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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章 师叔往事(下)

    人都有一样的毛病,自己不习惯坦率,却要求别人对自己坦率,别人对自己有隐瞒便是不诚恳,不值得交。

    秦堪也是凡夫俗子,自然不能免俗,最初发现叶近泉接近自己是带着目的之后,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那时甚至还对叶近泉产生过装麻袋沉江的杀机,毕竟这家伙整天待在秦府里,若真打着什么主意的话,有心算无心,杜嫣,金柳和两个小萝莉免不了一场劫难。

    或许武人对杀气天生敏感,叶近泉大约也察觉出了什么,主动请缨练新兵是他的个人要求,也不排除他为了间接表明心迹,直到他出了秦府,老实待在营地里训练少年兵,秦堪才稍稍放下了防备。

    一直想找个机会问他,可惜时机总是不对,如今辽东刚刚平定,今日才算火候到了。

    秦堪心里有很多问题,为何要接近他,为何故意藏拙,为何对军伍战阵如此熟悉等等……他相信叶近泉没有恶意,但他也希望能知道叶近泉的来龙去脉,从秦堪的性格习惯来说,不知来历的人他第一反应会当成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么久,秦堪不希望叶近泉是敌人。

    叶近泉紧紧抿着唇,脸部刚硬的线条露出深深的痛苦。

    秦堪一直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他的回答。

    男人没那么多八卦心思,非要把别人的伤口剥开见了血才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然后充满唏嘘同情地叹息几声,秦堪不喜欢这种卑劣的做法,但他不能不问,一路坎坷走到如今的地位,秦堪身边容不下来历不明的人,他已不仅仅是他,他的身上担负着太多人的前途。

    丁顺就曾经私下里查过叶近泉,调查结果却几乎一片空白,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曾经干过什么,这令锦衣卫出身的丁顺感到非常不安,不止一次向秦堪建议拿问叶近泉,毕竟如今的秦堪周围已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利益和感情的圈子,秦堪是维系这个圈子的主心骨,他的身边绝不容有失。

    叶近泉的牙咬得很紧,脸颊不停抽搐。

    就在秦堪渐渐失望,转过身打算放弃时,叶近泉忽然在他身后开口了。

    “我没有恶意。”

    秦堪扭头微笑:“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若有什么不良企图,这会儿坟头的草都该长得老高了,正因为如此,所以你还在我身边,我的后背还可以放心的亮给你。”

    叶近泉垂头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本名叫叶长青,十年前,我艺成出师,师父离开我去南方游历,而我,入了边军。”

    秦堪点点头,是了,这是实话,这些日子排兵布阵,安营扎营,再看他以前训练少年兵,方方面面透着军伍的影子。

    时至明朝中期,大明的军士不一定非要军户出身,早在土木之变后,朝廷损失了五十余万大军,那时边关告急,武备松弛,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就曾提出过募兵以抗瓦剌,从此打开了民间募兵的口子,只不过时至今日,大明的军队仍以军户世袭为主流,民间良善子弟人家愿意当兵的很少,没到活不下去的关口,谁也不愿拿命去换口中的吃食,代价太大了。

    看叶近泉的样子,应该是自愿被招募进边镇的军士。

    “恐怕不止是边军吧?”

    叶近泉道:“不止,当过宁夏边镇的副千户,还领了武毅将军的衔号。”

    “后来是被撤职还是当了逃兵?”

    “当了逃兵。”

    秦堪笑了,望着叶近泉的目光愈发好奇:“一代宗师弟子,论武力绝对勇冠三军,说你胆小怕死,打死我也不信,什么原因让你当了逃兵?”

    叶近泉冷冷道:“弘治十六年冬,鞑靼小王子入寇宁夏,我所在的灵州左屯卫奉命抗击,我与千户各领六百骑兵分道而击,五日后与鞑靼前锋小股敌军相遇,那场厮杀敌我损失惨重,千户和他的六百骑兵战死,无一人存活,而我因为练过功夫,自保有余,拼尽全力周全,身负大小刀伤箭伤二十余处,终于将小股敌军全部击杀,而我的手下也只剩了不到三十人……”

    说着叶近泉忽然将衣襟拉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胸膛上各种刀口疤痕赫然在目,一道道早已愈合的伤口像蜈蚣一样爬满了上身,狰狞可怖,触目惊心之极。

    “此战过后,我们近三十人已全是伤兵,无力再战,于是我领着大家返回灵州卫所休整,回程的路上,经过一个村子,却发现有人在屠村,不仅杀人放火,夺掠村民财物,还糟蹋村中女子,当时我以为是鞑子造孽,领着手下冲进了村子准备厮杀救人,结果却发现这群人穿着大明官兵的服色,领头的人竟是宁夏卫总兵官李祥的小舅子……”

    叶近泉情绪渐渐有些激动,枯寂如死井的眼中燃起两团熊熊的火焰,拳头不自觉地紧紧攥着。

    “我领着人冲进去,一刀把这畜生的脑袋砍了下来,手下的弟兄将剩下的败类全杀了,闯了如此大祸,手下建议我们不当兵了,扮成百姓远离宁夏,我没答应。后来事情还是传了出去,回到灵州几日后的夜里,李祥派兵把我千户所团团围住,我拼死冲杀,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而我那三十个手下,却全部陷落包围中,无一幸免……”

    叶近泉说到最后垂头哽咽,潸然泪下。

    “我乔装百姓逃出了宁夏,没有路引不敢入城镇,只好一路翻山越岭,后来便发现大明各州府县城外张贴着我的海捕画像,说我与鞑子交战时脱逃,逃亡途中纵兵屠村,于是我改名叫叶近泉,一路辗转入京师,混迹流民营里。……恩师曾教导过我,为国战死疆场本是男儿丈夫之义,叶某纵死无怨,我不怕死,但我想死得值得,死得明白。”

    秦堪抿着唇,心头无比沉重。

    刚治了一个辽东总兵官,又出来个宁夏总兵官,煌煌大明究竟是怎么了?

    “为何想到要接近我?”

    叶近泉道:“当店伙计时我根本没想过接近你,只想找个活计,后来有一天你和东宫太子来店里,我一眼便知你们身份不凡,跟张公公打架是我故意挑起的,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我不甘心下半辈子活得东躲西藏,更不甘心我那三十个手下含冤莫白,所以我需要一位贵人帮我。”

    秦堪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那位贵人?”

    叶近泉点头:“皇家规矩多,我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不容易接近太子,但你不一样,而且我也听说你与太子交情甚厚,将来飞黄腾达已是必然,更何况我和你夫人还有同门渊源,所以那天起我就决定跟你了。”

    “你觉得跟着我有前途?”

    “你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不久我就看出来了,你和那些朝堂的官儿不一样,你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你在用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世道,我叶近泉别无所长,愿将这身功夫和这把子力气卖予你。事实上我并没看错人,你的官越当越大,你的谋划也越来越深,那五百少年兵大概就是你的希望吧?所以我主动请缨帮你练兵,我想看看,你能把这世道改变成何等模样。”

    “如果我失败了呢?”

    “叶某陪你一死而已。”

    “如果我中途改变了主意,只想升官发财呢?”

    “我自己把眼珠子抠出来,然后告辞。”

    秦堪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

    “叶师叔,你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叶近泉摇头:“我没有故事,只有满腔不甘。”

    秦堪忽然问道:“辽东李杲已诛,皇上下旨命我整肃辽东军政,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叶近泉道:“从上到下大换血,方可见辽东新气象。”

    “文官遣调犹可,军队换血一个不慎便可能引发兵变,如何可为?”

    “全部军士兵丁打乱建制,以总旗甚至小旗为单位,将六个卫所的官兵全部混杂,然后重新分划成新的百户,千户和卫所,至于将领,无能者可裁撤,智勇者可擢升,无论新旧将领必须调防,大人挟诛杀李杲之威,辽东诸军皆为新降之军,正是士气低迷,此时出手整肃,事半功倍,时机恰好。”

    秦堪深深注视着叶近泉,道:“叶师叔,无论恩还是怨,男子汉大丈夫当须亲手报还,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辽东都司的总兵官人选,由原广宁卫指挥使魏杨充任,叶师叔你便当个协镇副总兵吧,明日我写奏疏报于朝廷,相信朝廷不会反对的。”

    叶近泉楞住了:“我……当副总兵?”

    秦堪正色道:“魏杨其人志小才疏,而且胆小懦弱,让他当总兵官是为了堵朝中悠悠众口,实际上,辽东都司里,你才是真正的主人,叶师叔,帮我就是帮你自己,给我把辽东好好经营起来!辽东不仅是大明的,未来几年后,它也是我秦堪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 经营辽东

    叶近泉睁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一般死死盯着秦堪,神情非常震惊,似乎还在消化秦堪的这句话。

    辽东是大明的可以理解,辽东怎么会是他秦堪的?

    这话说给别人听,无疑是大逆且诛心的,叶近泉脑子懵懵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秦堪笑了笑,道:“我没别的意思,当今陛下与我情同兄弟,我不会有不该有的心思,只不过边镇沉疴已重,大明每个地方的官府和军队都有着各种盘根错节的利害与利益关系,边镇也不例外,我大明将士单论战力已然比不过蒙古鞑子,我们军队内部若还各为派系,互相倾轧,师叔你想想,鞑子年年犯边,我大明的边镇能撑得住几年?”

    叶近泉似乎有点明白秦堪的意思了。

    “我一直认为边军对鞑子屡战屡败,其实并非输在战力,事实上我们大明的武器先进,城池坚固,兵多将广,比起鞑子,我们样样占了优势,然而为何屡战屡败?因为大明的军制坏掉了,从根子上渐渐腐烂,于是将领惜命贪财,军士贪生畏死,人总是从众的,一件事情只要有一个人带头不去做它,其他的人也不会去做,所以,整肃边镇已是大明迫在眉睫的要务,我希望看到一个吏治清明,将士用命的辽东边镇,改变这个世道需要勇气,需要智慧,需要时间,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血腥和杀戮,几年,十几年或者数十年,不管需要多久,师叔,我希望你能帮我做到。”

    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这些内心的真正想法,今日一口气说出来,秦堪心中不由轻松了许多。

    叶近泉渐渐动容,他一直静静地听着秦堪的诉说,沉默许久,才道:“我只是一介武夫,你的抱负交托于我,我恐怕会让你失望……”

    秦堪笑道:“师叔妄自菲薄了,你可不是简单的粗鄙武夫,你读过书,也带过兵,懂得兵法韬略,你缺的只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我愿意把这个机会给你。如何整肃辽东,官府方面,我会请旨将义州知府刘平贵调任辽东巡抚,刘平贵这人看似懦弱,但胸中也有一番抱负,他有治民的经验,你有带兵的经验,你和他搭配共事,他治理地方,你整肃军队,二人相得益彰,趁着朝廷还没来得及派新的镇守太监和监军御史,你便雷厉风行把辽东六卫清理一遍吧……”

    秦堪的笑容渐渐变冷:“打破旧有的规则必然会遇到许多阻力,辽东三万降军我至今未将收缴的兵器还给他们,就是这个原因,今日李杲伏诛正是好时机,六卫将士里,该撤免的,该调任的,该查办的,你可放心施为,若遇阻挠,不妨杀之。”

    ***************************************************************又一封奏疏向京师飞驰而去。

    秦堪在奏疏里陈述了辽东的糜烂现状,以及临时任命原沈阳卫指挥使魏杨为辽东总兵官,以及原义州知府刘平贵升任辽东巡抚的请求,后面还有一长串任命将领和官员的名单。

    朱厚照的圣旨上说得很明白,命秦堪暂代辽东督抚,督抚自然对目前纷乱的辽东官场和卫所有直接干预权和任命权,奏疏传到京师,朱厚照对秦堪的事还是颇为上心,马上叫了内阁焦芳,李东阳和杨廷和三人商讨了一番,然后拿到早朝上与群臣廷议。

    本来秦堪拟的这份名单经过了慎重考虑,里面所列的基本都是辽东原来的中低层官员和将领,并无任人唯亲之嫌,至于里面唯一一个辽东都司副总兵叶近泉,夹杂在诸多调任升任的名单里一点也不起眼,很快被大臣们忽略过去,关于叶近泉的来历,秦堪也只在奏疏上说是招揽来的武家子弟,颇识战阵兵法,可堪一用。

    另外五百少年兵也留下一百名在辽东跟着叶近泉,这一百名少年兵将要学会读书识字,通读兵法,并且每天要按秦堪留下的新式操练方法进行日常训练,一年以后他们将散布到辽东各个卫所里担任最低级的小旗,总旗等小军官。

    李杲和诸多犯官的府邸里被抄了大约近百万两银子,全是这些年与鞑子做皮毛,火器甚至生铁生意的商人暗中孝敬的,这笔银子秦堪暗中截留了五十万两,用这笔钱在辽阳城建了一个军器造作局,并招揽了一批有经验的工匠专门研制火枪火炮。

    太复杂的东西没法造,秦堪也不是什么技术型人才,只能依照前世模糊的记忆画了几幅手雷,地雷以及正确的黑火药配比比例和方法,命工匠们把它们研制出来并且实现量产。

    有了这些东西,将来不论面对何种敌人,都将是令敌人终身难忘的大杀器。

    ……………………叶近泉奉了秦堪的命令,对辽东边军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的同时,新任的辽东都司魏杨被秦堪召进了都司府。

    不知道秦堪跟魏杨说了什么,所有人看到魏杨意气风发的走进去,垂头丧气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走出来,同僚下属来问他也只是长长叹气,一个字都不说,情绪低落到极点。

    与此同时,叶近泉开始巡视辽阳城外的战俘营地,说是战俘,其实只是数万被李杲蒙蔽,后来又降了朝廷的辽东边军,这群人自投降之后便被收缴了兵器,由秦堪的八千仪仗兵和部分朵颜骑兵严密看管起来。

    战俘营地连绵十余里,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手执兵器的将士们来回巡弋,没了兵器的辽东边军们惶恐不安地躲在营帐里,揣测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满身披挂的叶近泉就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进入了战俘营,开始了对辽东边军的清理。

    将领们集中在一堆,军士们集中在另一堆,对将领进行升免调任的同时,辽东边军的普通军士们也被叶近泉带来的校尉们打散,混杂,最后重新分配卫所。

    秦堪的意志,在辽东这块土地上被彻底的贯彻着。

    ***************************************************************“喂,汉人,我们的朵颜勇士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辽阳回草原放牧?”

    北风呼啸的下午,一身火红衣裳的塔娜像团烈火般冲进了知府衙门。

    几名侍卫一脸难色地围着她,想拦又不敢拦。

    秦堪楞了一下,挥退了侍卫,然后苦笑道:“塔娜姑娘,我有名有姓,既不叫‘喂’也不叫‘汉人’,咱们是不是先把称呼改一改?”

    塔娜瞪着他,撇了撇嘴:“你虽然是明廷的大官儿,但你不是好人。”

    秦堪无奈道:“再过几天等辽东边军稳下来,你们就可以回草原了,我是不是好人与你好像没什么关系。”

    塔娜不知对秦堪哪来的敌意,闻言怒视着他道:“你若不是好人,那你与额直革立的誓约就靠不住了,谁知道你利用完了我们朵颜之后会不会像你们的成祖皇帝一样翻脸便反悔了。”

    秦堪脸垮了下来:“塔娜姑娘,我大明的成组皇帝雄才伟略,你当慎言才是!”

    塔娜执拗地高昂着头,像只高傲的小天鹅:“我说错了吗?”

    秦堪瞪她半晌,却也拿她无可奈何,许久长长一叹:“你老爹那天肯定没拿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你,不然你不会这么不长记性。”

    语气一顿,秦堪道:“你来这里除了找我吵架,还有别的事吗?”

    “有。”

    “那就赶紧说,说完了出门直走右拐。”

    塔娜瞪着他,道:“额直革要我嫁给你……”

    秦堪断然道:“我抵死不从。”

    “你说火筛有七个妻子,是个败类,禽兽,后来我问过你们汉人的官兵,你家里也有两个妻子,你也是败类,禽兽!”

    “塔娜姑娘,你要弄清楚,我有多少妻子与你并无关系,你在草原上继续放你的羊,我回京师左拥右抱,二者并不产生任何冲突。”

    塔娜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虽然救过我的命,但我不会嫁给你。”

    秦堪无奈长叹:“我没说要你嫁给我啊……”

    “我塔娜要嫁的男人,一定是世上最健壮最正直的男人,你不是。”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秦堪也绝不会娶一个有追杀亲夫前科的女人……顺便问一句,火筛死了没有?”

    塔娜摇头:“那天夜里太黑,我隔着三十步外远远朝他背部射了一箭,应该是射中了,但死没死我并不知道,后来便没了火筛的踪迹。”

    秦堪叹道:“你看看,连追杀亲夫的手艺都如此不堪,文又不成,武也不就,我堂堂朝廷重臣若娶了你这样一个女人,你自己说句良心话,我的后半生算不算砸你手里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火筛借兵

    塔娜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她想不通以温和友善,风度翩翩为美的大明为何会冒出这么一个怪物,一张毒嘴简直能杀退千军万马,也能令人产生浓郁的把他大卸八块的冲动。

    “我……我死也不会嫁给你!”嘴笨的塔娜只能攥着发抖的拳头,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句话。

    秦堪摊开手,微笑道:“知道了知道了,用不着一再重复,你看,我不想娶你,而你也不想嫁我,其实我和你之间并非对立,而是统一的,我们之间不该有矛盾冲突,对吗?”

    愤怒的塔娜想了一下,然后不甘不愿地点头。

    面前这汉人狗官虽然很讨厌,但他的话并没错,她和他并无矛盾,君不愿娶,卿不愿嫁,错开不合时宜的相遇,和不得不纠缠在一起的利益关系,她和他只能算是路人。

    秦堪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这就对了,你和我所谓的婚事,全是你老爹一厢情愿,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你我都是无辜的受害者,我和你既无冲突,也无矛盾,最初见面我还看出了李杲的杀机,派人赴辽阳城外及时救了你一命,你们朵颜卫百年来三面受敌,饱受打压,连最基本的温饱都得不到解决,我的到来给你们部落带来了曙光和希望,所以,我不但与你无仇,反而对你有恩,对不对?”

    塔娜咬着牙不甘不愿地再次点头。

    秦堪眼中带着笑,却重重叹息道:“你看,我对你有如此大的恩惠,不求你见了我赞颂几句‘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马屁吧,至少也不该见了我就破口大骂,甚至还想将我除之而后快,稍微有个人样子的都不会干出这等禽兽行径,你为何要这么做呢?”

    塔娜满腹的火气渐渐消失,刚刚冲进衙门时的凌人气势也在秦堪如簧巧舌的糊弄下消逝无踪,此刻她有些理亏地睁大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神情颇为失措,清澈的眼珠子四下里乱瞟,就是不敢看秦堪,心虚至极。

    小姑娘有点莽撞,性格也很刚烈,可惜蒙古人性情直爽,而且不谙世事,耍心眼儿耍不过别人,斗嘴也斗不过别人,几句话翻云覆雨间便让她泄了心气。

    秦堪都觉得一个大男人糊弄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委实太有罪恶感了。

    心口不一是秦堪最真实的写照,心里的罪恶感只是一闪而过,秦堪嘴上仍旧不饶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塔娜,一副“我们好好讲道理”的正义嘴脸。

    “塔娜,你是个美丽而善良的姑娘,你父亲说你对放牧的羊群都舍不得抽鞭子,你告诉我,为何我帮了你这么多,施予你这么大的恩惠,却换来你的恶语相向,你说这是为什么?”

    塔娜面色羞惭:“…………”

    秦堪的语气很快变成了语重心长:“你看,我这么一说,你大概知道自己做错了。塔娜,做错事不要紧,不必觉得羞愧,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也错过,虽然汉人和蒙古人种族不同,但我们对真理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做错事以后我们应该怎样做?”

    塔娜犹豫了一会儿,声若蚊讷般道:“对不起……”

    秦堪欣慰地笑了:“对,这才是做错事后的态度,道歉不会令自己低人一等,反而让我高看你一头,塔娜,你得到了我的尊敬,为了回报你的坦率,我决定告诉你一个取消婚事的法子……”

    塔娜两眼一亮,方才没精打采的俏脸顿时神采奕奕。

    “什么法子?快说。”

    见塔娜如此迫不及待脱离苦海的模样,秦堪心里不由微微有些不舒服。

    男人的心理很怪,不愿娶她是一回事,但对方一副仿佛急待从窑子脱身从良的表情未免太伤自尊了,嫁给自己难道真这么恐怖吗?京师很多良家和非良家女子都哭着喊着嫁给自己好不好,哪怕做自己的小妾也义无返顾,再看看这番邦婆子什么态度,审美观比她的性格还糟糕。

    心情不爽,给塔娜出的主意自然高明不到哪里去,甚至很馊。

    “塔娜,你知道你家祖坟埋在哪里吗?”

    “啊?”塔娜愕然:“什么意思?”

    “你这样,把你老爹叫到你家祖坟前,然后威胁他,如果你爹逼你嫁我,你就把你家祖坟挖了……这事儿我刚干过,很有效果。”

    ……………………命人把暴跳如雷,叫骂连天的塔娜叉了出去,秦堪心情很愉悦,没事欺负一下小姑娘,也算是在这苦寒无聊的塞外给自己找了点乐事,很有快感。

    连续几天对辽东边军的整肃和清理,甚至在秦堪的默许下杀了几名不服的将领,叶近泉这位辽东都司副总兵终于建立了自己的权威,后面对边军改编和混杂编制重新分配卫所的事进行得颇为顺利,没人再敢轻捋虎须了。

    从古至今,不论向世人昭示真理还是邪说,总免不了刀光剑影,免了杀戮和血腥,免不了在通往塔尖的阶梯上铺垫无数的尸骨。

    无关正义与邪恶,各自有各自不得不为的理由。

    吏部增补的文官陆续到位,军政各安其职,一场巨大的风波渐渐平静了,钦差回京师也摆上秦堪的行程里。

    京师里,刘瑾正在四处呼风唤雨,吞云吐雾,权势熏天盛极一时,不回去给他添点堵,只怕会令刘公公产生英雄无觅,只求一败的寥落感,这样不好,对狂妄的人需要适时抽他一耳光,让他清醒清醒,总之,辽东不可再留了。

    ***************************************************************塞北草原,克鲁伦河北岸。

    穿着皮袍的蒙古牧人骑着快马驱赶着羊群,发出粗犷的嚎叫,脸蛋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蒙古姑娘们看着马背上互相竞逐的汉子,发出放肆而大胆的大笑,毫不羞涩的聚集成群指着远处的汉子们评头论足。

    旁边的老人安详地半闭着眼睛,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之间朦胧的爱意,不由淡淡一笑,眼睛一阖,开始追忆自己年轻时的爱情,鼻孔里悠然哼出一首不知名的蒙古长调,苍凉而甜蜜。

    一顶黄金大帐高傲地伫立在岸边如群山连绵的帐篷群落中央。

    所有路过它的蒙古人纷纷屏声静气,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不仅如此,而且还要虔诚地朝黄金大帐单手抚胸行礼,然后才慢慢走开。

    这座大帐代表着蒙古人的骄傲,和千年历史里仅有的一瞬间璀璨。

    因为它的主人是成吉思汗的后人,世上唯一有资格用金黄色为帐顶的部落首领,它的每一代主人或许名字不一样,但他们都有一个同样的身份,“黄金可汗”。

    这一代的黄金可汗是伯颜猛可,统领着鞑靼各大小部落,除了“黄金可汗”,他还有一个世代传下来的称号,名叫“达延可汗”,所谓“达延”,汉人常把它理解为“大元”的化音,实际上在蒙语里应为“塔阳”,意思是“全体之可汗”,这个称号也是蒙古成吉思汗直系后人一直传延下来的称号。

    ……………………黄金大帐内,伯颜猛可正招待远方来的客人。

    伯颜猛可四十多岁,是个身材非常魁梧的大汉,粗犷阳刚的脸上一把乱糟糟的粗犷虬髯胡子,眼睛不时微微眯着,眼中时常闪过一道如鹰隼般锐利的精光,绝大部分时候却如湖面一般平静,不兴一丝涟漪。

    伯颜猛可今天的客人也是老熟人了,正是郭勒津旗的旗主火筛。

    郭勒津旗隶属于鞑靼,是鞑靼各个大小部落里其中的一个,名分上来说,火筛是必须向伯颜猛可称臣的,当然,自元朝败退草原大漠之后,蒙古各部落四分五裂,很多部落虽表面上尊伯颜猛可为黄金可汗,实际上已各自成一国,不再遵从黄金大帐的指令了。

    火筛也差不多,跟草原上其他部落一样,隶属于鞑靼却不听命于鞑靼,只不过今日的他却是来黄金大帐寻求联盟了。

    “世上有推不开的门扉,也有跨不过的门槛,但世上不应该有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尊贵的黄金可汗,您忠心的奴仆向您匍匐请求,请求您出兵为您的奴仆讨回公道。”

    伯颜猛可眯着眼似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帐内数名年轻蒙古女子的歌舞,嘴里却漫不经心道:“你要我出兵帮你征讨明廷和朵颜卫的花当?”

    “正是,请求万汗之汗的伟大首领为您忠实的奴仆讨回公道!花当勾结汉人,设下圈套诱我前去结盟,暗里怂恿明廷的钦差对我发动突袭,杀我随从四十余人,星夜追杀我百余里方才罢手,此仇不报,我火筛何颜再为一部之首?”

第三百三十三章 伯颜出兵

    伯颜猛可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从细小的缝隙里打量着火筛的脸。

    火筛陪着笑,心里却泛起极度的不舒服。

    他一直很不喜欢伯颜猛可看人的眼神,对爽直豪迈的蒙古人来说,眯起眼睛看人是很不礼貌的,给人城府阴沉的感觉,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上,有一种遍体濡湿且冰凉的悚然感,不寒而栗。

    “花当和明廷勾结?”伯颜猛可的笑容很冷,像帐篷外的寒风。

    “是。”火筛小心地答道。

    “火筛,蒙古人的胸怀应该比天空和大海更辽阔,我视你如兄弟,长生天在上,兄弟间不能有隐瞒,你告诉我,为何花当和明廷的钦差要杀你?”

    火筛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那晚欲杀钦差,却被明廷钦差后发制人的经过说了出来。

    伯颜猛可笑道:“这么说来,此事是你火筛失败了,而你不甘心失败,对不对?所以你感到羞辱,于是决定发兵攻打明廷的城池和朵颜部落,对不对?”

    火筛垂下头,心中有些震惊。

    在这位睿智的黄金可汗面前,他觉得自己任何小心思的逃不过伯颜猛可的眼睛,这个人似乎生来便应该继承成吉思汗的汗位,他拥有可汗应该具有的一切品质。

    伯颜猛可接着笑道:“可是火筛,我最亲密的兄弟,我为什么要出兵帮你?我鞑靼部兵强马壮,但我为什么要为你的私人恩怨而付出部落青壮的生命?火筛,这件事本应该是你郭勒津旗的事,而不是整个鞑靼部落的。”

    火筛忽然抬头,急切道:“可汗,朵颜的花当和明廷已结盟,这件事您知道吗?”

    伯颜猛可淡然笑道:“草原上有明廷的探子,明廷的边镇城池也有我的探子,这件事早已传遍草原,我怎能不知?”

    “既然可汗知道,难道可汗便眼睁睁看着朵颜部像个反复小人一样投入明廷的怀抱?”

    伯颜猛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眯得更狭细了,目光透出一丝好笑的意味。

    “火筛,我刚才说过,兄弟之间不仅要亲密,还要坦率,你的话激不起我的仇恨,因为我部落里成千上万活生生的战士不容许我的激动来葬送他们的生命,蒙古人有蒙古人的规矩,我不反对出兵帮你,但我们要按规矩来,你说呢?”

    火筛失望地苦笑数声,道:“什么都瞒不过可汗,好,我愿意为可汗的慷慨而付出代价,凡我所有,必不吝惜。”

    伯颜色猛可哈哈大笑起来,端起了面前的金碗,金碗里满载白色的马奶酒。

    ……………………火筛走出黄金大帐时一脸肉痛,伯颜猛可的强大令他忍不住膜拜,然而伯颜猛可的贪婪也令他心惊肉跳。

    目送火筛出帐,跨马离营而去,伯颜猛可脸上露出了常见的森然笑容。

    一名千夫长匆匆入帐。

    “伟大的可汗,明廷辽东和宣府兵马有异常变动……”

    “说。”

    “辽东总兵官李杲集结麾下四卫共计三万军士,于西拉木伦河畔摆开阵势,半月前与明廷皇帝派出的钦差发生交战,明廷钦差也调集了宣府两万边军,朵颜部一万骑兵以及他直属的八千仪仗官兵,此战一触即止,明廷钦差逼降李杲,收编辽东三万边军,八天前,李杲被钦差于辽阳城中枭首示众,辽东都司三十余名官员和将领人头落地……”

    伯颜猛可沉默许久,然后嘿嘿冷笑:“看来明廷终于容不下那个比毒蛇更恶毒的李杲,痛下杀手把他除了,不过这位明廷派来的钦差倒是大手笔,能把桀骜张狂的李杲逼得阵前投降,还敢同时砍下辽东都司三十多个官员将领的人头,这人可不简单,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秦堪,是明廷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京师里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年纪虽二十出头,但为人阴险。”

    伯颜猛可点点头,将这个刺耳的名字死死记在了心里。

    “派人召集各部落首领,每个部落出一千人,日落前在我的大帐外集结,入冬之前,让勇士们的刀刃饱饮汉人的鲜血吧。”

    “可汗真打算答应火筛的请求么?”

    伯颜猛可冷笑道:“明廷与朵颜结盟,以后朵颜卫便成了明廷抵御我们蒙古铁骑的缓冲地带,他们的开平,广宁,辽阳皆可化守为攻,花当这个数典背宗的小人,还有明廷那个眼光毒辣,手段更毒辣的钦差,这二人纵然火筛不开口借兵,我亦必出兵除之!”

    ***************************************************************正德元年十月,大明钦差秦堪结朵颜,诛李杲,整肃辽东官场和卫所功德圆满,终于准备回京了。

    十月底,赶在北方寒冬到来,大河冰封之前,秦堪选了一个好日子启行回京。

    辽阳城内万人空巷,人头攒动,隆隆的鼓声里,仪仗的旌旗迎风招展,猎猎摆动,辽阳城内新任的大小官吏和将领齐聚城门,送别朝廷钦差。

    时已是辽东巡抚的刘平贵和辽东都司总兵官魏杨为首,副总兵叶近泉和一众文官武将亦在其列,众人笑容或谄媚或敷衍,一一与秦堪拱手而别。

    叮嘱刘平贵好好为皇帝守牧辽东之后,秦堪又与叶近泉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诸多事宜尽在不言中。

    两声礼炮鸣响,钦差仪仗缓缓启行出城。

    辽阳城外,花当领着十余名蒙古汉子恭立于吊桥外,见秦堪仪仗出城,花当等人纷纷下马,直至秦堪与他告别之后,花当犹不肯走,骑着马跟在仪仗后面,跟了一路又一路,神情颇为失望。

    秦堪倒无所谓,一路装着糊涂任由他跟下去,丁顺却不高兴了。

    “秦帅,这家伙是不是太热情了?狗缀着骨头似的跟了三十里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帅欠了他很多钱呢……”

    秦堪拍拍丁顺的肩膀,道:“你过去跟他好好说说我们汉人的翁婿相处之道,告诉他,我有把岳父弄进锦衣卫诏狱上刑的特殊嗜好,让他掂量掂量……”

    “如果他还不肯走呢?”

    “放毒气弹驱赶。”

第三百三十四章 归心似箭

    花当跟了秦堪仪仗三十里路,秦堪很清楚他的意思。

    活了两辈子,从没经历过政治联姻,这回来辽东却莫名其妙被花当塞给自己一个女儿,不要还不行。

    由此看出,花当除了拥有草原汉子的粗犷和豪迈,还拥有一颗敏感且缺乏安全感的脆弱芳心,大明与朵颜无论怎样结盟甚至立字据,花当都觉得不靠谱,非要坚持塞一个女儿联姻才满意。

    秦堪真不忍心告诉他,大明的王八蛋绝对比他想象中的多,塞女儿给汉人这种行为其愚蠢程度跟肉包子打狗差不多,哪怕这个汉人是钦差大臣也一样。

    蒙古和汉族的风俗代沟不容易填平,直到花当送到五十里开外以后,秦堪用撕毁盟约的威胁,才将花当劝了回去。

    从他临走时悻悻的目光来看,这件事恐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大人,那个塔娜脾气虽然爆烈了一些,但模样长得挺周正的,为何大人铁了心不要她?”丁顺对秦堪的态度很不解。

    “女人不是光看容貌周正便可以不管不顾地往家里娶的,品性脾气最重要,娶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回去做小妾倒也罢了,性格不好每晚吊起来抽一顿鞭子便是,可塔娜这种女子我能娶吗?打不打得过她是另一说,我若抽她一顿鞭子,引发的是外交事件啊,这头抽她一鞭子,那头她老爹举兵攻我城池,我大明边镇将士为了我的家事打这一仗,冤不冤呀。”

    丁顺想了想,深以为然,于是急忙点头。

    “大人的考虑很有道理,再说,大人的正室夫人也不是省油的……咳咳,总而言之,这个蒙古女人娶回家一定很麻烦。”

    “所以,我不能自找麻烦……”秦堪摸了摸下巴,忽然沉吟起来:“如果我有什么仇人的话,倒是可以建议花当把女儿嫁给他,可以肯定,仇人不出一年便能意外暴毙,实在是快意恩仇于无影无形啊……丁顺,我有仇人吗?”

    丁顺背后冒了一层冷汗,道:“宫里的刘公公应该算吧……”

    “不长脑子,要报复刘公公用得着花当的女儿吗?带他逛一回窑子,让他眼巴巴瞧着,工具盒里没工具,啥仇都报了。”

    ……………………行军枯燥且无聊,关外的路不好走,钦差车辇出关以后就扔了,这些日子一直骑坐在马上,秦堪感觉自己修长的美腿渐渐朝罗圈方向发展,而且大腿内侧已磨破了皮,对一直没受过苦的秦堪来说,委实是天大的折磨,当着八千仪仗官兵的面还得保持钦差的面子不能叫苦叫痛。

    再怎么难受,一想到就快回京师,回到那个以自己为天,为脊梁的温暖家中,秦堪便感到激动不已,每思及此,归心似箭。一切都那么值得思念,有点小野蛮的杜嫣跟自己耍小性子,乖巧听话的一对粉嘟嘟的双胞胎怜月怜星,还有那个仿佛蛇妖幻化人形,整天在家里逮着机会便勾搭他诱惑他,让他时刻处于偷情快感中的金柳……心痒之极啊,回去就找个机会跟杜嫣坦白,反正他和金柳认识在杜嫣之前,按道理说应是杜嫣当了小三儿,把这层关系点开想必杜嫣也没那么大的底气敢对金柳怎样吧,关系说开便好了,大可以告诉金柳那女禽兽,有什么诱惑招数堂堂正正冲他来,将来若做通了杜嫣的思想工作,秦家内院一门四女大被同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样想有点禽兽,不过这是时代特色,上辈子本是花花公子的秦堪对这个时代特色并无反感,严格说来,秦堪的穿越跟风流本色颇有关系,这辈子秦堪曾经好好检讨过自己的上辈子,得出的结论是……不要轻易对女人耍流氓,会有报应的,但是,自己的妻妾没关系。

    “杨志勇,午饭吃了什么?”秦堪看着马旁扛着钦差龙旗的杨志勇笑问道。

    杨志勇走得很专心,他一直是个认真的少年,做什么事都很专心,叶近泉不止一次夸赞过他,虽然天赋普通,却态度端正,无论操练还是识字,他都非常认真,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生活得来多么不易,简直是上天对他的补报,从此不用窝在流民营里跟一群饥肠辘辘的流民排队领一碗稀得如同汤水的米粥,也不用每晚瑟缩在阴暗寒冷的角落里睡觉,最重要的是,人生从此方向和目标,以前的他纯粹只为活着而活着,甚至连明天能不能活着都是个悬念。

    自从秦大人将他选进了少年新兵营,每天不但有有饭有菜,隔三日竟还有一顿肉吃,而他要付出的,只是对皇帝对秦大人的绝对忠心,以及一些在他看来很微不足道的刻苦操练。

    能过上如此天堂般的日子,杨志勇倍感珍惜。更何况,秦大人还赐给了他一个正经的名字,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来说,这份失而复得的尊严比生命更重要。

    无论付出多少艰苦都是值得的,只要每天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杨志勇走姿很标准,迈出的每一步仿佛刻意测量过似的,塞北的寒风呼啸而过,小小的身板却如标枪般在寒风中凛立不动,无论哪方面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听到秦堪发问,杨志勇立马挺胸大声道:“回大人,吃过了。”

    秦堪微笑瞧着他:“吃的什么?”

    “饭团子,还有肉干。”毕竟是孩子,说起吃食,杨志勇情不自禁舔了舔嘴唇。

    秦堪哈哈一笑,对这个孩子,他打从心底里喜爱。

    “徒步行军辛不辛苦?”

    “有饭吃,不辛苦。””

    很朴实的回答,若这孩子说什么为国为民之类的虚伪理由,秦堪可就真要把他踢出队伍了。

    指着遥不可见的前方,秦堪笑道:“坚持一下,等我们入了山海关扎营,我给你们加餐,再不用啃干巴巴的干粮了,每个人都有热乎乎的饭菜,还有炖肉,大片大片肥得流油的炖肉!”

    杨志勇咕咚一声,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仍旧很本分地道:“干粮就很好了,管饱,也好吃。”

    渴望却嘴硬的样子跟南京的小公爷徐鹏举很像,不同的是秦堪对二人的态度。

    杨志勇偷偷咽口水的样子惹人喜爱,而吃货小公爷,却令秦堪忍不住想在他菜里放砒霜…………………………“大人,听叶教习说,我们将来要轮流去边镇跟鞑子打仗,对吗?”

    “对,你怕打仗吗?”

    杨志勇使劲摇头:“不怕,咱们在野狼峪遇到伏击时,小的亲手宰过十几个人,刚开始怕,后来觉得跟我小时候在林子里宰野狗没什么不同,都是一矛子捅进去,都是一样红色的血,不同的是野狗可以烤了吃,人不能吃。”

    秦堪笑道:“你们跟普通的官兵不一样,你们不仅仅要上阵厮杀,还要读书识字,学兵法,学一些千百年来都没人尝试过的新式训练……”

    目光望向遥远的天尽头,秦堪的声音如一缕穿透迷雾的艳阳。

    “你们,是我改变这个时代的希望,是我唯一的资本。”

    ***************************************************************辽阳城外,朵颜卫的一万骑兵正排成有序的队列,缓缓开拔。

    按照花当与秦堪的谈判结果,朵颜卫获得了新的牧场,但是牧场不在大明境内,也不知这位钦差大人到底在想什么,非要把原属于海西女真部的四平作为三个互市之一,不仅如此,连四平附近方圆百里的草原也划给了朵颜作为他们的新牧场。

    有新牧场当然是件好事,唯一的麻烦便是……秦堪说了,新牧场需要朵颜卫的勇士用手中的刀剑夺回来,至于这其中死多少人,秦堪不管,这块草地肥沃的牧场谁抢到了,明廷便承认它是谁的。

    花当骨子里是个非常有野心的人,牧场对草原上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于是秦堪仪仗启程回京后,花当也下令麾下勇士开拔。

    接下来朵颜卫这一万骑兵要做的便是跟海西女真部打一仗,将四平这块肥沃的草地抢过来。

    塔娜骑马行走在队伍中间,一脸不耐地听着花当的唠叨,心里却恨死了那个汉人狗官。

    他倒走得洒脱,她却被额直革念叨得快疯了,她很不解,既然汉人都已跟朵颜正式结了盟,为何额直革还要坚持把她嫁给那个汉人狗官?明廷正式的结盟文书不比联姻更有效吗?何必多此一举?

    无尽的罗嗦和念叨比刀光剑影更可怕,塔娜很快便受不了了,一赌气干脆捂着耳朵策马跑远。

    领着十几名随从,飞驰在队伍的最前端,耳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声,锋利如刀般的寒风划得脸上生疼,塔娜却浑然不觉。

    心很乱,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草原的女儿,将来会嫁一个精壮魁梧的蒙古汉子,这个汉子能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用最锋利的刀,杀最多的敌人,高兴时仰天哈哈大笑,发怒时长身而起大杀四方,这样的英雄豪杰才配得上她这颗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而不是把她许配给一个弱不禁风,书生般的文弱汉人。

    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将来怎样和一个不愠不火一张嘴却能气死人的汉人过一辈子。

    ——幸好汉人狗官拒绝了婚事,识趣回京了,这是塔娜目前为止对那个狗官唯一的好感。

    想到这里,塔娜的嘴角不知怎的忽然勾起一抹浅笑,笑容如同珍珠擦去了尘埃,绽放出最夺目的光华,身旁十余名随从骑在马上看呆了,眼中不可掩饰地露出爱慕的光芒。

    塔娜这个名字,在蒙语里本来便是珍珠的意思。

    她,绝对配得起这个名字。

    一望无垠的草原尽头,不知何时升起一团浓黑的乌云,在天尽头如海如潮,时卷时舒。

    塔娜有些诧异地抬头瞧了一眼,身旁的随从们却纷纷猛地勒住了马。

    看着随从们疑惑到惊愕,最后无比骇然的表情,塔娜心中不由一紧。

    “鞑靼的军队!”一名随从指着远方那一团乌云惊骇大叫。

第三百三十五章 塞外厮杀

    乌云不是乌云,它是一道万人的潮水,带着无边的杀意和冰冷的刀剑无情地拍向岸边。

    塔娜呆坐在马上,怔怔看着那道无坚不摧的洪流离她越来越近,像飓风一般碾压阻挡它的一切障碍。

    伯颜猛可的鞑靼军!

    “塔娜,快走!回去向可汗示警!”一名随从将她马首后的缰绳强行勒得转头,使劲朝马臀上狠狠一抽,骏马吃痛,嘶叫着飞快跑远。

    随从们用惊骇的目光回头看一眼越来越近的鞑靼大军,纷纷催动马儿往后狂奔而去。

    ……………………低沉的牛角号呜咽吹响,朵颜卫骑兵开始摆阵仓促接敌,广袤的草原上,鞑靼大军如过境的蝗虫般,黑压压地向朵颜卫扑来,朵颜卫的一万骑兵避开鞑靼锥状冲锋阵型的锥尖,分兵左右两侧迂回包抄。

    没有叫骂没有宣战,一场战争就这样突然开始。

    鞑靼与朵颜双方都是骑兵,而且数量大致相等,遭遇战不会给朵颜卫太多的时间准备,当鞑靼的大军离朵颜卫骑兵五里之遥遥时,朵颜骑兵才仓促摆好阵势。

    中军里,花当神情惊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伯颜猛可此番什么意思?他是冲着汉人的辽阳城而来,还是冲着我朵颜部?”

    “额直革,不管冲着谁,我们是第一个与他迎面撞上的,除了迎敌别无它法。”塔娜语气急促道。

    “不对,这件事必须弄清楚,全部落一万人的性命握在我手上,我不想打一场糊里糊涂的仗,我们朵颜输不起。”

    一名满身伤痕的斥候被人搀扶着踉跄跑到花当面前,按惯例,大军前行时总要往周边散出斥候打探前路敌情,这名斥候是回报敌情的,可惜太迟了些。

    “可汗,伯颜猛可尽起鞑靼各部落青壮共计一万五千人往南进发……”斥候面色发苦,这已经是一句废话了:“……我部三十余名斥候在前方五十里处与对方斥候遭遇,并发生交战,尽皆阵亡,只回来了我一个……”

    花当的脸色愈发惊惧了,抬眼朝五里外黑压压的鞑靼大军大致一扫,拧着眉头道:“不对,前方鞑靼只有一万人的样子,还有五千人马呢?”

    当了半辈子部落首领,花当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仅只一眼便看出敌人数量不对。

    “难道伯颜猛可为了吃掉我们,竟还布置了伏兵?”花当语声发颤。

    “可汗,鞑靼并无埋伏,他们奔袭到辽河北岸时,分出五千兵马往西而去,看样子是为了追杀明廷的钦差……”

    花当和塔娜闻言浑身一颤,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朵颜刚与明廷结盟,这个节骨眼上明廷钦差受袭,朵颜救还是不救?结盟的誓书还在钦差手里,皇帝还没盖下大印,论私人感情,花当与秦堪的关系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出于对汉人一贯以来的仇视,花当甚至对秦堪还残留着一点点敌意。

    可是论大明与朵颜的关系,此刻盟约甫成,正是好到蜜里调油的阶段,明知明廷钦差有难而不救援,况且这位钦差听说与皇帝的交情非常深厚,将来消息传到明廷皇帝耳朵里,他可不管你现在被多少大军包围着,没救钦差就是天大的错,好不容易达成的盟约放到皇帝书案前,他肯不肯盖印可就真的只有长生天知道了……然而,此刻对面便是鞑靼的一万铁骑,虽说与朵颜的人数相等,但鞑靼骑兵的战力可比朵颜高出不止一筹,纵是人数相等,朵颜对抗起来也落于下风,哪有多余的兵力分散出去救钦差?

    冷汗一滴滴从花当的额头滑落,有生以来,他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难的选择。

    部落的未来,与部落青壮的性命,两个选择在他脑海中反复交战,各占上风。

    “额直革,应该先救钦差!”塔娜咬着下唇道。

    “为何?”

    “钦差不死,朵颜不仅得三市,还能得到四平周边的数百里牧场,我们食有稻米盐巴,穿有布裳绫罗,我们的牛羊皮货可与明廷换取一切我们想要的东西,再不用过回以往缺衣少食的日子。钦差若死,干系太大,里面的变数太多,我们与明廷的盟约有没有效就不知道了,钦差给我们划的三个互市会不会关闭更是未知。”危急关头,塔娜的脑子却异常好使了。

    花当神情凝重,咬着牙迟疑许久,却终下不了决心。

    “额直革,分兵救钦差,我们必然会有很大的损失,可是眼光放长远一些,我们的收获肯定也不小,目前朵颜三面皆敌,交好明廷才是唯一的出路,有了稻米盐巴甚至生铁,我们朵颜部落才能崛起。”

    五里开外,鞑靼大军的战鼓轰然擂响。

    犹疑中的花当浑身一颤,狠下心咬了咬牙,道:“来不及了,伯颜猛可已下令进攻,我们只能全力迎敌,至于钦差……”

    犹豫片刻,花当丝毫没有底气道:“待此战过后,我再分兵相救。”

    “额直革!”

    “不要说了!来人,擂鼓吹号,勇士们,打起精神来,让我们用手里的弯刀迎接草原上最贪婪的恶狼!”

    看着花当匆匆下令的背影,塔娜的下唇咬得泛了白,杏眼闪过一抹坚定。

    这一仗的艰险不止在战场上,额直革看不透这一点,他把所有赌注押在胜败上,真正的艰险他却没看清楚。

    朵颜,必须有人是清醒的,哪怕只有一个人!

    ***************************************************************牛角号声苍凉悠远,双方在同一时间下达了进攻的军令。

    喊杀震天,万马奔腾,双方千余骑兵首先摆开了阵势,开始了第一次试探性的冲锋。

    两股兵马缓缓策动,蒙古弯刀高高举起,刃上的寒光交织成一片森冷的刀林,双方徐徐接近,待相距一里之时,两方队伍里一声呼喝,战马忽然发力狂奔,眼神散发着通红的杀意,无惧地盯着越驰越近的敌人。

    轰!

    迎面相撞,如惊涛拍岸,嘶吼与惨叫,飞溅的血光与挥舞的刀光融合交织,鏖战中,无数生命永止于此。

    ……………………一片暗红色的人潮向朵颜部中军方向迅速接近。

    斥候禀报过后,一脸惊疑的花当不由大喜,没过多久,满身披挂的新任辽东副总兵叶近泉领着辽东边军赶来。

    交战之地离辽阳城不过数十里,从接报到集结大军进发,叶近泉半刻也没耽误。

    匆忙中集结了近万边军,叶近泉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喜形于色的花当顾不得场中正在鏖战的两千战士,急忙下马迎上前去,看到的却是叶近泉那张冰冷的脸。

    “可曾分兵去救钦差?”没等花当说话,叶近泉劈头便问了一句。

    花当面露苦色,指了指对面黑压压的鞑靼大军:“副总兵且看,伯颜猛可挟重兵而来……”

    叶近泉眼神愈发冰冷,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花当,加重了语气重复问道:“可曾分兵救钦差?”

    “这……”

    一名朵颜的千夫长跌撞跑来,似乎要禀报什么,恰好听到叶近泉极不友善的这一句话,顿时福至心灵道:“分兵了,塔娜刚才挟制……咳,不对,带领一名千夫长和麾下一千名勇士,朝西面山海关而去。”

    花当愕然睁大了眼睛,脸色立马变得很难看,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脸附和着点头:“不错,如此险恶的战势下,我仍下令塔娜去救钦差……”

    叶近泉满意地点点头,随意地朝场中正在厮杀的两千余人瞟了一眼,然后大声下令:“七千步卒留下,于朵颜卫中军结阵,帮助朵颜御敌,其余三千骑兵随本将往西!”

    骑上战马,叶近泉朝失神中的花当点点头:“花当可汗,你做得很好,以后朵颜卫便是辽东边军的朋友。”

    花当脸颊抽搐几下,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个女儿必须赶紧送出去,太坑爹了!

    ***************************************************************八千仪仗往山海关方向缓步而行,队伍平静,气氛祥和。

    队伍走得并不快,此刻秦堪并不知道火筛已向鞑靼借兵,只为除掉自己,一雪昔日朵颜营中仓惶逃走的耻辱。

    未知的巨大危险在接近,秦堪和整支队伍丝毫不觉。

    离开辽阳两天了,由于队伍中大半是步卒,行进速度很慢,两天才只行了一百多里。

    秦堪身份高贵,自然一路骑马,脑子里却在琢磨着回京后如何与刘瑾周旋,这位刘公公正大刀阔斧进行着他自以为得意的所谓新政,从张永的语气中,秦堪知道刘瑾的新政很不得人心,退还农户耕地,减免天下赋税,精简朝廷冗官……这一条条的新政措施若只看名目的话,连秦堪这个穿越者都情不自禁为刘公公喝彩叫好,哪怕他与刘瑾互相不对付,为了公理正义,秦堪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他站在一起,竭尽全力为新政保驾护航。

    可惜一本好经到了刘瑾嘴里全念歪了,任何事情跟贪污联系到一起,好事绝对会变成恶事,甚至惨事。

    嗯,回了京必须给热血上头的刘公公泼一盆冷水,让他冷静一下。

    据说刘瑾本姓谈,割了以后才改姓刘,而谈家的祖坟据说埋在陕西……

第三百三十六章 身陷绝境

    以前曹操手下的摸金校尉,刘豫手下的淘沙官都干过挖坟的事,充分说明挖坟是一件很有前途的职业。

    自从挖了李杲的祖坟,刨土豆似的从土里刨出十几个坛坛罐罐,并且两军阵前得到了不小的好处之后,秦堪最近心里总会冒出这种缺德的想法,强烈的道德感和羞耻心好不容易将这种缺德的想法镇压下去,没过几天又死灰复燃。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太禽兽了,两辈子坑人无数次,这个法子无疑是最没道德底线的一个。

    脑子里的道德君子终于抑制住了邪恶小人,秦堪不禁为刘公公的祖宗十八代而喜,也为刘公公而贺,贺他此生的对手竟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而且有着高度道德标准的正人君子,遇到这样的对手,简直三生有幸……“丁顺……”秦堪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忙高声吩咐道。

    “在。”丁顺永远在秦堪需要他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他身边。

    “知道我老家在哪么?”

    丁顺被秦堪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楞了一下,然后道:“知道,绍兴府山阴县秦庄,当初大人任南京锦衣卫百户时,杨经历便曾跟我们说过。”

    “知道就好,回京之后你派几个信得过的弟兄,顺便再请个风水先生,把我秦家的祖坟换个风水好的地方重新安葬,记住,祖坟新址绝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切记,任何人!”

    看着秦堪无比认真的表情,丁顺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挖祖坟者人恒挖之,这是个讲究报应的年代,没做过亏心事的人永远不知道另一类人的提心吊胆。

    彼此交换了一个苦涩的眼神,秦堪幽幽道:“丁顺啊,挖李杲祖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构思,真正动手挖的人可是你啊……”

    丁顺擦了擦汗:“大人,回头我把自己家的祖坟也换地方……”

    ***************************************************************缓慢行军一日后,再过百余里便是广宁中屯卫,秦堪的仪仗官兵里六千余广宁卫和义州卫将士也该物归原主,不可能跟着秦堪去京师,最终能跟着秦堪回去的,只有从京师带出来的两千勇士营将士。

    淡淡的离愁在军队中蔓延,秦堪是个好官,至少在广宁卫和义州卫将士们眼里是这样的,当初智夺义州卫,威逼广宁卫时,卫所上下官兵皆有不少抵触,为了立威,秦堪甚至下令斩杀了两名不安分的将领,后来临时充为钦差仪仗,一路上看到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的所作所为,每日扎营时各个营帐间走访谈天时平易近人的风度,以及那实实在在揣在怀里的饷银……大明的士卒和百姓一样,他们都是纯朴的一群人,给他们吃,给他们银子,最后再给他们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尊严,这些加在一起,足够官兵们为这位相处未久的钦差大人卖命了,秦堪给他们的东西,那些只顾喝兵血,拿军士连奴隶都不如的将领们能给吗?左右都是卖命,给这位钦差大人卖命,死也值得了。

    听说即将要与钦差分别,不少官兵红了眼眶,一路上行军的气氛也低落了许多。

    行到辽河东岸,过了这条河再走两日,便是与钦差分别之时。

    出巡关外自然没有内地那么方便,荒无人烟的塞北平原里各种势力环伺,官府的影响力并不大,对秦堪这位钦差的照顾当然也无法令他宾至如归,连渡河都要钦差大人张罗人手找渡船。

    过了广宁卫便是山海关,离家越来越近了。

    快到终点时,人的心理总是最松懈的时候,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也总是发生在这个时候,从古至今,很多英雄豪杰便是死在这一刻。

    秦堪是凡人,凡人也有松懈的时候。

    刚派出人手去附近寻找渡船时,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辽河东面的平原尽头,忽然出现几个黑点,斥候的回报还没到,几个黑点已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上千个,最后黑压压的一大群,仿佛掀翻了蚂蚁窝似的,几千个黑点迅速集结,在秦堪和仪仗官兵惊愕的目光中很快连成一片黑色的巨浪。

    熟悉的草原牛角号呜咽般吹响,秦堪两眼圆睁,脸色苍白,浑身忽然一个激灵,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丁顺,孙英,结阵迎敌!佛朗机炮架好,所有官兵戒备!咱们叫人围了!”秦堪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声厉吼。

    黑色的巨浪带着无边的杀意,风驰电掣地拍向秦堪。

    手忙脚乱的结阵伴随着官兵们紧张而粗重的呼吸声,秦堪额头冒出了冷汗,扭头往后一瞧,见身后却是宽阔而幽深的辽河,心中顿时叫苦不已。

    背水一战而成功的例子不是没有过,项羽也曾破釜沉舟,从而成就了他一生中最经典的一战,然而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少了,背水而结阵御敌实是兵家大忌,今日无形中竟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八千仪仗官兵显然也意识到他们正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里,果然,没过多久军心便开始动摇,涣散。

    不少军士趁各自的总旗,百户们没注意,扔了兵器往两头跑去,有水性好的就更方便了,直接往河里一跳,不管不顾地往对岸游去,勉强成形的圆型防御阵顿时多了好几个缺口。

    秦堪心中不由一阵绝望,他怎么也没想到,蒙古人的军队居然敢穿过辽阳,挥师直下辽东腹地,视边镇和边军如无物,一路长驱直入,大明的国防竟已孱弱到这个地步了?

    一片混乱中,秦堪身旁扛旗的少年杨志勇忽然挺起了胸膛,奋力高举起旗帜,用他犹嫌稚嫩的声音大喝道:“大家莫乱,秦帅必能击溃来犯之敌,钦差龙旗在此,秦帅也在此,大家以龙旗为圆心,速速结阵!”

第三百三十七章 龙旗飘扬

    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广宁的辽河边被人围了,这里已是辽东的腹地,过了河便离山海关不远,这几千骑兵怎么过来的?

    手下军士在一片慌张忙乱中匆忙结阵,夹杂着上级军将粗鲁的喝骂抽打声,数十名侍卫抽刀在手,如临大敌般将秦堪团团围起来。

    秦堪骑在马上,呆呆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缓缓逼近的数千骑兵,他仍旧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两军相隔并不远,可以看到对方军队的阵势,像一个巨大的半月缓缓推进。他们的阵势很严谨,人马之间相距间隔仿佛尺子量好了一般,穿的衣服各式各样,红的黑的白的,什么都有,有经验的军士看一眼便知道,这是典型的蒙古骑兵。

    蒙古骑兵怎会突袭到这里?这是偶然的遭遇还是久有预谋?

    秦堪此刻脑子里唯一想的便是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着怎样的分量,这种身份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荣耀和风光,同时也是值得敌人出手一击的猎物。

    另他高看一眼的却是杨志勇,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危急时刻充分表现了他的勇敢和冷静,赫然高举的钦差龙旗仿佛一根定风的神针,在寒风呼啸的塞北平原上猎猎作响,一阵惶急慌乱之后,八千余人抬头看到那面旗帜,顿时安静下来,列阵执枪各种操练动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丁顺是吃惯了太平粮的锦衣千户,唯一上战场的经历还是崇明抗倭那一仗,自那一仗后,丁顺仿佛打出了血气和杀气,后来为秦堪做过各种明里暗里杀人放火的缺德事也从没眨过眼。

    见蒙古骑兵摆好阵势缓缓行来,丁顺脸色白了一下,接着眼中煞气一闪,立马拔刀在手,恶狠狠地道:“来敌是鞑子!全军以钦差龙旗为圆心,结阵迎敌!仪仗锦衣校尉左臂绑红巾压住军阵两边侧翼督战,胆敢临阵脱逃者,斩!”

    杨志勇闻言将手中龙旗举得更高,小脸被寒红吹得通红,眼神却充满了战意。

    丁顺朝杨志勇投去赞赏的一瞥,显然这孩子刚才临危不乱的表现令丁顺很满意。

    “秦帅,老丁跟您讨个人,杨志勇这孩子不错,回京以后让他跟我吧,我把他调教出来,将来亏待不了他。”丁顺涎着脸笑道。

    秦堪瞪他一眼道:“不行,这孩子将来有大用,跟你顶天了也只不过是个小小千户,这么好的苗子放在京里糟蹋了。”

    丁顺愕然:“千户也叫糟蹋?……大人,属下已被糟蹋很久了啊大人。”

    “你不行,你资质不够,继续被糟蹋着吧。”

    *****************************************************************半柱香时分,八千人的阵势已结好,后勤数十辆粮车在阵前摆开一排,它们能有效地阻挡敌人的战马冲势,粮车后面是一排盾牌兵和长枪兵,仪仗里千余骑少量的骑兵分别压在军占两侧。

    两门佛朗机炮摆在阵中,炮口朝天斜指,后面还有几箱子制作好的毒气弹,上回在野狼峪受到伏击后,秦堪痛定思痛,命人又做了几大箱子,这种毒气弹材料简单,制作工艺也简单,基本等于一个大炮仗,只不过火药里面掺点胡椒面而已。

    秦堪看着身后的辽河水,心情不由分外沉重。

    自己这方的地势太糟糕了,背水而战这种事,千年前的韩信干过,效果很好,杀得赵军一败涂地,可那时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敌人轻视骄慢,而将士有必死之心,今日这般境况下,背水一战管用吗?

    秦堪不懂打仗,当初崇明之胜无非只凭一腔勇气而已,兵法韬略布阵等等,他一概不懂。不过再怎么不懂也看得出今日这关不好过,如果没有援军的话,可以肯定自己死定了。广袤的平原上,谁能是闻名天下的蒙古铁骑的一合之敌?

    锵!

    勇士营参将孙英抽出了刀,朝天斜举厉喝:“弓箭准备!炮手准备!长枪盾牌准备!”

    对面数里外,低沉的牛角号也在同一时间呜咽吹响,这是进攻的号令。五千蒙古骑兵策马而行,渐渐加快了速度。

    秦堪额角冒着冷汗,瞪着通红的眸子盯住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

    己方八千人一动不动,神情紧张地严阵以待,对方是攻势,己方是守势,步兵在平原上冲锋与骑兵厮杀无疑是找死。

    秦堪目光投注最多的却是己方的八千将士,他有些紧张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一个表情变化。

    战胜恐惧比战胜敌人更重要,若此刻大家被吓成了一盘散沙四散而逃,今日这一仗没必要打了,只能下令数十名侍卫掩护他渡河逃命。

    幸好,这些日子来秦堪对将士们平易近人的态度和时而不断的饷银此刻收获了善果。

    八千名将士紧张,恐惧,惶然……什么情绪都有,但却没有一个扔下兵器逃命的,钦差龙旗高高立于阵中迎风飘扬,各级将官来回巡弋传达命令,人人手中紧攥着刀枪。

    他们,仍是一支可堪一战的军队。

    秦堪观察了许久,终于放心了,也终于打消了自己先逃跑的念头。将士们不逃,他自然不会逃。

    *****************************************************************离明军尚有两里距离,五千蒙古骑兵开始催马加速。

    一里时,骑兵狂抽马臀,同时他们的手里的弯刀,狼牙棒,钢镗等各式各样的兵器也举了起来。

    其时大明对蒙古各部落的封锁政策,除了稻米,盐,茶叶等生活物质不准交易外,卡得最严的还是生铁,没有了生铁,蒙古人便打造不了刀剑兵器,有的小部落甚至连一口煮菜的铁锅都找不出,从而也使得蒙古骑兵战力虽不减,但他们的兵器大多为木制,至于铁兵器无非靠与汉人交战后的缴获,一支蒙古骑兵队伍里,每个人的兵器各不相同,纵然是部落首领也没有能力令其统一。

    广袤无垠的平原上,蒙古骑兵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夹杂着兴奋粗鲁的怪叫声,手中的刀剑在阳光下散发出森然的冷光。

    “放炮!”孙英扬刀平指,瞋目厉喝。

    轰!轰!

    两门佛朗机炮发出了怒吼。

    两颗开花弹在数百步开外的密集骑兵人群里炸开,一阵惨叫过后,百余名蒙古骑兵跌下马来,来不及躲避便被后面的马蹄无情地碾压踩踏,如此高速的骑兵冲锋阵型里,栽下马便意味着死亡。

    乱象只是暂时,蒙古骑兵很快在奔跑中调整了阵型,马速不减继续冲锋。

    “盾牌,上!”

    画着狰狞怪兽的方形实木包铁盾牌向前移动两步,重重往地上一顿,盾牌后的军士弓着腰,脚呈箭步,一手顶着盾牌,一手执着短刀。

    一里,半里,百步,五十步……秦堪骑在马上紧紧攥住了拳头,浑身微微发颤。

    两军高速撞上的一瞬间,秦堪闭上了眼睛。

    轰!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刺耳的金铁相交声在平原上回荡,秦堪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已是一地鲜血,一地哀嚎,还有两群不死不休,以命相博的人。

    蒙古骑兵的第一轮冲击便已将明军的阵型冲乱,百多年前成吉思汗横扫亚欧的无敌骑兵,至今仍发挥着它的余威,秦堪手下人数虽占优,但在这骑兵为王的平原地带,却只能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徒劳无功地举着兵器,然后被居高临下的蒙古鞑子一刀劈翻。

    惨叫与鲜血夹杂成一片,秦堪死死咬着牙,眼睁睁看着无数昔日谈笑的将士们化作蒙古人的刀下亡魂,这一刻他产生无比的挫败感。

    再高明的机谋,再巧妙的计策,再聪明的头脑,在无坚不摧的强大实力面前算得什么?笑话而已!

    厚重的前阵被骑兵迅速削薄,蒙古骑兵像锋利的刀片,在杀戮中缓缓向前推进,目标直指秦堪所在中军!

    无数大明将士咬着牙前赴后继,甚至连战阵两翼的督战队也放弃了督军抽刀而上,却仍被骑兵的利刃无情绞杀……

    触目所见,一片血红,一片哀嚎,还有一双双不瞑目的空洞眼睛。

    胜负立竿见影,冷兵器时代,步兵终究不是骑兵的对手,数千蒙古骑兵的一次冲锋便令明军伤亡小半,剩下的犹在苦苦支撑。

    “秦帅,前阵顶不住了,左翼已为你打开了缺口,侍卫们带你往东面跑,广宁必有援兵,属下为你断后!”丁顺浑身浴血踉跄跑到秦堪面前嘶声叫道。

    秦堪回过神,看着满地尸首,惨然一笑:“跑?我能跑到哪里去?今日纵然逃得了性命,明日我逃得了天下悠悠众口么?”

    “秦帅!时也,势也,今日不济,再图来日,你的身份今非昔比,不可有闪失!”

    秦堪神情一变,厉声喝道:“放屁!丁顺,你第一天认识我?我秦堪从崇明岛杀第一个倭寇开始,什么时候扔下弟兄们独自逃命过?你以为我官儿当大了便惜命了么?”

    丁顺一怔,眼眶顿时泛了红。

    “今日唯死战矣!杨志勇——”

    “在!”

    “把钦差龙旗举高!人死旗不倒,告诉众将士,我秦堪还在,龙旗还在!”

    “是!”

    漫天黄尘血雾里,黑色黄边的钦差龙旗迎风飘扬,旗帜上一条金龙随风猎猎舞动,华夏汉族的神圣图腾向世人昭示着这个苦难民族永远不屈的意志。

    看到那面代表着钦差的旗帜仍旧立于中军阵内高高飘扬,士气渐颓的大明将士们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苦苦抵抗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绝然的嘶吼。

    “死战!”

    “死战!”

    令旗挥动,一直迂回于两翼的千名大明骑兵终于发动了进攻,在两侧呈两个半月型向中军围拢,然而终究比不得蒙古骑兵的战力,几个来回冲刺间,大明骑兵伤亡近半。

    这是秦堪第一次亲身经历如此大规模的战阵厮杀,当初在崇明岛抗倭时,秦堪的感受只有悲哀,而现在,他却感受到惨烈和心痛。

    没有人逃跑,也没有人怯战,背水一战已呈不死不休的局面,唯有以命搏命才有活下来的机会,明军人数被斩杀得越来越多,对方骑兵仍肆意地在人群中挥刀劈刺,无数将士饱含不甘倒在血泊里。

    不如人就是不如人,战场向来只以实力说话。

    渐渐地,前阵已被完全突破,两三千人就这样永远长眠于这块土地上,死不瞑目。蒙古骑兵调整阵型,开始向中军推进。

    中军阵里,一直高举龙旗的杨志勇忽然将旗帜狠狠朝地上一插,然后面朝秦堪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多谢秦帅的栽培,小的怕是以后不能再随秦帅左右了。这些日子,小的……吃得很饱,小的真想永远过这样的日子……”杨志勇朝他腼腆的笑了笑,露出一嘴白牙,憨厚的脸上布满了感激,却找不到一丝恐惧。

    跨步,拔刀,杨志勇闪身拦在秦堪的马前,身后五百少年兵和数十名侍卫也纷纷上前站成一排,将秦堪挡在身后,凛然不惧地严阵以待。

    秦堪感到胸腔一阵刺痛,眼前这一张张稚嫩的脸,一具具单薄的身躯,他们……是自己寄予希望的一群少年啊,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眼看要陨落在这茫茫平原里。

    抬目望向远方,远方天地一线,空荡如洗。

    “还有援兵吗?”秦堪失神地喃喃自语。

    浑身是血的丁顺咧嘴一笑:“秦帅,咱们点儿背,怕是不会有援兵了……”

    秦堪笑了笑,道:“既然绝了生望,那便拼命吧,丁顺,给我一把刀。”

    “秦帅……”

    秦堪温和一笑:“让鞑子们瞧瞧,文弱书生其实也能杀人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杀身成仁

    前军已破,中军仍有数千人,不过都是步卒,步卒与骑兵相抗,结果必然是被骑兵无情碾压绞杀,所有人都清楚,自己这数千人在蒙古骑兵的眼里其实跟摆设差不多。

    历史上唯一能与骑兵相抗衡的步卒是宋朝的步人甲,只因当时宋朝失去产马的幽云之地,不得不以重甲步兵来对抗金人的铁骑,但今日秦堪大军中的数千步卒几乎毫无铠甲,唯有几名千户身上披挂着明光铠。

    战场上遍地尸首,夹杂着受重伤军士痛苦的呻吟,听到呻吟声的蒙古骑兵策马上前,狞笑着一刀捅进了伤兵的心窝。

    中军未动,也未乱,钦差龙旗纹丝不动立于正中间,大明的将士们不经意间扭头望去,猎猎作响的龙旗旁,年轻的钦差大人穿着大红麒麟袍,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像标枪一样笔直。

    钦差还在,龙旗未倒。

    将士们仿佛浑身充入了一股能量,纷纷学着秦堪那样,将身板挺得笔直,一股必死的信念在辽河河畔如瘟疫般蔓延。

    蒙古骑兵如同猫戏老鼠一般,突破前军后,他们也不急着继续突破中军,反而四散开来寻找受伤没死的明军士卒,当着明军的面狞笑着将刀尖送入他们的胸膛,然后发出一阵张狂的笑声。

    眼睁睁看着前方痛苦挣扎的袍泽被蒙古人一刀结果了性命,所有中军将士们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仍守着将令不敢妄动一下。

    秦堪眼中冒出了怒火和绝然。

    “丁顺,给我拿纸笔来!”

    “是。”

    趁着蒙古骑兵不慌不忙收拾战果的空当,秦堪沉吟片刻,提笔挥墨。

    “臣,代天巡狩钦差兼辽东督抚,锦衣卫指挥使秦堪叩启:臣奉旨巡视辽东,整肃辽东军政业有小果,辽东甫靖,臣领八千仪仗挥师而还。正德元年十月廿八,臣于广宁辽河东畔遇蒙古骑兵五千之众,两军激战,臣师伤亡逾半,而蒙古军近几全师未损也。”

    “背水绝境,将士力竭,援绝气尽,生望殆失。将有必死之心而士无贪生之念,臣率残部三千坚守辽河东畔,誓死不降,唯以残身而全气节,死社稷矣。臣,秦堪绝笔。”

    秦堪匆匆写完,仰头看着灰暗阴沉的天空,想起自己穿越后这几年的种种遭遇,走马观灯一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出身贫寒,被强行拉入锦衣卫,短短数年,有敌人也有朋友,有得意也有失落,荣与辱,苦与甜,人世间的滋味,几年内似乎都已尝尽。

    自己的人生,大抵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不知蒙古骑兵刀剑加身的那一刻,自己是魂归地府,还是被老天爷带到另一个古代的时空,再开创一番君臣功业?

    脑海中不断浮现杜嫣和金柳的凄然欲绝的脸庞,还有朱厚照伤心嚎啕的模样。

    想起这个历史上有名的昏君,秦堪嘴角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容,多想帮他打理好这座千疮百孔的江山,多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改变这个时代,可是……一切都是妄想了。

    对这个时代来说,自己真是多余的,本来不该出现的人,老天要将他收回去也是必然。

    只是……造化弄人,何必让自己再多许多牵挂?

    犹豫片刻,秦堪又在纸上末尾添了一句话:“陛下,臣走啦,你以后好好保重自己。”

    吹干了墨迹,秦堪卷起信,大声道:“丁顺。”

    “在。”

    “收集几个空皮囊,里面吹满气塞紧,找个水性精通的弟兄,把它们绑在他身上横渡辽河,把这封信带进京师,快!”

    丁顺眼睛一亮:“大人,这个法子好啊,你可以绑上皮囊……”

    秦堪瞪着他道:“你又糊涂了!别人能走,我能走吗?”

    送信的军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秦堪面前垂首不语。

    秦堪将绝笔信递给他,想到自己的妻子,面露痛苦之色道:“转告我家夫人,我秦堪对得起社稷,对不起她,世间安得双全法啊。让她为我守孝一年,好好想我一年,然后,……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莫蹉跎了自己的青春。”

    军士大哭,接过信用油纸包好塞入怀中,最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言不发跳下了身后的辽河。

    ***************************************************************低沉的牛角号再次吹响,如地狱的收魂序曲,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秦堪的结局。

    瞪着发红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已结好冲锋阵势的蒙古骑兵,秦堪忽然仰头哈哈一笑,锵地一声抽出了刀,刀身微颤,斜指前方。

    “千古艰难事,唯死而已!既无贪生之念,今日便死战到底!”

    一众将士眼眶发红,咬牙纷纷高举刀枪,激奋大喝:“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

    声震云霄的喊杀声令所有蒙古骑兵楞了一下,他们不明白,一支已完全陷入绝境的军队为何突然爆发出如此高昂的斗志,印象中的大明军队,不是这个样子的啊……牛角号忽然变得短促起来,蒙古骑兵结好阵势,开始催马冲锋。

    丁顺和孙英抿着唇,沉默着向秦堪跪拜,磕了个头。

    站起身,二人同时抽出刀走向中军前方,厉声嘶吼道:“盾牌,弓箭准备!长枪准备!”

    刷!

    军士们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见危难临头时的慌乱。

    蒙古骑兵们冲锋途中,见这支军队如此面貌,纷纷心中着慌。

    这是明廷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因为他们有宁死不屈的意志,和死战到底的信念,从上官到士卒,莫不如是。

    最后的交战时刻,他们赢得了蒙古骑兵们的尊敬。

    秦堪咬着牙,瞪着通红的眼睛,眼睁睁看着蒙古骑兵越来越近,即将再次重复骑兵蹂躏步卒的一幕。

    “来人!给我把那几箱子毒气弹点燃了全扔出去,不论生还是死,大家且遭回罪吧!”秦堪大吼道。

    长长的引线冒着火花,一个个毒气弹扔向两军之间的空旷草地上,一团团黄色的浓烟顿时弥漫着方圆数里之地,不论蒙古骑兵还是大明将士都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呛咳声此起彼伏。

    秦堪捂着口鼻吃吃笑了起来。

    损人不利己又怎样?临死我再坑一回人,当是给这本不属于他的时代留下一份纪念品吧。

    骑兵穿过黄烟,冲锋的速度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响,马速却已不似方才那么快了。

    双方咳得东倒西歪,眼泪鼻涕混成一块,人人睁着通红的眼睛,在浓烟中寻找敌人的踪迹,壁垒分明的两军顿时陷入混乱。

    浓烟中,秦堪呛咳着下了命令。

    “全军冲锋!”

    战争史上极为少见的步卒向骑兵发起主动进攻的一幕开始了。

    山崩地裂的喊杀声中,各自的百户千户领头,挥舞着钢刀在滚滚黄烟中踉跄扑向被烟迷得晕晕沉沉极度痛苦的蒙古骑兵。

    一场打到现在这般地步,所谓阵势已完全没有必要了,步卒无论排出多么精妙的阵势也无法抵挡骑兵的冲锋,各自为战的混战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双方已完全顾不得自己的性命,纯粹抱着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想法,用刀劈,用手掐,用头撞,用牙咬……用尽生平一切可以杀死敌人的方法,只为临死前多拉一个垫背的敌人。

    浓烟中一片混乱的厮杀声,秦堪捂着口鼻咳得撕心裂肺,数十名侍卫和五百少年兵紧紧围着他,在他周围布下铁桶一般的防卫。

    喊杀声越来越近,夹杂着仿佛近在咫尺的马蹄声,显然浓烟也挡不住骑兵,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斩杀秦堪这个汉人的大官。

    秦堪索然一叹,终于到了离开这个时代的时候了……忠犬一般死死挡在秦堪前方的五百少年兵一齐发动,杨志勇举刀一马当先,率先朝浓烟中扑去,一阵金铁相交声里,少年们稚嫩的惨叫声仿佛一支支利箭射向秦堪的胸口。

    无论面对多少艰难绝望都没流过泪的秦堪,此刻眼泪却像决堤的河水般滚滚而下,心口感受着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一阵狂风吹过,浓烟被吹得疏淡许多,激烈厮杀的战场情景也看得清楚了。

    触目所见,一片尸山血海,一片残肢断臂。

    蒙古骑兵的数量减少许多,显然当明军将士豁出命时爆发的战斗力,还是令蒙古骑兵们吃了大亏,双方混战中骑兵无法冲锋,战马已失去了交战的意义,蒙古骑兵下了马,与明军将士厮杀一团。

    然而战事仍旧不利,蒙古兵们已攻破中军直达秦堪所在位置,秦堪前方数丈之外,五百少年兵已成了他最后一道屏障。

    杨志勇领着少年兵们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一支长矛破空刺来,忽然穿透杨志勇的腰肋,杨志勇单薄的身躯剧烈一颤,咬着牙扭头反手一刀,劈中暗算他的蒙古兵的脖子,刀片嵌入脖子一半,蒙古兵张了张嘴,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杨志勇瞪着血红的眸子,注视着气绝的蒙古兵一字一句道:“你杀了我,我也杀了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杨志勇!”

    说完二人以这种互戕的姿势僵硬地倒在地上,倒地的姿势仍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倔强。

    秦堪下唇咬出了血,手中的刀却越握越紧,一名蒙古兵冲破了屏障杀到秦堪身前,秦堪长刀猛地往前一刺,如同当初崇明抗倭时的动作一样,生涩却坚决,刀刃深深地刺入了蒙古兵的心窝。

    “杀身成仁,就在此刻!”

第三百三十九章 命不该绝

    “杀身成仁”,儒者毕生追求的最高目标,在这个以儒家为正统的年代,君王死社稷,儒者死公义,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秦堪没想到,自己这个连四书五经的繁体字都认不大全的伪儒生居然也有杀身成仁的一天。

    眼里已一片血红,秦堪的麒麟袍处处破烂,手里的绣春刀残血滴滴,顺着雪亮的刀刃流到地上。

    尸山血海里,秦堪刀尖倒插入地,支撑着疲累的身体,大口喘息着。

    周围数十名侍卫死的死,伤的伤,中军已被突破,唯剩一千多将士在苦苦抵抗。

    战场厮杀,秦堪丝毫不在行,厮杀的力气和技巧也远远不如普通的军士,能活到现在全靠身边侍卫的拼死周全,往往顾头不顾腚的一刀劈去,侍卫们便恰到好处地帮他在背后架住蒙古人的还击,另几名侍卫则抽冷子一刀刺出,攻击,防守和还击三者天衣无缝,数十人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颇为古怪的合击阵式,一时间倒也令蒙古人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只是暂时,小胜挽不住大败,战阵厮杀方面,蒙古人远比明军将士要老道得多,数千人很快分化成十几个小队,将残余的明军将士分割成十几小块包围起来,各自进行歼灭。

    至于秦堪,则是蒙古人的重点照顾对象,似乎看出秦堪身上的麒麟袍最为华贵,蒙古人一直没下重手,活捉他的意思很明显,好几次秦堪露出了破绽,明明可以一刀斩下他的头颅,刀刃已触到秦堪颈部的皮肤,又触电般飞快收回力道。

    周围死伤多少秦堪已顾不得细数,他只知道自己的力气快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仍留着,这一丝力气用来抹自己的脖子。

    大明高官绝不能做蒙古人的俘虏,沦为俘虏后遭受的羞辱和非人待遇比死更难受。

    挥刀的手臂渐渐麻木,胸腔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少,无论怎样张大嘴使劲呼吸也嫌不够,耳朵里听不见属下袍泽的惨叫,也不知那些熟悉的面孔几人活着,几人死去,秦堪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的,麻木的挥刀劈刺,不顾每次劈刀后身躯露出的各种破绽,他知道这些破绽侍卫们会帮他挡住。

    “大人!属下们帮你杀开一条血路,你先跑吧,求你了!”

    不知何时,浑身浴血的丁顺杀到了秦堪身边,与秦堪背靠着背互相喘息。

    趁着对峙的空档,秦堪大口呼吸,丁顺的话他已懒得回应。

    “大人,够了,你为将士为朝廷做到这般地步,已经够了!跑吧,跳下辽河横渡过去,属下找几名精通水性的弟兄在水里搀着你……”

    秦堪疲惫地喘息:“丁顺,我……若真想活命,早就跑了,何必等到现在?”

    丁顺泣道:“大人,我清楚你的意思,但是,你何必把命搭上?你跟我们这些厮杀汉能比吗?”

    “大官与兵丁,都是一条命,没什么区别,活得风不风光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汉人的尊严别丢了,它值得用命来换。”

    战场上,明军将士站着的越来越少了,千余名将士缩紧了防御,自动自觉地向秦堪靠拢,并以秦堪为中心,竭尽所能结成一个并不严整的圆阵,将秦堪紧紧围在中间。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秦堪清楚,所有将士已力竭,大势去矣。

    数千蒙古兵将这群顽抗的明军将士团团围住,一名蒙古首领模样的人气急败坏大声呼喝了几句,紧接着,低沉的牛角号吹响,四周的蒙古兵们纷纷露出了狰狞的面容。

    秦堪惨然一笑,他知道,蒙古首领不打算活捉他了,这样付出的伤亡太大,首领承担不起。

    牛角号骤然停止的那一刹,无数蒙古兵开始全力冲杀,明军将士刚刚结成的圆阵脆弱得像一张白纸,一冲便破。

    “跟狗鞑子拼了!”

    明军将士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残余的将士们纷纷怒吼着挥刀而上。

    此时此刻,大家都已没了活下去的打算,脑子里唯一只存着拼命的念头,包括秦堪。

    侍卫一个个的倒下,秦堪身边的防卫越来越薄弱,混战中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受伤,他甚至暗自乞求加颈的一刀早点来临,好让自己早一刻解脱。

    他,太累了。

    终于,一名蒙古兵冲破了明军最后一道防线,一支长矛无情地刺向秦堪的胸口。

    秦堪连阻挡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那支长矛的矛尖离自己胸口越来越近,秦堪忽然扔了手中卷刃的刀,仰头闭上了眼睛,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

    下世为人,只盼生在煌煌盛世,汉旗指处,所向披靡,不再如今日这般饮恨辽河!

    **************************************************************黑色泛着冷光的矛尖离胸口只差一寸却忽然停住。

    久久未感痛楚的秦堪睁开眼,却见面前这名蒙古兵的脖子正中插着一支利箭,箭头已入肉半尺,白色的翎尾犹在脖子外微微颤动。蒙古兵双眼凸起,眼中布满了惊愕,生机渐渐从他眼中消逝。

    不仅秦堪楞住了,战场内所有人都楞住了。

    蒙古兵惊惶四顾间,却见百步之外,千余名同样是蒙古人打扮的骑士静静地坐在马上,不知何时已隐隐对他们摆出包围之势,领头的是一位穿着大红色夹袄的女子,女子面容艳丽,目光却如冰霜,像只小母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秦堪周围的蒙古兵。

    蒙古兵们大惊失色,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投向战场西侧一座小小的丘陵,那里是平原上唯一的障碍物。

    塔娜缓缓放下手中的硬弓,从马臀后的背囊里抽出那柄长长的马刀,雪亮的马刀在空中铮然作响。

    “攻!”塔娜冷冷下达了军令。

    早已结好阵势的朵颜骑兵轰然催马,像一座无法抗衡的高山,沉甸甸地朝蒙古兵的头上压去。

    “朵颜骑兵!哈哈,是朵颜骑兵!秦帅,咱们命不该绝啊!”丁顺呆了片刻后狂喜大叫。

    所有明军将士也欢呼起来,孙英脸上喜色一闪,接着厉声喝道:“援军来了,我们更要稳住阵脚!弟兄们,结阵给鞑子们再狠狠来一记!”

    精疲力尽的明军将士们迅速结好一个稀疏松垮的方阵,第一排是好不容易拼凑起来一排长枪和盾牌,随着孙英的指令,方阵朝蒙古兵方向一齐跨了一步。

    战场情势剧变!

    原本攻势猛烈的蒙古军此刻西面是明军千余残部,东面是如潮水般冲来的朵颜骑兵,蒙古军瞬间便处于两面夹击的劣势下。

    先前明军顽强的抵抗,各种不要命的搏杀,已令蒙古军战损严重,五千大军已不足三千,再加上蒙古兵已剧烈拼杀了一个多时辰,体力,耐力和士气早已渐渐衰竭,士气正盛的朵颜骑兵的出现,终于令所有蒙古兵胆寒了。

    “刺!”

    西面辽河边,步步逼近的明军将士随着孙英的军令,一排长枪刺出,数十名惊惶失措的蒙古兵倒地。

    秦堪站在方阵末尾,身躯摇摇欲坠,他的衣裳已破烂不堪,浑身好几处刀伤,伤口涓涓流着鲜血,面孔透出失血过多的苍白,灰败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

    丁顺没说错,命不该绝啊。看来老天改变了主意,决定让他在这个时代继续折腾下去。

    气势此消彼长,胜败也随着朵颜骑兵的出现而渐渐朝秦堪倾斜。

    百步外,朵颜骑兵的战马离蒙古军越来越近,那袭火红色的影子一马当先在军阵前端挥舞着长刀,如一团烈火般升腾,跳跃……秦堪身躯摇晃几下,扭头朝丁顺虚弱地笑道:“告诉塔娜那个蛮婆子,就算她救了我,我也不会娶她,叫她别打我的主意……”

    说完秦堪仰头便倒,彻底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里,秦堪做了很多噩梦,一个接一个。

    梦里全是鲜血,白骨和尸体,无数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呻吟,惨叫,哀嚎……想伸手救他们,触手却尽是一片虚无的幻象,一碰便烟消云散。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才悠悠醒转。

    猛然睁开眼睛,浑身已是大汗淋漓,一双柔软的手在他额头轻轻擦拭着汗珠,看到秦堪睁眼,手的主人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接着飞快起身跑了出去。

    昏昏沉沉中,秦堪抬眼看着周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蒙古包里,头顶一个镶着蓝纹的圆顶,帐内铺了红色的羊毛地毯,壁上挂满了各式古怪说不出名目的装饰,看似杂乱,但每一件装饰都很精致,隐隐还闻到几丝沁人心脾的幽香。

    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帐篷的帘布掀开,丁顺,孙英,叶近泉这几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惊喜。

    “秦帅,你终于醒了!”

    “秦帅,你这一昏迷可是三天三夜,发着高烧不退,孙英这狗才差点把蒙古大夫一刀劈了……”

    “秦帅……”

    秦堪虚弱地摆摆手:“都给我闭嘴,先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此刻什么境况?不会成了鞑子的俘虏了吧?”

    “秦帅,我们胜了!”

第三百四十章 噩耗入京

    胜了。

    简单两个字,字字滴着血。

    秦堪只觉得现在很累,头很晕,身上余烧未退,嗓子眼里火燎似的刺痛,被三日前的毒气弹熏过的眼睛又红又肿,身上好几处包扎好的伤口隐隐生疼……一开口,声音嘶哑难听:“胜了?”

    丁顺点头笑道:“胜了,朵颜的塔娜领一千骑兵救援,不到半个时辰,叶近泉也领着三千骑兵来了,五千鞑子被全歼,一个都没跑。”

    秦堪侧头看了一眼叶近泉,叶近泉仍旧一副酷酷的表情,铠甲披挂的他如今多了几分英武肃杀之气,看着秦堪的目光充满了关心。

    秦堪强笑了一下,道:“我们的伤亡呢?”

    丁顺笑容顿消,垂头黯然不语。

    秦堪眉头拧了起来,加重了语气道:“说!”

    丁顺不得不禀道:“八千官兵,死者五千三百余,伤者一千五百余……”

    秦堪呆了好半晌,长叹道:“几乎全军覆没啊。”

    丁顺低声道:“大人亲手组建的少年兵死者三百余,伤了一百多个,个个都是好样的,杨志勇跟敌人同归于尽,到死都握着一柄砍入鞑子脖子一半的刀,整个人都僵硬了,合四五人之力才将他的手和刀分开,大人,这一仗,太惨烈了。”

    丁顺说着眼泪扑簌往下掉。

    秦堪失神不语,想起五百少年兵义无返顾冲向鞑子,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与鞑子殊死相搏,一个个倒在敌人的刀下,想起那个惜福的少年杨志勇,那时刻腼腆憨厚的笑容,和临死时倔强的神情,心中不由一阵绞痛。

    本是前途光明风华正茂的少年,却永远倒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人世间的繁华,未来不远的路上等着他们的风景从此再与他们无关。

    “丁顺……”

    “在。”

    秦堪痛苦地道:“厚葬他们,厚葬每一位为大明捐躯的将士。”

    “是,”

    “辽河东畔立一块石碑,石碑上刻下此役殉国的每一个将士的姓名,详细描述此役的经过,为前人纪念,为后人警醒。”

    “是。”

    “阵亡将士有家眷的,朝廷抚恤加恩,养其家眷终老,其子弟入军皆加官一级。”

    “大人,此战过后,属下抓了几个活的鞑子问过了,这次是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下的令,出兵一万五千人,其中一万人在辽阳城被四十里与朵颜交战,另外五千人则狙击咱们的钦差仪仗,追其源头,乃火筛脱逃后向伯颜猛可借兵,遂有此战。”

    秦堪叹道:“那一晚在朵颜营地时便不该放火筛跑了,要么不做,一旦做了必须除根,否则必生祸端……朵颜卫那里怎样了?”

    “朵颜卫战力不弱,后来叶近泉率万人驰援,我方占了优势,交战不到一个时辰,双方死伤两千余人,鞑靼部见势不妙,主动撤军了,加上咱们歼灭的五千鞑子,伯颜猛可一共伤亡七千余人,这回可是伤了他的筋骨了。”

    秦堪苦笑道:“胜是胜了,终究是惨胜,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真正与鞑子交战一场,才令秦堪赫然察觉,原来大明与鞑靼两军之间的战力相差如此巨大。

    “八千对五千,差点全军覆没,我们到底输在哪里?”秦堪望着帐篷的圆顶,失神地喃喃自语。

    一直没说话的叶近泉回答了这个问题。

    “鞑靼人胜在骑兵,他们完全继承了成吉思汗征服天下时的战术战法,作战时首先以骑射开始,然后便是骑兵阵势冲锋,同时两翼靠前进行左右包抄,一鼓作气而歼之,由于蒙古马品种有缺陷,每个蒙古人作战时起码有两到三匹马,离敌人三箭之地时便换马开始冲锋,这样能充分保证马匹有足够的体力进行冲刺,在平原地势上,骑兵唯一的作用便是冲锋,以此击溃敌人的阵型,敌人不死,冲锋不止。”

    秦堪沉思道:“我们与鞑子交战时,记得他们中途是下了马的……”

    叶近泉叹道:“大人,这是我们的运气,当时我们已死伤大半,鞑子以为我们士气已崩溃,所以轻敌了,于是下马厮杀,这才给后来塔娜的一千骑兵创造了机会,否则这场仗死的人更多。”

    “贫苦的生活,每日放牧劳作,时常与各部落之间为争夺牧场而兴兵,蒙古人千百年来活在忧患之中,千百年来时时处于战斗中,再加上平原地势上几乎无敌于天下的骑兵冲锋阵势,我们大明将士不如蒙古人也是情理之中。”

    秦堪沉默了。

    叶近泉没说错,大明将士的战力确实不如人,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只是叶近泉有些地方没说到根子上。

    大明战力差而蒙古人战力高,除了双方的人种和环境原因,主要还是大明的军制已**,军制**必然导致将士不肯用命,而蒙古人一直信奉物竞天择,强者生存,此消彼长,焉能不败?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从根子上着手,除了改革军制,还须重新制定针对蒙古人的战术,以己之长而攻敌之短,先进武器的研制也是重中之重……脑子里晕晕沉沉,秦堪一时间思绪万千,非常杂乱,零零碎碎的想法走马观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

    丁顺,叶近泉等人一直静静地在他身旁注视着他,直到见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众人才悄悄走出了帐篷。

    ……………………再次醒来已是天黑,秦堪感觉精神好了一些,身体没那么热了。

    闭上眼正在默默总结此战的得失,帐篷的布帘被人掀开,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扑鼻而来。

    一只柔软无骨的手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接着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烧终于退了,这狗官命不小……”

    很想睁开眼正式表示一下百里驰援的谢意,听到塔娜这句话,秦堪干脆眼睛都懒得睁了,眼睛闭着一直装睡。

    有种人就是因为嘴贱,结果施恩给别人还不落好,最后落得恩人变仇人,塔娜就是这种人,可以肯定,她部落里的仇人绝对比朋友多。

    见秦堪退了烧,塔娜整个人也轻快了许多,以为秦堪没醒,便将腰侧镶着珠玉的弯刀抽出一半,龇牙咧嘴的地朝他晃了晃,又将弯刀收回去,秀气的拳头使劲一捏,噼噼啪啪的骨节脆响,很有威胁力。

    秦堪脸颊不易察觉地抽搐几下,却被眼尖的塔娜发现了。

    “喂,狗官,你醒了?”

    秦堪只好睁开眼,很不情愿地瞟了塔娜一眼,又赶紧闭上,苦涩叹道:“我是病人……”

    “怎样?”

    “病人要保持心情愉悦……”

    “那又如何?”

    “所以,让我不愉悦的东西最好离我远一点,如果可以的话,等我病好之后再出现。”

    “什么东西让你不愉悦了?”

    秦堪叹道:“当然是你,塔娜姑娘,我对这个帐篷里所有的东西都有好感,只有你让我的心情不大好……”

    塔娜呆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说,我让你不愉悦了?”

    “虽然抱歉,但我还是要说……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追杀亲夫的手艺太差劲了,那晚你若把他干掉,我何至于受这一遭罪?”

    ***************************************************************一骑西来,飞马入关。

    马上骑士神情悲愤,马鞭不时狠狠地抽打在马臀上,抽得马儿痛嘶不已,骑士却也顾不得疼惜,入山海关后径自策马前行,直奔京师而去。

    凭着秦堪的手令,一路上所遇卫所甚至守山海关的总兵都已知会,纷纷点兵慌忙朝辽河紧急驰援,骑士却不肯换人,执意要亲自将秦堪的亲笔书信送进京师。

    这或许是能为秦帅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心情悲苦,迎着凛冽的寒风,马上骑士眼睛泛红,眼泪迎风飞溅。

    入山海关后打马飞驰三日,终于来到京师巍峨的城墙下。

    马和骑士的体力皆已透支,马儿的嘴边泛着一层厚厚的白沫,呼吸粗重,汗出如浆,骑士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离京师北门不到二里,马儿终于完全丧失了体力,发出一声虚弱的悲鸣,然后软软倒地。

    骑士支撑着虚弱的身子,伸手入怀掏出一份用油纸包扎得密密实实的书信,那是秦帅交给他的亲笔信。

    不知怎样的信念支撑着他,骑士摇摇晃晃朝城门步行而去,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摔倒了多少次,眼前的景色全是一片模糊。

    直到离城门半里,守城门的五城兵马司士卒发现了骑士的不正常,急忙有两人上前查看。

    骑士见了他们,仿佛沙漠里的旅人看到了绿洲,精神顿时一松,身子软软倒地,两名实字急忙扶住了他。

    抖抖索索将书信高高一举,骑士带着哭腔虚弱地道:“快……快入宫禀报皇上,钦差秦堪于辽河东畔遭遇鞑子骑兵,秦大人领残部誓死抵抗,所部死伤惨重,如今秦大人生死不知……”

    说完骑士昏迷过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噩耗入京(下)

    京师皇宫仍旧如往常般平静,平静中透着冷漠。

    乾清宫里不时传出朱厚照大声的喝彩,当然,也少不了刘瑾,谷大用等人的附和。

    大殿正中,两只威风凛凛的斗鸡浑身羽毛直竖,互相瞪视着对方,寻找机会一击而致敌。

    朱厚照穿着龙袍,大失仪态地趴在地上,一只手狠狠捶着地,口沫四溅大呼小叫。

    “威武大将军,啄它!啄它!啄死它朕封你为万户武侯,给朕好好争口气!”朱厚照脸孔涨得通红叫道。

    刘瑾在一旁急忙点头:“哟,威武大将军,你可听清陛下的旨意了?升官晋爵可就在眼巴前儿了,这是皇恩浩荡呐,还不赶紧给陛下出把子力气……”

    毫无疑问,殿内相斗正酣的其中一只斗鸡又叫威武大将军,世袭第三代了。

    自从发现秦堪是历代威武大将军的克星后,朱厚照已很久不敢再玩斗鸡游戏,生怕秦堪随时进宫将他的爱将一合斩于手下,直到秦堪离京巡视塞北辽东,朱厚照才命人将刘瑾搜罗多日的斗鸡搬出来上演一出全武行。

    气氛紧张而热烈,众人以朱厚照的喜好为喜好,异口同声地为威武大将军喝彩助威,战力且先不提,舆论已呈一面倒之势。

    朱厚照吆喝了几句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注意力也不在两只斗鸡身上了,沉默了一会儿便站起身,侧着脑袋疑惑道:“刘瑾……”

    “老奴在。”

    “这几日朕老觉得心神不宁,朝堂里出了什么事吗?”

    刘瑾想了想,陪笑道:“陛下,朝中风平浪静,三位大学士和老奴一同为陛下分忧国事政务,最近咱大明挺太平的呀,只是山东发了一场小蝗灾,朝廷的赈济粮草上月便发付山东了,四川土司造反,领着几百千号人大呼小叫,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小小蛤蟆坐井观天,口气倒不小,四川都司出了两卫兵马便将土司剿了……陛下,除了这两件事以外,可就真没其他事值得一提了。”

    朱厚照拧着眉沉吟半晌,道:“秦堪呢?秦堪巡视辽东,朕接到他的最后一封奏报说是把辽东总兵官李杲收拾了,也代表朕和朝廷和朵颜卫结了盟,算算日子,他也该回来了吧?怎地还没动静儿?”

    刘瑾笑道:“陛下,从辽东到京师,可有几百里路呢,秦大人领着几千仪仗一路走来,少说也得走半个来月,陛下莫心急。”

    朱厚照哼道:“朕急什么?这家伙在辽东是走是留,总得给朕带句话呀,从京师到关外军驿何其多,派一匹快马进京能费多大事儿?朕还等着他回来说说辽东除奸的经过呢,一个统兵六卫的恶人说收拾便收拾了,也不知是靠他无敌的运气还是肚里咕噜冒泡儿坏水儿……”

    刘瑾听着朱厚照亲昵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咂摸咂摸嘴,老脸顿时变得酸溜溜的。

    “陛下,秦大人性子跟别的大臣不一样,人家独来独往惯了,怕莫也没有事事请奏的习惯……”

    刚从辽东宣旨回京不久的张永听到刘瑾这句含沙射影的挑拨之言,不由重重一哼,站出一步道:“陛下,老奴刚从关外回来,临走时秦大人说过了,待辽东军政整肃之后,他便启程回京,托老奴向陛下禀奏,老奴回京当日便向陛下禀报过的,哼!老奴觉着呀,有的人最好先瞧瞧自己的德行,明明自己一手遮天,独揽大权,贿赂银子收得手都软了,好意思说别人没有请奏的习惯,可笑至极!”

    刘瑾呆了一下,老脸顿时涨红了,尖着嗓子道:“张永你这腌臜货,你这话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了!”

    张永毫不示弱地挺起胸,道:“说清楚便怎样?杂家怕你不成?说的就是你!刘瑾,你做过什么自己知道,当着陛下的面,你敢把你家库房打开,让陛下瞧瞧这些日子你收了多少奇珍异宝么?”

    刘瑾脸都绿了,头顶隐见白雾升腾。

    大殿正中的两只斗鸡早已偃旗息鼓,刘瑾和张永却梗着脖子斗上了,二人面红耳赤,鼓着眼珠子互相瞪视,大有一触即发,大打出手的架势。

    二人不合的事朱厚照早已知晓,甚至他们不止一次当着朱厚照的面互相打骂过,幸好朱厚照性子虽然对国事昏庸,对文官也没什么好脸色,但对身边自小服侍他长大的八个太监却是如家人一样宽厚仁爱,二人打骂过许多次朱厚照也不见恼。

    见二人又有吵起来的苗头,朱厚照大感头疼地挥了挥手:“又来了!又来了!你们这两头老狗赶紧给朕滚出去,滚得远远的,朕见你们就烦!”

    二人见朱厚照不耐烦了,自动自觉地停战,互相悻悻一哼。

    朱厚照正感头疼时,一名宦官神色慌张,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乾清宫,扑通一下跪在朱厚照面前,流着汗颤声道:“陛下,辽东八百里急报,秦堪秦大人出事了!”

    殿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呆住了。

    朱厚照一楞:“出了什么事?”

    “秦大人领八千仪仗回京途中,于广宁辽河东畔遭遇鞑靼骑兵五千,双方激战,秦大人率军誓死抵抗,无奈鞑靼骑兵战力太强,秦大人麾下官兵力不能敌,终究兵败辽河!”

    “秦堪……秦堪他人呢?”

    “生死未卜。”

    朱厚照呆立许久,神情痴呆如遭雷殛,接着脸色涨得通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最后愤然一脚踹出,将小宦官踹了一个跟头。

    小宦官吓得面无人色,赶紧重新跪好,不停地磕头请罪。

    “你放屁!谁造的谣,给朕把他揪出来凌迟!秦堪怎么可能会死?自朕认识他以来,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什么危难他不是轻松解决?区区五千鞑子怎么可能害死他?”

    小宦官一边磕头一边颤声道:“陛下息怒,此事千真万确,奴婢怎敢捏造此大不韪之谣?两军交战最后时刻,秦大人派人横渡辽河,送来了一封亲手所写的绝笔信,请陛下过目。”

    朱厚照神情呆滞地从小宦官手里接过一封用油纸包得密密实实的书信,展开刚了两行,脸色却苍白如纸,眼泪一滴一滴止不住地落下。

第三百四十二章 秦家女人(上)

    “……背水绝境,将士力竭,援绝气尽,生望殆失。将有必死之心而士无贪生之念,臣率残部三千坚守辽河东畔,誓死不降,唯以残身而全气节,死社稷矣。臣,秦堪绝笔。”

    朱厚照拿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泪水迷蒙的眼睛死死盯着信笺,目光透出一种深深的恐惧,一颗心如同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一直往下沉,往下沉……这种恐惧他曾经经历过,当他看到父皇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刹,心中亦如此刻般刺痛。今日,他再次被这种恐惧所包围。

    乾清宫里静静的,刘瑾等人见朱厚照的表情也纷纷着了慌,又不敢问信上写了什么,一个个伏首跪在地上,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眼泪不停滴落在信笺上,发黄的信笺被浸湿了一大块,朱厚照强忍着哀恸一字字看下去,直到看到最后那一句“陛下,陛下,臣走啦,你以后好好保重自己。”时,朱厚照猛然抬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陛下节哀!”众人跪地齐声道。

    “秦堪他,他怎么会死?他那么大的本事,怎么可能会死?来人,快来人!宣旨,宣朕的旨意,叫五军都督府,十二团营,宣大边军……不管是谁都好,速速发兵救秦堪!快!”朱厚照一边哭一边重重跺脚。

    门口的小宦官楞住了,一脸茫然无措。

    皇上情急之下发的这道圣旨可真令人糊里糊涂,十二团营是拱卫京师的精锐,每营皆由一位开国侯掌管,它是京师最大的一支拱卫力量,总计约十万人马,没头没脑的,就凭皇帝一句话便将他们调到关外辽河边去,而且只是为了救一个人,这……恐怕满朝文武不会答应吧?

    朱厚照慌了神,小宦官呆立门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宣旨都没个去处。

    张永瞧出了朱厚照的无措,急忙高声道:“慢着!”

    走到痛哭不已的朱厚照面前,张永轻声道:“老奴万死,陛下,您看是不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再做决断?秦大人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陛下了解清楚了再兴刀兵也不迟。”

    朱厚照哽咽点头,张永当即朝小宦官道:“报信的人呢?”

    小宦官讷讷道:“报信的是秦大人身边仪仗,勇士营的军士,此刻正躺在承天门外等着呢,据说换马不换人连跑了三天三夜,马都断气了,人还撑着一口气没昏过去,说是等陛下圣裁。”

    “赶紧宣他进殿!”

    ***************************************************************报信的军士邋邋遢遢形容狼狈地跪在乾清宫大殿正中,眼神涣散无光,虚弱的身躯仿佛下一口气便会倒下去似的,却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诉说着辽河一仗的惨烈。

    “……五千鞑子骑兵山崩海啸般向我们冲来,秦帅所率大部为步卒,鞑子第一轮冲锋过后,我们便损了近千将士,万马军中,将士们死守不退,属下等人已无数次磕头乞求秦帅渡河先逃,秦帅却一直扼守中军,誓与将士共生死,小人被秦帅强令带信横渡辽河,直到小人游到辽河对岸,还看到秦帅的钦差龙旗仍旧屹立不倒,小人所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鞑子骑兵突破了中军,向秦帅围去……”

    军士说着说着,伏地大哭起来。

    朱厚照失魂落魄,重重朝椅子上一坐,脸色愈发苍白。

    张永,谷大用等人脸上顿时露出惋惜甚至哀伤的神情,刘瑾垂着头,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喜色。

    不论殿中众人各怀怎样的心思,所有人都清楚,秦堪必然凶多吉少了。

    事发已过三天,此时发兵再救还有何意义?

    朱厚照呆坐了许久,嘴一咧,又大声哭了起来。

    “秦堪,是朕害了你,朕不该让你去争那劳什子爵位,不该把你派到辽东,朕……朕该如何是好?朕以后如何是好?”朱厚照哭得肝肠寸断。

    刘瑾抽了抽鼻子,眼眶变戏法儿似的立马泛了红,接着哭得比朱厚照还大声:“陛下,一切都是老奴的错,当初老奴不该建议陛下派秦大人巡视辽东的,可老奴当时全是一片好心,想为秦大人争个爵位呀,陛下,老奴罪该万死!”

    朱厚照大哭道:“这事怎能怨你?谁都没料到秦堪命中竟有此一劫,朕悔不该当初啊!”

    二人抱头痛哭,旁边的谷大用,马永成等人也纷纷拭泪不止,不论真心还是假意,所有人都哭得很伤心,其中最伤心的莫过于张永了。

    张永不能不伤心,与刘瑾的关系一天比一天恶劣,张永正是需要外援相助的时候,盼星星盼月亮等着秦堪回京与他联手,结果却等来了秦堪的噩耗,秦堪死了,满朝之中还有谁能制衡刘瑾?

    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呀,被刘瑾排挤出内宫权力圈子已成必然,内宫的争权夺利激烈程度比外廷不知惨烈多少倍,失了权的太监下场怎生凄惨,张永连想都不敢想。

    各有各的计较,真正纯粹伤心的,却只有朱厚照。

    自父皇驾崩,时隔不到一年,朱厚照再次尝到了熟悉的痛苦滋味,这种痛苦如同失去至亲一般,他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将秦堪当成了亲人。

    “刘瑾,你说,朕怎么办?朕怎么跟他家夫人交代?秦堪和朕一样都是一根独苗,他死了,连子嗣都没留下,朕不仅害死了秦堪,更绝了他秦家的香火啊!”

    说起秦家夫人,朱厚照猛然坐直了身子,使劲一擦眼泪,道:“对,秦夫人还不知这个消息呢,朕要出宫去秦家府上,这事儿瞒不住,哪怕被他夫人打死朕也认了!来人,快,给朕更衣。”

    朱厚照风风火火跑出殿门赶往谨身殿更衣,刘瑾等众人连忙跟在朱厚照身后出了殿。

    张永呆立原地,不甘地张了张嘴,却又满脸苦涩地闭住。

    万岁爷的性子太毛躁,哭也哭了,伤心也伤心了……你倒是先下旨确认秦堪的尸首再奔丧也不迟呀!

    ——或许,秦大人没死呢?

    张永脑中刚冒出这个想法,随即苦笑摇头。

    ***************************************************************秦府依然宁静如昔,秦堪离京后,府里由杜嫣这位正室夫人打理着一切。

    内院东厢房刚盘好的大炕上,艳丽如故的杜嫣身穿翠色夹袄褶裙,足着罗袜,两只秀气的小脚在袜内不时调皮地伸展扭动一下脚趾头,神情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一块描好了图样的绣布,正一针一针笨拙地绣着,图样画着旭日东升,虽只寥寥几笔,却非常传神,此图正是出自金柳的手笔。

    秦家大妇要做个贤良淑德的温柔主妇,配得上相公的官位和她自己的诰命身份,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上窜下跳胡闹了。

    当初在绍兴时,杜嫣很害怕有一天会失去自由,害怕像落地的风筝一样从此失去蔚蓝的天空,与秦堪成亲两年多了,直到如今她才渐渐发觉,原来女人遇到心爱的男人以后,她们那对向往蓝天的翅膀却是自己心甘情愿剪下来的。

    万里长空的寂寥,怎比得过举案齐眉的一盏清茶?

    杜嫣的绣功很差劲,差到出乎金柳的想象,旭日东升图已然是绣活儿里最简单最易学的一种了,一轮红色的太阳,几朵白色云彩,照着样子绣描便是,可杜嫣还是学不会。

    秦家大夫人的脾气尚待磨练,绣了没几下,杜嫣气得将丝线生生扯断,随手一扬,一道白光闪过,绣花针已被钉在房梁上。

    “不绣了不绣了!女人为何非要干这种事?磨磨唧唧难受死了!家里缺什么绣件儿难道外面店铺里买不到吗?相公又不差银子……”杜嫣气道。

    同样穿着翠色夹袄,模样身段儿却比以前丰腴许多的金柳轻轻一叹,苦笑道:“杜姐姐,不是银子的事儿,女人天生就该干这活儿,男人都喜欢女人这样,所以女人不得不这样……”

    杜嫣哼道:“胡说,哪有什么事是女人天生该干的?”

    抬眼瞧了瞧房里点着的一柱檀香,杜嫣顿时面露喜色:“哎呀,今日贤良淑德的时辰已过去了,明日再继续吧!怜月怜星,俩丫头死哪儿去了?快来帮我熨好那件诰命朝服,太后娘娘快过寿了呢……”

    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唠叨,忽然,杜嫣脚步一顿,目光朝金柳身上打量。

    “金柳……”

    “杜姐姐何事?”

    杜嫣拧着秀气的黛眉沉思道:“你……最近好像胖了不少呢,而且更白了。”

    金柳俏脸一白,神情略有些慌张地强笑道:“妹妹我住在秦家吃得好喝得好,又没什么烦心事,心宽自然体胖呀,姐姐,你都快把我养成小猪了。”

    杜嫣到底是粗神经,闻言哈哈一笑:“明日我教你习一套简单的拳法,当是健体瘦身,女儿家家的胖成猪一样,将来怎么嫁人?”

    挥了挥手,杜嫣像只穿堂的燕子一般,灵巧地飞出了屋外。

    金柳怔怔坐在炕上,忽然噗嗤一笑,手抚着小腹,俏脸浮上幸福的神采,迷离若醉地喃喃自语:“孩子,知道什么叫幸福吗?幸福就是娘亲想着你的父亲,想着想着,就笑了……”

    接着金柳纤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靥渐渐化作满面愁苦:“杀千刀的冤家,你若再不回来收拾这烂摊子,可快要瞒不住了呢,杜姐姐……以后有何脸面再见她呀。”

    ***************************************************************朱厚照的登门很突然。

    晌午刚过,秦家的老管家打着呵欠刚从侧门里走出,打算出去遛遛腿,活动一下老骨头,刚跨出门,却赫然见到秦府门外,朱厚照一身白色儒衫静静地站着,仰头注视秦府正门上方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神情犹豫踌躇,他的身后恭立着几名白面无须的半老之人,不远处还散布着一些魁梧精悍的侍卫。

    朱厚照曾是秦府常客,老管家自是识得他的身份,楞了一下之后赶紧双膝跪下。

    朱厚照的目光从牌匾上收了回来,他的眼睛仍旧红肿,表情阴沉而哀恸,没等老管家说出恭迎的话,朱厚照便淡淡挥了挥手,沉声道:“免礼,秦家夫人可在府里?”

    老管家赶紧恭敬道:“回陛下,夫人在家。”

    “请秦夫人来外堂,朕有事跟她说,不必大开中门了,朕与秦堪……”朱厚照顿了一下,提起秦堪的名字,声音又有了几分哽咽:“朕与秦堪亲若兄弟,不用这些虚礼。”

    “是是,陛下请进外堂稍候,老朽这就去内院知会夫人。”

    老管家将朱厚照等人请进门后,脚下快步如飞朝内院走去,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老管家活了大半辈子,眼力自然不凡,刚才大门前跪拜相迎时不经意地抬头,瞧见朱厚照那副哀恸欲绝的模样,心中顿觉不妙。

    坏了!

    家主离京多日不见回,今日皇上如此伤心的模样贸然登门,秦家必有祸事!

    ……………………秦府外堂。

    朱厚照一边哭一边艰难地将噩耗说了出来,低声的呜咽也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

    杜嫣的脸色越来越白,藏在袖中的拳头却越攥越紧,随着朱厚照抽泣着将噩耗道出,杜嫣的身躯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待朱厚照说完,杜嫣猛地站了起来,俏脸白得吓人,连红润的嘴唇也瞬间失去了血色。

    “相公……相公战死辽河边?”杜嫣抖颤着重复问道。

    朱厚照闭眼重重点头,眼泪不停滑落脸庞。

    砰!

    堂内后侧的一扇山水屏风忽然倒下,悄悄跑到堂后偷听的金柳跟着屏风一起倒地,竟已晕厥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秦家女人(下)

    堂内朱厚照正向杜嫣说着秦堪的噩耗,谁也没想到堂后屏风后的金柳会突然晕厥。

    杜嫣呆呆坐着,还在消化这个犹如天塌了似的消息,对身外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跟着朱厚照一起来的刘瑾和张永急忙上前将晕过去的金柳扶到椅子上坐着,张永手指朝金柳的人中一掐,金柳便悠悠醒转。

    目光呆滞地环视一圈,金柳的眼泪便如断线的珍珠似的滴滴落下,杜嫣仍旧一脸木然,呆呆地注视着堂外,却一滴眼泪都没流。

    朱厚照愈发感到愧疚,秦堪是他派去辽东的,他的一道圣旨却害得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庭从此支离破碎,杜嫣失去了丈夫,而他朱厚照却失去了良朋知己,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朱厚照的愧疚表达得很直接,见杜嫣神情呆滞不言不动,形若木桩,朱厚照又急又愧,嘴一瘪,哇地大哭起来。

    “秦夫人,是朕对不起你,是朕害死了秦堪,朕,朕只恨不得代他死去才好……”

    刘瑾和张永闻言慌忙跪下,忙不迭地求朱厚照莫出此不吉之言。

    金柳垂着头一直没说话,眼泪却流个不停,堂内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中,谁也没心情注意到,为何秦家主母认的异姓妹妹对秦堪的死反应如此之大。

    不知过了多久,杜嫣回了神,仍旧一滴眼泪都没流,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那么平静无波。

    “陛下,我家相公果真战死了么?”

    朱厚照哭着点头。

    “可曾见着他的尸首?”

    朱厚照摇头:“朕已派人出关,赴辽河边寻找了……”

    杜嫣两眼一亮,形如死灰的美眸恢复了几分神采。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请恕诰妇冒昧,陛下何以如此肯定我家相公战死了?”

    朱厚照见杜嫣眼中越来越炽热的希望模样,心中愈发难受,不知该说什么。

    一旁的张永叹着气解释道:“秦夫人,谁都不希望秦大人出事,但辽河一战秦大人被鞑子骑兵围了却是事实,大战最后,秦大人派了军士横渡辽河报信,连绝笔信都写好了,军士横渡辽河后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秦大人的兵马被鞑子骑兵围而绞杀,秦大人……难有幸理了。”

    杜嫣冷冷道:“相公亲手写了绝笔信?信呢?”

    朱厚照从怀中掏出秦堪的信递给她。

    杜嫣迅速展开,越看浑身越颤抖,表情也越绝望,脸上失去了血色,却死死咬着下唇,咬得出血也不见她流一滴泪。

    一把将绝笔信揉成团,杜嫣冷冷道:“确实是我家相公的字迹,但,诰妇还是那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我家相公的尸首,诰命绝不信他死了。”

    张永叹气道:“秦夫人,这才是何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杜嫣执拗地重复着这句话,跟秦堪死守辽河一样,她也在扼守着心里最后一丝希望。

    朱厚照悲叹不语,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早已明白,然而杜嫣却坚持认为秦堪没死,一时间朱厚照也拿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她,心里又何尝不希望杜嫣的坚持是对的。

    看着杜嫣那张倔强不肯认命的脸,朱厚照胸脯一挺,站起身忽然朝杜嫣长长一揖,大声道:“不论秦堪是死是活,从今以后,朕待秦夫人以嫂礼事之,有朕在,秦家还是秦家!”

    刘瑾和张永被朱厚照没头没脑这一句话惊呆住了。

    秦家不是大家族,整个家庭全靠秦堪这一个男丁撑着,秦堪死了,秦家的败落已是必然,然而朱厚照这句话说出来,秦家必然败落不了,直到将来朱厚照驾崩,或者杜嫣去世,秦家这才算消失。

    对秦堪的圣眷之隆早已习惯的刘瑾此刻也忍不住咂咂嘴,嘴里心里酸溜溜的,但嫉妒心却比以往弱了许多,毕竟以刘公公的高雅格调,总不能跟死人争宠呀。

    张永叹着气惋惜道:“可惜秦大人太年轻,没来得及给秦家留个一男半女,否则秦家有陛下的圣宠,有世袭的爵位,还愁不能与国同戚么?”

    话音刚落,堂内传出一道哀伤却平静的声音。

    “秦堪有后!”

    一语激起千层浪。

    堂内所有人极度惊愕地转过头,状若痴呆地盯着说话的人,连神情木然的杜嫣都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去。

    说话的人正是金柳。

    她的眼泪一直没停过,此刻泪痕犹湿,表情却无比坚定。

    “你……说什么?相公有后?”杜嫣盯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金柳凄然一笑,走过去执起杜嫣的手,将她的手轻轻放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杜嫣脸色剧变,俏脸瞬间由惊疑,到气愤,最后颓然一叹,哀伤无比。

    “金柳,你和相公……是什么时候的事?”

    金柳盈盈朝杜嫣跪下,泣不成声道:“姐姐,原谅我,我和秦堪其实早已相识,当年在绍兴的时候,秦堪高中绍兴院试案首,那一日他的同窗拉他登上了我的小楼……”

    杜嫣哀叹道:“听说相公曾经有过轻生寻死的过往,据说是为了一个女子,我想,那人便是你吧?后来你和相公在京师重遇了?我竟把你当成落难女子接回府中,自你进府后,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想来,大概你和相公那时便暗生私情了吧?”

    金柳泣道:“姐姐,我并非故意瞒你,这两年我和秦堪都过得苦,老天安排我和他在京师重遇,我真的不想错过失而复得的幸福,对不起……”

    杜嫣叹道:“罢了,说来你和相公相识相爱犹在我之前,此事怎能怪你?……前事且不提了,金柳我问你,你肚里的孩子,果真是与相公……”

    金柳点头,低声道:“秦堪离京之前的那一晚,他来我房里,没想到就那一次……”

    杜嫣盯着金柳隆起的小腹,表情变幻万端,有嫉妒也有庆幸。

    朱厚照一直静静看着秦家发生的这意外的一幕,呆呆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张永在一旁貌似喃喃自语道:“秦大人有了后,这是喜事呀,如果秦大人有爵位,也能一代代传下去了……”

    朱厚照浑身一激灵,顿时兴奋起来,道:“好,有后就好,两位秦夫人且宽心,朕这就召集大臣,商议给秦堪封爵之事,爵位世袭罔替……”

    指着金柳的小腹,朱厚照正色道:“若秦夫人所生为男,则袭爵位,所生为女,朕收为义女,指配给朕将来的太子为正妃,秦家不会倒,秦家倒不了!”

    说完朱厚照转身兴冲冲地离开了秦府。

    现在唯一能为秦堪做的,只有这件事了,这件事一定要做好!

    ***************************************************************偌大的京师藏不住消息,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大臣们的耳目。

    军士入京报信才一个多时辰,整个京师便知道锦衣卫指挥使秦堪战死辽河了。

    这个消息在京师的大臣和权贵圈子里掀起了巨大的风浪,说不清好坏,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自然是秦堪的仇人,秦堪身受两代帝王恩宠,年纪轻轻便居庙堂高位,对他心生嫉妒的文官武将可不止一个两个,当初内廷外廷联手欲除他,结果却被闹了个灰头土脸,刘健谢迁两位大学士致仕亦因他而起,可谓文官集团的眼中钉,心头刺。更何况秦堪是锦衣卫指挥使,手下经过的案子,办过的官员也不在少数,闻知秦堪战死辽河,许多官员在家不由弹冠相庆,欢欣鼓舞。

    愁的自然是秦堪的朋友或忠心属下。

    张永就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他与秦堪说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但显然目前他们有着同样的敌人,等着秦堪回京与他里应外合把刘瑾扳倒呢,结果等来的却是秦堪的噩耗。

    愁的人除了张永,还有东阁大学士李东阳。

    文华殿里处理政务的李东阳乍闻秦堪战死的消息,惊得半晌没出声,一团墨渍滴在奏疏上也没发觉,当杨廷和兴冲冲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时,李东阳看着杨廷和,摇头苦笑不语。

    “你们都觉得秦堪死了是好事,因为大明少了一个权奸,陛下身边少了一个佞臣,所以陛下朝明君的方向迈近了一步,可是,介夫啊,老夫且问你,秦堪死了果真是好事吗?”李东阳的脸色甚至蒙上了几许灰败。

    杨廷和对李东阳的反应很不解:“秦堪这奸贼死了,怎么不是好……”

    毕竟是三辅之一的谨身殿大学士,话没说完杨廷和悚然一惊,自己很快转过了念头:“不好!秦堪死了,我们便危险了!”

    李东阳捋着胡须,愁容满面地点点头:“介夫明白过来就好,陛下嬉玩怠政,司礼监刘瑾与内阁焦芳沆瀣一气把持朝政,顺其者昌,逆其者亡,朝堂危若累卵,以前正是碍于秦堪在其中牵制,刘瑾才有所收敛,介夫你没发现自秦堪奉旨离京后,刘瑾和焦芳的气焰便渐渐嚣张了么?所谓的新政一塌糊涂,他们却推行得风风火火,煞有其事,为此杀了好几位不从的官员,秦堪这一死,刘瑾彻底没了顾忌,放眼满朝文武勋贵,谁有如秦堪这般的分量,挡得住刘公公的屠刀?”

第三百四十四章 封爵之争

    话不点不透。

    世人常常被情绪所左右,不自觉地忽略了事物的另一面,内阁大学士也是凡人,自然也不例外。

    杨廷和的眼里,秦堪绝对算不上好人,从东宫春坊见秦堪的第一面起,他便被杨廷和归入“佞臣”一类,在他看来,凡是不劝太子用心向学的,陪着太子玩乐胡闹的,全部都是佞臣,是阻碍太子成为明君圣君的污秽之物。

    后来太子登基,秦堪逐渐掌权,杨廷和愈发肯定自己当初的猜测没错,内外廷联手欲诛秦堪及内宫八虎那一次,杨廷和身处局外将一切看在眼里,秦堪反败为胜,扭转局势,并领兵血洗东厂,一道命令杀了数千人眼都不眨,杨廷和看得心惊心寒,从此对秦堪更没好脸色,若说如今文官集团对秦堪的印象,以杨廷和的态度为典型。

    凡事不能仔细推敲,一推敲便发现自己的看法完全错误。凡事也不能比较,一比较便发现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秦堪是够坏了,可是……宫里还有一个坏得流油冒泡儿的杵在那儿呢。

    俗话说恶人自须恶人磨,这句话的前提首先需要两个恶人,如今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还有谁制得住他?

    李东阳看着杨廷和呆若木鸡般的模样,叹道:“介夫现在明白了?不论秦堪此人是忠是奸,对朝堂来说,秦堪是我们的一道屏障,介夫不妨再想想,秦堪自从为官以来,与人争斗何其多,其手段何其毒辣,但他下手的对象不是勋贵便是藩王,或是宫中阉人,他何曾对我朝堂文官下过手?哪怕无数言官御史时常上疏参劾,常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你可曾见过他对言官下毒手?”

    “……反过来再瞧瞧司礼监刘瑾,自他掌权以来杀了多少人,杀的哪个人不是朝中文官?推行所谓‘新政’以后,刘瑾的手段哪一次不比秦堪下手狠毒多了?以往秦堪在的时候,刘瑾何曾敢如此张狂?一个王守仁,刘瑾想对他下杀手都被秦堪明里暗里拦住,令他吃了个闷亏出不得声,一个戴铣被杖毙,刘瑾付出的代价是他干儿子的一条命,介夫啊,你们对秦堪成见太深,老夫却一直觉得,秦堪不是坏人,以往你们看不出,秦堪死了你们总该有所觉悟了吧?”

    杨廷和怔怔半晌不语,心里将李东阳的话仔细咀嚼一番,不得不颓然承认,李东阳说得很对,秦堪也杀人,杀的却都是该杀之人,相比刘瑾如今对文官动辄杀戮的气焰,秦堪简直是万家生佛天官赐福般的活菩萨了。

    一想到秦堪死了,文官们少了一道抵挡刘瑾屠刀的屏障,杨廷和不由黯然失色,不知不觉对秦堪的情绪转换,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秦堪……不算坏人。”杨廷和终于做出了很中肯的结论,能令性格刚烈眼里不掺沙子的他说出这句话,已然非常难能可贵了。

    苦笑两声,杨廷和道:“西涯先生为何不早说服我?”

    李东阳叹道:“秦堪所言所行独特,世人谤之毁之誉之,皆不以为意,满朝皆视他为仇寇,老夫早对你说这些,你能接受吗?”

    杨廷和摇头,面有惭色。

    李东阳深深道:“秦堪忍辱负重,世人看错了他啊……”

    ***************************************************************皇宫凤楼的铜钟徒然敲响,一下又一下,低沉肃穆的钟声在京师上空悠悠回荡。

    所有在京官员都懵了,钟声的节奏分明是召集大臣上朝的意思。

    正德皇帝自登基以来主动召集大臣开朝会,今日尚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这位年轻的荒唐皇帝又想干什么?

    大臣们纷纷在家穿戴整齐,迈着略显急促的步伐,各自往皇宫方向行去。

    奉天殿内,头戴翼龙纱冠,身穿五爪金龙袍的朱厚照神情哀恸,君臣之间没有客套,开场白第一句便是秦堪为国捐躯,战死辽河,请大臣们来商议如何追封,如何封爵。

    召集大臣商议也是不得已之举,但凡追封爵位,没经过大臣的点头首肯,皇帝的旨意是出不了中宫的,大臣们不同意,圣旨也会被内阁和通政司封还,视作无效。

    大明的臣权就是这么大,这也是大明历代皇帝活得憋屈的原因,有的皇帝跟大臣赌气,干脆数十年不上朝,也是对臣权过大的抗议方式。

    “封爵?”所有大臣都楞了。

    为国捐躯是事实,辽河死战不退也是事实,对于秦堪的做法,朝堂内不论是敌是友,心里都感到由衷的钦佩,这是一个讲究气节的年代,气节有了,以往的细末恩怨仿佛一瞬间全都原谅了,人死如灯灭,再揪着以往的恩怨不放未免失之风度。

    原谅归原谅,但原谅也是有底线,给秦堪追封爵位这个话题明显超出了大臣们的底线容忍范围。

    大明自太祖皇帝立国和成祖靖难后,两朝大封有功之臣,获爵者不下数十,但这些人都有着开国定邦之功,他们封爵无话可说。自永乐以后,大明历代皇帝封爵极吝,这也是皇帝和大臣之间无言中达成的一种共识。

    朝廷不介意给你高官厚禄,不介意赐你金银美婢,你再怎么极尽荣华富贵,终究只有你一个人享用了,你的后代没份。但封爵便不一样了,爵位是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你立的功劳得到了荣耀,但你的后代一没功劳二没德望,凭什么让他也享受父辈祖辈的荣耀?朝堂里不劳而获的勋贵后人已够多了,凭什么再多一个?教这些自小寒窗苦读,摸爬滚打好不容易熬出头的大臣们怎么想?

    听到朱厚照追封爵位的决定,众臣惊愕之后,神情皆浮上愤慨之色。

    朝班里,李东阳和杨廷和惊讶地互视一眼,李东阳神色不变,杨廷和嘴唇嗫嚅,想起刚刚与李东阳的一席话,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一个字。

    “陛下可赐秦堪勋号,但追封爵位,绝对不可以!”一位名叫熊庆的礼科给事中率先出班反对。

    今日的朱厚照显得异常的冷静,面对大臣的反对也不再气急败坏。

    熊庆话音刚落,朱厚照便面无表情道:“熊卿偏题了,朕今日要与你们商议的是给秦堪追封怎样的爵位,不是跟你们商议要不要封爵位,你退回去。”

    “陛下……”

    砰!

    朱厚照忽然狠狠一拍龙椅扶手,勃然怒道:“退回去!”

    众臣被朱厚照罕见的坚持和怒意吓了一跳,今日的陛下,似乎透着几分陌生。

    熊庆似乎跟朱厚照卯上了,不仅没退,反而梗着脖子大声道:“武将死战,文臣死谏,臣不退!秦堪与鞑子骑兵死战到底,成全忠臣气节,臣与满朝同僚同感钦佩,钦佩归钦佩,封爵却万万不可,我大明自永乐以后,罕有封爵者,当初土木之变,英宗皇帝被俘,瓦剌兵临京师城下,大明最危急的关头,社稷岌岌可危,兵部尚书于谦于少保发动团练乡兵列阵京师九门,几番鏖战,终令瓦剌退兵,解国之倒悬,挽大厦之将倾,如此大功于社稷,代宗皇帝也只封了太子少保的勋号,封爵却只字不提,敢问陛下,秦堪之功,比之于少保何如?”

    熊庆一番话令大臣们纷纷点头附和,他的话也代表了满朝大臣的所思所想。

    钦佩秦堪死战不退的气节是一回事,但追封爵位又是另一回事。

    大明的爵位不是那么容易得的,非开疆辟土,挽国危难之大功者不能封,秦堪的功劳算什么?与鞑子五千骑兵死战辽河,据秦堪的绝笔信上所言,那一仗分明是败了,八千仪仗官兵与秦堪一同殉国,朝廷可以表彰秦堪的气节,封个“右柱国”“荣禄大夫”之类的勋号已经足够,封爵却完全没有道理。

    熊庆说完后,又有不少大臣站出朝班,同声反对秦堪封爵,哪怕人死了追封也不行。

    朱厚照怒道:“秦堪查盐案,立圣言,除奸宦,诛李杲,结朵颜,终与鞑子死战辽河,如此多的功绩,怎么就不能封爵?你们不服也给朕立这许多功劳瞧瞧!”

    “满朝皆是红眼嫉妒之辈,忠臣和有功之臣哪有出路?罢了,今日朕不与你等商议了,朕意已决,秦堪功劳甚大,理应封爵,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刘瑾。”

    “老奴在。”

    “司礼监拟旨,锦衣卫指挥使秦堪允文允武,威振夷狄,性义行良,是宜褒编,钦赐……”朱厚照顿了顿,看着满朝文武愤怒的神色,终于暗暗一叹。

    封国公是不行了,满朝文武很可能当廷一头撞死在他面前,一死一大批。

    朱厚照只好选择了妥协,不甘不愿地继续道:“……钦赐山阴侯,世袭罔替,永锡天宠。”

    “陛下慢着!”话音刚落,兵部尚书刘大夏站出朝班,一脸困惑道:“据老臣所知,秦堪并无后嗣,何来‘世袭罔替’?”

    朱厚照嘴角一勾,笑容带着冷意:“众卿听清楚了,秦堪有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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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