得他无法反驳一句,因为他说的恰好是事实。

    绸缎,茶叶,瓷器这些东西好说,只有草原上的蒙古贵族才享受得起,但盐巴,稻米等等这些生活必需品,却被大明朝廷死死控制着交易渠道,俗话说穷极而思变,朵颜部落时常举兵犯大明内境,除了当初永乐皇帝阴过他们的历史仇恨外,生活必需品的缺失才是造成朵颜犯境的主要原因。

    秦堪嘴上不饶人,手指却很大方,在地图上连点三下,花当在一旁瞧得清楚,这三个地方分别是永乐年时成祖皇帝许给他们的开原,广宁二市,以及新增了一个四平。

    花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新增的那个不起眼的四平,不由有些讶异,这个地方位于辽东之北,是个比草原更荒凉的不毛之地,更重要的是,它目前属于海西女真部的势力范围……“它……是海西女真……”

    秦堪打断了他,飞快接口道:“大明朝廷说它是朵颜的易市,它就是朵颜的易市,两年之内,四平会成为一座繁华的城池,来自草原和大明的商人络绎不绝,各色货物堆积如山。”

    花当看着秦堪那张平静的脸,却想不通他把四平定为第三个互市的城池究竟是何用意。

    “若是海西女真不答应……”

    秦堪笑眯眯地拍着花当的肩,道:“你们手里的刀难道是劈柴用的?”

    花当点点头:“我懂了。”

    “你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说的这些,只是你自己的主意,你们的皇帝陛下和朝廷大臣们答应么?”

    秦堪气定神闲笑道:“我是钦差,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大明皇帝。”

    没有尝过被彻底经济封锁的滋味,绝不会明白此刻花当是多么的动心。秦堪指给花当的三个互市,对朵颜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它们是朵颜崛起的基础。

    警觉地注视着秦堪,花当小心地道:“明廷的条件是什么?”

    “以后永不侵犯大明,顺便出兵帮我干掉李杲。”秦堪也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花当狡黠一笑:“朵颜凭什么帮你?出兵,会死人的。”

    “那你就当我刚才说的一切全都是放屁。”秦堪刷地收起面前的地图,翻脸比翻书还快。

    轮到花当不淡定了:“你,你刚才说你是大明钦差,说的话代表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和钦差都是人,是人就会放屁的。”

第三百二十章 乱配鸳鸯

    讨价还价是一门学问,很明显,这门学问花当学得不够好,至少不如秦堪好。

    一个整天在草原上放牧兼抢劫的人,实在没有太多机会接触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蒙古人的想法很直接,我要,你就必须给,不给就抢,然而一旦身份和实力与对方平等,他们就有点无所适从了,拿惯了刀剑的手哪里拨得动算盘珠子?

    当初成祖皇帝靠朵颜的三千骑兵靖难才夺得大明天下,如此大的功劳,成祖皇帝也只是把大宁府封给他们放牧,就这样,朵颜三卫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而对宁王,成祖皇帝则许诺曰“天下,你我分而治之”,从这里可以看得出,成祖皇帝对朵颜三卫和宁王的智商估计得都很客观,朵颜傻,一个大宁府可以糊弄,宁王不傻,于是“天下分而治之”,当然,事后宁王和朵颜同时发现自己遭遇到了骗子,那是另一码事……由此可见,谈生意真的不是蒙古人的强项。

    遇到前世当过业务员,也当过商业公司副总的秦堪,花当那点可怜的算计和口才更显得不堪一击。

    从花当略有些不镇定的表情,秦堪看得出,朵颜部落很在意大明对他们开放的三个互市。

    自从正统十四年,大明关闭了对朵颜的两个互市后,朵颜的日子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部落的首领贵族可以过着没有茶叶,瓷器和绸缎的日子,但整个部落不能没有盐和稻米,草原上的人虽然放羊放牛,但不能每天都吃牛羊肉的,一来经不起吃,二来只吃肉容易得病,谷物和蔬菜才能维持人体的营养,大明关闭互市便意味着这些东西他们无法再从大明的商人处获得。

    不仅如此,他们的牛皮羊皮也无法售出去,而且作为冷兵器时代的草原部落,没有充足的生铁资源,打造不了锅瓢和兵器,部落的安危更无法保证。

    这些年来蒙古部落赖以生存的生活资源和生铁资源,都是依靠某些不争气的大明商人买通边军悄悄走私而来,或者穿过海西女真部的势力范围,从朝鲜和日本购买,其中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险困苦。

    所以秦堪提出的开放互市这一个条件,便狠狠打动了花当的心。

    大明三个城池同时向朵颜敞开,从此可以合理合法地用部落的牛羊换取大明的稻米,盐巴,茶叶,瓷器以及……“生铁……”

    花当刚开了口,就被秦堪粗暴地打断:“花当可汗,生铁是大明的战备物质,这个你就别想了。”

    看着花当失望的表情,秦堪脸色一缓,安慰地道:“没有生铁照样也能过日子嘛,没有吃饭的锅可以用别的,比如我们大明的陶罐就很不错,炖羊肉汤特别香,比铁锅强多了。”

    ***************************************************************谈判的过程并不艰难,花当是典型的蒙古粗汉,没有锱铢必较的耐心,差不多就可以了,对明廷的恩抚,花当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抗拒,火筛跑了之后,花当根本已没有别的选择。

    更何况,唯一的选择对朵颜来说,似乎并不差……一桩商业味道浓重,其中掺和了政治和军事因素的生意渐渐走到了尾声。

    双赢的局面令二人的脸色都很不错,其中出兵攻打李杲这一项或许会令朵颜部落损失不少勇士,但花当并不觉得可惜,百余年来处于大明,瓦剌和鞑靼的三面夹缝中挣扎求生,如今正是改变局势获得新生的好时机,机遇这种东西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

    一切谈妥,秦堪和花当交换了一下目光。

    很不错,彼此的目光都很和善,很满意。

    一碗马奶酒仰头饮尽,花当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题外话。

    “不知大明的钦差大人可有婚配?”

    秦堪一楞,然后道:“婚配了,都配了两次了……”

    花当顿时失望地咂摸咂摸嘴,小眼睛闪烁着莫测的光芒,凑过身笑道:“不知大明的钦差大人有没有第三次婚配的意思?”

    秦堪眉尖一拧,转头注视着花当,似笑非笑道:“花当可汗有话不妨直言。”

    花当笑道:“我们蒙古人信奉誓约,一旦约誓便一生不变,为了让誓约更有保证,我们蒙古人奉行通婚,这个传统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比如我们伟大的成吉思汗的祖先俺巴孩汗,就曾经将自己的亲女儿嫁予塔塔儿部落的首领,又比如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也曾与弘吉剌部提亲,以通婚来换取大家都渴望的和平……”

    神情遗憾地摇摇头,花当叹道:“可惜,也速该被塔塔儿部落下毒毒死了……”

    秦堪噗地一声喷出口里的马奶酒,惊愕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在酒里下了毒?”

    花当脸色有些发黑,沉着脸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想与你,大明的钦差大人通婚!我把女儿塔娜嫁给你!”

    秦堪两眼徒然睁大,脑中嗡嗡作响。

    此刻他想到的不是塔娜多么娇美有个性,也不是自己以后享有多么旖旎多么羡煞旁人的艳福,而是杜嫣捧着两锅新鲜出炉的红烧肉,巧笑倩兮的森然模样,一锅名叫金柳,一锅名叫塔娜,然后伤痛欲绝的花当在红烧肉面前悲愤发誓,举兵伐明,以报大明佞臣家的恶婆娘烹女之仇,最后给女儿立个坟还得先挑出肉里的八角桂皮和蒜子,一边挑一边哭……“不要!消受不起。”惊恐莫名的秦堪断然拒绝,他很清楚蒙古人的性格,委婉拒绝只会让他们误会意思,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你女儿我不能娶,因为我已成亲了。”

    花当笑眯眯道:“没关系,花当的女儿不介意当你的如夫人。”

    “你女儿许配人了……”

    “她要许配的人被你打跑了……”

    秦堪:“…………”

    ——要不要叫叶近泉进来顺便把花当干掉?

    ***************************************************************谈判时气定神闲的秦堪,此刻却不复从容淡定,额角甚至微微冒出了冷汗。

    “花当可汗,我们汉人不讲究这一套,通不通婚对大明和朵颜之间的关系并无丝毫影响,就算要通婚你也应该把女儿嫁给我们大明皇帝陛下才是。”

    花当摇头笑道:“听说大明皇帝陛下年幼好嬉乐,朝中风评很坏,很多大臣都说当今陛下是昏君之姿,塔娜是草原上最璀璨的珍珠,我不能把珍珠送到一个昏庸的人手中,他会令珍珠失去耀眼夺目的光华……”

    “其实吧,我家习惯把珍珠磨成粉敷脸……”

    花当笑道:“雄鹰虽老,不能凌击长空,但雄鹰的眼睛还没瞎,纵拥八千之众,但却敢只带着两个随从入我朵颜大营,而且以机智躲过了火筛的暗算,不仅如此,还以区区三人之力痛下杀手,反击火筛,你的这份胆色和智谋告诉我,你绝非无能之人,塔娜交给你,我很放心。”

    此刻花当的笑容越来越像一只老狐狸,而且是一只偷了二十只鸡的老狐狸。

    “更重要的是,我们蒙古草原有抢亲的习俗,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秦堪眼皮猛地一跳。

    花当笑得很开心:“没听说不要紧,我给你解释一遍,所谓抢亲,意思就是当我把女儿许配给别人时,草原上任何一个年轻健壮的男子都有资格向娶我女儿的那个男人挑战,赛马也好,摔交也好,甚至动刀杀人也好,只要能击败那个男人,胜利者便能合理合法地拥有我的女儿……”

    笑眯眯地望定秦堪,花当道:“我的女儿塔娜原本许配给郭勒津旗的旗主火筛,今日火筛入我营地甚至带来了几百头牛羊和五十个健壮的奴隶为聘礼,结果晚上却被你杀得落荒而逃,按我们草原上的规矩,你击败了火筛,塔娜便是你的了。”

    此时此刻,秦堪发觉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中隐隐有一种被人碰瓷讹上的感觉,当初在绍兴城里搅黄了佟应龙和杜嫣的亲事,杜嫣含羞带怯问他以后怎么办时,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杜嫣的亲事是他拆散的,之前佟应龙要纳金柳为妾,也是他亲手把佟应龙打得吐血搅黄的,今晚再次出手,把火筛和塔娜的婚事拆了……来到大明两年了,正事没干几件,婚事拆了三桩,拆完了还把她们全部笑纳……这些事情不管用怎样的褒义语气来粉饰,秦堪都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欺男霸女的禽兽。

    谈判怎么谈出这么个光景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花当提亲

    汉人有句俗话,“强扭的瓜不甜”,虽可解渴,但……它真的不甜啊!

    还有句俗话,“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因为拆婚是件很损阴德的事,按这个逻辑来说,秦堪目前为止已拆了三十座庙,强拆工作可谓成绩喜人,而且善后事宜处理得非常好,原本配给别人的女人,自己全部接收过来了,洞自己的房,让别人无房可洞。

    杜嫣可以接受,毕竟他和杜嫣真心相爱,金柳也可以接受,毕竟这个痴情女子苦苦等了他两年,而且为了他而洗尽铅华,情愿过着贫苦却干净的日子。

    塔娜呢?

    凭什么接受塔娜?

    秦堪与她总共才见过两次面,充其量记住了她长啥模样,至于脾气性格,完全不了解,就算秦堪是天生玩弄女性的禽兽,也不至于找一个没事喜欢抽人鞭子的女人给自己找虐呀……这事不可答应!

    秦堪下定了决心,无论从个人感情,还是从秦家如今的现状,都不能再添女人了,否则杜嫣会手刃亲夫之后再一把火烧了秦府,最后自己抹脖子。

    不知别的大户人家三妻四妾的生活是如何过的,秦家不一样,秦家一个主母相当于十条藏獒,等闲不可招惹。

    花当打什么主意秦堪心里跟明镜似的。

    朵颜地处草原,但他们并非完全消息闭塞,尤其是大明朝廷的风声动向他们尤为关注,秦堪与大明皇帝的交情以及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花当想必非常清楚,既然大明与朵颜结了盟,花当便不能不为朵颜的以后考虑,把女儿许给秦堪,正是为了给双方的结盟关系上了一道保险。

    不把女儿许给皇帝,而是许给皇帝最宠信的臣子,这也正是花当的聪明之处,皇帝如今年幼,但迟早总有佳丽三千,那时皇帝乱花迷眼,怎会记得后宫里有塔娜这么一个异族妃子?但许给秦堪便不一样了,少年权臣,对皇帝有绝对的影响力,而且可以肯定,家中妻妾就算再多,至少不会比皇帝多。

    还有原因恐怕连秦堪都不清楚。

    此次辽东之行,秦堪分明剑指辽东总兵官李杲,李杲扳倒了,辽东局势必然风起云涌,钦差趁此机会整肃辽东军政两界,那时安插替换上去的官员和将领人选,只怕跟这位施展雷霆手段的钦差大人关系非浅,可以说,未来辽东的军政两界,秦堪的影响力不一定弱于大明皇帝。

    这是一个非常诛心的想法,连说都不能说,但它却是事实。李杲倒后,大明朝廷对辽东的掌控力必然加大,各府各城的文官书吏或许由朝廷吏部补员充替,但辽东的军中将领却如何充替?军中无小事,处置稍有失当便是一场兵变,最后还得由鼎定辽东的钦差大人一言而决。

    朵颜部落的势力范围与辽东紧邻,他可以不在乎京师城里谁当皇帝,但他不能不在乎辽东之地由谁做主。

    很显然,面前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对未来的辽东局势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力,付出一个女儿对花当来说是值得的。

    秦堪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花当可汗,你真的不必这样,实话跟你说吧,朵颜与大明的关系一损俱损,你们所在的大宁范围恰好位于鞑靼与大明的中间,你们,是大明的第一道屏障,也是最具战略意义的缓冲地带,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励精图治,整合了鞑靼大部分部落,将来必然为祸大明,于公于私来说,朵颜三卫对大明或者对我都很重要,我们的结盟是大势所趋,你完全不必再搭上一个女儿……”

    花当见秦堪左右推搪,顿时有些不悦了。

    蒙古人性情爽直,而且爽直得令人发指,我要的东西必须得到,不给我就抢,反过来,我给你的东西你必须得收下,不收就是看不起人。

    见秦堪死活不答应,花当不由动了气,对蒙古人来说,客人拒绝礼物也是一种羞辱。

    “秦大人,塔娜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的名字令所有的小伙子魂萦梦牵,她像黑夜里最亮的一颗星辰,像大海里最晶莹的一颗珍珠,我把这颗珍珠送给你,你左右推搪是何道理?难道我蒙古姑娘配不上你吗?”

    秦堪咧了咧嘴,他觉得花当的话有些夸张,不可轻信,塔娜有多闪亮多晶莹他不清楚,但十足女王范儿的抽鞭子倒是秦堪亲眼所见,杜嫣在他面前轻捶薄嗔只当是撒娇,这个塔娜抽鞭子可是真抽。

    若把塔娜带回京师,跟杜嫣见了面,塔娜是何下场且不管她,他秦堪能活过今年冬天么?

    “花当可汗,真没有嫌弃的意思,只是我委实不能再娶了……”

    “怎么就娶不得?”花当怒了:“不是我吹嘘,我的女儿绝色之姿,性格恬静,放羊的时候对羊群都舍不得抽鞭子,不论嫁给谁她都会温柔服侍,对待丈夫就像獒犬对待主人一样忠心不二,一生不改,这样的妻子,你举着火把都找不到,凭什么不愿娶她?”

    话音刚落,一名朵颜勇士踉跄冲进大帐,无情且残酷地击碎了花当恬不知耻的吹嘘。

    “可……可汗,查清楚了,刚才营地里趁着大乱射了火筛一箭的人是,是……塔娜!”

    噗!噗!

    帐内花当和秦堪二人同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相顾猛咳不已,咳得脸色已泛了青紫。

    “塔……塔娜?混蛋!你们到底查清楚没有?”花当的老脸顿时仿佛被无数巴掌扇过,而且还是被自己扇的,咳过之后勃然大怒,揪着这汉子的衣襟狰狞问道。

    “可汗,我们真的查清楚了!确实是塔娜干的……”

    已不敢再看秦堪的脸色,花当扭曲着老脸恨声道:“她人呢?”

    “她领着部落十余名勇士骑马追火筛去了,离营时扔了一句话,说今晚过后,火筛必然做不成她的丈夫了,一把年纪还打她的主意,不如斩草除根,把他干掉拉倒……”

    花当身躯顿时一阵摇晃,脸上青红不定变换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秦堪眉眼不动,幽幽地附和道:“是啊……”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朵颜出兵

    秦堪终于知道原来蒙古人也有“家门不幸”这样悲凉的事情。

    很想破口大笑,但看到花当那张铁青色的老脸,又觉得**道,于是只好拼命忍住。

    虽然花当说他女儿“性格恬静”这一条不符合事实,但塔娜追杀火筛无意中倒是帮了秦堪的忙,就算花当心中还有些摇摆不定,出了这事以后他只能铁了心跟明廷结盟了。

    被明廷的人刺杀说得过去,迁怒朵颜以后也有转圜的余地,但塔娜领着人去追杀火筛,这便彻底断绝了朵颜和火筛之间和好的可能性,仇恨算是永远结下了。

    首领毕竟是首领,花当发了一阵怒以后很快恢复了冷静,扭头看着秦堪道:“尊贵的大明钦差,花当愿出兵帮你清理辽东,诛杀李杲。”

    秦堪也很识趣地笑道:“解决李杲后,辽东边军将与朵颜三卫合兵一处,共击火筛。”

    花当大笑:“好,说定了,我们立书为誓,永不言叛!”

    “好!”

    “等塔娜回来,我把她嫁给你,这件事也立书为誓。”

    “你这是讹诈!是碰瓷!”

    整只的牛羊摆在供台上,长长的牛角号声低沉如呜咽般传荡草原。

    自正统年以后,大明与朵颜三卫终于再一次立下了正式的藩属之盟,盟书里约定大明开放开原,广宁,四平三城为合法互市,供朵颜三卫的牧民和商人以牛羊皮货和肉类等草原产出,来交换大明的稻米,盐巴,茶叶,绸缎等生活用品,但严格限制生铁,硝石,军械等战备物资的流通。朵颜三卫称臣于大明,双方在军事上互为依托,任何一方发生战事时,另一方有责任派出盟军相助。

    黄色的丝绢上,汉蒙两种文字详细写下了结盟诸多事宜条款,秦堪代表大明皇帝,花当代表朵颜三卫,二人分别在黄绢上盖上大印,约定永不言叛,誓成。

    朵颜营地里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普通的牧民们纷纷露出欣喜的笑容,可以预见,这份盟书将会令他们的生活发生怎样的改变,朵颜从此再也不是一个被世人隔绝排挤,被三面强敌打压的孤单群体,而是有着强大后援,从此不再缺衣少食的崛起部落。

    冗长的牛角号不知多久才停歇下来,秦堪与花当站在供台前,接受着人们的欢呼,花当的身子隐隐落后于秦堪半步,显然从盟书誓成的那一刻起,花当才真正以藩属部落的礼节对待来自大明的钦差,此刻在秦堪面前,他以藩臣之礼恭谨相待。

    拱了拱手,秦堪笑道:“花当可汗,按盟书所说,请可汗这就点兵吧,李杲出动数万大军,如今就在西拉木伦河南畔陈兵列马,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向草原进发,平灭朵颜入寇之乱……”

    花当一呆,道:“朵颜入寇?这……从何谈起?”

    秦堪冷笑道:“这是李杲给朝廷的奏疏上说的,朵颜入寇,烧杀抢掠大明百姓无数,更于乱军之中杀死朝廷钦差,辽东总兵官李杲为肃靖大明边镇,为报钦差被虐杀之仇,于是尽起辽东四卫大军,北击朵颜……”

    花当顿时勃然大怒:“他放屁!我朵颜何时入了寇?何时杀了钦差?”

    “他不这么说,怎掩他大动刀兵的罪过?觉悟吧,花当可汗,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死了,大明将你视为逆藩,李杲杀你不死,以后还会有大军来征讨你,朵颜三卫灭族之祸即在眼前。我若不死,你就是大明同进同退的盟友,如果能把李杲扳倒,大明朝廷甚至可以记你一道军功。”

    花当点点头,随即又怒道:“本来不关朵颜任何事,全是你们汉人之间争斗,把战火引到我身上。”

    秦堪正色道:“不是‘你们’,而是李杲,他是罪魁祸首!”

    花当重重一哼。

    秦堪接着道:“所以,从现在起,你要好好待我,不能让我死了,我一死你就说不清了,不指望你把我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吧,至少也该待我如亲爹,让我有宾至如归的幸福感,别人若再刺杀我,你可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听秦堪又提起这事,花当愤怒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尴尬,仰天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岔开了。

    “秦大人,我们朵颜的一万勇士已准备好了,请您下令开拔吧。”

    秦堪点点头,看着朵颜部落的年轻健壮汉子和自己麾下八千兵马,心中不由一阵意气风发。

    劣势终于在他的亲手拨弄之下,一点一点地朝有利的方向扭转了,有了这直接听命于他的一万八千名将士,辽东危局欲破何难?

    恕与杀而已。

    ***************************************************************自成祖靖难一百余年后,朵颜三卫闻名天下的骑兵终于再次为大明所用。

    一万八千人的军队在秦堪的一道军令下开始集结,杂乱的蹄声和马儿不耐的嘶鸣连成一片,连绵数里的大营拔橛收绳,朵颜卫的年轻勇士们一边收拾着帐篷,一边大声唱着蒙古草原的苍凉长调,时而传来霍霍磨刀声,欢腾中带着几分不可掩饰的森森杀意。

    战鼓和牛角号交织成一片,为首一名武官和一名朵颜卫千户长模样的汉子挥动手中旗帜,大军分成两部分缓缓启行。

    两门佛朗机炮揭去了炮衣,万马奔腾中忽然发出怒吼,一连十发实弹打在一里外的小丘陵上,眨眼便将丘陵铲平。

    满身披挂的花当和一众朵颜贵族惊得半晌没出声儿,亲自操炮的勇士营参将孙英朝他们龇牙一笑,挑衅似的扬了扬眉毛。

    花当额头不由冒了冷汗,他很清楚这位参将笑容背后的意思,昨晚若钦差大人在朵颜营地里有丝毫不测,恐怕这两门小炮不会太跟他讲客气,径自在他的金帐里开花了。

    争取到了朵颜骑兵后,两骑快马离开大军飞快向宣府和大同方向奔去,李杲已封锁了辽东到山海关的路,不让钦差的消息传回京师,秦堪只能用一个笨法子,从长城外绕远路,先把李杲谋害钦差,欲乱辽东的消息递进宣府,再由宣府递进京师,李杲能遮辽东的天,但遮不了整个大明天下。

    无数军前斥候如芝麻般撒下去的同时,秦堪领着一万八千人的队伍上路了,目标直指西拉木伦河,文弱书生与百战将军各施机谋,在辽东这片黑土上掀起漫天战云。

    ……………………大宁府到西拉木伦河行军大约要十余日,一万多人的队伍行军的速度不会太快,后勤补给拖慢了速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万多人要吃要喝,不可能轻装上路。

    两军合为一军,多少不大适应,连扎营时都泾渭分明,营帐风格不一,各具民族特色。

    日落后的草原寒风阵阵,篝火一堆堆燃起,秦堪负手微笑着在营帐间行走,特别在五百少年兵的营帐间逗留许久。

    看着一张张稚嫩青涩的脸庞日渐成熟,不少人嘴边甚至长出了少许的茸毛,见秦堪走来纷纷笔直站好,身躯一动不动如同标枪一般。这也是秦堪吩咐叶近泉写进操练科目的一项,——站军姿。

    叶近泉开始还不大接受,认为傻站着没有丝毫意义,后来试用了几日后,发现少年兵们的精气神大不一样,叶近泉这才对站军姿这种看似无聊的科目逐渐重视起来。

    满怀欣慰地瞧着少年兵们一个个昂扬抖擞的样子,秦堪心头微微有些激动。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秦堪已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的生存之本,数年以后,他们将是一颗颗改变这个时代的种子,他们承载着秦堪的希望。

    他们不是普通的兵,他们除了严酷的操练,还要学会认字,读书,将来还要学兵法,学习很多千百年来闻所未闻的新奇军事理论,这群人,将是未来最耀眼的新星。

    像前世首长那样拍了拍几个人的肩,几句“小鬼,我看好你哟”之类不痛不痒的勉励,少年兵们仿佛接受了佛光普渡一般,兴奋得脸颊发红,令秦堪虚荣心大生,刚要继续轮着个儿的把肩膀拍下去,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喝骂声。

    秦堪扭头看去,却见花当一脸怒色站在大帐前,手里倒拎着一根马鞭,他的女儿塔娜满身风尘,倔强地咬着牙,一声不吭地任由花当斥骂,脾气火爆的花当骂得怒火上升,不时一鞭子抽在她身上,塔娜却高高地昂着头,死不认错的样子。

    秦堪噗嗤一声,幸灾乐祸地笑了。

    丁顺摸了摸下巴,笑道:“大人,这可是英雄救美的好机会呀,只要大人点点头,属下这就上去把花当满嘴牙敲了,美人一感激,晚上就投怀送抱……”

    秦堪一脚踹去,沉声道:“别多事,阴天里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别坏了人家的雅兴……”

第三百二十三章 边镇动荡

    老爹打女儿,天经地义的事,秦堪本是怜香惜玉的人,不过对塔娜是例外。这女人太野了,领着十几个人就敢在茫茫草原上追杀火筛,如果她真是他老婆,早下黑手抽死她了。

    更何况被追杀的还是她名义上的亲夫……杀火筛可谓壮举,但杀亲夫……不可提倡。

    所以对于塔娜挨她老爹鞭子,秦堪表示喜闻乐见,他甚至干脆盘腿坐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欣赏这赏心悦目的一幕。

    到底是草原上最璀璨的珍珠,老爹都下不了狠手。花当只抽了几下便心疼不已,鞭子也不知不觉地放下了。

    眼一抬,见不远处的秦堪正在看戏,花当立即向他投去求救似的目光,意思大约是想请秦堪出来打个圆场,让他下个台阶。

    秦堪不幸被他瞧见,只好长叹一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然后……无视花当的目光,转身往回走。

    花当急了,当即喝道:“你这不知死活的蠢女人,我让钦差大人评评理,让他说说你该不该打!秦大人——”

    秦堪动作一滞,揉着鼻子苦笑着回过头:“我们汉人有句俗话,清官难断家务事,花当可汗若觉得她该抽,尽管抽便是,我们汉人还有句俗话,叫棍棒之下出孝子,为你晚年幸福生活计,没事打打孩子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花当惊愕地张大了嘴,塔娜恶狠狠地瞪着他,目光很不善,至少跟目前汉蒙人民大团结的气氛很不符。

    从他们的目光里,秦堪感到自己的言论很不妥。

    于是秦堪只好昧着良心改口:“花当可汗,孩子犯了错稍微抽几鞭子就算了,别抽太狠,惩前毖后是手段,治病救人才是目的……”

    花当呆了半晌,忽然扭过头朝塔娜恶狠狠道:“你男人说了,别抽太狠,今日我便放过你,领着十几个人就敢追杀火筛,你不顾自己的命没关系,难道连我们部落老小的命也不顾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干系有多大?”

    塔娜神情有些狼狈,狠狠横了秦堪一眼,咬牙拗道:“他是坏人!谁要他做我的男人!我不嫁他!”

    花当大怒,不禁又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秦堪摸着鼻子喃喃叹道:“追杀亲夫的女人居然反过来说我是坏人……这世道怎么了?”

    塔娜怒视着他,道:“不要你说好话,反正我绝不会嫁给汉人。”

    很好,很有骨气的女子,不成全她的骨气未免太不绅士了。

    于是秦堪对花当非常绅士地道:“你知道抽鞭子的时候怎样才令被抽的人更痛吗?”

    花当愕然:“…………”

    秦堪侃侃而谈:“很简单,鞭子用盐水泡一下……”

    *****************************************************************西拉木伦河南畔。

    扎营十余日后,李杲下达了军令,全军渡河,往大宁方向进发。

    大军有条不紊地渡河时,一骑快马匆匆朝李杲奔来。

    “报——李总帅,大宁府探子急报!”

    李杲眉头一拧:“说。”

    “朝廷钦差秦堪已与朵颜卫都督同知花当立誓结盟,十月初六,二人于大宁府外合兵一处,共计一万八千余人,正朝西拉木伦河行军。”

    李杲悚然一惊:“立誓结盟?秦堪和花当?这……怎么可能!”

    冷汗顿时浸湿了背脊,这个消息令李杲的心沉到了谷底。

    朵颜卫这数十年来被明廷频频打压,整个部落本来便对大明很仇视,更何况前些日子他亲自下令杀三百朵颜勇士冒功,事发之后,据说花当曾对天盟誓,从此与明廷不共戴天。

    正因为有了这层原因,秦堪欲赴大宁府恩抚朵颜时,李杲根本拦都没拦,心里只希望花当一刀把秦堪砍了,借他之手杀了钦差,李杲便轻轻松松除去了心头大患,同时也给他提供了一个征伐朵颜的借口。

    可是……花当吃错了什么药,竟跟秦堪结盟了?他疯了吗?

    想破头都想不通秦堪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花当与他结了盟,原因已不必细究,李杲只知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随军来的辽东镇守太监任良此刻也在李杲身旁,听说秦堪和朵颜结了盟,任良脸色顿时惨白一片,失神地瞧着李杲,片刻之后,任良尖着嗓子叫嚷起来。

    “杂家早说过,这秦堪是个祸患!辽阳城里便该布置人马杀了他!你瞧瞧,祸患果然惹下泼天的大麻烦了,这可怎么办!”

    李杲冷冷叱道:“闭嘴!辽阳城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本帅如何下手?现在说这些已晚,再说,我们还没到输的时候……”

    “总帅可有法子?”

    李杲的脸上布满了浓浓的阴霾,狞声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挥军迎头而上,索性就当这是场抗击鞑子的战事,把朵颜和秦堪全部留在辽东,他们二人死了,朝廷那里本帅想怎么奏报便怎么奏报,整个辽东还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任良神色阴沉道:“总帅是不是太小瞧秦堪了?宫里与杂家交好的太监给杂家的信里可说了,这个秦堪可不是省油的灯,京师不知多少老狐狸遭过他的暗算,总帅欲对付他,还需提起精神才是。”

    “背地里的小小阴谋伎俩岂能上得了台面?任公公,明刀明枪面前,阴谋诡计可挡不住。”

    黑色的令旗在西拉木伦河边忽然急促地挥动起来,数万正在渡河的辽东将士看到风中猎猎挥舞的令旗,纷纷心头一沉。

    那旗帜,好像地狱的招魂幡……***************************************************************大明最重要的边镇之一,宣府。

    府城下是一条宽阔的护城河,河边高耸的城墙处处斑驳,长满青苔的墙砖上甚至隐隐可见刀劈斧凿的痕迹,和一抹抹已化成暗黑的血迹。

    宣府,是鞑靼犯边的必克之城,它正处于长城以内,鞑靼大军越过长城便无法避免地要经过宣府,他们的铁骑才能长驱直入,宣府不克,南下无望。

    所以大明立国百余年来,除了太祖和成祖主动对外作战时期外,宣府一直都是饱受战乱荼毒的最前沿。

    ……………………一骑东来,洒落身后滚滚黄尘。

    不知跑了多少里路,马儿的腿已发软,马嘴冒着白沫儿,马上骑士身子半趴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他的背后肩胛处插着一支箭,不知怎样的精神信念支撑着他,竟一直没有倒下去。

    宣府的城门遥遥在望,疲倦至极的骑士终于露出一丝欣然的笑容,马儿仿佛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几下后重重扑倒在地。

    守城的军士见来人只有一人一马,于是赶紧上前察看。

    走近骑士,发觉他已奄奄一息,眼神涣散无光,嘴唇干裂如树皮,口中却在无神地喃喃低语。

    “辽东,辽东李杲……作乱,举兵欲杀钦差……”

    军士凑近仔细听完,不由大惊失色,急忙探手解下骑士背后的红翎匣盒,验过匣盒上的红漆后,一名总旗匆匆吩咐道:“快,快将匣子送至张总兵。”

    “可……总兵大人昨日离城巡视长城,御史监军史大人也跟着去了,城中大小官吏并无调兵之权呀。”

    总旗想了想,道:“半月前,三边总制杨一清大人不是亲自来宣府与张总兵商讨修缮长城一事吗?他可还在城中?”

    “好像是在的……”

    总旗官位虽小。却对朝廷官制颇为熟稔,于是道:“杨大人虽实授三边总制,但他还挂着左副都御史的衔,目前宣府城中,就数杨大人的官儿最大,这个匣子赶紧送到杨大人处,由他来定夺。”

    “是!”

    ……………………总旗的判断给秦堪争取了时间。

    半个时辰后,宣府城中传来隆隆击鼓声。

    杨一清接到急报后没有矫情,毅然接手了宣府军务,下令击鼓聚将,集结兵马。

    文官统兵权,武将只厮杀,这是大明军制的规矩,杨一清多年来在边镇发展马政,抗击鞑靼,修缮长城,以文官之身而行武将之事,多年来早已赢得诸多边镇将军的真心敬佩。

    接手兵权很顺利,一则杨一清占了人和之利,二则秦堪的钦差身份也起到了作用,三则辽东总兵官李杲欲举兵作乱一事也引起了边镇武将们极大的震撼,如此大事谁也不敢推诿怠慢,有一个文官领头带着他们,是胜是败也不关武将们的事了。

    宣府是边镇重地,杨一清不敢轻举妄动,留下大部分军队驻守城池,派出信使八百里急报京师,最后领着两万人马匆匆出城往东而去。

    秦堪的一封急信,令平静的大明诸边镇动荡起来。

第三百二十四章 正面接敌

    行军十日,放眼望去尽是无垠的茫茫草原,如大海一般辨不清方向,有经验的蒙古人如同脑子里装了指南针似的,对方向的把握非常准确。

    草原不仅仅只是看似赏心悦目的青草白云,事实上草原绝没有秦堪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时已十月,渐入寒冬,青草早已变成了枯草,而且有的地方光秃秃的,那是被游牧小部落的牛羊啃吃之后的痕迹,每到冬季时,牧民们脸上便渐渐失去了光彩。

    没了青草,草原便供养不起太多的牛羊,只能分批次的将牛羊大批宰杀,而且受饥饿的不仅是牛羊,当牛羊不再肥硕之时,便意味着牧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一个部落不可能靠这点有限的牛羊肉熬过冬天,于是牛羊渐少的同时,很多蒙古部落的人也不得不饿死一批。

    所以草原上的蒙古部落是对自然界优胜劣汰法则执行得最直接最彻底的群体,食物和生活资源的严重缺乏,使得他们不得不学会残忍。仅有的一份食物,年老的要让给年壮的,年壮的再让给年幼的,这绝不是什么尊老爱幼,而是个人对部落对家庭的贡献大小决定食物的配额。

    除了被迫宰杀牛羊,蒙古人入冬后进攻大明边镇也是他们每年必有的举动,最基本的食物需求都不能满足的时候,便只好用手中的刀剑抢掠了。

    可以理解,但不可原谅,因为秦堪是汉人。

    朵颜虽与明廷结盟,两军合为一军,而且目前有着共同的敌人,但秦堪心里却对朵颜有着深深的防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做人还是不能太实诚了,该保留的还是要保留一点,跟外族人讲什么君子风度简直是愚蠢…………………………大帐里,秦堪翘着腿,手里甚至端着一个景德镇官窑茶盏儿,茶盏里冒着丝丝热气,上好的雨前龙井在沸水中翻腾,帐里茶香四溢。

    临行前杜嫣给他准备得很充足,大到马桶夜壶,秋衣冬袄,小到各种京师的点心糕饼,和秦堪生活中用惯了的一应用品,足足凑了一整辆马车,所以在这茫茫草原里,秦堪居然能喝到杭州雨前龙井,委实是天大的幸福。

    “跟李杲大战在即,记住少伤人命,毕竟罪在李杲,下面那些边军将士是无辜的,争取兵不血刃拿下边军……”秦堪一边品着茶,一边慢悠悠地吩咐道。

    丁顺恭声道:“秦帅,大战一旦发动,恐怕要做到兵不血刃很难啊……”

    秦堪叹了口气,道:“确实很难,所以我们要争取大战之前便把李杲彻底击垮,顺便也要严密监视朵颜部的动向,他们帮我的忙我可以表示感谢,但如果想趁火打劫,我也不会跟他们客气,发过的誓就当我和花当同时放了一个屁好了……”

    “秦帅,朵颜届时果真收不住手怎么办?”

    秦堪不假思索道:“安排两个人把刀架在塔娜的脖子上,花当不听令就剁了他女儿。”

    丁顺愕然道:“秦帅,你对这女人可真够狠的……”

    秦堪叹道:“这女人可是有着追杀亲夫的前科,最好提前把她剁了,不然真被她老爹硬塞给我,我还能活过今年冬天吗?”

    “秦帅深谋远虑!”

    “李杲那边有消息吗?”

    “散出去的探子陆续回来了,李杲举兵三万已渡过西拉木伦河,往西行军,预计三日后将与我们迎面撞上,昨日我军斥候已在前方发现了辽东军的斥候,双方小小交战一阵,伤亡各半,另外……”

    “另外什么?”

    丁顺犹豫了一下,道:“散布在辽阳城里的探子也回来了,不过没打听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李杲经营辽东十余年,可谓根深蒂固,其势力已遍布辽东,据说李杲本是陕西榆林人,为了争取世代将辽东经营下去,他甚至将他老李家的祖坟都迁到了辽东,选了个风水极好,聚风藏气的旺地葬了下去,办了四十九天的法事,这人打定主意要当辽东土皇帝了……”

    秦堪心头一动,口中却叹道:“这个不孝子,连祖宗都被他折腾得不安宁……”

    丁顺笑道:“估摸李杲这人宗族之念颇重,对祖宗多少也有几分孝心,不然不会如此郑重其事迁祖坟。”

    秦堪嘴角一勾,冷不丁道:“知道他祖坟葬在哪里么?”

    ***************************************************************三日后,秦堪与李杲两军终于不可避免地在辽河边遭遇上了。

    阴谋诡计不可能解决世上所有的危难,有的事避无可避,终究必须明刀明枪地正面遭遇。

    没有宣战也没有骂阵,双方探路斥候的激烈交战拉开了这场战争的帷幕。

    四队斥候伤痕累累各自回营禀报之后,双方大军迅速在辽河平原上摆开了阵势,接着便是一阵试探性的箭雨互射,最后各自扎下阵脚,相隔五里遥相对峙。

    辽河上空战云密布,空气中夹杂着令人窒息的浓浓杀意,凛冽的寒风吹起漫天黄尘,朦胧中隐隐闪现敌人刀兵的寒光。

    传令官骑着马在阵前挥舞着令旗竭力嘶吼,传达着将领们的一道道军令,天色也在这漫天杀气的平原上迅速阴沉下来,风声里似乎夹着鬼惊神号般的呜咽,在空旷的平原上呼呼作响,犹添几分压抑。

    翔云列晓阵,杀气赫长虹!

    ……………………秦堪坐在中军阵中,远远注视着五里外的辽东大军坚实的阵脚营盘,心中不由有些感慨。

    世上没有一无是处的坏人,一个坏人之所以能够为祸四方,终归有他的本事,单看辽东大军的阵容军纪,便知李杲委实是一位难得的将才,边军不愧为边军,看他们的精气神,比起京师吃太平粮的官兵高了不止一筹。

    只可惜,李杲这位将才走上了邪路,再有才华的将领,走上邪路都留他不得。

    “大人,对面的李杲已摆开了阵势,看来打算顽抗到底了。”叶近泉抱拳酷酷地道。

    “天要下雨,人要找死,谁都没办法……”秦堪叹了口气,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军令易下,然而进攻的命令下了以后,眼前的情势可就不再由自己掌控了,除开朵颜这一万人的死活不关他事,自己这方可是有八千汉人官兵,而对面也有三万大明的边军,难道这一场自相残杀的战争真的不可避免吗?

    坐在一张虎皮硝制的帅帐大椅上,秦堪深深拧着眉,脑中急速转动。

    战事一触即发,而且自己这方胜算颇大,可他就是不愿下这道进攻的命令。

    一旦开战,损失的都是大明的边防力量,这个看似繁华实则孱弱的国家损失不起这些精锐。

    “派个人过去跟李杲传句话,就说本官许诺,只要他投降,可免他一死,大家和气点把这件事解决,莫损我边军元气。”秦堪犹豫再三,下了这道命令。

    一名高举节杖的军士单骑策马朝李杲中军奔去。

    半柱香时辰过后,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中军阵中扔了出来。

    李杲绝然的举动终于激起了秦堪的怒火。

    “进攻!”

    传令官手中的令旗刚一挥落,一袭火红色的身影当先策马飞奔出去。

    秦堪凝目愕然望去,却见那抹红色如烈火一般耀眼,在万马军中跳跃翻腾。

    今日的塔娜手中没有提鞭子,而是一柄长而狭窄,如唐朝陌刀似的大长刀在灰暗的天空下散发出森然雪光。

    人如虹,马如龙,充满血腥味的天地里赫然多了一抹与战场格格不入的亮丽风景。

    她的身后,数千朵颜骑兵嗬嗬怪叫着挥舞弯刀,紧紧靠贴在她的两翼,阵型像一支尖锐的锥子,狠狠扎向辽东军的腹心。

    朵颜骑兵不愧为名震天下的精锐,连朵颜的女人也这般出色。

    急速冲锋中,辽东军前部射出漫天的箭雨,朵颜部的勇士们仿佛受过专业训练似的,纷纷将身子藏在马腹下,一轮箭雨射过,两军已近在咫尺。

    塔娜一声暴喝,手中长刀如流光般一划,一颗人头冲天而起,而此时朵颜的勇士们也适时冲进了军阵中。

    ……………………秦堪坐在中军阵里,瞠目结舌看着塔娜那干脆利落的挥刀厮杀,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这女人……比杜嫣还爷们,杜嫣的个人武功强,而塔娜,却有万夫不当之勇……穿越至今遇到的女人都是些什么人啊!

    辽军前部在朵颜骑兵的一轮冲击之下顿时露出败退之象,秦堪眼看着数十名辽东军士惨叫着死在朵颜骑兵的刀下,心中不由一紧。

    “丁顺,传令朵颜骑兵撤回来!快!杀我们大明的将士还杀上瘾了……”

    低沉的牛角号呜咽吹响,前方冲锋的朵颜骑兵楞了一下,但仍表现出极好的服从态度,勒转马头飞快往回跑。

    花当骑着马从前军奔到中军,一见秦堪便得意洋洋地指着远处不甘不愿回撤的塔娜笑道:“秦大人,我的女儿不错吧?上马能斩将夺旗,下马能把你服侍得周周到到,娶了她你绝对不亏。”

    秦堪咧了咧嘴,干笑道:“确实不错,令千金绝对有手刃亲夫的实力。”

第三百二十五章 去留两难

    一场大战甫接便撤,令朵颜部的许多勇士有些不满,蒙古人打仗可从来没有如此虎头蛇尾过。

    秦堪表示无所谓,不能为了照顾这帮异族人的心情而放任他们杀大明边军,将领有罪,不罪军士。

    塔娜拎着马刀杀气腾腾朝秦堪走来,被叶近泉横身拦住。

    叶近泉救过塔娜,她也见识过叶近泉恐怖的武功,于是身形一定,忿忿地将大刀扔给后面的随从,叶近泉见她空了双手,这才一闪身放她过去。

    “你这懦弱的汉人,到底会不会打仗?不会就让开,让我额直革来指挥!”塔娜瞪着秦堪,捏紧了拳头怒道。

    刚才秦堪下令收兵,令正杀得性起的塔娜非常不爽,她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秦堪慢悠悠道:“谁说我不会指挥?刚才不打得挺热闹么?”

    “热闹?”塔娜愈发气愤:“这是让你看热闹的么?钦差大人,你是不是太把战争当儿戏了?”

    秦堪语气渐渐变冷:“我没把战争当儿戏,我只是不想你们把汉人将士的性命当儿戏,有罪的人是李杲,万千辽东将士无罪。”

    塔娜一滞,帮着汉人杀汉人,这事确实透着怪异,也难怪秦堪在朵颜骑兵冲锋中途忽然鸣金收兵,指挥异族人杀自己的同族,这滋味恐怕谁也不好受。

    沉默片刻,塔娜道:“可你知不知道,大军一旦发动……”

    秦堪笑着接口道:“大军一旦发动,非胜则败,若非你们朵颜骑兵士气高昂,令行禁止,有着极好的服从性,今日这场冲锋发起以后恐怕也由不得我掌控了……塔娜,你以为我千里迢迢与你们朵颜结盟是为了什么?朵颜骑兵勇猛善战天下闻名,若非你们朵颜骑兵名声在外,我怎敢中途下收兵的命令?况且,你没发现我下令收兵正是你们刚刚突破辽东军前部之时,趁着敌军刚乱,没来得及组织反击时果断收兵,时机拿捏得正好吗?你敢说我不懂指挥打仗?”

    塔娜张了张嘴:“我……”

    俏脸蛋儿憋得通红,嘴拙的她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敌弱我强,敌疲我打,秦堪的语锋渐渐变得犀利:“‘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是我们汉人两千年前便留下的兵法,我们汉族的读书人哪个没背过几百几千次?你跟我说打仗,那你背两句兵法给我听听?”

    塔娜越来越气短:“我……”

    “不懂对吧?不懂就别那么大声,显然你多有理似的,其实你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你转头看看我身边这些汉人将士的眼神,好好看看,看出什么了吗?”

    塔娜:“…………”

    “你没发现我们都在用嘲笑的眼神看着你吗?我们汉族是一个含蓄而低调的民族,有理不在声高,而你,在这么多双嘲讽的眼神注视下,你居然好意思理直气壮问我懂不懂打仗……”

    身旁一匹马儿适时地打了个响鼻,聿聿低嘶几声。

    “哈!听到没有?汉族的马儿都在嘲笑你了,塔娜……”

    塔娜的脸色越来越红,神情也越来越无措,被秦堪这一通训斥打击得晕头转向,闻言立马有些慌乱地应道:“……啊?”

    秦堪神情正经地瞧着她,肃然道:“我问你,你羞吗?”

    “……羞。”塔娜垂头,不甘不愿地嘟起了嘴。

    秦堪欣慰一笑:“知耻近乎勇,有羞耻心是件好事,今日犯错而知羞,明日便羞而快乐着,回去好好反省,以后说话别这么无理取闹,不要一开口就彻底暴露你的无知,让人笑话,去吧——”

    “哦……”

    塔娜迷迷瞪瞪晕头晕脑往回走。

    秦堪扭头,却见叶近泉用极为鄙夷的眼神瞧着他,接触到他的目光后,叶近泉的视线立马移到一边。

    秦堪撇了撇嘴,没见过世面的武林高手,若他看到几百年后被传销分子洗脑洗得差点变神经病的无知少女,他得扔多少鄙夷的目光才合适?

    “叶师叔,等会儿塔娜回过神找我麻烦时,记得帮我挡驾,她若纠缠不休,一脚把她踹远。”秦堪毫无怜香惜玉地下令。

    叶近泉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你怎知她……”

    话没说完,身后远远传来塔娜母兽般的咆哮声:“你这汉人狗官,又骗我!”

    秦堪头也不回地往中军阵内走去,叶近泉叹了口气,像只巨大的苍蝇拍似的,将正飞身而起的塔娜拍了下来……***************************************************************李杲辽东统兵多年,深知朵颜骑兵的厉害,战场开在辽河之畔的平原上,对辽东军十分不利,众所周知,一马平川的平原是骑兵纵横的最佳战场,辽东军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被动。

    所以短兵相接一个回合后,略处劣势的李杲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万朵颜骑兵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震慑。

    事到如今,李杲情知纸已包不住火,钦差的信使恐怕已在奔赴京师的路上,拦都拦不住,也就是说,他李杲和辽东都司的镇守太监,巡抚,四个卫指挥使等等这些人,很快就会变成朝廷的叛逆,投降根本不用考虑,大明律法森严,他们这些人犯下的罪过不是投降便能得到宽恕的,只能硬着头皮与秦堪硬拼,硬拼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所以李杲虽对朵颜骑兵深深忌惮,却也不愿休战或后撤,秦堪不忍心打,李杲不敢打,于是双方在辽河平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胶着状态。

    李杲的大帐内,气氛一片沉闷低迷,弥漫着一股绝望的凄凉味道。

    镇守太监任良,辽阳知府张玉,以及崔鉴,王玺,鲁勋等几名都指挥使一个不少,全在帐中坐着,相顾无言,长吁短叹。

    大家的脸色很差,李杲也好不到哪里去。独坐于大帐正中,李杲却再也找不到往日大帐聚将点兵时威风凛凛,意气风发的感觉了。

    此刻的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刘邦围在垓下的西楚霸王,已然穷途末路。

    比西楚霸王更不堪的是,人家四面楚歌之时至少还有一位痴情的虞姬不离不弃,而他李杲沦落这般境地时,眼前只有这几号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货。

    沉闷的静谧中,辽阳知府张玉沉沉叹了口气,道:“总帅,此战不论胜败,我们都已败了,此事已然瞒不住,朝廷必已知晓我等这些年来的行径,我们……已成朝廷犯官矣!”

    沈阳中卫指挥使崔鉴怔忪片刻,忽然咧嘴大哭:“你们倒好,各自家眷或明或暗早早接到了辽阳,我的家眷却还留在河南老家,如今东窗事发,不论我是生是死,是降是逃,家眷都免不得落个教坊司为官妓的下场,可怜我那才满十四岁的女儿,还有家中几房美貌小妾,从此……从此……”

    话没说完,堂堂五尺须眉将领竟嚎啕大哭起来。

    镇守太监任良浑身一激灵,脸色瞬间惨白。

    大明如今是文官的天下,抛开厂卫故意制造的冤案不提,大环境还是善待士大夫的,然而正因为文官把持了话语权,对犯了罪的太监的处罚却非常的残酷,有明一代,得势的太监权势熏天,不可一世,一旦倒台,下场比犯了死罪的死囚更凄惨,一刀斩首已是奢望,大抵都是被凌迟碎剐的。

    想到那种比死还惨的痛苦,任良感觉自己快崩溃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尖利着嗓子大声道:“跑吧!此处不可留了,总帅,留在此地,不论胜与败,咱们都难逃一死,秦堪的信已递进京师,朝廷不会放过咱们的!”

    李杲苦涩一笑:“跑?往哪里跑?”

    “辽东之南便是大海,咱们乘船南下,琉球,朝鲜,日本,甚至占城,何处不可去?”

    李皋冷冷道:“你别忘了,秦堪除了是朝廷钦差,还是锦衣卫指挥使,此人狡诈阴险,我们能想到的事情,他不会想不到。本帅可以肯定,此时锦衣缇骑已遍布辽东湾各处,我们若逃正是自投罗网。”

    任良重重坐下,脸色惨白得像死人。

    张玉摇摇头,叹道:“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杀那三百多朵颜卫的人,鞑子入境烧杀,我等纵然抗击不力,顶多也只是个罢官回乡的处分,事到如今……这是要掉脑袋,诛九族啊!”

    帐内包括李杲,所有人顿时生生打了个冷战,彼此互视,皆面如土色。

    张玉道:“总帅,下官以为,今日已是这般态势,不如……降了吧。”

    李杲脸色愈发难看:“降了秦堪,咱们难道就有活路?”

    张玉重重点头:“有,总帅莫忘了,京中还有一位刘公公……下官听说此人非常贪财,而且好大喜功,我等若派心腹之人现在启程,将我们半生积蓄全拿出来献给刘公公,我相信刘公公定会保我们一命,除了钱财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和秦堪并不对付,秦堪要杀我们,刘公公必然会保我们,当今皇上怠于政务,偏信身边太监,辽东离京师甚远,皇上面前,刘公公说什么便是什么,至于满朝大臣的非议,刘公公身为大明内相,必能将此事压下去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四朝名臣

    帐内的气氛略为缓和。

    张玉不愧是文官,脑子比他们这些武将好使,一番分析说得入情入理,所有人思索许久,纷纷点头赞许,神情也轻松了许多。

    没人不惜命,好死不如赖活,但能找到一线生机,就如同溺水的人在水面上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管能不能救命,先抓住了再说。

    帐内这些人多年横行辽东,早已攒下一笔不小的家财,世上要钱不要命的人毕竟是少数,生死关头之时,家财相比性命,委实微不足道,这个时候没谁还死攥着钱财不松手。

    散尽家财送给刘瑾,换自己一条命,这笔买卖不亏。

    就在大家的话题已进入如何搬运家产,如何派兵护送进京,如何求刘公公保自己一命时,端坐正中的李杲忽然冷笑几声。

    “可笑!你们以为你们的家财进得了京师吗?就算刘公公受了我们的家财,答应保我们一命,辽东到京师一来一回,这段时间我等在秦堪手掌之中能保得性命吗?别忘了,当初下令野狼峪伏击秦堪,我们可都有份的,你们觉得秦堪是那种宽宏大量的人吗?”

    众人一楞,再一惊,最后颓然不语。

    对秦堪这位钦差大臣,在座的都有一个共识,阴险也好,残酷也好,总而言之,他绝非善类,说立场,大家各不相同,所以敌对。论为人品性,其实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唯一的区别是,秦堪恰好站对了地方,于是便代表了所谓的正义,而他们,很不幸的一脚踩空了……帐内众人都没吭声儿,大家都很清楚,以秦堪的种种事迹来看,他的为人绝对跟“宽宏大量”扯不上半分关系,这人就是一赶尽杀绝的主儿,据说他在京师领兵剿杀东厂番子时,王岳在东厂大堂内高呼投降,他也置若未闻,仍旧下令勇士营进攻,杀了数千番子才收手,最后逼得王岳当堂自刎。

    对待曾经的大明内廷副相尚且如此,辽东都司里的这些人就算投降,恐怕活命的机会也不大……气氛再次陷入了绝望,不知过了多久,张玉叹道:“依总帅的意思呢?”

    李杲咬了咬牙,道:“硬扛到底!此战若胜,挟大胜之余威,我们可率兵投奔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求他把咱们单独立为汉军旗,伯颜猛可近年招兵买马,所图甚大,为了活命,给谁效力不是一样?终归都是鹰犬而已,诸位以为如何?”

    在座的镇守太监和武将纷纷垂首沉默不语,张玉脸色却变得铁青,腾地站起身,颤着身子狠狠拂袖离开了大帐。

    文官纵然犯了滔天大罪,却仍将“气节”二字分得很清楚,有些事情宁愿掉脑袋也不能做。

    李杲瞧着张玉的背影,眼中忽然浮上几许愧然。

    若真投了鞑靼小王子,将来死后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李杲颇重宗祠,可……这是仅存的一线生机啊!

    祖宗可否原谅他?

    ***************************************************************“这就是李杲的祖宗?”

    钦差大帐内,秦堪皱着眉,看着桌案上的十余个小坛罐,屈起手指敲了敲,坛罐发出沉沉的闷响。

    丁顺咧嘴笑道:“正是,李家十八代祖宗全在这儿啦,找李杲的祖坟委实费了不少事,幸好咱们锦衣卫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好不容易逮着李家守坟的老家仆,老家伙刚开始还死活不招,后来手下弟兄就地挖了个坑把他活埋,一直埋到脖子老家伙才肯把李家祖坟的地点说出来……”

    秦堪疑惑道:“怎么都是骨灰?这年头埋人讲究火化?”

    丁顺笑道:“秦帅,那李杲是陕西榆林人,祖坟是从陕西迁移过来的,祖先下葬多年,骸骨早已极度松化,一碰就散,不可能完整了,一路千里奔波转运,不化成灰可运不过来。”

    秦堪摇摇头,叹道:“缺德啊,丁顺,你太缺德了。”

    丁顺愕然道:“大人,不是你说要……”

    秦堪板着脸道:“我说什么了?”

    丁顺小心翼翼道:“您上次问李家祖坟葬在哪里……”

    “没错,我的意思是,李杲经营辽东多年,祖坟里一定埋了许多陪葬品,咱们来一趟辽东不能空手而回……我只想顺手发笔小财,谁要你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

    丁顺:“…………”

    “节操呢?啊?”

    “大人,我错了,我这就把他祖宗埋回去……”

    “留着,请都请出来了,教训一下他们的不肖子孙再回去。”

    “怎么教训?”

    “别多问,传我将令,两门佛朗机炮十轮炮击后,让朵颜卫再次冲破李杲军前部……”

    一名军士面带惊慌匆匆跑进大帐,单膝跪地禀道:“秦帅,探子回报,西面十里处出现一支来历不明的兵马,看人数大约两万左右。”

    秦堪大惊,急步走出大帐。

    一万八千人对付李杲三万大军本就显得吃力,若这支两万人的兵马是敌非友,今日自己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所以说,挖人祖坟是有报应的。

    平原上视野很开阔,秦堪凝目朝西面望去,却见远处黄尘滚滚,旌旗遮天,黄尘中隐隐可见数不清的黑点浩荡行来。

    不仅是秦堪,所有朵颜卫和仪仗官兵都勃然变色,惊疑万分。

    “令探子详细再探,弄清这支兵马的来历,命朵颜卫勇士上马,全力戒备,随时准备冲锋,八千仪仗官兵密切注意李杲所部动向……”

    一连串的军令下达,营中如同炸了锅似的忙乱起来。

    没过多久,又有探子来报,这支两万人的兵马打着大明宣府的旗帜,领头的是一位文官。

    直到此刻,秦堪久悬的一颗心才渐渐落回肚里。

    宣府的边军……看来自己派出的信使终于把信递到了。

    随着这支两万人的兵马出现,秦堪和李杲两支大军之间微妙的对峙平衡被狠狠打破,秦堪大军欢呼雀跃之时,李杲的辽东军终于陷入了一片绝望,前军和中军无法遏止地骚动起来。

    一个多时辰后,一名穿着绯色官袍,浑身风尘仆仆的中年文官匆匆走进了秦堪的帅帐。

    秦堪眯眼打量着他,见此人神正气清,目光清澈,脸型方正,颌下一缕青须脱尘如仙,端的是个人物。

    见面先施礼,礼节周到得无可挑剔。

    “下官绥甘宁三边总制,领左副都御史杨一清,参见代天巡狩钦差大人。”

    秦堪心头狂跳。

    顾不得理会宣府的边军怎会由三边总制率领,只听到“杨一清”三个字,秦堪便不由自主站起身,急步上前回了一礼。

    “原来是杨大人当面,大人多礼了,本官可担当不起大人之礼。”

    杨一清楞了一下,显然秦堪的态度颇不合官场规矩,官场上可从来没有钦差给地方官行礼的道理。

    秦堪却不得不施礼,别人或可不敬,但这位杨一清,可是历经四朝的重臣,后来更是出将入相,生平做过许多重要的事,治马政,修长城,诛刘瑾,入内阁……别的且先不提,单说历史上刘瑾伏诛,便是中杨一清的算计,仅凭这一点,秦堪就觉得他和杨一清的初见有如伯牙遇见子期,虽不至于共奏高山流水那么夸张,至少也该互相客气一点,不要被他挑了礼,免得他将来算计刘瑾时顺便把秦堪也捎带上……秦堪打量杨一清的同时,杨一清也好奇地打量着秦堪。

    对秦堪的大名,杨一清虽身在边镇,却也如雷贯耳。满朝皆传此人乃正德新朝最大的奸臣,可是此刻见面之后观其面相言辞谈吐,分明是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奸佞呀。

    杨一清楞过之后又向秦堪回了一礼,道:“宣府张总兵巡视长城边备不在城中,下官适巧在宣府接到了大人的急信,于是接管了宣府兵权急忙赶来保驾,兵权无小事,来日朝廷问起来,还请钦差大人为下官分说究竟。”

    “那是自然,多谢杨大人义伸援手,下官承情了。”

    杨一清连道不敢,随即神情一正,道:“辽东总兵官李杲果真举兵作乱了么?此事非同小可,下官忝为左副都御史,不可不问个清楚。”

    秦堪点头,道:“李杲确实举兵作乱,正于五里外与我军遥相对峙,此举不止是作乱,已然形同谋反了,杨大人只消出帐一观,便可见李杲营盘……”

    说着秦堪将李杲诱杀朵颜卫三百余人,并屡杀边镇百姓冒功掩罪等恶行分说清楚。

    杨一清先是讶异,接着神情渐渐愤怒,最后气得拍案而起,怒发冲冠。

    “这恶贼该死!”杨一清大怒道。

    秦堪笑道:“本官出京巡视辽东,正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来。”

    杨一清道:“此时我等王师压境,钦差大人打算如何要他的命?”

    提起这事秦堪顿时精神一振,指着案桌上十几个坛坛罐罐热情介绍道:“来来,杨大人,认识一下李家十八代祖宗,一个个长得圆圆滚滚非常可爱……”

第三百二十七章 收服辽东

    圆圆滚滚的坛坛罐罐确实可爱,桌案上一字排开颇具喜感。

    杨一清的脸色却渐渐发绿,直着眼怔怔盯着坛罐,久久不语。

    秦堪自知这种做法委实有点缺德,又急忙补充道:“这事儿不是我干的,是我一个不争气的手下,我已狠狠责罚过他。”

    杨一清呆了半晌,苦笑摇头道:“秦大人,你打算用它们做什么?”

    果真是谦谦君子,挖人祖坟这么严重的事,杨一清半句重话都没说。

    “自然用来对付李杲。”

    “王师堂堂正正举而击之不好吗?”

    “杨大人,你我初见,或许你对我不大了解,我从来就不是堂堂正正的人,再说,请都请出来了,总得请祖宗们办点事再回去吧……”

    ……………………战鼓轰然擂响,这一次秦堪占据了优势兵力,不仅在人数上超过了李杲,其中更有名震天下的朵颜骑兵。

    反观李杲大军,自从杨一清的两万宣府边军出现后,李杲大军的士气便一落千丈,原本一万朵颜骑兵的初次冲锋就带给他们沉重的压力,若非秦堪适时收兵,恐怕大军前部已被朵颜骑兵突破了,此时又来两万宣府边军,对秦堪来说是如虎添翼,对李杲大军来说却是雪上加霜。

    军队没了士气,是一件很要命的事,士气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支撑军士厮杀拼命的精神力量,历朝历代不乏几十个人追着上千人漫山遍野跑的荒诞事迹,一旦没了士气,人再多也不济事,恐惧战胜了斗志,根本不会在乎自己有多大的战力和胜算。

    这种事情秦堪曾经亲自经历过,今日的李杲也尝到了同样的经历。

    战鼓擂响,秦堪大军缓缓压上来,步兵执盾走在第一排,第二排为长枪长矛兵,以盾为掩护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长枪兵的中间行距里布满了一个个的弓箭兵,搭弦张弓边走边看着队伍外打着令旗的传令官,只等一声令下便待万箭齐发。

    朵颜卫的一万骑兵在两翼间策马来回奔走,整个队伍呈半弧阵型一步一步朝李杲大军走来,整齐的脚步声轰隆如雷声,重重地敲打在辽东诸将士的心坎上。

    大军压上来的那一刻,辽东军全乱了,那种如泰山压顶般的沉重压力令所有人呼吸粗重,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不少军士扔了兵器扭头便跑,被赶上的监军压阵旗官一刀劈翻,杀了一个两个,却仍无法制止己方将士的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泄千里。

    李杲脸色铁青骑马立于中军,看着远处慢慢压过来的大军,再看看自己这边毫无斗志的将士,心头渐渐笼罩了一种深深的绝望。

    原本尚可一搏的战事,随着宣府两万大军的加入而完全倾斜,对方也是边军,还有京中精锐勇士营,还有名震天下的朵颜骑兵,这一仗怎么打?

    历经百战的李杲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换了平日,事不可为便撤,保存实力为重,可是现在,往哪里撤?天下虽大,却已无他李杲的立锥之地了。

    战鼓隆隆如山崩地裂,听在秦堪大军耳中是催人进击的军令,听在辽东军耳中却是地狱收魂的丧曲,队伍越来越乱。

    “总帅,降了朝廷吧!莫再执迷不悟了……”张玉在李杲马下苦苦哀求,神情一片绝望。

    沈阳卫指挥使崔鉴恶声道:“降了朝廷就能活命吗?张玉你昏头了?这些年来咱们在辽东干过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杀头的大罪,朝廷纵然再大方,也断然不会宽恕我等的罪孽,总帅,拼死一搏才是道理,杀出一条血路往北去,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不会拒绝我等投诚……”

    张玉怒道:“崔鉴,你这是害人害己!北投鞑靼是你的想法,你问问咱们万千将士愿不愿意!且不说有负朝廷,有负皇恩,你拍着胸口问问自己,对得起你世世代代列祖列宗吗?将来你死之后,你崔家祖坟容不容得了你这叛我大明的罪人跟他们埋在一起?你崔家远在河南的宗祠族谱里,你的名字还有没有资格列在上面,崔鉴,投了鞑靼。你从此便是无根的孤魂野鬼,祖宗不认你,宗族不认你,乡亲族人背后戳你的脊梁骨,这样活着,比死好到哪里去?”

    一席话说得崔鉴哑口无言,脸色憋得通红却无力地垂下头,不再说一句话。

    李杲浑身一震,张玉这番话显然说到了他的心里,投了鞑靼。李家的列祖列宗还会认他么?死后连祖坟都入不了,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永远划去,并引以为李家最大的耻辱,突围而去又怎样?做一个背叛祖宗,族人唾弃的叛徒,从此憋屈活在异族人的颐指气使之下,仰其鼻息苟且存活……诚如张玉所说,这样活着,比死好到哪里去?

    如今的大明,宗族仍是深入人心的坚实后盾,是乡人的精神寄托,背叛大明便意味着背叛了宗族,这样的决定不是能够轻易便下得了的,纵是十恶不赦之人,他可以屠千杀万,可以杀人放火,却唯独不敢叛国背宗。

    “总帅,降了朝廷吧!纵然被朝廷一刀杀了,死后咱们的宗族至少能够纳尸收魂,尚有资格进祖坟为安,死也死得安心,投了鞑靼,咱们可就真的生不如死了!”张玉跪在李杲马前痛哭流涕哀求。

    李杲深吸了口气,缓缓环视一圈,见部下众将领一脸灰暗颓丧,显然张玉的这番话也说进了他们的心里。

    将领都没了斗志,何况下面的军士?

    李杲惨笑数声,张嘴正要说话,对面的战鼓声却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军阵行走的速度也渐渐变快,两侧的朵颜骑兵更像两朵急速席卷而来的乌云,黑压压的已顶到辽东军的前阵弓箭射程边沿。

    张玉脸色一变,急道:“总帅速下决断,秦堪已下令进攻了!”

    李杲脸颊剧烈抽搐不已,眼珠充血已瞪得通红,手中的马鞭不停地举起又放下,内心挣扎万分。

    ***************************************************************双方弓箭射程的边沿,急促的战鼓声戛然而止,秦堪大军的脚步也忽然停下。

    这个举动令辽东大军惊恐之余却满头雾水。

    一骑快马从秦堪中军飞驰而出,马上骑士手里拎着几个坛罐,策马奔到两军之间的草地上,吐气开声大喝道:“辽东都司总兵官李杲可在?奉钦差大人将令,请李杲出来答话!”

    一连说了三次,辽东军前阵一阵熙攘,中央部分忽然分出一条道来,李杲浑身披挂,策马面无表情地静静伫立在阵前。

    骑士打量了他一阵,道:“秦大人有令,查辽东都司总兵官李杲横行跋扈,杀民冒功,任内多有不法事,今日竟敢举辽东之兵对抗朝廷,此举已是谋反犯上,罪在不赦,秦大人有令,李杲速速下马就擒,勿使损我大明边军将士,钦差承诺,可赐九族不诛!”

    李杲闻言不住冷笑,心中如何惶恐不安却不足为外人道。

    辽东军又是一阵骚乱,来人的话大家都听到了,这分明是钦差大人给李总帅下的最后通牒呀,人家是代表朝廷代表皇帝的钦差,跟钦差打仗,岂不意味着背叛朝廷,杀官造反?

    军士们都是世袭的军户,杀鞑子他们敢,可是造反,他们真不敢。大明的皇威君权已深入人心,寻常军户人家,只要没被逼得活不下去,谁敢跟真龙天子叫板?

    听着身后的大军越来越乱,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兵器抱头蹲在地上,李杲的表情也越来越绝望。

    马上骑士见状厉声喝道:“李杲,秦大人的话已说到了,此时不降,更待何时?难道你真铁了心背叛朝廷,犯上作乱么?”

    李杲满头大汗,艰难地张开嘴:“我……我……”

    马上骑士忽然举起手,朝他晃了晃手中几个坛坛罐罐,暴烈厉声大喝道:“李杲,大势已去,顽抗无益,你降是不降?”

    身后数万大军仿佛得了指令,山崩海啸般齐声喝道:“降不降!降不降!”

    辽东大军顿时大乱,阵不成阵,军不似军。

    李杲骑在马上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却觉对方手上拎着几个坛坛罐罐颇为奇怪,强打精神凝目瞧去,发现这几个坛罐依稀有几分眼熟。

    定定瞧了许久,李杲浑身一震,面若金纸而汗出如浆,身子一滚竟从马上直接摔落地上,不仅如此,还扑通朝对方重重一跪,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降了!我李杲降了!这他娘是谁出的主意?你们不得好死!祖宗啊——”

    ……………………攻心之策奏效,秦堪兵不血刃拿下了李杲,拿下了辽东三万大军。

    失去斗志心神恍惚的辽东将士们纷纷抛下手中兵器,以百户为单位抱头走到对面,由朵颜骑兵和宣府边军监管,秦堪的八千仪仗和麾下锦衣校尉则分队而出,缉拿辽东都司一干官吏将领,收降事宜进行得井井有条。

    一骑快马载着秦堪的奏疏,飞快向京师奔去。

    辽东之乱已平。

第三百二十八章 圣旨西来

    李杲投降,剩下的事情便很容易了。

    辽东已定。

    李杲被反绑着双臂,垂首跪在秦堪面前,神情半是恐惧,半是愤恨。

    战争里各施手段这是应有之义,修栈道渡陈仓,黑虎掏心猴子摘桃,无论怎样卑鄙无耻的法子,用在敌人身上都不为过,一切只为胜利这个前提。

    但李杲绝没想到,秦堪竟派人挖了他家祖坟!

    这是人干的事吗?畜生行径啊!

    看着面前露出儒雅微笑的秦堪,李杲恨得牙齿格格作响,却拿他无可奈何,准确的说,这辈子都拿他无可奈何,因为他这辈子活着的时光不多了,屈指可数。

    朝登白虎堂,暮为阶下囚。不是所有投降的人都能得到宽恕的,李杲知道自己的罪过太大,特别是落到锦衣卫指挥使手里,天下没有锦衣卫查不出来的秘密,不出两天秦堪便会知道他这些年在辽东干过的每一件恶事,这些恶事加在一起,砍他一百次头绰绰有余,绝不是一个阵前投降的小功可以抵消的。

    再说投降也是迫不得已,钦差大军压境,辽东军失了斗志,中军大乱,就算要打也根本不是秦堪的对手,这种情况下投降,含金量无疑低了许多。

    总而言之,李杲必无生理。

    辽东都司的一干官吏和将领能活着的也不多,锦衣卫的刑具只消随便用上一两样,那些不争气的东西一定熬不住,哭喊着互相抖底互相攀咬,一攀咬起来,罪过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大伙儿离法场也越来越近。

    收编辽东降军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反抗。

    很多将领和军士甚至完全不知道李杲要对付的是朝廷,直到与钦差兵戎相见的那一刻才知李杲的胆大包天。

    李杲玩命行险,辽东都司里诸多官员和将领也跟着他行险,但不代表辽东所有的将士都愿意跟着李杲干这种诛九族的大逆之事,当李杲跪地投降的一刹,所有的辽东将士全部扔了兵器跟着降了,当锦衣校尉把将领分别囚押起来时,许多将领痛哭流涕,甚至哭嚎嘶吼,不停地解释自己并无反意,完全是被李杲蒙在鼓中……不必清理什么伤亡,这一仗根本没有伤亡,完全是秦堪兵不血刃拿下的。于是数万手执兵器的人押着数万没有兵器的人,一行浩浩荡荡向辽阳府行去。

    行军愈发缓慢,数日后,当秦堪还在半路上时,京师终于来了圣旨。

    宣旨的是老熟人,张永。

    乍见穿着绛色锦袍的张永,秦堪很是错愕了一阵,他想不通堂堂御马监掌印为何千里迢迢出京,干这种寻常小宦官才干的事情,稍微惊讶之后,秦堪立马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刘瑾恐怕在京里已闹得越来越无法无天,张永的日子多半很艰难了,这才请调出京宣旨,明为宣旨,实则为了向秦堪倒苦水儿。

    皇帝圣旨到达,数万将士一齐跪拜,山呼万岁。

    秦堪下马整好衣冠,恭敬跪接旨意。

    张永一脸肃然,徐徐展开圣旨念了一遍,全篇都是绕口的古文,一听便知并非朱厚照所写,定是内阁或通政司拟的旨,朱厚照只负责盖印。

    圣旨以皇帝的语气对李杲杀朵颜三百余人以及滥杀边镇百姓冒充鞑子人头的行径表示震惊和震怒,并痛心疾首表示正是由于皇帝不修德行,懈怠朝政,而导致天下如李杲这等奸恶之徒戍守边镇为非作歹,十数年竟不知其奸恶面目,可见这个皇帝当得多失败……秦堪听到这里禁不住憋红了脸,差点噗嗤笑出声来。

    这绝对是文官的口气,明里斥责李杲,暗里不阴不阳把朱厚照顺带着骂了一顿,可以想象朱厚照对这份圣旨盖印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怨念和憋屈……噗地一声,秦堪终于还是喷笑出来,仅笑了一声便使劲咳嗽,压下心中那股爆笑的冲动。

    张永板着脸继续念圣旨,圣旨后面大概意思是说,着令秦堪代皇帝肃理辽东一应事宜,甄别忠奸,查遗补漏,勿使枉纵,查实后立即将名单火速递入京师,朝廷吏部将派出候补官员填上辽东诸多犯官的空缺,然辽东之乱甫平,边镇不靖,军心待定,不可轻易调整,否则恐生大乱,着令秦堪于辽东原卫所以及宣府,大同两镇中选取得力武将补充,暂且由秦堪署理辽东军政事务,权领督抚之职。

    身旁跪着的所有官员和武将们听完圣旨不由一齐抬头注视秦堪,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这得多大的圣眷啊,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竟已实实在在的领了辽东督抚,所谓“督抚”,自然是军中的总督和地方衙门的巡抚两种职务的合称,可谓军权政权一把抓,虽说只是暂时的,可大明自立国以来,哪个官员能以二十来岁的年纪便被授如此大的权力?暂时的也没有呀。

    秦堪面无表情,表现得荣辱不惊,圣旨念完,秦堪伏地拜了三拜,山呼万岁后双手接过圣旨。

    张永笑道:“秦帅且慢,皇上这里还有一道圣旨……”

    秦堪楞了一下,然后屈膝准备再次下拜,却被张永拦住,环视一圈道:“皇上说了,这道圣旨是密旨。”

    周围的官员武将闻言急忙起身,远离秦堪和张永以避嫌疑。

    张永朝秦堪笑道:“杂家出京前皇上说了,这道密旨是皇上亲笔写的,不用秦帅跪拜。”

    秦堪当然也没有见人下跪的爱好,于是顺势拱手笑道:“如此便有劳张公公了。”

    张永点点头,从袖中又掏出一份圣旨展开,见了密旨上的第一句话便楞了一下,咳了两声,念道:“秦堪,你这家伙简直不是人!一个人跑得那么远,玩得那么热闹,朕如今被大臣们看得愈发严,连出宫都出不了啦,相比之下你是何等快活,朕是何等悲哀……”

    张永语气一顿,抬头正好与秦堪的目光对上,二人脸颊同时抽搐几下。

    古往今来把圣旨写得如此白话如此粗俗的,恐怕只有这位正德皇帝了。

    干咳几声,张永继续念下去。

    “……你在辽东的事朕都听说了,李杲那个混蛋害了那么多人,死不足惜,你给朕把他剁了,剁得越零碎越好,朝堂里那群老匹夫竟把这混蛋的罪过加诸在朕身上,说什么朝中有此恶贼全因朕不修德行之故,他们简直是放屁!边镇出了恶贼,与朕的德行何干?圣旨是杨廷和那老匹夫写的,你万莫将它当回事,什么不修德行云云,朕是一概不承认的,奈何那老匹夫坚持,朕不得不盖印。”

    “朕还听说你在辽东干的事情很精彩,什么义州夺兵,威服广宁,结盟朵颜……太有趣儿了,回京你得好好跟朕说说,想来你一个文弱书生都能把事情干得如此漂亮,朕天纵英才,若然出马一定比你干得更好,干脆你在辽东给朕留几个敌人,将来朕御驾亲征,亲手把这些敌人除掉,一定威风得紧,那时再看满朝文武对朕纳头便拜,一定非常好玩……”

    秦堪听得脸颊又是一阵抽搐,喃喃念道:“这昏君……”

    张永继续念道:“……辽东之行圆满,朕打算跟焦芳杨廷和他们商议一下,如此大功朕得给你封个爵位才是,等你把辽东的官府和卫所处置得差不多就赶紧回京吧,最近那些大臣们对朕越来越唠叨了,你肚里坏水最多,回来帮朕想个损招儿好好治治他们,……对了,朵颜卫的花当派人来了京师,说要把女儿许配给你,越说朕越气愤,跑到那种苦寒之地竟都有如此艳福,朕堂堂的皇帝却整天面对皇后那张冷脸,越说越气,不说了!”

    一道别出心裁的密旨念完,张用将密旨递给秦堪,目光又羡又妒。

    能让当今皇上用如此直白如此不见外的语气下旨,而且语气亲切甚至大失皇帝威仪表现得颇为粗俗,足可见秦堪圣眷之隆,何其甚也,数遍天下文官武将,也唯有秦堪能得此殊荣了。

    秦堪接过密旨,脸色却苦得如同黄连一般,连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花当这家伙好阴险,死乞白赖要把女儿嫁给他不说,背地里还不声不响派人进京请皇帝许婚,这事儿若传到家里,真不知杜嫣会有何反应。

    压下心事,秦堪朝张永拱手强笑道:“多日不见张公公,瞧你倒是越来越精神了。”

    张永忽然使劲抽了抽鼻子,接着像个被丈夫抛弃的小怨妇似的,扑通一下跪在秦堪面前抱住了他的大腿,嘴一咧大声哭道:“秦帅,你可得为我做主啊,你出京这段日子,刘瑾……刘瑾那家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秦堪同情地瞧着他:“哭得这么伤心,刘瑾也刨你家祖坟了?”

    “那倒没有,谁敢干这种缺德至极的事呀……”张永哭着哭着忽然一呆:“秦帅为何说‘也’?”

第三百二十九章 师叔往事(上)

    祖坟没被刨还哭得如此凄惨,可见张永这段日子定被刘瑾欺负得很惨。

    “刘瑾他最近干了什么?”

    张永哭道:“这阉贼自从掌了司礼监后越来越不把咱们当初东宫的老弟兄瞧在眼里了,秦帅离京这些日子,刘瑾不知从**来了个名叫张彩的吏部主事,其人见识非凡,刘瑾将其引为左膀右臂,凡事言听计从,最近张罗着除朝弊,兴新政,想做出点事情让满朝文武瞧瞧……”

    秦堪笑道:“刘公公施新政这不挺好么?我朝沉疴渐深,有刘公公大刀阔斧改革一番,未尝不是件好事。”

    张永气道:“新政本是件好事,这刘瑾却把一本好经念歪了,借着裁撤朝廷冗官冗员精简衙门的由头,却大肆收取贿赂,谁给他送了银子,无论多没必要存在的官儿,刘瑾大笔一挥,一律留用,谁没给他送银子,无论吏部考评多好的官儿,一律卷铺盖滚蛋,秦帅,您说说,这是新政吗?这简直是胡作非为呀!朝廷像他这么个搞法,过不了两年就得天下大乱。”

    秦堪无言苦笑。

    刘瑾新政的出发点是好的,他确实是想做一番事业证明自己的能力,大明历史上的太监不一定全是坏名声,也有好太监,比如成化年的怀恩,比如弘治年的萧敬等等,提起这些太监,就连看太监不顺眼的文官也不得不伸着大拇指夸赞一声,刘瑾终究是有理想的,他也想像怀恩和萧敬一样,在历史上留个好名声。

    然而刘瑾终究不是做大事的人,或者说他缺少做大事的素质,一个终年在东宫里服侍太子的老太监,若说他对天下大势,对朝堂弊病,对祖宗成法有多深的了解,委实不大可能,有限的见识,贪婪的性格决定了刘瑾新政终究只是个笑话,它不知不觉间已变质,成了刘瑾敛财的一个借口。

    秦堪睨着张永:“刘瑾捣弄他的新政,不论是成是败都是他和朝廷的事,你哭得那么委屈干嘛?”

    张永凄然道:“杂家能不委屈吗?这个破新政第一个就拿内宫开刀,说什么节省内帑,精员简兵,把杂家名下的御马监裁了两停不说,还将每年内库拨付御马监的银饷扣下半数,下面的军士骤然间连温饱都不可得,杂家这个御马监掌印还做得下去吗?”

    秦堪很**道地挑拨:“这可不能忍,张公公,你应该找他理论,抽他啊!”

    张永愤然道:“谁说我没抽?抽了!别人怕他司礼监掌印,杂家可不怕!杂家当时便打上门去抽了刘瑾一个大马趴,官司打到皇上面前,皇上不咸不淡和了几句稀泥,回去后刘瑾那杂碎立马便将御马监的银饷又扣下一半……”

    “再抽!”秦堪撺掇的表情比小人还小人。

    张永凄然摇头:“抽不得了,再抽他又扣我银饷,抽他太贵,杂家抽不起……”

    “笨啊,你把刘瑾抽死了,以后谁还敢扣你银饷?”秦堪继续煽阴风,点鬼火。

    张永幽怨地瞪着秦堪:“秦帅,杂家千里迢迢来找您,您能否诚恳一点?给杂家建议时能否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蠢,可好?”

    秦堪失望地叹口气,神情黯然。

    抽死刘瑾都不敢,张永也不是干大事的人啊…………………………“秦帅,您是陛下最亲近的人,若论地位,不比刘瑾差,杂家刚才念着圣旨,听着万岁爷给您留的话,心里既羡慕又嫉妒,秦帅,万岁爷拿您当兄弟,当家人,杂家当您是一棵参天大树呀……”张永眼巴巴地盯着秦堪,言中之意,昭然若揭。

    秦堪笑了笑,这话说得太**,只差没有直白说一句抱大腿求包养了,他明白张永的意思,而且与张永的想法也一致,都希望刘瑾倒台,希望他死无葬身之地,但,欲除刘瑾,现在可不是好时机,不怕丢脸的承认,秦堪现在扳不倒他。

    “张公公远来辛苦,关外不如关内繁华似锦,不过塞北风光恢弘大气,倒也颇有一番情致,张公公不如随我一路去辽阳,既然出了京,便好好游玩几日,如何?”

    张永见秦堪不动声色,而且也不接他的话茬儿,张永厮混宫中日久,自然也不是凡事形于色之人,既然秦堪似乎不愿谈这件事,张永也直爽一笑,点头应了。

    ***************************************************************大军东进,数万人浩荡前行,十余日后入了辽阳府。

    一路被押解的李杲,张玉,任良等人一进辽阳,脸色愈发绝望。他们知道,自己的人生恐怕也走到头了。

    果然,秦堪进辽阳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开堂审案,辽阳知府衙门内,当着本地乡绅和百姓的面,锦衣校尉将收集起来的罪证一桩桩一件件摆在公堂上,李杲任良等人跪在堂中,似乎连辩解都没了力气,浑身抖如筛糠,几乎瘫软在地。

    秦堪没打算跟他们讲什么莫名其妙的仁慈,这些人多年来犯下的罪案太多,仅杀民冒功一事,有证可查的便有数千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官位,数千个无辜百姓在他们的指令下就这样被一刀砍了,人命在他们眼中形同猪狗,抛去其他欺男霸女,圈地夺田,欺上瞒下的罪状不提,仅只冒功一项,足以让他们死一百次了。

    审理很顺利,堂中原辽东都司诸官诸将几乎没做任何辩解,垂头认了罪。

    签供画押之后,一支批箭扔下了公堂,原辽东都司一应犯官罪将三十余人,一律明日法场问斩。

    第二日,辽阳城内人山人海,城内城外的乡绅百姓们纷纷进城,聚集在城东法场边。

    午时三刻,鼓声擂响,刽子手朝钢刀上喷了一口烈酒,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三十多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

    法场弥漫一股欲呕的血腥气的同时,无数百姓忽然失声痛哭,面朝知府衙门方向虔诚跪拜磕头。

    知府衙门里,秦堪独自站在内堂的院落中,静静看着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往南飞。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了吕志隆,想起了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了功过难评的宣府参将李崇,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边镇现状,一句句振聋发聩的言语至今仿佛还在他耳边嗡嗡回响。

    秦堪很想再去一次崇明岛,去吕志隆墓前拜一拜,然后认真地告诉他,当初在他墓碑前发下的誓愿,自己一直未曾忘记,并且,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它。

    今日辽阳斩下的三十多颗首级,便是一个开始。

    改变一个时代何其艰难,一路永远不可能和风细雨,那么,便从血腥杀戮中证道吧。

    李杲死了,死不足惜,他的死并未在秦堪心中泛起丝毫涟漪,此刻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辽东都司上下数十个官位,麾下六个卫所的将领,无疑要全部换掉一批,趁着杀李杲立威的时机,大刀阔斧对辽东来一次大换血,正其时也。

    问题是,如何梳理这千疮百孔的辽东呢?秦堪迟早要回京的,辽东下一任的总兵官交给谁才合适?若换上一个心性恶毒的人上来,没过几年又将辽东弄得民怨沸腾,那么自己这一次清洗辽东有何意义?终究为了他人的富贵做了嫁衣。

    总兵官的人选是个大问题啊。

    院子不远处,叶近泉精赤着上身,举着一块石磨,偌大的石磨在他手里轻若无物,随着他的意志在手上翻腾。

    秦堪心中一动,走到叶近泉面前问道:“师叔,你随张宗师学艺几年?”

    提起张松溪,叶近泉急忙停了下来,神色恭敬地往南面一抱拳,这才道:“十来年了。”

    秦堪若有深意问道:“除了跟随张宗师学艺,你的人生应该还有别的经历吧?”

    叶近泉抿唇,脸色有些难看了。

    秦堪自顾道:“一代宗师大侠的入门弟子,竟混到沦为流民,被我从流民营里选出来当店伙计,与张永对打的时候分明手下留情,故作不敌,我家夫人三番五次试探你,你也非常配合,每次被她一巴掌狠狠拍到地上也不生气,东厂番子围攻我家时才显露出了真正的身手,后来主动请缨为我练新兵,军伍战阵无一不通,分明有将帅之才,随我出京巡视辽东,一路安营扎营,布置探子,安排粮草更是行家……”

    叶近泉神色越发难看了。

    秦堪却丝毫不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师叔,令师与我岳母有师徒之实,传延两代也是难得的缘分,你已没有家人,这世上唯一可称作‘家’的地方,就是秦府,可称作你家人的人,只有我和我夫人,师叔就不打算跟家人说几句实话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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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