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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五章 叛乱根源

    内阁三位大学士被朱厚照召进豹房,君臣足足在豹房商议了两个时辰才出来。

    大学士离开豹房后,一名小宦官匆匆赶往侯府,奉陛下诏命,宣秦堪入豹房。

    秦堪坐在家里苦笑。

    果然找上他了,躲都躲不开,看来朱厚照和内阁三位大学士们的意见达成了一致,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宣他入豹房。

    换上蟒袍纱冠,秦堪乘着马车进城入豹房。

    走进豹房寝宫,里面传来稀里哗啦的洗牌声,秦堪发明的麻将又深深地吸引了朱厚照,如今朱厚照除了每天喂老虎豹子和看杂耍,剩下的最大爱好便是打麻将,叫上三名太监玩得不亦乐乎,当然,“不亦乐乎”的前提是朱厚照手风很顺,胡牌次数比较多,否则玩牌时的气氛就不是“不亦乐乎”,而是“电闪雷鸣”了。

    秦堪走到寝宫门前,守在门口的值日宦官自然熟识秦堪,于是朝他友善地笑了笑,微微躬身伸手请他入内。

    走进寝宫,秦堪便感到一股低气压迎面而来,殿内很安静,只有偶尔的麻将与桌子的碰撞声,朱厚照龙袍的前襟完全松开,一脸通红地注视着桌子,眼中喷出骇人的杀气,张永,谷大用,戴义三人坐在一起,跟朱厚照杀气腾腾的模样完全相反的是,三人一头冷汗,面色苍白,摸牌的手都仿佛在微微发抖,一副被逼良为娼的样子。

    秦堪暗暗叹了口气。

    很显然,今日朱厚照手风不顺,烂到极点的牌品开始发威了。

    殿内四人的注意力全在牌桌上,浑然不觉秦堪走了进来,秦堪也不吱声儿,一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出牌啊!年纪大了抬不起手了是吗?”朱厚照凶神恶煞瞪着张永。

    张永如今虽已继刘瑾之后当上了司礼监掌印。然而在朱厚照面前却还是天家家奴,朱厚照一出声张永便吓得浑身一颤,也不看自己手里什么牌,战战兢兢随手抽了一张牌出来,一边打一边小心瞧着朱厚照的脸色,目光充满了惊恐。

    “八……八万……”

    “嗯?”朱厚照眼睛瞪得更圆了,目露凶光,显然这张牌很不合他的意。

    张永立马将那张牌抽回来,颤声道:“老奴。老奴打错了,应该是……是,二筒?”

    朱厚照脸上的怒色瞬间化为喜色:“碰了!”

    张永仿佛劫后余生般,僵硬的肩膀很明显地一垮,半瘫软在椅子上。然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然后……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戴义和谷大用面如土色,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张永。

    良久……

    “你傻掉了吗?该你摸牌了!”朱厚照不耐烦地瞪着张永。

    “啊?又……又是老奴?”张永又开始冒汗。

    “废话,碰下家,轮下家,当然又是你,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秦堪教你玩牌规矩时你耳朵里面灌水银了吗?”

    “老奴……老奴……”张永快哭了,抖抖索索摸了张牌。继续忐忑不安打出去:“六……六筒……可以,还是不可以呢?”

    “这个必须可以,胡了!”朱厚照哈哈大笑,将手上的牌推倒后猛地跳到椅子上手舞足蹈。

    张永三人长出一口气。非常自觉地掏银子。

    秦堪看不下去了,站在不远处幽幽叹了口气。

    众人同时扭头,张永三人看到秦堪的目光仿佛陕甘老农盼来了红军,那叫一个东方红太阳升……

    “哈。秦堪你终于来了,好好的你叹什么气?”朱厚照赢了一把心情很不错。

    秦堪叹道:“臣在可怜张永三位公公。这三位的先祖上辈子一定刨过很多人的祖坟,不行善不积德才落得跟陛下同坐一张牌桌的报应……”

    张永的目光顿时如同伯牙遇到了子期,小心地看了朱厚照一眼,低声咕哝道:“这个真有可能……”

    朱厚照不满道:“什么话,跟朕打牌不挺好的么?”

    扭头瞪着张永三人,朱厚照满面煞气恶狠狠道:“说!跟朕打牌是不是如沐春风?”

    “是,是是……”三人忙不迭点头。

    秦堪叹道:“陛下直接抄刀抢他们多好,既简单又有效,打牌多浪费光阴……”

    张永三人继续点头,显然他们宁愿被朱厚照打劫也不愿陪他打牌。

    下了牌桌的朱厚照脾气显然好多了,指着张永三人笑骂道:“都给朕滚蛋吧,朕跟秦堪有事要说。”

    张永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躬身告退。

    …………

    …………

    殿内只剩朱厚照和秦堪,朱厚照的脸色渐渐有些阴沉。

    “朕今日收到霸州军报,许泰兵败了!”

    秦堪抿了抿唇,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咱们再遣精兵良将平叛便是。”

    朱厚照冷笑道:“自朕登基以来,打仗从来都是只败不胜,这可不是兵家常事了,真不知道朕的朝廷都养了些什么废物,那个许泰出征前在朕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定为朕平了霸州之乱,还一脸自信地立了军令状,结果九万京营将士殆亡两万余,被反贼杀得落花流水,他自己也落荒而逃,朕倒要瞧瞧他回京后有何脸面见朕!”

    “陛下,现在重要的不是生气,而是冷静下来好好总结一下教训,认真审视反贼的真正实力,下令兵部调集精兵,户部准备粮草,以图再战反贼,君臣同心,将士用命,何愁反贼不平?”

    朱厚照泄气道:“你说得倒容易,瞧瞧如今朝中的大臣们,哪有一丝丝‘君臣同心’的样子,这世上除了你和张永他们,有谁真正跟朕一条心?满朝文武心里除了升官发财还有什么?他们与朕不同心也就罢了,朕想做什么他们不论对错黑白,统统誓死反对。霸州反贼算得什么?若大臣们答应朕御驾亲征,朕三日之内扫平霸州!”

    “这个……陛下,太自信了点吧?”

    “……十日!”

    “…………”

    秦堪只能选择沉默,这家伙越来越过分了,以前每次见他一股浓郁的昏君味道扑面而来,如今可倒好,昏君味道里还掺了一股子狂妄自大……每年开春告祭太庙的时候,他就没感觉到各代祖宗牌位气得微微颤抖吗?

    “许泰兵败后,朕宣内阁大学士入豹房商议平叛。李东阳大学士倒给朕提了个醒儿……”朱厚照注视秦堪,幽幽道:“秦堪啊,霸州之乱恐怕非得由你出马不可了,李东阳告诉朕,霸州造反的那个女反贼头子唐子禾原来是天津白莲教的余孽。在天津与你交过手,后来成了漏网之鱼跑了,由此看来你是她的克星呀,你能败她一次就能败她第二次,再说你出巡过辽东,有领兵布阵的经验,朕数遍满朝文武大臣。唯有你是最合适的平叛人选……”

    秦堪苦笑,自己果然猜得分毫不差。

    脑海中无端浮现唐子禾那张绝色俏脸,秦堪努力压下心头那一丝丝爱恨难明的情愫,朝朱厚照拱手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朱厚照喜道:“朕就知道你不会拒绝。这样吧,朕再调十万京营将士予你,你领平叛总兵官之职,苗逵上月从宣府回来掌了御马监。最近一直磨着朕想打仗,朕便派他提督军务。王师以你为首,苗逵为副,朕会嘱咐苗逵,若你二人意见相左之时,以你的意思为准,如何?”

    秦堪摇摇头:“陛下,霸州已成气候,平叛颇为艰难,更艰难的是平叛之后民心难聚,不论内战还是外战,真正苦的还是百姓,所以除了领兵剿乱之外,臣还想向陛下讨几道政令……”

    朱厚照奇道:“什么政令?”

    “陛下,霸州反贼之所以在短短两月之内成了气候,除了反贼首领唐子禾机诈多谋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秦堪定定看着朱厚照,叹道:“陛下,恕臣大胆,霸州官府对百姓欺压太甚了,臣麾下锦衣卫这些日子收集霸州大小消息,桩桩件件皆是百姓被官府逼得家破人亡,特别是霸州的马政,当地官府规定每户人家每年向朝廷缴纳五匹成年壮马,否则拿人下狱,五匹成年壮马,普通百姓家如何养得起?霸州百姓被逼到这一步,已经没了活路,逆首唐子禾和张茂登高一呼,无数百姓景从附逆,导致反军人数短短两月从五千迅速扩张到七万……陛下,苛政猛于虎也,霸州的百姓是被官府生生逼反的呀!”

    朱厚照神情怔忪,脸色忽青忽红,沉默许久,恨恨一拍桌子,怒道:“刘瑾,梁洪!都是他们在外面胡作非为坏了朕的名声,朕几时说过要霸州百姓交那么多匹马?杨一清曾在三边推行马政搞得红红火火,却也只定下每户只交两匹成年壮马,更何况这两匹马是直接冲抵徭役的,一本好好的经,全被霸州的狗官们念歪了!”

    秦堪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臣愿为陛下出征平叛,但臣想求陛下一道圣旨,暂免霸州马政,不仅是马政,一切要向官府交的重税皆免,朝廷户部分拨银子重建城池,招揽商贾,立御史台,知府和厂卫衙门,三权分立互督……陛下,让霸州休养生息几年吧,霸州的百姓再也折腾不起了,否则这次臣平了叛乱,保不齐下次何时霸州又反了。”8

第五百三十六章 出征在即

    施政也好,平叛也好,决定出手之前首先要找到叛乱的根源,军事上的胜利只是治标,根源问题不解决,今日平了叛乱明日又会再叛。

    秦堪不喜欢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须标本兼治一劳永逸,站在客观角度来说,霸州之乱的根源并不在唐子禾,她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恰到好处地站出来了而已,没有唐子禾霸州照样会乱,吏治不清,马政不罢,霸州之乱只是迟早的事。

    “朕给你这道圣旨!”朱厚照答应很爽快。

    他不是不通道理的人,他只是爱玩而已,史书里一页页尽说他荒唐叛逆,但从没说过他是残暴不仁之君,弘治皇帝留给他的江山他不能不放在心上。

    “秦堪,朕这就发下中旨,授你北直隶督抚,许你临机专断霸州军政之权,主理霸州平乱以及战后代朝廷广布仁政事宜……”朱厚照深深道:“秦堪,一切拜托你了,江山是祖宗留给朕的基业,它不能垮在朕的手里,朕相信你一定旗开得胜。”

    “臣遵旨。”

    朱厚照好奇道:“十万京营将士由你统领,你打算如何破反贼?”

    “臣是这么打算的,大军兵临城下后,臣派人射箭书入城,邀请反贼首领唐子禾出城一会……”

    “朕知道了!你想摆鸿门宴,帐外埋伏五百刀斧手,等你摔杯为号……”

    “臣不得不向陛下谏言,陛下你要与时俱进啊,这个烂法子自从楚霸王用过一次以后,千百年来人人争相效仿,闹得如今天下人人皆知,一说起敌人邀宴便少不了刀斧手埋伏在外面。更没品位的是,这些千古风流人物抄袭楚霸王的法子也就罢了,连刀斧手的人数都原封不动照搬,不管谁请客都是五百个刀斧手在外面,不多也不少……同样的坑人法子用多了,现在谁还上当?陛下不信的话你叫头猪过来赴宴,看它来不来,猪也怀疑你会不会埋伏了刀斧手打算宰它过年……”

    “哈哈哈哈……”朱厚照疯了似的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堪面无表情斜睨着他。这孩子笑点低到什么程度啊,将来有空编一本前世的网络笑话段子给他,真怀疑自己会不会犯谋害皇帝之罪,这孩子必然会活活笑死……

    朱厚照前仰后合笑了许久才渐渐缓过气来,擦着泪花儿笑道:“好吧。鸿门宴过时了,你说说打算怎样对付唐子禾?”

    “臣把她邀出来,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好……”秦堪若有深意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接着道:“最好能说服逆首唐子禾弃城而降,朝廷王师则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善也。陛下,唐子禾若降了朝廷,陛下如何发落她?”

    朱厚照沉吟片刻,缓缓道:“自古降者不杀降者不究。否则杀降不祥,会遭天谴,秦堪你若真能说服逆首唐子禾归降朝廷,朕承诺绝不动她分毫。甚至还可以给她封个女官当当,十王府里住着好几位年长的老公主呢。朕安排她总管十王府……”

    朱厚照神秘一笑,道:“这可是肥差呀,朕还是太子时便听说了,公主们住在十王府里,驸马们虽与公主是夫妻,但是按祖制,驸马都必须住在十王府外,驸马若欲跟公主们见一面共享鱼水之欢,私下里给女官的孝敬可不少……”

    瞧着朱厚照笑吟吟的模样,秦堪嘴唇嗫嚅几下,终究还是没吱声儿。

    有句话真不忍心告诉他,男人享鱼水之欢前先给银子,这跟逛窑子的感觉是一样一样的,朱厚照的姑姑甚至姑奶奶们大抵等于被嫖了,真不知道他高兴个什么劲儿……

    思维若再延伸一下,让唐子禾总管十王府,岂不是当了老鸨……

    秦堪使劲甩甩头,赶走了脑海中这些可怕的想法。

    不着调儿的想法赶走了,秦堪心头却分外沉重起来。

    以唐子禾的刚烈性格,她……会归降朝廷吗?走到如今这一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将战火烧遍了北直隶,河南,山东,就算她想归降,还由得她做主么?

    …………

    该说的都说完了,秦堪正打算告退,忽然想起这位年轻皇帝的感情波折,作为朋友,这个必须问一下的。

    “陛下,这几日不知你与那刘良女之间进展……”

    原本笑吟吟的朱厚照一听“刘良女”仨字,目光顿时变得幽怨感伤,眼中泫然欲泣,秦堪看得脑子发蒙,耳中甚至依稀听到那惨绝人寰的“二泉映月”的二胡凄凉调……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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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豹房刚回到侯府,圣旨紧跟着便上门了。

    皇帝和内阁达成了一致,平叛主将一事就这样定下。

    朝廷机构有效运转起来还是颇为雷厉风行的,没过多久,兵部左侍郎严嵩亲自将兵部开具的调兵公函和虎符送到侯府,同时户部开始紧急调集粮草,北直隶督抚的全副仪仗以及牙牌官印等等,由礼部和吏部官员亲自送上门来,保国公朱晖也派了裨将登门,请山阴侯明日校场点兵选将。

    即将出征的消息来不及回内院告诉杜嫣金柳,上门的客人太多,秦堪只好笑脸接待。

    侯府偏厅花房内。

    送公函和虎符的严嵩一直留在花房没走,秦堪在前堂迎来送往各色官员,办过各种领兵出征的法定手续,这才一脸疲累地走进花房。

    穿着绯色官袍的严嵩起身施礼:“侯爷辛苦了。”

    秦堪笑着招呼他坐下,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了严嵩一眼,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如今的严嵩才二十多岁,一点也不像后世史书里说的那般阴险狡诈,他的眼神很正,仿佛百邪不侵,二十多岁的年纪做到兵部侍郎,升官速度委实神速了,官高而不忘本,尽管如今严嵩已养出了上位者的气度和威势,然而在秦堪面前却一如既往的谦卑有礼,颇识进退分寸,也不枉秦堪提拔他一场。8

第五百三十七章 开拔霸州

    严嵩对秦堪一直是很恭敬的,当初秦堪为救身陷囹圄的岳父,派丁顺暗中收买国子监贡生伺机闹事,那时严嵩便感到他的机会来了。

    大明的举子秀才不计其数,能考中进士的百中无一,然而就算考中进士也并不代表一辈子飞黄腾达了,就像前世的高考一样,考上大学并不代表以后一定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好工作,事实上大学毕业后在家待业啃老的年轻人绝不在少数,大明的进士也一样,退休的官员太少,等待上岗的进士又太多,于是导致整个大明的官僚机构太过臃肿,每隔三年的一批新科进士大多数都只能进翰林院当编修。

    进去的人多,出来的人少,一个被弄得仿佛便秘似的国家,绝对是不健康的。

    当时身为国子监贡生的严嵩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他更清楚欲改变命运只能靠自己,于是他主动找上了丁顺,为当时还只是锦衣卫内城千户的秦堪帮了一个小忙。

    严嵩知道,一个跟太子交情堪称莫逆的人,绝不仅仅只是个内城千户,秦堪会有更辉煌的前途,跟他结下这份香火情,对自己绝没坏处。

    事实证明严嵩赌对了,秦堪日后果然飞黄腾达,当年二人结下的香火情也不负所望发挥了作用,严嵩毫不犹豫投到秦堪帐下,摇旗呐喊也好,为虎作伥也好,总之,严嵩也跟着发达起来,才二十多岁他,赫然已是兵部左侍郎,九卿之位离他咫尺之遥,触手可及。

    若没认识秦堪,他严嵩如今会是怎样的景况?大抵现在也只是个翰林编修,翰林院苦熬几年出来,外放到地方做一任知县,运气好或许有生之年可以升任知府,运气不好,恐怕只能在知县任上终老致仕。

    花房里静悄悄的,严嵩欠着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神情恭敬,目光平和。

    秦堪啜了一口茶,笑道:“惟中久等了,陛下钦点本侯出征平叛,今日委实太忙了些。”

    严嵩笑道:“侯爷是我大明砥柱磐石,自是能者多劳,下官无能,只恨不能为侯爷多多分忧。”

    秦堪摇摇头:“大家都是熟人,别说得那么好听,本侯只是天生的劳碌命罢了……”

    感慨般叹息一声,秦堪苦笑道:“大明缺人才,本侯也缺人才啊。”

    严嵩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册递上,笑道:“肯为侯爷分忧的人不少呢,刘瑾倒后朝堂大乱,大臣们惶惶不安,不少人有心投靠侯爷,又担心侯爷家的门槛太高,他们跨不进来,于是很多人求到下官头上,不仅是下官,侯爷的岳丈杜大人恐怕也收到过不少名帖。”

    秦堪接过名册凝目看去,喃喃道:“右副都御史史琳,右佥都御史张敷华,工部侍郎曾鉴,刑部侍郎洪钟……”

    合上名册,秦堪这一刻忽然发觉自己的势力随着刘瑾的灭亡而徒然膨胀,这可不见得是好事,秦堪跟刘瑾不一样,一朝得志便猖狂的人注定寿命不长,他秦堪如果想百年以后气定神闲躺在床上安然而逝,这个时候最好低调一些,否则下场跟刘瑾没什么两样。

    想了想,秦堪将名册递还给严嵩,缓缓道:“本侯出征在即,就不与这几位大人见面了,回头我命丁顺备礼送到他们府上,多谢他们看得起秦某。”

    严嵩已非官场新丁,闻言顿时目露欣赏之色:“侯爷激流之中识进退,下官敬佩。”

    秦堪摇头苦笑,随即正色道:“惟中,本来我曾向李东阳提议由你补任兵部尚书之缺,不过李东阳驳了,细细一想,李大学士说的不无道理,朝堂是个讲资历的地方,惟中你才二十多岁,若幸进太快反而落人话柄,成为朝堂众矢之的,所以你还是暂时在兵部侍郎位置上多打熬几年,多做点政绩出来,那时我再帮你游说也有底气,你意下如何?”

    严嵩起身感动道:“侯爷助下官走到今日的位置上,已然是下官的再生父母,下官唯侯爷马首是瞻,侯爷怎么吩咐,下官怎么做。”

    秦堪点头,深深注视着严嵩,道:“说到政绩,本侯这里倒有一桩心事,不知惟中可愿为我分忧?”

    严嵩目光闪动,笑道:“侯爷的心事,莫非是……天津?”

    秦堪楞住了:“你怎么知道?”

    严嵩笑道:“当初侯爷曾为扩建天津城而奔走,下官当时便留了心,仔细一琢磨侯爷的用意,才赫然察觉侯爷所图不小,侯爷有此大魄力欲做那百年来无数帝王名臣不敢做之事,下官不才,愿为侯爷马前小卒,为侯爷蹚蹚水中深浅。”

    秦堪大笑,看来严嵩真的明白他的用意。

    “惟中,恐怕要委屈你两年了,天津对我太重要,必须有个心腹之人打理,眼下天津百废待兴,而新派去的知府才能平庸,不合我意,我欲向陛下荐举你去天津任两年知府,挂个兵部左侍郎和佥都御史的衔,两年后再调你回京,我保你做兵部尚书,惟中意下如何?”

    严嵩肃然道:“愿为侯爷效劳,一切听侯爷吩咐。”

    秦堪笑道:“如此,我可放心去霸州平叛了,惟中记住,欲兴天津,首必兴商,欲兴商事,首必开海,你去天津后不声不响先把市舶司衙门建起来,我已邀了朝中十余位国公国侯合伙造海船跑海运,你建市舶司朝廷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十几位国公国侯谁也招惹不起,本侯已为你借来东风,你好自为之。”

    严嵩一一谨记于心。

    次日,京营校场战鼓隆隆,号角连天,旌旗猎猎。平叛总兵官,山阴侯秦堪校场点兵,十万京营将士山渟岳峙,沙场杀气盈天。

    当着十万将士的面宣读圣旨之后,众将士齐跪山呼万岁,总兵官秦堪下令大军开拔霸州。

    这次秦堪做的准备很充分,除了十万京营将士,他还带上了御马监勇士营的两千官兵,以及造作局刚打造出来的崭新的一百门佛朗机火炮,连正在受训的五百少年兵也带上了。

    张永升司礼监掌印太监后,御马监自然不能兼领,如今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换成了原宣府监军苗逵,而苗逵恰好也是这次平叛霸州的监军,与秦堪一主一辅,秦堪提出借调勇士营,苗逵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大军开拔前一日,苗逵登门拜访了秦堪,未来日子里二人搭档,自然要亲近一番,于是带了重礼登门,秦堪很客气,不仅没收苗逵的礼,反而送苗逵五万两银子,两人在侯府前堂连连推让坚辞,最后差点打起来。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始,秦堪和苗逵之间算是交情渐深,苗逵虽然也是太监,但生得孔武有力,十分魁梧,因为久居边镇的缘故,苗逵肤色黝黑,一看便是经常风吹日晒,唯一的缺点就是……丑了点。

    秦堪喜欢和丑人打交道,这种人在英俊的人眼里看起来赏心悦目,若跟英俊的人站在一起,秦堪总忍不住有朝他脸上泼硫酸的冲动。

    苗逵没关系,他貌似已经被泼过了……

    …………

    …………

    大军开拔,百官相送,直到出了京师城门,秦堪回头仍看到杜嫣和金柳痴痴伫立在城头的袅娜身影,金柳怀里抱着秦乐,小家伙不知离愁为何物,仍咯咯笑着在母亲怀里不安分地挥舞着小手。

    秦堪心头一酸,远远朝城头上的二女挥了挥手,强忍着回过头。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己这般东奔西走却是为了哪般?想改变这个世道的同时,却不可避免地冷落了娇妻,世间若得分身法,一愿纵横天下,展抱负,绘宏图,二愿常伴佳人,只相聚,勿相思。

    大军行进不急不徐,直到再也看不到城头上那两道魂萦梦牵的身影,秦堪这才重重叹了口气。

    此行霸州是剿还是抚?想到这个问题,秦堪心头沉重起来。

    唐子禾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若代表朝廷招抚她,以她的性子多半不会答应,她的心很大,装得下整个天下,所以她敢干出这般泼天的大事,如果她肯被招抚的话,当初在天津就会降了朝廷,绝不会等到今日声势壮大之后再降。

    然而若是对她用剿……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大军离开京师的那一刻起,朝廷和反贼数十万人的性命似乎只在他和她的一念之间了。

    十万大军绵延数十里不见头尾,平叛总兵官的仪牌高高立于中军,无数亲兵侍卫紧紧簇拥,秦堪骑在马上心事忡忡,一身披挂的苗逵策马过来笑着打了声招呼,又告了声罪,然后驰向后军督促粮草去了。

    丁顺手挽缰绳,看到苗逵的身影走远,不知怎地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秦堪面色不善地瞟了他一眼。

    丁顺笑着急忙赔罪:“侯爷勿怪,属下一时忍不住……”

    “你笑什么?”

    丁顺憋着笑道:“属下只是奇怪,苗逵这家伙怎么长的,爹娘造他时肯定都没用心,好嘛,长得跟闹着玩儿似的,难怪先帝把他派到宣府监军好多年,一则眼不见为净,二则就他那模样往宣府城头一站,鞑子都不敢攻城了,宣府多年未失,苗公公功不可没……”

    秦堪一记马鞭狠狠抽在丁顺身上:“要不要本侯把你这张破嘴缝起来?苗公公为国戍守边镇劳苦功高,由得你来编排他么?你这张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毒了?”

    丁顺敛了笑,急忙道:“是,属下以后不敢了……侯爷,此次平叛苗逵监军,对咱们行事是不是有些不方便?苗逵不会掣肘咱们吧?他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是太监可没一个好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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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 各斩情丝

    “太监不一定都是坏人……”秦堪认真道:“跟咱们正常人一样有好有坏,比如当年的司礼监萧敬,比如现在的张永等等,他们都不算坏人,只是好也好得不纯粹,有着各种缺点,再比如这位苗公公,更是一员猛将,宣府监军时常亲自跃马扬刀与鞑子浴血厮杀,这样的人能算坏人吗?至于说他监军会不会对咱们有掣肘,这个倒不必担心,我听说苗逵是个很本分的人,在宣府时与总兵和上下将领们相处很融洽,否则也不可能在宣府一待便是许多年,你以为宣府的将领们都是善茬儿吗?”

    听秦堪如此一说,丁顺顿时对苗逵有了些许好感,笑道:“苗公公若不指指点点就最好了,属下就怕他鸡毛当令箭胡乱插手军务,贻误军中大事。”

    “苗逵不是蠢人,只因他天生勇猛,先帝遣他到宣府苦寒之地监军,一待就是许多年,直到先帝驾崩也没想过把他调回京师,如今新皇好不容易想起他,将他调回来了,可他对陛下来说太过陌生,恩宠俱无,可以说这是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人物,如今正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之时,试问他怎么敢胡乱指挥而得罪我?”

    丁顺憨憨一笑:“自从朝中出了刘瑾这号货色以后,属下对太监可提防得紧,既然侯爷说苗公公不算坏人,属下倒要和他亲近亲近,晚上扎营后和他好好喝个痛快……”

    秦堪很爽快点头:“喝酒交朋友正是应有之举,不过军中禁止饮酒,你晚上找苗公公前先去领二十记军棍,打完了再喝酒,喝得又痛又快。”

    丁顺干笑两声,再也不敢提喝酒的事了。

    …………

    …………

    京师离霸州不到二百里,大军开拔的第二天便离霸州不远了。

    当晚大军扎营,秦堪传令擂鼓聚将,帐下聚监军苗逵,京营指挥使贺勇,副总兵冯桢,游击将军郤永,伏羌伯毛锐等人。

    聚将之后,秦堪当即布置了对霸州用兵的战略,结合许泰的失败教训,以及秦堪对唐子禾的了解,秦堪对十万京营将士重新做了部署,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则便是绝不分兵。

    分则必败,许泰原本对霸州有着绝对优势的,就是看到唐子禾派出数万反军分袭河南山东,许泰顿时慌了手脚,于是也分兵去追击,结果朝廷王师力量分散,一支万人的伏兵便导致了王师兵败。

    不得不说,唐子禾这一招调虎离山用得好,而且不是阴谋诡计,却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反军大明大亮袭取河南山东,救不救你自己看着办,救则分兵,分兵则被反军逐个击破,不救则眼睁睁看着河南山东被陷,反军声势渐大而愈发不可收拾。

    许泰做出了选择,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一旦分兵便化主动为被动,完全被反军牵着鼻子走了。武状元能在校场骑射十矢中六,但比起耍心眼儿却比唐子禾显然差了一筹。

    “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硕大的羊皮地图前,秦堪手指将霸州城池虚画了一个圈,然后狠狠一拳砸在“霸州”两个字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帐中众将起身抱拳。

    “丁顺!”秦堪扬声叫道。

    守在营帐外的丁顺按刀而入:“在!”

    “锦衣卫探子和东西厂的人乔装入河南山东,在两地各村庄城镇散播谣言,就说霸州反军首领唐子禾欲归降朝廷,目前正与朝廷官员秘密接触中,这条谣言要想办法传遍北直隶和河南山东,最后必须传到打入河南山东的杨虎夫妇和刑老虎耳中,你办不办得到?”

    丁顺一呆,显然没想到秦堪竟会出这一招,这等于切断了唐子禾的后路啊。侯爷这是狠下心慧剑斩情丝了么?

    犹疑地看着秦堪阴沉的脸色,丁顺终于一咬牙,重重抱拳道:“遵命,属下愿立军令状!”

    帐内众将见丁顺领了将令,众人不由跃跃欲试。

    大明虽然重文鄙武的风气颇盛,然而真正在战场上立下功劳收获还是很大的,封爵或许有些困难,但升官却是少不了。

    秦堪见众将期待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道:“众将且莫急着请战,如今反贼敌势未明,我们只能稳打稳扎步步为营,明日大军便可兵临霸州城下,十万大军围城之后再定章程。”

    众将领命各自散去。

    霸州。

    仍旧夜凉如水。

    唐子禾披着小巧的铠甲,头戴银翅盔,英姿飒爽地按剑在城头马道上巡梭,蓝巾包头的反军将士们聚精会神守在城头箭垛下,尽管城外一片漆黑无法目视,可将士们仍凝神看着外面的一片漆黑。

    唐子禾一脸风尘缓步而行,所行之处反军将士们纷纷向她弓身行礼,神情恭敬且敬畏。

    一介女流领着两三万没经过操练甚至连兵器都甚缺的将士,竟打败了朝廷四万正规军队,这四万兵马竟然还是京师拱卫明廷皇帝的精锐兵马,这场旷古烁今的大胜令反军士气大振,同时对唐子禾也愈发崇敬拥戴,所有人再也不敢因她是女流而轻看她,唐子禾的声望如今在军中已达到了顶点,所有人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有这位女元帅带领大家对抗朝廷,这天地未必不能翻覆。

    城头不断有将士朝唐子禾施礼,唐子禾一路微微点头行过。

    她的眼神仍旧清澈,目光里却多了一丝迷茫,数万人因为她而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然而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知道,大家的前途依然一片漆黑,一场胜仗并不代表什么,朝廷一旦对反军真正重视起来,调集精兵悍将征剿霸州,那种摧枯拉朽的磅礴力量绝不是目前区区几万人能抗衡的,更何况,下次征剿她的主将不是别人,是一个连她都感到害怕的对手……

    未来出路在哪里?手下几万人的活路在哪里?

    唐子禾迷茫了。

    已是子时深夜,城门内却依旧人影幢幢,数不清的百姓正在帮着反军将士搬运巨木擂石,高高垒着沙袋,百姓们人人干得热火朝天,繁忙的人群里不时发出几声欢欣的轻笑,几名挎着竹篮的大婶不时从篮中摸出两个黑黄的糠菜窝头,笑着分发给值守在城门四周的反军将士,将士们伸手接过,感激地躬身道谢……

    一幕幕场景那么的温暖平和,寒冬的夜里,这座被造反军队占领的城池,反军和百姓之间相互融洽得如同一家人一般,官法如炉,融尽如铁民心,却融不了每个人嵌在骨子里的善恶。

    唐子禾远远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心情却愈发沉重了。

    霸州,即将迎来一场无比惨烈的恶战,此战胜负难料,然而一旦官兵破城,城内这些朴实善良的百姓会被官兵们如何处置?

    迷茫的目光望向漆黑的苍穹,唐子禾在痛苦和期待中挣扎。

    “元帅,城外探子来报,明廷果然出兵第二次围剿霸州了……”葛老五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唐子禾缓缓转过身,平静地道:“明廷这次派出多少兵马?大军开拔到哪里了?何人为主将?”

    葛老五垂头道:“这次仍旧是京营精锐,一共十万兵马,大军今晚正在霸州城西南五十里外安营扎寨,果然如元帅所料,这次明廷派出的主将是……秦堪!”

    唐子禾浑身一震,眼圈立刻泛了红。

    “果然是你,为何是你……你我的相识,难道真是一场孽缘么?”唐子禾喃喃自语,俏脸凄楚无依。

    “元帅!”

    葛老五见唐子禾失神,顿时一声厉喝,终于唤醒了唐子禾。

    唐子禾使劲咬了一下嘴唇,唇间传来的痛楚生生逼回了即将夺眶的泪水。

    “元帅,恕末将直言,数万人的性命全托付在你身上,此时大战在即,元帅怎可仍牵挂这份不该有的儿女私情?秦堪此来作甚?他是来要咱们的命!你却还在记挂着当初天津时的孽情,元帅,你置我等数万将士的性命于何地?”葛老五说着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天津城内秦堪设伏,我葛老五冲动大意之下丢了上百兄弟的性命,天津城外,我等飞身远遁又被秦堪派出的锦衣卫追杀,死了不少兄弟,从那时起我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我活着是要为那些兄弟们报仇!如今咱们好不容易走到兵强马壮这一步,可以跟朝廷面对面的厮杀搏命,可以给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此时此刻,你怎能心软,怎能牵挂那些本不该有的情意?”

    悲怆而色厉的一番话,仿佛击碎了唐子禾心底最后一丝防线,一张张死去的熟悉面孔在她眼前飞舞闪动,那些虚无的面孔却有着一双真实的眼睛,眼睛里透着冰冷的目光,冥冥中仿佛在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等着看她如何用惨烈的手段将这天下搅个风云变色,如何用仇人的鲜血和头颅祭奠他们的英灵。

    是啊,背负着死去的弟兄们的仇恨,也背负着活着的弟兄们的生望,她只是个女人,背负的东西已经太多太重了,如何还负担得了哪怕一丝丝的儿女情长?

    “葛老五,准备迎敌吧。”

    唐子禾的语气分外平静,转身的瞬间素手轻抬,拭去脸上两行凄楚的泪水。

    ps:还有一更……

第五百三十九章 少年壮志

    大军开拔,旌旗蔽日,万马齐嘶,卷起漫天尘土,天地间风云变色。

    秦堪骑在马上,静静立于大军经过的路旁,看着整齐的队伍鱼贯而行,前后绵延十余里不见首尾,静默行军的队伍弥漫着黑云压顶般的杀气,仿佛遮盖了天地间所有的生机。

    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它是拱卫大明的最后一道屏障,自永乐年开始便悍守着大明的京师,队伍里的每一个军士都不是寻常的卫所军户,他们不必为将领种田,不必向将领交租,他们每天要做的只是操练,千遍万遍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每一个杀敌的动作,熬炼着身上每一块肌肉。

    如此精锐的王师足可纵横天下,横扫宇内,若正面战场与反军厮杀,胜负当无悬念,除非唐子禾另出机谋算计,许泰便是前车之鉴,他率领的也是京营精锐,最终还是败在唐子禾手下。

    这个女人……不简单呐。

    五百少年兵像五百只忠犬,紧紧站在秦堪身后,秦堪将他们调入平叛大军后只让他们充为身边亲兵,一则秦堪对他们颇为信任,二则留他们在身边也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学习如何指挥大军作战,如何排兵布阵,只当是实践从兵书上学到的知识。

    寒冬出兵委实不是好季节,凛冽的北风呼啸肆虐,如刀锋般刮得脸上生疼。

    一件狐皮大髦悄然无息披在秦堪肩上,秦堪回头,却见一名少年恭谨垂头退后一步。

    秦堪笑了:“你叫宋杰,对不对?”

    名叫宋杰的少年抬头,惊喜道:“侯爷记得小人的名字?”

    “当然记得……”秦堪目光忽然黯淡下来,叹道:“你是当初辽河之战幸存下来的。五百少年,战死辽河者三百余,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记住了,不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辽河有幸埋忠骨啊!”

    宋杰眼圈一红,垂头哽咽道:“只恨小人无用,弟兄们拼死也没保得侯爷周全,最后侯爷不得不亲自抄刀与鞑子厮杀……”

    秦堪摇头:“你不要存着这种想法。当时你们已豁出性命了,说到底还是因为鞑子军队太强大,我们汉人与之面对面搏杀委实不是对手,这是饮食习惯和生活环境所决定的,我们都无法改变。只可惜杨志勇他们……”

    宋杰稚嫩的脸上布满怆然,两手死死握紧了拳头,咬牙道:“侯爷何时带我们再去辽东?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小人愿和杨志勇一样战死辽河边,杨志勇是条汉子,小人也不是娘们儿!”

    “会有这么一天的,大明之患。患在北方,北方鞑子不除,再繁华的社稷也只是摇摇欲坠的楼阁,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们再巡漠北。饮马辽河,我在辽河边立了一块碑,杨志勇他们英灵不远,在等我们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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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宋杰见是丁顺,于是颇识分寸地默默按刀退下。

    丁顺走近。呵呵笑道:“侯爷,再过四个时辰,大军可至霸州城下,刚才行军沿途锦衣卫抓了好几伙鬼鬼祟祟的人,估摸着是霸州城派出来的探子,现在正审他们呢……”

    秦堪点头:“勿枉勿纵,审清楚了再决定是放是杀,不要误捕了百姓,王师不可失了民心。”

    丁顺笑着应是,接着迟疑低声道:“遵侯爷的吩咐,散布谣言的兄弟已经派出去了,正赶往河南山东的路上……侯爷您这一招用得狠啊,彻底断了杨虎,刑老虎对唐子禾的照应,等于断了唐子禾的援军,……难道您真打算对唐子禾痛下杀手了?”

    秦堪淡淡道:“大敌当前你死我活,我不痛下杀手难道等着她来杀我吗?既然敢造反就要承担造反失败的代价。”

    丁顺咧嘴干笑道:“属下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呵呵,唐子禾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若死在乱军厮杀中未免有点可惜了,侯爷您在天津时不是和她……呵呵。”

    “和她怎样?”秦堪神色不善。

    丁顺尴尬笑道:“和她有过那么一段……呃,往事,属下还以为侯爷看在曾经的风流……咳,故人情分的面子上舍不得对她下杀手呢。”

    秦堪哼道:“她胆子大,敢干出这么一桩捅了天的大祸事,我胆子小,不剿了她我如何向陛下和朝廷交差?”

    丁顺颇为理解地点头:“侯爷说得有道理,女人嘛,长得再美也就两只眼睛一张嘴,所谓美女无非就是眼睛和嘴的位置摆得比较端正顺眼而已,以侯爷的身份和才貌,自然要找那种温柔贤惠小鸟依人的女人,一个成天琢磨着造反当女皇帝的女子必然入不了侯爷的法眼,找婆娘这种事啊,还真得看各人的口味……”

    尽管心情抑郁,秦堪也禁不住乐了:“呵,我还从不知道你这粗鄙汉子竟对男女之情颇有见地,我怎么听出你似乎有点偏向要我放过唐子禾的意思?”

    丁顺急忙摇头:“侯爷您可别吓属下,唐子禾不管怎么说也是朝廷征剿的女反贼,属下怎敢让侯爷放过她?这可是大逆不道啊……只不过属下说句掏心窝的话,霸州之反,委实也不能全怪唐子禾,若不是刘瑾梁洪这些人在霸州横征暴敛激起民愤,唐子禾就算反了也不可能短时间内纠集这么多人,事情的根子还得怪刘瑾,这老阉贼把咱们大明祸害得太深了,可谓天怒人怨,属下若见到刘瑾,恨不得……”

    丁顺说着忽然住嘴。

    秦堪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继续说啊,你若见到刘瑾会怎样?”

    丁顺沉默许久,幽幽道:“侯爷,属下暂时还不想见到他……”

第五百四十章 兵临城下

    四个时辰后,秦堪领大军兵临霸州城下。

    一箭距离之外,大军三面围城,唯独放开西面,前锋五千骑兵护城河外绕城飞驰警戒,中军则有条不紊扎下营盘。

    十万大军如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云,沉甸甸地压在霸州城外,还没开始攻城,霸州城方圆之地已然充斥着凌厉肃杀之气。

    战争就这样突如其来,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霸州城头,唐子禾眯眼看着城下黑压压数不清的人头和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有那漫天飞舞招展的林立旌旗,一种仿佛能将她碾压成粉碎的莫名杀气顷刻震撼着她的心。

    远处的中军营帐的正中心,一杆帅旗徐徐升起,帅旗上一个硕大的“秦”字迎风猎猎,旁边一杆稍小的旗帜上绣着“奉天平叛总兵官山阴侯”,数百名黑甲武士按刀肃立于旗下,无形的威势随着凛冽的寒风散开。

    远远看着那个熟悉的“秦”字,唐子禾只觉心中一紧,一股难言的苦涩袭上心头。

    你……终于来了。

    当初相别,天津衙门那株绽开的腊梅树下,留在她心底里最后一道独自伫立的背影,再次相见,他却率领着千军万马裹挟风雷之势,如天神般降临。

    只是今日他带来的千军万马,却是为了征剿她而来……

    静静注视着远方那面令她心痛的帅旗,唐子禾面沉如水,转过身对身后的反军将领们道:“勿惧明廷敌军,我能带领你们大胜一次,就能再胜第二次,我们人数虽寡,但刑老虎和杨虎已将义旗插遍北直隶,河南和山东,援军很快就会到来,只要胜了这一支明廷兵马,我带你们打进京师皇廷!”

    一番话令所有反军将士原本低落的士气顿时高昂鼓舞起来,城头上人人高扬着手中兵器,发出如虎狼般的吼叫声。

    唐子禾高举右手一挥,厉喝道:“准备迎敌!”

    士气高昂的反军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在城头列队,各种巨木,擂石,火油被百姓们搬上城头,成捆的箭矢堆放在弓箭兵脚下,每隔十丈便架起一口巨大的铁锅,点上火,锅里滚油沸腾冒泡,一股股青烟扶摇直上青天。

    城内反军将士忙碌时,城外朝廷军队已扎好了营盘,十万大军营盘绵延十里不见首尾,营中一名披甲将领策马向城门方向而来,离城门数十丈开外,将领勒马扬声朝城头大声道:“奉旨平叛总兵官山阴侯秦大人遣使进城,请城内唐元帅一见!”

    城头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反应。

    将领在城下拨马来回走动,哈哈大笑道:“某只一人矣,你们有胆子造反,却没胆子见我吗?你们怕什么?”

    城头箭楼前,所有人静静看着唐子禾。

    唐子禾盯着城下将领,思索良久,冷冷道:“给他一点教训,教他休要张狂,然后开城门放他进来,本帅倒要听听他想说什么!”

    葛老五眼中精光一闪,劈手夺过身旁一名军士的弓箭,左手连搭三支箭,嗖嗖嗖三声,三箭闪电般射出,恰好落在城下将领的战马前一尺之地,三支箭呈品字型插在土中,箭尾翎羽微微颤动。

    马上将领笑声顿时一滞,脸色有些难看了,三箭连珠的手法虽然不算少见,但射出百步后竟然能呈品字型插在他身前一尺之地,显然城头上的人若想一箭将他射死并不费吹灰之力。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护城河的吊桥也放下,将领不敢多说什么,沉默着策马进城。

    …………

    …………

    霸州城内处处疮痍,许泰连续十多天的攻城令城中民居损毁多处,许多百姓不得不搬出来,在城中的空地上搭一片帐篷,帐篷周围点起几处篝火,老人和孩子蜷缩在篝火旁。

    将领进城后下了马,看着城中一幕幕末世般的景象,脸颊微微抽搐,一句话也没说,在众多反军将士敌视的目光下走上城头箭楼。

    唐子禾负手立在城楼箭垛处,面无表情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朝廷大军,任谁也看不出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将领上了城楼,离唐子禾一丈处便被反军将士们拦下,再不准他往前一步。

    将领不以为忤,只朝唐子禾抱拳道:“山阴侯麾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丁顺,见过唐元帅。”

    唐子禾回头,目光清冷地盯着丁顺:“我见过你,你曾被秦堪派到天津剿白莲教,后来中了白莲教的伏击,身负十余处伤被抬回京师。”

    丁顺咧嘴一笑:“多谢唐元帅厚赐。”

    “秦堪有什么话要带给本帅?”唐子禾冷冷道。

    丁顺嘴一张还没说话,葛老五却在一旁恶狠狠道:“如果你敢说半句劝我们归降朝廷的话,老子可不管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狗屁规矩,现在就一刀宰了你!”

    丁顺面无惧色,哈哈笑道:“唐元帅治军不严啊,哪来这种没大没小的手下!”

    葛老五大怒拔刀,唐子禾冷冷道:“老五退下!”

    目露杀意盯着丁顺,唐子禾道:“丁顺,本帅希望秦堪的手下也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货色,秦堪有什么话带过来,你快说吧。”

    丁顺抱拳道:“唐元帅,秦侯爷只有一句话,下午我军退兵五里,在我军和霸州城门之间搭一个凉蓬,侯爷愿与元帅单独一会,双方不带兵器侍从,侯爷和元帅万马军**叙天津旧情,不知元帅可敢答应?”

    这番话说出口,尤其是“旧情”二字,带着几分难以言状的旖旎暧昧之色,旁边的反军将士们脸色顿时怪异起来,复杂而狐疑的目光纷纷投向唐子禾。

    唐子禾大怒:“你放什么狗屁!谁与他叙什么旧情,我与他哪来的旧情!若非看你是敌军使节,本帅定斩下你狗头!”

    丁顺见目的达到,于是呵呵一笑,顺坡下驴道:“是是,本将口误失言了,侯爷的意思是,为免大战启后涂炭生灵,也为了不使双方将士伤亡过重,侯爷想与元帅面对面谈一谈,谈出一个皆大欢喜的法子,尽量免了这场战端,为各自手下将士的性命着想,还请元帅慎重考虑。”

    唐子禾抿了抿唇,转头问身后诸将:“你们意下如何?”

    葛老五站出来急声道:“事到如今除了一战怎么可能还有别的法子?难道要咱们归降朝廷么?自古朝廷杀降的事还少了?元帅不必理他,要战便战,怕死咱们就不造反了!”

    唐子禾冷冷望向其余将领:“你们的意思呢?”

    诸将左右互视,沉默一阵后纷纷道:“听凭元帅做主。”

    唐子禾道:“好,本帅就去会会秦堪,看看他要跟我说什么,你们放心,本帅决计不会归降朝廷,我唐子禾愿对天发誓!”

    诸将纷纷抱拳,葛老五却冷眼看着唐子禾,唐子禾俏脸红潮一闪而没,迅速扭过头去看着城下黑压压的朝廷军队。

    秦堪的话已传到,反军也没为难丁顺,径自放他出城,诸将散去,葛老五仍紧紧站在唐子禾身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背影。

    唐子禾没回头,幽幽叹息:“葛老五,你放心,我绝不会归降朝廷的,已经走到这一步,我无法回头了……”

    下午,朝廷大军果然依言后撤五里,霸州北城门前一片空旷,百名军士扛着布蓬和原木,在城门和大军中央空旷地带搭起了一座简易的凉蓬,凉蓬正中置绣凳和红木桌,桌上甚至摆上了酒壶和各式果脯肉干。

    军士搭好凉蓬后自动退回军中,空荡荡的城门外,双方十数万大军对垒的中央,一座孤零零的凉蓬迎着凛冽的寒风静静伫立,这一幕奇特的景象亘古未见,引双方大军啧啧称奇。

    一个时辰后,京营中军方向缓缓驰出单人单骑,不急不徐地朝凉蓬处策马行去,未多时,霸州的北城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线,唐子禾单人单骑驶往凉蓬。

    两军阵前一片死寂,双方将士屏声静气看着各自的主将缓缓向空地中央的凉蓬移动。

    …………

    …………

    风很冷,仿佛无数根针刺痛面庞,唐子禾静静看着白色狐皮大髦裹满身的秦堪站在凉蓬外,朝她露出熟悉的温文尔雅的微笑,一如当初天津时的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包括她的心。

    风吹得脸颊好痛,似乎也吹得唐子禾的眼睛好痛,因为眼睛被寒风吹出了泪花……

    秦堪也看着唐子禾,仍旧熟悉的绝色面容,时隔半年不见,仿佛又有些陌生,她瘦了很多,以前爱穿的湖绿色水裙如今也变成了英姿飒爽的铠甲,铠甲套在她瘦弱的身躯略显宽大,只看这一身铠甲秦堪便明白了许多。

    这半年来,她过得并不好,或者说,霸州城的境况并不好,否则反军将士不会容许他们的一军主帅穿着不合身的铠甲。

    秦堪无声黯然一叹,率先走进凉蓬坐下,径自执壶给两只酒杯斟满了酒,朝远处痴痴站着的唐子禾遥遥一举,扬声笑道:“唐元帅,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ps:还有一更……

第五百四十一章 相思无用(上)

    酒是上好的女儿红,秦堪仰头一口饮尽,酒入愁肠,却说不出是何滋味,心头仍如压着千斤石头沉甸甸的。

    霸州造反,朝廷平叛,十万京营精锐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一座城池不可能守得住,待破城后该杀的杀,该安抚的安抚,安民告示一贴,造反主犯装上囚车往京师一送,秦堪的任务便算完成,很简单的一件事。

    然而这件简单的事里却多出一个秦堪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女人,简单的事情变得不简单了。

    爱恨交缠,欲舍难舍,硬起心肠挥兵来攻,然而见到她的瞬间,秦堪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软。

    这个要强却楚楚可怜的女人,他该拿她怎么办?

    唐子禾抿唇看着秦堪饮尽一杯酒,然后朝她亮了一下杯底,杯底是空的,却满载着坦荡。

    唐子禾嘴角一勾,下马走进了凉蓬,在秦堪对面坐了下来,却并不急着喝酒,反而盯着秦堪的脸,辨别着当初分离前的不同,她看得仔细而认真,仿佛妻子看着自己久别的丈夫,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跟回忆不同的细节。

    咫尺距离,相对无言。

    良久,秦堪叹道:“此去经年,唐姑娘,别无恙乎?”

    唐子禾凄然一笑:“只恨我还是我……”

    秦堪盯着她那张精致中带着几分刚毅的俏脸,缓缓道:“曾经答应你的事,我正在做,我没有骗你,五年以后再看天津。它一定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唐子禾眼圈一红,很快逼回了眼眶中的泪,语气生硬道:“秦侯爷,你我现在在千军万马前。你要说的就是这些琐事吗?如果是,恕本帅不奉陪了!”

    唐子禾起身转头便走,她的脚步很慢,慢得像岁月。

    女人放慢脚步。只是为了等心爱男人的一句挽留。很多男人就是因为不懂女人,所以才把她们从不舍推向不得不舍。

    秦堪懂女人,他没让她失望。

    “唐姑娘……”秦堪叹息:“如今你我大军一触即发,血战之前为何不能平心静气坐下来喝一杯,算是酬了当初天津的故人之情。”

    唐子禾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而下。

    “秦堪,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走到如今这一步,你我都身不由己,你不能为了我而退兵,我不能为了你而归降。因为我们现在不仅仅只为自己活着了……”

    秦堪缓缓道:“戮杀千万的屠夫佛都允许他回头是岸。你为何回不了头?唐姑娘。不要给自己的自尊找借口,你坚持的所谓志向根本就是个错误!这座江山就算被你们打下来了,你确定你治理江山一定比当今皇上好吗?你如何治贪?如何治河?鞑子南侵如何抗击?倭寇袭边如何应对?税赋如何收?臣党如何制衡?土地集中的趋势如何削弱?”

    连珠炮似的问题将唐子禾问懵了。呆呆地看着秦堪,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秦堪叹道:“你只知道造反。只知道用暴力打下江山坐龙廷,这世上的事错综复杂牵发动全身,打江山用刀,治江山难道你也用刀吗?蒙古人占了咱们汉人的江山却不懂治理,只知无尽的杀人,破坏,结果元朝政权维持了多久?不到一百年便轰然倒塌,唐姑娘,你曾说‘不为良医,愿为良相’,这‘良相’是那么好当的吗?”

    唐子禾眼中渐渐迸出怒意,沉声道:“秦堪,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教训我么?江山打下来了自有学问人帮我治理,本帅用得着你帮我操心吗?直接说正事吧,我的耐心不多了。”

    秦堪垂头叹道:“归降朝廷吧,如果你还相信我的话,降了吧。大军开拔前我已向陛下求了旨意,绝不杀降虐降,许你等自解兵器归乡,我更能保证你安然无恙,唐子禾,降了吧,你应该知道大军攻城的后果,涂炭生灵之前,只盼你及时回头,莫造杀孽……”

    唐子禾眼中瞳孔瞬间缩成针尖,盯着秦堪冷冷道:“不!我绝不归降!今生我或许做错了一件又一件事,但这件事我没错!你高居庙堂顶峰,怎知民间疾苦?你可知霸州被明廷的狗官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你可知霸州的百姓过得多苦?这朝廷早该亡了!不换出一片朗朗青天,我唐子禾死不甘休!”

    秦堪摇头道:“此皆刘瑾梁洪之过也,如今梁洪被你们杀了,刘瑾被陛下亲自下旨凌迟了,而我这次带来的不仅只有刀兵血光,我还带来了陛下的仁政,带来了朝廷对霸州百姓的补偿和歉意,废霸州马政,免霸州税赋……”

    秦堪话没说完,却被唐子禾冷冷打断:“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就算你当着全霸州百姓的面宣读皇帝圣旨,你且看霸州百姓谁还会信!”

    秦堪沉默了,他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看来你铁了心要反,我说什么都没用了……”秦堪黯然叹道。

    “不错,我刚才说过,我回不了头了,数万兄弟的性命系于我一身,我怎敢拿他们的性命冒险?”

    秦堪无奈道:“你一个女人……争霸问鼎那么有意思吗?”

    这句话激起了唐子禾的傲气,闻言冷笑道:“谁说女人便不能争霸问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女人也可以有!我就要用我这双手,亲自称量天下的英雄……”

    语气一顿,唐子禾的笑容愈冷:“……况且我已称量过了,所谓英雄不过如此,如果男人们就这点本事,这天下我取之何妨!”

    秦堪终于被她激起了怒意:“唐子禾,你太狂了。你所说的‘英雄’,是那被你杀掉的刘瑾家奴梁洪,还是那不中用的许泰?”

    唐子禾像只天鹅般执拗地高仰起头,不甘示弱地看着他:“……也可以是你!”8

第五百四十二章 相思无用(下)

    重逢的喜悦,无奈,幽怨……种种情绪纠缠心底,然而现在却变成了激烈的针锋相对。

    唐子禾狠狠瞪着秦堪,目光里流露出难驯的野性。

    秦堪有点想笑,这才是她真正的本性吧,与她那温柔恬静的外貌截然相反的性格。

    自小被白莲教长老抚养长大的她,学到的不仅仅是一身精湛的医术,还有满脑子的大逆不道,如此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性格怎么可能如外表那般温柔恬静?

    “唐姑娘,当初在天津时,你说你累了,不想再争了,可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反军势大,而你正是反军的主帅,告诉我,什么事情令你改变了主意?”

    唐子禾盯着他,冷冷道:“我离开天津时确实没打算再造反,只想找个偏僻的地方安静度完一生,至于后来我为何改变了主意,为何铁了心继续造反,这个原因难道你真不知?这世上你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秦堪愕然道:“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唐子禾俏脸顿时阴沉下来:“秦堪,此地两军阵前,你我各为敌人,现在还说这种装糊涂的话,你觉得有意思吗?”

    秦堪微怒:“你没头没脑的到底在说什么?你造反的原因跟我有何关系?”

    唐子禾瞪着秦堪半晌,忽然泄气地一叹:“罢了,秦堪,相别半载,好不容易见到你,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今日若别,战场上我们将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我今日见你只为招降,唐姑娘,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走上绝路。你没有胜算的,降了吧。”

    “你为何一定要招降我?你……不忍心见我死在官军手里,对吗?”唐子禾眼中忽然满载浓郁得化不开的柔情。

    秦堪忽然翻了个白眼儿,哼道:“因为我夫人生不出儿子,所以我率领千军万马跑来打败你,然后让你回家给我夫人瞧病去,我说这话你信吗?”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唐子禾有些失望,垂头默然不语。

    秦堪默默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

    他知道唐子禾想要什么答案,然而他给不起,他知道唐子禾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放弃造反,她说的没错。如今已不只是为自己而活着,造反走到这一步,连她这个反军首领也身不由己了,太多的性命和希望系于一身,哪里还有说放弃便放弃的洒脱和从容?

    重逢的喜悦已化作深深的无奈,他和她仿佛陷进了僵局,这个连神仙都解不开的死结。他和她如何解开?难道战场上的不死不休是他们唯一的结局吗?

    秦堪无法想象当官军的尖刀刺进唐子禾的胸膛时,自己会有怎样的感觉,那或许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失败。

    沉默良久,唐子禾幽幽道:“看来。我们已无话可说了……秦堪,我回城了,你保重,我等着你攻城。”

    “攻城”二字令秦堪浑身一震。眼中露出无比复杂的目光。

    是啊,今日别后。他和她要面对的只能是血战到底了,彼此的立场和处境注定了各自的无法妥协。

    黯然神伤的唐子禾忽然伸手取过桌上秦堪剩下的半杯残酒一口饮尽,凄然笑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秦堪,你说范文正公写这句词时在想什么?他的心境是否如我?”

    放下酒杯,唐子禾毅然转身。

    秦堪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沉声道:“唐子禾,我的志向是改变这个世道,此生要做的事情很多,我绝不会容许你把这个世道越弄越糟!”

    唐子禾转身的脚步一顿,猛然回过头来,俏脸梨花带雨,眼神爱恨交织。

    “秦堪,当初天津城外那一轮箭雨没有射死我,但从那天起,我唐子禾已经死了!”

    秦堪睁大眼睛惊愕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箭雨?谁朝你射箭?”

    唐子禾凄楚一笑,深深看了秦堪一眼,仿佛将他的容貌印刻在脑中,最后扭头上马,绝然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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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中军帅帐中的秦堪脸色很不好。

    招降失败是意料中事,但一想到接下来便是无法避免的两军血战厮杀,一个柔弱女子最后或许不得不亲自抄刀拼命,造反终会平定,那时她会是怎样的下场?

    帅帐内,秦堪阴沉着脸许久不发一语,周围亲兵见侯爷神色不善,纷纷噤若寒蝉,不敢触侯爷霉头。

    丁顺走进帅帐,见到秦堪的脸色不由楞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侯爷,唐子禾还是不愿归降么?”

    秦堪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丁顺叹气道:“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男人干的事情她去掺和什么,造反啊,诛九族的大罪啊,她倒比爷们儿还带种……”

    感受到秦堪冷冷的眼镖,丁顺急忙识趣住嘴。

    “丁顺,你叫下面的锦衣卫去查一件事情……”秦堪若有所思道。

    “侯爷请吩咐。”

    “唐子禾刚才说……当初天津城外一轮箭雨没射死她,显然这事儿她算在我头上了,这简直岂有此理,你是知道的……”

    话没说完被眼疾嘴快的丁顺接了口:“……对,向来是侯爷让别人背黑锅,别人让侯爷背黑锅果然是岂有此理。”

    秦堪点头:“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看看到底是谁当初在天津城外伏击过她,我不能莫名其妙被唐子禾扣这顶帽子,太冤了。”

    “是,属下这就安排人去天津查个究竟,依属下猜测,大抵跟白莲教和当初伏击咱们的西厂高手脱不了干系……侯爷,这唐子禾也够死心眼的,明知侯爷和她曾经有过……那啥,怎么可能派人伏击射杀她,根本荒谬之极嘛,女人啊……唉!”

    秦堪悠悠道:“我倒是想射她,不过不是用箭……”8

第五百四十三章 攻守鏖战

    霸州城外的凉蓬已拆去,后撤的朝廷大军又渐渐向霸州围拢。

    霸州城头上的唐子禾看着城外的凉蓬一点点被拆去,心中如万千针刺般痛楚。

    她和秦堪之间最后那一丝情愫似乎也被斩断了。

    空气中的杀意随着凉蓬的拆去而愈发浓郁,霸州城顷刻间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

    唐子禾无泪可流,此时此地已不容许她再流泪,她必须坚强。

    快天黑时,朝廷大军终于发起了第一次试探姓攻城,百门佛朗机火炮发出震天的怒吼,一颗颗实心铁弹狠狠击在城墙上,威力巨大的火炮给霸州的城墙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凹陷的大坑,城墙瞬间千疮百孔。

    这一百门新式火炮也给守城的反军将士带来了深深的恐惧和震撼,他们没想到朝廷的火器竟厉害到这个程度,虽说霸州城墙厚实,其厚度至少六丈有余,火炮铁弹不可能真能将城墙轰塌,但这种百炮齐发的声势却是巨大的,充满了震慑的,它将反军将士的士气打击得一落千丈,城头上所有反军皆将身躯趴在箭垛下,没人敢再冒头。

    城头督战的唐子禾心也迅速沉了下去。

    他果然有能力攻破霸州,甚至还没派出兵马攻城,第一轮火炮齐射便将反军将士的士气打击到如此地步,一个朝堂上被千百人爱或恨的权臣终究有他的本事被人爱被人恨。

    凌厉的毫无保留的狮子搏兔之势令唐子禾的心也颤栗了,自古守城和攻城双方并非比拼兵力寡众,很大程度上比的是双方主将和军士们的忍耐底线,谁先垮了谁便输了。

    秦堪用对了方法,他在第一时间几乎击垮了反军将士的士气。

    火炮连射五轮后,霸州城头一片浓烈的硝烟久久不曾散去,待所有惊恐莫名的反军将士们好不容易壮着胆子从箭垛下冒出头来时,赫然听到城下一阵震天的喊杀声由远及近,密密麻麻如蚂蚁般的朝廷大军嘶吼着冲向城墙。

    朝廷大军正式攻城了。

    城头上不少反军将士吓得肝胆俱裂,他们中间很多人都只是霸州地面上的绿林响马或者是因为憎恨朝廷而愤然投奔反军的普通百姓,没有充足的艹练,没有良好的素质,甚至连手里的兵器都不足,很多人的兵器都只是自己从树上砍下来的一截儿臂粗的木棍,论战力论胆气如何跟训练有素的朝廷精锐军队相比?几轮火炮齐射便令许多人胆寒了。

    城头一片慌乱,许多反军将士扔下手里的家伙抱头便往城下跑去,站在城头一直不言不动的葛老五目光一寒,如敏捷的猎豹一般忽然发动,人影闪处手起刀落,五名怯战逃跑的反军被葛老五瞬间砍下了头颅,鲜血喷洒了一地。

    反军大骇,他们被葛老五凌厉铁血的出手震慑住了,纷纷停下脚步,彼此互相看了一眼,终于狠狠一咬牙一跺脚,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转过身冲向城头箭垛,重新抄起了兵器。

    唐子禾静静看着葛老五的动作,她却并没有阻止,这个时候她需要用铁血的手段来激发将士们的斗志以及对无情军法的畏惧心,否则城破兵败必无悬念。

    “怯战者斩!逃跑者斩!将士们,看看你们身后给你们吃食,帮你们守城的百姓,朝廷破城安能留得他们的姓命?就算不为自己,你们也该为给过你们恩惠的霸州百姓想想,为他们拼一回命!恩怨分明才算得真汉子,莫教我这个女流之辈看轻了你们!”唐子禾站在箭楼上按剑大喝。

    城头的反军将士们纷纷一凛,被火炮吓得懦弱的眼神渐渐变得坚毅,士气就这样重新回到他们的身上。

    “已经干了这杀头的买卖,咱们跑什么!能跑向哪里?跟朝廷拼了!”一名反军士兵瞋目厉吼道。

    “拼了!”城头无数人举起刀剑齐声附和。

    嘶吼声中,攻城的京营将士已扛着云梯到达城墙下,梯子架上城头,将士们嘴里咬着长刀开始攀爬。

    一场惨烈的攻城守城之战拉开序幕,这一仗无可挽回,攻守双方十数万人为秦堪和唐子禾的意志而厮杀搏命。

    带着铁钩的长竿扣住搭上城头的云梯,两名反军士兵合力猛地往前一送,一架爬满了人的云梯从十余丈高的城墙上倒翻出去,云梯上的京营将士们一声惨叫狠狠摔落在地,眼见不活了。反军将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一架云梯不屈不挠地搭上了城头……

    葛老五如忠犬般挡在唐子禾面前,却被她蛮横地推开。

    “西面城墙危险,快,补上五百人顶住!”唐子禾的指挥丝毫不见慌乱。

    轰!

    投石机从远处投下一块巨石,几乎擦着唐子禾的脸呼啸飞过,狠狠砸在城头马道上。

    “元帅,危险!”葛老五挺身将她推到一旁,挥刀又磕落了一支京营神射手射向敌军主帅的冷箭。

    “元帅,城头太危险,这里交给末将,你下去安抚百姓吧……”葛老五大声道。

    “葛老五,本帅是一军主将,何时轮到你向我发号施令了?给我滚开!”

    “元帅,全城冀望尽托你一人,一军主将怎可轻身犯险?”

    “葛老五,我刚才还对将士们说过怯战者斩,言犹在耳我这主将却下去了,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军心士气岂非因我而溃?”唐子禾的俏脸被硝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她伸手拂了一下散乱的发鬓,忽然绽出最美的微笑:“将士们在看着我,霸州城的百姓在看着我,城外中军帐里的秦堪也在看着我,我虽是女流,却也不能让任何人看轻!”

    烟花纵然只有最美的一瞬,然而那一瞬,必被世人所仰望。

    此刻唐子禾的笑容,美得像烟花。

    葛老五额头青筋暴跳,反手一刀又磕飞了一支射向唐子禾的冷箭,提着刀咬牙道:“元帅,我葛老五誓保元帅周全,直到……直到我战死的那一刻。”

    说完葛老五猛然扭头,一名刚刚攀上城头的京营军士被他一刀砍翻。

    看着葛老五为她拼命的身影,唐子禾眼圈一红,很快又硬起心肠,厉声喝道:“敌军快攀上城头了,用巨木擂石把他们砸下去!”

    “再架几口铁锅,将油烧沸!”

    攻守愈发惨烈,无数人命在刀光中陨落消逝,城头和城墙根下的尸首堆积如山,鲜血将护城河染成了殷红,京营将士们好几次已攀上城头差点破城,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被豁出姓命的反军将士击溃。

    中军阵内,秦堪骑在马上面色阴沉,锐利的目光盯着远处的霸州城头,遥看城头那一抹娇小柔弱的身躯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秦堪的目光复杂万分,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心疼。

    “不能这么盲目打下去了,传令鸣金收兵!”秦堪冷冷下令。

    清脆的鸣金声传彻四野,京营将士们如潮水般退去。

    秦堪看着城头那道几乎站立不住的身影,沉重叹息一声,面无表情回了帅帐。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更坚强,也更固执,难怪许泰攻城半月而不能破,唐子禾确有几分真本事。

    …………

    …………

    中军擂鼓聚将,监军苗逵,京营指挥使贺勇,副总兵冯桢,游击将军郤永,伏羌伯毛锐等人纷纷聚在帅帐内。

    “侯爷,为何鸣金停战?只消半个时辰,末将或能攻陷城头,霸州可破矣!”副总兵冯桢浑身是血,显然刚才的攻城战里他亲自上阵了。

    秦堪摇头:“依我看来,霸州反军非常顽固,一时半会儿恐怕破不了城,本侯也不能白白拿将士们的姓命去填这个无底洞,收兵亦是无奈之举。”

    帐内众将颓然垂头。

    诸人皆是身经百战之辈,当然也看出霸州不是那么好攻破的,得知守城主将是一个女人后,大家心中难免存了轻视之心,却不料这个女人顽强的程度超出了大家的预料,连秦堪自己都没想到唐子禾竟有如此本事,能将霸州城的士气激励得如此之高,令所有人不顾生死地坚守城池。

    “我们要改变策略……”秦堪拧眉沉吟,缓缓道:“京营指挥使贺勇。”

    “末将在。”

    “你领一万兵马,收集霸州附近村镇的所有粮草,记住,按京师市价收购,切不可做出强抢百姓粮食之举,否则军法重办!收完粮草后,你领军在西面官道便设伏,反军首领之一齐彦名率众攻打河南,若知霸州被围,齐彦名或许会挥兵解围,等他们到了你的伏击圈,举兵歼之。”

    “遵将令!”

    “游击将军郤永。”

    “末将在。”

    “你和贺勇一样领一万兵马收集粮草,然后在南面官道设伏,反军首领杨虎夫妇攻山东,他们或许也会领兵来救霸州。”

    “遵将令!”

    “伏羌伯毛锐。”

    “末将在。”

    “选擅射者二百人,投箭书入霸州城,告诉城中百姓,朝廷十万大军已将霸州围得水泄不通,破城只在早晚,愚昧附逆者将被诛除九族。另外,箭书再附上陛下亲旨颁下的仁政,让百姓们知道朝廷以后将会善待他们,莫要跟着反贼一条道走到黑……”秦堪说着脸颊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一下,接着硬起心肠道:“箭书再附上悬赏,有活捉或杀掉逆首唐子禾者……赏万金,封伯爵,食邑千户。”

    “遵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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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四章 虚实之道

    乱士气,绝后援,断粮草,撼民心。

    首轮攻城未果,秦堪采用了攻心之术。

    大军停止了攻城,霸州城内外暂时陷入了寂静,京营派了小队来到城墙根下,收敛战死将士的骸骨,城头上一具具京营将士的尸首适时被抛下来,又被活着的将士们推着小车收回去,城头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位和尚,正盘腿坐在箭垛上阖目诵念往生经文,神情虔诚而悲悯,霸州上空呼啸的寒风,如同佛祖在为逝去的生灵呜咽。

    佛是慈悲的,他永远给世人机会,不论背负多少杀孽,只要肯回头,岸就在身后。

    然而世人永远不知回头,也永远不肯放下屠刀,因为屠刀才能令他们得到想得到的一切。

    城头的反军们大松了一口气,在马道上或坐或卧,浓烈的硝烟味还没消散,许多反军将士们却就这样互相依偎睡着了。

    唐子禾仍在巡城。

    此刻她的神情很狼狈,俏脸被硝烟熏得黑乎乎的看不清本色,一头黑亮的秀发亦如枯草一般带着几分焦黄,凌乱地披散在头盔外面,右臂在守城时被飞溅的小石子划破一道伤口,伤口只是草草包扎,殷红的鲜血透过白布条慢慢渗出来。

    遥望城外京营大军,却见左右侧翼有兵马调动的迹象,唐子禾眯着眼思索片刻,随即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秦堪在调动兵马……”唐子禾喃喃道。

    葛老五闷声道:“他调动兵马意欲何为?”

    “看兵马出营的方向,一支往西,一支往南……”唐子禾面露苦笑:“他这是在绝我的后援,杨虎夫妇和齐彦名恐怕回援不了了,不仅如此,我若是明廷主将,必将霸州周围坚壁清野,使我义军无粮为继……”

    葛老五眼中喷出怒火:“这秦堪下手真狠!”

    “各为其主罢了,我拒绝归降那一刻起,他和我已是彻底的敌人,再无从转圜,既是敌人,当然要想尽办法置敌于死地,换了我是他,我下手会更狠。”唐子禾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楚和失落。

    唐子禾看着远处营盘中的尘烟,凄然笑道:“我和他至少还是肝胆相照的敌人……”

    随即面色一整,唐子禾道:“霸州目前守军两万余,这些兵力守城大抵是不少的,还可以分出五千兵马来,趁今日彼军攻城方歇正是懈怠之时从东面突出重围,用以游击袭扰京师周边,选一名身材和我差不多的军士穿上我的铠甲领兵出去,最好让敌军看到他……”

    葛老五想了想,喜道:“此计甚妙,元帅以后不在城头露面,让秦堪捉摸不定元帅到底是随队突围了还是故布疑阵,你是朝廷首剿之人,若突围出去想必秦堪也没什么心思留在这里了,更何况这五千人袭扰的是明廷的京师周边,秦堪更待不住了,说不定霸州之围可解……”

    “用兵之道,虚虚实实,何为虚何为实,妙用存乎一心……不过想瞒过秦堪可能不太容易,尽量试一试吧,五千人突围之后,再派人给刑老虎和杨虎送信,请他们火速率兵驰援霸州,如今他们的兵力想必不止一万,若分兵来救,还是有跟朝廷一战的能力。”

    …………

    …………

    当夜,霸州西城门忽然打开,三声鼓响之后,城中万人喧嚣喊杀,仿佛有兵马突围而出。围城的京营将士顿时紧张了,围城的兵力也缓缓向西面压来。

    就在京营紧张调兵之时,霸州东面的城门也开了一线,五千人马悄无声息地出城,趁着夜色掩护,悄悄往外集结,直到盏茶时分后才被埋伏在城外的京营斥候发现,斥候立马传声报警,五千人马见行迹暴露,忽然打起了火把朝外策马猛冲。

    一阵激烈的拦截厮杀,五千反军扔下了数百具尸首后,终于还是叫他们突围成功,激战中京营将士只看到为首的反军将领身材娇小,以黑巾蒙面,火把下看不清容貌,穿的铠甲却正是与秦侯爷凉蓬相会时那套不合身的明光铠。

    京营将士大惊,急忙派人赴中军帅帐禀报侯爷,另外紧急分出一万人马不屈不挠地追击五千反军。

    霸州城内外一片忙乱,彻夜无眠。

    …………

    中军帅帐内,秦堪面沉如水,拧着眉凝神正色陷入沉思。

    反军五千人马突围的消息令他的心一沉,将士禀报说为首的反军将领像极了唐子禾,秦堪有些举棋不定了。

    他不确定突围出去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唐子禾,或是她故意布下的疑兵之计,没想到这女人打起仗来跟狐狸一样狡诈,这回倒真令秦堪为难了。

    如果唐子禾是真的突围跑掉了,那么眼下这十万大军围城就失去了意义,唐子禾才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抓住她或杀了她比攻陷霸州城更重要,可是如果她没跑呢?如果一切只是她的疑兵之计呢?

    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沿,秦堪仿佛回到了前世的课堂上,正在做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帐内诸将见侯爷神情阴沉,纷纷噤若寒蝉。

    对这位侯爷,诸将虽然不大熟悉,但侯爷的传说却是响彻大江南北的,最大的传说便是侯爷脾气不怎么好,看着温文尔雅笑意吟吟,说不准下一刻就立马翻脸杀人,这些年栽在侯爷手下的朝堂名臣权宦可不少,所以在这位侯爷面前能少说话尽量少说话,莫触他的霉头。

    帐内唯一敢说话的只有秦堪的老部下丁顺。

    “侯爷,唐子禾到底跑没跑,唯有派人摸进霸州城内打听……”

    秦堪声音有些嘶哑:“本侯记得霸州城有一个锦衣卫百户所,他们还在城里否?”

    “自霸州被反贼占了之后,所有跟朝廷官府有关系的全部被反贼一锅端了,霸州城内锦衣卫百户所亦在此列,霸州反了的那一天起,城里再也没传过消息出来……”

    秦堪点头:“那个百户所大约凶多吉少了,派人摸进城颇为不易,如今只好用笨法子,传令北直隶所有锦衣卫密切关注突围出去的这五千人,特别注意为首的反军将领到底是谁,如果那人不是唐子禾,则说明她还留在霸州城中……”

    话说到一半,秦堪这才正视丁顺,看到他的模样后秦堪不由一楞:“你脸怎么了?”

    此时丁顺脸上布满了伤痕,青一块紫一块,眼眶黑了一大圈儿,右边脸颊高高肿起,形象颇为狼狈,旁边几名将领使劲憋着笑,而秦堪身旁的监军苗逵却忽然愤怒地重重一哼。

    秦堪愈发满头雾水了。

    丁顺急忙尴尬地干笑:“侯爷,属下没事,真没事,走路不小心撞柱子上了……”

    秦堪哼道:“左边青右边紫,眼圈黑脸颊肿,是那根柱子太奇葩,还是你撞得太奇葩?军中无戏言,快说到底怎么了?”

    苗逵一脸怒色又重重哼了一声。

    秦堪斜眼朝他一瞟:“苗公公你又怎么了?本侯说一句你哼一声,你在给本侯伴奏吗?”

    苗逵老脸顿时涨得通红,神情羞愤却难以启齿的模样,瞧得连秦堪都替他拧巴了。

    丁顺眨了眨眼,不怀好意地看了看苗逵,垂头一副老实相道:“侯爷既然要属下说实话,属下不敢隐瞒……呃,属下脸上的伤其实是被人揍的。”

    “被谁揍的?”

    “咳……苗公公。”

    秦堪愈发疑惑,心中却升起一团无名怒火,扭头看着苗逵,神色却有些不善了:“苗公公为何揍他?”

    平日里对丁顺又打又骂又损,但秦堪骨子里还是非常护短的,我的人我自己打自己骂,但别人最好对他们客气点儿。

    谁知秦堪一句问话却仿佛点燃了火药桶,苗逵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脸悲愤加委屈地翘着兰花指,指着丁顺道:“你问他,你问他!”

    丁顺见秦堪神色不善,也不敢再吊胃口,老老实实道:“呃,这事儿吧,其实怪不得苗公公,主要是属下今日有点犯贱……”

    “哦?难得见你主动承认本性,赶紧说说,你犯什么贱了?”

    丁顺老脸一红,看着帐内无数憋笑的将领们,硬着头皮道:“听侯爷说苗公公是边镇抗击鞑子的英雄好汉,属下昨晚忽然决定跟英雄好汉好好亲近亲近,于是窜进了苗公公的大帐里,军中不准饮酒,属下和苗公公以茶代酒,你来我往干了不知多少杯……”

    秦堪目露明了之色,听这事儿的开头便透出一股浓郁的犯贱味道,想必**部分一定贱得天怒人怨……

    “后来呢?”

    “刚开始的气氛还是颇为友善欢喜的,咳,苗公公,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丁顺说着又搭上了苗逵。

    苗逵回以怒哼和杀人般的目光。

    “后来呢……属下和苗公公不是茶水灌多了吗,所以与苗公公相携去帐外野地里小解,结果看到苗公公拉开裤带居然蹲着尿,属下当时没忍住,于是哈哈了两声,说‘原来太监是蹲着尿的,我一直以为是趴着尿的’……再后来,苗公公疯了似的揍我……”

    秦堪目瞪口呆,帐中诸将显然事先知道此事,听丁顺说完后,诸将再也忍不住,顿时哄堂大笑。

    苗逵老脸都气紫了,翘着兰花指怒道:“你们笑,还笑!杂家太监怎么了?上阵杀敌杂家比谁弱了?秦侯爷,杂家知道丁顺是你的心腹亲信,你若说杂家揍得不应该,杂家认打认罚,绝无怨言!”

    秦堪朝苗逵拱拱手:“苗公公此揍大快人心,本侯只会拍手称快,绝无责怪之意……”

    扭头瞪着丁顺,秦堪冷冷道:“你知道你百年以后是怎么死的吗?”

    丁顺倒是不笨,垂头丧气道:“……活活贱死的。”

    “然也。”

第五百四十五章 心存善念

    一万京营骑兵与五千反军在霸州城外展开了追逐,与此同时,一道道军令从中军大营发出,奔赴北直隶各个锦衣卫驻地,北直隶的锦衣卫随着秦堪的一道命令而倾巢出动。

    当晚,二百名军中射手将一支支利箭射入霸州城内,利箭上绑着军中文书抄撰的劝降书和告民书,强弓射出的利箭越过城头飞入城中,巡城反军将领大惊,急忙入元帅府禀报唐子禾,请命收缴这些劝降书和告民书,以防城中民心动荡。

    唐子禾闻报后微微一惊,然而告民书已入城,此刻想必已有许多百姓拾起传阅,若强行收缴甚至禁止言传,势必会愈发失了民心。

    外有大军围城,内有民心动荡,唐子禾觉得自己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秦堪果然不是轻与之辈,攻城第一日便同时用上了攻心之术,令霸州反军瞬间被动起来。

    占据霸州两月余,唐子禾不知不觉对这座属于她的城池产生了感情,无论从感情还是实际角度,她都不愿失了民心,如果真的无法挽回,她情愿选择离开。

    正打算去城中巡视一圈,听听百姓的声音,看看百姓对朝廷告民书的反应,侍卫来报说城内百姓公推几位德高望重的耄耋宿老求见元帅。

    唐子禾微一沉吟,便亲自走出元帅府,将城内几位宿老迎进府中前堂。

    几位宿老显然有些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侍卫奉上茶水之后,唐子禾先开口了。

    “各位皆是城中德高望重的前辈,自我义军占了霸州城后,明廷的里保制已被废止,城中民事皆仰仗各位宿老商议裁决,子禾年轻不通世故,却分得清恩怨,这厢谢过各位宿老了。”

    说完唐子禾起身朝众宿老施了一个男儿式的抱拳礼。

    几位宿老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连连弓身回礼,不停地说着“折煞老朽”云云。

    唐子禾对秦堪的感情虽然有点拖泥带水,但做人做事却非常的干脆利落,道谢过后,唐子禾直赴主题。

    “今日几位宿老齐来舍下,可是因为明廷射进城中的劝降书和安民书而来?”

    众宿老一齐点头。

    “唐元帅,明廷这法子毒辣无比,箭书入城后被无数百姓拾起传阅,告民书上言之凿凿,说皇帝已颁仁旨,朝廷收复霸州后必广行仁政,以前由于反军占城而不得不附从反军的百姓朝廷一概不予追究,并且从此废掉霸州马政,减免霸州税赋五年云云……”

    唐子禾淡淡一笑:“城中百姓反应如何?”

    一名宿老捋须,笑容带着几许冷意:“一派胡言而已,百姓几人会信?这些年霸州被朝廷折腾得还不够惨么?弘治初年时朝廷专门派来了官员说是推行马政,那时每户人家只需承担每年两匹成年马的负担,再往后却越来越变本加厉,两匹变三匹,四匹变五匹,一户贫寒人家岁入几何,如何承担得起五匹马的重负?一旦交不出五匹马便要入狱拿银子赎人,分明是将我百姓逼入绝路……”

    宿老说着眼中泛起了浑浊的老泪,另外一名宿老在旁轻声给唐子禾解释:“齐老头的孙子就是因为未交足马匹被官府拿入大狱,又凑不够赎人的银子,结果他孙子被狱卒活活饿死在狱中,死后连家人都未知会,只将尸首扔到城外乱葬岗里,齐老头五天后才得了信,跑到城外一看,孙子的尸首都被野狗啃光了,真正的尸骨无存啊……”

    姓齐的宿老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道:“朝廷不仁,莫怪我等百姓无义,这不是老朽一人的想法,所以你们义军占了霸州城,老朽等虽年迈体衰,却也不遗余力为义军奔走相助,老朽比谁都希望看到你们义军能推翻朝廷坐稳龙廷,百姓皆是劳苦人,目之所及只有温饱二字,至于谁打下江山,谁坐了龙廷,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朱家人可以坐龙廷,唐家人也坐得!”

    唐子禾吃了一惊,她知道霸州百姓对朝廷颇有恨意,但她没想到霸州人对朝廷恨到这般地步。

    难怪当初她占了霸州之后,城中百姓对反军并无太大的恶意,被官府荼毒这些年,百姓们显然将朝廷恨入骨髓了,巴不得有人来推翻朝廷,换一方新天。

    “老朽等人今日来见元帅,就是为了告诉元帅,勿为朝廷的所谓告民书担忧,霸州百姓被梁洪荼毒太深,实在已不敢相信朝廷了,况且元帅领义军入城以来对我们秋毫无犯,爱民如子,百姓虽卑贱,也是有眼有耳有人心的活人,谁对咱们好,咱们就豁出命帮他,纵然城里有那么几个想升官发财的小崽子,老朽等狠狠敲打他们几下,他们也会老实了,元帅只管守城,来年打下江山,给咱们穷苦百姓一个好盼头。”

    唐子禾动容,起身郑重朝众人施了一礼:“子禾必豁命保霸州百姓安危,若……若将来力有不逮,子禾会打开城门任百姓离开,历代兴亡皆庙堂之事,百姓何辜受此磨难。”

    ******************************************************************

    京营帅帐。

    “侯爷,末将有一计,可破霸州。”伏羌伯毛锐起身抱拳,眼中精光毕露。

    在这将才凋零的大明,毛锐勉强算是一位善战名将了,伏羌伯的爵位是袭自祖父毛忠,先祖本是西陲人,名哈喇歹氏,毛姓实为正统年间英宗皇帝赐姓。

    毛锐之所以勉强称为名将,是因为他历经大小战数十,胜多败少,而且毛锐打的大小阵仗有一个共同点,绝大部分是平民乱,从平定湖广民乱,广西民乱,再到平定思恩土官岑浚叛乱,贺县僮族民乱……大明从弘治到正德,大大小小的民乱一样不落全让他赶上了,杀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实可谓生吃黄瓜活劈蛤蟆。

    按前世的话来说,毛锐这种人就是典型的封建王朝狗腿子,帝国主义的忠实打手,劳动人民必须专政的对象,这样的人实在应该和刘瑾一样被拉到法场上千刀万剐。

    听毛锐说有办法破城,秦堪眉头首先一皱,并非对毛锐有意见,而是他知道,从平民乱经验颇为丰富的毛锐嘴里说出来的破城主意,大抵是尸山血海,残酷之极的。

    “伏羌伯有破城主意速速道来。”秦堪表面上仍是一副和颜悦色。

    毛锐道:“可用火攻。”

    “如何火攻?”

    “置千百陶罐,罐中装满火油,用投石机投入城中,罐破油溅,再命擅射者射火箭入城,届时满城火起,霸州必破。”

    毛锐说完咧了咧嘴,仿佛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眼神却四顾而笑,仿佛对自己的主意颇为自得。

    秦堪眼角抽了抽。

    果然是歹毒的绝户主意,这法子他早在出征前便想到了,后来一想满城无辜百姓的性命,这个法子果断放弃。

    “伏羌伯是否知道,霸州城里还有十数万百姓?”秦堪淡淡问道。

    毛锐眼现杀气:“侯爷,霸州反军迟迟不降,城中百姓多已附逆,为免将士伤亡,纵火焚城亦是时务之举,相信朝中言官们也说不得什么,毕竟所有将士都看见霸州百姓在城头为反军搬石运木,显然他们已非百姓,而是反军的一分子……”

    秦堪沉声道:“听你的意思,所谓破城,实则是屠城,或者说是灭城?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话可令十余万百姓丢了性命?我朝廷王师之所以堂堂正正,是因为我们不滥杀无辜,不错杀百姓,我们如今攻城为何如此艰难辛苦?就是因为我们知道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尚在城中,只要他们没有拿起兵器与我们相抗,所以他们仍是朝廷的子民,仍是陛下的子民,我们就不得不投鼠忌器。”

    目光带着几分阴森地盯着毛锐,秦堪冷冷道:“伏羌伯,这个破城的主意,不提也罢,本侯敢杀东厂番子,敢杀白莲教众,唯独不敢对百姓下杀手,背不起这份杀孽。”

    难得一句重话,令毛锐脸孔涨得通红,却不敢露出半点怒色,论爵位,论官职,论圣眷,哪一样都不是他毛锐能比的。

    帅帐内的气氛有点沉重,诸将皆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任谁手里都攒着几百上千条人命,说实话,毛锐建议焚城诸将内心其实并没什么抵触,换了他们是主帅肯定二话不说答应了,偏偏这位秦侯爷却死活不肯滥杀百姓,然而他是一军主帅,他若不答应,诸将自然不能多说什么。

    奇怪啊,这位秦侯爷的“凶神”恶名是怎么得来的?瞧这做派简直是万家生佛的活菩萨呀。

    监军苗逵见帐内气氛沉重,于是打破沉默道:“既然侯爷觉得不宜火攻,那霸州该如何破之?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了,待过几日天降大雪,将士们怕是耐不住寒冷,士气也会低落很多,如何破城还请侯爷和诸位将军早日拿定主意。”

    秦堪沉吟道:“目前尚不知唐子禾究竟是领着五千人突围了,还是故布疑兵之阵实则仍留在城中,逆首不知下落,我军不可贸然攻城,再等几日,待那突围出去的五千人有了下落,再发起攻城比较妥当。”

    …………

    诸将三三两两散去,秦堪揉了揉发疼的眉心,满脸苦涩。

    秦堪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做事一直想做到两全其美,京营将士都是爹娘生养的,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所以他既想付出最小的伤亡代价将霸州攻破,又想利利落落将霸州城里这股反军全歼了,至于带领反军窜到河南山东四面开花的刑老虎,杨虎等人则不足为虑,没有了唐子禾,他们只不过是一股寻常的反军而已,朝廷只需派遣将领围而剿之,他们成不了大气候。

    很想两全其美,可事实上却无法两全其美。战争永远是残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欲攻陷一座坚固的城池,方法无非只有离间,挖地道,诈城门等等,或者干脆明刀明枪的架起云梯用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相搏,成王败寇。

    秦堪已实在想不出好办法了,战争终究是一种暴力行为,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能靠暴力去夺取,以人命换人命,丝毫无法取巧。

    “侯爷,这两日晚间子夜总有几小股反军骚扰我大军营盘外围,说是袭营又不像是袭营,往往在营盘边沿袭扰一圈便飞身远遁,待咱们去追时反军早已借着夜色掩护不见人影,没过多久他们又来,还有霸州城内,隔一两个时辰便听得里面敲锣打鼓,我军以为他们又想突围,抄起刀剑严阵以待时里面又没了动静,一晚上反复好几次……”丁顺在秦堪身前轻声禀道。

    秦堪眼皮都没抬,懒洋洋道:“这是反军的疲敌之计,这都看不出来?”

    丁顺苦笑道:“当然看得出来,可是他们每次闹腾的时候,咱们不能不当真,十次假的里面万一有一次是真的呢?全军上下谁都不敢大意,所以反军的疲敌之计还真是奏效了,将士们被反军折腾得颇为疲累。”

    “这是小事,对袭扰营盘的反军悄悄布下大网,狠狠宰他们一回就老实了,至于城中反军如何骚扰我们,我们想个法子骚扰回去便是,咱们不得安宁,他们也别想消停,这些事情军中将领都应该知道怎么做。”

    “是,……侯爷,今早有锦衣卫探子从天津赶回来了,唐子禾说的天津城外的伏击有了结果……”

    “什么结果?”

    丁顺苦笑道:“果然是西厂所为,侯爷还记得当初天津大白镇官道上的那次伏击吗?他们和伏击唐子禾的是同一伙人,领头的是西厂大档头,名叫武扈,据说是奉了刘瑾之命,而且挑起白莲教仓促起事也是刘瑾的意思,其目的是为了搅浑天津这滩水,然后混乱中取侯爷性命……”

第五百四十六章 决战前夜(上)

    丁顺的话说到一半,秦堪全明白了,他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也就是说,他们伏击唐子禾之事,这个黑锅由我背了?莫名其妙背了半年多,而我却毫不知情?”

    丁顺陪笑道:“是这么个意思。”

    “唐子禾也因为这事恨了我半年多,当初她在天津衙门的时候曾心灰意冷说过不造反了,后来却改变了主意,这件事大约对她的刺激不小,而我初至霸州竟然没头没脑约她出城欲招降她……”

    丁顺继续陪笑:“是啊,现在想想感觉瘆得慌,当时她与侯爷见面没直接拿刀捅你,说明她对你有真爱……”

    秦堪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咬牙怒道:“刘瑾这死太监,被千刀万剐了还莫名摆了我一道,此仇……”

    丁顺小心翼翼提醒道:“侯爷,此仇提前报了,他被千刀万剐可跟侯爷脱不了干系。”

    秦堪想想也是,终于颓然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再说这仇想报也报不了,刘瑾死无葬身之地,连肉都被京师百姓一条条买回家生啖之,想报仇都没地方报了。”

    “侯爷,你和唐子禾之间明显是个误会,这个误会可了不得,侯爷当想办法解开它才是,解开这个误会后或许有希望令她归降朝廷……”

    秦堪摇摇头:“你小看了唐子禾,也小看了如今朝廷和霸州反军的态势,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她心里怎么想,事情做到这一步,她已无法回头了。”

    “也就是说,侯爷和她已然不死不休了?”

    秦堪叹道:“对,不死不休。”

    霸州城内开始大拆民居,拆民居是百姓自发的行动,因为守城的形势越来越严重,而城中可堪一用的守城器械也越来越少,民居的房梁和土砖便成了补充器械的最佳来源。

    忍着悲伤痛苦,百姓们硬起心肠将自己的房子推倒,曾经贫寒却温暖的小家,如今在号子声中化作一团尘烟,老人们抖索着嘴唇偷偷抹着眼泪,小孩则毫无顾忌地大哭出声,然而房子仍然一栋栋被推倒,粗大的房梁从乱砖堆里拣出来,锯成一段一段的,当成巨木被送上城头。

    残酷的战争,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百余年前,纯朴善良的百姓们双手捧着熟鸡蛋和茶水送到红巾军为前身的明廷军队大营,满脸恳切希望他们赶走鞑子,复我汉人江山,百姓从此不再受奴役,于是霸州成了太祖麾下明廷军队直击元大都北京的前站。

    百余年后,仍是这群纯朴善良的百姓,他们义无返顾地将热情和希望寄托在一群反军身上,希望一如百年前,指望着反军能推翻如今的朝廷,再换一片新天。

    同样的人,同样的理由,甚至同样的心情。

    水亦载舟,水亦覆舟。

    …………

    …………

    葛老五喝了很多酒,他坐在元帅府偏厅的房顶上,醉眼迷蒙地看着远处明廷大军的点点火光,像一只蛰伏的巨兽静静趴在夜色中,火光如同巨兽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霸州城,仿佛随时跃起将霸州撕为粉碎。

    守城第五日了,和当初抵抗许泰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城内所有反军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明廷换了主将,给大家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势,面对这种威势,连反抗似乎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葛老五明显感到反军的士气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葛老五醉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还能有几次机会像今晚这样痛痛快快喝酒。

    烈酒入喉,如刀子割着他的食管,又如一团烈火般在胸腔燃烧,只有在这个时候,葛老五才会感觉到自己的血未冷,自己还是个活人。

    脚下三三两两摆满了空酒坛,葛老五知道自己没醉,他清醒得仍能一箭射下百步外的一枚铜钱,可他的头却有点晕乎,很奇怪的感觉。

    疲倦地伸了伸腿,一只空酒坛被他不小心踢下房顶,落在元帅府前堂外的院子里,深夜中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令府中无数守卫唐子禾的侍卫们纷纷冒出了头警惕地查看,葛老五甚至能感觉到有五支利箭上了弦,对准了他的脑袋。

    “看……看什么!不认识老子了吗?都给老子滚!”葛老五醉着双眼骂骂咧咧。

    披挂铠甲的唐子禾走出前堂,仰头静静注视着房顶上的葛老五。

    “葛老五,大战在即,军中禁酒,你把本帅的军令当耳边风么?”唐子禾冷冷盯着他。

    葛老五咧开嘴笑了,醉汉笑起来的样子很憨很傻。

    “是……是,元帅,末将……错了,保证下回不再犯。”

    唐子禾的眼神愈发冰冷:“我讨厌看到醉鬼,自己去领二十军棍,下回再喝,军前斩首!”

    葛老五从房顶上站起身,脚下微微踉跄,却一个鹞子翻身从房顶上飞落院中。

    唐子禾冷冷扫他一眼,转身进了前堂。

    “元帅,……留步。”葛老五叫住了她,忽然打了个酒嗝儿。

    浓烈的酒味熏得唐子禾蹙眉退后两步。

    “元帅,不,唐姑娘,咱们这霸州城还能守多久?”

    “你想说什么?”

    葛老五眼神灼热地盯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平日看不到的浓情。

    这种炽热的目光令唐子禾感到害怕。

    “唐姑娘,我葛老五跟随你五年了,这五年来,我,我……”

    唐子禾忽然厉声打断了他:“葛老五,大敌当前,不是你我畅叙故情的时候,这些话留到以后再说!”

    “唐子禾,我葛老五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装糊涂吗?如今重兵围城,你我性命朝不保夕,我说几句想说的话,你是不敢听还是根本不屑听?”葛老五瞪着通红的醉眼喝问。

    唐子禾深吸一口气,注视着葛老五,静静道:“我不想听这些,葛老五,今日容你放肆,但也是最后一次,下回你再撒酒疯,军法不赦!”

    葛老五浑身一颤,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他从她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感**彩,只有一片冰冷无情,或者说,她的心已完全交给了别人,一个要攻破霸州城,断绝所有袍泽弟兄生路的敌人。

    可笑啊,大家都在坚持什么?尘不能归尘,土不能归土。

    葛老五的心仿佛被万年寒风拂过,瞬间冰冻,死寂。

    看着唐子禾无情地转身离开,葛老五下唇咬出了血,忽然仰天哈哈惨笑两声,转身也离开了元帅府。

    …………

    …………

    一小队反军在城门下集结,小队皆是骑兵,战马衔枚,马蹄包裹着厚厚的棉布,马儿在城门下不安地刨着蹄。

    葛老五踉跄着停在小队面前,赤红着双眼恶声问道:“你们做什么?”

    小队的将领闻到刺鼻的酒味,情知这位元帅麾下最得力的大将喝多了,不由小心翼翼道:“回葛将军的话,末将等人奉命袭扰明廷大营,在大营边沿游走骚扰一圈后撤回……”

    葛老五一股恶气难抑,重重哼道:“袭扰?游走?算上我一个。”

    “啊?葛将军,这不合规矩……”

    “跟老子谈规矩,你他娘的找死吗?”葛老五一只手把小将拎得双脚离地。

    “是,将军息怒,末将从命便是。”

    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葛老五和一队反军骑着马投入了无边的漆黑夜色中。

    明廷大营静悄悄的,寂静中带着一丝诡异。

    葛老五出城后酒便醒了七分,迎着冰冷的寒风,葛老五深吸一口气,无声抽刀出鞘,刀尖颤动遥指明廷大营。

    “冲!”

    双腿轻夹马腹,数十人的骑兵小队朝大营冲去。

    所谓“袭扰”,只需沿着大营边沿策马冲锋一次,杀掉边沿游弋的巡逻敌军或岗哨便可,杀多少敌人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敌军大营造成心理压力。

    葛老五领队接近明廷大营,却发现大营边沿静悄悄的,常可见到的巡弋军士今晚却不见一个,漆黑的夜色里只听得到树影被寒风吹拂摇晃。

    “不对劲!”葛老五酒已完全醒了,眼皮狠狠抽搐几下。

    领队的小将也察觉到不对,急忙道:“葛将军,怕是我们连日袭扰频繁,令明军有了对策,今晚明军设了伏,咱们撤吧。”

    葛老五点点头,扭头遥望中军帐中那一杆高高飘扬的帅旗,咬了咬牙,心有不甘地拨转马头回城。

    数十人动作划一准备回城时,却忽然听得大营中一声炮响,接着无数支火把在他们周围十丈外点亮,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将葛老五等人重重压缩包围在方圆之地。

    一名骁勇战将披挂策马驰到包围圈边缘,手里提着一柄丈长的铁枪,扬枪喝道:“我乃朝廷伏羌伯毛锐,大胆反贼,尔等已落入我王师包围之中,还不速速下马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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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七章 决战前夜(下)

    “下马就擒?”身陷重围的葛老五仰天一声长笑,眼神暴戾地盯着毛锐,喝道:“老子这些年纵横天下,干的就是杀头的买卖,皇帝小儿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何时下马就擒过?老子就在这里等着,谁有本事拿我上好头颅去请功!”

    毛锐亦大怒:“狂妄反贼,不知死活!给我拿下!”

    数百京营骑兵举刀策马向葛老五等人冲杀而去。对待这些已成气候的反贼,京营将士不会有丝毫留手,这是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的对抗,谁负谁死。

    葛老五压抑许久的豪迈之气顿生,举刀长笑几声,一手拉着缰绳,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马儿朝毛锐发力冲去,葛老五一刀朝毛锐劈落,毛锐微惊,举枪便架住,刀枪相磕发出震耳的金击,刀刃上传来的巨力令毛锐连人带马往后踉跄退了两步。

    “哈哈,什么狗屁伏羌伯,连老子这一刀都吃不下,你的功夫是从师娘裤裆下学的吗?”

    毛锐大怒,挺枪便刺,葛老五马上一个拧腰闪身躲开,反手抓住毛锐的枪杆,用个“震”字诀使劲一抖,毛锐顿觉握枪的虎口生疼,手中铁枪情不自禁撒手。

    二人厮斗两个回合只在呼吸间,却已胜负分明。

    “不要活口了,给我乱刀劈死!”毛锐瞋目厉喝,面上一片羞怒。

    一片雪亮的刀林在夜色的火光里盈盈颤动,刀光若电,如追韶华。

    反军中顿时有几人惨叫出声,中刀从马上摔落。

    领队的小将奋力架住刀,急喝道:“葛将军,末将拼死为你断后。你赶紧回城,快!”

    葛老五一声不吭,一刀横扫而出,三名京营军士应声倒地。

    与此同时,反军中又有几人中刀落马而亡。

    葛老五听着袍泽的惨叫声,如困兽般发了狂,拍马往前冲,手中的钢刀舞得密不透风,竟生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

    “你们先回城。老子功夫高,他们留不下我,快!”葛老五回头大声道。

    “扔下主将不管生死,我们回了城也是个死,葛将军。咱们一起杀出去……”

    话没说完,小将忽然一声闷哼,表情变得极度痛苦,身躯摇晃一下,睁得不瞑目的眼睛从马上摔落。

    葛老五一声悲啸,扭头遥望中军大营正中绣着“秦”字的帅旗,赤红的双眼闪烁着愤怒和嫉恨。接着拨马便朝霸州城方向飞驰而去。

    毛锐气得浑身直抖,数百精锐骑兵竟留不下数十人,最后竟还是跑了一个,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放箭!绝不让他活着回城!”

    漫天箭雨在黑夜中激射而出。一道道黑色的流光直追葛老五的背部。

    ******************************************************************

    “元帅,葛将军领小队出城袭扰中了明廷大军的圈套……”

    元帅府里彻夜不眠布置防御的唐子禾大惊,娇好的身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葛老五如今人在何处?”

    “正在明廷大营边沿往回赶。”

    唐子禾身躯颤了几下,阖目片刻。冷静地道:“南城门鸣锣敲鼓,吸引明廷注意。派一百骑兵从东城门出城接应葛老五,快!”

    …………

    …………

    一夜厮杀血战,整整一小队反军全军覆没,葛老五被接应回城时,背部密密麻麻插着无数支利箭,像只刺猬似的无力趴在马上。

    众人进城,城门砰地一声关上,葛老五从马上滚落下地,使劲推开欲搀扶他的军士,努力挺直身子,大声道:“我……要见元帅!”

    话刚说完,葛老五嘴里喷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身躯摇晃不已,旁边的军士心酸大恸,上前搀扶时却再次被他狠狠推开。

    “快请元帅!我时间不多了!”葛老五厉喝,嘴里的鲜血不停地涌出。

    “葛老五,我在这里。”唐子禾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葛老五目光已渐涣散,艰难侧头看去,只看到一道模糊俏丽的身影,近在咫尺,如隔天涯。

    费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葛老五声音嘶哑道:“唐子禾,刚才冲陷敌营,我杀明军三十二人,我算不算一条汉子?”

    “算。”唐子禾眼圈含泪。

    得到唐子禾的肯定,久绷的心弦忽然一松,葛老五大口吐着血,膝下一软,面朝唐子禾单膝跪下。

    “你喜欢盖世英豪,我每日勤练武艺,你喜欢书生才子,我每日不眠不休熟读书经,你期待有人保护,我终日寸步不离,你期待被人呵宠,你三餐起居皆由我经手……”葛老五的血越吐越多,显然背后的利箭伤了肝肺。

    看着唐子禾使劲咬着牙却泪如雨下的俏面,葛老五咧开嘴惨然一笑:“我多想再活几年,再多学几年,待到有一天我完美无缺地站在你面前,你还会如今晚一样拒绝我么?”

    唐子禾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他面前,忽然奋力扇了他一耳光,哭着道:“葛老五你这蠢货,你做这些有什么用?不管你怎样的完美无缺,你终究不是他,明白吗?”

    “哈哈,哈哈哈哈……”葛老五拼尽力气仰天狂笑,笑声悲怆。

    似乎某种支撑他的信念轰然倒塌,葛老五终于软软倒地。

    人在弥留,气若游丝,口中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葛老五看着悲恸万分的唐子禾,忘情伸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不知怎地却缓缓收回。

    “你的脸真好看,可是我的手很脏……唐子禾,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的苦,我错了,我不该逼你,你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啊……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没说,当初天津城外的那支箭确是京师造作局所制,不过那种箭矢京营官兵能用,锦衣卫能用,东厂西厂也能用,伏击咱们的人,我不能肯定是不是锦衣卫所为……对不起,我需要你用仇恨来忘了他。”

    “因箭而造的孽,最终死在箭下,我之一生,报应圆满了……唐子禾,若有来生,江湖再见……”

    葛老五喉头发出“嗬,嗬”的弥留之音,最后头一偏,在唐子禾面前气绝而亡。

    …………

    …………

    中军大营帅帐前,秦堪披着大髦面无表情看着大营边沿的喧闹。

    丁顺匆忙走来行了一礼,道:“侯爷,刚才有人袭营,中了毛锐设下的埋伏。”

    “全歼了?”

    “呃……临乱跑了一个,那家伙显然是练家子,杀我三十余人全身而退,不过他身中多箭,估摸也活不了了。”

    “天罗地网居然也跑掉一个,毛锐好本事。”秦堪冷笑。

    丁顺移开话题,道:“侯爷,那逃出去的五千反贼有了下落,密云卫倾巢而动与那五千反贼遭遇,双方大战一场,五千反贼被杀得只剩数百,潜入深山,当时有锦衣卫密探观战,发现为首者并非唐子禾,而是个男的,只是身材酷似,那人已在大战中被杀。”

    秦堪眉头微动:“也就是说,此乃唐子禾疑兵之计,实则她仍在霸州城中……”

    “对。”

    深深吸了一口气,秦堪的语气冷若寒霜:“擂鼓聚将,准备攻城!”8

第五百四十八章 攻陷霸州(上)

    霸州战云密布之时,远在山东的杨虎夫妇却混得风生水起。

    唐子禾的策略没错,分兵而击河南山东不仅可以吸引朝廷官兵的注意,分担霸州被重兵临城的压力,更可以将义军的影响力扩大到北直隶之外,而不仅仅局限于霸州一座小城,用前世的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的“燎原之火”。

    燎原之火烧得很成功,杨虎夫妇转战北直隶和山东,凡遇官军围剿,势大则避,势小则战,一路煽动流民,待到了济南府城下时,原本一万人的反军队伍竟不损反增,扩大到三万余人,三万反军裹挟风雷,提前派了几百名反军乔装成百姓,入城后抢得城门,几乎毫无悬念便攻占了济南城,一番烧杀劫掠之后,杨虎夫妇赚了个盆满钵满,官仓民仓商铺平民,该抢的都抢了,全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直到今日杨虎夫妇才发现,造反是一种多么有前途多么暴利的伟大事业,相比之下,以前躲在深山老林里敲闷棍宰肥羊是多么的鸡零狗碎,简直是蹉跎青春,浪费年华。

    占城为王了,夫妻二人的心也大了,打下济南如此简单,朝廷所谓卫所官兵似乎不堪一击,于是杨虎夫妇渐渐觉得自己是个人才,是个可以改天换地的人才,这样的人才仍屈居在一个女人的指挥下是不是有点委屈了?总以为揭竿而起攻占朝廷城池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当初杨虎才满怀崇敬地投奔唐子禾,心甘情愿为其驱使,然而直到今日攻下济南城,夫妇二人又发现,原来占据一座城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

    济南城头插着高高的“杨”字反旗,反旗显然是粗制滥造,无纹无边无头衔,雪白的绸底旗帜上绣着一个偌大的黑色“杨”字,远远看去就像死了某个重要人物满城吊孝似的,杨虎原打算找个擅绣的妇人再给自己绣一面吊睛白额大虎旗帜以彰显身份,结果反军所过之处鸡飞狗跳,尸横遍野,找个擅绣妇人难如登天,扭头再看看自己的老婆崔氏……崔氏向来只抄刀杀人,拿绣花针这种活儿专业不对口。

    …………

    唐子禾派出的信使赶到济南府求救时,杨虎夫妇正坐在济南知府衙门的大堂里,大堂已被反军肆虐得不成样子了,原济南知府陈济元早在城破当日便被反军抓住剥光挂在高高的旗杆上点了天灯。

    堂内“明镜高悬”的牌匾被当成劈柴烧了,杨虎夫妇围在火旁一边取暖饮酒一边平淡地聊着天。

    “秦堪十万大军兵围霸州,咱们救还是不救?”

    崔氏淡淡道:“如何救?如今咱们总共三万多人马,而且都是一些良莠不齐的流民,回军救霸州你觉得能击退朝廷的十万大军吗?还是说能把霸州城里的唐元帅救出来再创大业?”

    杨虎揉了揉鼻子,没说话。

    崔氏冷笑道:“就算咱们运气好,把唐子禾救出来了,以后咱们这支义军谁说了算?是不是仍由唐子禾发号施令?她能做到的事情咱们也能做到,咱们为什么要冒天大的风险去霸州救一个祖宗出来骑在咱们头上?”

    杨虎一瞪眼:“话是没错,你他娘的就不能说得斯文点?老子怎么娶了你这种浑婆娘。”

    崔氏脾气更大:“姓杨的,如今咱们只是占了一座济南城,没到你在我面前摆谱的时候,你有本事打进京师当了皇帝,给老娘封个皇后当当,那时老娘岔开腿摆出三十六种姿势,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杨虎有点蔫,悻悻一哼,道:“你的意思是说,唐子禾被围霸州,咱们不用理会?”

    崔氏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咱们为何要理会?上月咱们的老弟兄盛宾只不过在霸州城里对一个贱女人用了点强,就被唐子禾当场斩了立威,咱们的人她说杀便杀,一点面子都不留,如今她落难倒想起咱们了,她把咱们当什么?任她呼来喝去的狗吗?”

    杨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咱们江湖汉子讲的是个道义,见死而不救恐怕……”

    “杨虎,你要搞清楚,咱们现在已不是江湖汉子了,而是真真正正造反夺江山的义军,军中只看利弊,从不讲道义……西路元帅张茂昨日也派了信使,如今张茂拥兵两万直指北直隶大名府,他欲和咱们合兵攻下东昌府,那时咱们的义军从东到西可就连成一片,朝廷想剿咱们恐怕很难了。”

    一想到义军真有问鼎江山的可能,杨虎瞬间将唐子禾抛到脑后,兴奋地舔了舔嘴唇,道:“那时说不定老子真可以披上龙袍当一回皇帝,至不济也可以横扫长江以北,坐稳半壁江山……”

    *******************************************************************

    霸州。

    秦堪终于再次发动了。

    战场上不能容情,彼此身系数十万条性命,他绝不能因为唐子禾一个女人而犹豫。

    确定唐子禾仍在霸州城中后,秦堪擂鼓聚将,大军四更造饭,五更天亮时已在霸州城外整齐列阵。

    百门佛朗机炮散发着幽冷的寒光,炮口仰指霸州城墙,无数云车云梯攻城弩火箭猛火油严阵以待,随着总兵官秦堪一声令下,百门佛朗机炮炮口同时喷出炽焰,一颗颗实心铁弹无情击打在霸州城墙上,城头无数砖石碎屑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冷兵器与热兵器的较量,注定了冷兵器的逊色,城头的反军将士不论如何悲愤大骂,弓弦将手指划得鲜血淋漓,再强的强弓拉满仍无法将箭射到京营大军前阵,而他们要面对的,却是铺天盖地的铁弹,巨石和激射而出狠狠钉在城墙上的攻城弩。

    “侯爷,这火炮果然厉害……”丁顺阵前兴奋大叫,扬着手里的刀蠢蠢欲动:“将来若造作局量产一千门佛朗机炮,咱们在草原上一字摆开,仅一轮炮击便可削去鞑子三成。”

    看着城头的反军狼奔豕突嘶吼咆哮,秦堪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觉,口中淡淡道:“仅有火炮还不够,鞑子擅长骑兵,火炮填装太慢,平原作战鞑子的冲锋速度仅只能容我军两轮炮击,对鞑子无法形成太大的杀伤力,如果配上四段式火枪以及地雷,手雷等等火器,这个杀伤力就比较可观了……”

    顿了顿,秦堪眼睛一眯,伸手遥指霸州城墙上着弹点较多,已然凹下去很深的某一处道:“传令炮手,瞄准那个点集中炮火狠揍,本侯想看看,六丈厚的城墙用多少炮可以轰开它。”

    “是!”

    …………

    …………

    轰!

    霸州城头,一发炮弹与唐子禾擦身而过,唐子禾身后的一名侍卫却不幸被铁弹击中肚皮,哼都没哼一声肢体便被轰得四分五裂,鲜血和发热的内脏溅了唐子禾一身。

    唐子禾眼神清冷,面无表情,狠狠推开欲拉她远避的侍卫,大声道:“本帅就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冷酷,然而身边却少了一个如影随形保护她的人。

    葛老五的死令她放肆大哭了一场,直到哭干了眼泪,唐子禾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她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在她面前死去似乎也只激起了一丝涟漪,随即又平静无波,然而谁也不曾察觉到,她眼中的凄苦之色愈浓。

    她爱的男人此刻正挥兵攻城,打算要她的命,爱她的男人在万马军中尽完自己最后一点心力,在她面前痛苦死去,可笑的是,她哀悼过爱她的男人,站起身回顾,却发现自己心里满满装着的,仍是城外那个指挥大军攻城的男人……

    人生啊,到底怎么了?老天似乎在开一个非常恶意的玩笑,逼着她陷入一个又一个痛不欲生的怪圈。

    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谈何掌控天下?

    唐子禾只觉得自己的脚下在摇晃,炮火依然猛烈,但漫天倾泄的炮火却仿佛只针对自己脚下这一段城墙,连头都不用伸出去查看,唐子禾的俏脸已然变色。

    “不好,明廷集中炮火欲轰塌下面的城墙!快,城下再调两千人上来,民夫准备沙袋堵口子!”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城头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摇晃,唐子禾前方不足十丈的城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垮塌。

    城头所有反军短暂寂静了片刻,每个人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竟然生生用火炮轰开了六丈厚的城墙,明廷的火器竟厉害到这般地步了?

    霸州,何来胜算?

    “堵上缺口!”唐子禾厉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民夫和反军将士忙不迭前赴后继朝垮塌的缺口填堵沙袋时,城外京营大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秦堪遥望城头那抹柔弱而绝望的身影,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丁顺……”

    “在。”

    “擂鼓,攻城!”

    “是。”

    ******************************************************************

    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里,京营将士们扛着云梯,手里扬着钢刀,如潮水般向那道缺口涌去。

    伏羌伯毛锐一马当先,一柄丈长铁枪舞得虎虎生威,击飞了城头无数射向他的冷箭,冬天的护城河已干涸了四成,毛锐跳下护城河奋力前游,很快游过河水,城墙缺口处数百反军将士哇哇大叫着冲杀出来,毛锐毫无惧色,一柄长枪左挑右刺,勇不可挡。

    固若金汤的霸州城被火炮的蛮力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守城的优势已渐渐消失殆尽,朝廷和反军将士不可避免地直接冲突上了,反军毕竟只是反军,他们的组成皆是一些失地的流民,囚犯和响马,人员组成繁杂且没受过良好的训练,火炮轰开的那道缺口,似乎同时也轰开了他们内心仅存的那一丝坚持。

    无数反军堵住缺口抵抗京营将士时,也有无数反军见势不妙扔下了兵器,或像普通百姓一样抱头蹲在城中帐篷里,或索性向北城门跑去。秦堪围城时仍是千百年传下来的围三阙一的老法子,放开北城门的口子就是为了给城内反军留一线生机,不使他们豁命相搏,所有胆小怯战的反军纷纷逃向那一扇唯一能带给他们生路的城门,城墙这边的压力顿时减少许多。

    反军的抵抗越来越弱,甚至在缺口处一度被京营将士冲破缺口,又被反军将士用头撞用牙咬,将他们逼了回去。沙袋一袋又一袋被城中百姓从城头扔进缺口,一个个面色凝重或惶急的百姓扛着沙袋没命地往缺口里填,试图将这个火炮轰塌的城墙缺口堵上,似乎只有堵上了,他们才能获得生机。

    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小孩赫然也在死命拖着一袋比他重好几倍的沙袋,他全身只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裳,赤着双脚,衣裳褴褛如同叫花子,臂腿也瘦得像冬天里的芦苇杆,弱小的身躯显然拖不动沙袋,而他却仍像一只搬山的蚂蚁,拼尽一切力气将沙袋往缺口里拖。

    啪!

    小孩狠狠摔在地上,额头被摔出一道血痕,小孩也不呼痛,犹不放弃地拖了拖沙袋,沙袋仍然纹丝不动。

    小孩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娘……官兵要来杀我了,我好怕,你们在哪儿啊?”

    搬着沙袋填缺口的大人们匆忙走过他身边,投给小孩悲悯的一瞥,显然小孩其实早已是孤儿了,他的父母或许很早以前便死在霸州官府的苛政下。

    …………

    …………

    心情像铅块一样沉重的秦堪静静站在城墙缺口不远处,看着城头上络绎不绝不顾生死搬扛着沙袋的百姓,秦堪的心愈发沉重,他甚至感到一种深深的发自骨子里的颤栗。

    这……就是民心吗?

    唐子禾,你和我到底谁赢了这一战?

第五百四十九章 攻陷霸州(中)

    天色很阴沉,北风呼啸吹过霸州城头,城头那面“唐”字帅旗猎猎作响,城墙被火炮轰塌了,但帅旗仍然屹立不倒。

    城墙缺口只塌了两丈见方,京营和反军双方将士同时堵在这两丈宽的缺口处,一方拼死进攻,一方拼死守卫,伴随着无数惨叫声,缺口中间的尸首也越积越多,地上稠粘的鲜血被无数人踩踏,分不清敌我,反军在为自己挣命,京营在为自己搏军功。

    唐子禾怔怔站在城头的帅旗下,魂魄仿佛已出了窍,看着城下互相杀戮拼命的将士,看着远处犹自散发着硝烟的炮口,这一刻她已心如死灰。

    是非成败一场空,原来他早有能力一举击破霸州,只是一直留着后手而已,争什么天下,构什么皇图,其实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啊,她只是搅乱了一池春水的小石子而已,涟漪过后,不留痕迹。

    一名扛着沙袋的老人匆匆经过她的身边,肩上的沙袋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撞得她微微踉跄。

    老人不禁回头,看着唐子禾没有灵魂仿佛只剩一具躯壳般的身躯,老人泪眼婆娑,扔下沙袋扑通朝她跪下。

    “唐元帅,城要破了,我们都知道官兵入城后大家是什么下场,十数万百姓的性命系于你一身,满城百姓求你振作,振作啊!”

    说完老人起身扛起沙袋,往塌掉的缺口处一扔,头也不回继续搬沙袋去了。

    浑浊的老泪滴在唐子禾脚下,她的心仿佛中了箭一般绞痛。

    一支利箭从城外射来,疾若流星,这支箭显然是京营神射手所发,幽亮的箭头直指唐子禾面门。

    身后的侍卫大惊,急步上前反手挥刀,箭矢被磕飞。

    城外的神射手仿佛不死心,拉弦又是一箭,帅旗应声而倒。

    城下双方鏖战的将士忽然一阵寂静,片刻之后,京营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霸州已破,帅旗已倒!帅旗倒了!”

    反军将士却一脸绝望,人人脸上现出死灰色。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帅旗就是军心,就是信仰!

    唐子禾仍呆呆站在城头,那面倒下的帅旗离她只有五步,然而她却动也不动,这五步她始终跨不出去,她的信仰在帅旗倒下之前已率先倒下了。

    一道佝偻的身影踉跄上前,虽迟缓,但坚定。

    在双方将士惊愕的目光里,“唐”字帅旗被他俯身拾了起来,重新插在霸州城头,硕大的黑色旗帜迎风招展飘扬。此人正是霸州齐姓宿老,孙子被官府活活饿死牢中的那位。

    “帅旗没倒!”齐老泪流满面,目光充满了哀求:“义军将士们,帅旗没倒,全城百姓仍在,求你们把官兵赶出去,给满城老少挣一条活路!”

    “唐元帅……”齐老面朝唐子禾跪下,头磕得砰砰响:“唐元帅!振作起来!帅旗没倒……”

    话未说完,城外一支冷箭嗖地一声,射穿了齐老的脖子,齐老圆睁双目,老迈的身躯痉挛抽搐几下,最后软软倒地,死不瞑目。

    唐子禾浑身一哆嗦,看着血泊中仍睁着愤恨双眼的齐老,唐子禾掩面放声大哭。

    “是谁在造孽?秦堪,是你还是我?”唐子禾趴在城头箭垛上,朝着城外大军嘶吼,绝望之态形若厉鬼。

    …………

    …………

    鏖战仍在继续,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双方主将的目光注视中逝去。

    秦堪站在远处,看着城头的百姓不顾生死拼命搬运着沙袋堵城墙缺口,此刻秦堪的心痛一如唐子禾。

    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总以为自己代表了正义,然而霸州百姓们的表现却仿佛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民心,不是应该站在他这边的吗?为何这些人悍不畏死的抵抗他?他做错了什么?

    “是谁在造孽?唐子禾,是你还是我……”秦堪仰头阖目,痛苦自语。

    他发觉此刻自己的痛苦难受,一定不比被凌迟的刘瑾好多少。

    “来……来人。”秦堪颤声下令。

    “末将在。”京营指挥使贺勇马前抱拳。

    “召集军中书吏,紧急再抄撰告民书,遣擅射者投箭书入城,再派嗓门洪亮的骑兵接近城墙,告诉全城百姓,朝廷绝不加害百姓,皇帝陛下已降下仁旨,绝不提附贼旧事,霸州一应苛政俱免,百姓来日可期……”

    贺勇看着面色灰白的秦堪,嘴唇嗫嚅一下,迟疑道:“侯爷,霸州城墙已打开了缺口,眼看即可破城,此举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秦堪目露杀机盯着贺勇,大声道:“贺勇你给我听着!兴王师而伐不臣,此乃义战!你看看城头百姓的表现,若大军破城,百姓蜂拥抵抗,将士不得不向百姓举起屠刀,这还叫义战吗?你教我如何命令将士们杀戮百姓?如何向这些老人妇孺和孩子下杀手?”

    “侯爷,他们已不是百姓!”

    “他们是百姓!!”秦堪暴喝:“只要没拿起兵器,他们就是百姓,他们仍是陛下的子民,我们朝廷将士就绝对不准碰他们一根汗毛!这是本侯的军令,违者立斩!快去!”

    贺勇抿了抿唇,终于抱拳传令去了。

    目光再次投向城头来往繁忙的百姓,秦堪痛苦喃喃自语:“再争一回……再争一回民心!”

    …………

    齐老用生命为代价,令唐子禾不再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当她回过神时,城头箭矢漫天飞舞,城下缺口两军仍在拼死鏖战,五步之外,她的帅旗仍在高高飘扬,像一只永不屈服的困兽,高傲地挺直着身躯,雄视凶恶的狼群。

    看着城墙缺口处堆积如山的尸首,唐子禾流着泪惨然一笑。

    “将士们放开缺口,城内结阵!城头上来一千人,将沙袋,滚木,擂石往缺口里扔,全城妇孺和孩子移往内城!”

    随着唐子禾的命令,所有反军将士和城头忙碌的百姓们振奋了,瞬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依唐子禾的命令有条不紊地各自执行起来。

    反军徒然放开缺口,尽管明知突破缺口后还有更凌厉的杀阵等着他们,可京营将士们仍欢欣鼓舞,只要冲破前方杀阵,破城第一人可是泼天的功劳,这笔功劳甚至可以延续好几代,足够自己用命去拼。

    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里,京营将士们扬刀从缺口中冲了进去,刚冲进城内,等待他们的却是一片乱而有序的刀山箭雨,以及头顶上不断扔下的沙袋,滚木和擂石,无数将士惨叫着被乱刀劈死或被滚木擂石砸死,伤亡数字急剧上升,最后竟无人再敢穿越那片要命的缺口。

    终究敌众我寡,终究难敌四手,未受过训练的反军结下的阵势那么的不堪一击,冲入城中的近千名京营将士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反军节节败退。

    “义军倒下了,我们来!”一名年老的布衣百姓颤巍巍拾起了兵器,生硬地加入了战团:“只有将狗官兵赶出去,咱们才有一条活路!”

    一声高呼,老人,妇孺,孩子纷纷自觉从地上拾起兵器,轻颤着身躯,神态却无比坚定地走向京营将士。

    这是一场惨烈的,前所未见的攻城战,军与民仿佛被混淆,是与非仿佛已模糊,然而生与死却清晰可见。

    唐子禾哭得撕心裂肺,跪在城头朝拿起兵器厮杀搏命的百姓们磕头,磕得额头血流不止。

    城外护城河边,无数扬着旗帜的骑兵一边策马绕城飞奔,一边扬声大喊:“总兵官有令,城破之时百姓一律不究旧怨,不计前仇,朝廷绝不妄杀无辜,只求你们悬崖勒马,勿附反军!陛下有仁旨颁下,霸州苛政皆废,杂税俱免,乡亲们,莫再执迷不悟!”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扔向骑士,一名七八岁的小孩朝城下恨恨吐了口唾沫,稚声道:“呸!我们不信!”

    城头无数搬运沙袋的百姓纷纷怒而附和:“狗朝廷祸害霸州多少年了,我们如何还能信你们,今日纵然城破,不过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许多百姓干脆不说话,扔掉沙袋拾起城头马道上的弓箭长枪,朝城外叫喊的骑士射去。

    中军阵前,诸将神色焦急地朝秦堪抱拳。

    “侯爷,破城只在顷刻,战机稍纵即逝,请侯爷下令!”

    “请侯爷下令!”

    秦堪痛苦嘶吼:“他们是百姓!本侯怎能下令?”

    监军苗逵大声道:“侯爷,他们拿起了兵器,便已不是百姓,而是乱民!乱民该杀!”

    秦堪周围无论将官还是军士全都跪下了。

    “乱民该杀!请侯爷下令破城!”

    “请侯爷下令破城!”

    秦堪浑身剧颤,痛苦地仰天长叹。

    见秦堪默然的样子,苗逵索性代他下了军令。

    “开炮!攻城!”

    轰轰轰!

    百门佛朗机炮发出震天怒吼,刚刚被沙袋滚木堵上的缺口再次被无情轰开。

    潮水般的京营将士们涌向那道缺口。

    秦堪踉跄朝城墙走了几步,失神地注视着硝烟四起一片疮痍的霸州城墙,静默许久,忽然大声道:“我秦堪一生做人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你们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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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还有一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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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