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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一十章 兴亡一叹(下)

    朱厚照到底有没有辜负祖宗基业,这个问题秦堪实在无法回答。

    登基十四年,朱厚照干了什么?

    绝大部分时候在抗争,在较劲,在跟大臣们死磕,而且磕得头破血流,金殿上针锋相对的情景活像一群半百老头围着街头一个孤苦无依的乞丐孤儿拳打脚踢,外人看在眼里愤慨万分,然而仔细探究过其中原因后,又会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得不说朱厚照这人有时候真的很欠抽,他的荒诞不经,他的叛逆癫狂,连秦堪有时候都恨得牙痒痒,若不是担心被诛九族,秦堪早就抽他一万次了。

    朱厚照宠信奸臣,但也不滥杀忠臣,他恢复了臭名昭著的西厂,也因宠信刘瑾而间接造下不少杀孽,但他有着富国强军的远大志向,近三十岁了仍有一颗相对单纯的赤子之心……

    但是,若说朱厚照这十四年来全是败笔,没有一处胜笔也不合适。从最初力挺刘瑾新政,后来力挺秦堪开海禁,一次又一次披挂亲自平定国内的造反,抵御边镇的鞑子掠边,一次次将胜利的捷报飞马传回京师,令朝中大臣想骂又骂不出口,稀里糊涂之下不知不觉将朝廷对内和对外的战争打得风生水起,百余年前洪武永乐两位先帝战无不胜的精气神在正德朝竟隐隐有复苏并超越的迹象……

    十四年的正德朝,是功是过,是善是恶,朱厚照说了不算,秦堪说了也不算,甚至连史官的《正德实录》也不算,这个问题,只能留给后人来评断,后人才是最公正的,最客观的,因为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过正德朝的风风雨雨,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传奇皇帝荒诞嬉玩外皮下的孤独和无奈。

    秦堪一直在帮他,为这个令人扼腕的汉人王朝,也为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这十四年来,秦堪背靠着大树,默默地,一步一步地实现着自己的抱负,这些抱负有的已经实现,有的还在努力。

    朱厚照还年轻,秦堪也年轻,他们都处在一个男人最黄金的壮年,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细心在这张纸上构画出他们想要构画的一切美景,流传后世,自是旷世妙笔。

    当然,有这么个不分善恶的皇帝,下面也就有了秦堪这个无谓正邪的臣子。

    “陛下是否辜负祖宗基业,臣以为千百年后才找得到答案。”秦堪沉声道。

    朱厚照神情怔忪:“千百年后?朕怕是等不到了……”

    寂然片刻,朱厚照又笑了:“想想千百年后,无数后人史者读完正德本纪,有人掩卷叹息,有人掷书大骂,若公平一点的话,也许还有人为朕拍手叫好,朕之一生的功过,竟能左右千百年后的悲喜,想想也不错的,骂也好,赞也好,朕终究已成一捧黄土,一副朽骨,天下能奈我何?哈哈。”

    秦堪笑道:“功高至唐宗宋祖者,后人亦难免有毁有誉,那已是后人的事,与你我何干?”

    朱厚照大笑:“不错,亏朕每日精习佛法,却还不如你豁达,是朕着相了。”

    路边茶肆里的茶很粗糙,朱厚照和秦堪都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华贵人物,此刻却毫不在乎地举杯互敬,一口饮尽,嘴里颇觉陌生的涩苦亦仿如一种新的人生体验,二人相视一笑。

    “秦堪,朕认识你……有十五年了吧?”

    “十六年,陛下,臣是弘治十八年与陛下相识。”

    朱厚照笑道:“嗯,十六年了,听起来好长,稀里糊涂就半辈子了,可细细一寻摸,朕感觉与你相识仿若昨日一般清晰,记得当时朕还是东宫太子,那一日徐鹏举带朕微服出宫游玩,说要让朕认识一位很新奇的朋友……”

    秦堪笑着接道:“陛下对臣的第一印象恐怕不是很好,特别是跟臣打牌输了很多钱以后,那时陛下怕是恨不得将臣除之而后快吧?”

    朱厚照笑道:“不错,朕当时快气疯了,以往在东宫跟谷大用张永他们玩麻将,玩叶子牌,玩骰子,朕每次大杀四方,那些狗才就算手里牌比朕好,哪个敢真的赢朕?唯有跟你相识那日,你竟毫不客气让朕输了上千两银子,说实话,若不是看在徐鹏举的面子上,朕当时真想叫侍卫把你拉出去砍了……”

    秦堪喃喃道:“牌品即人品,跟陛下这种人品的人玩牌居然能活到现在,臣的祖坟这些年一定喷了不少青烟……”

    “这些年,咱们君臣可谓是历朝历代的异数,不是兄弟朋友却胜似兄弟朋友,咱们一起干过不少坏事,每逢大臣为难朕时,金殿上彼此一个眼神便能默契地互相解围,咱们一起坑人,一起患难……”

    秦堪笑道:“咱们君臣这些年也干过不少大事,平乱,杀贼,开海,打压臣权,决战鞑靼……还记得陛下当年登基之时许过的宏志,言必胜过唐宗宋祖,这些年过来,臣觉得陛下离唐宗宋祖纵有稍差,亦不远矣,好在咱们还年轻,陛下如今更是三十岁不到,还有大把的时间威服四海,令万邦蛮夷争相来朝,创一个比弘治更辉煌的中兴盛世。”

    朱厚照大笑:“对,你我还年轻,咱们有的是时间证明给大臣和天下人看,朕纵喜嬉玩,但绝不是昏君,朕的一生还是做过许多事的,有的事连朕历代先帝都没做到,但朕做到了,朕无愧列祖列宗!秦堪,你如今也才三十出头,正是壮年之时,明年朕打算再征草原,彻底将北方征服,平定,将蒙古各部落收归我大明,你好好为朕立几个军功,朕有了底气便封你为异姓王,洪武之后的第一个异姓王,咱们君臣无猜无疑相处一辈子。”

    “臣,愿为陛下效命此生。”

    “若有来生,你来当皇帝,朕为你效命,还你这一世的辛苦。”

    秦堪惊异地抬头盯着他:“陛下……”

    朱厚照哈哈一笑:“心有所感,随便说说。”

    朱厚照走了,在侍卫的簇拥下,浊世佳公子般消失在人海里。

    秦堪站在茶肆楼上,注视着他的背影,莫名涌上一股心酸。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做连江点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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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东城内街一处胡同里,有一座雅致而内敛的豪宅。

    这座宅子原属一位犯事的吏部侍郎,十年前却在朝争中被政敌整下台,全家被流放,宅子自然也被收归户部,后来有位很神秘的人物将宅子买了下来。

    宅子很大,五进三堂,东南西北四面皆有院子,中间还有一处小而精致的水塘,塘边垂柳,塘上凉亭,夏日清风徐来,令人倍觉舒爽。

    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师城内,能拥有如此豪宅的人自是非同一般的富贵权势人物。

    宅子换了新主人,自然也换了新仆人,神秘人物买下宅子的第二天,一群穿着崭新衣裳的管家,杂役,护院,丫鬟,厨娘入了府,撤下了门脸牌匾,却没有装上新的牌匾,宅子从此有了人气。

    仆人每日将宅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可从没有人见过这座宅子的新主人,直到有一天,一位衣着鲜丽,姿色倾城的女子踏着盈盈款步,而府里上下管家护院丫鬟们纷纷列队迎接,周围的邻居们才知道原来宅子的主人竟是一位如此美丽绝色的女子。

    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到哪里都是是非的源头,这座宅子的女主人也不例外。

    女主人的绝色姿容很快传遍了京师东城,吸引了京中不少纨绔和权贵们的目光,不过大家都很有耐心,因为他们只知这座宅子有女主人,却从未见过男主人,能在京师东城内街买下偌大宅院的人,不仅仅是钱财能办到的事,纨绔们欺男霸女惯了,却也不是傻子,没摸清情况以前谁也不敢妄动。

    直到有一天,终于出现了一位帮大家蹚雷的活**。

    五城兵马司一位姓周的副指挥使与亲信部下喝多了酒,大家吹牛皮时说起东城这座神秘宅院的女主人,这位周副指挥使喝得有点高,面红耳赤当即使劲拍了胸脯,说不管那宅子背后有什么人,今晚誓将破门抢出那位绝色女主人给大家开开眼。

    男人喝多了酒难免有些作死的行为,特别是手里有点小权力的男人,喝多了以后便发觉自己的权力无限放大,天下无敌的作死状态不知不觉悄然抬头。

    于是周副指挥使在一群亲信部下的恭维声里豪迈地踏上了欺男霸女的证道之路。

    可惜结果并不太理想,走到东城内街的神秘宅院门前,周副指挥抬起砂钵大的拳头砸门,才只砸了两下便发觉自己被包围了。

    那是真正的天衣无缝的包围,身后不足一丈处,里里外外围了三层,无数机弩弓箭和钢刀对准了他,箭头和刃口在月色下闪闪发亮,酒醒了八分的周指挥使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因为他看到了熟悉的锦衣卫飞鱼袍,以及一双双冷酷残忍如饿狼般的眼睛……

    第二天,有人在京师护城河上发现了周副指挥使的尸首,尸首千疮百孔,伤痕无数,显然死前受过严刑拷打,兵马司和顺天府大惊,急忙派人查缉,查到那座神秘的宅院时,却再也查不下去了,因为锦衣卫接手了案子,此案直至十年后亦不明不白没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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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还有一更。。。

第七百一十一章 外宅夫人

    周副指挥使用生命作死的结果,给京师所有的权贵纨绔们敲响了警钟。

    有了这个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反面教材,京师的纨绔们终于惊觉这座宅子的可怕,一时间各种传言喧嚣尘上,纨绔们对宅子女主人的各种龌龊心思全被掐死在摇篮里,待到后来锦衣卫接手案子,公认的宁国公秦堪最忠实的狗腿子,南镇抚司镇抚使丁顺亲自出面处置,京师里所有纨绔都惊呆了。

    锦衣卫如此作派,丁顺亲自露面,纨绔们若还不知道这座宅子的女主人跟谁有关,那就真真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米饭了。

    当今陛下最宠信的臣子,爵至国公,手握天下十数万锦衣卫生杀大权,横扫朝堂十余年未逢敌手的秦堪,居然不显山不露水在京师东城养了个外宅……

    纨绔们背地里将秦堪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你要养外宅你开口招呼一声呀,偷偷摸摸将那位绝色女子安置在豪宅里,引得外人心痒难熬,差点把命搭进去,这种行径简直比钓鱼执法还卑鄙……

    周副指挥使不明不白死在护城河以后,那座神秘的宅院变得不神秘了,当然,京师无论权贵还是纨绔也愈发不敢招惹了,宅院大门十丈之内连只公苍蝇都不敢出现。

    …………

    …………

    夏日炎炎的热风伴随着声声蝉鸣,小水塘上的凉亭里置着一张款式奇特的竹藤躺椅,躺椅旁摆放着一张矮脚红木茶几。茶几上搁着两碗冰镇酸梅汤和几碟小点心和水果。

    秦堪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丝绸夏衫,夏衫的襟口大开,露出白嫩带点小健壮的胸膛,身旁并排躺着那位传说中的神秘女主人,她也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夏衫,水湖绿的衫内,粉色的肚兜儿若隐若现,衬托出她白皙傲人的身材。

    一颗在冰水里泡过的葡萄剥好了递到秦堪嘴边,秦堪懒洋洋地张开嘴,葡萄滑进嘴里。冰凉酸爽的味觉令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咀嚼几下后,几颗籽儿吐出来,被一旁服侍的俏丽丫鬟用铜盆接住。

    一只不安分的大手顺势抚上身旁躺着的丽人的高耸处,轻轻地揉弄几下。丽人抿着唇白了他一眼。旁边侍侯的丫鬟却刷地红了脸蛋。不好意思地将头扭向别处。

    “别闹!有外人呢……”唐子禾狠狠拍落那只不安分的手,风情无限地白了他一眼。

    秦堪瞥了丫鬟一眼,笑道:“这里是内院。除家主外别的男子不得入内,至于丫鬟么,这个不要紧,你有的她也有,她肯定不稀罕……”

    俏丫鬟的脸更红了,羞得手脚都没处放。

    秦堪倒也不是故意轻薄作贱,大明如今虽说以朱陈理学治世,处处以道德为标杆,但唯有两处却是不必设防,可以放浪形骸,想怎么浪就怎么浪的,一是青楼,二则便是自家内院了。

    现在的风气颇为奇怪,一方面要求士子文人和官员谨言慎行,戒淫戒奢,比孔夫子还要不食烟火,另一方面却淫浪成风,比如在自家的内院,男女主人行房时不仅可以不限地点,书房,卧室,花厅,甚至露天的院子里,凉亭内,秋千上皆可,而且不必避讳内院的女性仆人,有懂得情趣的男女主人甚至在行房时还让丫鬟帮着推背扶腰拭汗,或者直接担当替补队员让男主人宠幸……

    秦堪爱死这个腐朽堕落的封建社会了。

    想着想着,他的眼睛情不自禁便朝身旁的俏丽丫鬟瞟去,丫鬟羞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出声,饱满的胸脯急促地上下起伏,漆黑明亮的眼睛怯怯瞄过秦堪,又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垂首。

    唐子禾看在眼里,嘴角轻轻一勾:“秦公爷既有如此雅兴,索性便让香薷今晚给你侍寝如何?香薷是我去年从天津买来的,年方二八,生得娇俏可人,我亲自验过,还是处子之身,公爷恩宠她是她毕生的造化呢……”

    名叫香薷的丫鬟愈发羞涩,站在旁边身躯轻颤,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

    秦堪嘿嘿怪笑,揉弄着唐子禾胸前高峰的手微微用力抓了几下,引来唐子禾几记娇嗔的粉拳。

    “在我面前还耍鬼心思,我恩宠她一晚的代价恐怕很惨重吧?鬼知道你接下来会给我下什么药害我出丑。”

    唐子禾咯咯直笑,妙目朝香薷一瞟,道:“我真不是心口不一,当初买下这丫头就是为了给你侍寝,如今小花蕊已长开了,差不多也该采撷了,公爷难道一点都不动心么?”

    秦堪笑了笑,顺势搂紧了她仍旧纤细的腰肢,道:“不论桃子还是葡萄,熟透了才好吃,太青涩的酸牙口,我就喜欢你这种成熟的,今晚我留你这儿不走了,我辛苦多耕耘几次,你也给我添个儿子或女儿……”

    唐子禾俏脸顿时浮上黯然之色:“这些年最遗憾的便是没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我自己是大夫,也给自己号过脉,你我的身子都没问题,却不知为何就是怀不上身孕,我想,大概是当年霸州一战,我造了太多杀孽,伤了天和,故而被老天降予我报应吧……”

    “别胡说,若说杀孽,我这些年造得比你更多,可照样有儿有女,从未见过报应,你已为此还了十年的债,这十年里救下的性命何止数千,这笔债早已还了,未来的日子皆是福报,耐心等着便是。”

    唐子禾嘴角一勾,一双纤手用力搂紧了他的脖子,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哪怕咱们没有孩子,想必你也不会弃我的……昨日我翻了《洞玄子注录》,里面有两个颇为新奇的招式,今晚我们不妨试一试……”

    秦堪浮起荡漾的笑容:“好,甚好。”

    唐子禾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丫鬟香薷,脸蛋忽然一红,附在他耳边羞赧低语道:“闺房雅趣尚可再添香,咱们欢好时便让香薷给你扶腰推背吧,我这个宁国公养在府外的外宅如夫人总得有一样能胜过正室才是呀。”

    秦堪苦笑道:“你这外宅夫人早已传得满城皆知,嫣儿亦早知道你的存在,跟我说过无数次要我把你接回府里住,你自己偏不答应,害我两头奔走受累。”(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二章 墙里佳人

    唐子禾进府已成了秦堪最近这两年最头疼的问题。

    京师那么大,嘴贱的人那么多,再加上她的相公掌握着大明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最多的锦衣卫,一品诰命夫人只要有心情,一声召见把丁顺或李二常凤这些心腹亲信找来,鼻孔里几声哼哼,脸上扯出一个冷笑,这些夯货们架不住诰命夫人凤目含煞的威势,几乎未经犹豫便将秦公爷卖得彻彻底底毫无保留……

    于是杜嫣知道了很多,她知道唐子禾的存在,知道她是江南才子唐伯虎的妹妹,她甚至从那些心腹亲信躲躲闪闪的只言片语里隐隐明白唐子禾不简单的身份……

    知己知彼的正室夫人满足了好奇心,却也从未给过秦堪难堪,话里话外透出一个意思,把唐子禾接进府里来,堂堂国公躲躲藏藏养了个外宅,说出去被人笑话,当然,唯一的条件是,唐子禾进府时规规矩矩给正室夫人斟杯茶,叫声姐姐即可。

    凭心而论,杜嫣的这个条件并不过分,京师权贵众多,无论权贵们怎么宠溺妾室,最起码的规矩还是要懂的,妾室只给大妇斟杯茶叫声姐姐,简直是宾至如归的待遇了。

    然而这么一个小小的条件,唐子禾却没答应。她仍住在京师东城内街的宅子里,对杜嫣主动递出的橄榄枝视而不见。

    秦堪只能无奈的理解,并且接受这个事实。

    作为曾经搅动天下风云,麾下良将精兵十万,全盛时手握三省生杀大权的女元帅,唐子禾有她的傲气,这种傲气不是鼻孔朝天,也不是俯视芸芸,她只是远远的,静静的站在远处,像一朵开在幽谷里的兰花,独自绽放独自凋零,尘世的繁华永远与她无关。

    幽谷里的兰花自然做不出向大妇斟茶这么降低格调的事。

    于是杜嫣和唐子禾就这么僵持下来,谁也不肯让步妥协,当然,也不会撕破脸,一品诰命和造反女元帅的自尊不容许她们表现得像个疯子泼妇。

    女人们不急,秦公爷也只好听之任之,家事和国事一样,讲究的是一个火候,火候到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火候未到强自推动,反而更容易惹出祸事,身为二女相公的他久经风浪,自然不会做那种拔苗助长的蠢事。

    想想如果有一天二女矛盾爆发无可调和,大妇武功高绝东方不败,小三下毒无影无形,二女同场较技打得天昏地暗,还有一双儿女堵在外宅门口指天叫骂“开门啊开门啊,你有本事抢男人你有本事开门啊……”

    想到这幕画面,秦老公爷整个人都不好了……

    “最近有出行的打算吗?”秦堪果断转移了话题,不再揪扯唐子禾进不进府的事。

    唐子禾懒洋洋躺在他怀里,像一只慵懒而优雅的猫。

    “夏天来了,京师流民营正是疫病多发季节,最近我哪里都不去,打算配合团营在流民营里待几天,给流民防治一下,顺便再给他们瞧瞧伤病……”

    秦堪笑道:“知不知道你最近在京师的名气大得很,都说城里有位万家生佛的女菩萨,给穷人瞧病不收分文,而且医术高明,药到病除,简直比我这个凶神的名气大多了,下面的锦衣卫属下说,京师名家龙二指对你很不满,说你抢了他的病人,也抢了他的风头,有心来咱们家门前骂街撒泼,却终究没胆子跟锦衣卫过不去,龙老先生一口恶气憋在心里宣泄不了,据说被气病了……”

    唐子禾笑道:“大夫也是手艺人,有没有本事,出多大的风头,全凭手艺说话,技不如人还想出风头,天底下哪儿那么好的事?”

    秦堪看着窝在怀里慵懒的她,叹道:“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模样,安安分分,普度众生,不是挥旗斩将的大元帅,也不是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女魔头,就现在这个样子,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挺好的。”

    唐子禾的脸埋他怀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你真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好?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看到的样子,或许并不是我想要的样子?”

    秦堪一怔:“你想要什么?”

    唐子禾沉默了,许久之后展颜一笑,笑容满是戏谑和狡黠,令人分不清真假。

    “我呀……我自己随便什么样子无所谓,不过,我想要你的官儿再高一点……”

    秦堪笑道:“如今我已位列国公,再高便只能封王了,咱们大明的异姓王可不容易封,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唐子禾嫣然一笑,凑在秦堪耳边轻启朱唇,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悄然窃语:“不,比王爷还高一点点……”

    秦堪浑身一震,触电似的从躺椅上弹了起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唐子禾。

    显然这位万家生佛的女菩萨造反造出了职业病,无论蛰伏多少年,造反的念头一直未曾熄灭过。

    “香薷,你先退下。”秦堪肃声吩咐。

    香薷敏感察觉到凉亭内的气氛不对,急忙朝二人福了一礼,匆匆退出亭子。

    “这句话我今天当作没听到,以后也不想再听到。”秦堪盯着唐子禾那张丝毫不见岁月痕迹,依然艳丽夺目的俏脸,很认真的一字一字地道。

    唐子禾毫无惧色地正视着他:“纵然位极人臣,终归还是皇帝掌握着你的生死,哪怕皇帝宠信你终生,你敢拍着胸脯说秦家子子孙皆沐皇恩永不失宠么?当今皇帝尚无子嗣,臣心民心动荡不定,若你有意试问鼎之轻重,此时正是……”

    秦堪怒道:“这几年我多次让你进豹房给陛下瞧瞧为何子嗣不昌,你屡屡推托不肯,原来是你刻意为之……”

    唐子禾垂头不语,显然默认。

    秦堪罕见地露出几许厉色:“唐子禾,把你那不臣的心思收起来,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唐子禾朱唇蠕动,欲言又止,然而秦堪的目光太严肃太慑人,唐子禾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低眉垂睑道:“好,你不想听以后我便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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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力忘掉唐子禾那番大逆不道的话,秦堪走出宅院,门口两排锦衣校尉动作划一朝他按刀为礼,秦堪目不斜视径自上了官轿。

    轿子晃晃悠悠前行,秦堪坐在轿子里,心情也随之上下起伏,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不停闪过唐子禾那张充满了蛊惑的脸,眼中毫不掩饰的反意仿佛梦靥般挥之不去。

    “真是个妖女……”秦堪喃喃苦笑。

    霸州兵败后,唐子禾巧计从官兵手中逃脱,这些年如浮萍般来去,从此再也不提造反,秦堪原以为她真的已经放弃了,直到今日他才从她眼底里发现了一抹沉寂了十余年的不甘和野心。

    她生来便是造反的人,从小被白莲教收养,与白莲教的长老在天津城里相依为命,她被灌输了近二十年的谋逆思想,这种思想在她脑海里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哪怕被朝廷打败过一次两次,也只能暂时令她蛰伏隐忍,却从不肯放弃改朝换代的念头。

    依秦堪狠毒的性子,身边如果出现这种危险的人,他必然毫不留情地下令诛杀,将祸患掐死在萌芽中。

    然而唐子禾不是别人,她是自己朝夕相处,已有了十余年夫妻情分的枕边人,秦堪如何下得了手?

    无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如何把这位以造反为毕生己任的女反贼改造成忠君爱国俯首甘为孺子母牛的良民,实在是一个迫在眉睫且难度比羽化飞升小不了多少的棘手问题。

    脑子里胡思乱想纠结成团之时,轿外传来属下恭敬的声音。

    “公爷,已到豹房了。”

    …………

    …………

    选妃副使不能白当,既然为朱厚照选出了五十位待选准妃子,就算朱厚照一个都没瞧上,也必须矮子中间选高个儿把后宫的妃子名位补齐了。

    老实说,这种拉皮条的事情秦堪很不愿干,哪怕是给皇帝拉皮条,他也不觉得有多荣耀,可是既然朱厚照给他派了这个差事,不干也得干。

    秦堪是豹房的老熟人了,门口值卫的军士只看了他一眼,连腰牌都没查便纷纷退后一步按刀为礼,恭请秦堪入内。

    豹房的格局跟皇宫大不一样,进门便是一片广袤如海的湖泊,初建之时便引豹房外西华池的活水入内,湖上建水榭回廊凉亭,还有一艘硕大无比的座船供朱厚照闲暇时游湖赏景,原本朱厚照兴致勃勃打算在座船上装十几门火炮,没事便在船上和刘良女开个房,顺便对准皇宫金殿来一发,以增强大臣们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危机意识,被心惊肉跳的秦堪威胁一头撞死在他面前,遂只好悻悻作罢。

    心事重重的秦堪进了豹房后目不斜视朝前走,脑中仍在反复思索着改造女反贼的计划。

    不经意间抬眼一扫,却见湖面靠近岸边站着两排宦官和宫女,岸边凉亭内坐着一位衣袂飘飘的女子,女子俏脸带着淡淡的轻愁,素手托腮定定看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入神,心绪却不知飘向何处。

    秦堪脚步一顿,心中暗叹一声,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走进凉亭,躬身朝她施了一礼。

    “臣,秦堪,参见贵妃娘娘。”

    女子正是刘良女,十年前被朱厚照迎娶入宫,第二年即被正式册封为贵妃。

    刘良女的思绪被打断,俏目轻抬,见秦堪站在她面前,急忙起身点点头:“秦公爷免礼。”

    秦堪直起身,笑道:“臣打扰了娘娘雅兴,实在罪过,臣欲觐见陛下有事相禀,这便告退了……”

    秦堪转身便待举步离开,刘良女忽然在他身后道:“秦公爷留步……”

    “娘娘有何吩咐?”

    刘良女看着他,静静地道:“听说秦公爷最近被陛下定为选妃副使,不知那些待选妃子里,秦公爷中意何人为陛下枕边添香的宠儿?”

    秦堪苦笑暗叹,该问的总是逃避不了,今日出门前实在该看看黄历的。

    “选妃之事,臣只是奉旨而为,而且此事出力最多者乃礼部毛尚书和宣府游击将军江彬……”秦堪毫无愧疚地把毛澄和江彬卖了。

    刘良女苦涩一笑,目光却依然清澈,仿佛能穿透迷雾。

    “多日不曾去府上拜望杜家姐姐,她最近好吗?”刘良女换了个话题。

    “托娘娘的福,内人尚安。”

    刘良女叹了口气,目光又回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俏脸上的愁意薄怨愈发明显了。

    “他曾说过要像他父皇一样,一生只为一位女子钟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十年来,他确实做到了……他是皇帝,天生坐拥三宫六院,这十年他却只独宠我一人,已然非常难得了,对吗?”

    秦堪半阖双目,却不敢搭话。

    “一个女人能被丈夫宠爱十年,其实真的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呢……”刘良女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对秦堪说还是在安慰自己。

    秦堪沉沉一叹:“娘娘,陛下……终究是皇帝。”

    “是啊,他终究是皇帝,他这一生还有许多大事要做,有许多责任要背,而我,这辈子却只有他,他即是我的全部,满满占据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刘良女说着说着眼眶一红,两行伤情的泪水顺腮滑落。

    “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他,恨他为何偏偏是皇帝,为何他不是那个无忧无虑亦无掣肘的酒肆伙计,每日在店里嘻嘻哈哈为客人奔走闲聊,我在一旁舀酒布菜,打烊收拾后回到家中,关上门一起细数今日赚得铜钱几文,然后小心将钱物收好,彼此给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

    刘良女渐渐泣不成声:“‘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秦公爷你告诉我,年年岁岁,果真新人换旧人么?”

第七百一十三章 苦肉化危

    秦堪一直站在凉亭内不言不语,静静看着哭泣的刘良女,他的心情亦格外沉重。

    谁都没错,谁都无法责怪。

    刘良女出身贫寒,她需要安稳平淡的生活,可以贫穷,但不能缺少宠爱。

    朱厚照并不花心,选妃皆因子嗣所迫,他不能辜负祖宗基业。

    满朝文武忠字当头,天家后嗣比自己的后嗣更重要,皇族必须繁衍传承,这是千百年来儒家教导下的既定观念,孔夫子重生都无法扭转。

    都是受害者,却找不出一个真凶,因为真凶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无影亦无形,却祸害着所有人。

    “刘娘娘,不会有新人换旧人,你与陛下十年相濡以沫,难道还不知陛下是何等心性?阁臣们提议选妃亦是无奈之举,毕竟偌大的江山不能没有继承人,陛下有了龙子才能安定天下臣民之心,才能让这个国家顺畅平稳地继续前行,才能对蛮夷藩邦继续保持敬畏……刘娘娘,不论陛下的后宫增添了多少妃子,你仍是陛下最爱的女人,别忘了十年前,陛下追求你追得多么辛苦,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女人。”

    秦堪这番话说得很辛苦,但他注视刘良女的目光仍然清澈无邪,他知道自己这番话不是安慰,而是事实。

    事实尽管无奈,但必须接受。

    刘良女沉默了,她只是心中郁结,却也并非蛮横之人,嫁给一位万人之上的帝王,今日的结果想必亦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只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一时心情有些伤怀罢了。

    凄然一笑,刘良女转过头目注波光粼粼的湖面,道:“也怪我这些年不争气,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这都是命……秦公爷。既然事已至此,我还得拜托你在选妃之事上多费心,莫让外面那些奸徒有可趁之机,听说选妃时有个姓王的女子与白莲邪教有染,差点被选入宫,若真让她随侍陛下左右。陛下性命可就危险了,有一而不可再,一切全托秦公爷了。”

    “是,臣必倾力排查严选,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刘娘娘保重。臣告退……”

    刘良女点点头,秦堪一步一步地退出凉亭。

    岸边水榭旁站定,秦堪回头再看了一眼刘良女孤独寂寥的背影,心中暗暗一叹。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谁站在墙外,谁站在墙里?

    *

    从豹房走出来时天已擦黑。

    尽管朱厚照再不乐意,秦堪还是勾勾选选从五十名女子中选出八位正妃。她们皆是北直隶各府县小官小吏或贡生举人的女儿,出了王鉴之这件事后,厂卫对这五十名女子的调查也愈发细致了,这几日厂卫缇骑四出,五十名女子的祖宗十八代都查得清清楚楚,祖上稍微有些劣迹的都被排除在外,真正送上朱厚照案头等他勾选的实际只有不到三十人,在秦堪的努力劝说下,朱厚照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便在这三十人里选出了八位正妃。

    明日早朝,想必大臣们脸上会多一点笑容。因为终于等到皇帝陛下可以像一只澳大利亚野兔般四处撒着欢儿的配种了,这种感觉比他们自己行房还爽。

    至于陛下的龙**会不会疲累,则不在大臣们考虑的范围内,毕竟这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叫苦叫累就太不应该了。那些贫寒人家的光棍们行房基本靠手,教他们情何以堪?

    …………

    秦堪的心情很复杂,此刻他隐隐有些踯躅,当初大臣们谏言选妃之时,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站出来反对,人言天家无情,难道为了子嗣繁衍,帝王就一定要付出牺牲真爱的代价?

    一身斗牛锦袍的丁顺静静站在豹房门外等待,见秦堪出来,丁顺急忙迎上前。

    “公爷回府还是回北镇抚司?”

    秦堪瞥他一眼:“有事?”

    丁顺笑道:“属下确有事禀报。”

    “说。”

    “昨日下午,江彬进了豹房,跪在大殿外向陛下自承失察之罪,说不该误交匪类,几被贼人利用……”

    秦堪皱了皱眉:“陛下怎么说?”

    “陛下开始没理他,毕竟白莲教是陛下心头的一根毒刺,当时陛下龙颜大怒之下,下旨将顺德府的王鉴之和女儿打入刑部大牢,后来又改了旨意,将他们押进诏狱,陛下亲旨拿进诏狱的人,绝然已没了活路,而江彬作为选妃副使跟白莲教余孽勾勾搭搭,陛下岂能不怒?”

    秦堪失望地叹了口气:“但是后来陛下还是原谅了江彬,对吧?”

    丁顺也叹气:“陛下太心软了,估摸着当初应州之战时,江彬在陛下面前也立下不小的功劳,所以陛下对他甚是看重,后来见江彬在豹房外磕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模样实在凄惨无比,陛下便原谅他了,不仅如此,还赐给他黄金百两,京师北城内街华宅一幢,端的是皇恩浩荡啊……”

    秦堪脸上浮起几许阴霾:“原本想在诏狱里将王氏的口供落实,逼供也好,攀咬也好,终究将江彬拿捏在手里,令他以后不敢猖狂,谁知江彬这家伙竟用一招苦肉计自己解了危局,此人心智冷静狠厉,不可小视,假以时日,不知其羽翼何等丰满。”

    丁顺脸上露出一丝厉色:“公爷,趁着江彬刚来京师立足未稳,不如由属下给他安排个意外,毕竟京师这么危险的地方,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意外的……”

    秦堪叹道:“已不可行了,陛下如此宠信他,他怎能再出意外?”

    顿了顿,秦堪又道:“钱宁怎样了?”

    “钱宁仍在南城千户所等待公爷召见。”

    “这钱宁办事确实不错,王鉴之一事干得利落漂亮且不留把柄。连我都忍不住为他叫好,既如此,明日令经历司出一纸调令,将他升为五品镇抚使。”

    丁顺一呆,急忙道:“公爷。这钱宁能办事不假,但心性却不大好,咱们不能任他坐大啊……”

    秦堪嘴角一勾:“无妨,给他挂个镇抚使的衔头,再将他派去日本,受神机营总兵孙英节制便是。不管他的官儿当得再大,终究在我手掌心里……”

    丁顺喜道:“公爷高明!”

    …………

    …………

    回到府里已是掌灯时分,国公府大门外已高高挂起了两盏昏黄的灯笼,两排侍卫在大门外雁型排开,默默按刀伫立,无形中将国公府衬托得愈发威严庄重。

    秦堪走出官轿。门外暗处人影一闪,身旁侍卫紧张地按住腰侧刀柄,却被秦堪笑着摆了摆手。

    暗处闪出来的人影是老熟人,但这位老熟人偏偏表现得跟秦堪不太熟的样子。

    “下官唐寅,参见……”

    秦堪仰头看着天,仿佛根本没瞧见唐寅似的,嘴里喃喃道:“京师的官儿越来越没规矩了。竟敢来国公府门前堵人,来人,将这个从六品小官拿进诏狱,本国公怀疑他盗墓……”

    两名侍卫憋着笑一左一右架住了唐寅的胳膊。

    早在六年前,风流才子唐寅便不再风流了,一改终日流连青楼的高雅爱好,上门求秦堪给他谋一个官职,明面上的理由是他已万花丛中走过,青衫不沾余香,决定收心为官光宗耀祖。

    可惜这样的理由落在秦堪这种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耳里。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是年唐寅年已四十,按照他四十以前毫无节制放浪形骸夜夜新郎的淫荡生活来看,唐寅怕是想风流都风流不起来了,大唐兄有心杀贼,小唐兄无力回天。徒唤奈何。

    秦堪对朋友向来都愿意提携的,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唐寅变得上进了,秦堪自然乐见其成,不过唐寅这种人不仅迂腐,而且清高傲气,典型的大明读书人的性子,若让他入官场,这种脾气怕是没几日便被朝堂那些老狐狸啃得连渣都不剩。

    于是秦堪左思右想,更舍了脸皮向朱厚照求旨,在朱厚照百般不情愿中,终于将唐寅任为国子监丞,从六品的官阶,掌判国子监事,大概相当于学校教导主任之类的官职。

    今晚唐寅以官职身份登宁国公府的门,区区从六品的官儿怕是连国公府的门房老头儿都不愿见他。

    两名侍卫架住了唐寅的胳膊,唐寅大惊失色:“秦公爷误会了,下官不是坏人……”

    秦堪仍旧鼻孔朝天:“你是何人?本国公向来不见四品以下官员的。”

    唐寅一急,终于福至心灵,大声道:“喂!秦堪,秦贤弟,我是唐寅,姑苏唐伯虎呀!”

    改了称呼,秦堪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失忆症也顿时痊愈,仔细瞧了他一眼,仿佛刚认出唐寅似的,一脸大惊小怪:“哎呀,原来是唐兄,久违久违!以后来我家万不可自称下官,从六品的下官出现在国公府外一般会被活活打死的……”

    ps:大官人月关开新书了,新书书名《夜天子》,一看这书名就知道这是一个将无数夜总会失足女子骑在胯下称王称霸的淫荡故事。。呃。新书太瘦,以上全是我个人想象。。。各位书友赶紧收藏投票吧,历史类头把交椅大神的新书,诸兄不可错过。9

第七百一十四章 正德伤情

    年岁渐长,男人越沉淀,岁月收回了男人的青春飞扬,同时又赐给了他稳重和豁达。

    秦堪和唐寅当初彼此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像旅人,像游子,看似潇洒无所牵绊,可每天醒来走出房门,看见的却是客栈里一张张陌生的脸,同住在一个屋檐,谁和谁都没有关联,浮萍般随波逐流。

    十年了,大家走出了绍兴城里的那家客栈,各自奔波在尘世里,如今秦堪已是这座偌大江山里一人之下的权臣重器,而唐寅这位风流才子也成为国子监无数贡生学子们仰望的丰碑。

    地位高了,心境变了,幸好男人之间的友情仍如当年,简单而深厚。

    唐寅觉得自己在犯贱,而且犯的这种贱没人喝彩,于是他也改变了态度,男人得对自己好一点。

    于是唐寅不再是下官,摇身一变成了秦堪的朋友,朋友之间不必太客气,否则就是见外,就会被国公府的侍卫们活活打死。

    很蛮横地推开秦堪,唐寅一马当先大喇喇走进大门,进了前堂后很有气势地拍着桌子。

    “来人,给我上茶,上好茶,要都匀县新上贡的雨前雀舌,另外再给我包上两斤新鲜的,我等会儿带走……”

    前堂的丫鬟惊恐地看着唐寅,又迟疑着看向秦堪,发现自家老爷对这位恶客很和善,丝毫没有把他大卸八块的意思,很有眼力的丫鬟微微一福,匆匆退下准备去了。

    秦堪苦笑:“唐兄,虽说朋友贵在相知,贵在同患难同享福,但是也不能太不把自己当外人啊……去岁大旱,都匀县给京师进贡的雀舌总共才不到四十斤,陛下咬着牙忍着心痛分给我五斤,你这一开口就要了我两斤,这种行径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唐寅无辜地眨着眼:“你自己说的,不能对朋友太客气太见外,不然会被打死的,再说我还是名义上的大舅哥……”

    秦堪忽然发现自己也在犯贱,让这中年酸书生乖乖给自己行礼称下官多么愉悦啊,干嘛非要跟他不见外……

    “有事说事,没事赶紧回国子监带孩子去,我很忙……”丫鬟刚奉上茶水,秦堪便很不见外地端起了茶盏儿,一副迫不及待送客的架势。

    “有事,有两件事。”

    “说。”

    “第一件,我那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最近可好?”

    秦堪眯起了眼睛:“托福,子禾好得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间接弄死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以外,最近已经非常安分守己,贤良淑德了……你惦记我的如夫人是什么意思?”

    唐寅咧了咧嘴,不知是笑还是哭:“我惦记?你以为我想惦记吗?最近西城兵马司的吴指挥使不知发什么疯,不仅送我一份重礼,还每日在国子监门前堵我,见面便是大礼参拜,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隐约只知与唐子禾有关,我一个小小的国子监从六品监丞,被一个兵马司的指挥使如此礼待,实是生不如死啊……”

    “西城兵马司吴指挥使?吴戈?”

    “对,吴戈。”

    秦堪沉吟片刻,接着眼里露出笑意:“我记得上月被弄死的那个周副指挥使也是西城兵马司的,原本刑部和顺天府的捕快在办这个案子,后来此案被锦衣卫接手后便不了了之……吴戈送你的重礼你收下了吗?”

    唐寅叹道:“我敢收吗?眼看便是三年一度的科考了,前日我接到礼部的公文,要我为今年的科考出一道策论题,这个节骨眼上我敢收谁的礼?事情若败露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秦堪笑道:“可惜你错过了一笔横财啊,我敢保证吴戈给你送礼绝对跟科考无关……”

    “他为何送我礼?”

    “大概他以为他会和那个姓周的副指挥使一样不明不白死在护城河里吧,毕竟那个姓周的是吴戈的部将,我若有心株连,他也逃不过。我贵为国公,他一个小小的兵马司指挥使不够资格见我,所以只好在你这个大舅哥身上打主意了。”

    唐寅恍然,若有所思:“原来做你大舅哥竟有如此好处,想想当年自己还左右推脱,实在太矫情了。”

    秦堪叹道:“你做过的矫情事何止这一桩?比如你今日为这事来找我,就是一件很矫情的事。”

    唐寅咳了两声,不自然地道:“还有一件事……”

    “说吧。”

    “借钱……”

    “哈哈,哈哈哈哈……来人,送客!”秦堪仰天干笑,起身便待拂袖而去。

    “秦贤弟且慢!”唐寅急忙揪住了他的袍袖道:“朋友有通财之义,贤弟怎可见死不救?”

    “谈钱伤感情啊唐兄,你好歹也是六品监丞,每年除了俸禄还有贡生学子孝敬冰炭,日子怎么过得跟遭了灾似的?”

    唐寅眼圈突然一红:“愚兄年已四十仍孑然一身,这难道不是我花钱如流水的理由吗?”

    秦堪懂了。

    风流才子变成了不风流的老监丞,一个四十岁的老光棍花钱花得多快都是值得原谅的,温柔乡不仅是英雄冢,而且还是销金窟。

    秦堪不由黯然一叹,不为唐寅,却为自己。

    刚刚为朱厚照拉完皮条,转过身再帮唐寅付嫖资……堂堂国公当到这般地步,真该自戕以谢天下才是。

    “你要多少?”秦堪无奈问道。

    字眼里没有半个“借”字,而是直接说“要”,他知道这笔银子的性质基本跟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

    “一万两……”唐寅脱口而出,看到秦堪眼中喷薄而发的杀气后,顿时理智地改了口:“五千两。”

    “今晚留我府里别回去了,通宵给我画十幅春宫图,画完拿银子走人。”

    “好。”唐寅欣然答应。

    秦堪看着他若有所思:“唐兄,我听说国子监祭酒陆深迁任山西提学使,国子监祭酒一职悬而未决,唐兄有意否?”

    说起这位陆深,倒确实算得上正德朝的人物,他是南直隶松江府人,弘治十八年的二甲进士第一,也就是总排名第四的大才子,当年刘瑾乱政之时被贬为南京主事,刘瑾伏诛后复职,后来因父死而丁忧,服满却不主动上疏补任职差,但是满朝文武没忘记他,纷纷上疏荐举陆深出仕,于是正德八年被任为国子监祭酒。

    说他的名字或许比较陌生,但说起如今的上海“陆家嘴”这个地名想必人人都知道,这个“陆家嘴”的地名,便是以陆深故宅命名的。

    唐寅一听“国子监祭酒”这几个字顿时一呆,两眼睁得圆圆的,神情很惊愕。

    秦堪只好扭过头去等他恢复正常,一个四十岁老男人的脸上出现蠢萌蠢萌的表情,实在称不上赏心悦目,不忍多看。

    “国……子监……祭酒?”唐寅的呼吸明显粗重了。

    大明最高学府的校长,里面的学子无论谁中了状元或榜眼探花,都得拎上礼物登门毕恭毕敬以师礼相谢,这还只是表面上的,祭酒一职若多任几年,将来桃李满天下,其潜在的势力不知夸张到何种地步,哪怕唐寅想学螃蟹满天下横着走,都有无数门生弟子为他鸣锣净街开道。

    秦堪含笑点头:“不错,国子监祭酒,唐兄有意否?”

    “我……能行吗?”唐寅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唐兄学识不如人?”

    唐寅急了:“寒窗二十余载苦读圣贤书,我哪里不如人?”

    “唐兄才名不如人?”

    “江南风流才子之名天下皆知!”

    “唐兄道德文章不如人?”

    “无论经义,策论还是诗词,谁能与我相比?当年科考若非被弊案所累,我必是当朝状元公。”

    秦堪冷冷道:“那你心虚什么?”

    唐寅脸一垮:“我输在资历……国子监祭酒,非德高望重者不可任,我今年才四十许,离德高望重还差了一点点……”

    秦堪撇嘴:“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差的何止一点点。”

    唐寅老脸一黑。

    秦堪又展颜笑道:“不过这些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想当国子监祭酒,我就帮你当上。”

    唐寅脸上顿时布满了一种很欠抽的怆然:“好黑暗的朝堂……”

    “没办法,你就长了一张走后门的脸。”

    嘴上说着黑暗,唐寅欣喜的表情却深深出卖了他的内心。

    风流才子进了官场便不风流了,向上钻营是官场中人的天性,才子自然也想当官的,不然当年何必进京科考?

    尽管很欣喜,唐寅仍端起读书人的臭架子,一本正经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本欲独善其身,奈何时势选我兼济天下……”

    秦堪冷冷打断了他:“放心,你最后的结局一定是独善其身。”

    “为何?”

    “因为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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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京师夜里下了一场暴雨,豹房外的平湖水位略涨了尺许。

    午后的阳光颇为毒辣,湖面上折射出来的光线令湖中央的凉亭更平添几分炎热。

    刘良女穿着一身单薄的丝绸衽裙,瀑布般的黑发高高挽成一朵乌黑的宫髻,她半伏在凉亭内的白玉栏杆上,纤白如嫩藕般的玉手轻轻拨弄着湖水,一双秋水般的美眸无意识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刘良女回过神,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单薄的身躯轻轻一颤,咬着下唇却没有回头。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从身后抱住了她单薄的肩膀,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良女,这里太热,别中暑了,回大殿里去吧,朕让宫女准备了冰块消暑……”

    刘良女摇头:“陛下,臣妾喜欢这个亭子,四面环水,顾盼苍茫,无所倚托亦无所牵挂……”

    朱厚照急了,使劲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扳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怎么就无所倚托了?朕不是你的倚托吗?”

    刘良女凄然一笑:“今日或许是,明日便不是了。”

    朱厚照怒道:“你在说什么昏话!热糊涂了吗?朕永远是你的倚托,从朕将你迎娶进豹房的那一日起,你就是朕的人,朕为你一生遮风挡雨。”

    刘良女眼圈一红,却使劲憋回了眼眶里的泪水,强颜笑道:“陛下别怪臣妾,也许今日太热,臣妾被太阳晒晕头了,所以胡言乱语。”

    朱厚照脸色稍霁,沉默半晌,叹道:“良女,朕知道对不住你,最近朝中大臣屡屡上疏,说朕年近三十而无后,愧对祖宗基业,此为大不孝也,本来朕对这种奏疏向来不理会的,但这一次不同,半月之内,类似劝朕选妃的奏疏几近数千道,连地方官府和都指挥使司的武将们都将奏疏送进了京师,这股势头显然是背后有人刻意发动,朕虽贵为天子,但……实在无法将天下文武官员的劝谏抛诸脑后。”

    刘良女眼圈愈红,垂头低声道:“陛下别说了,臣妾都懂,臣妾并无不虞,只怪臣妾这些年来太不争气,没能给陛下添个龙子,大明江山社稷不可无后,臣妾若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怎配做这后宫一人之下的贵妃?”

    朱厚照苦笑道:“你别骗朕,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实朕的心里也不好受,朕此生真正想要的,想去倾尽全力疼她怜她的女子,只有你一人,当年迎娶你入宫时,朕曾向你许诺必效父皇一生独宠母后一人,让你我今生的姻缘亦成为一段千古佳话,令无数后人仰望羡慕,可是……朕偏偏是皇帝,连娶妻生子都不由自己的皇帝……”

    “朕登基十四年了,这十四年来,朕做过无数荒诞荒唐,甚至令万世唾骂之事,随着年岁渐长,朕的心性日渐沉稳,年少轻狂时的诸多毛病,有的改了,有的没改,朕一直以父皇为榜样,想像他一样中兴大明,像他一样治下盛世江山,甚至连娶妻也要像一样专一不移,朕多想做一个好皇帝,好丈夫,好父亲……”

    朱厚照的笑容充满苦涩:“可是,朕什么都做不好,朝中臣工视我如仇寇,国中流民草寇土司频频造反,鞑靼瓦剌年年犯边至今不能剪除,如今就连要不要妃子这种事也由不得朕不答应……”

    “朕这十四年,负了天下,负了臣民,亦负了你。”

第七百一十五章 惊天巨变

    朱厚照失声大哭。

    十四年里,他在别人的眼中永远是尊贵的。

    是啊,他是皇帝啊,每日醒了便有无数宦官宫女为他奔忙,皇上起床了,皇上更衣了,皇上漱洗了,皇上用膳了……只要站在原地不动,生活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由旁人为他做完,而且做得一丝不苟完美无暇。

    他富有四海,千年前的老祖宗便给他这种人下过定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里饱含了多少艳羡,所以古往今来,无数人用尽各种办法,冒着各种抄家灭族的危险,都要坐上那张宝座,因为它代表着天地一人,代表着人间至尊。

    想要珍奇异宝,想吃山珍海味,想娶绝色佳人……一道圣旨,天下皆为他一人而动,他的一句话可以成全无数人的富贵,也可令无数人下狱杀头,这便是权力的威力。

    他主宰着世间万物生灵的生死,他甚至有权力给古往今来的圣人和神明钦赐封号,可是……天下之大,谁能知道这位人间至尊的苦楚?

    他与大臣争斗对峙了整整十四年!

    皇上不该嬉玩,皇上不该骄奢,皇上不该荒唐,皇上应勤政,皇上应纳谏,皇上该生儿子了,生不出儿子不知道纳妃么?真爱?什么是真爱?男人多娶几个女人,多生几个儿子才是正道,真爱是个多么可笑的东西!——你欲效父皇?不,你父皇什么都好,唯独只娶一个皇后是他一生最大的败笔,你绝不可学他……

    谁说皇帝一定是幸福的?如果可以选择,朱厚照宁愿不当这个皇帝,他可以是个遛狗架鹰的纨绔公子,可以是个生活窘迫只为一箪一食的农夫,农忙之时偷闲直起腰,闭上眼微笑着感受清风徐来,可以是个多情多才的才子,用诗句和丹青在白纸上细致描绘,在画纸上给心爱的女人眉间轻点朱砂,写下“执子之手”的落款……

    朱厚照愿意成为任何人,但绝不应该是皇帝,他当不好皇帝,称职的皇帝都是无情的,他做不到无情。

    朱厚照没说错,十四年里,他辜负了天下,辜负了臣民,因情。

    他的情已超越了世间的黑白是非,所以他重用刘瑾,亲近内宫八虎,驱逐刘健谢迁,他不问对错善恶,在满朝文武反对声中强硬开海禁,只因最信任的朋友秦堪想开海禁……

    朱厚照这一生是善是恶,千百年后的后人都无法给他一个准确中肯的评价。

    此刻,朱厚照在刘良女面前失声痛哭,还是为了情。

    刘良女慌了,急忙跪在他面前泣道:“害陛下伤怀落泪,臣妾死罪,陛下切勿悲泣,否则臣妾罪过大矣,只好死在陛下面前……”

    朱厚照终于止住了哭声,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道:“朕不哭了,你也别自责,一切都是朕对不起你,朕食言了。”

    刘良女叹道:“臣妾已知陛下的心,你的心里有我便足够,那些妃子便让她们住进豹房吧,陛下好好待她们,她们若能给陛下添几个龙子也是莫大的功劳,臣妾绝不会有半点埋怨。”

    朱厚照摇头:“不,豹房是朕和你的家,咱们的家里不能住进外人,那八位妃子让她们住进皇宫吧。”

    直到这一刻,刘良女才真正笑了,多日的忧愁和苦闷瞬间一扫而空,俏脸上露出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朱厚照痴痴地盯着她,十年了,他对刘良女的感情仍然未变,如封藏在地窖里的美酒,越久越香醇,她的眉眼,她的声音,她每时每刻的一颦一笑,都牵扯着他的心,他像天上的风筝,心甘情愿将束缚自己的长线交在她手心里。

    风雨过去,阳光普照。

    如云的秀发在阳光下披散开来,折射出如黑绸般的反光,朱厚照情不自禁伸手,轻抚着她的秀发,忽然楞了一下。

    “良女,朕送你的那支金凤衔珠的簪子呢?”

    刘良女一惊,下意识往头上一摸,接着眼泪再次流下,惶然道:“臣妾……刚才明明戴在头上的呀,臣妾……”

    朱厚照呆了片刻,接着展颜笑道:“掉了便算了,朕再送你一支便是。”

    刘良女摇头泣道:“不,那支簪子是陛下和臣妾当年的定情之物,是你在酒肆里辛苦做活存了半年的工钱买的,天下再珍奇的物件也抵不过它之万一,陛下,臣妾万死,刚才兴许在凉亭边坐久了,不小心掉落湖里……”

    说着刘良女又惊又急,大哭起来。

    朱厚照上前将她拥入怀里,温言细语安慰半晌,刘良女这才止住哭泣,可俏脸却依然布满萧瑟伤怀之意,显然那支簪子的意义非凡。

    安慰许久,刘良女仍不见开怀,朱厚照只好将她送进寝宫。

    …………

    半个时辰后,朱厚照再次回到刚才的凉亭内,目注平静的湖面,眼中渐渐泛起一抹坚定,思索片刻后,他忽然伸手开始解自己腰间的玉带。

    凉亭外,一群宦官宫女吓坏了,今日陪着朱厚照的正是司礼监秉笔兼西厂督公谷大用。

    见朱厚照莫名其妙解自己的玉带,谷大用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凉亭。

    “陛下欲做甚?”谷大用顾不得犯驾失仪,情急之下抓住了朱厚照的手。

    朱厚照挣脱了谷大用的手,指了指凉亭外的湖水,笑道:“适才良女不小心将一支金簪掉落水中,朕去把它捞上来,给她一个惊喜……”

    谷大用大惊失色:“陛下不可!当初此湖修建之时工部官员便已定下丈八之深,只为陛下座船吃水之用,陛下怎可行此险举,而置万乘之尊安危于不顾?”

    朱厚照不轻不重踹了他一脚,笑骂道:“你这老狗才,当朕是五岁奶娃子不成?朕又不是不会水性,当年朕还是东宫太子时,你和张永刘瑾没见过朕在池塘里游水吗?朕乃天子,自有上天护佑,宇内四海皆是朕的王土,区区小湖朕岂惧哉?”

    谷大用吓得老脸煞白,扑通一下跪在朱厚照面前:“陛下,万万不可下湖,您要捞簪子老奴这就找豹房熟水性的军士来捞,陛下何等金贵,怎能行于危墙之下?”

    朱厚照定定注视着湖面,叹道:“它不是支普通的簪子,那是朕十年前存了半年的工钱为她买的,二两四钱银子,每一分银都是朕亲手赚来的,它是朕和良女的定情之物,因为选妃之事,良女已然非常伤心了,朕怎能让她再痛失这支定情的簪子?”

    谷大用仍苦苦哀求:“陛下,老奴是阉人,不懂男女情爱之事,老奴只知道,陛下乃天下极贵之人,绝不可因一支簪子而自陷险境,陛下只消稍等片刻,老奴这就找人来打捞……”

    “大用,你还是没懂,不过朕也没指望你懂。”

    抬眼仰望天空,时已近黄昏,血红的残红铺在湖面上,朱厚照的笑容像夜空里绽放的烟花。

    “今世与她夫妻一场,是朕的福分,朕这一生做了无数荒唐事,能娶到她,是朕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朕的一生里,幸好有她,因为爱她,朕不能见她伤心,她若痛苦,朕比她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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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擦黑,已是掌灯时分。

    今晚宁国公府宴客,客人不多,只有一位,兵部尚书严嵩。

    半年前,严嵩奉旨巡视边镇,出京直赴平虏府,后经大同,宣府,延庆,最后巡视辽东,大明重要的边镇严嵩都一一巡视过,今日终于回了京师,赶到通政司交卸了钦差官印和职司后,第一时间便登了秦府的门。

    秦府花厅里,秦堪挥退了侍酒的家仆和丫鬟,花厅只剩二人对酌浅饮,低声谈论着对边镇局势和朝堂大势的看法。

    “边镇情势大有改善……”严嵩啜了一口酒,笑着赞道:“相比弘治年间的边镇糜烂,如今的边镇好了许多,主要是公爷的功劳,这些年悄无声息频繁换将,再加上这十年来公爷亲自操练出一批又一批的少年兵充入边镇,对大同宣府几位总督和指挥使半以怀柔,半以威压,或明升暗贬,或借机治罪,总之,十余年下来,那些该换下来的将领都换下来了,新任的将领要么是公爷的心腹,要么是刚正不阿的忠义之士,边镇的风气已大大改善……”

    秦堪苦笑道:“还不够,远远不够,当年李崇行刺马文升一案犹如昨日,我还记得很清楚,咱们大明的边镇已糜烂至斯,我不相信短短十余年能彻底改头换面。”

    严嵩点头:“这次下官奉旨巡边,也看到了许多需要整治的人和事,经由锦衣卫探子的密报,许多边镇还是存在喝兵血,奴役兵士,疏于操练,暗贩生铁军械等等恶事,这些人和事下官已写在奏疏上,待明日早朝,下官一定狠狠参他们一本。”

    秦堪叹道:“幸好有了陛下的应州之捷,这一战非同小可,至少给咱们大明换来了十年的和平,陛下亲自争来的十年之期对咱们大明来说至关重要,这十年内,咱们要厉兵秣马,整肃王师,十年后,咱们主动点齐大军向草原大漠进发,将贻祸大明百余年的蒙古人彻底打垮!”

    严嵩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眼中泛起兴奋的光芒:“下官必誓死追随公爷,见证大明王师横扫宇内,荡靖天下!”

    秦堪笑道:“所以,咱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看到大明打垮鞑靼瓦剌,将北方偌大的领土收归大明版图,你我开疆辟土之功必可载于史册,荣耀千古。”

    严嵩重重点头,举杯齐眉相敬,二人一口饮尽,相视而笑。

    “谁能想到,咱们正德一朝之富强,竟超越了弘治年,正德朝才算是真正的大明中兴啊,相比当年弘治先帝与一干忠直老臣操劳整整一生,正德朝却在一位天下公认的奸臣佞臣手里中兴,秦公爷,上天待你甚厚,上天亦待你太不公!”

    严嵩长长叹息,他是秦堪的心腹亲信,也是最了解秦堪的人,愈是了解秦堪,严嵩便愈钦佩他,这些年秦堪做过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秦堪为了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付出了多少心力,皇帝荒唐昏庸,朝臣倾轧争斗,士子空谈江山,真正为改变这个国家而默默倾尽一生光亮的人,得到的却只有一个奸臣的骂名。

    愈是如此,严嵩钦佩之中愈是为秦堪感到不值。

    秦堪淡淡一笑:“宠辱不惊,笑看庭前花开花落。我来到这个世上,背负着沉重的使命,旁人毁之誉之谤之,于我何加焉?”

    严嵩叹息片刻,再次举杯相敬。

    匆忙的脚步声从花厅外传来,秦堪皱起了眉头。

    国公府的管家下人们都知道,严嵩是他的重要客人,正值浅酌畅谈之时,谁会这么煞风景来打扰?

    “老爷,不好了,宫中宦官有急事禀报……”厅外管家的声音透着几许惶急。

    秦堪眉头皱得更深,沉声道:“何事?”

    一道尖细的声音在厅外如破帛般裂开:“奉司礼监张公公之命,请秦公爷速速入豹房,陛下他……他……”

    秦堪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与严嵩惊愕互视一眼,发现彼此脸色都泛起一片吓人的煞白。

    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花厅,秦堪揪住小宦官的衣襟将他拎了起来,恶声道:“陛下怎么了?”

    小宦官眼泪汪汪大哭道:“陛下傍晚时分跳进了豹房前的湖中,溺……溺水了!”

    秦堪眼前一黑,顿觉一阵天旋地转,身躯摇晃了几下才站稳。

    严嵩大惊,抓着宦官的肩膀厉声道:“溺水?天子万乘金贵之尊,怎么可能溺水?宫中禁卫和太监们都死绝了么?为何不看好陛下?”

    宦官哭道:“谷公公已拼命拦阻过,但陛下不听,为捞一支金簪执意跳入湖中,过了许久不见冒头,谷公公这才惊觉坏事。急忙叫禁卫将陛下救上来……”

    “陛下现时怎样了?”

    “陛下呼吸尚在,但不知为何就是不见醒来,太医院的太医们都瞧过了,却纷纷束手无策,此时内阁三位大学士,还有各部尚书大人,京中各公,侯,伯爷皆已聚集豹房外等候消息,张公公命奴婢请秦公爷和严大人同入豹房商议要事。”

    秦堪脸色阴沉如水,目光冰冷如铁,扭头看了震惊的严嵩一眼,咬牙道:“咱们先去豹房看看。”

    严嵩急忙点头,在小宦官的引领下,三人匆匆出了府门,临上马车之前,秦堪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门前侍卫道:“速去东城内街外宅,请唐姑娘至豹房,救人如救火,快去!”

    侍卫抱拳领命,一声不吭翻身上马,在夜色中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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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堪和严嵩的马车一路疾驰,只花了两柱香时辰便到了豹房门前。

    豹房门前挤满了人,站在高处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侍郎,京中勋贵全到齐了,锦衣校尉和东西厂番子按刀来回巡弋,腾骧四卫和团营将士执戈张弓,如临大敌,四处只见明晃晃的火把和宫灯,还有一张张惶急焦虑的面孔,紧张的气氛在宫门前弥漫,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秦堪和严嵩刚走下马车,呼拉一下围上来一群大臣和勋贵,有人焦急跺脚,有人大骂昏君荒唐,还有人力竭声嘶大喊着这是阴谋,必是贼人设计弑君云云,众生百相,不一而足。

    “各位大人,肃静!”内阁首辅杨廷和大喊了一声。

    执宰天下十余年,杨廷和在朝臣中的威信还是很大的,喊了一声后周围七嘴八舌的大臣们纷纷闭嘴,无数道目光紧紧盯着秦堪那张阴沉的脸。

    在这浑浊的朝堂里打滚十余年,不得不承认,秦堪的地位已是举足轻重,被人骂也好,被人恨也好,如今的朝堂里再无一人敢藐视他的存在。

    匆匆朝周围的大臣们作了个环揖,秦堪看着杨廷和沉声道:“陛下救醒了吗?太医怎么说?”

    杨廷和叹气:“陛下仍未醒,太医在豹房门前进进出出,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老夫看他们的脸色,恐怕有些不妙……”

    秦堪心中一沉,脸色愈发阴郁。

    看着周围焦虑的同僚,秦堪压下心中的惊惶,强笑道:“吉人自有天相,陛下非夭折早逝之相,必有上天护佑,只要有呼吸便没事,说明还有救,醒来只是迟早的事,诸位同僚切莫惊慌,此时不可自乱阵脚,引起天下臣民恐慌。”

    杨廷和也点头道:“秦公爷说得没错,陛下还有呼吸,或许情况没那么糟糕,诸位且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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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六章 子禾入宫

    秦堪和杨廷和都说得轻松,但心头却分外沉重。

    杨廷和是朱厚照的授业恩师,二十多年的师徒情分和十多年的君臣情分堵在心里,此刻杨廷和心中的悲意无人可知,不仅如此,作为内阁首辅,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眼前。

    若朱厚照醒不过来,或者……龙御归天,谁会是大明的下一任君主?朱厚照无子嗣,永乐这一脉传承了一百多年,到这里便完全断掉了,若要选择皇位继承人,只能由内阁发起廷议,从朱家宗谱上选一位血脉最近一支的同辈皇亲,也就是朱厚照的堂兄或堂弟来继承。

    无论能不能接受,有一个震惊的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若朱厚照不能醒来,大明的天,要变了。

    此刻豹房门前,所有朝臣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杨廷和,杨一清,毛澄,秦堪等人身上,他们是大明这个帝国内除了皇帝以外最具权势的人,他们的态度决定大明帝国下一步的走向和兴亡。

    杨廷和的压力很大,他是内阁首辅,手握重权不假,担的责任也重,念头稍有差池而令大明从此衰亡,他将成为千古罪人,他和他的子孙万代将承受后人无尽的唾骂。

    众人沉默无言时,杨廷和清咳几声,朝秦堪拱了拱手:“秦公爷,您看这事儿……”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朝首辅竟问一位原本不该干政的国公的意见,这个举动释放的信息便很明显了,朝臣们都是极有眼色的,于是除了一干自命清高之辈冷哼之外,所有人的殷切目光全部投注在秦堪身上。

    秦堪望向豹房那扇紧闭的大门,心绪如乱麻般理不清,脸色一直阴沉着,像即将倾泄暴雨的天色。

    “先倾尽全力救陛下,陛下若救醒,余事皆消……”秦堪从齿缝里迸出这句话。

    杨廷和急忙点头附和:“不错,先救陛下为首要之务,来人,稍停待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出来后,速速请来与我等相会,通报陛下病情……”

    秦堪补充道:“值此千钧关头,为救陛下我等当不遗余力,不拘一格,京师坊间市井的名医亦可请来豹房参与会诊,如京师有名的龙二指先生,还有……”

    “还有我。”一道娇脆却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打断了秦堪的话。

    众人一楞,纷纷闪开一条道,却见不远处,唐子禾一袭襦衽绿裙,头戴一顶盖着黑色面纱的斗笠,在锦衣卫校尉的围簇下款款行来。

    秦堪阴沉的脸色终于绽开了一丝笑意,朝杨廷和道:“这位唐姑娘是……是我多年的红颜知己,当年亦曾是活人无数的神医,国子监监丞唐寅之胞妹,这几年在京师悬壶济世,给穷苦百姓施医赠药,估计各位同僚都听说过她的名声,眼下事态紧急,所谓内举不避亲,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将唐姑娘请来给陛下瞧瞧,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恍然,连连点头,望向秦堪的脸色也不由自主暧昧起来。

    唐子禾的名声他们倒确实听说过,而且医术颇为高明,据说将京师的龙二指比得无话可说,竟生生将龙老先生气病卧床。不过相比之下,宁国公外宅如夫人的名声貌似比唐神医的名声更大更响亮,此时此刻秦公爷将这位姑娘请来,莫非想借救治陛下之机给她谋个诰命夫人的衔头,好将她的身份拔高一些,省得被宁国公那位剽悍的正室夫人不明不白扔井里?

    无数小人之心揣度着秦公爷的君子之腹,当即周围便传来更多的怒哼声。

    秦堪坦然迎着众人暧昧的目光,虽然心里隐隐有一种让他们排好队,自己用鞋底挨着个儿从他们脸上扇过去的冲动,但是表情仍旧很平静。

    众人目光各异,却无人开口,最后还是杨廷和打破了沉默,笑道:“唐姑娘的神医之名京师皆闻,老夫也曾听过,想必医术必然不差,况且又是秦公爷的……咳咳,有劳姑娘入豹房为陛下一诊,若能令陛下醒来,必是旷世之功。”

    说完杨廷和命人招来一位太监,此时受宠的内宫七虎全都聚集在朱厚照榻前,守在豹房门口的太监倒眼生得紧,杨廷和向这位太监说明了唐子禾的身份后,太监略带倨傲的神色顿时变得如沐春风,望向唐子禾的目光如同忠犬看着主人一般,不时还朝秦堪瞥去一眼,生怕得罪这尊陛下面前红得发紫的真神。

    唐子禾表情一直很平淡,进豹房如同进自家宅院般款款信步。

    与秦堪擦肩而过时,唐子禾一眼便看懂了秦堪眼里的担忧,停下脚步朝他嫣然一笑:“放心吧,我是救人的大夫,自会尽力而为,总之……不会比现在更差。”

    这句话隐晦得只有秦堪能听懂,秦堪闻言也笑了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一句话便宽了他的心。

    秦堪没忘记,这位给朱厚照瞧病的女神医,十年前却是称霸三省麾下精兵十万,誓要夺取朱厚照江山的女反贼,就在几日前,这个贼心不死的女反贼还试图发展下线,将国公爷拉进造反的阵营里,传销洗脑般给他灌输“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的大逆不道的反动思想……

    现在,此刻,这个女反贼居然要给皇帝瞧病……

    尽管唐子禾已隐晦表示过不会将朱厚照怎样,秦堪还是忍不住想在豹房外埋伏五百刀斧手……

    …………

    …………

    唐子禾进了豹房,被锦衣卫蛮横从被窝里拽出来的京师名医龙二指也不由分说被送进了豹房,连同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一起轮流给朱厚照号脉会诊,豹房大殿内一片吵吵嚷嚷之声,张永谷大用等人脸色灰白急得团团转,想劝架又不知该偏向谁,大殿内乱成了一锅粥。

    守侯在豹房外的大臣们也不消停,三三两两聚集一处低声议论,朝臣们分成了三派,一曰乐观派,总认为朱厚照只不过是寻常溺水,情急之下晕厥而已,不消多久便能自然醒转,二曰悲观派,太医们几施妙手仍无法醒转,显然病情万分危急,改天换日即在眼前,还有一派则是最常见的墙头草,无论风往哪边吹,犹自逍遥旁观屹立不倒。

    秦堪和大家一样静静站在豹房外,与杨廷和等人商议一番后,大家终究拿不出章程,于是只能等待诸位太医和名医们会诊后的结果,并派人入宫禀报两位老太后和夏皇后,对外则下令封锁消息,不准任何人将朱厚照落水之事外传。

    静静注视着豹房那两扇黑幽幽的紧闭大门,秦堪抿紧了嘴唇,心绪却愈发纷乱,一种不安的情绪骤然袭上心头。

    史上的正德皇帝确是因落水而病,最后中年夭逝,原以为自己的到来已改变了这个世界,该发生的事情或许不会发生,然而终究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情改变了,有些事情却仍按着原来的轨迹发生着,哪怕位高至皇帝和国公,可以手握天下万物生灵的生死,却始终赢不了天意……

    最具权势也是最好的朋友毫无知觉躺在里面那座奢华冰冷的宫殿里,而他却只能默默守在宫殿的大门外等待消息,在老天面前,贵为国公仍然是那么的渺小,自从踏入官场十余年,秦堪从未像今日此刻这么无助过。

    迷茫无措间,秦堪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动了两下,回头一看,却是丁顺。

    丁顺小心翼翼朝周围扫了一圈,凑在秦堪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公爷,此时大夫们正在给陛下瞧病,一时半会儿怕是没结果,公爷在此徒劳等候还不如在附近信步一圈……”

    瞧着丁顺鬼鬼祟祟的模样,秦堪皱起了眉:“丁顺,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有什么话最好直说,别触我的霉头。”

    丁顺急忙道:“公爷,几位大人在西华池东畔的凉亭内相候,请公爷移驾一行,有事相商。”

    秦堪回头看了一眼豹房的大门,淡淡道:“带路。”

    西华池就在豹房前方,东畔的凉亭原本是供游人士子踏春游玩之所,后来朱厚照决定将豹房建在西华池畔后,凉亭也成了禁地,日夜由腾骧四卫把守,闲人不得靠近,这里是豹房之外的禁区,朱厚照平日鲜少游玩,外人更不能入内,好好的一座亭子便从此荒芜下来。

    秦堪跟着丁顺徐徐而行,沿着西华池畔幽林羊肠小道弯弯绕绕行了半里路后,终于走到凉亭边。

    亭外方圆数十丈内的禁卫已由锦衣卫接手,丁顺,李二,常凤等人领着秦堪最亲信的南京旧部重重把守在周围,将凉亭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神情凝重按刀戒备,见秦堪到来,众旧部纷纷躬身为礼,后退让出一条道。

    亭内早已聚集了十几位大臣,都是老熟人,铁杆的秦党中坚分子,其中包括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牟斌,大学士杨廷和,吏部尚书杨一清,兵部尚书严嵩等人,还有一位颇出秦堪意料之外的勋贵,赫然竟是保国公朱晖。

    身在朝堂难免拉帮结派,十余年来的苦心经营,秦堪如今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权势比之当年的刘瑾只强不弱,不同的是秦堪深知隐忍低调,绝不像刘瑾那般一朝掌权便气焰张狂,几位铁杆秦党无论明里暗里皆是一派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派,谁都不曾想到原来朝中这几位跺脚便能震动天下的重臣已成了宁国公的政治同盟。

    至于这位保国公朱老爷子就有些特殊了,托当年秦堪力主内宫和京师勋贵联手出资进行海运贸易之功,京中许多勋贵因利益而和秦堪拧成了一股绳,朱老爷子便是其中之一,这十年来,保国公府的库房存银不知翻了多少倍,老爷子尽管对秦堪有些瞧不顺眼,但他跟银子却是没仇的,所以不知不觉中,朱老爷子也成了秦党的一员。

    见秦堪走进凉亭,众人纷纷起身拱手,朱晖则倚老卖老端出一副长辈架子点了点头,秦堪也不以为意,仍谦和地一一回礼。

    “各位大人,今日宫闱生变,此时陛下生死未知,诸位邀秦某来此……”

    亭内众人互视一眼,表情有些诡异。

    终于,与秦堪年纪最近,关系最好的严嵩代表众人率先开了口。

    “秦公爷,我等此时邀公爷来此,有要事相商。”

    秦堪似有所觉,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惟中尽管说。”

    严嵩垂头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后,小心翼翼道:“陛下今日不慎溺水,下官与各位大人见太医院的太医们频繁进出豹房,脸色却一阵比一阵难看,下官等人妄自猜测了一番后,觉得……觉得……”

    秦堪的声音愈发平静:“觉得怎样?”

    “公爷,我等读书人虽奉孔孟,却也涉猎百家,对医书亦有过接触,从《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千金方》,到本朝太医院院判刘文泰之父刘憬整理编撰的《御制本草品汇精要》,我等皆一一通读过,对于寻常的病理病症多少有一些评判,普通溺水之人,若在数十息内能救起,挤压腹腔积水令其呛咳出声,人则无碍,但是溺水太久,救起来后只有声息,神智却不见醒转,则……则……”

    “则怎样?”

    严嵩咬了咬牙,道:“则……凶多吉少!”

    严嵩说完,亭内顿时死一般的寂静,周围仿佛连气温都骤然降了许多,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在众人头顶弥漫。

    凉亭四周只听得到蛙叫虫鸣,细微而杂乱的声音将凉亭内的气氛衬托得愈发沉闷阴森。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挤出一个笑脸,道:“各位到底想说什么?”

    严嵩不敢开口了,他深知秦堪和朱厚照之间的交情多么深厚,接下来的话无疑在挑战秦堪的心理底线,这位国公爷很多年没发过火了,但大家都知道他一旦发起火来后果多么严重。

    最终还是杨廷和忍不住开口了。

    “秦公爷,老夫是陛下的授业老师,陛下溺水,性命垂危,老夫比你更加心痛,但是我们皆为国朝重器,不管多心痛,有些事情不得不去面对,今晚若大夫们妙手回春令陛下醒转,则是上天垂幸,陛下算是安然过了这一劫,然而,若是陛下今晚醒不过来,秦公爷,大明社稷何去何从,皇位承继议定何人,朝中局势怎生安稳,宫闱外廷如何平抚,我等不能不拿出个章程,否则若真有不可言之噩信,朝堂和天下岂不大乱?”

    明知杨廷和所说的是老成谋国之言,句句皆在情理,但秦堪仍忍不住怒了。

    “陛下仍有声息,人还没死,你们……就这么急着给陛下送终吗?”

    众人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连道误会。

    杨廷和也怒了:“老夫和朱老公爷已是四朝老臣,每到皇帝弥留之际,皇宫钟鼓楼敲钟聚臣,一起商议皇帝后事,核对皇帝遗诏,此非忤逆,而是人臣之义,秦公爷何以如此谤我?”

    秦堪瞪着杨廷和,冷冷道:“陛下年不到三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只不过溺水未醒,何来‘弥留’之说?明日若陛下醒转,尔等有何面目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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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豹房大殿内。

    朱厚照一身明黄软绸里衣,阖目静静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只有胸膛不时微弱的起伏才能看出是个活人。

    刘良女发髻凌乱瘫坐在床榻边,满脸泪痕痴痴地注视着朱厚照,眼中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哀愁和痛意。

    床榻边围满了太医,还包括唐子禾和市井名医龙二指。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老态龙钟,一头苍苍白发在昏黄的宫灯照映下愈发显得枯槁稀疏,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如同隆冬严霜,隐忍着怒气的目光不时从龙二指身上扫过,很不善良,反正绝对没有倒屣相迎的意思。

    龙二指满腹郁闷,他知道刘文泰目光的含义。

    皇帝和宫中贵人们的病症本是太医们的活儿,市井大夫们的手艺再精湛,身份离太医也差了好几条街,然而今日陛下溺水不醒,宁国公和外廷诸臣却将市井坊间的两位大夫请来会诊,分明是对太医院的藐视和不信任,这个事实令太医们分外难堪和气愤,刘文泰那种仿佛要吃人的目光的含义也就很明显了。

    龙二指却有苦说不出,给宫里贵人特别是皇帝瞧病,你以为是件很荣耀的事吗?这是拎着自己的脑袋在玩命呀,其风险简直比造反的响马还高上无数倍,诊病稍有差池便是九族抄诛的下场,若不是锦衣卫那帮粗鄙汉子不由分说将他绑来,杀了他也不会主动靠近豹房半步。

    倒是那位近年来风头正盛的京师女神医唐子禾神情却很淡然,不悲不喜无惧无畏,众太医和龙二指分别给朱厚照号过脉,最后才轮到唐子禾。

    唐子禾丝毫不避讳男女之别,既未命人拉帘,也不叫人悬丝,而是落落大方地三根纤纤玉指搭上了朱厚照的手腕,阖目沉思不语。

    众人默然不语地盯着唐子禾那张绝世倾城的美丽面庞,静静地等待她号脉。

    唐子禾号脉的过程很慢,从头到尾不慌不忙,对刘文泰不善的目光更是彻底无视,反而不经意般与刘文泰的目光相碰时,刘文泰却略显慌乱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刘文泰当了半辈子院判,官场也算混出了许多心得,京师藏龙卧虎之地,有的人可以得罪,有的人却万万得罪不得,比如眼前这位绝色倾城的姑奶奶,便属于绝对不能得罪,哪怕她朝自己脸上吐口水也只能微笑的唾面自干的那类人。

    姑娘并不可怕,但姑娘的男人很可怕,那位爷权势遮天,随便打个喷嚏便能让他万劫不复,刘文泰敢对龙二指横眉怒眼,但绝不敢对唐子禾稍有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唐子禾雪白如葱段般的玉指才缓缓从朱厚照的手腕上移开,接着又很不客气地将朱厚照的两片眼睑翻开,看了看他的瞳孔和充血程度,最后还做出一个令太医们瞠目结舌的举动,她一只手托着朱厚照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直接插进朱厚照的嘴里,微一用力便将龙嘴撬开,命一名太监举着宫灯靠近,唐子禾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朱厚照的舌苔。

    一应程序走完之后,唐子禾才满意地收了手,稍稍退了半步,任谁都没发现,唐子禾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明悟之色。

第七百一十七章 延命求生

    唐子禾的脸色很诡异,眼神更加复杂,如果此刻秦堪在旁边的话,以他对唐子禾的了解,一定会二话不说先抽她一个大嘴巴然后一脚将这贼心不死的女反贼踹出殿门外。

    可惜,秦堪没在她旁边。

    这是宫闱规矩,皇帝病重正是非常敏感之时,宫廷门闱便交由司礼监和御马监以及内阁掌握,外廷大臣哪怕如秦堪这般身份的人亦不得随意入内探视,毕竟古往今来“趁你病要你命”之类的人渣太多,亲兄弟都不得不防,更别说外臣了。

    没了秦堪的监督,唐子禾眼中的邪恶开始抬头,脑中的小恶魔已一刀捅死了小天使……

    诸位太医全都号过脉,太监殷勤而惶急地将众人请到偏殿内,宫女匆匆给众人奉上香茗,张永和谷大用等七虎如同阎王座下小鬼,得知众大夫号完脉后,七人一阵烟似的飞快窜到偏殿,焦急地看着众位大夫沉吟不语。

    片刻之后,一身蟒袍气度华贵的张永浑然不顾仪态地重重跺了跺脚,急道:“各位大夫,陛下病情如何,能不能救治,你们倒是说呀!”

    谷大用不言不语,脸上还挂着泪花儿,神情却是众人之中最焦急的一个。他不仅为朱厚照担忧,更为自己担忧,朱厚照若有个好歹,事发时离朱厚照最近的他就要倒霉了,少说也是个殉陵的下场,谁叫他没看好陛下呢?纵然满朝文武能放过他,盛怒之下的老太后能饶得了他?

    众太医沉默不言,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众所周知,太医是个高危职业,历史上这种职业向来是一种炮灰的存在,皇帝死了,太后死了,皇帝宠爱的嫔妃死了,皇帝最喜爱的儿子公主夭折了等等,天家但凡有了倒霉事,盛怒之下总要砍掉几个太医的脑袋陪葬,什么罪名已不重要,总之,千金难买爷不高兴。

    如此艰难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历朝历代太医无论诊病还是用药皆以中正平和性稳为主的不良风气,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跟后世专门哄骗老年人的保健品一样,治不好你也吃不死你。

    历代多少皇帝冤枉死在太医们这种“但求无过”的心态下,已不可考,但绝对有,而且不少。

    今日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太医们毫无心理准备,连推卸的措辞都没来得及编造便被紧急召进豹房,给朱厚照号完脉后,太医们的心情更沉重了,张永问了好几次都没人敢答话。

    直到张永眼中冒出几分戾气和杀机,院判刘文泰微微一颤,不得不开口了。

    “张公公,陛下溺水太久了……”刘文泰摇头叹息:“老朽等人号脉之后发现,陛下气息犹存,但十分微弱,观其色,察其气,闻其声,陛下脉搏紊乱,外干内虚,气血无力,此时陛下已是命悬一线,情势危矣!”

    张永和六虎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无神。

    朱厚照的生死关乎太多人的前程和性命了,影响最直接的便是张永这七人,朱厚照若死,内阁必有廷议,将来无论哪位藩王或藩王世子承继皇位,对他们七人来说都不是件好事,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纵然心胸再宽广,也断然不会留前朝旧臣在身边的。

    “没……没救了么?”张永两腿发软,失神地喃喃自语。

    刘文泰长叹一声,黯然摇头,两行老泪夺眶而出,至于这眼泪是为朱厚照而流还是为前途吉凶莫测的自己而流,只有他本人清楚。

    刘文泰都摇头了,其余的太医们自然更无话可说,消沉绝望的气息瞬间弥漫着整个偏殿,过了一会儿,殿内竟传出低抑的轻泣声,显然是某个胆小的太医为自己的性命未卜而哀恸,皇帝没治好,活着的老太后和外廷诸臣可不是省油的灯,太医们的生死全在他们的一念之中。

    唐子禾默然不语,神情淡然地看着殿内众生相,满殿之中只有她最淡定,甚至有心情端起香茗,不慌不忙地品着上好的宫廷贡茶,透过茶水氤氲缭绕的雾气,唐子禾绝美的面庞亦变得愈发神秘不可捉摸。

    一直不言不动的谷大用木然扭头看着正殿内躺着朱厚照,忽然浑身一激灵,嚎丧似的大哭起来。

    “陛下啊!老奴对不起你啊!老奴不该留陛下一人在亭子里啊……老奴万死亦难赎其罪,陛下您慢些走,老奴很快下来陪您,继续侍侯您……”

    哭嚎声很快传染了正殿内侍立的太监和宫女们,听到谷大用的哭嚎,众人已知道了结果,纷纷跪下或真或假地大哭起来。

    张永两眼圆睁,嘴唇不由控制地抖索着,神情既惶急又绝望,满殿哭嚎的声音令他愈发崩溃了。

    “都给杂家闭嘴!闭嘴闭嘴!”张永嘶声大叫,血红的眼睛像困兽般恶狠狠地瞪着众人。

    殿内顿时一静。

    “陛下……不能死!绝不能死!”张永像个疯子似的喘着粗气左顾右盼,茫无目的地寻找着最后一丝希望。

    当了十年的司礼监掌印,他比谁都清楚权力的妙处,更比谁都清楚一旦失势的下场,朱厚照死了,新君登基,连新官上任都难免要烧三把火,更何况新君?若欲竖立帝王威信,放眼朝堂内外,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大小长短正合适,绝对是第一个挨刀的倒霉鬼。

    所以,朱厚照不能死!他若死了,张永也活不了。

    血红而疯狂的眸子在殿内来回巡梭,众人的目光与他相碰,纷纷惊恐地垂下头。

    除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唐子禾仍旧淡定地品着茶水,身边的一切仿佛与她毫不相干,哪怕张永那双骇人而疯狂的目光盯住她,她仍然那么的清冷孤高,不屑一顾。

    终于,张永的眸子定在她身上。

    满殿惶恐的人群里,唐子禾表现得太显眼了,像一株腊梅,在万花凋零的冰天雪地里独自傲然绽放,洁白无尘,光芒四射。

    森然可怖的目光停留在唐子禾身上,目光渐渐变得和缓如风,吹面不寒。

    再怎么失去理智,张永也没忘记这个女人的来头,她是秦公爷的女人,眼下情势危急,或许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秦公爷,或者……秦公爷的女人。

    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张永非常客气地朝唐子禾拱手:“唐姑娘一直未发一语,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唐子禾眉目不抬,美眸仍盯着手中的茶盏儿,淡淡地道:“我的看法和诸位太医一样,陛下很难撑过今晚。”

    张永的心再次跌入谷底。

    刘文泰和众太医,包括龙二指在内,纷纷对唐子禾的诊断表示赞同,朱厚照的病症委实危急,气息如此微弱,确实很难撑过今晚了。

    张永盯着唐子禾那张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的面容,忽然冒出一句很突兀的话。

    “太医或许没办法,但唐姑娘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唐子禾终于将目光抬起来,看向张永,似笑非笑道:“我家相公说过,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陛下已是弥留之际,诸位太医都拿不出办法,小女子更没办法了。”

    张永立马做出一个很失态的举动,扑通一下跪在唐子禾面前,眼泪如喷泉似的喷涌而出。

    “看在杂家与秦公爷多年好友的情分上,看在杂家对秦公爷和姑娘这些年守望相助执礼甚恭的份上,唐姑娘,求求你救救陛下吧,杂家的身家性命全在姑娘一念之间了……”

    其余六虎顿时回过神来,众人眼睛一亮,一扫方才绝望之态,纷纷朝唐子禾跪下。

    刘文泰和一众太医则神情愕然,不敢置信地盯着唐子禾。

    唐子禾轻叹一声,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儿,道:“诸位公公请起,小女子当不得各位的大礼,方才进豹房之前我家相公叮嘱过我,命我倾尽全力而为,小女子以夫为天,怎敢怠慢不工?只不过……刘太医方才的话也是正理,陛下气息微弱,生机逐渐断绝,我是真没办法救醒陛下了,顶多……”

    张永仿佛溺水之人捞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情急之下用膝盖拖行了几步,急声道:“顶多怎样?”

    唐子禾叹道:“顶多我只能施术延续陛下生机,稍增陛下气息,力保陛下不会在今晚驾崩……”

    众人顿时如坠冰窖,神情再次绝望。

    今晚不驾崩又能怎样?续命一天两天,对他们的命运有任何帮助吗?

    张永却浑身一振,神情变得兴奋起来:“唐姑娘能为陛下延命几日?”

    唐子禾目光露出欣赏,嘴角亦绽开了一丝笑意:“或十日,或半月,总之绝不会少于十日。”

    张永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好!十日便十日!陛下能延命十日,便是我等最后的机会,十日的时间,我们能做多少事?派出快马请北直隶的名医,各位太医日夜随侍会诊,辨证病理,搜罗天下珍稀药物,甚至张贴皇榜向天下求能求贤,这些,都是咱们的机会!活命的机会!”

第七百一十八章 善恶一念

    人的性格决定命运,当然,地位也决定命运。

    十年司礼监掌印不是白当的,正因为坐在这个所有太监无法企及,生理正常男人却毫无兴趣的高位,所以张永比普通太监看得高,看得远,所以当唐子禾说只能为朱厚照续命十日后,所有的太监和太医神情失望或绝望,唯有张永却兴奋莫名。

    相比绝望的困境,续命十日便是他能抓住的一丝生机,朱厚照的生机,也是他张永自己的生机。

    十天时间,能发生的奇迹太多了,作为大明最具权势的内相,张永有调动一切的大权,只消一纸令下,大明境内的人或物皆可为他所用,十天时间搜集这些可能会发生奇迹的人或物,将陛下彻底救醒过来,对张永来说并非绝无可能之事。

    这一丝生机,对张永来说太重要了。

    “请唐姑娘为陛下施术吧,事不宜迟,迟恐生变。”张永对唐子禾的态度愈发恭敬了。

    包括太医在内,众人皆点头不已。

    他们都意识到,自己的生机或许就握在唐子禾手里。

    唐子禾起身从偏殿走到正殿,走到朱厚照的床榻前站定,然后,静静看着朱厚照那张苍白灰败的脸。

    旁边的刘文泰殷勤地为她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医箱,名贵的紫檀木箱子里并排插着四十九支金针和许多瓶瓶罐罐,以及好几味当世罕见的名贵药材。

    唐子禾纤细的素指轻轻拈起一支金针,针尖在昏黄的宫灯照映下泛出森森的寒光,金针停在半空里微微轻颤,显示出拈着它的主人此刻心中的不平静。

    她怔怔盯着朱厚照的脸,秋水般的美眸里不停闪烁着矛盾和挣扎。

    他与秦堪既是无间无隙的君臣,也是相处十余年毫无保留信任的知交好友,他不算好皇帝,甚至可以说是昏庸荒唐之君,这些年除了征战蒙古之外,再无任何建树,大明之所以在他治下中兴,全托秦堪一人苦心经营,他或许是难得的好友,但他绝不是称职的帝王。

    她与朱厚照,原本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因为昏君不配拥有这座锦绣江山。

    现在仇敌就在眼前,只消一针下去,任谁都看不出蹊跷破绽,朱厚照本来就活不过今晚,纵然死了也是命中注定,她完全可以撇开干系。

    然而,他是秦堪此生完全敞开了心胸的知己,比兄弟更亲的亲人,彼此不用设防的好友,她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着痕迹地杀了朱厚照,可她如何面对秦堪那双失望愤怒的眼睛?

    手指拈着的金针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着,针尖的寒光闪动不已,可唐子禾却迟迟无法下手。

    她想杀朱厚照,真的很想。

    她是被白莲教长老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跟着长老一同生活,长老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兵法谋略,教她医术针药,这些都是本事,更是期望。长老教她的这些东西的同时,还在给她洗着脑,告诉她毕生对付的敌人是什么人,今生所学到的所有本事全是为了杀死这个敌人,搅动天下风云,将其取而代之。

    她很听话地照着长老的嘱咐去做,于是天津香堂蓬勃壮大,霸州登高一呼,聚集十万兵马肆虐北地三省,与朝廷生死相搏,辉煌过,也失败过,一度意气风发,一度心灰意冷,数年之内经历种种人生的大起大落,霸州城内的数千将士和百姓的尸首终于令她放弃了毕生的梦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悲悯和愧疚。

    累了,也悟了,唐子禾为那数千具尸首偿还了整整十年的债,这十年来,她救下的性命亦有数千,因果相抵,罪业已消,于是,野心再次悄然萌芽,这次的野心不为自己,却是为了秦堪。

    如果有一天,自己心爱的男人黄袍加身,君临天下,创下一番远迈唐宋,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那将是何等的荣耀……

    唐子禾每每想到那幅画面便兴奋得发抖。

    此刻金针在手,敌人离她半步之遥,一针落下便可令天下大乱,她唐子禾必将自己的男人亲手推出来,做那追逐失鹿的英雄。

    然而,一想到得知朱厚照死讯后的他,那张对自己失望,愤怒,甚至杀机弥漫的俊脸,唐子禾眼中的兴奋和疯狂之色顿时全然褪去,美眸立马恢复了清明。

    他是重情的人,以她对秦堪的了解,权与情的抉择之间,他必然选择情分,哪怕有一天朱厚照对他生出嫌隙猜疑,他也不会抗争,而是默默收拾家当,与妻小一同远走高飞,情分在他心中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针,唐子禾落不下去。

    她是天生脑后长着反骨的魔头,但,她也是个女人,一个害怕失去丈夫宠爱的女人。

    正殿内一片寂然,静得仿佛能听到众人紧张焦虑的心跳。

    众人怔怔看着唐子禾手中的那支金针,那支针不但决定着陛下的命运,也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唐姑娘,您……是不是该落针了?”张永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几许紧张至极的颤抖。

    这支针拈在她手里已有小半柱香时辰,迟迟不见落下,张永已耐不住这种比死还难受的恐惧。

    挣扎,迟疑,矛盾,短短小半柱香时辰,唐子禾背后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听到张永小心的催促后,不由浑身轻轻一震,回头瞥了他一眼,表情无喜亦无悲。

    长长吸了一口气,唐子禾咬了咬牙,瞅准朱厚照身上三处穴道飞快连下三针,随即从袖中掏出一颗暗红色的药丸,未及众人反应便捏开朱厚照的嘴,将药丸塞进他嘴里。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分外难看,太医院院判刘文泰更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施针倒好说,围观的太医们虽觉针法怪异,但基本能看懂来由,但是那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陛下嘴里的药丸……

    那可是龙嘴啊,未经太医和太监们检查,岂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面乱塞?

    “你……你……”刘文泰又惧又怒,抖抖索索指着唐子禾,半晌说不出话。

    唐子禾冷哼:“你什么你,他本就活不过今晚,我还有必要害他性命么?刚才的行针再加那颗药,我可保他十日内性命无虞,若是十日内你们没想出法子保他的命,那时可别怪我,我已尽力了。”

    张永等人大喜,忙不迭给唐子禾躬身道谢。

    唐子禾再也不看床榻上躺着的朱厚照,只淡淡道:“溺水之人被救起却未醒转本是很危险的事,性命十停里已去了七停,十日后他能不能醒,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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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豹房外,西华池东畔凉亭内。

    秦堪的脸色比濒死的朱厚照还难看。

    凉亭内,杨廷和的脸色比秦堪更难看。

    一位是当朝内阁首辅大学士,一位是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宁国公,此刻二人却像极了两只斗得死去活来的斗鸡,互相执拗地梗着脖子,死死地瞪着对方。

    亭内杨一清,严嵩,牟斌等人神情颇为尴尬地搓着手,保国公朱晖翘着腿事不关己地欣赏着凉亭外的景色,也不知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老爷子能看到什么。

    不知对峙了多久,秦堪气势忽然颓然,疲累地往亭内石凳上一坐,叹道:“陛下气息犹存,尚未殡天,傍晚才事发,此刻只是昏迷未醒,各位却密谋另立新君,不觉得太早了么?若陛下真有……真有不可言之痛事,那时再召集臣工商议新君人选亦不迟,何必非要在今夜这个时间来商议,徒坏人臣清名?”

    杨廷和也叹气,漆黑的夜色里,隐隐可见他的眼中滑下两行浊泪。

    “你以为老夫愿意做这无情又坏名的恶事么?确是时势所逼呀!陛下与以往历代帝王不同,他并无子嗣,这是个很要命的缺憾,没有子嗣便意味着江山没有传承,于是天下臣民之心不稳,极易发生动荡,世人皆知陛下无后,一旦陛下出事,藩王也好,草寇也好,外敌也好,野心之辈岂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近两年来朝臣上疏最多的便是请求陛下选妃,就是为了让陛下繁衍龙脉,以安天下人之心,今日陛下不幸溺水,生死未卜,现在离事发已两个多时辰,消息肯定已瞒不下去,所以我们必须要赶在天下皆知之前速将新君人选以及如何稳定朝堂和天下局势事宜定下来,也为我等自己的前程早早做个准备,免得将来被打个措手不及……”

    杨廷和盯着秦堪,缓缓道:“朝中党系众多,今晚事发突然,秦公爷以为豹房附近僻静无人之所仅只我们几人在商议么?”

    秦堪沉默,阴沉的脸色显示出内心的烦躁和愤怒。

    杨廷和说的句句在理,抛开感情因素不论,杨廷和的话正是谋国之言,于公于私都没任何错处,可是秦堪打内心里就是不愿谈论这样的话题,他根本无法接受这种仿佛给朱厚照安排后事般的行为,一想到朱厚照可能会死,他的心便像被钢针狠狠扎着,痛得无以复加。

第七百一十九章 凉亭计议

    从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开始,秦堪便意识到这个时代皇权的重要性。

    皇帝是天,是主心骨,是一切权力的源头。

    文官是世上最奸滑的一类人,他们懂得察言观色,懂得步步为营,每一代皇帝的性格直接决定了每一朝文官的态度。比如弘治帝,他是一个励精图治勤政爱民而且性格温和的人,像一位久居书斋的敦厚学者,一言一行莫不尔雅宽容,令人如沐春风。

    当然,该露出锋芒和獠牙之时他也从不客气手软,下面的大臣们对他又敬又怕,所以他的任何意志和目标往往毫无阻碍地达到,所以这位明君治下近二十年间,朝堂出了刘健,李东阳,谢迁,杨一清等等诸多名臣能吏,连史上名声最臭的太监在弘治朝也没给社稷添过堵,反而涌现出如萧敬,王岳,陈宽等一大批尚算忠直的太监。

    可是朱厚照不一样,他这辈子活得昏昏噩噩,登基十四年,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绩便是御驾亲征过几次,平定了几次造反,应州之战将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打得元气大伤灰溜溜退回草原,可是若论臣民归心,朱厚照比弘治帝不知逊色了多少,纵观他的一生,从登基到如今,根本就是与大臣们战斗不息的一生。

    不必讳言,他恨大臣,大臣们也恨他,有明一朝的君臣关系,正德朝是最紧张最僵冷的,双方几成仇敌,当着面客客气气,肚子里不知动过多少出门被车撞死之类大逆不道的念头。

    杨廷和没说错,此刻朱厚照生死未卜。秦堪身在凉亭内依稀都能感应到西华池附近不远处依稀传来的窸窸窣窣的人声,显然很多大臣已不耐等在豹房门口,三五成群找了个僻静之地商议大事去了,大家脸上都布满了悲意与焦急,可是这种悲意有几分是真心的。唯有自己心知肚明。

    就连此刻秦堪所在的凉亭内,身边皆是党朋,从严嵩,朱晖,牟斌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们的目光与秦堪相遇。却分外冷静清明。

    秦堪忽然很想为朱厚照苦笑三声……

    “秦公爷,你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也是私下最亲厚的朋友,我等皆以你为马首是瞻,今日陛下性命危急,若是救不醒来。则天下必生动荡,为大明社稷计,亦为我等前程身家计,还请公爷拿个主意。”严嵩冷静的声音仿佛夜色里吹拂而过的一缕寒风,打断了秦堪纷乱的思绪,猛然回过神来。

    秦堪揉了揉疲倦的眉心,不客气地坐在凉亭内的石凳上。面无表情道:“陛下性命危在旦夕,我心中焦虑万分,早已失了分寸,哪里拿得出主意?”

    亭内众人脸上顿时露出几许尴尬赧然。

    他们听出了秦堪话里的不满,隐隐有指责之意。

    牟斌左右瞧了瞧众人的脸色,组织了一下措辞,方才小心翼翼道:“公爷,天有不测风云,既然发生了这种事,咱们就不能不面对。此刻豹房内,太医院的各位太医和名医们正在竭尽全力救治陛下,我等在此商议亦是为了安定社稷和人心,不至于在发生不可言之厄事后慌了手脚……”

    秦堪叹了口气,神情郁卒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我此刻心情很乱,你们有什么章程不妨直言,我听着便是。”

    众人目光全部望向杨廷和,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若天家发生大变,他是最有资格说话的。

    杨廷和擦了擦眼角老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这才缓缓道:“首先,老夫所言皆是在或许可能发生大变的情形下,若是陛下吉人天相安然无恙,今日所言可废矣。”

    众人急忙点头称是。

    杨廷和思索片刻,沉声道:“若陛下真有不测,首先必须再立新君人选,国不可一日无主,另立新君方为人臣正道,可惜陛下尚在春秋鼎盛英年,膝下并无子嗣,更未留下继位诏书,所以,我们只能发动内阁廷议,从各地藩王或世子中选取离陛下血脉最近的一位为新君,这一点,相信满朝文武皆无异议。”

    严嵩牟斌等人点头。

    “所谓‘父终子即’,又所谓‘兄终弟即’,陛下这一支既已无子,便只能上溯到弘治先帝那一代了,昔年宪宗皇帝膝下共生皇子十四人,其中皇长子不到一岁便早薨,次子悼恭太子不到三岁亦早薨,后来皇位才轮到孝宗弘治先帝,若……陛下果真不测,那么弘治先帝这一脉算是断绝了,我们只能从宪宗先帝的其余皇子中选取新君,论顺位排序,便是宪宗先帝的第四皇子兴王为妥,兴王祐杬者,不幸亦于今年薨,上月陛下已赐下谥号曰‘献’,兴献王膝下二嫡子,长子岳怀王朱厚熙出生五日后早薨,次子朱厚熜顺理成章承继了兴王之爵,封于湖广安陆洲……”

    杨廷和捋了捋长须,淡淡道:“若论血脉远近以及长幼排序,老夫观之,新君人选十有**便是这位新继兴王朱厚熜了,此子正德二年出生,今年十二岁,据闻生得聪颖乖巧,英断夙成,重礼而明理,犹通《孝经》《大学》,如果陛下真有不测,内阁发起廷议和朝议后,这位兴王殿下恐怕很快就会接到内阁,司礼监和通政司联笔的即位请书了。”

    到底是内阁首辅,杨廷和一席长言,将朱家藩王历历而论,如数家珍,亭内众人连连点头,大家都清楚,杨廷和提的这个兴王朱厚熜,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便是最终继承皇位的人选了,孔子著书立世,早已定下君臣礼制,皇帝这个位置不是谁说要当就能当的,血脉和长幼最重要,若朱厚照真有不测,幸运的光环便会毫无意外地落在朱厚熜的头上,不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个皇帝他当定了。

    秦堪静坐在亭内一言不发。听到“朱厚熜”这个名字后,面容不由微微一动,接着神情愈发苦涩难明了。

    朱厚熜便是史上赫赫有名的嘉靖皇帝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改变了原来的历史。可是,有些事情仍然按照原来的轨迹固执地发生了,朱厚照仍然落水,而朱厚熜,亦无可争议地拥有承继大统的资格。

    这一刻秦堪心中不由生出几许悲凉。

    自己究竟改变了什么?来到这世上的意义何在?既然历史无可轻薄,上天为何选择让他来到这里?

    “食君之俸禄。忠君之王事,这是臣子的本分,我等都希望陛下吉人天相撑过这一劫,但是,若果真事不可为,我们亦不得不另立新君。安定天下人心,这亦是人臣本分,秦公爷,你我此刻想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会怎样想,他们需要社稷安定,需要朝堂君臣俱在。让这座江山平稳有序地继续前行,耕者有其田,商贾牟其利,官员行其政,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这些才是社稷之根本,秦公爷,这个时候咱们当以江山社稷为重,私人情谊只能先抛诸一边。”

    牟斌的话令亭内所有人点头赞同。秦堪亦无可辩驳。

    杨廷和捋须道:“新君之事怕莫便是如此了,纵是内阁廷议亦是这个结果,若陛下发生不测,新君登基已是必然,在这之前我等如何安排。还请秦公爷拿个章程。”

    杨廷和这话说得比较含糊,朱厚照未死之前说这话毕竟有些犯忌,是以只是含蓄点了一句。

    但亭内众人都明白杨廷和话里的意思。

    新君登基是大事,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换了人,下面朝堂的人事变动必然不小,亭内众人皆为一党,若想坐在这个位置上为人民多服务几年,多握几年权柄,现在就必须要为前程谋划一番了。

    秦堪面沉如水,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沉默不发一语。

    凉亭内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皆盯着他的脸,期望能从这位国公爷脸上看出点什么。

    作为一个朋党的核心,秦堪的态度太重要了,自刘瑾死后,秦堪的表现一直很低调,低调得有时候大臣们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可是只有杨廷和,牟斌,严嵩等人最清楚,秦公爷低调并不意味着懦弱,而是在韬光养晦,避免与清流文官们直接冲突,但是秦堪这一党的羽翼却在这十年里飞速丰满,无论京师朝堂还是地方官府,秦堪的影子若隐若现。

    这样一位手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人物,在面对即将改朝换代的当口,他会选择继续低调,还是趁机扩充势力,成为一个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得罪的权臣?

    不知沉默多久,秦堪终于回神,迎着亭内众人殷切的目光摇头苦笑。

    “你们别问我,我刚才说过,现在的心情很乱,真不愿去想那些好像还很遥远的事情……”秦堪顿了顿,接着道:“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众人马上直起腰杆,打起精神。

    秦堪缓缓环视众人,一字一字道:“我相信陛下不会死,他肯定能撑过这一劫,所以,关于朝堂我并无安排,因为,这天下毕竟是陛下的!”

    “我们能做的,便是在陛下清醒之前,为他守好这座江山,不能给野心之辈任何机会作乱,所以,我要做的安排在外而不在内。”

    严嵩若有所思拱手道:“公爷的意思是……”

    “出动厂卫探子奔赴各藩王封地,严密监视大明各地藩王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必将其拿问诛除。京师皇城统领团营的十二位开国侯互调其职,还有……”

    秦堪思索片刻,道:“陛下无子,若有不测则各地藩王,流民和匪盗之流皆将蠢蠢欲动,京师团营和五城兵马司以及周边密云三卫虽兵马众多,但终究吃惯了太平粮,战力有所不逮,若有人造反恐怕应付不易,我建议,调动部分边军入京,戍卫京畿,以防不臣。”

    秦堪话刚落音,亭内杨廷和,杨一清等人颇为惊异,保国公朱晖老爷子眉头越拧越深,捋须不发一语,唯有牟斌和严嵩在黑暗中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调动边军入京?这……”杨廷和犹豫了。

    秦堪叹道:“杨先生,陛下去年便曾有过将宣府,大同,延绥,辽东四镇边军调动入京,与京师团营互相换防的意思,为了名正言顺,陛下还曾下旨给四镇总兵,旨意里将他们称为‘外四家军’,杨先生,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啊。”9

第七百二十章 祸福难测

    所谓“外四家军”的说法,不是秦堪独创,却是朱厚照先提出来的。

    朱厚照尚武,京师里无论是皇宫还是豹房,都特意开辟出一块演武场,以此作为他指挥军队演武之用,朱厚照读过许多兵书,而且他也绝非赵括那种纸上谈兵的夸夸其谈之辈,他深知理论和实际的区别,所以读完兵书后,对每个新学到的阵型也好,大军前后的调动也好,几种兵器的结合使用也好,全部付诸于演武场,总要亲自调动军队试验过这些理论,才能完整地消化它,认同它。

    去岁亲征鞑靼之前,朱厚照便有亲自与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决战的念头,于是大军还未离京便给宣府,大同,延绥,辽东四大边镇的总兵官下了调兵旨意,旨意的最后,竟对四大边镇的边军将士以“外四家军”相称,惹得四大边镇的总兵官仿佛被青楼花魁主动勾引了似的,莫名惊喜荣幸不已。

    而边军与京营将士对调的说法,也是朱厚照的首创,而且这个说法很久以前便提出了。

    正德三年年尾之时,朱厚照刚刚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还京,此战朱厚照深感京营将士战力不强,军心不盛,于是太庙献俘之后便在朝会上提出京营与边军将士对调,每三年为一轮换,是为实战练兵之故。

    无可讳言,朱厚照的这种想法委实有些前卫,不过并非昏庸,反而很有道理,这位皇帝的尚武之好并非胡闹,对于军事确实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边军和京营互调便是神来之笔,堪称绝妙。

    只可惜朱厚照正应了唐大才子那句诗,“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如此绝妙的计划在他人眼里却是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终不能被朝臣所容,甚至连最开明的李东阳亦无法认同这个想法。正德三年底,即将致仕的李东阳向朱厚照上了他政治生涯的最后一道奏疏,名为《疏谏京营边军兑调十不便》,针对的便是朱厚照提出的兑调京营和边军一事。

    连开明的李东阳都上疏反对这个太过前卫的计划,其余的大臣就更不用说了。

    朱厚照对自己的天才脑袋沾沾自喜了没两天,便被铺天盖地的口水淹没,那种感觉比当头一盆凉水淋下更痛苦,简直是无数人抡圆了膀子噼噼啪啪扇了他无数耳光,鼻青脸肿的朱厚照咬着牙……忍了,当然,边军京营兑调的计划从此束之高阁,不见天日。

    直到正德十三年,朱厚照又动起了北征鞑靼的念头,早年的京营边军兑调的计划再次萌芽,于是为了铺垫,遂下旨将四大边镇的边军将士称为“外四家军”,原本打算亲征归京后正式将此事提上日程,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朱厚照却不幸溺水昏迷。

    今日秦堪提出边军入京也正是时候,皇帝昏迷,京师群龙无首,大明各地藩王流寇盗匪蠢蠢欲动已是必然,调动边军入京防范确实很有必要。

    一个没有子嗣的皇帝若命悬一线,天下窥伺大宝的野心之辈何其繁多,若无一支强大的军队驻守京师,谁知会发生怎样的巨变?

    秦堪的话很简洁,但说完后凉亭内却久久陷入沉寂,杨廷和杨一清等人捋须沉默不语,保国公朱晖的脸色却有些难看,神情隐隐有股怒意。

    朱老爷子的怒意很好理解,毕竟京师十二团营由他统领,十二营里,每一营皆由一位开国侯负责,平日里任何一营皆不得随意调动,必须由国公和国侯亲眼见到圣旨和调兵虎符后才能调动兵马,十二位开国侯和一位保国公便组成了京师这支精锐之师的高层指挥,现在秦堪当着朱老爷子的面说什么京营将士战力堪虞,等于赤裸裸打朱晖的脸,老爷子焉能不怒?

    “哼!调动边军入京?这说法是不是太骇人了?满朝文武能答应吗?陛下昏迷不醒,京师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一点点小火星儿都能将臣民之心点爆,这种时候调边军入京,满朝文武岂能答应?若陛下真有不测,另立新君已是必然,新君岂能答应卧榻之侧有如此多的兵马走来走去?”

    朱晖的语气不善,幸好亭内在座之人同为一党,彼此之间利益关系紧密,否则依朱老爷子那火爆脾气早就掀桌子翻脸了,现在只是语气不善,足以证明他对秦党是真爱。

    秦堪朝他歉然一笑,道:“老爷子息怒,我的提议只是对事不对人,京营将士相比边军的战力确实稍有不如,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我担心陛下昏迷之事一旦传遍天下,那些藩王和素有造反野心的流寇邪教们必然不会毫无动作,能多调一些将士入京防范总归是没错的,毕竟藩王们皆是陛下的血脉亲人,理论上来说都有继承大统的资格,可皇帝只有一人能当,那些藩王们可不是讲道理的人,万一争抢皇位时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京师有一支强大的兵马弹压方为万全之策。”

    秦堪语气恳切,所言入情入理,朱晖满肚子火气却发作不得,只能重重一哼,不再说话。

    杨廷和摇头道:“秦公爷此言未尝没有道理,凡事防范于未然终归是没错的,然而边军入京不是小事,后果亦很严重,今晚过后陛下若被太医们救醒,我等朝臣未经请旨便调兵入京,陛下难免不快,若陛下不醒,来日新君即位,此举亦免不了令新君恐慌甚至猜疑敌视,我们皆知公爷一片丹心体国,可新君会这么想么?”

    杨廷和的话令亭内众人连连点头,显然都很赞同。

    秦堪神情有些郁卒,苦笑叹道:“说来说去,我终究落得里外不是人,罢了,调边军入京只是一个建议,既然此事不可为,不提也罢,我们便耐心等待陛下醒来吧,若是……”

    秦堪语气忽然变得复杂起来:“若是陛下不醒,这摊子乱局终归要有人来收拾的,不是新君便是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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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子禾从豹房走出来时已是深夜。

    深夜本是万籁俱寂之时,但此刻豹房门外却仍聚集着百多位朝臣,三五成群聚在一堆窃窃私语,气氛颇为凝重。豹房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大红蟒袍的司礼监张永,以及谷大用,戴义等宫中权势太监满脸殷勤地簇拥着唐子禾走出来。

    聚集在门外的大臣们一楞,接着呼啦一声全部围上来,七嘴八舌问着陛下醒否。

    张永和谷大用属狗脸的,对唐子禾一个模样,对朝臣又是另一个模样,转换之快,变脸之自然,简直是影帝级别。

    面对朝臣们的焦急询问,张永脸色很不耐烦,挥了挥袍袖道:“陛下未醒,太医们正在全力救治,多亏唐姑娘妙手,陛下性命尚无大碍,诸臣工这便散了吧,回去后各守其职,勿使懈怠,少时司礼监,内阁和都察院自有商议。”

    大臣们的吵吵嚷嚷声里,张永和谷大用等人朝唐子禾恭敬地笑了笑,然后转过身便回了豹房,豹房的大门在一众大臣们的愤怒目光中再次关闭,隔绝了门外无数人的复杂心思。

    众人的目光落在唐子禾身上,大家刚朝她迈进一步,忽然数十名锦衣校尉冲出来将唐子禾围住,非常蛮横地将大臣和她之间隔开,簇拥着唐子禾往外走去,整个过程里唐子禾一言不发,神情漠然,任谁也无法从她脸上瞧出丝毫端倪。

    眼看豹房关了,唐子禾也走了,聚在门外的大臣们又急又怒,却无可奈何。

    刑部尚书杨子麟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再扭头看了看唐子禾的婀娜的背影,许久忽然重重一跺脚,怒道:“陛下生死何等大事,张永这阉贼一句话便将我等打发,视我等朝臣为何物?走,咱们去找内阁三位大学士,总要给咱们一个说法才是!”

    …………

    …………

    从西华池东畔的凉亭离开,秦堪在丁顺等人的护送下缓步走向金水街,此时街边静寂无声,百十名侍卫静静立在马车周围,朝秦堪按刀为礼。

    马车的玉帘掀开,唐子禾那张绝色俏丽的面容出现眼前,朝他嫣然一笑,伸出手招呼他上车。

    秦堪也朝她挤出一个笑脸,顺势便上了马车,车夫手中鞭子轻轻挥落,马车便在深夜无人的街上缓缓而行。

    车内,唐子禾轻揉着秦堪的太阳穴,柔声道:“折腾了一夜,你一定很累了,少时我为你推拿一番,去去乏意。”

    秦堪反手握住她的手,道:“先说正事,陛下此刻如何了?”

    唐子禾犹豫了一下,脸色凝重道:“不大妥当,溺水获救终究晚了些,气血神志皆已极虚,怕是难醒了。”

    秦堪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浑身一阵阵发冷,脸色也瞬间苍白了。

    “为了一支金簪……值得么?”秦堪失神喃喃自语,眼圈迅速泛了红。

    唐子禾黯然叹道:“一代帝王,雄视宇内四海,天下无人可比肩,英雄寂寞之时,为一个女人的一支金簪而死,这样的死法对他来说想必正是极好的归宿吧,个中风情旁人不懂,唯心自知。”

    秦堪神情悲怆,声音愈发低沉沙哑:“我曾想象过我和他的结局,也许很多年以后,当我满头白发垂垂老矣,颤巍巍地迈着苍老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进皇宫,朝那位相处大半生,既是君臣又是知交的他最后施一次人臣之礼,静静向同是老迈的他告别,约定来世再见,最后我离开皇宫,躺在家中的床榻上,几位妻妾和一群子女们围在身边,听着他们悲痛的哭声,带着笑容渐渐辞世,而他,坐在空旷而寂寥的大殿内,回忆起我和他这些年一起做过的好事坏事,仍像个孩子般哭哭笑笑,待我葬礼之时,他被人搀扶着走到我坟前,和我最后说说话儿,最后给我的坟头敬一碗酒,算是对我和他一生的君臣之义做个了结,有始有终,彼此不负今生……”

    秦堪的语气很平静,但眼泪却忽然滑出了眼眶。

    很陌生的液体,从来到这世上第一天到现在,从未流过泪的他,此刻却泪如泉涌,无法抑止。

    “我想过我和他的无数种结局,但……从来没想过,他的结局竟是如此这般!太早了,太快了,太突然了,人生无常,我们总是在最无防备之时,便被上天骤然夺去一切,不论身份高贵还是低贱,上天对谁都是公平的,只是我没想到,这种公平竟然会降临到他身上……”

    见秦堪罕见的流泪,唐子禾也惊呆了,沉默许久,一双纤手轻轻拭去了他的泪,道:“人生祸福难测,帝王和匹夫都是一样,寿数和富贵皆由天定,你莫太伤心,更不能自乱阵脚,很多事情等着你做,如今的你已不是孑然一人,你的一个念头决定着无数人的生死,你可以伤心,但不能乱。”

    不愧是曾经号令千军万马的女元帅,连安慰人都这般理智冷静。

    秦堪抽噎了几下,道:“尽你所能,陛下能救醒吗?”

    唐子禾垂头道:“我只能尽力延他十日性命,或许十日之后能有转机……”

    秦堪一楞,接着皱起了眉:“你刚才说无法救醒他,现在又说十日后有转机,究竟什么意思?”

    唐子禾抬头正视着他:“十日已是我的极限,原本他连今晚都撑不过去的,我恨这个皇帝,刚才在豹房里,我什么都不必做便足以让他死在今晚,但我还是选择了救他,只因他是你的君王,也是你的朋友,我害死一个皇帝毫无顾忌,但我不能害死你的朋友,我承担得起天下人的仇恨,但我承担不起你对我的失望,此刻他还活着,只因他的运气好,十余年前认识了你这个朋友,他托了你的福。”

    秦堪冷厉的目光渐渐柔和,揉了揉无比疲倦的脸,叹道:“你莫怪我,他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君王,更是我一生的知交好友,相识十余年来,无论任何事情他总是毫不犹豫站在我这边,我欠他十多年的知遇,他这一生活得太单纯,也活得很累,我只希望老天开眼,给他一个多福多寿的结局。”

    唐子禾淡淡道:“药医不死病,没有人能真正选择自己的结局,皇帝也不能。”

    “他……果真只有十日寿数了么?”

    唐子禾垂下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却轻轻道:“不错,若无奇迹,他便只有十日寿数。”

    秦堪却没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复杂眼神,呆怔失神半晌,眼圈又红了,无声的悲痛在小小的车厢内弥漫。

    唐子禾静静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打破沉默。

    “尽管此时不合时宜,但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你说。”

    “若皇帝驾崩……你别这样看着我,这是回避不了的事实!”

    秦堪抿了抿唇,道:“你继续说。”

    “若皇帝驾崩,朝臣势必再立新君,不管新君是哪位藩王,对你来说终归是陌生人,如今你宁国公手握锦衣卫,朝中羽翼丰满,连内阁和东西二厂都不得不看你脸色,可称一手遮天,权势盛极一时,我想问你,若新君即位,他能容你吗?”

    秦堪眼角猛跳,脸色却忽然阴沉下来。

    唐子禾丝毫不惧他阴沉得吓人的脸色,径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旧臣权势过盛,对新君绝非好事,为了立威也好,集权也好,但凡正常一点的帝王都绝不会容许自己的臣子权势过大却毫无制约,帝王之道本是制衡之道,国朝若欲运转无阻,至关重要莫过于朝堂派系互相制约平衡,左手拉拢,右手打压,恩威并施而令朝臣归心,这些手段对帝王来说是家常便饭,来日新君即位,面对朝堂权势最盛的宁国公,他对你是继续恩宠还是毫不留情剪除羽翼,最后对你钢刀加颈?将来何种结果,你想过吗?”

    秦堪冷冷道:“此时此地,你说这些不觉得太早了吗?”

    唐子禾亦冷笑:“早吗?怕是不早吧?十日后若皇帝不醒,内阁和朝臣们难道会继续等下去?选择新君的廷议你拦得住吗?新君即位后对你动手的日子须臾便至,秦堪,你已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了,何必还在自欺欺人?”

    秦堪咬着牙,道:“若是陛下真有不测,我可以……”

    唐子禾接过他的话头:“你想说你可以致仕,对吗?寻常臣子若是大祸临头,选择致仕未尝不是韬光避祸之良策,但是你不一样,秦堪,你的羽翼太丰满了,朝中故交门吏太多,势力太大,任何皇帝都会对你起杀心的,这种杀心绝不会因你致仕而消除,你自己翻翻从古至今的史书,哪个权势过盛的权臣能够平平安安得以善终?”

请假

    原本打算一鼓作气收尾的,相信大家也看得出这几天的更新渐渐上来了,倒霉的是天气炎热,在家吹空调吹到发烧,我这病如果在治疗中途感冒的话麻烦不小,明天得去医院检查一下,所以,请个假,等我感冒好了再更新,其实也就一两天的事。

第七百二十一章 美人恩重

    唐子禾字字诛心,一番话无情地将秦堪未来的处境戳穿。

    秦堪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她的话。

    若朱厚照十日后果真不测,秦堪未来的处境确实堪虞,唐子禾没说错,无论脾气多好的新君,也不愿见到朝堂上有一个权力比他还大,羽翼比他更丰满的权臣站在下面貌似恭敬地朝他行君臣之礼,古往今来的臣子如果权力太大,而他自己又没有造反当皇帝的念头,那么,他离死也不远了……

    秦堪这些年已经很低调了,虽然每日仍有御史言官抓着他的大错小错一通参劾,但秦堪只是哂然一笑,不辩亦不怒,由他们折腾。

    然而他终究是朱厚照最信任的臣子,就算自己想低调亦难免无数朝臣苦心攀附,秦党在朝中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庞大,像泥土里的树根,不由自主地向泥土深处扎去,只为获得更多的养分。于是一天天树大枝茂,当势力已延伸到整个朝堂时,秦堪也身不由己无法控制了,权势已到了巅峰,自己一个小小的念头都能决定无数人的成败。

    这样一个只手遮天的权臣,正德朝时或许可以活得有声有色,因为朱厚照的信任,他相信秦堪哪怕权势再大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来,可是换了个新皇帝,他与秦堪素不相识,他与朱厚照的性格截然不同,他甫登大宝急需竖立权威,新朝的秦堪还能在朝堂立足吗?

    正如唐子禾所言,恐怕就连致仕归乡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了,对这样一个令皇帝寝食难安的反面典型,新君怎么可能不拿他开刀?

    马车的车厢悠悠晃动着,静谧中只听得到车轴吱呀的转动,珠帘遮住了路途,前程黯淡还是光明,车厢里的人一无所知。

    许久之后,秦堪直视着她。

    “你到底想说什么?”

    唐子禾毫无惧色地迎视着他略带阴沉的目光,平静地道:“我只告诉你利弊,无法为你做决定,你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权贵,手握重权一览众山小,我刚才的那些话纵然不说,其实你心里也早已明白处境,做怎样的决定全在你的本心……”

    美眸中仿佛流淌着光华,唐子禾深深地道:“来日风云突变,你若云淡风轻抚琴自娱,妾为你长袖起舞,与你同赴生死,你若欲试问鼎之轻重,妾自洗尽铅华,披甲戴盔,做你路前先锋,为你杀出一条血路。”

    秦堪身躯轻轻一震,沉默许久,索然一叹:“美人恩重,如何消受……”

    唐子禾凄然笑道:“女不单只为悦己者容,还能为悦己者死。”

    痴情的目光像一根根缠绵的线,紧紧粘在他身上,欲解难解。此时此刻秦堪心中纵对她的反意有些不满,终究只能长长一叹,责备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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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厚照仍未醒,他躺在冰凉的豹房大殿内,对身外的一切毫无知觉。

    内阁,司礼监和都察院三方朝臣的廷议却闹翻了天。

    寅时,皇宫文华殿灯火通明,亮若白昼,一群身着各色官袍的人坐在殿内,吵闹的声浪几乎快将殿顶掀翻。

    内阁三位大学士,杨廷和,梁储,还有正德十一年新补入阁的文渊阁大学士蒋冕,司礼监掌印张永,秉笔太监戴义,都察院右都御史杜宏,左都御史王璟,还有礼部尚书毛澄,吏部尚书杨一清等六部尚书等人,大大小小数十人将文华正殿坐得满满当当,其规模不亚于一次朝会。

    这是正式的廷议,而且是一次扩大会议,朱厚照生死未卜牵动了太多危机,这些处于大明权力顶峰的人必须商议出一个应付之策。

    此时,关于迎立新君还是等待朱厚照苏醒,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终于引发了各位重臣们的争吵。

    内阁首辅杨廷和当了十多年的大学士,威势自比当年更盛,见殿内吵嚷不休,杨廷和皱了皱眉,使劲拍了几下身旁的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儿咣咣跳动。

    “这里是文华殿,商议国事的庄严之地,不是京师东城的骡马市口,吵吵嚷嚷不觉失仪吗?”

    殿内终于一静,众人脸带悻悻之色住口。

    见殿内安静了,杨廷和的脸色稍缓,转过头对司礼监张永和都察院杜宏二人道:“我大明自仁宣以来,朝事皆以内阁,司礼监和都察院三方议计为主,老夫想先问问两位的意思,究竟迎立新君还是等待陛下苏醒,二位还请先拿个说法让我等商议商议。”

    话音刚落,张永也顾不得谦让,飞快接口:“陛下尚有气息,生机并未断绝,稍待时日便能醒来,此时各位竟口出迎立新君之言,不觉得大逆不道吗?”

    礼部尚书毛澄重重一哼:“张公公此言差矣,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君,今日陛下昏厥不能理政,苏醒不知何日,国君悬而不决,天下臣民士子之心难安,多拖得几日,大乱即在眼前,若不迎立新君而令臣民归心,天下反军四起之时,我等朝臣怎对得起大明祖宗社稷?”

    张永大怒,尖着嗓子叫道:“毛澄你这老匹夫!安敢咒陛下不能醒来,你安的什么心?陛下病卧床榻,你竟迫不及待欲迎立新君,改朝换代的心思不觉得太迫切了么?”

    毛澄亦大怒:“老夫心系社稷安危,所言皆是国朝利弊,一片冰心自有天下人品判,不劳张公公直断!”

    殿内瞬间又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一点即爆。

    杨廷和无奈喝道:“都住口!此时正是国朝危难关口,尔等这般吵闹,于国事何益?”

    转过头看向右都御史杜宏,杨廷和拱拱手,挤出一丝笑容道:“渊之兄是都察院首官,不知渊之兄的意思是……”

    殿内又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集中在杜宏身上,目光里各种复杂的含义,连内阁另外两位大学士和司礼监两位大太监也情不自禁挺直了身板,一副迫切期待的模样。

    杜宏重重叹气,满脸愁色。

    他很清楚众人目光里的含义,他们想听的并不是自己的意见,而是秦堪的意见,因为他是秦堪的岳父,秦堪身为勋贵无法参与议政,但他的权势却不知不觉间影响着整个朝堂,但凡国朝遇到大事,他杜宏说出话往往代表着秦堪的意见,而秦堪的一个念头便能左右一件大事往左还是往右,分量之沉重,连杜宏自己都有些不安起来。

    现在杨廷和当着众人的面点了他的名,杜宏想装糊涂都装不下去了,于是只好清咳两声,缓缓道:“陛下溺水,幸得上天庇佑,气息尚存,刚才张公公也说过陛下的病情,太医院刘文泰和民间名医龙二指以及唐……唐神医都说陛下十日内性命无虞,此言想必不虚,也就是说,陛下十日内是生是死尚未知,此时离陛下溺水还不到一日,若这般急着迎立新君,他日若陛下醒转,我等以何面目见他?”

    杜宏说话时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细细斟酌之后才说出口,不过话刚说完,大学士梁储却冷冷道:“杜大人多虑了,老夫已仔细问过太医院院判刘文泰,他亲口说过,穷唐姑娘和众位大夫之力,只能保陛下十日内不驾崩,举天之下却没人有本事令陛下醒转,杜大人听出意思了吗?这十日只能让陛下多留一口气而已,若不趁早议定新君人选,来日若有不可言之变而令天下大乱,诸臣工失了分寸,造成社稷动荡,天下不安的后果,这千古罪人的名声谁来担当?”

    杜宏沉声道:“话是如此,可是……谁敢打包票说陛下十日内必然不会醒?若万一陛下蒙天垂怜醒过来了呢?梁大学士,你敢冒这个险?那时陛下醒来,新君人选还在赴京师的路上,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待你?”

    见杜宏这般态度,殿内众人神情各异,沉默不语,梁储满脸铁青,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略带几分惶然。

    杜宏没说错,今日殿内主张迎立新君的人其实并无太多私心,有资格进这个殿参与如此重要的大事,大多都是位高权重,大家都是既得利益者,官职差不多也到了顶峰了,换个新君上位反而还要胆战心惊担心被清洗被疏远,对他们来说终是弊大于利的,只是本着一颗公忠体国的忠心,他们才认为迎立新君是对大明社稷最有利最稳妥的选择。

    无数片冰心都在玉壶里,然而,一旦陛下发生奇迹苏醒过来,他会相信大家的一片冰心吗?再怎么对皇权不在乎的人,对这种以旧换新的行为终归不会太舒服的,——或许反应还远不止不舒服,大抵要亲手剁几个一片冰心的家伙才能舒爽。

    殿内主张迎立新君的人顿时都不说话了,他们忽然觉得自己的主张确实有些急进,尽管自己问心无愧,但是,老命似乎比大明社稷更重要一点点……

    司礼监张永却大喜过望,他对杜宏的态度很满意,更高兴的是,杜宏是秦堪的老丈人,朱厚照出事之后张永便一直待在豹房和皇宫,根本没时间出来与秦堪沟通,也不知秦堪是什么意思,眼下杜宏的这个态度便基本能代表秦堪的态度了。

    不愧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臣子,比他们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呀……

    “对对对,杜老大人说的是正理,杂家也是这个意思!陛下还未驾崩以前,迎立新君的事提也别提,国君未死,另立新君,这岂止是不合礼仪,简直是大逆不道呀!”

    张永连迭声地附和,旁边的戴义也急忙点头。

    太监和大臣不一样,太监是天家家奴,皇帝登基之后为了稳定人心,或许对朝中的权臣如秦堪等会缓一步动手,但对他们这些太监却绝不会手软,特别是旧君跟前的红人,见一个杀一个,而满朝文武与太监的关系本就对立,新君打杀太监他们绝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对太监有任何同情伤怀之念。

    因为爱卿,不会轻易悲伤,所以大家都是缺德的模样……

    该说的意见表达完了,大殿内再次寂静。

    大家都各自在心里盘算,盘算社稷的利弊,盘算自己的得失。

    杨廷和捋着花白的胡须,冷眼看着殿内诸臣的众生相,想想自己那个躺在床榻上不知生死的皇帝学生,杨廷和眼眶一红,差点又落下泪来。

    这个皇帝学生登基十四年了,也足足气了他十四年,有时候朱厚照做过的荒唐事,下过的糊涂旨意连他这个老师都恨不得拿戒尺狠狠教训他一顿。

    十四年过去,大明社稷在一个荒唐皇帝和一干尚算忠直的大臣的治下,总算跌跌撞撞有惊无险撑过来了,如今仔细思量一番,现在的大明军备充足,开海禁之后国库内库所入成倍增长,托当年刘瑾乱政阴差阳错之福,许多被官府和权贵圈占的土地尽量地归田于民,为数不算太多的失地流民也并非走投无路,他们纷纷被官府送到天津,宁波,泉州等沿海城池,给作坊做工,给市舶司造船,给商贾搬货,正德朝相比弘治一朝来说,竟隐隐有了几分超越的趋势。

    特别是去年朱厚照与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于应州一战之后,打得鞑靼元气大伤,仓皇逃回草原,军事上已是转守为攻的态势,为大明百余年的倍受欺压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想到这里,杨廷和老迈的身躯不由微微一震。

    不细想尚不觉得,将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小事串联归纳起来,陛下他……真的很不错啊。

    当然,所有这些功绩里面,还有一道熟悉的影子若隐若现,十四年来,他背着佞臣奸臣的骂名,默不出声地为大明做着一切,他们这一君一臣配合默契,许多空负报国志向的书生和臣子终其一生也不敢奢望能完成任何一件,却在他们二人声色犬马荒唐嬉闹间仿佛不经意般便做完了,而且做得非常完美,这些摆在面前的一桩桩功绩,会给后人带来多么巨大的影响,恐怕谁也预计不到。

    陌上花开,缓缓归矣之时,怎会发生如此巨变?

    杨廷和想流泪,想进豹房坐在陛下的床榻前,拉着这个不听话学生的手,好好与他聊聊,问问这个学生被他骂了这些年,被天下误解了这些年,心里到底苦不苦,累不累。

    他还想离开皇宫去城外的秦府,与那位名满天下的宁国公好好喝几杯,与他谈谈志向,聊聊朝野轶闻,临走再敲诈他半斤御赐贡茶,在他苦笑的目送下扬长而去……

    此刻杨廷和思绪万千,许久方才回过神来,清咳两声,任谁都没发现杨廷和的眼眶有些泛红,相比与这些大臣们勾心斗角,远不如与秦堪没大没小互开玩笑取乐有趣。

    “诸位同僚且静,适才渊之兄所言亦正是老夫的意思……”杨廷和不着痕迹瞥了梁储和毛澄一眼,接着道:“陛下尚未驾崩,纵然病情危急,但仍气息尚存,只要他活着一天,他便仍是我们的陛下,故,迎立新君一事暂且不提,此方不失为人臣之道,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犹疑半晌,终于轻轻点头。

    杨廷和叹道:“是好是歹,十日便可见分晓,大明社稷未来何去何从,十日后再议不迟。”

    …………

    文华殿的廷议尘埃落定,众人统一了意见,终于暂时不再提迎立新君之事,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为社稷也好,为自己的前程也好,前景终归都不是太乐观。

    眼见诸位大臣离开,张永和戴义留在殿内,空旷的大殿只剩二人单薄的身影,在宫灯的照映下微微发颤。

    二人互视一眼,发现彼此的脸色都有些苍白,眼中不时闪过一丝慌张和惧意。

    未来,对他们这几个得势的太监而言,太不可测了。

    “张公公……”戴义唇角颤抖,语气带着几分哭腔。

    张永狠狠一咬牙:“不能迎立新君!新君登基,你我皆是死路一条!”

    戴义嘴角一抖,终于哭出声来:“谁说不是呢?咱们宫里的爷们儿在外人眼里算得风光,可在皇上眼里只不过是家奴,是看门的狗,眼瞧着就要换个人上来当主子了,新主人对旧家奴怎会有好脸色?到时候新主子捧个新家奴出来代替咱们的位置,咱们成了落翅的凤凰,一朝丧权,可就离死不远了。”

    张永目光愈发阴沉,道:“所以咱们一定要阻止大臣们迎立新君的念头,至少十日内不能提这茬儿……”

    戴义哭道:“十日后呢?若陛下十日后不醒,咱们怎么办?”

    “天无绝人之路!陛下溺水未死,便是有大福之人,他肯定死不了!”张永恶狠狠地安慰着,继续道:“现在,你去一趟慈宁宫,向太后娘娘哭诉一番,就说诸多大臣有迎立新君的意思,太后只有陛下这一位独子,断然不会答应,大怒之下施压,大臣们肯定轻松不了。”

    戴义连连点头:“张公公您呢?”

    “杂家要出城去见见秦公爷,千钧一发之际,他可是咱们的主心骨呀。”

吆喝一声,给自己打个广告

    离成都签售+作者读者互动活动只有几天,才忽然惊觉没有正式吆喝过,靠,赶明儿到了会场发现没一个咱们伪君子的读者,我这张老脸只能找个地缝藏进去了。

    所以,老贼这里正式说一下成都的活动。

    活动时间定在8月10日上午9点30分开始,白天是动漫展会,起点在展会里包了其中一个展台作为互动地点,晚上19点是墨明棋妙的演唱会。

    活动地点是:成都东郊记忆锦颂东方艺术展览中心

    起点四位作者包括卷土,爱潜水的乌贼,唐砖孑与2和我参加,还有白金大神血红和军文第一神(jing)流浪的军刀两位助阵,更有许多四川本土作者友情出席,挺热闹的。此正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活动内容大概就是现场作者与读者们互动,以及印刷精致的番外篇现场首发,读者作者面对面问答环节,主持人提问环节,还有咱们下本新书的大致内容等等,问答正确的读者可以得到起点为咱们伪君子读者特制的大明锦衣卫身份腰牌,这东西挂在身上瞬间逼格提高N个档次有木有!

    晚上的演唱会更牛逼了,墨明棋妙的某位歌手将给咱们的书演唱主题曲,我已提前听过他们谱的曲子,虽然听的是未填词版本的,但曲调很好听,浓郁的古风味道,填词以后相信更是人间绝唱。

    其实吧,就算起点作者们没什么好看的,但咱们在动漫展会里啊。。。那么多漂亮妹妹扮成各种萌萌的酷酷的性感的妖娆的模样,就冲这个也应该不枉走一趟了吧?

    所以,8月10日那天有空的朋友们不妨过来成都凑凑热闹,不仅仅因为活动,老贼也很希望和大家见个面,一起聊聊人生,谈谈理想,说说下本新书的构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等等,我说过很多次,不希望我和你们只是单纯的作者和读者关系,这种关系太生硬了,我更希望是各位生活里的朋友,调侃,玩笑,鼓励,迷失时的倾诉对象,我想我可以扮演很多角色。

    嗯,大概就这些了,我们约定,8月10日成都见面,不见不散!不开玩笑,没人来的话我在展会门口站到死。。

第七百二十二章 二女相见

    秦堪负着手慢慢走出北镇抚司衙门,门前两排威风凛凛的锦衣力士向他按刀行礼,秦堪微微点头,目不斜视地跨过侧门那道高高的门槛。

    数十名侍卫等候在大门外,见秦堪出门,众人急忙围上来,其中两人在不远处默默地给双马套上车辕。

    秦堪朝他们摆手,笑道:“别忙着套车,我想走走。”

    侍卫们很快便散开,隐隐散布在秦堪周围,警惕地环视着街面上的人流。

    丁顺仍跟在秦堪身后,不多不少只落了半步,这段距离是身份的距离,丁顺丝毫不敢逾越。

    京师的街面上人来人往,各色百姓商旅小贩为自己和家小的生活忙碌着,各种忙碌如同水滴,渐渐汇聚成了一条繁华似锦的河流。

    秦堪穿着玄色儒衫,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缓步而行,面带笑容看着周围的繁华,眼中露出满意的色彩,偶尔也会驻足停留,弯腰在某个小摊上看中某个小物件儿,然后很客气的跟小贩或菜农搭讪,问的不仅仅是价钱,家中人丁,土地收成,赋税高低等等,拉家常般问出个究竟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走时选两件物件儿带走,身后自有侍卫如数将银钱交予小贩。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买一路话家常,长长一条金水大街走到尽头时,已花费了两三个时辰,须臾间一个上午便过去了。

    丁顺和一众侍卫也不敢催促,一言不发很有耐心地跟在秦堪身后。直到走完一条街后,侍卫们手上零零碎碎拎的东西也不少了。

    秦堪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看着侍卫们手上拎的东西不由苦笑:“不知不觉买了这么多,都说金钱能买来快乐,我想一定是我花钱的方式不对……”

    前面便是京师的西市了,远远传来人声鼎沸的喧闹声,可秦堪此时却已没了兴致,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道:“逛够了,回府吧。”

    众人于是原地转了个身。朝城门走去。

    丁顺跟在秦堪身后一直没说话,他的神情很疑惑,想不通此时朝局已如此危急,秦公爷为何还有兴致逛街。

    出城的路上,秦堪骑上了马,马蹄声悠悠在石板路上踢踏。

    情知秦公爷心情不大好,众侍卫也不敢说话。连丁顺也很有眼色地闭嘴不发一语。

    过了许久,秦堪终于打破了沉默。

    “丁顺……”

    “属下在。”

    “如果……如果陛下真的驾崩了,有没有想过咱们将来会有怎样的变化?”

    丁顺咧嘴笑道:“属下倒没想那么多,好赖终归是跟着公爷,您好咱们这些老弟兄也好,您的前程若不爽利了。咱们老弟兄也好不了。”

    秦堪微微笑道:“都说憨傻是福,你把老弟兄的前程一股脑儿推在我身上,看起来心无城府,实则狡诈奸滑。”

    丁顺恬着脸笑道:“朝政国事都是公爷这般大人物该想的事儿,论动心眼儿。一百个老弟兄也抵不过一个公爷,动也白动。索性让公爷帮咱们打算了,玩命的事儿让咱们来办,刀山火海全凭公爷吩咐便是。”

    秦堪心中泛起一阵暖意,数日来的抑郁终于稍稍缓和。

    来到这世上十余年了,真正交心交命的,终归还是这帮粗鄙而单纯的武夫,这帮跟了他十余年的老班底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倚仗,是唯一令多疑的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背后亮出来的人。

    丁顺笑了片刻,神情忽然浮上几分惴惴,压低了声音道:“公爷,陛下溺水,朝局果真很危急了么?”

    秦堪平静地点头:“我不瞒你,确实很危急,数日之后若陛下还不醒,内阁抵不过朝臣们的压力,必然发起廷议商量新君人选,这些年我手握重权,京师和地方官府党羽众多,若新君即位,我恐怕免不了会被新君猜忌排挤……”

    丁顺一惊,急忙道:“公爷可有应对之策?”

    秦堪摇头:“无以应对。他是君,我是臣,我可以对朝臣政敌痛下杀手,但不能对新君动手,否则我便是天下公敌……”

    丁顺是武夫,这几日眼看着京师朝堂气氛越来越压抑,不过他对秦堪向来有信心,所以他相信秦堪任何危机都能有惊无险度过,但他没想到如今朝局已危急到这种地步,闻言脑门顿时冒出一层虚汗,脸色也有些发白。

    秦堪静静地看着他,道:“你在害怕?”

    “不……不怕!”丁顺使劲挺起了胸。

    秦堪笑了:“怕就是怕,何必那么死要面子?不妨老实告诉你,我现在也很怕,怕得要死,如果新君瞧我不顺眼,只需卸了我的权,再发动几个朝臣对我参劾,内阁和司礼监走个过场,我和我妻小全家的脖子上便悬上了一柄钢刀,随时会人头落地,史书里更会将我写成一个千古大奸臣,比宋朝蔡京秦侩之流好不了多少……而你们这些跟随着我的旧部,更是秋风扫落叶般扫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留下。”

    丁顺的脸色愈发苍白了,额头的冷汗止不住地流淌。

    秦堪同情地看着他,却很不厚道地问道:“有没有感到裤裆隐隐有一股湿意?”

    丁顺发白的嘴唇抖了几下,见到秦堪戏谑的目光,丁顺忽然感到一阵恼羞成怒,眼中的惧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一片森然的厉色,恶狠狠道:“公爷您别吓我,这些年我老丁做到五品镇抚使,金山银山见过,山珍海味吃过,京师最美的窑姐儿我玩过,往家里娶了四房如花美妾,给我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老丁这辈子值了!不过就是个死,老丁这就回去把家中长子秘密送走。给老丁家留个后种,再来跟随公爷鞍前马后。公爷您想干什么老丁和弟兄们都陪着你,你若不想反抗,老丁和弟兄们把刀扔了任他们砍杀,你若想来一出黄袍加身,老丁这就发动……”

    “闭嘴!”秦堪脸色一变,厉声喝断了丁顺即将脱口而出的大逆不道之言。

    丁顺吓了一跳,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却还是住口不言了。

    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周围并无外人,离他最近的只有一帮侍卫,是从南京便一直跟随他的老弟兄,秦堪这才放下心,扭头看向丁顺时已换了一脸怒意。

    “真应该把你拿进诏狱,像刑讯那些犯官一样用羊筋线把你那张臭嘴缝起来永远说不了话!”秦堪恶狠狠地道。

    丁顺经过刚才这一吓仿佛忽然顿悟了一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不要命的混蛋劲儿。没皮没脸地笑道:“左右都是老弟兄,传不出去的,公爷您放心。”

    秦堪脸色铁青,握着马儿缰绳的手微微发颤。

    他忽然察觉,原来自己的任何决定已不仅仅是自己的事了,他的肩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不仅是自己的妻小,还有这些老部下的妻小家眷,和无数依附于他的朝中大臣的妻小家眷,一个念头的左右,将决定多少条性命的生死啊……

    秦堪还走在回府的路上时。秦府却来了一位稀客。

    稀客其实不算多稀,只是和女主人有点不对付而已。所以这些年一直住在东城内街唐子禾的豪宅里,和唐子禾相依作伴,却正是塞北朵颜卫部落头人花当的掌上明珠塔娜。

    十年过去,草原上的珍珠已渐渐收敛了野性,性子比当年温婉许多,不再像支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如今的她还是喜欢穿着汉家女子出嫁时才穿的大红衣裙,无论何时何地看到她,都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永远不肯安静。

    塔娜一直跟杜嫣不对付,唯一有优势的拳脚功夫在杜嫣面前也时常见拙,大大小小吃了几次亏后,塔娜终于承认了自己不如杜嫣的事实,所谓一山不容两只母老虎,于是塔娜干脆一赌气搬了出去,和唐子禾住在一起。

    久不登门的草原女儿,朵颜部花大当家强拉硬绑与秦堪凑成对儿的她此刻不愠不火地坐在内院的厢房里,神情颇不耐烦地打量着墙上那一张张她永远也看不懂的前朝书画真迹,不时撇着的嘴角充分显示出这位无知者理直气壮的鄙夷。

    满墙挂上狼头羊角和弓刀才符合她的审美观,否则便是品位低下,需要长生天拯救。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塔娜抬头,却见一身水湖绿衽裙的杜嫣款款走进来,头饰的金钗和腰间的玉佩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远远瞧去便有一种赏心悦目的舒适感。

    塔娜看了她一眼,很快扭过头去,鼻孔里轻轻地发出不屑的一哼。

    杜嫣却不以为意,她也从没打算驯服这匹草原上的小野马,许久不见,小野马没有急着朝她脸上吐口水已然算得上涵养进步,贤良淑德了。

    进了房门,杜嫣很随意地坐在八仙桌旁的绣凳上,施施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淡淡地道:“找相公还是找我切磋拳脚?若是找相公便耐心在这儿等着,相公忙着处理朝政还没回来,若是找我切磋拳脚,内院找个空旷的地方,让你体会一下熟悉的挨揍滋味儿……”

    塔娜大怒,俏脸立马涨红了:“拳脚好了不起吗?有种……有种跟我比赛马!比,比喝酒!”

    杜嫣嗤笑:“我乃国公府正室,钦封一品诰命夫人,没皮没脸跟一个番邦野女子赛马喝酒,国公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废话少说,有事说事,没事我可走了啊。”

    塔娜冷冷道:“有事。”

    “说。”杜嫣说话更简洁。

    塔娜咬了咬下唇,不甘不愿地道:“东城内街的那位,让我请你过去一趟……”

    杜嫣一怔,竟没回过神来:“东城内街那位是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名满京师的秦公爷外宅如夫人。”

    杜嫣呆楞片刻,接着便像看见红布的疯牛似的。杏目迅速充血通红,鼻孔喘着粗气,两只秀气的小蹄儿有一种刨地的冲动。

    “好个姓唐的!没大没小不知尊卑,妾室不按规矩拜见正室倒罢了,还敢让我这诰命夫人去见她,她是吃错药还是把药吃错了?”

    塔娜听迷糊了:“吃错药和把药吃错两者有区别吗?”

    杜嫣狠狠一拍桌子,怒道:“少废话!走,去东城内街。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位如夫人的赫赫威仪,剖开她的肚子瞧瞧她长了几个胆子!”

    塔娜在一旁很兴奋地煽风点火:“要带上兵器吗?她很厉害的……”

    显然这位草原上的珍珠很阴险的打着渔翁得利的坏主意,可惜城府终究太浅薄,脑门只差刻上一个“坏”字了。

    …………

    …………

    杜嫣只带上塔娜气势汹汹地杀奔东城内街。

    所谓艺高人胆大,内家拳的山寨传人自有她的傲气,那种纠集一帮恶婆大婶拎着棍棒找小三麻烦的泼妇架势她不屑为之。

    兴冲冲的塔娜领着杜嫣下了马车,二女站在东城内街那座名满京师的神秘府邸前。塔娜很有眼色地赶紧往旁边一闪,躲在府门石狮子后面伸出脑袋,静待秦家正室诰命夫人大发雌威。

    杜嫣倒也不负所望,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脸摆出双手叉腰的茶壶造型丢人现眼,蹬蹬蹬走上前,一双粉嫩的小拳头朝着紧闭的府门砸了起来。

    “开门呐。开门呐,你有本事叫我来,你有本事开门呐……”

    刚喊了一嗓子,黝黑的大门便忽然打开,两位家仆模样的人朝她躬身行礼。门内正中却正站着一位袅娜女子,盈盈款款朝她屈身一福。

    “劳动姐姐亲自登门。妹妹之罪也,实因妹妹有要事相商,国公府外人多眼杂,不得不避人耳目,放肆之处请姐姐恕罪。”

    “啊?呃……”杜嫣楞住了,砸门的拳头凝固在半空,一路上酝酿已久的冲天杀气被眼前这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架势吓得消退无踪,只觉得一记重拳打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的毫无作用,心气儿立马便泄掉了。

    妾室姿态摆得这么端正,态度如此谦卑,理由如此充足,教杜嫣一肚子火气顿时化作满腔心虚。

    “啊,这个……哈哈,刚才顺路经过你家,瞧见你家大门黑不溜秋的分外可爱,一时便忍不住,情不自禁砸了几下表示喜爱,瞧,多光滑多惹人怜爱的大门呀……”杜嫣干笑着睁眼说瞎话,为了让自己的烂理由更有说服力,她甚至伸出手缓缓朝大门摸了几下,眼中露出宠溺儿子般的怜爱目光。

    一身紫色衽裙的唐子禾也很认真的点头,俏脸露出商议国事般的肃穆,分外诚恳地道:“姐姐不说妹妹尚不觉得,现在看这扇门漆光黑亮,威仪中略带几分洒脱,庄严里透着一丝不羁,看起来显得那么的清新脱俗,连妹妹也忍不住想砸它几下表示喜爱呢。”

    杜嫣正色道:“不错,正是如此……”

    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扇欠砸的大门,杜嫣继续昧着良心发出慨叹:“好门呐!”

    唐子禾娇好的身躯微微一侧,笑道:“姐姐也是这座外宅府邸的主人,快快里面请,瞧瞧咱们相公给秦家添置产业的眼光如何。”

    “好,好。”终于可以摆脱关于那扇大门的该死话题,杜嫣端起秦家大妇的架子,挺直着腰杆儿无比威严地走进了这座名义上属于秦家产业的宅院。

    门外躲在石狮子后的塔娜闪身出来,见一路姐姐妹妹融洽得仿佛多年闺蜜似的二女盈盈进了门,塔娜圆睁着一双惊骇且失望的妙目,半晌没回过神,许久之后,鼻孔里发出重重一哼,咬着洁白的贝齿怒道:“汉人太虚伪,太不要脸了,那狗官怎么娶回这么两个货色!”

    …………

    …………

    参观宅院的过程很快,杜嫣本来也没什么心思参观,她原本是来打架的。

    走马观灯似的匆匆逛了一圈,三女回到内院的厢房内,唐子禾命侍女香薷关上门守在门外,然后亲手为杜嫣斟满茶。

    杜嫣的目光一直盯在唐子禾身上,从脸蛋到身段儿,上下瞧了个通透,连头发丝儿都没错过。

    十年了,杜嫣和唐子禾因为各自的高傲,竟一直没有见过面,直到今日。

    越打量杜嫣心底里越有一种赞叹之心,此刻她忽然明白为何这位妾室从来不肯登门向她这位正室夫人奉茶行礼了,唐子禾是个心比天高的女子,如同生长在空谷里的幽兰,一枝孤芳只自怜,从来不屑向世人展现她的芳容,幽兰就是幽兰,怎会像牡丹一般媚俗于世人?

    杜嫣心中隐隐泛起一股酸意,相公升官的本事大,好色的本事也不小,府里府外的妻妾竟没有一个庸脂俗粉,害她这个大妇想立个威都觉得不大好意思……

    “唐妹妹,你难得叫我来一趟,现在屋子里没外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唐子禾眼睑低垂,刷子般的睫毛轻轻挥扇两下,语气忽然沉重起来:“姐姐知不知道如今京师朝局即倾,相公的处境如临渊崖,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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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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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