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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五章 甘陕大捷

    朱寘鐇领着叛军直奔黄河西岸,孙景文和仇钺站在城头挥舞着玉手一脸不舍。

    确实有点不舍,这年头再找个如此缺心眼的主公实在很不容易了。

    直到朱寘鐇大军走出了视线,城头上的孙景文和仇钺相视一笑。

    一旁的守城大将周昂眼皮一跳,俩男人笑得这么瘆人,不是互生暧昧就是心生奸计,此二人的心思颇费思量……

    一丝不安的感觉在周昂心中生起。

    事实证明周昂的感觉很正确,只可惜他对自己一闪而过的感觉没有充分重视。

    朱寘鐇领军离开庆阳府五日,已到达了黄河西岸,并开始在西岸设防,收拢沿岸的大小渔船,并下了一道与当年太祖皇帝一模一样的命令:片板不得下河。

    叛军与朝廷王师分别聚集黄河两岸,开始了长久的对峙局面。

    …………

    不论是创业还是造反,收小弟一定要小心谨慎,比如说孙景文和仇钺这种人,一定不能乱收,这种人不仅对事业毫无帮助,反而会在后院点火。

    朱寘鐇在黄河西岸集结重兵对峙朝廷王师时,孙景文和仇钺在庆阳府点火了。

    是夜,孙景文坐守王府,而仇钺却非常适时地病倒了,据说高烧不退,病情严重,迷糊中放出话来,估摸不能陪王爷将革命事业进行到底了,只能请城中诸位同僚继承他的遗志,助王爷打进京师云云……

    仇钺在造反大军里大小也算个人物,而且是主动投奔王爷。站在叛军的立场,仇钺的政治觉悟还是非常可圈可点的,在王爷和叛军队伍心里的分量也颇重,他这一病顿时令许多人担心焦虑。最焦虑的便是守城大将周昂。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怎能先死?

    周昂急坏了,满城搜刮了几名郎中登门为仇钺瞧病,希望战友战胜病魔。回到轰轰烈烈的造反队伍里来,为王爷的谋朝篡位事业添砖加瓦。

    事实证明仇钺没病,病的是周昂,他得了缺心眼病。

    仇钺事先埋伏好的数百名刀斧手已在前院等着周昂,毫无防备的周昂只带了几名侍卫走进仇钺家的大门,还没等他的送温暖活动开始,一身披挂的仇钺便忽然下令,数百名刀斧手一拥而上,将周昂剁成了狗肉之酱。

    一朵烟花在庆阳府上空绽开。孙景文擂鼓聚将。庆阳城中所有百户以上武将聚集王府。气势汹汹的仇钺领兵将王府团团包围,武将们惊疑愤怒,混乱中。仇钺领兵入府,当场斩杀了两名闹得最凶的武将。随即将所有武将集中到王府前院,按剑大喝:“朝廷王师势如破竹,已收复甘陕城池十余座,不日即溃朱寘鐇叛军,朱寘鐇一则没占住大义,以臣伐君本属大逆不道,二则实力渐消,节节败退,事败即在眼前,你等还要跟着朱寘鐇一条道走到黑吗?大丈夫险中搏名位,死则死矣,却忍心见家人妻小九族俱诛乎?”

    武将被仇钺震住了,讷讷而不能言,仇钺和孙景文立时接管庆阳府兵权,并宣布弃暗投明,助朝廷平灭朱寘鐇之乱。

    后院起火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远在黄河西岸兴致勃勃筑建工事抵抗朝廷大军的朱寘鐇得知老窝被抄,手下反水,顿时仰天如喷泉似的喷出一口老血,昏迷倒地不醒。

    同时得到消息的还有黄河东岸的杨一清和张永。

    如此良机怎可错过?杨一清顿起三军强行渡河,王师与叛军在黄河河畔展开了激烈的渡河与不准渡河之战,一番生死血肉相搏后,渡河的一方胜了。

    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王师渡河后士气如虹全线进攻,叛军败势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庆阳府反水的消息适时在叛军中传开,原本低迷的士气愈发雪上加霜一落千丈,任朱寘鐇如何许诺封官赏赐,终究挽不回败势。

    十三万王师向西全线推进数百里,逼得朱寘鐇不得不摆开阵势决战。

    决战结果毫无悬念,朱寘鐇如同垓下被围的项羽一般,四面楚歌之下,叛军将士大半阵前脱逃甚至转投朝廷,最终朱寘鐇只剩下数百名死士相随,被朝廷重重包围在平凉府城外。

    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丝毫不费吹灰之力,朝廷王师击溃了叛军的最后一丝抵抗力量,阵前活捉了朱寘鐇。

    朱寘鐇很想效法楚霸王,非常悲壮地在王师面前拔剑抹脖子,剑拔出来比划半晌,终究不忍心伤害自己,于是乖乖被朝廷将士五花大绑。

    人的志向随着情势的变化而变化,现在朱寘鐇的志向已不再奢求当皇帝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以后绝不再干造反这种蠢事,当然,也绝对不再乱相信别人,并且深刻意识到,当王爷和当男人一样,都要成熟稳重,戒骄戒躁……

    王师大胜,安化王之乱平定。

    朱寘鐇被大军押解入京,等待朱厚照的裁决。

    战场一片血腥,无数尸首和残肢遍布盈野,将士们搬抬着尸首,打扫着战场,浑身披挂的杨一清和张永默默站在战场中央,二人相视一笑。

    “胜了……”杨一清仰头望天,喃喃道。

    张永咧开嘴笑道:“不错,咱们胜了,刘瑾那狗杂碎的末日也到了。”

    杨一清颌首道:“咱们胜了,意味着千里之外的秦侯爷也胜了,侯爷说过,朱寘鐇之乱平定之日,便是刘瑾就戮之时。”

    说起秦堪,张永站直了身子,露出一脸敬畏。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说的不是咱们,而是侯爷呐。”

    杨一清的神情也渐渐激动起来,亲自指挥平灭一场叛乱,立下泼天的功劳。杨一清都未曾如此激动过,此刻仰望着天空的眼圈却渐渐泛红,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入发鬓。

    “权阉当道两年,朝中人人自危。天下民不聊生,两年里,权阉索贿千万,圈地万顷。数十位朝中忠良被残杀,江山社稷满目疮痍,造下这许多罪孽,刘瑾,杨某终于等到了你的末日!你,不得好死!”

    ******************************************************************

    西厂番子还在京师和北直隶丧心病狂般收缴安化王造反檄文的时候,一只信鸽从西而来,落在秦堪的侯府内。

    侍卫取下绑在信鸽腿上的字条交给秦堪,秦堪扫了一眼后。将字条凑到火烛前焚毁。

    “派人拿我的名帖。请李东阳。杨廷和,杜宏,严嵩这几位大人过府一叙。”秦堪平静地下令。

    侍卫抱拳。匆匆离去。

    秦堪看着天边一抹鱼肚白,忽然绽开了笑颜。

    “天。终于快亮了……”秦堪喃喃自语。

    …………

    …………

    一个时辰后,两位大学士轻装简行来到侯府,杜宏和严嵩随后也到了侯府。

    侯府外松内紧,秦堪的侍卫将后院包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侯府书房内,秦堪一袭儒衫,白衣玉带站在房中,不急不徐的语气向几位正德朝的重臣缓缓布置,一条条人命在秦堪唇齿张合的字眼里注定了生死。

    一张撒出去多日的大网,今日终于骤然收紧。

    定计除奸,秦堪发动了!

    ******************************************************************

    正德二年十一月初四,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是夜,西厂新任督公谷大用忽然下了一道强势的命令,所有北直隶境内收缴叛军檄文的西厂档头,领班,掌刑和番子限期限时回京,严禁滞留怠命,违者以叛逆论处,杀无赦。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从刘瑾掌领西厂的大权被皇上削去以后,西厂诸多档头也察觉到刘公公处境不妙,谷大用上任后,西厂众人正是惶恐不安之时,得到谷大用的强势命令后,北直隶境内收缴檄文的西厂档头二话不说,当即便赶回京师。

    西厂刚刚撤走卡在各官道上的番子,西面便一骑快马飞驰而来,甘陕捷报入京!

    …………

    …………

    丑时三刻。

    京师承天门前,等待上朝的大臣们今日异常安静,安静得可怕。平日里纵情谈论着国事或人间风月的朝臣,今日闭口不言,神情沉寂,一个个如老僧入定般双手拢在袖中阖目不语,偶尔睁开双眼,一道如电般的目光从投靠刘瑾的阉党大臣们脸上划过,目光中的意味如同看着一个已入了棺材的死人一般。

    阉党之首自然要数内阁大学士焦芳。

    未到寅时,焦芳坐着一乘蓝顶官轿悠悠来到承天门,轿夫掀开帘子,焦芳身穿绯袍,从容出轿,捋着白须堆起矜持的笑脸,刚准备跟同僚们打声招呼,却见承天门前一片死寂,数百名大臣站立不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一股难言的沉抑气氛在空气中蔓延,弥漫。

    焦芳笑容一僵,默默体会着这种可怕的气氛,很快,年近八旬的焦芳心中咯噔一下,一如大臣们此刻看他的目光一样,老脸苍白得像棺材中躺着的死人。

第五百零六章 霸州烽火

    京师风雨前夜。

    霸州。

    唐子禾和张茂手下两支人马共计五千余人合成一股,在漆黑的夜色中蛰伏在霸州城外。

    霸州只是个小城,离城十里远有霸州卫,但城内只有巡检司百余兵丁和知府衙门的数十衙役,当然,刘氏兄弟手下的百余名所谓的“协捕”也算是霸州城的防卫力量,不过可惜百多人被唐子禾一道命令全剁了。

    子时,城内城外一片静寂,城门早已关闭,城头数十名兵丁抱着白蜡大枪倚在箭垛下打瞌睡,霸州离京师很近,可以说朝发夕至,虽说处于京师南屏障的重要位置,但除了土木之变后瓦剌部落挥师兵临京师城下,多年来很少有外敌能打到这里,巡检司太平粮吃久了,难免懈怠。

    数百人趁着漆黑的夜色摸到城墙根下,张茂则一人一骑大明大亮地站在城门外叫门。

    由于跟霸州镇守太监张忠是结拜兄弟,巡检司的兵丁们都认识他,平日里张茂为人豪爽大方颇得人望,见张茂只有一人叫门,兵丁们不疑有它,很主动地打开了城门,他们知道,张茂进城门后一定会有打赏给他们,不冲张忠的面子,也要冲银子的面子。

    城门打开了小小的一条缝,这条缝决定了北直隶乱象顿生。

    等待兵丁们的不是雪花花的银子,而是加颈的钢刀。

    数百人一拥而入,兵丁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钢刀割断了喉咙,躺在地上捂着脖子迸喷的鲜血,不甘地抽搐。

    城门大开,唐子禾和葛老五一挥手,城外的五千反军如山崩海啸般冲进了霸州城。

    霸州,乱了。

    …………

    …………

    到处是反军杀人放火抢劫,无数百姓吓得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巡检司兵丁和知府衙门的衙役早在反军进城之时便被杀戮殆尽,整座城已全部落入反军之手。

    张茂赤红着双眼,抄着刀左劈右杀,直奔梁洪府上而去,今日落到沦为反军,从此公然与朝廷相抗的境地,全托梁洪所赐,他是张茂要杀的第一人。

    城中火光四起,反军大杀四方,最后入城的唐子禾见反军四处杀人放火,美丽的秀眉不由一蹙。

    见张茂领着数十人杀气腾腾走在街上,唐子禾赶紧拦在他身前。

    “张大当家,赶紧下令约束手下兄弟吧,霸州以后是咱们的存身之本,若随意屠戮百姓,将来必被天下人所弃。”

    “闪开!天大的事情待张某报了大仇再说!”张茂怒气冲从地绕过了唐子禾,握紧了钢刀朝梁洪府上奔去。

    唐子禾眼中闪过一丝不满,朝身后的葛老五使了个眼色,唐子禾自己也想见识一下那位将张茂这等绿林大豪逼得家徒四壁不得不举旗造反的钦差提督太监,于是二人跟上了张茂,随着他一同奔赴梁洪府上。

    梁府已乱成一团,见张茂等人杀气腾腾行来,门口惶然张望的家仆丫鬟们惊叫着四散而逃,张茂等人如入无人之境,从前门闯入,径自往内院走去,路上遇到梁府惊惶奔走的下人,张茂二话不说一刀劈倒,一路杀戮而去,可见他心中恨意有多强烈。

    刚走到内院月亮门前,迎面便遇到抱着一包细软准备出逃的梁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张茂当即红了眼睛,大喝一声抬脚便将梁洪踹得一滚,却没有一刀杀他,显然打着要将梁洪慢慢折磨到死的主意。

    “好汉饶命,好汉若只求财,杂家……我,我这里有黄金白银奉送……咦?你是张茂!”梁洪面无人色,原本怀着一丝侥幸活命的心理此刻全数断绝。

    “梁洪!你个狗娘养的,害得老子好苦啊!”张茂手起刀落,梁洪一声惨叫,一只耳朵被活生生削落。

    梁洪此刻明知张茂不会放过他,然而求生的本能仍旧支撑着他哀哀求饶。

    “张爷饶命,奴婢以前瞎了狗眼,得罪了张爷这等英雄人物,可奴婢实在也是被逼得没了办法……”

    张茂暴烈长笑:“你把霸州全城都搜括了个遍,多少百姓被你搜刮得卖儿卖女不得善终,朝廷马政明明说是每户每年只用缴纳两匹成马,而你一开口就是五匹,交不出来者打入大牢拿银子换命,做尽种种丧尽天良的恶事,你却还说被逼?”

    梁洪不顾自己满头鲜血,跪在地上频频磕头,大声呼冤道:“奴婢真是被逼,若有一丝虚假,愿受天打雷劈!张爷,奴婢是太监,前世干多了缺德事才应了今生的孽报,你以为奴婢不想今生多积善德,修个来世福报吗?你以为奴婢愿意干这些损阴德下世投不了人胎的恶事么?”

    久不出言的唐子禾目中精光一闪,道:“你被谁所逼?”

    梁洪哭道:“我本是京师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的家奴,刘瑾生性贪财,朝中广植党羽,很多地方需要花用银子,用来结交拉拢大臣,况且他还打算将来告老离宫之后回陕西兴平老家安养晚年,若想埋入谈家祖坟,则更需要银子打点,所以才派了不少像我这样的家奴出任各地钦差提督,借以马政矿监之名搜刮钱财,尤其是这两年来,刘瑾被山阴侯秦堪逼得处处危机,在陛下面前的地位也渐渐危险,刘瑾更是嘱咐我等疯狂敛财,用来收买党羽人心,以求朝堂上一呼百应,像我这样的家仆刘瑾每年都给咱们定了搜刮银子的数额,差一两都会惹他大怒,轻则打骂重则杖毙,张爷,我这两年在霸州种种作为,非我所愿,实是刘瑾所逼呀!”

    唐子禾一听“秦堪”的名字,秋水般的美眸猛然一亮,接着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张茂冷笑道:“说来说去都是狡辩之辞,你敢拍着胸脯说搜刮来的银子自己没有沾手吗?”

    梁洪脸色一白,讷讷不能言。

    搜刮来的银子当然不可能不沾手,相反,这些民脂民膏刘瑾倒拿得少,大部分皆被梁洪自己吞了。

    沉默许久的唐子禾忽然又问道:“你说刘瑾被秦堪逼得处处危机,如今京师朝局如何?”

    梁洪苦涩道:“刘瑾处境渐渐不妙了,前阵子安化郡王造反,不知那郡王发了什么癔症,造反檄文里竟说是被刘瑾逼反的,刘瑾正忙着指使西厂四处收缴檄文,不让檄文一字一句进京被陛下和大臣所见……昨日京师传来家信,说是陛下削了刘瑾督领西厂之权,看来他的圣眷已渐消,秦堪已渐渐占据上风,刘瑾前途难测,我是他的家仆,前途就更……”

    话没说完便黯然止住,此刻他落入张茂之手必无幸理,谈何“前途”?

    唐子禾眼中升起一团兴奋的火花,喃喃自语道:“建天津,除奸宦……他正慢慢实现着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没有一句虚言……”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唐子禾兴奋的神情,唯有站在她身旁的葛老五脸色一沉,脸上渐渐布满了阴霾,拧着眉却不发一语。

    许久之后,唐子禾忽然朝张茂道:“张大当家,安化王造反一事倒提醒我了,历来举事者须师出有名,否则天下人皆谓我等为逆贼,百姓士子人心向背,我等灭亡只是早晚之事……”

    张茂满头雾水道:“唐姑娘的意思是……”

    唐子禾一字一字缓缓道:“咱们占了霸州城后,也要发檄文!告诉天下的百姓和士子,因为当今君上昏庸,朝廷出了奸佞,天下民不聊生,逼得咱们不得不兴兵伐城,为天下穷苦百姓求一条活路,檄文一出如登高一呼,北直隶地界多是被官府逼得无路可走的苦汉子,必然应者云集,名正则言顺,诸事皆托大义之名方可为,咱们也能做出一番大事!”

    张茂是个大老粗,顿觉唐子禾所言有理,于是眼睛一亮:“好主意!反都反了,还有什么掉脑袋的事不能做?咱们就发那个檄文,一并招兵买马,凑齐了人马咱们也干一桩大买卖!……不过,檄文上咱们怎么说?咱们是被谁逼反的?”

    唐子禾抿唇一笑:“当然实话实说,咱们分明是被刘瑾逼反的,难道不是吗?”

    说完唐子禾笑了笑,然后转身便离开了梁府,至于地上瘫软着的梁洪,唐子禾眼角都没瞟过他,落到仇人张茂手里,这梁洪已是个死人了。

    一个时辰后,霸州城内各处忽然张贴出了安民告示,并严令了军纪军令,除了告示,城内还撒满了墨迹未干的讨贼檄文,所谓的“贼”,自然是京师司礼监的刘瑾。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名锦衣卫密探趁着城中反军不备,悄悄顺着一处垮塌的城墙溜出了城,踉跄着朝京师方向奔去,密探怀里揣着的,除了霸州安民告示,还有一张要人命的讨贼檄文……

    密探奔赴京师之时,秦堪犹在侯府书房与李东阳,杨廷和,杜宏等人商议除奸大事。

    内有悍敌,外有造反,矛头皆直指刘瑾。

    刘瑾的命运似乎已被注定。

第五百零七章 决战金殿(上)

    京师,承天门前。

    焦芳的心渐渐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焦芳年近八十,他在大明朝堂里打滚了一辈子,每一次浮沉之前,他都能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预兆,所以尽管这些年他仕途不算太顺,但也能保得自己平安,靠着自己的敏锐直觉,他甚至在满堂排斥的处境中逆流而上,做到了吏部侍郎。

    今日,焦芳再一次察觉到空气中的冷凝气氛,周围大臣们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一脸冷漠连虚伪笑容都欠奉的表情,还有那一道道仿佛已将他当成了死人似的冰冷目光……

    焦芳眼角一抽。

    近日朝堂里诡谲的顺流与逆流,文官与阉党之间难以言状的莫名气氛,还有司礼监刘瑾一天比一天更暴躁的脾气……

    焦芳苦涩地笑了笑。

    今日便是决战之时了么?胜负之算几成?

    沉默中的焦芳站在人群中,此刻却从未有过的孤寂,仿佛立身于旷野般渺小,孤单,绝望。

    又一乘官轿缓缓行来,身着绯袍的兵部尚书刘宇走出轿子,脸上带着几分和煦的微笑,他的怀里还揣着两份奏疏,安化王造反平灭了,兵部已推举出新的宁夏都司指挥使,当然,也是刘公公的亲信,刘宇打算在今日的朝会中提起廷议,党羽,当然越多越好,权力越大越好。

    走出轿子的刘宇轻轻拂了拂官袍下摆,仿佛担心把官袍弄脏了似的,直到做完一系列动作后。刘宇这才感觉承天门前的气氛不对,骤然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一道道冰冷彻骨的目光,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和焦芳的反应一样。刘宇心中忽然咯噔一下,顿觉不妙。

    联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京师的种种诡谲气氛,和刘公公几近癫狂的脾气,刘宇脚下一软。一股深深的绝望顿时替代了刚刚的志得意满。

    “焦阁老——”刘宇忽然嘶声大叫,惨白的面孔透出极度的恐惧。

    焦芳站在人群中,绝望地叹了口气,阖目不言不语。

    当——当——

    钟鼓司的钟声响起,悠然传扬在整个京师上空。

    寅时一刻,百官上朝!

    …………

    …………

    朱厚照打着呵欠,一脸惺忪地看着满殿黑压压的人头,没好气地哼了哼。

    对他来说,最无聊便是每日朝会了。他也很想漂亮地处理几件国事。教那些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侍郎们刮目相看。然而他毕竟太年轻。每次往往他觉得精妙之极的处理法子,到了大臣们口中却一文不值,不是失之周详谨慎。便是太过荒唐幼稚,被否定的日子过久了。渐渐的,朱厚照也懒得再开口了,于是朝会也成了朱厚照每天最无聊最难捱的时候。

    金殿上,百官唱名见礼后,本是七嘴八舌禀奏国事的时间,然而今日殿内鸦雀无声,安静得如同鬼域,朱厚照坐在龙椅等了一会儿,大约一柱香时辰过后,就连迟钝的朱厚照也发觉气氛不对了。

    朱厚照乐了:“今儿可新鲜了,难道朕的正德朝今日四海升平,政通人和,所以众卿无事可奏?”

    换了平日朱厚照说出这番无耻的话,必有不少大臣出班义正严辞驳斥他了,可此刻却仍没一个人出声,殿内众臣仿佛变成了庙里供着的泥塑金刚似的。

    朱厚照嬉笑的表情终于收起来了,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拧着眉环视众臣,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没人说话吗?”

    静谧的人群中,终于发出了一道等候已久的声音。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姚祥有事奏。”

    朱厚照眉梢一跳,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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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阴侯府。

    秦家的气氛也是一片低迷。

    主母杜嫣穿着一身绿绸薄袄,焦急地在家中池塘边的水榭回廊下来回踱步,金柳抱着小秦乐悠悠轻摇,小秦乐躺在母亲怀里,一双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扫视着四周,随即眼皮开始耷拉,有一搭没一搭地瞌睡起来。

    怜月怜星手牵着手站在杜嫣身后,二女的神情和杜嫣一样充满了紧张焦虑。

    侯府池塘边的石桌上摆了四样小菜,和一壶已烫好的花雕,秦堪一身白衣玉带,头发整齐地梳拢,在头顶上挽了一个髻,髻上饰以一颗晶莹透亮的白玉,此刻他正独自坐在石桌边,但桌上却搁着两副杯筷。

    一大早便如此反常的举止,教杜嫣金柳等人怎能不急?可她们深知秦堪有心事,此时却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

    酒尚温,壶嘴里冒着丝丝热气,秦堪亲自将桌上的两只酒杯皆斟满。

    定定看着空荡荡的对面,秦堪索然叹息。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便是刘瑾的末日,此刻金殿上,李东阳严嵩戴义等人想必已开始发动了。

    明争暗斗两年多,今日算是有始有终,奇怪的是,秦堪此刻却无半分胜利的喜悦,相反,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涌上心间。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真的其乐无穷吗?

    大明朝永远不缺奸佞,一个刘瑾倒下,又有多少奸佞冒出来?这辈子斗得完吗?

    就算是秦堪他自己,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他留下的名声谁敢保证比刘瑾好?

    两年多来,他和刘瑾对人对事的手段其实谁比谁好到哪里去?不同的是各自心底里的目的而已。

    秦堪苦涩一笑,看着对面空荡荡的石凳,喃喃道:“不管恶名还是清名,你终究还是留了名,相识一场缘分,且遥敬你一杯,顺便送你一程……刘公公,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彻头彻尾的坏人,我相信你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只是你的理想和抱负太急,太自私,令旁人太痛苦,第一杯酒,我敬你推行的新政,尽管它是失败的,幼稚的,夹杂了私心的,但我仍然看到了一丝诚意……”

    秦堪一口饮尽,温酒入喉,苦辣自知。

    缓缓给自己斟了第二杯酒,秦堪的笑容收敛起来,目光渐渐变得冷厉。

    “这第二杯酒,刘公公,恕我不能敬你,我要敬的是这两年来被你残害至死的国朝忠良!”

    酒盅缓缓在地上洒了一圈,酒汁入土,英灵含笑。

    …………

    …………

    “臣一告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残害忠良!两年来残杀大臣百余人,从正德元年的杖毙戴铣,艾洪,蒋钦,薄彦徽,到正德二年的华昶满门被灭,张乾被刺,一桩桩一件件皆有凭有据,国法森严,王庶同罪,焉可独厚刘瑾耶?”

    金殿上,监察御史姚祥说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朱厚照眼中顿时浮现慌乱紧张,腾地站起身来。

    他对刘瑾确实生了戒心,他确实想一步步削去刘瑾的权力,他甚至想一脚把刘瑾踹到凤阳去给太祖守陵,可刘瑾不是别人,刘瑾是陪伴他十年的东宫老仆,是他除了父皇之外最亲近的家人,朱厚照绝无杀刘瑾的意思。

    今日此刻的金殿,朱厚照已察觉到殿内弥漫着浓郁的杀机,杀机是冲着刘瑾而去,再看殿内众臣一张张充满了阴沉戾气的脸,今日分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朝臣杀人,只需一张嘴。

    “你们说刘瑾……刘瑾杀人,可有凭据?”朱厚照死死抓紧了龙椅的金色扶手。

    “有!”

    朝班里,吏部尚书张彩面无表情走出来,垂首,躬身,双手递上一叠书纸。

    满殿大哗,刘瑾党羽焦芳,刘宇,张文冕等人面如土色,一道道极度怨毒的目光恶狠狠地盯住张彩,这个刘瑾党羽中的反骨。

    “陛下,刘瑾下令西厂杖毙戴铣等二十一人的亲笔手令,以及两年来以各种理由戮杀大臣的书信,手令,命令手下爪牙屠灭共计十七位大臣满门家小的来往信件皆在此,桩桩件件有据可查。”

    朱厚照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感受着椅背雕刻的金龙传来的阴冷气息。

    “先……先查实再说……”

    众臣见朱厚照如此明显的袒护态度,不由一齐皱了皱眉。

    “陛下,臣,户部给事中李济有事奏!”

    …………

    …………

    “刘公公,这第三杯酒,恕我还是不能敬你,这杯酒,敬天下被你圈占土地后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可怜百姓,敬那些拿不出你巧立名目各种重税而命丧黄泉的无依冤魂!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秦某无能,让你死得太迟了!”

    酒汁仍旧缓缓倾洒在黑土里,伴随着两滴无人察觉的晶莹。

    …………

    …………

    “臣二告司礼监刘瑾借皇庄为名,侵占北直隶土地万顷,各地乡绅农户被夺田失地,沦为流民,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卖儿卖女,锦绣人间几成地狱修罗惨境,此皆刘瑾之罪也!你的江山,被刘瑾害成何等面目,陛下知否?陛下知否!”

    户部给事中李济双目泛泪,跪地悲呼。

    朱厚照呼吸急促,面孔涨得通红,看着满殿悲怆深沉的大臣,朱厚照嘴一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什么圈地,什么皇庄,朕哪来那么多皇庄?你们……你们何苦非置刘瑾于死地!何忍逼朕太甚!”8

第五百零八章 决战金殿(中)

    “陛下难道不知你如今占地何其巨也?”户部给事中李济愤声道:“从刘瑾掌司礼监以后,对内阁和朝臣言称内库耗费颇巨,入不敷出,又称陛下不忍因私己之费而加赋于万民,故而刘瑾下令圈北直隶之地充为皇庄,皇庄所产皆入内库,户部不得干预……”

    李济仰天大笑几声:“好一个‘不忍私己之费而加赋于万民’!殊不知刘瑾一声令下,北直隶各府县的乡绅倾家荡产,寻常农户赖以存活的薄田全部变成了陛下的私产,农户沦为农奴,甚至流民!去岁至今,北直隶数府数县激起民变,皆因此而起,只不过官府扑灭及时,未成大祸矣!民变消息进京,司礼监便扣押拦截下来,不让陛下看到一个字,听到一个字,官员若敢反抗便被拿入诏狱,百姓若敢反抗便抄家灭族,陛下居深宫只顾玩乐,可知刘瑾已将你变成了一个目盲耳聋之昏君?”

    “若刘瑾果真将圈来的土地充为皇庄,虽手段歹毒却也尚算忠心,然而北直隶数万顷被圈土地,真正充为皇庄者十之一二而已,余者尽皆被刘瑾和内库马永成以及下面办事的太监宦官竞相私吞,仅刘瑾一人名下土地便已超过了两万顷,陛下,你为何就是不肯睁眼看一看?”

    朱厚照此时也顾不得别人当面骂他昏君了,勃然怒道:“朕不相信!就算圈地真有其事,那也是下面的人阳奉阴违,背着他私下做恶而已,刘瑾只是一个阉人,终年难得出宫一回,他能干出多大的恶事?他圈那么多土地做何用处?尔等将别人做的恶全部咎于刘瑾一人,不觉得有失公允吗?”

    吏部尚书张彩似乎索性将刘瑾出卖到底了,朱厚照话音刚落,张彩又站出班来,缓缓掏出一本册子双手举过头顶。

    “陛下。刘瑾这两年来占地共计两万余顷,每顷每亩皆有帐可查,所拥土地之巨,几超大明藩属邻国矣,臣请陛下御览。”

    “张彩,你……!”朱厚照指着他气得直哆嗦。

    张彩面无表情,默默退回了朝班。

    李济伏地悲呼道:“陛下!刘瑾之罪。非臣等构陷,桩桩件件有凭有据,何来‘有失公允’一说?”

    朱厚照重重坐回龙椅,看着满殿面色冷漠的大臣们,垂泪泣道:“刘瑾,阉人也。何以为害?满朝公卿常言儒家仁恕之道,为何你们却偏偏容不下一个阉人?”

    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缓缓出班。

    “陛下,昔日东宫春坊时,臣教授陛下学业,陛下通读经史子集,难道忘了汉唐以来宦官阉**乱朝纲何其多也?陛下何出‘何以为害’之谬言?非是臣等容不下这个阉人,而是天理公道容不下刘瑾!”

    见曾经的授业老师都出来说话了。朱厚照顿时察觉今日事态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原本满心愤懑的朱厚照现在真有些慌了。

    “朕……朕今日乏了,不想再议此事,退朝……”

    “陛下!”杨廷和愤然上前一步:“陛下遇事便躲,躲到何时方休?今日满朝文武参劾刘瑾,字字句句有理有节有据,陛下为何仍旧视而不见?先帝和诸多治世贤臣操劳一生,终将这座大好基业交给陛下,而刘瑾却将这座江山祸害得疮痍满地。生灵涂炭,陛下还在袒护他,将来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父皇?”

    杨廷和眼中泛泪,哽咽道:“当刘瑾的钢刀架在诸多忠臣良将的脖子上时,臣多么希望陛下能够像袒护刘瑾一样袒护一下我们,臣等是先帝留下来辅佐陛下治理江山的肱股老臣,不是你的敌人。陛下缘何视祸国权阉如父如母,却视我等为死敌仇寇?陛下已非稚龄童子,已知是非黑白,难道你还看不出究竟谁在祸害你父皇留给你的基业。谁在忍辱负重苦苦支撑着即倾的社稷?”

    朱厚照只觉得自己已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不由大哭道:“杨先生,为何你也逼朕?就算刘瑾做了一些恶事,圈了一些土地,朕命他还回去便是,难道非他杀吗?”

    杨廷和怆然一叹。

    人群中却传出另一道沉稳的声音。

    “刘瑾之罪,罪当凌迟,陛下怎能不诛?”

    平日朝会中甚少发言的严嵩慢慢走出朝班。

    “臣,兵部左侍郎严嵩,三告刘瑾,伏乞天听!”

    司礼监内。

    刘瑾呆呆坐在书案后,无意识地盯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却不知魂游何处。

    昨晚批阅了整整一宿奏疏,彻夜未眠,天快亮时正打算叫个贴心知趣儿的小宦官给他捶捶腰腿,让他美美地打个小盹儿,寅时钟鼓司的钟声却敲得他右眼皮直跳,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笼罩着他,却又不知这种感觉来自何处。

    刘瑾睡不着了,披着暗黄蟒袍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

    蟒袍是正德元年刘瑾初掌司礼监后,朱厚照一时心情好,顺口赏给他的,可刘瑾却十分珍惜,命尚衣监制了十件每日轮换,有一次一个小宦官不小心将茶水溅了一点点在蟒袍上,刘瑾勃然大怒之下将其活活杖毙,自己更是心疼得半宿没睡着。

    披在身上的蟒袍仍如当初一般贵气雍华,双肩和胸前绣的四爪金蟒栩栩如生,仿若脱锦而出,腾云九霄。

    刘瑾右手轻轻抚摸着肩上的金蟒,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万夫所指又如何?内外交困又如何?

    当初内外廷联手绞杀,力量何等强大,可自己还不是照样安然无恙?如今自己虽又陷入重重危局,可是只要陛下宠信未减,他刘瑾就绝对死不了。

    大明天下,终究姓朱。

    大明的共主若不想杀他,天下谁能杀他?秦堪敢向他刘瑾下刀吗?外人眼里所谓的如山铁证,所谓的种种罪名,只要陛下想饶他,还不是轻轻一句话便揭过了?

    刘瑾愈发觉得自己的处世观是非常正确的,抱紧了皇帝的大腿死不松手,天下于我何加焉!

    只是……今日心中那股子大祸临头的预感,到底从何而来?

    刘瑾的右眼皮又使劲抽搐了几下。

    …………

    …………

    匆忙的脚步声从司礼监外的长廊一直传到屋子里,刘瑾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许多,不祥的预感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而愈发加深。

    一名小宦官面色苍白地踉跄奔到司礼监暖炕边,惊惶道:“老祖宗,不好了!奉天殿外值殿太监张公公叫奴婢赶紧来报信,今日此时的金殿朝会上,满朝文武发动了!他们众口一词参劾老祖宗您,要求陛下将您治罪诛杀!陛下被他们逼哭啦!”

    刘瑾如遭雷殛,顿觉手脚冰凉,一股深深的绝望袭上心头。

    呆呆怔忪片刻,刘瑾触电般从椅子上弹起来,将肩上披着的蟒袍随意一裹,抢将奔出司礼监大门,飞也似的朝奉天殿跑去。

    眼中的景色在飞快倒退,沿路巡梭的禁卫和小宦官们向他行礼的身影也在倒退,刘瑾心急如焚跑得飞快,从司礼监到奉天殿,平日半个时辰才晃悠得到的路程,今日竟只一柱香时辰便赶到。

    奉天殿外,刘瑾双手支在膝盖上,弯腰大喘着粗气,耳中却清晰听到殿内兵部左侍郎严嵩冰冷如寒铁般的说话声。

    “臣,兵部左侍郎严嵩,三告刘瑾,伏乞天听!”

    刘瑾如坠冰窟,当下也顾不得朝仪规矩,几步抢将上前,殿门都没跨入便扑通一声在高高的门槛外跪下,凄厉大哭道:“陛下——满朝文武公卿冤我,陛下救救老奴吧——”

    “刘公公,这第四杯酒,恕我还是不能敬你,你罔顾时势,不知新政凶险,强行清查官仓军屯,清查天下贪官,却不知变法之道唯徐徐图之,交换易子甚至妥协方可成事,因你一道鲁莽的新政谕令,逼反了安化王朱寘鐇,逼反了甘肃宁夏延绥将士,致使战火烧遍三边,三省百万百姓陷于涂炭,你罪孽之重,凌迟碎剐亦难赎!这杯酒,敬三边无辜陷入战火而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百姓!”

    琥珀色的酒汁洒入黑土,秦堪握杯的手狠狠一捏,小小的酒盏应声而碎,瓷片深深刺入秦堪的手心,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掌心纹路滴落。

    仿若远古的血祭,告祭了无数贱如草芥的蝼蚁冤魂,却抚平不了家国的刺痛。

    …………

    …………

    “臣,兵部左侍郎严嵩,三告司礼监刘瑾新政误国,逼反甘陕边军,致使生灵涂炭,社稷飘摇,百万百姓家破人亡,此皆刘瑾之罪也!”

    严嵩没管殿外刘瑾嚎啕般的求救,眼睛都不眨地平静禀奏着刘瑾的罪名。

    殿外,刘瑾的嚎啕声猛然一顿,接着如厉鬼般嘶吼道:“严嵩!你信口雌黄,构陷杂家!甘陕造反皆朱寘鐇之罪也,与杂家何干?”

    严嵩从怀里掏出一张略显破旧的纸,双手高举过头顶,激昂道:“臣非构陷,这里有平叛总兵官杨一清和监军张永八百里快马送到京师兵部的军报,还有逆王朱寘鐇造反时遍传甘陕的檄文一份,请陛下御览!”

第五百零九章 决战金殿(下一)

    逆王朱寘鐇造反的檄文!

    金殿内短暂的寂静过后,又是一阵喧哗。

    说起这份檄文,满朝文武早有耳闻,从古至今但凡有长远图谋的野心家们造反总会有檄文面世,他们不像被逼起义的农民军那样盲目混乱,野心家的造反都是一步一步有规划有步骤的,为求造反的名正言顺,檄文这个东西必不可少。

    以朱寘鐇的皇族身份,他若造反必然有檄文,否则就是作死了。

    可奇怪的是,朱寘鐇造反半个多月后,他的檄文居然还没传到京师,这就令京师不少文臣武将感到蹊跷了,直到各衙门官员派出信使或家仆离京去西北询问,而那些信使和家仆全部被西厂番子在京师城外截杀,大臣们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为了一份檄文而动用西厂上千人马封锁官道,甚至不惜杀人灭口,朱寘鐇造反难道跟刘瑾有关系?

    这些日子来,甘陕造反檄文已引起了诸多大臣的猜测,檄文的内容也就成了京师最神秘的话题。

    谁知此刻严嵩不仅拿出了朱寘鐇造反的檄文,而且直言朱寘鐇是被刘瑾逼反的。大殿轰地一下沸腾了。

    兵部尚书刘宇站在朝班里,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他是兵部尚书,按理来说,这份檄文他应该知道得比严嵩要早,可事实是,兵部侍郎拿到了檄文,而他兵部尚书却仍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杨一清和张永为何不将檄文发给兵部尚书,反而发给兵部侍郎?严嵩为何一直不提此事偏等到今日才拿出来?为何那么恰巧,今日便成了对付刘瑾的证据?

    一丝阴谋的味道闪过刘宇的脑海,是谁,在背后舞弄长袖,翻云覆雨?

    相比之下,殿外跪着的刘瑾才叫真的心神俱裂,他是清楚知道檄文内容的,更清楚这份要命的东西公诸于朝堂会是怎样后果,否则他也不可能丧心病狂不惜一切代价命令西厂番子拦截它了,可谁知这东西今日竟然还是落到了秦堪党羽手中!

    “陛下莫信他!老奴冤枉,檄文是假的!是朝中诸臣恶意构陷!”

    刘瑾凄厉嘶吼,跪在地上的双膝甚至蠢蠢欲动,若非看在严嵩年轻力壮厮打不过,刘瑾真想扑上去将他手里的檄文抢过来揉碎了吞下肚去。

    这句欲盖弥彰的话连殿上的朱厚照都察觉到有点不同寻常了,于是拧着眉道:“朱寘鐇是被刘瑾逼反的?檄文里说了什么?”

    严嵩垂头将手里的檄文捧高,平静道:“真假曲直皆在檄文中,请陛下自己看吧。”

    值日宦官瞧了瞧朱厚照阴沉的脸色,然后踮着小碎步下来将杨一清的军报和檄文接过,小心地捧到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咬了咬牙,翻开了朱寘鐇造反的檄文,刚看了两行,朱厚照的神情便猛地涨得通红,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抬起头来复杂地看了殿门外跪着的刘瑾一眼,又垂下头继续看起来。

    匆匆扫完檄文,朱厚照忽然双手将檄文刷刷撕了个粉碎,大怒道:“混帐!简直无法无天!”

    群臣一凛,对檄文的内容愈发猜测不已,也不知朱厚照刚才骂的是朱寘鐇还是刘瑾,大家不由细细寻味起来。

    刘瑾心知不妙,跪在殿外砰砰磕起了响头,凄然叫道:“陛下莫信檄文,必是逆王朱寘鐇冤我!自古逆王造反找的理由千奇百怪,如何信得?老奴这十年来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念,掌管司礼监亦本本分分,全按陛下的意旨行事,至于说老奴新政误国,老奴更是冤枉,外臣或许不知,但陛下的内库去岁至今年,入库银两比先帝爷年间增了一百多万两,这些全是老奴新政里增开矿税,增设皇庄和卫所军户开荒屯田之功,就连陛下兴建豹房的银两,亦全是内库所拨,老奴敢问满朝公卿,若无我推行的新政,陛下的豹房何年何月得见?难道户部会拨银子给陛下吗?”

    一席辩解令满朝文武冷笑连连,这刘瑾避重就轻,只说新政给内库带来的好处,却不说新政增开矿税盘剥了多少百姓,增设皇庄强夺了多少百姓土地,若新政一直这般做法施为,大明灭亡时日不远了。

    然而刘瑾这番话却令朱厚照原本阴沉的脸色忽然红了一下,

    朱寘鐇的檄文里本来将造反的理由全部归咎于刘瑾新政,并且例举了许多事实相比较,如京师的皇帝如何安逸享乐,穷奢豪侈,刘瑾如何弄权乱政,残害忠良,而边军将士如何清苦艰难,藩王如何忍辱负重如履薄冰等等,这种传给天下人看的檄文自然要把自己造反说得百般不得已,而将朝廷说得如何残暴不良,只有引起天下人的同情心,蛊惑天下人对朝廷不满,朱寘鐇的造反才叫名正言顺,当年永乐皇帝靖难时也是这般做法。

    本来朱厚照看了檄文后确实对刘瑾生了怒气,不论怎么说,这些造反的理由确实跟刘瑾脱不了关系,前不久朱厚照便知刘瑾为了对付秦堪而杀大臣满门,刚才殿内大臣们也拿出了刘瑾残害忠良,圈地肥己,跋扈弄权等种种证据,对朱寘鐇的檄文,朱厚照其实已相信了几分,仔细一寻思,忽然间便对刘瑾愈发失望。

    然而刘瑾这番辩解之后,朱厚照却猛然想起,刘瑾被人诟病的新政其根本的目的却是为了他朱厚照的内库收入,甚至连他朝思暮想的豹房建成也跟刘瑾的新政息息相关,这么一想,朱厚照满腔怒气顿时化作乌有,心中甚至对刘瑾产生了一丝愧疚。

    自己的家奴在外面如何为非作歹,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他这个主人?

    朱厚照本就重情,此刻思绪钻进了牛角尖,积压了一上午的怒气终于勃然而发:“你们都闭嘴!闭嘴!朱寘鐇造反蓄谋已久,却托新政之名,这檄文如何信得?刘瑾新政是朕的主意,你们要怪也只能怪朕,反正如今大明是你们朝臣说了算,有没有朕这个皇帝无关紧要,若要究罪,莫如将朕这个皇帝罢免了,你们再换一个听话顺意的皇帝上来如何?”

    众臣一听这话可严重了,于是满殿大臣急忙跪下请罪。

    朱厚照哭道:“朕今日算是瞧明白了,你们这是铁了心要把刘瑾处死呀!什么残杀忠良,什么皇庄圈地,什么藩王檄文……桩桩件件的证据都准备得妥妥当当,你们和朱寘鐇一样都是蓄谋已久!刘瑾到底哪里招你们如此痛恨?纵然做过错事亦是缘由对朕的忠心,为何你们就是不肯放过他?刘瑾有什么过错,朕来帮他承担怎样?要杀要剐你们冲着朕来!”

    众臣心头一沉,李东阳,杨廷和等人面色顿时发白。

    相反,刘瑾眼中却闪过一丝狂喜之色。

    今日众臣一步一步参劾显然是私下密谋过的,大臣们都想得很周密,对这些久经朝堂风雨的大臣们来说,如何扳倒政敌可谓是他们的看家本领,面对众口一词的参劾,而且桩桩件件拿得出证据,按理说刘瑾绝无幸理。

    然而大家却忘记了,当今皇帝朱厚照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十七岁正是人生最叛逆的时期,朱厚照若说和普通的十七岁少年有区别的话,那就是自小的娇生惯养令他的叛逆心比别人愈发强烈。

    今日大臣们循序渐进的参劾本来已非常不合朱厚照的心意,朱厚照一直隐忍一直退让,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保住刘瑾一命,然而大臣们步步紧逼,朱厚照退无可退,可最后刘瑾的一番辩白,却令朱厚照积蓄已久的愤怒赫然抬头。

    不论刘瑾干过什么,他对我的忠心是毫无质疑的,我本是最尊贵的皇帝,为何想保一个对我忠心的人亦千难万难?

    对刘瑾既失望又愧疚的复杂心理,对大臣的愤恨,对臣权凌驾君权的痛苦……诸多情绪涌上心头,朱厚照终于爆发了。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更何况皇帝?

    见朱厚照被大臣们逼到了与众人所期望方向完全相反的对立面,反而横下心非要保刘瑾,大臣们心头沉重,今日若扳不倒刘瑾,来日刘瑾的疯狂报复不知会有多激烈,不知多少忠良又将成为刘瑾屠刀下的祭品。

    相反,原本心如死灰的阉党党羽们此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泉,瞬时全活了过来,一个个喜形于色,神情兴奋。

    跪在殿门外的刘瑾怎会放过这个绝佳良机?

    趁着殿内一片沉寂,刘瑾跪在门槛外砰砰磕着响头,凄然泣道:“陛下万金之躯,又为江山共主,怎可为了老奴而与朝臣交恶?老奴推行新政虽是为了想让陛下的内库充盈一些,令陛下少操些心事,脸上多点笑容,可老奴的新政却被有心人利用,以至造成了恶果,老奴为陛下办事没办好已是万死,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老奴愿自决于殿前,给大臣们一个交代,陛下,以后老奴不在您身边,您可要保重自己个儿呀!”

    说罢刘瑾抬起头,左右瞧了一圈,见着殿门外长廊下有一根汉白玉柱,刘瑾一咬牙,跳起身将头一低,冲着柱子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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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章 决战金殿(下二)

    谁也没想到刘瑾如此刚烈,竟真的一头朝殿外柱子撞去,配合脸上决绝的表情,仿佛含冤莫白的悲愤目光,形如英勇就义的烈士一般,几百年前风波亭中的岳飞大抵也就这般模样了。

    只不过刘瑾表情虽决然无悔,可行动上却丝毫看不出任何决然的地方,扑向殿外柱子的速度几乎可以用慢动作来形容,殿内朱厚照隔得太远瞧不真切,可朝班中靠近殿门的大臣们却瞧得清清楚楚,于是刘瑾顿时引来大臣们无比唾弃和鄙夷的眼神。

    刘瑾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只在乎朱厚照的态度。

    只要打动了朱厚照,他刘瑾就死不了。

    刘瑾不想死,他想活着。

    正被感动得泪流满面的朱厚照见刘瑾真的一头撞向柱子,不由吓得尖声大叫:“殿外大汉将军快拦住他!朕不准他死!”

    其实朱厚照委实多虑了,以刘公公东宫忍辱负重十年的尿性,好不容易熬到今日这般地位,报复社会报复人民的伟大志向还未实现,怎么可能轻易求死?

    大汉将军行动很快,朱厚照刚开声,殿外一名大汉将军便闪身飞快拦到柱子前,刘瑾的脑袋狠狠撞上了大汉将军胸前的盔甲,虽然盔甲也是硬邦邦的生铁所制,但却绝不可能致命,刘瑾只觉脑袋一疼,哎呀一声栽倒在地,只擦破了一点点头皮,连血都没流。

    当然,大汉将军的速度就算再慢一点也不打紧的,刘瑾有耐心等他恰到好处拦在自己面前。

    朱厚照见刘瑾没死,不由大松了口气,虚脱般往龙椅上重重一坐。

    想想刚才殿内群臣对他的步步逼迫,再看看刘瑾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不令他为难主动求死的举动,满心感动得无以复加的朱厚照两相比较之下,高下立判。

    见大汉将军将刘瑾抬回殿内,朱厚照不顾仪态地从殿台上蹬蹬跑下,蹲在刘瑾身前大哭道:“你这老狗平日里精滑得紧,今日为何要做这种蠢事?纵然你做了诸多恶事,纵然藩王被你逼反,但是……”

    说着朱厚照抬起泪眼朝四周环视一圈,眼中竟带了几丝仇视,若有所指地冷笑道:“但是你毕竟是对朕忠心的,你做错了任何事朕都能为你担待,你何必走上寻死一途?朕如今贵为天子,然而满朝文武只知对朕斥责逼迫,真正对朕忠心耿耿者唯你和秦堪二人矣,你何忍弃我而去?”

    殿内大臣们听得朱厚照如此一说,满殿顿时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几乎人人哭着呼号。

    “陛下此言何其诛心!”

    “臣等万死!”

    “臣对社稷一片公忠,却被今上猜忌用心,悲哉痛哉!陛下,臣求致仕归乡,不再过问庙堂高远,请陛下恩准!”

    毫无疑问,朱厚照气极怒极之下说出的这番话引发了众怒,殿内一片愤怒喧哗。

    人群中,李东阳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想起秦堪曾经说过的话,不论大家在金殿上拿出多少刘瑾做恶的证据,只要没真正触到陛下的逆鳞,陛下就绝对不会杀刘瑾,所以朝会里大臣们参劾刘瑾的种种理由只不过是真正杀招前的铺垫而已,绝对不可能扳倒刘瑾。

    想到这里,李东阳怆然叹了口气,神情却愈发阴沉了。

    满朝大臣若论对陛下性情的精准把握,唯秦堪一人,他真的没有说错,看眼下这情势,陛下是必保刘瑾了。

    杀了这么多人,贪了这么多钱,圈了这么多地,到头来竟安然无恙,陛下丝毫没动杀机,刘瑾圣眷之隆果然坚如磐石,不可轻易撼动啊!

    所有人愤怒激昂之时,唯兵部左侍郎严嵩眉目不动,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躺在殿内金砖地板上的刘瑾,严嵩的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淡淡的讥诮,仿佛在看着一个耍尽心思玩弄小伎俩的小丑一般。

    秦侯爷果然没说错,这厮确有扭转劣势的本事,一会儿的功夫,可不就转危为安了吗?

    然而……若刘瑾这蠢货以为自己真的稳操胜券,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侯爷的凌厉一击岂止于此?

    刘瑾躺在殿内冰冷的地板上,心里却是一片暖洋洋的,高高悬着的一颗心随着朱厚照的一句“忠心耿耿”而落回了肚子里。

    照这势头发展下去,他刘瑾今日铁定死不了,待来日风头平息,今日朝会上参劾他的老混蛋大混蛋们,等着他的血腥疯狂报复吧。

    缓缓睁开眼,刘瑾朝身前的朱厚照虚弱一笑,道:“陛下,老奴对不住你,老奴做错了事,害陛下几与朝臣反目,老奴是大明的罪人啊!陛下何必拦我,让老奴击柱而死,算是偿清了老奴的罪过,也给了满朝大臣们一个交代……”

    朱厚照泣道:“朕若不答应,天下谁敢杀你?你做错的事,朕帮你承担!谁若拿你治罪,叫他先把朕从皇位上撵下去再说!”

    “陛下!陛下对老奴一介卑贱阉人如此恩宠,老奴万死不能报万一啊!”刘瑾嘶声大哭。

    “别说了,今日朝会到此为止,来人,把刘瑾扶回司礼监好生养歇……”

    众臣脸色一变,严嵩的目光中竟也带了几分焦急之色。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奔向奉天殿,殿门前大汉将军刚待拦截,却听一道尖利的嗓子大喝道:“霸州紧急军情,杂家要即刻面君!”

    霸州?军情?

    殿内朱厚照和众臣眼皮跳了跳,朝会之时竟临时来了军报,绝不是什么好事!

    朱厚照当即也搁下了刘瑾的事,整了整衣裳,冷冷道:“叫外面的人进来说话!”

    一名老太监匆匆走入,隔着老远便扑通跪下,急声道:“陛下,霸州紧急军报,昨日霸州绿林响马张茂纠集匪众五千余,趁夜攻取了霸州城,霸州知府陈杉和,钦差提督太监梁洪,以及巡检司,衙役等一众尽皆被杀,陛下,霸州反了!”

    所有人大吃一惊,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连严嵩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意外之色,显然,这个突发的变故并不在大家定计除奸的谋划之内。

第五百一十一章 决战金殿(下三)

    霸州反了。

    听到这个突来的消息,吵吵嚷嚷的金殿顿时一片寂静。

    寂静保持了很久,原本应该群情激愤喊打喊杀的大臣们今日却出奇的冷静,全部静静地注视着朱厚照,连李东阳杨廷和两位大学士也没出声儿。

    显然,此刻大臣们都是同一个想法,此时正是诛除奸佞的关键时刻,霸州反了可以明日再调兵镇压,可今日若不把刘瑾弄死,明日殿上的大臣起码有一半会被刘瑾报复至死。

    所以霸州造反是个题外话,谁也不愿意把话题岔开。

    相比大臣们的反映,刘瑾焦芳刘宇等人却高兴坏了,真是想打瞌睡上天便送了个枕头啊,此时正是天赐良机,赶紧把话题转移到霸州造反的事情上去,再加上刚才刘瑾一番动情的表演,今日之变故必可化解于无形。

    静谧的大殿上,朱厚照身躯摇晃了一下,露出黯然的笑容:“安化王之反刚刚平定,霸州又反了……朕这个皇帝难道做得如此失败,以至于天下造反之事此起彼伏,络绎不绝么?”

    大臣们垂首不语,心中却颇以为然。

    朱厚照的这句感慨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可谓言之有物,你可不就是无道昏君么?国君无道,则天下反军四起,这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刘瑾躺在殿内,忽然一骨碌爬起来,面向朱厚照跪下,刚才悲伤颓丧之态瞬间一扫而空,精神矍铄神采飞扬大声道:“陛下,先平外敌再议内事,霸州离京师只有一百余里,反军朝夕可至,陛下和诸位臣工当赶紧商议如何平灭反军,此方为第一要务,老奴人在宫里跑不了,来日朝廷王师平灭了叛乱再议老奴之罪也不迟。”

    大臣们心头一沉。

    话题若真被刘瑾借着霸州之事岔开,殿内大臣们哪里还有来日再议刘瑾之罪的机会?恐怕今日出了宫门便会被拿入诏狱活活上刑而死了……

    几名御史言官站在朝班中张了张嘴,欲待反对,可嘴张开却不知该拿什么理由出来,从大义上来说,刘瑾并没说错,先平外敌再议内事乃谋国之言,无可辩驳,再看陛下一副誓死保住刘瑾的样子,纵然他们反对,有效果吗?

    众臣心头焦虑担忧之极,然而朱厚照却高兴了,他和刘瑾的想法一样,总算有一个义正严辞的事件把刘瑾摘出来了。

    朱厚照起身坐回龙椅,看着满殿大臣冷笑数声:“瞧瞧刘瑾一片公忠体国之言,再瞧瞧你们这些只知道内讧争权的大臣,朕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呀……好了,方才之议暂且搁下,咱们还是先说说平定霸州造反之事吧,毕云,你仔细说说,霸州到底怎么回事?谁这么大的狗胆又造朕的反?”

    毕云正是刚才进殿报信的老太监。

    说起这位老太监,可谓是宫中的老前辈,论资历比刘瑾高出一大截儿,算是跟萧敬,王岳同一时期的人物,他在成化年便私自净身入了宫,后来一路打熬,直到正德二年终于升上了司设监总官太监,还领了个东厂提督的衔。

    毕云见朱厚照垂问,急忙像只虾米似的一弓腰,道:“陛下,霸州昨夜已反,反贼头子是霸州一带最大的绿论响马盗张茂,还有一个女子也是头目之一,却是山阴侯秦侯爷当初围剿天津白莲教造反,从朝廷大军围剿中逃出去的漏网之鱼,名叫唐子禾,这几个月来她带着从天津一同逃出来的三千白莲教余孽跑到霸州,与张茂一同策动,合兵共计五千余人马,昨夜一举攻占了霸州城……”

    刘瑾怒道:“好大胆的反贼!哼!当初秦堪怎么就把这个唐子禾……”

    说到这里刘瑾忽然住口,本想借机咬秦堪一口的,可他忽然想到此时自己还算不得完全脱险,万一惹得秦堪的几名党羽心生反感,又联合满殿大臣参他,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刘瑾又紧急改了口:“哼!这帮反贼无法无天,若不赶紧发兵遣将平了他们,他们还以为咱们朝廷王师是泥捏的,想反就能反呢。毕云,你向陛下和大臣们说说,这帮人因何而反?”

    毕云朝不远处恢复了飞扬之态的刘瑾瞟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古怪之色,半晌讷讷不语。

    刘瑾急了,跺脚道:“你倒是说话呀!”

    毕云期期艾艾道:“陛下,刘公公,霸州张茂和唐子禾造反,究其原因,却是……却是因,因……刘公公。”

    说完毕云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哪个刘公公似的,小心翼翼地朝刘瑾指了指,道:“……刘瑾,刘公公。”

    “啊?”刘瑾大惊,脸色刷地又变白了。

    朝班中顿时传来不少大臣“噗嗤”一声闷笑,连严嵩那张原本意外的脸上也浮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更有无数大臣精神猛地一振,颓然之势立马变得斗志昂扬。

    这老阉贼,傻了吧?自己把自己装进套里去了吧?

    朱厚照眉头渐渐拧紧,抿着唇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目光扫过毕云,停在刘瑾身上,却说不出的意外和心灰意冷。

    刘瑾呆楞原地,怔忪出神,脸色时红时白,渐渐铁青,最后猛然原地跳了起来,尖声嘶吼道:“怎么又是杂家?杂家刨了你们的祖坟还是怎么着?为何你们非要跟杂家过不去?毕云!你这老混帐难道也跟他们联起手想整我?”

    毕云虽然也是阉人,但性情老实本分,刘瑾势大,毕云也一直对他很恭敬,不过恭敬不代表怕事,他怎么说也是三朝老阉,资历摆在这儿呢。

    听刘瑾如同疯狗一般乱咬,毕云的脸色也阴沉起来,斜睨着刘瑾冷哼道:“刘公公,这事儿可不是杂家编排,军报上就是这么说的,霸州昨晚被反贼占了之后,一名锦衣卫百户趁乱顺着墙根儿跑出去了,连夜飞马急驰赶到京师报信,这会儿人还在皇宫外候着呢,他带来了反贼的安民告示,还有反贼连夜贴满霸州城的檄文,檄文上可明明白白写着造反跟刘公公你有关,说是被你逼反亦不为过……”

    说着毕云从怀里掏出两张书纸,一份是安民告示,一份是檄文,双手朝朱厚照高捧。

    一名小宦官倒拎着拂尘接过,恭敬递到朱厚照手里。

    看着朱厚照手里的告示和檄文,刘瑾两眼惊恐,双膝发软。

    此刻他想起了一个人,——他的家仆,被他派到霸州搜刮银子的钦差提督太监梁洪!

    若说霸州造反跟他有关的话,一定是梁洪向反贼说了些什么……

    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猛地又悬到了嗓子眼儿,刘瑾看着朱厚照手里的檄文,很想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也好让自己有时间编出解释的理由。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檄文,越看脸色越冷,一股深深的失望盘旋心间。

    许久之后,朱厚照慢慢地将檄文和告示折好,迎着满殿大臣急切的注视目光,悠悠叹道:“刘瑾……”

    “老,老奴在。”

    朱厚照盯着他,语气已不知不觉变冷:“檄文上说,你命令提督太监梁洪搜刮霸州,苛霸州之重赋,乱霸州之马政,致使霸州百姓卖儿卖女,十室九空,无数良民被你逼成了响马盗,大盗张茂短短一年内便聚贼众二千余……”

    刘瑾浑身一颤,嘶声道:“陛下!您刚才也说过,檄文乃反贼谋篡天下之借口,怎可采信?陛下,天下皆可冤老奴,陛下您是老奴的天,天不可冤我!”

    朱厚照叹道:“这檄文上面说得分明,说你苛霸州之重赋的理由是朕要建豹房,刘瑾,朕的豹房不是内库全额出银吗?朕何时要你向霸州百姓收过税?收上来的这笔银子又去了哪里?”

    “陛下,老奴委实不知,就算真有其事,也是下面的人打着老奴的旗号撞骗搜刮,老奴确不知情啊!”

    朱厚照苦涩一笑:“安化王的檄文说是被你逼反的,霸州张茂的檄文也说是被你逼反的,你教朕如何相信两者皆是巧合?刘瑾……”

    “……在。”

    朱厚照目光空洞地望向殿门外的刺眼阳光,幽幽道:“朕……还能信你么?”

    “陛下!老奴冤枉啊——”

    “别喊冤了,朕今日同时看了两份檄文,现在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刘瑾……”朱厚照复杂地盯着他,叹道:“你果然恶名在外,或许你确实对朕忠心耿耿,但朕委实不能再让你代朕打理这座江山了,大明社稷是祖宗留给朕的基业,它不能毁在你手里……明日一早,你回凤阳守陵吧。”

    “陛下——”刘瑾软软跪倒,绝望厉呼。

    朱厚照转过身背对着刘瑾,沉沉叹了口气。

    今日他的心情从大起到大落,再从大喜到大悲,直到看完霸州张茂的檄文后,朱厚照仿佛被敲了一棍似的,幡然醒悟了。

    刘瑾确实忠心耿耿,不过……他也只剩下忠心耿耿了。

    朱厚照此刻忽然对刘瑾充满了深深的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比愤怒更加焚心蚀骨。

    殿内李东阳,杨廷和,严嵩等人眼睛大亮。

    就在此刻!火候到了!

    三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殿门外。

    一道小心翼翼的身影恰在此时出现在奉天殿门口,瑟缩着在高高的门槛外跪了下来。

    “奴婢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掌印太监戴义有要事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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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还有一更。。。

第五百一十二章 决战金殿(下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东阳,严嵩等人屏住了呼吸,静静地注视着殿门外戴义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身影,身上穿的斗牛锦袍在殿外阴暗的廊下仿佛一团黄泉深处冒出来的火焰,拘人魂魄于幽冥。

    刘瑾的眼皮狠狠抽搐了几下,惊恐又愤恨地瞪着戴义,只恨不能用目光将他凌迟碎剐。

    朱厚照神情颓然,再也不看刘瑾一眼,却拧着眉面沉如水盯着殿外的戴义。

    “你又有何事禀奏?难道你也有檄文拿出来给朕看吗?”

    戴义茫然抬头:“啊?檄文?什么檄文?”

    朱厚照重重一哼:“你到底要禀奏何事?”

    戴义急忙老老实实垂首禀道:“陛下,奴婢手下东厂番子上月在京师城里拿下了一名蟊贼,这蟊贼走千家串万户,偷了不少东西,东厂将他狠狠审了一番,结果却无意中查出一件大案……”

    朱厚照根本没心情听戴义所谓的大案,此刻他正沉浸在对刘瑾深深的失望中,同时脑海里也思索着谁来接手刘瑾之职,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次一定要选个老实本分,不为非作歹的太监才行……

    听戴义拿一件小事罗里罗嗦个没完,朱厚照没好气道:“拣要紧的说!你当来朕的金殿唠嗑呢?”

    戴义吓得急忙点头道:“是是是,奴婢这就说到要紧处了……那蟊贼吃了东厂两样刑具便消受不住,将他以前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全招了,奴婢手下的番子觉得不满意,又刑了他一次,这蟊贼剩了半口气儿,为求活命又主动招了一件事,说四个月前的某个深夜,他正在京师串户干无本买卖,却发现有户人家的家仆正摸着黑在后门搬箱子,十来个人鬼鬼祟祟连灯笼都没打,箱子却一个比一个大,足足有上百个,这蟊贼乐坏了,以为是大户人家趁夜搬银子呢,于是耐心趴在对面的房顶上等着他们搬完后摸进去发笔财……”

    “……后来那户人家的家仆一不留神,搬箱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那蟊贼生就一双夜视眼,却发现箱子打翻后散落一地的盔甲兵器和弓箭,蟊贼吃了一惊,立马觉得这事儿不寻常,水浑得紧,于是不敢逗留,趁夜赶紧跑了,直到被东厂拿住,蟊贼才把这事抖落出来……”

    “盔甲,兵器和弓箭?这东西竟被搬进京师城一户寻常人家……”朱厚照停顿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说,又有人要造朕的反?而且就在京师城内,朕的眼皮子底下?朕到底多招人恨,天下一个又一个造朕的反!”

    戴义急忙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总督东厂,缉查反事却是职责所在,京师人家私藏数量如此多的盔甲兵器弓箭,东厂察觉到事不寻常……”

    朱厚照冷冷道:“那户人家拿下了没有?搜出盔甲兵器了吗?”

    戴义苦涩一笑,颇似畏惧地扫了刘瑾一眼,垂下头讷讷不敢言。

    朱厚照不耐烦了:“你说话呀!傻楞着干什么?”

    刘瑾失魂落魄跪在殿中,满心苦涩地盘算如何想个法子令朱厚照回心转意,就算不能再任司礼监掌印,至少也得请一道圣旨,让朱厚照多派禁宫武士保护,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若就这么孤身去凤阳,铁定会莫名其妙死在半路上。

    心头盘算着,不经意间朝戴义瞟一眼,却见戴义虽然神情貌似畏惧,眼中却闪过一道浓浓的杀机,杀机正是冲着他刘瑾而来。

    刘瑾呆了一下,接着浑身剧震,失声大叫:“陛下——”

    戴义却忽然抢在他后面紧接着开口:“陛下,奴婢不敢命东厂查缉,只因这户人家位于仁寿坊,却是……却是司礼监掌印刘公公在宫外的私宅,奴婢不敢以下犯上,然而谋反乃大事,奴婢职责所在,不敢隐瞒陛下,故而今日金殿求见陛下,请陛下定夺。”

    “戴义你这老王八!你也敢冤我,杂家跟你拼了!”刘瑾彻底疯狂了,两手化掌为爪便朝戴义扑过去,欲挠他个满脸花儿。

    戴义抱着头将身子团成一团,任由刘瑾狂风暴雨般的指爪落在他的背脊上,口中不断求饶:“刘公公,东厂乃天家家奴,职责所在不得不查,刘公公何必为难我这个为陛下忠心办事的人?”

    一个打一个躲,两人在大殿中央闹成一团。

    朱厚照忽然厉喝道:“都住手!住手!你们不顾朝仪体统了吗?放肆!”

    刘瑾住了手,转身扑通朝朱厚照一跪,凄厉大呼道:“陛下,这黑锅老奴背不起,老奴向天发誓,绝无此事!老奴乃宫中阉人,早已绝了后嗣,怎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有何动机做这大逆不道之事?陛下明察啊——”

    朱厚照盯着刘瑾,目光阴沉,语如寒铁:“既然你没做,何必气急败坏追打戴义?”

    “戴义与老奴素有私怨,今日落井下石冤枉老奴,老奴无辜,死不认罪!”

    戴义没理刘瑾,只朝朱厚照道:“陛下,奴婢大胆,方才进宫前已知会了锦衣卫和西厂,锦衣卫秦侯爷和西厂谷公公也觉得兹事体大,不可轻易定论,总要有凭有据铁证如山才能让大家心服口服,所以锦衣卫,东西厂刚才已各自调动上千人马,将刘公公的私宅重重围住,宅内下人丫鬟一应人等全部拿下,只待陛下首肯,厂卫便入刘府搜查一番。”

    小心看了看朱厚照脸色,戴义又低声试探道:“若陛下觉得此事子虚乌有,纯属无稽,奴婢这就叫人撤去厂卫,当作没这回事发生……”

    朱厚照看着刘瑾的目光已不再是失望,而是完全冷漠,冷漠得令刘瑾心痛,也令他自己心痛。

    “既已发生,怎能当它没发生?朕不该再掩耳盗铃了……”朱厚照仰头望着金殿上方阴沉的殿顶,心如死灰喃喃自语。

    “戴义……”

    “奴婢在。”

    “现在朕和满朝大臣出宫,一齐到刘瑾私宅,朕要亲眼看看厂卫能搜出什么东西。”

    “奴婢遵旨。”

    朱厚照虚脱般挥了挥手:“那么,传旨君臣移驾吧。”

    倒拎着拂尘的小宦官踮着碎步急匆匆传皇帝仪仗去了,朱厚照如游魂般飘下殿来,当先领着大臣们朝殿外走去,经过刘瑾身边,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刘瑾仍朝着朱厚照的背影砰砰磕着响头,凄声悲呼道:“陛下,老奴冤枉,老奴阉人也,阉人无后,哪来的理由造反,陛下明察,明察啊……”

    待朱厚照和大臣们都出了殿,戴义刻意落在后面,忽然咧嘴朝刘瑾一笑,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森然道:“刘公公,杂家会为你找到阉人造反的理由,你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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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我先吃饭,吃完散会儿步回家继续码字,保证今晚把刘公公弄死。。他不死我进宫去。。

第五百一十三章 决战金殿(真*下)

    皇帝仪仗出宫,一应金瓜节杖旌旗等仪仗用物俱免,只动用禁宫武士数千人前后护侍,一众大臣亦步亦趋跟在朱厚照玉辇后面,戴义紧紧贴在玉辇旁,平日里朱厚照出行,刘瑾也是站在这个位置,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张扬不可一世,然而今日的刘瑾却身形佝偻,苍老得像一位百岁老人,死灰般的脸上透出一层惨白的绝望神色,离朱厚照的玉辇也隔得老远。

    戴义在金殿上爆出如此惊天的消息,纵然朱厚照似信非信,但他身边的侍卫们却不能不小心,从朱厚照登上玉辇开始,侍卫们便有意无意地将刘瑾隔远了,人人按着腰侧的刀,一脸戒备地盯着刘瑾。

    刘瑾感到极度的悲哀,当初常随天子圣驾的风光,再相比今日被天子左右侍卫森严戒备的架势,他和朱厚照之间仿佛相隔了万里的距离,似乎再也不可能追上了。

    失魂落魄的刘瑾走得很慢,忽然被路上的小石子绊了一下,刘瑾一个趔趄踉跄了几步,腿脚却愈发迟钝,像极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玉辇里传来朱厚照低沉的叹息。

    “宣,刘瑾近前。”

    左右侍卫们皱了皱眉,还是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保国公朱晖恰好跟在玉辇后,听到朱厚照传召,朱老公爷捋了捋胡须,仿若无意地偏离了大臣们的队伍,朝玉辇右方靠近了几步,一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斜睨着刘瑾。

    刘瑾呆了一下,顿时大喜若狂,踮着碎步急忙走到玉辇边,对朱晖和侍卫们戒备的目光浑然未觉。

    刘瑾有一种预感,此刻是他最后活命的机会了,若再抓不住,就连回凤阳守皇陵都将成为奢望,十有八九得被押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隔着朦胧的珠帘,朱厚照坐在车辇里看到刘瑾神情狼狈,眼神像一只即将要被赶出家门的老狗,露出哀哀求怜的目光,朱厚照再也忍不住,顿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刘瑾,朕曾经问过你一句话,今日朕还想再问一句同样的话,……你怎会变成这样?”

    刘瑾一边跟着玉辇慢慢走,一边凄然哭道:“陛下,老奴掌司礼监杀伐过甚,这一点老奴自己承认,手段委实毒辣了一些,难免得罪了朝中文武公卿,陛下,今日朝会是大臣们合伙给老奴设的局呀!老奴是被冤枉的!他们这是对老奴的报复!”

    朱厚照隔着珠帘叹了口气,也不表态相信还是不相信,只是缓缓道:“当初在东宫的那些年,是朕最无忧最快乐的几年,什么事情都不用想,天大的事都有父皇和老臣们帮朕撑着,朕每天只要去春坊应付一下杨先生,然后便带着你和张永等八人在京师城里东游西荡,朕对民间的一切都很好奇,常常花大把的银子买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累你和张永他们辛苦拎着……”

    “朕喜珍禽奇兽,东宫的八人里,你是最知朕的心意的,朕如今豹房里各种虎豹狮熊,大半是你从天下各处搜罗而来,朕记得把西厂交给你后,你特意在西厂内设了一个尚宝司,近千番子充斥其内,为的就是给朕寻找天下有趣的好玩的物事和珍兽,刘瑾,你……有心了。”

    “陛下,老奴是陛下的家奴,这一切都是老奴份内的事……”刘瑾潸然泪下。

    玉辇里,朱厚照幽幽叹了口气:“朕从小到大独居东宫,与父皇母后甚少相见,所以朕虽是母后亲生,但一直与她的关系不甚亲密,刘瑾,你是朕除了父皇以外最亲密的人了,朕一直拿你当亲人,因为你是陪朕时间最长,也最贴心的,这一点上,连秦堪都不如你,朕确实是拿你当亲人啊!所以这两年来无数参劾你的声音,朕都当作没听到,朕知道你贪墨,家中存银颇巨,朕知道你擅权,朝中半数皆是你的党羽,甚至连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都察院御史都是你的亲信……刘瑾,这些朕都不在乎,施政之难,难在上令下效,难在上下通达,所以适当安插亲信在重要位置上,朕并不觉得多过分,因为朕相信你是忠心耿耿的……”

    长叹了口气,朱厚照的声音如同苍茫海天处遥遥飘来,那么的不可捉摸。

    “刘瑾,今日朕下令亲自来你府上看厂卫搜查,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有朕亲眼看着,没人敢冤枉你,在这之前,朕现在问你一次,方才殿内戴义所奏,是真的吗?你果然在府里私藏了盔甲兵器?”

    刘瑾心中一苦,这话他能怎么回答?戴义敢进殿禀奏,必然已早有安排,就算朱厚照现在亲自到了他府上,戴义他们该做好的准备早已做好,就等朱厚照来揭下这最后一层帷布。

    刘瑾的迟疑落在朱厚照眼中,却以为刘瑾果然瞒着他做下了这件大逆之事,玉辇内的朱厚照浑身轻颤,手脚冰凉,终于心如死灰。

    “启奏陛下,仁寿坊刘瑾私宅已到。”一名大汉将军辇前抱拳禀道。

    刘瑾私宅前早已围了层层叠叠穿着飞鱼服的锦衣校尉,穿着褐衫圆领的东西厂番子,以及顺天府,兵马司等各色人等,显然今日金殿上发生的大事已传遍了京师。

    朱厚照沉默走下车辇,在侍卫和大臣们的簇拥下走到刘瑾私宅的大门前,刘瑾却麻木地呆站在玉辇一动不动。

    他预感到,这一次他已生机俱失。

    朱厚照刚待抬腿进门,身形忽然一顿,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刘瑾,朱厚照哀恸的泪光里杀机闪现!

    “刘瑾,你若不负朕,朕必不负你,你若负朕,……朕誓将你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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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瑾府内的下人丫鬟们果然早已被厂卫拿下,宅子里空荡荡的,在京师仁寿坊这块寸土寸金之地,能有一座占地十数亩,五进五出的大宅子,足可见刘瑾权势何等滔天。

    朱厚照冷着脸走进宅内,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除了大臣和侍卫,还有几名厂卫和顺天府衙的侦缉高手,这几人文不成武不就,但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和破案经验,落在他们手上的案子鲜有未破者,戴义办事很得力,知道搜查刘府少不了寻找密室机关等等地方,于是提前将这些人召集起来。

    站在占地广阔的刘府前院,朱厚照负手看着天空。

    天色灰蒙蒙的,一朵黑色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头顶。

    “搜!”

    良久,朱厚照淡淡下令。

    如虎如狼的厂卫冲进了前堂后院,分批次地展开地毯式搜查,摆在明面的东西很快被厂卫搬了出来。

    天下四大窑呈送宫中的贡品瓷器一件件被搬出来,一箱箱底面烙着内库官藏的雪白银子被抬出来,一幅幅原本挂在宫中各殿的历代名人字画被卷成轴成捆成捆地抱出来……

    朱厚照面无表情看着这些东西,心中未起一丝波澜。

    诚如他刚才所说,刘瑾贪墨他早已知道,下面的人贪点财并没有触犯他心里真正的底线。

    静静站在前院里,后面的大臣们大气也不敢出,大家非常有耐心地等着搜查的结果。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朱厚照的脸色渐渐有了变化。

    抬出来的黄金白银以及各种细软珍宝实在太多了,近千厂卫人马变成了苦力,来来回回搬着箱子,箱子里全是沉甸甸的黄金白银,刘府前院广阔的空地已全部占满,箱子仍一个个地往外面搬,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连朱厚照这位富有天下的国君也不由感到触目惊心,这得有多少银子啊,如今大明国库每年岁入不过三四百万两,内库岁入还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百余万两,可今日摆在朱厚照面前的银子足足已超过一千万两,后面厂卫人马还在络绎不绝地将箱子抬出来,钱箱子已高高垒成了一座座金字塔。

    朱厚照扭头愤怒地剜了刘瑾一眼,沉声喝道:“金银之类的东西不必搬了!先留着,给朕仔细找找别的东西。”

    厂卫众人皆跪地应是,戴义朝那几名侦缉高手一挥手,几人越众而出,分成四个方向仔细查找起来。

    池塘,回廊,花园,甚至屋顶……高手就是高手,每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都没放过,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等待中,终于有了发现。

    “陛下,后院树林中有掩埋痕迹,请陛下定夺。”一名侦缉高手跪地匆匆禀道。

    朱厚照心中一冷,狠狠地一挥手:“都随朕去后院树林!”

    树林不大,占地近半亩,里面建有小凉亭和一个人工挖掘出来的山泉,凉亭山泉,伴随着林中鸟叫虫鸣,颇得几分幽雅意味。刘瑾虽是太监,生活品位却是非常高的。

    朱厚照站在树林内,身后围着一群大臣和勋贵,厂卫将树林内一个空旷之处围成了圈。

    当着朱厚照的面,一名侦缉高手取过一瓢水,将水均匀地洒在空地上,几乎眨眼间,水便被土地吸得干干净净。

    侦缉高手点了点头,肯定道:“这里被人挖过坑,虽然表面做过遮掩痕迹,但显然做得不够好,否则水洒在上面不可能这么快吸干,而且脚踩在这块地上感觉也不一样,下面显得有点松软,此处可疑!”

    朱厚照冷冷道:“挖开!”

    厂卫一齐动手挖掘,大臣们好奇地注视着厂卫们的动作,一柱香时辰过去,坑已挖到数尺之深,一名番子手里的铁镐挥下去,忽然传来清脆的响声,番子一楞,喜道:“下面果然有东西!”

    朱厚照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刘瑾双膝一软,浑似没有知觉般往地上一跪,脸色白得像死人,浑身不自觉地打着摆子。

    掩埋的仍然是箱子,大约有上百个,一个个箱子埋得很深。

    箱子在朱厚照面前打开,里面的东西令所有人勃然变色。

    造作局所出军队制式盔甲两千副,鸟铳五百杆,盾牌五百面,白蜡长枪一千杆,制式雁翎刀一千柄……

    接下来的东西更令人心惊肉跳,雕工非常精致的玉玺一方,明黄五爪龙袍十八件,龙凤玉带九条,黄金翼龙冠两顶,而最令朱厚照出离愤怒的是,里面还有五百面穿宫牙牌。

    所谓“穿宫牙牌”,便是自由出入大内宫门的通行证,只要没到夜间宫禁落闸时间,手执这面穿宫牙牌俱可进入深宫,也就是说,朱厚照的小命等于握在刘瑾的手上,他想什么时候收就什么时候收。

    “咦?陛下,这两样物事内有机关……”戴义倒拎着两面皇帝仪仗用的翅屏团扇跑来,当着朱厚照的面将团扇的把柄处轻轻一拧,一抽,两柄蓝汪汪明显淬了剧毒的匕首露了出来。

    包括朱厚照在内,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大家的脸色同时变得非常难看。

    人群里,焦芳,刘宇,工部尚书毕亨,幕僚张文冕等人软软往地上一瘫,面色苍白如纸。

    完了,全完了!

    朱厚照英俊的面孔已完全扭曲狰狞,注视着面前一件件违禁大逆物事,每一件散发着阴冷森然的光芒,仿佛在嘲笑这些年他对刘瑾盲目天真的信任。

    “刘——瑾——!”朱厚照气得浑身颤抖,咬着牙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

    刘瑾扑通跪在他面前,怒极辩道:“陛下!这是小人陷害,老奴无辜,老奴冤枉!还是那句话,老奴阉人也,哪来的理由造反?陛下,您睁开眼啊……”

    “把刘瑾带下去!打入诏狱……不,打入有司内狱!”朱厚照面孔通红,嘶声厉吼。

    大臣中所有刘瑾的党羽纷纷面无人色,一脸惨白,年近八旬的焦芳更是老眼一翻白,当场昏过去。

    两名魁梧的东厂番子上前,将刘瑾的胳膊一架,一左一右将他拖走。

    “陛下,老奴冤枉!老奴绝无二心,老奴死不瞑目啊——”

    朱厚照指着刘瑾渐行渐远的背影,嘶声吼道:“朕未负你,你何忍负朕!何忍负朕!”

    直到刘瑾被带远,凄厉的喊冤仍在空气中悠悠回荡。

    朱厚照铁青着脸,再次看了看面前的各种违禁物事,心仿佛被针狠狠扎了万遍,痛彻入骨。

    “回宫!”朱厚照扭头便走。

    脑海中忽然想起刘瑾方才所言,朱厚照的脚步不由一顿。

    刘瑾的争辩不无道理,他一个绝了子嗣后代的阉人,哪来的理由造反?天下士子百姓怎么可能让一个阉人当皇帝?

    疑惑刚从脑海中闪过,戴义仿佛看出朱厚照所思,弓着腰在他面前笑道:“陛下,刘瑾造反蓄谋已久,大约从他执掌司礼监的第一天便开始了,奴婢四个月前得知刘瑾府中可能藏匿大逆之物,已暗中将此事查清,原来刘瑾虽是阉人,可他还有一位亲兄弟,名叫刘景祥,任左军都督府右都督,此人无才无德不足为道,不过刘瑾还有一位在国子监读书的贡生侄孙,名叫刘二汉,名字虽然粗鲁,但命格可真不错,奴婢差人去刘瑾的老家陕西兴平打听过,当年刘瑾曾请了一位算卦先生为侄孙刘二汉算过命,算卦先生推算之后大吃一惊,说刘二汉‘上云归碧落,下席葬苍梧。蓂晚馀尧历,龟新启夏图’……”

    朱厚照皱眉道:“什么意思?”

    戴义轻蔑一笑,道:“当然是说这刘二汉有紫微之相,正经当皇帝的命呀,刘瑾当时一听便乐坏了,早在弘治十七年便托了门路将刘二汉弄进国子监当贡生,从此以后把他当成了手心里的宝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刘二汉仗着刘瑾的宠溺,这几年在京师狂妄跋扈得没边儿啦……陛下,奴婢昨日已秘密将刘景祥和刘二汉拿进了诏狱,取了这二人画押的供词,刘瑾谋反显然并非空穴来风,陛下要不要看看供词,或者亲自审审他们?”

    朱厚照面孔狠狠抽搐几下,仰天叹了口气。

    好了,一切都能解释了,朱厚照第一次发觉,原来世间的人心竟如此肮脏……

    “不必了,着厂卫继续缉查此案,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相关党羽一应缉拿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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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解释一下啊,我说的“今晚”,是按我自己的生物时钟算的,对我目前的生物时钟来说,现在才算是“今晚”。。。

第五百一十四章 龙之逆鳞

    刘瑾倒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却是意料之外的过程。

    锦衣卫,东厂和西厂史无前例的联起手,厂卫缇骑尽出,大索全城。

    朱厚照还在从刘瑾私宅回到豹房的路上,无数与刘瑾有关的党羽大臣尽皆被厂卫锁拿,焦芳,刘宇,张文冕,毕亨这些阉党核心人物当场被拿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丁顺和千户李二,常凤等人似乎早已知道了结果,刘瑾被拿入有司内狱的同时,全城抓捕刘瑾党羽的行动便已开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当团扇把柄暗藏两把淬毒匕首被搜出来以后,朱厚照终于对刘瑾动了杀心。

    这是朱厚照的底线,也是朱厚照的逆鳞,刘瑾终于触及到它了,或者说,有人帮刘瑾触及到它了。

    厂卫露出了它蛰伏已久的獠牙,在朱厚照狂怒的命令下,凶神恶煞闯进了京师无数大臣的府邸,垂头丧气的刘瑾党羽被戴上重枷铁镣拿入诏狱,无数女眷老人哭天抢地被关进了大牢,等待着承受皇帝暴怒的后果,不少自知作孽深重无法幸免的大臣索性在自己家中悬梁自尽,更有甚者干脆狠下心先杀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再自戕,因为他们不愿见到自己的妻女即将被送进教坊司,被千百男人羞辱践踏,也有的大臣心存侥幸,趁着对刘瑾的最终审理还未出结果,于是收拾了细软带上妻小出逃……

    突如其来的变故,平静的京师一点征兆都没有,便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大明正德朝最大的一次朝堂清洗徐徐展开……

    山阴侯府依旧平静。

    若说平静中有什么不一样的话,今日的秦府家主秦堪表现似乎有点反常。

    一大早便坐在池塘边喝酒,石桌上搁了两副杯筷,从天没亮一直坐到下午,沉默地盯着池塘呆呆出神,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直到下午申时,丁顺匆匆进府求见侯爷,杜嫣金柳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纵然秦堪什么都没说,可二女隐约也猜到秦堪在等某个消息,相公的脸上写满了山雨欲来,也酝酿着狂风暴雨。

    丁顺已是侯府常客,进门问过管家后便兴冲冲地闯到池塘,瞧见秦堪面前摆着几样小菜,丁顺不由一楞,接着一脸喜色道:“侯爷,刘瑾倒了!”

    秦堪的脸上并未浮现多大的喜意,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他只是缓缓闭上眼,仰天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倒了!……也该倒了!”

    丁顺由衷地朝秦堪躬身抱拳:“这一切全托侯爷神机妙算,今日早朝大伙儿按侯爷的谋划,一步一步将刘瑾逼上绝路,侯爷威武!”

    秦堪笑了笑:“威武倒不至于,我只不过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思而已,刘瑾最致命的弱点在于他对陛下的认知仍停留在东宫时期,他一直以为陛下还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单纯太子……”

    顿了顿,看着渐渐放晴的天色,秦堪深深道:“刘瑾忘了,再单纯的人都会长大的,一个长大的男人必然有他守护的东西,这个东西或许是心爱的女人,或许是道德真理,或许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家……”

    丁顺笑道:“陛下守护的东西自然是祖宗留给他的基业。”

    “对,祖宗基业是陛下的底线,也是他的逆鳞,所以唯有给刘瑾的头上戴一顶造反的帽子,才会彻底的激怒陛下,才会真真正正伤到陛下的心,陛下才会毫无留恋地对刘瑾痛下杀手。”

    丁顺恍然道:“难怪以前那么多言官参刘瑾贪墨,擅权,残杀忠良,侯爷皆不以为然,从不掺和其中,原来那时侯爷便已看清这些由头是参不倒刘瑾的,唯有坐实了造反这条罪名,触到了陛下的痛处,刘瑾才算真正走进了绝路……”

    秦堪笑着点点头,然后道:“事情都办得利索吗?没留下把柄吗?”

    丁顺环视四面,压低了声音笑道:“锦衣卫寅时天没亮便将刘瑾私宅围了,将所有的家仆全部锁拿带走,切断了刘府和宫中司礼监的联系,再将东厂西厂大张旗鼓叫来,这中间起码有一个时辰的空档,这一个时辰内空荡荡的刘府自然任咱们为所欲为,兵器盔甲和玉玺就是在这个时辰内埋好的,然后再给顺天府的侦缉高手塞了银子,于是高手发现刘府的掩埋痕迹便顺理成章,任谁都瞧不出漏洞……”

    秦堪叹息道:“刘瑾陷害残杀忠良无数,他一定没想到自己也死于被人陷害,因果报应,循环不爽,冥冥中真的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世人……”

    随即秦堪道:“接下来陛下应该会下令三司会审,刘瑾还没死,咱们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将刘瑾的罪名坐实,还有,对其党羽要一网打尽,刘瑾关押之地重兵把守,严禁任何人与他接触。”

    “是。”

    丁顺应了以后,看着秦堪略显疲累的脸色,小心道:“侯爷,最大的敌人刘瑾倒了,您好像并不是很高兴?”

    秦堪苦笑道:“我应该高兴么?动用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一环套一环的布局,甚至付出了一场战争的代价才把刘瑾扳倒,况且一个刘瑾倒下去又怎样?大明如今的现状难道杀一个太监便能改变么?……丁顺,这不是荣耀,也不是胜利,对整个大明而言,我们只是在内耗,而且内耗并没有结束,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争斗,我们还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丁顺一脸茫然地眨着眼。

    秦堪泄气地叹了一声:“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去吧,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妥当,做到滴水不漏,诛除刘瑾只差这最后一刀了。”

    “是。”

    丁顺应了一声,接着表情有些古怪地瞧着秦堪。

    “侯爷……”

    “还有什么事?”

    “今日朝会群臣发动,共诛刘瑾,其中发生了一点点小意外……”

    “什么意外?”

    “呃……中途司设监太监毕云进殿,说绿林响马盗起事,攻占了霸州,杀了霸州知府,还杀了霸州钦差提督太监梁洪,并发下檄文,说是刘瑾搜刮霸州,百姓苦不堪言,故而响马盗大举反旗,兴兵而伐不义……”

    秦堪确实意外了片刻,接着苦笑道:“这道檄文倒来得巧,虽说不算雪中送炭,至少也是锦上添花,不过霸州造反,又是一桩麻烦事……”

    丁顺面容古怪道:“侯爷,属下倒觉得,这檄文并不算是巧合……因为霸州造反的头目有两个人,一个是霸州绿论响马盗头子张茂,另一个却是侯爷的熟人,当初从天津逃出去的唐神医,唐子禾,张茂和唐子禾两股人马合成一股,反军共计五千余人,这才占了霸州城,侯爷,这道檄文大约也是唐子禾的手笔……”

    秦堪两眼睁圆,吃惊地看着丁顺,接着脸色渐渐阴沉难看。

    唐子禾!

    她居然又造反了!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如此纷乱颠沛的世道,一个女人到底想掺和什么?理想和志向一定要靠造反作乱来实现吗?

    秦堪心头仿佛压了一块乌云,唐子禾或许才智超凡,或许暂时能打得朝廷手忙脚乱,然而最终的结局却一定不会如她所想那般顺风顺水,大明朝廷的力量不是她一介区区女流能挑战的,弘治皇帝和诸多名臣花费一生心血奠定的中兴基础,也不是靠占领一城一池能推翻的。

    这个女人在玩火,她在刀尖上跳舞,舞姿很美,却如烟花乍绽,留给世界的只有瞬间的璀璨。

    丁顺见秦堪久久呆怔不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神情不由愈发小心翼翼了。

    “侯爷,唐姑娘虽说是人间绝色,但是这个女人太烫手了,简直无法无天之极,属下斗胆说句不敬的话,您还是赶紧把对她的念想掐了吧,您如今贵为朝廷勋爵,又极受天子宠信,这个女人一次两次造朝廷的反,将来侯爷若把她纳入房中,恐怕……恐怕对侯爷的前程不利,陛下若知她的身份,想必也会非常不悦,毕竟扯上造反这种事任何人都干净不了,诚如侯爷您刚才说的,‘造反’二字可是陛下的逆鳞,碰不得的啊。”

    听到丁顺诚挚贴心的劝慰,秦堪回过神,神情更加苦涩了。

    “刘瑾是我亲手用‘造反’二字把他送上绝路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怎么可能重蹈他的覆辙?丁顺,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霸州是京师南屏障,朝廷不会眼睁睁看着霸州有失,马上就会出动大军围剿他们了,唐子禾的命运,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丁顺沉默片刻,忽然道:“侯爷,若陛下指派你去平定霸州之乱呢?刘瑾已倒,陛下如今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你了,再说唐子禾又是从你手指缝里逃出去的,派你平乱非常有可能……”

    “那我就亲手把她平了!”秦堪目露煞光冷冷道。

    …………

    …………

    看着丁顺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秦堪静默半晌,神情忽然变得萧瑟起来。

    刘瑾倒了,秦堪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不是那种狂妄的“天下已无敌手”的空虚,而是发自骨子里的,对这个原来历史上国祚只有不到三百年的王朝的悲悯。

    但愿,有他这个意外来客的时代里,历史会不一样吧,至少原来历史上跋扈到正德五年才伏诛的刘瑾,这一世在正德二年便走上了绝路。

    寒风乍起,池塘平静的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秦堪摩挲了几下肩膀,感到有些冷。

    一件黑色皮裘轻轻搭在他的肩上,秦堪扭头,见杜嫣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她的笑容像池塘的水面一般平静,恬然,偶尔也如此刻一般泛起涟漪。

    “相公,天冷了,回屋吧。”

    秦堪暂时抛去心头种种沉重,笑着点头:“好,回屋,等会儿估摸有位贵客上门,叫厨娘张罗一下酒菜……”

    叹了口气,秦堪苦笑道:“今日怕是想不醉都不行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贵客果然上门了。

    贵客确实很贵,天下没有比他更贵的了。

    禁宫侍卫将侯府层层戒备围侍,朱厚照穿着黑绸儒衫,神情颓然落魄地走进了侯府的前堂。

    秦堪似乎已在前堂等候多时,见朱厚照进门,秦堪起身朝朱厚照拱拱手:“臣已等候陛下多时了,此时酒尚温,菜未冷,炭盆里的火也烧到恰好。”

    尽管心情十分痛苦难受,朱厚照仍忍不住奇道:“你知道朕要来?”

    秦堪笑道:“臣不仅知道陛下要来,更知道陛下很想喝酒,很想一醉解千愁。”

    朱厚照瞪着他:“朕的豹房也有酒,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你这里喝酒?”

    秦堪叹息着笑道:“因为这里不仅有酒,还有朋友。”

    听到这句话,朱厚照眼圈一红,接着哇地大声哭了起来,久抑一整天的情绪在此刻全然释放出来,哭得撕心裂肺,悲伤至极。

    “秦堪,朕今天……今天失去了一个最信任的人,一个我视之如亲人的人,朕……好难受!朕觉得自己活着都没滋没味了。”

    秦堪静静看着朱厚照,此时的他全无皇帝的威仪,哭得像个大孩子,今日从朝会时开始积压的失望,愤怒,伤心和痛苦,终于在秦堪面前毫无顾忌地宣泄得淋漓尽致。

    “陛下,臣想问问你,从小到大,你得到的东西多,还是失去的东西多?”秦堪忽然静静问道。

    朱厚照止住了哭声,想了一会儿,哽咽道:“朕是天之骄子,当然是得到的东西多,除了父皇和,和……刘瑾,朕几乎未曾失去过什么。”

    秦堪叹道:“既然得到比失去多,臣以为你现在应该开怀大笑,你应该庆幸自己生在极其尊贵的天家,你应该清楚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投了一个最好最尊贵的凡胎,至于你失去的东西,比如说某些人的背叛,自己付出的信任被辜负,还有那投出去却注定得不到回报的感情……这些东西相比你得到的,又算什么呢?”

第五百一十五章 会审刘瑾(上)

    朱厚照虽说是天下最尊贵的帝王,可他的年龄毕竟才十七岁,心智和阅历相比活了两辈子,经历过无数次勾心斗角的秦堪来说,未免相差太远了,秦堪这番话可以说是劝慰,也可以说是对自己处世观的概括。

    这些话他只说给朋友听。

    可惜朱厚照这个朋友不是太懂,此时他正沉浸在对刘瑾背叛的深深悲愤中,根本没仔细品位秦堪的这番话。

    桌上有酒,酒尚温,上好的女儿红。

    朱厚照顺手拎过酒壶,也不用杯盏,凑着壶嘴大灌了两口,喝得太快呛了气,又大声咳嗽起来。

    秦堪无奈地为他轻轻拍着背。

    朱厚照咳了一会儿缓过气来,酒壶重重往桌上一顿,大哭道:“朕对刘瑾可谓挖心掏肺,这些年来从不相疑,他要权位,朕让他做司礼监掌印,将整个天下都交给他管,他喜欢银子,那么多言官御史在朕面前参劾他贪墨,圈地,索贿,朕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没惩处过他,可是秦堪,你说,刘瑾为何要造反?朕到底哪里做得让他不满意,竟欲谋取祖宗留给我的基业!”

    秦堪叹道:“陛下你错在对他太好了,世人百种面孔,千种性情,贫苦人家得一斗米一分银便知足常乐,再无奢求,对得到的这些无比珍惜,还有些人天性贪婪,得到的越多便越不满足,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刘瑾就是这类人?”朱厚照渐渐止住了哭声。

    “陛下已亲眼所见,臣何必多说?”

    朱厚照凄然叹道:“当初东宫时,刘瑾对朕百般照拂,朕的起居皆是他经手,那时朕被照顾得妥妥当当。甚至有几次朕起夜,刘瑾都撑着精神守在朕的寝宫门口,朕只要随便咳嗽一声,刘瑾便以最快的时间赶到朕的面前……说真的,连朕的父皇都未曾如此着紧过朕。”

    秦堪默默叹息。

    成功不是偶尔,得势也不是偶尔,刘瑾这一生能攀到如此地位,旁人只见他得势之后如何飞扬跋扈,可从没人想过刘瑾在得势之前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用一生的卑贱,换来了今日的风光,然而这种风光却只保持了两年,如今已是锒铛入狱,性命难保。

    若早知有今日。他还会不会用一生的卑贱来换取这两年的辉煌?

    “陛下,如今的刘瑾,已不是昔日东宫时的那个刘瑾了,陛下赐给他的权力,已令他里里外外完全变了一个人,东宫时他或许能为下面宦官送上来的十几两银子的孝敬暗里乐上一整天,然而今日。他觊觎的却是陛下的江山,陛下,今日的刘瑾,你完全可以把他当成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甚至是仇人。”

    朱厚照又灌了一口酒,伤心叹道:“今日从刘瑾府里搜出了上千盔甲兵器和鸟铳,朕刚开始心里是存着疑惑的,觉得是有人陷害刘瑾。毕竟太监无后,刘瑾何来造反理由?后来李东阳大学士劝朕莫忘了英宗年间太监曹吉祥造反之事。那个阉贼凭着家里几百家仆和上千名禁宫武士便敢入宫杀英宗皇帝欲谋朝篡位,曹吉祥做得的事情,刘瑾自然也做得……”

    秦堪听了不由暗暗苦笑。

    曹吉祥的光荣事迹跟刘瑾能比么?人家那是被英宗皇帝猜忌,皇帝的屠刀都快架到脖子上,被逼而不得不狗急跳墙,纠集了一伙家丁和收买的禁宫武士冒冒失失想闯进宫杀了英宗皇帝,二货的人生不需要理由。刘瑾从没直接掌过兵权,况且圣眷正隆,怎么可能去造反?

    不过李东阳说这些话的意思秦堪倒也明白,不仅秦堪担心,连外廷那些大臣都担心朱厚照会忽然心软赦免了刘瑾,刘瑾不死,该死的就是外廷那些大臣了,到了今日你死我活的节骨眼上,李东阳自然会毫不留情的煽风点火,坚定朱厚照杀刘瑾的决心。

    满朝内外喊打声中,刘瑾又被诬陷而失去了朱厚照最后的信任,如何能活命?

    朱厚照叹道:“……后来戴义说到刘瑾的侄孙刘二汉被江湖术士算出是皇帝命,刘瑾那时又刚掌了司礼监,一心欲把朕的江山夺来送给他的侄孙,朕这才觉得刘瑾造反之事果然说得通了……”

    盯着秦堪,朱厚照苦涩道:“说实话,前些日子朕听说刘瑾家的祖坟被修成了帝王规模,更有许多严重逾制之处,朕本来以为是你私下搞的动作,想陷害刘瑾,如今想起来,朕委实冤枉你了,刘瑾的祖坟逾制,想必是他自己所为,只是他权势熏天,下面的人不敢吱声罢了。”

    秦堪老脸难得一红,拱手慨然道:“陛下果真慧眼如炬,臣佩服。”

    朱厚照眼圈一红,凄然道:“秦堪,朕……现在还是很难受,心里好像有几百几千柄刀狠狠扎着,你曾跟我说,世道人心难测,可朕没想到连身边最信任最亲密的人都会对朕心怀不轨,秦堪,朕以后还能相信谁?”

    朱厚照说这话时分外可怜凄楚,自从下令拿下刘瑾后,他便感到一阵比寒冷更彻骨的孤独。

    秦堪沉默半晌,叹道:“陛下,一国之君若连信谁不信谁都不确定,还要求教于他人,如何号令天下,威服臣民?陛下心中自有一杆秤称量天下英杰,你若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将来朝中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刘瑾。”

    朱厚照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父皇曾经告诉过我,他说帝王没有朋友,不仅因为帝王无情,别人同样也对帝王无情,所以帝王注定是孤独的,刘瑾之事已证明父皇说的话是对的,秦堪,你呢?”

    秦堪叹道:“刘瑾刚被拿下狱,陛下便第一时间来我的家里,其实陛下自己心里对先帝的话也是不赞同的,既已认定,何必求证?”

    朱厚照定定注视他半晌,终于重重点头道:“秦堪。你和刘瑾不一样,你心里没有对权位的野心,只有对天下的悲悯,朕相信你……帝王若真的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朕宁弃江山,也不愿一生寡然无味。”

    秦堪拱手,正色道:“臣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说了半天话,朱厚照的心情仿佛好了一些,拿起酒壶又大灌了几口酒。浑然不讲究地用袖子狠狠一抹嘴,眼中忽然暴射出凌厉的杀机。

    “刘瑾既已负朕,朕也容不得他了,他要什么朕都能给,但这座江山是祖宗留给朕的基业。谁敢觊觎它,朕就要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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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厚照这晚说了很多话,也喝了很多酒,又哭又笑像个疯子,一会儿大骂刘瑾忘恩负义,一会儿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秦堪一直静静地陪着他,任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人尽情发泄心中的苦悲。

    男人总要自己长大的。一段青涩无果的爱情,一次朋友残酷的背叛,还有渐渐能品出滋味的世态炎凉……这些都能促使男孩快速成长为男人,父母长辈耳提面命都教不会的东西。亲身经历过一次后什么都会了,过程虽然残酷,然而哪个男人没有经历过?

    酒喝到最后,果如秦堪所言。二人都喝醉了,一位当朝皇帝。一位世袭国侯,身份如此尊贵的人醉得像两滩烂泥,二人互相搭着肩在秦府花园里吐得稀里哗啦,二人的侍卫却不敢上前搀扶。

    当晚朱厚照破天荒第一次在大臣家里住下,吓得一干侍卫不敢大意,从城里调来禁宫武士将侯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团团护侍着朱厚照。

    第二天朱厚照离开侯府时,眼中多了一抹以前不曾见过的刚毅和绝然,秦堪暗暗叹息,或许直到昨夜与他喝酒时,朱厚照才渐渐坚定了诛杀刘瑾的决心。

    刘瑾真正伤到朱厚照了。

    …………

    …………

    豹房发出了一道圣旨,对皇帝的圣旨向来挑剔刁难的大臣们这次居然全体通过,而且立马雷厉风行地执行起来。——事实上朝堂里对这道圣旨已没人能刁难了,刘瑾的党羽此刻全部被拿进了大狱,没进大狱的几乎全是被刘瑾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大臣,对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谁会反对杀他?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刘瑾之罪,从速立判!

    刘瑾被拿入内狱的第二天,三司官员尽聚刑部大堂,这次会审可谓盛况空前,按规矩除了审案官员和站班衙役,其他衙门职司的官员不得入内,然而这一次会审刘瑾,京师几乎四品以上的官员全来了,京师里对刘瑾恨之入骨的百姓们也来了。

    规矩不能破,官员们也不介意,从大清早天刚亮开始,无数官员和百姓便自觉地静静地聚集在刑部衙门前,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刑部衙门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年迈的老门房打着呵欠拎着扫帚打开门准备打扫,呵欠才打了一半,却愕然发现门口黑压压地站着一大片数都数不清的人,每个人脸上沉寂压抑的仇恨,沉默的仇恨比愤怒的嘶吼更加可怕。

    门房仍保持着张嘴打呵欠的样子,吃惊地看着门外这些大臣和百姓组合而成的怪异场景,眨了眨眼,门房将手中扫帚一扔,惊慌失措地跑进衙门禀报去了。

    卯时三刻,三司官员入衙。

    刘瑾之案太过重大,主审官竟由刑部尚书闵珪亲自担任,这位天顺八年的进士年迈老矣,行走间已带着几分暮气深沉之相,然而步履却依然稳重,闵珪当过左都御史,当过两广总督,当过按察使,为人老成正派。

    另外两位主审则由都察院右都御史屠滽和大理寺正卿田景畅担任。

    三司正部堂官同聚一堂共审一案,如此豪华版审案阵容相待,天下唯刘瑾才有资格享用。

    衙门两扇大门已完全打开,外面的官员和百姓挤在一起,人多却鸦雀无声,所有人静静注视着刑部大堂。注视着正堂端正坐着的代表三司正部堂官,期待着大明正德年间最大的一桩巨案开堂。

    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想法,他们要亲眼看到刘瑾认罪,亲眼看到刘瑾将会得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

    辰时一刻,刑部尚书闵珪半阖的双目突然睁开,左右看了一眼,朝另外两位主审官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闵珪将案上惊堂木猛地一拍,沉声喝道:“带人犯刘瑾!”

    两侧站班衙役手中的水火棍如雨点般顿地大响。低沉的“威武”喝声回荡堂内,令人心旌凛然,顿生敬畏,昭示着王法森严,善恶立报。

    未多时。戴着重枷脚镣的刘瑾缓缓走出,衙役将他领到大堂回廊外,除了他的枷锁,只留着脚镣,任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大堂中央站定。

    今日的刘瑾已不复大明内相,司礼监掌印时的飞扬风光,只在内狱里过了一个晚上。刘瑾的头发已变得雪白雪白,头发既脏又乱,松松垮垮披在肩后,形若疯子。身上的白色囚衣尚算干净,却赤着双脚,形貌枯槁潦倒之极。

    堂内堂外无数人盯着这位昔日风光不可一世的大明内相,这位曾经残杀无数忠良。令大明中兴局面足足倒退十年的祸国权奸,曾经的得意。今日的潦倒,瞧在众人眼里,各有一番滋味。

    可怕的静谧之中,堂外观审的官员们率先发难。

    “刘瑾国贼!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也有今日!”

    “狗贼,你害死忠良无数,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刘瑾,你死后我必费巨金买你的肉,聚妻小而生啖之!”

    “…………”

    四面八方如潮水般的谩骂声里,刘瑾神情淡漠,嘴角勾着一丝讥诮的冷笑,浑不在意。

    闵珪皱了皱眉,猛地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严禁喧哗!”

    堂外的谩骂声终于小了一些。

    闵珪如刀锋般的目光盯着刘瑾,沉声道:“刘瑾,你可知罪?”

    刘瑾嘿嘿冷笑:“杂家被奸人构陷,杂家无罪!”

    “大胆!昨日厂卫于你府上搜出物证无数,铁证如山,你敢不认罪!”闵珪厉声断喝。

    谁知刘瑾竟也毫不示弱,圆睁双眼厉声道:“闵珪!你少给杂家扮这副正义样子!杂家掌司礼监时,你可敢跟杂家如此说话?那时杂家一道谕令,你敢不遵从?去年杂家大寿,你忘了给杂家送过什么了?今日你有何资格审我?”

    公堂内外顿时一静,闵珪浑身微颤,怒形于色,另外两位主审官则颇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去,堂外静了一下以后,顿时爆发出喝骂声,然而那些观审的官员们喝骂的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很多,有些心虚的官员甚至不着痕迹地挤出了人群,悄悄回家去了。

    刘瑾没说错,执掌司礼监两年,满朝上下谁不对他阿谀奉承?谁没向他打点过?谁没给他陪过笑脸?就连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也在刘瑾寿诞之时亲笔写过一幅无比肉麻的贺词作为寿礼,今日刘瑾虽然倒了,然而当初这份余威仍在,纵然堂上三司主审也缺少审他的底气。

    见自己一出场便控制住了场面,刘瑾仰天哈哈大笑:“杂家被小人构陷,陛下只是一时冲动拿杂家下狱,很快陛下就会回过神来,将杂家召回豹房。你们审我?哈哈,满朝公卿皆出杂家门下,谁有资格审我?”

    尴尬骚动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文声音。

    “刘公公,话可不能说得太满,秦某应该不是出自你的门下吧?介不介意我来审你?”

    刘瑾张狂至极的笑声忽然一顿,吃惊地扭过头去,却见衙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被一队锦衣校尉开出一条道来,锦衣卫镇抚丁顺蛮横地用刀鞘拍开前方一个不长眼的百姓,扯着嗓子大声道:“钦封山阴侯,锦衣卫指挥使秦侯爷到——”8

第五百一十六章 会审刘瑾(下)

    “秦堪!狗贼!”

    刘瑾瞋目裂眦嘶吼。

    从昨日金殿群臣参劾,到两地造反檄文处处针对,再到从他私宅搜出盔甲兵器龙袍玉玺这些所谓的造反证据,这一切秦堪至始至终没露过面,但背后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无形的手在操控着,旁人看不出秦堪在里面的作用,刘瑾与他争斗多年,他怎能看不出?他甚至可以肯定,今日他落到这般境地,全是秦堪在背后主导谋划而致。

    见秦堪身着蟒袍玉带,威风凛凛走进刑部大堂,刘瑾勃然大怒,当即也顾不得脚上戴着重镣,佝偻落魄的身躯暴起,两手化爪朝秦堪脸上挠去。

    秦堪冷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砰!

    护侍一旁的丁顺毫不留情,一脚将刘瑾踹得倒飞出去,刘瑾只觉小腹钻心一痛,整个人倒飞着狠狠摔倒在地,不知怎样的意念支撑着他,刘瑾忍住痛飞快起身,又待扑上前与秦堪拼命,打不过咬他一口肉都甘心,然而脚上的镣铐却很不给面子,步子刚迈便被绊倒,重重扑倒在地。

    “秦堪!为何将杂家害到如此境地?”刘瑾放弃了,老脸沾满了尘土,混杂着泪水冲刷而下,埋在地上嚎啕哭泣。

    秦堪垂下头冷冷看他一眼,目光没有任何怜悯,转头对丁顺道:“记下来,刘瑾受审时妄图殴打主审官,此罪一也。”

    “是!”

    刑部尚书闵珪和另外两位主审楞了:“主审官?”

    秦堪微微一笑,丁顺递上一份从豹房刚盖了大印的谕旨,大声道:“奉皇上旨意,着令山阴侯秦堪主审刘瑾造反一案,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辅理。”

    闵珪与另外两人互视一眼,嘴唇嗫嚅几下,没吱声儿。

    秦堪笑道:“三位大人,这可不是什么肥差,本侯亦只是勉为其难,要不,您三位接着审,本侯回家等着消息,然后一起署名呈报皇上和内阁?”

    闵珪急忙笑道:“侯爷愿主审刘瑾,那再好不过,我等甘附侯爷骥尾,侯爷请入主座。”

    这话倒不是闵珪谦虚,而是三人的心里话,刚才刘瑾没说错,满朝公卿皆出刘瑾门下,有的投过拜帖,有的送过重礼,还有的根本就是抱着阉党的大腿升的官儿,包括这三位主审大人,以前也没少给刘瑾陪过笑脸,现在若说审刘瑾,他们未必真有这个底气。

    满天下够资格审刘瑾者,大约只有这位侯爷了,他与刘瑾明争暗斗两年多,满朝皆知二人不合,如今只以成败论英雄,秦堪仍屹立不倒,刘瑾却已锒铛入狱,秦堪不审谁审?

    当下秦堪也不客气,直接在堂中坐下,惊堂木狠狠一拍!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开始问话时,谁知秦堪却忽然道:“来人,先打刘瑾二十板子,打完再问话!”

    丁顺喜滋滋地抱拳:“是!”

    所有人都楞了,刘瑾吓得嘶声尖叫道:“秦堪,未审案先动刑,你这是存心报复……”

    话没说完,两根水火棍穿过刘瑾的胳膊,像筷子夹一片大肥肉似的猛地往上一挑,刘瑾身子在半空中翻了个圈,接着狠狠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喊痛,无情的水火棍便噼噼啪啪落在他的臀部,刘瑾惨叫一声,接着努力忍住,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双目赤红怨毒地盯着秦堪。

    见刘瑾挨打,堂内三位大人一脸怪异,而堂外却一片轰然叫好声。

    这两年死在刘瑾廷杖下的忠良不计其数,今日一报还一报,刘瑾也尝到了挨打的滋味,委实大快人心。

    看着刘瑾白色囚衣上很快被打得皮开肉绽,闵珪有些为难地凑过头来,低声道:“未审而先刑,侯爷,这个恐怕不合规矩吧?”

    秦堪一楞,接着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道:“实在对不住,闵大人也知道,本侯出身锦衣卫,习惯先刑一次再审人犯,厂卫的规矩和刑部的规矩不大一样。”

    说完这句话,刘瑾的二十廷杖恰好施完,两名校尉收起水火棍慢慢退下,刘瑾趴在地上身子一阵阵地抽搐。

    啪!

    惊堂木一拍,秦侯爷开始审案。

    “刘瑾,五十余位御史大人参你残杀忠良数百人,你可认罪?”

    刘瑾挣扎着抬起头,忍着臀部钻心的疼痛,嘿嘿冷笑道:“秦堪,你杀的人不比杂家少,你没资格问杂家的罪。”

    秦堪点点头,朝堂侧的书记官道:“记下,刘瑾承认杀了很多大臣。”

    书记官楞了一下,这句话也算“承认”?迷茫地瞧向闵珪,闵珪狠狠朝他一瞪,书记官忽然福至心灵,急忙奋笔疾书。

    这下他算明白了,所谓三司会审只不过走个过场,陛下已决定要他的命,刘瑾认不认罪他都死定了,更何况这些罪名满朝文武有目共睹,他认不认有区别吗?

    刘瑾勃然大怒:“放屁!秦堪,青天白日下你竟公然污蔑杂家,杂家何时承认过杀了很多大臣?”

    秦堪自动无视刘瑾的话,继续问道:“刘瑾,朝中三十余位大臣参你收贿索贿,在你私宅府里也搜出黄金一百余万两,白银两千四百余万两,你可认罪?”

    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一件事,包括朱厚照在内,满朝文武亲眼所见从刘瑾家中搬出那一个个堆积如山的银箱子。

    刘瑾无言以对,沉默一下忽然大声道:“今**们欲置我于死地,认不认罪杂家都是死路一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杂家不认罪!”

    秦堪笑道:“这个不需要你认罪,你别忘了,陛下和满朝文武在你府上亲眼瞧见不计其数的金银珍宝,这一条罪你跑不了。”

    “第三条,五十余位大臣参你借皇庄之名,私自给自己圈地两万余顷,致令天下百万农户失地沦为流民,你可认罪?”

    “秦堪你给杂家闭嘴!你说的这些罪名杂家一条都不认!”

    “这个也不需要你认罪,刘瑾,你犯的每一条罪都很高调,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祸害天下,所以收集证据很容易,有了如山铁证,你认不认罪都不重要了。”

    秦堪扭头朝书记官淡淡道:“记下,诸罪皆有铁证,刘瑾无可辩驳,顾左右而言他。”

    刘瑾恨声道:“秦堪,什么罪名都由你红口白牙定下了,何必弄这什么三司会审贻笑天下!”

    秦堪冷笑道:“刘公公,今日三司会审不是为了让你认罪,而是为了让堂外的大臣和百姓们知道你干了多少坏事,你可以认为今日是你的宣判大会。”

    …………

    …………

    一条条的罪名问出来,刘瑾气焰张狂,一条都不认,他的态度也引起了堂内堂外所有人的极度愤怒。

    正德朝最大的权奸要倒了,可这位权奸仍保持着极其高傲的姿态,像一只中了箭仍高举着头颅的天鹅,临死都不愿失了这份仅剩的骄傲。

    会审共参刘瑾罪名共计三十大款,七十小款,随着秦堪一个个罪名抛出来,性质也越来越严重。

    刘瑾浑身颤栗,两眼渐渐浮上惊恐。

    他不在乎秦堪给他安怎样的罪名,他在乎的是朱厚照的态度,从这些一条比一条严重的罪名里,他似乎已看到陛下对他坚定的杀心。

    “……第二十九条,刘瑾,从你府中搜出制式盔甲两千副,长枪千杆,鸟铳五百支,圆盾五百面,龙袍十八件,翼龙冠两顶,玉玺一方,玉带九条,穿宫牙牌五百面……这些物事大逆不道,你是否暗中谋划行刺陛下,图谋造反?”

    刘瑾嘶声尖叫道:“秦堪,你陷害杂家做得好绝!杂家不认!陛下啊——您睁开眼看看老奴啊,老奴是被冤枉的啊——”

    “第三十条,你位于河间府的祖坟严重逾制,规模已超帝王,父母墓碑的落款你自称‘九千岁’,河间府无数官民皆亲眼目睹,你可认罪?”

    刘瑾精神一振,嘿嘿冷笑道:“秦堪,亏你有胆子敢问杂家这条罪,杂家祖坟逾制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比杂家更清楚,所谓逾制完全系你所为,你若敢说不是,杂家手里也有证据……”

    秦堪脸色一沉,一旁的丁顺眼中厉色一闪,手执一支方型令批上前,趁着刘瑾侃侃而谈忽然扬手狠狠朝他嘴上一抽,啪地一声巨响,刘瑾满嘴鲜血,大牙被敲掉了四颗,不敢置信地看着冷冷阴笑的丁顺。

    趁堂内外众人愕然之时,丁顺又下重手朝刘瑾脸上抽了两记,刘瑾身躯一晃,软软倒地昏了过去。

    秦堪哂然一笑,站起身淡淡道:“好了,三十款大罪已问完,书记官记下,刘瑾对所有罪名供认不讳,来人,将刘瑾押入内狱,退堂!”

    惊堂木一拍,正德朝最大的权奸已被确定。

    有理有据有节,刘瑾注定走上历史给他安排好的结局。

    ps:还有一更,半夜码字太伤身,再次调整一下时间……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最后生机

    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位主官的恭送下,秦堪缓缓走出刑部大堂。

    大堂外,无数官员和百姓静静地看着他,不知是谁带头,所有人动作一致朝秦堪跪下。

    “侯爷刑堂定罪国贼,为大明千万大臣百姓伸张冤屈,侯爷名垂青史,壮哉!”

    秦堪脚步一顿,心中哭笑不得。

    刚才审案的过程其实完全是硬扣帽子,尽管这些帽子大多数都确有其事,实则全无严谨,刘瑾一条都没认,是秦堪自己强势将这些罪名定下,若换了别人主审,恐怕今日刑部大堂会陷入僵局,毕竟刘瑾荼毒朝堂两年,没死之前余威仍在,敢对刘瑾用刑且强势定下刘瑾三十款大罪,七十款小罪者,举世唯秦侯爷有这种魄力了。

    堂外这些饱受刘瑾压迫残害的官员和百姓对秦堪这一跪委实是真心实意,秦堪今日倒是无意中为自己挣到了极大的名望。

    秦侯爷审案过程如何粗鲁蛮横已不重要,刘瑾如何死不认罪也不重要,这些罪名里面几款是真几款是假更不重要,重要的是刘瑾已被秦侯爷强势坐实了这些罪名,它意味着一柄加颈的钢刀已架在刘瑾的脖子上,这个祸害天下两年的权阉终于得到了他该有的下场。

    客气地请官员和百姓起身,秦堪举步走进官轿,在无数人感激的目光注视下,官轿晃晃悠悠回府,没过多久,丁顺很快跟上了秦堪的轿子。

    轿帘内,传来秦堪淡淡的问话声。

    “刘瑾后来没说什么了吧?”

    “侯爷放心,属下保证刘瑾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会审已毕,供词已送入宫里,不出意外的话,很快陛下就会下旨处置刘瑾,刘瑾怎么个死法属下不知,不过可以肯定,刘瑾死定了。”

    秦堪叹了口气:“很好,也不枉我向陛下求来旨意亲自主审刘瑾,若非我审他,这三十款大罪里面有几款若被刘瑾抖落出来,对我来说不大不小也是一桩麻烦,刘瑾倒了,多少大臣都指望着我和他一起倒下去,我怎能如他们的意?”

    丁顺笑道:“侯爷说得是,刘瑾有几款罪名可不正是侯爷设计的,若这阉货铁了心要拉侯爷垫背,抖落点东西出来,朝中那些大臣绝不会放过侯爷的,刚才属下眼疾手快,几下把刘瑾抽昏了,怕的就是这个。”

    秦堪赞许道:“虽说做大事不拘小节,毕竟我也落了话柄,丁顺,你做得不错,过了今日,我们才算是绝了后患。”

    “刘瑾死了,侯爷的抱负亦可徐徐图之,再无阻碍了。”

    秦堪叹道:“哪会这么简单,刘瑾死了,剩下的阻力亦不可小觑,大明的文官有时候讨厌起来比刘瑾更该杀。”

    山阴侯主审,三司辅审,刘瑾三十款大罪,七十款小罪已被定下,供词入豹房,朱厚照坐在龙案前呆呆出神,那一款款触目惊心的罪名分外刺眼,朱厚照独自大哭了一场,哭完后咬了咬牙,提起朱笔在最后题了六个字“勿复奏,凌迟之”。

    小宦官捧着阎王生死簿一般小心地将朱厚照的最后决定紧急送进刑部。

    刘瑾即将被凌迟!

    这个消息马上传遍京师,无数臣民拍手称快,喜极而泣。许多人家门口大放炮竹,人人开怀大笑,可这些开怀大笑的人却纷纷披麻戴孝,京师城内的气氛顿时变得非常诡异。

    这些披麻戴孝的人不能不笑,他们许多都是被刘瑾害死的大臣家人,刘瑾倒台,他们足堪告慰英灵。

    …………

    …………

    皇宫内一座偏僻脏乱的宫殿被充作临时内狱,宫殿四周厂卫人马林立,包括殿顶都布置着好几排机弩强弓,内外一派剑拔弩张景象。

    这里关押着大明最大的权阉,刘瑾。

    这位人犯可谓重犯中的重犯,包括秦堪在内,满朝文武对他的生死可谓关心至极,刘瑾不死,许多人寝不安宁,食不下咽。

    一名拎着食盒的锦衣校尉走进殿内,守在门口的锦衣卫,东西厂番子仔细验过他的腰牌,又用银针将食盒内的馒头窝头测了又测,确定无毒后才挥手放他进去。

    校尉不满地咕哝了几声,虽说如今锦衣卫和东西厂三者之间关系异常融洽,正处于蜜里调油般的蜜月期,然而毕竟以前的恩怨还在,校尉和番子之间多少都有些瞧不顺眼。

    进了这座几乎已算是废弃的宫殿,校尉将食盒打开,毫不客气地大声喝道:“刘瑾,吃饭了,赶紧吃吧,能吃一顿算一顿了……”

    说完将两个馒头喂狗似的扔进了牢笼中,馒头掉落地上,沾满了尘土。

    刘瑾对馒头正眼都没瞧一下,听到校尉的话却浑身震了一下,穿着潦倒破败的囚衣,艰难地扭过身来。

    “这位……小哥,你刚才说,说……能吃一顿算一顿,此言何意?”不可一世的刘瑾如今说话也客气多了,可谓礼贤下士。

    校尉冷笑道:“陛下已下旨,两日后西城菜市口将你凌迟,你说你在阳世还能吃几顿?”

    刘瑾浑身剧烈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校尉,呆楞许久,尖声嚎啕大哭起来。

    校尉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扭头便待离开。

    “小哥……这位小哥,借一步说话,求你了……”刘瑾忽然叫住了他,哀哀求恳之态可笑亦可怜。

    校尉脚步一顿:“何事?”

    刘瑾满脸挂着泪水,惶然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哽咽道:“不瞒这位小哥,我在京师东城还有一座小宅子,宅子的后院埋了二百万两银子,这座宅子和埋的银子相信官府还没查出来,小哥行走禁宫,若肯找到内库总管马永成,叫他帮我向皇上传个话儿,宅子和二百万两银子全部奉送,如何?”

    校尉一楞,接着忙不迭摇头:“你这阉奴发疯了?你的案子已是铁案,还想着翻案不成?此事绝不可为,你还是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

    “小哥,小哥留步!”刘瑾双手死死握着牢门,仿佛握住那一丝仅剩的生机,压低了声音凄厉低吼道:“小哥,二百万两银子啊!你知道堆起来有多少吗?小哥,你十辈子能挣这些银子吗?”

    校尉停步,小心地瞧了瞧外面森严的守备,犹豫踯躅许久,咬牙问道:“……只需要找到马总管传一句话,你的宅子和银子都归我?”

    刘瑾狂喜:“我说话算话,愿发毒誓,若我刘瑾不践今日之诺,管教我生生世世沦入畜道,被千万人骑踏!”

第五百一十八章 功利动心

    面对这个卑贱的平日里刘瑾连正眼都不愿瞧的普通校尉,今日却卑躬屈膝地哀求他帮忙,甚至不惜指天画地发毒誓。

    贪欲作祟心动不已的校尉见赫赫大明内相居然在他面前如一条老狗般摇尾乞怜,校尉只觉得一股酣畅之气遍布全身,一种小人物忽然间驾凌世间巅峰的感觉油然而生,校尉不由哈哈笑了两声。

    刘瑾站在牢门内,一如在朱厚照面前时一样垂首躬身,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可谓能屈能伸,不仅不介意校尉张狂的笑声,反而谄媚地陪着笑,哪怕身上仍时时传来受刑后钻心的疼痛,刘瑾的笑容依然那么的真诚卑微,仿佛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校尉手中一般。

    财帛动人心,校尉动心了。

    “你们太监发的誓我信不过……”虽已动心,校尉还是嘿嘿冷笑:“反正你是将死之人,死便死了,若回过头你把我卖了,我死得多冤。”

    刘瑾正色道:“这位小哥,恕我说话难听,我以两百万两银子为代价,就是为了出卖一个锦衣卫校尉,换了是你,你肯出这个代价吗?”

    校尉顿时从刚才志得意满的情绪出回过神来,想想也是,谁以两百万两银子为代价出卖他,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说到底,这两百万两是刘瑾的买命钱呐。

    沉默着犹豫许久,殿外森严的厂卫人马来回巡梭,不时有人探进头来看一眼里面的状况,见刘瑾仍在牢中,手里装模作样拿着一个馒头,似乎正在用食的样子,探进来的头又很快缩回去。

    终于,校尉一咬牙:“若只是要我去向马总管带句话。这个忙我帮了!你的银子埋在哪里?告诉我。”

    刘瑾笑道:“这位小哥恕罪,不是我不相信你,就像民间做买卖一样,凡事讲究个一手钱一手货,等你给马总管传完话,请马总管留个印玺为证,我再把藏银之所告诉你,放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不会恩将仇报的,想必你也知道,厂卫从我宅里搜出黄金数百万两,白银数千万两,这么大一笔钱都没了。我还在乎区区二百万两吗?”

    “你要我传什么话?”

    刘瑾想了想,从白色的囚衣上撕下一块白布,横下心咬破右手食指,殷红的鲜血在白布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冤”字,看起来触目惊心,深受震撼。

    “把这块白布交给马总管,请他在两日内寻个时机递给皇上。若他不敢递,你再帮我转告他一句话,你告诉他,杂家若真垮了。你马永成尚能活几日?岂不知‘唇亡齿寒’耶?”

    校尉心跳得很快,尽管身份低微,可他却不是傻子,深知自己在做着一件怎样要命又逆天的事情。这件事若做成,可是逆转了朝局啊。若陛下心软饶了刘瑾,来日何愁刘瑾不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那时他凭着今日救命之恩,怎会没有一个好前程?至不济也可拿了两百万两银子远走高飞,做一世太平富家翁,总比在锦衣卫里苦熬出身,每月就那么仨瓜俩枣紧巴巴过日子强多了吧……

    想到这里,校尉狠狠一咬牙:“好,这事我干了!你……还望刘公公千万莫忘了答应小人的承诺。”

    情知刘瑾有可能活下去继续呼风唤雨,校尉的姿态也放低了不少。

    刘瑾笑了:“杂家若能逃过此劫,小哥必随杂家飞黄腾达,将来封侯列公亦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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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尉拎着食盒走出殿门,步履虽仍然沉稳,但心跳却急促了许多,从他答应刘瑾传话的那一刻起,他的脑袋已拴在裤腰带上。

    富贵险中求,按部就班过完一生,到老最多只能做到总旗,祖坟若能偶尔冒一缕青烟的话,说不定也能当个百户,可若刘瑾这回不死,他的前程……真正是不可限量啊。

    怀里揣着刘瑾的血书,努力压抑疯狂的心跳,校尉和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朝守在门口的同僚打了声招呼,笑呵呵地往宫外走去。

    皇宫很大,关押刘瑾的宫殿只不过在外围,校尉拐过几个弯,正暗暗松了口气,冷不丁却听到身后一道冷冷的声音。

    “刚才在内狱里面,刘瑾和你说了什么?”

    校尉大惊失色,猛地扭头,却见一名锦衣卫百户模样的人冷冷盯着他。

    校尉急忙挤出笑脸施礼:“原来是钱百户,小的……”

    “不要跟我废话,刚才刘瑾和你说了什么?”

    “钱百户莫拿属下玩笑,属下一介校尉,刘瑾又是人人痛骂的阉贼,我和他哪有话可说……”

    锵!

    一柄雪亮的钢刀架在校尉的脖子上,由于力度分寸拿捏准,锋利的刀刃顿时在校尉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钱百户饶命!属下错了,饶命……”

    钱百户的目光像一条盯住了猎物的毒蛇,冷笑道:“往常你进牢里给刘瑾送食,不出一柱香时辰便能出来,今日竟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刚才我独自凑近殿门听了一下,里面传来说话声,而你出了殿门后便步履急促,脸色异常,这些征兆我若还未发现其中有鬼,那就是我眼瞎了,我好奇的是,你跟那个马上要被凌迟的老阉贼有什么话可聊,能说说吗?”

    “钱百户饶命,属下真的只是跟刘瑾随便拉了拉家常……”

    “你不说实话没关系,我若搜了你身发现有什么不该有的物事……呵呵,一个通敌的罪名怕是少不了的,南镇抚司三刀六洞的刑罚,说不定你命硬能挺过去……”

    校尉脸都白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做了不到一个时辰的飞黄腾达梦,这么快便梦醒了,此时若还不识相,恐怕自己的命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

    校尉当机立断朝钱百户跪下,并且马上从怀里掏出了刘瑾的血书。

    “钱百户饶命,刚才刘瑾许我二百万两银子的好处,求我给内库总管马永成带一句话,并请马总管将这血书递给陛下,刘瑾只求一条活路,然而属下锦衣卫出身,怎会与秦侯爷的生死大敌勾结?适才出殿之后,属下正打算将血书交给北镇抚司,请秦侯爷定夺……”

    钱百户眼皮跳了跳。

    所谓请侯爷定夺之类的话,钱百户打死也不信的,校尉必然跟刘瑾达成了交易。若眼前这该死的家伙真把血书传到皇上手里,皇上念及多年情分,说不准还真会赦了刘瑾死罪,那时秦侯爷必然震怒,锦衣卫侦缉本事天下无双,查到这作死的校尉不打紧,今日值守内狱的大伙儿恐怕都会遭受池鱼之灾……

    斜眼怒视跪在地上的校尉一眼,钱百户心中充满了愤怒,愚蠢的人啊,你以为你拿了这两百万两银子有命花么?刘瑾纵被陛下饶过一命,从此必然失势,他能保住你么?

    钱百户一手仍将刀架在校尉脖子上,另一手展开血书,一个斗大的“冤”字触目惊心。

    钱百户冷笑数声,眼中厉芒一闪,刀光掠过,校尉脖子上顿时血如喷泉般涌出来,浑身抽搐几下,命绝倒地。

    钱百户看着手中的血书,喃喃道:“确实是个能让人飞黄腾达的好东西,不过你找错了方向……”

    收起血书,看也不看地上死去的校尉一眼,钱百户急匆匆朝北镇抚司赶去。

    …………

    …………

    北镇抚司第三进的后院主厢房。

    这间屋子便是秦堪办公的地方,屋内的布置很素雅,几幅朱厚照赐下的前朝名人字画,几只摆设用的官窑瓷瓶,书案上显得有些凌乱,全是大明境内各地锦衣卫传来的各种情报和事件,经过汇总后放在秦堪桌上需要由他亲自批阅处置的情报,竟厚达数尺。

    此刻秦堪神情冷凝,表情震怒,他的面前跪着那位刚杀了人的锦衣卫钱百户,书案上还端正放着刘瑾的血书,斗大的“冤”字令秦堪眼睛有些刺痛。

    钱百户恭敬将事情说完,便一直保持躬腰垂首的姿势,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静静等待侯爷发话。

    秦堪确实很生气,如此森严的防备居然还是让刘瑾找到了漏洞,包括锦衣卫在内,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刘瑾已倒,所以麻痹大意了。

    若非眼前这个姓钱的百户多留了个心眼,刘瑾恐怕真会逃出生天,那时麻烦可就大了……

    不过这姓钱的家伙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人,锦衣卫里的自家兄弟说杀便杀,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秦堪淡淡扫他一眼,道:“这件事除了你和那个校尉,还有谁知道?”

    钱百户恭敬道:“只有属下二人和刘瑾知道,那个校尉胆敢通敌,被属下识破后又欲图反抗,属下一时心急,便将他杀了,请侯爷恕罪。”

    秦堪温和笑道:“你明明立了功,却说什么恕罪,倒是个会说话的伶俐人。”

    “属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锦衣卫京师东城千户所麾下百户,钱宁。”8

第五百一十九章 行刑伏诛(上)

    “钱宁?”

    秦堪仔细打量钱宁片刻,嘴角勾起轻笑,随即点头笑道:“果然是一表人才,本侯记住你了。”

    说钱宁一表人才倒不是夸他,眼前这位钱百户年约二十许,生得剑眉星目,面白脸正,一双眼睛直视别人时竟有几分大义凛然的味道。

    秦堪嘿嘿笑了两声,眼中却闪过一丝嫉色,这家伙生得比自己还英俊,实在是对秦侯爷在帅哥界地位的挑衅,说不清来由的,秦堪有种弄死他的想法,以保持自己帅哥界排名第一的江湖地位……

    钱宁颇识进退,秦堪只一句“记住你了”,却令钱户大喜若狂,当即跪在秦堪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头,感激道:“钱宁愿为侯爷驱使,侯爷以后若有不便为之事,钱宁誓为侯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句话说得有水平,连秦堪都楞了半晌。

    按说钱宁成功阻止了那个该死校尉通风报信的举动,将刘瑾的最后一丝生机扼杀在摇篮里,对秦堪而言这可是一件大功,本应该赏金升官,但秦堪见钱宁出手杀自家卫里弟兄太过狠辣,难免有杀人灭口独揽功劳之嫌,于是保留了态度,只说了一句轻飘飘的“记住你了”,话里未必没有对钱宁毒辣手段不满的意思。

    然而钱宁欣喜不已说出这句话,里面的意思也很丰富,以后愿为侯爷做那不便为之事,这“不便为之事”自然是心腹亲信才能干的事,目前锦衣卫里人人都清楚,侯爷身边真正的心腹亲信全是当初从南京跟随他到京师,一同在崇明岛并肩杀过倭寇的南京老弟兄,比如丁顺,李二,常凤等人。

    上有所好,下必趋之。如今整个大明锦衣卫系统里,因秦堪的态度原因,卫中多以南京人或者江南人为傲,这两年来南北镇抚司里一些重要的职能部门也大半换上了秦堪曾经的南京老班底,客观的说,北方人在锦衣卫系统里委实出头不易。

    钱宁说出这句话,大抵也是这个缘故,他希望秦侯爷能引其为心腹,有侯爷的威名在背后撑着,这世上哪有真正难办的事?然而给侯爷办事办好了,还怕不能像丁镇抚,李千户他们那样风光么?

    秦堪稍稍一琢磨便知钱宁的想法,当下打了个哈哈,温言勉励了他几句后,打发钱宁回去,既无赏金也没升官。

    看着钱宁千恩万谢离开的背影,秦堪拧着眉喃喃沉吟:“这几日清洗朝堂阉党,忘了马永成这家伙,差点酿成大祸,这马永成……”

    思虑半晌,秦堪颓然叹了口气,若说清洗刘瑾党羽,第一批要抓的便是宫中除张永外的另外六虎,这六人早在刘瑾执掌司礼监便投靠过去,不过好在这些年只对刘瑾阿谀奉承,自己贪点钱财,并没做过太多坏事,可是这回刘瑾倒台,朱厚照本已极为伤心,若将他身边的东宫老人全当成刘瑾党羽拿下,不论有多少证据,恐怕朱厚照都会对秦堪生出嫌隙。

    犹豫许久,秦堪终于决定暂时放过马永成。

    没办法,秦堪不是刘瑾,他有权,但不会肆无忌惮,他对皇权和舆论始终保持着敬畏心,或许不够霸气,但无疑会活得很久。

    内狱加强了对刘瑾的看管,这次由锦衣卫,东厂,西厂三方人马互相监督,秦侯爷已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与刘瑾接触,更不准交谈,违者杖杀。

    刘瑾入狱第三天清晨。

    看着破败木窗外投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刘瑾只觉得手脚冰凉,期待中的皇帝赦令还没到来,再过三个时辰,他将被押赴菜市口,当着京师臣民的面被刽子手千刀万剐。

    “赦令,赦令啊……”刘瑾痴痴盯着窗外,老泪潸然而下:“陛下,老奴错了,饶了老奴吧……老奴不想再掌司礼监,只想回陕西老家度过晚年,陛下,赐老奴一个好下场吧……”

    窗外的清晨,树枝上百鸟争鸣,一派生机。

    窗内的脏乱牢狱内,一具苍老的身躯半趴在地上微微颤抖,在无比的恐惧中静静地任由生命一点一点走到尽头。

    终于,殿外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默默祈祷的刘瑾。

    刘瑾从铺满潮湿稻草的冰凉地上跳了起来,赤红着双眼呼吸急促地盯着殿门方向。

    ……陛下的赦令圣旨来了吗?陛下终于还是舍不得老奴了吗?

    或者是……押他赴刑场的厂卫?

    刘瑾仿佛在进行着生命中最煎熬的赌博,在恐惧中静静等待老天对他的宣判。

    杂乱的脚步声走到牢门前站定,昏暗的牢门外,一道冷漠无情的粗犷声音大声道:“刘瑾,时辰已到,刑场吃完断头饭准备上路吧!”

    刘瑾两眼圆睁,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软,整个人横趴在牢门口,仿若疯子般张大了嘴,嘴里流出浑浊的口水,喉咙眼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声。

    外面等待押人的锦衣卫挥了挥手,厉声道:“给他戴上重枷,带人犯刘瑾赴菜市口!”

    一名校尉掏出牢门钥匙,正打算把牢门打开,趴在地上的刘瑾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整个人蹦了起来,两只枯槁的手穿过牢门栅栏,死死抓住大锁,不让校尉开门。

    “求……求求你们,再等一会儿,就等一小会儿……”刘瑾带着哭腔凄然求恳。

    门外的锦衣卫百户怒喝:“大胆!刘瑾,你以为你还是司礼监掌印么?给我把手松开!”

    刘瑾疯狂摇头,眼泪鼻涕糊满了一脸,抓着大锁的双手却愈发用力,仿佛这把锁已是他唯一的生机,松开,生机便流逝了。

    百户大怒,抄起绣春刀的刀柄,狠狠砸着刘瑾的双手,刘瑾一边哭一边咬着牙,鼻孔里发出痛苦的闷哼,却仍死握着不肯松手,很快他的双手便被砸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手腕缓缓流下。

    “陛下赦令马上就到了,真的,你们要相信我,陛下舍不得杀我,求求你们再等一等,你们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吧……”刘瑾嚎啕大哭,接着忽然想什么似的,精神振奋道:“我还有银子!我有银子!我把银子都给你们,一百万两买一个时辰如何?只求你们再等等,我不想死,陛下不能让我死,陛下离不开我的,我死了陛下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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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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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