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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三十八章 钱宁进谗

    皇宫承天门外,嘉靖新朝的大臣们受到了第一次驱逐,还是同样的棍棒,还是熟悉的味道,年年岁岁棍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如狼似虎的宫中禁卫手执棍棒,将宫门外的官员们撵得到处跑,一时间哭声震天,尘土飞扬。

    愤怒至极的朱厚熜选择了这样一个极端的做法,来回应大臣们请他换爹的事。

    古人将“忠孝”二字看得比天重,连朝堂金殿上君臣骂架之前都会先喊一嗓子“臣尝闻圣天子以孝治天下”作为开场白,可见“孝”之一字何等重要,作为天下最尊贵的皇帝,登基后满朝文武要求他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换爹,朱厚熜只用棍棒驱逐大臣,说明他对大臣们是真爱……

    大臣们被棍棒撵得鸡飞狗跳之时,皇宫乾清宫内却跪着几个人。除了最近蒙受新皇圣宠的钱宁和江彬外,还有一位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臣,礼部主事张璁。

    张璁很显然不属于聪明人那一类,中举二十多年,进京考了八次才堪堪挨到进士的边儿,中了进士不代表人生从此一帆风顺,他这样的成绩进不了翰林,庶吉士更是想都别想,于是老老实实服从组织分配,进礼部当了一个小小的主事,如今张璁已是四十六七岁的年纪,仕途基本无望了。

    就在张璁意气消沉,心怀黯然的时候,正德溺水,朱厚熜登基,短短几个月,京师一连串的巨变令张璁两眼渐渐发亮,他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一线通往权力和富贵的曙光。

    所以此刻他正跪在朱厚熜面前,文官的所谓气节浑然抛开,他只要富贵。

    朱厚熜正在大发脾气,今日朝会大臣们将他激怒了,登上这个万人仰望的宝座,他甚至来不及享受万乘之尊的美妙感觉,朝臣们便给他当头抡了一棍。

    殿内能摔的东西差不多都摔完了,朱厚熜身躯仍被气得瑟瑟发抖。

    “陛下息怒,此事并没有陛下想的那么严重……”张璁终于瞅准了机会开口。

    朱厚熜怒道:“如何不严重?这些狗官们欺人太甚,连父亲都可以换来换去,天下lun理纲常何在?”

    “恕臣放肆,如今朝堂已被秦堪,杨廷和等人把持,陛下新即帝位,根基薄弱,论朝中威望,自不及秦,杨二人,所以他们能在朝堂上指鹿为马,变黑为白,所谓认弘治先帝为父更是他们一党炮制出来的笑话,在礼制上根本站不住脚,可笑满朝文武竟异口同声……”

    朱厚熜叹道:“朕何尝不知如此,但满朝文武逼迫至斯,朕有什么办法应对?”

    张璁笑道:“陛下勿忧,其实陛下完全可以置诸不理,天下终究是朱家的天下,陛下只消发下中旨,将兴献王追封为皇帝,再加上谥号,朝臣纵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朱厚熜犹疑道:“此法……可行吗?若内阁和通政司封还圣旨,朕岂不是颜面尽失?”

    钱宁这时插言笑道:“陛下多虑了,张大人所言有理,皇帝中旨一般而言是不能被朝臣封还的,就算杨廷和封还,陛下可以赶在封还之前做些事情,转移朝臣的注意……”

    “做什么事?”

    钱宁瘦削的面孔逐渐阴森,眼睑却垂了下去,轻轻道:“陛下登基这几日,相信已看出秦堪,杨廷和二人在朝中威望何等隆盛,陛下新即,正是大展抱负之时,臣权太大终归不是好事,该削权时要削,该杀人时更要杀……”

    “十年前,宁国公秦堪用尽机谋,费心尽力,终于将开海禁一事推行天下,然而这十年来,大明海疆屡屡不靖,倭寇海贼频频袭扰商队,原本海运获利颇巨,违背祖制开海禁倒也值得,可近两年国库所入渐少,海运所得之利全数被秦堪截留,用来扩充水师,打造战船,说什么用于‘大航海’,此举无异徒增秦堪一人之威望,却令陛下背上穷兵黩武之千古骂名,利弊衡量之下,海禁……似乎没有再开的必要,陛下何不向天津,泉州,宁波,福州四大水师派出监察御史,巡查水师兵丁实缺和军饷出入,查验天津东港帐簿,总之……就算诸多水师没毛病,相信御史大人们也一定能找出毛病,御史出京,秦杨二人还能坐得住?那时谁还在乎陛下追封兴献王这样的小事?”

    朱厚熜越听眼睛越亮,脸色渐渐从愤怒变成兴奋,哈哈笑道:“钱宁,看不出你一个武官居然通晓朝争之事,朕以往小瞧你了。”

    “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只不过,朕甫即皇位,一上来就拿海禁开刀,用意未免太明显了……朕恐君臣愈发陌路呀。”

    钱宁笑道:“拿开海禁一事开刀之前,陛下何妨预先铺垫一番?”

    “如何铺垫?”

    “臣在锦衣卫任职十余年,这些年秦堪做过的一些事情,臣多少有些耳闻……”

    兴国耗费几代数十年心血,祸国却往往一言之间。

    满朝文武还在为皇帝换爹的事集体痛哭请愿之时,五名监察御史却向内阁递上一道参劾奏疏,奏秦堪不法事竟达二十余款,包括正德元年秦堪调动勇士营血洗东厂二千余人,贪墨锦衣卫粮饷,构陷残杀忠良等等,最触目惊心的是,掩藏得最隐秘的霸州造反一事也被挖了出来,言称秦堪与霸州女反贼唐子禾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唐子禾三次从朝廷围剿中逃脱,皆因秦堪故意放归……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果然将朱厚熜换爹的事暂时抛到一边,朝堂议论四起,或惊或疑,目光同时望向近日来沉默寡言的宁国公秦堪。

    五名御史的参劾被朱厚熜当廷否决,朱厚熜甚至摆出一副愤怒的模样,语气严厉地训斥御史们恶意构陷,离间新朝君臣,并当廷罢免了带头参劾的一名御史。

    御史们的德性跟青春发育期的少年郎一样,有种逆反心理,越是不让说,他们说得越起劲。

    第二日,朝堂火药味愈发浓郁,十余名御史同时上疏参劾秦堪,这次朱厚熜没有罢免任何人,却仍旧狠狠训斥了这群御史,看在外人眼里,新皇对秦堪仍然圣眷极隆,可朝堂大臣们却是经历了多年的风浪,自然不会被表象所迷惑。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第二日的参劾奏疏朱厚熜并没有退还,而是命小宦官收了起来,封存司礼监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这个举动委实意味深长了。

    …………

    …………

    宁国公府。

    秦堪接连三日没有上朝,但朝中的事情却清清楚楚。

    国公府的气氛颇为低迷,府中的管家丫鬟和杂役们似乎也听说了老爷正被言官参劾,尽管这些年来老爷被参过无数次,但显然这次不一样,老爷和夫人们脸上已有许多日子没见过笑容了。

    “公爷,您该出来说句话了,任他这么搞下去,公爷恐怕迟早会被算计……”丁顺苦口婆心劝道。

    这几日朝中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丁顺渐渐坐不住了,一大早便进了国公府。

    “个人荣辱于我何加焉?”秦堪表情很平静,显然这两日被参劾他却并不着急,他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

    丁顺苦着脸道:“这已不是个人荣辱的事了,这两日那新皇帝还惺惺作态推却驳斥,再过两日,参劾公爷的声势越来越大,火候越来越足,新皇恐怕就会顺水推舟,将公爷除爵免职,公爷若无爵无职,新皇的下一步就会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丁顺说得严重,秦堪却笑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实在是个人才,连他也忍不住想佩服自己一下下。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啊……我倒真小瞧了他,小小年纪,心思怎么长的?做起事来比经历几十年风浪的老狐狸还利落,先造势,再借势,最后得势,既转移了大臣们的视线,又顺手将我逼得手足无措,啧啧……”

    秦堪赞叹了几声,表情仍不见任何悲喜,丁顺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他的心思。

    “公爷您就别夸他了,赶紧想想办法吧,再夸他他可真将咱们逼上绝路了……”丁顺急得跺脚。

    秦堪斜睨了他一眼:“急什么?这个时候要沉得住气,谁先乱谁就输了,你仔细想想,言官参我那么多款罪状,哪一条有真凭实据?左右不过是言官们风闻奏事,胡乱构陷而已,我若不承认,谁能拿我怎样?”

    “可……他是皇帝啊,皇帝要治你,还用得着证据吗?”

    “无妨,我自有后路。”

    二人正说着话,前堂院子里匆匆走来一道人影,却是秦堪的心腹李二。

    李二神情很焦急,跨进前堂后先朝秦堪单膝一礼,然后急促地道:“公爷,不好了。”

    “怎么了?”

    “属下刚得到的消息,四名监察御史奉旨离京,分赴天津,泉州,宁波,福州四地……”

    秦堪原本悠然平静的表情瞬间变得铁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长身而起,失声道:“他要动水师?”

    李二面容苦涩地道:“岂止是动水师,他还要复洪武祖制,废止海运,再次禁海,御史出京便是为了铺垫,待御史们回京向内阁参劾,声势火候便也差不多了……”

    前堂一片静谧,秦堪抿唇咬牙,额头青筋暴跳,许久不见的愤怒表情在脸上浮现,阴沉森然的面孔仿佛在酝酿风暴。

    丁顺李二见秦堪这般模样,吓得低头垂睑,不敢出声。

    良久,秦堪终于打破了沉默,语气依然平静,可丁顺和李二却听出平静中蕴藏的滔天杀机。

    “对付我,我可以一退再退,但若欲废我强国之策,我……不能忍!”

    丁顺李二互视一眼,接着神情一振,一齐躬身:“公爷英明。”

    “丁顺,叶近泉的辽东大军到了何处?”

    “五日前由居庸关启程,一两日后可至京师北郊。”

    “派人赴叶近泉处,让他轻衣简从秘密赴京,我要约见他,记住,不要走漏风声。”

    丁顺眼中闪现兴奋之色,重重抱拳:“是。”

    京师东城别院。

    唐子禾坐在前堂,神情和穿着都很端庄,绝色的姿容透出一股清冷的气息,令人不敢直视。

    李二垂首坐在堂内,身躯左扭右扭,如坐针毡,神情更带着几分不甘不愿。

    唐子禾却很高兴,哪怕当年义军席卷三省她也不曾如此高兴过。

    “秦公爷果真要约见叶近泉?”

    李二叹了口气,道:“回四夫人,是的。”

    唐子禾重重一拍掌,笑道:“东风备矣!”

    嘴角悄然一勾,唐子禾喃喃道:“别人快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还犹豫踯躅,但是触碰到你多年的心血你便炸了毛儿,你……果然还是有逆鳞呀。”

    李二为难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讷讷道:“四夫人,恕属下多嘴,您本是秦公爷的身边人,有些事情您亲自问他不就是了,何必非要属下跟您……通风报信,属下这么干,总觉得对不住公爷,当了叛徒似的……”

    唐子禾笑眯眯地睨了他一眼,道:“你家公爷不喜妇人干政,特别不喜我掺和朝堂之事,至于原因,想必你也清楚,他呀,怕我翻了天不好收拾呢……所以我不能问他,只好找你这位多年的心腹亲信问问。”

    “属下总觉得这样不好,辜负了公爷……”

    “李二,想必你已知道新皇欲对付秦公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秦公爷若倒下,你们这些多年的心腹会是怎生下场,不必我多说了吧?我这些日子做了诸多安排布置,不但是为了保秦公爷一家平安,也保你们这些下属一家平安,李二,我问你,我做错了吗?”

    李二想了想,摇头:“四夫人没错。”

    “既然没错,谈何辜负?只要是对公爷好,纵隐瞒一时也是忠心耿耿,我就不信公爷将来会责怪你。”

    “这……四夫人言之有理。”

    唐子禾靠在椅背上,妙目双阖,纤细白净的指节无意识地轻敲着扶手,喃喃道:“待到他见过叶近泉后,火候已差不多,是时候该向他坦白一些事了……”

    幽幽叹了口气,唐子禾苦涩地道:“那时恐怕会是一场雷霆震怒呢,不知他会不会原谅我……”

第七百三十九章 边军入京

    两日后,辽东都司边军入京畿,驻扎京师城外北郊,原本驻守北郊的团营奉命撤防,将北郊大营让给辽东边军。

    城外北郊大营旌旗招展,五万边军浩荡入营,引来京师无数百姓出城观看,跟衣甲光鲜的团营将士相比,边军披戴的衣甲破旧许多,甚至有的衣甲上隐隐泛出暗红色的光芒,稍有见识的士子和百姓见状暗暗心惊,他们知道,将士们破旧衣甲上泛出的暗红色是血,干涸后的血,不是敌人的就是自己的。

    这是一支真正的百战余生之师,从里到外散发着收割死亡的剽悍之气,队伍里不时看到缺一只耳朵,少一只眼睛的伤残士卒,更令百姓们侧目敬畏,也给这支边军平添了许多杀气。

    每个人都清楚,这些剽悍的,伤残的将士,正是为了大明社稷和百姓平安而浴血厮杀,他们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每一丝气息都是保护大明子民留下的,浩荡无尽的队伍连绵数里,看着这支杀气毕露的大军,营门外每个围观的士子百姓心底里却不由升起一股浓浓的安全感,因为他们。

    一个百多年一直活在战争阴影里的国度,它的子民们最清楚一支威武之师对这个国家的意义。

    北郊大营的辕门外,不知哪位士子带头,忽然开口大声赞了一句“辽东边军,壮哉!”

    接着所有围观的士子百姓们全都沸腾了,大家站在大道两旁,纷纷朝行进大营的辽东边军队伍长长作揖行礼。

    队伍仍踏着整齐的步伐稳稳当当地前行,只是将士们的眼圈微微泛红,腰杆也挺得更直,北寒之地多年浴血厮杀,这一刻他们终于发现自己并不孤单。

    大军前方,身着盔甲满面尘土风霜的辽东总督叶近泉骑在马上,脸色像一块被寒风吹拂了千年的褐石,唯有看着大道两旁士子百姓们发自内心的行礼时,他的眼神才露出一丝暖意。

    秋风正起,地上的落叶被卷集着漫天飞舞,叶近泉仰头看着黯淡无光的天日,沉沉地长出一口气。

    辽东边军已接防京畿,秦堪,你会有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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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军驻扎京畿,甫登帝位的朱厚熜感到不安了,连夜召集内阁和六部尚书商议。

    皇帝位置还没坐稳,朝中权臣还没削除,自己的根基更是薄弱得风一吹就倒,如此敏感关键的时期,辽东边军却进京了。

    这事还真不能怪别人,毕竟这是朱厚熜登基之前内阁和群臣们廷议后的结果,当时正德失踪,国失君主,各地藩王蠢蠢欲动,调边军增防京师亦是应有之举。

    可是现如今朱厚熜已登基,正一步步将朝政大权接手,这个时候边军的到来就显得不合时宜了,毕竟小朱跟广大的边军将士还不太熟,而且他也不想和将士们太熟,大家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距离越远越有安全感,近在眼皮子底下,朕寝食难安呐。

    可惜内阁大学士们的看法和朱厚熜不大一样。

    杨廷和坚决反对再将边军调离京师,一则大军劳师以远,刚到京师人困马乏,若将其调走将士们心生怨嫌,恐有哗变之虞,二则虽新皇即位,但大明各地藩王们并不服气,各个封地里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有辽东边军戍卫京畿,至少可保京师一时平安。

    说到理由,杨廷和话锋一转,却又说到礼议之争的老话,话里虽未催促朱厚熜尽快换爹,但意思却很含蓄地表明了,藩王们承不承认你这个新皇帝,端看你自己怎么选择,尽快认弘治先帝为父或可使藩王们闭嘴。

    杨廷和的话无疑令朱厚熜火冒三丈,君臣不欢而散,调离辽东边军的事不了了之。

    …………

    入夜掌灯时分,京师安定门的守门士卒懒洋洋地准备关闭城门时,城门外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将徐徐合拢的城门撑住,这双手的主人力大无比,合四人之力才能关阖的城门,被这双大手一顶,却分毫不能再动。

    “等等,我们要进城。”

    守门士卒大怒,正待开口喝骂,抬头一看,一面象牙腰牌从门外递进来。

    “锦衣亲军,镇抚使,丁”

    士卒楞了一下,接着神情顿时变得敬畏异常,立马将城门打开,却见十余名穿着黑色劲衫的大汉骑在马上,神情淡漠地平视着城门,而那位递出象牙腰牌的人却非常殷勤地将众人迎入城内。

    北镇抚司内,暌别多年的秦堪和叶近泉终于再见面了。

    十年来,二人天各一方,却始终毫无保留地互相信任,京师但凡新研制的火器,秦堪总是第一时间想办法让兵部量产,第一批运往辽东装备边军,朝中但凡有对叶近泉不利的参劾,秦堪也总会想办法弹压下来,正德十一年冬,辽东都司监军御史石亭仪密疏参劾总督叶近泉排除异己,军中安插亲信,与鞑靼部落作战后甚至默许麾下将士杀俘等大小十余款罪名,奏疏至京师,朝堂诸臣不安,纷纷上疏请求撤换辽东总督,将叶近泉拿问,此事秦堪费了好一番周折,甚至为此将两名带头的给事中寻了由头拿进了诏狱,罗织罪名将其流放贬谪方才平息。

    辽东边军如今与北方鞑靼作战渐渐扭转败多胜少的战局,叶近泉治军有方固为原因,而身在京师默默为辽东保驾护航的秦堪也功不可没。

    二人再见,彼此磊落坦荡,神情甚至没有一丝激动,互相微笑以对。

    “为国戍边经年,师叔受苦了。”秦堪长长一礼。

    “为保这风雨飘摇的江山,秦公爷受苦了。”叶近泉披甲抱拳回礼。

    二人同时直起身,把臂仰天大笑,多年的艰困辛酸尽付豪迈。

    男人的友情勿须因为所以的罗嗦,当你需要时,他总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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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快马传来天津的监察御史方荀的密报,密报越过内阁,直接呈送皇宫。

    第二日朝会,金殿上不利于秦堪的声音越来越纷杂,据方荀的密报所奏,天津的问题很严重,“天津市舶司由司礼监派遣太监所任,然臣纵观天津上至知府,都指挥使司,下至市舶司,锦衣卫千户所,东厂掌班驻地人等,皆上下通晓沆瀣一气,几近同气连枝,臣奉旨查验东港帐目,水师实缺却多受阻挠,天津上下军民人等只知秦姓,却不知有朝廷矣。”

    这份奏疏的指责可谓严重之极,几乎等于指着秦堪的鼻子说他造反了,朝堂内参劾秦堪的声音自然一浪高过一浪,而朱厚熜努力对秦堪摆出的和善亲切的表情也渐渐开始有了变化。

    “诏令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同知钱宁离京赴天津彻查不法。”

    这是朱厚熜的诏谕,诏谕里的杀机昭然若揭。

    满怀杀机的钱宁怀揣圣旨刚出京,兵部尚书严嵩却在金殿内转守为攻,跪地请求再论礼议。

    这个提议顿时引起了殿内文武百官的共鸣。

    礼仪之事是目前扎在百官心中的一根刺,凡行事必先正名,更何况是堂堂天子之尊,朱厚熜若不认弘治为父,便不属弘治一脉,儒家正统思想里的“兄终弟继”,其前提是兄弟俩人必须有同一个爹啊,若不能改认父亲,那么朱厚熜的身份跟皇宫外隔壁王叔叔的儿子有什么区别?好好的皇位凭什么给你?

    严嵩的话令朱厚熜的神情立即变得很阴沉,坐在龙椅上冷冷瞪视他许久,没等他考虑如何应对,别的大臣已三三两两出班,异口同声请求天子改认弘治为父,并以子嗣的名义给弘治加封谥号。

    朱厚熜终于暴怒,他毕竟只有十二岁,心智城府再怎么妖孽,终究阅历太浅,满朝文武都是朝中打滚几十年的老狐狸,朱厚熜如何斗得过。

    朝会上,君臣两方不出意料再次大吵起来。

    朱厚熜和秦堪都在借势,互为攻守,君臣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互斗上了。

    朝会以朱厚熜怒冲冲拂袖离去为结束,然而,这只是朱厚熜个人料想中的结束。

    值日宦官尖着嗓子喊了声“百官退朝”便急忙跟着朱厚熜转回谨身殿更衣,可殿中文武百官却一动也不动。

    礼仪之争,是儒家既定的礼制,是朝臣的原则,原则不能破,名不正则言不顺,让这个不愿改认父亲的皇帝登基有什么意义?本属于弘治一脉的江山岂不是从此拱手让于旁人?大好的江山,既无内忧亦无外患,却莫名其妙把江山丢给了旁系,他们这些大臣将来在史书上会留下怎样的骂名?

    殿内的大臣们沉默不语,不言也不动,可怕的狂风暴雨在静谧中酝酿成形。

    “孔子定礼制,天下始安,礼乐传延千年,圣天子岂可废耶?严某不才,愿以死谏!”寂然无声的大殿内,严嵩咬牙高喝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

    紧接着,一个平常并不起眼,来头却很大的人站出了朝班,此人却是杨慎。

    说他不起眼,是因为他的官职,通政司左参议,小小的四品文官,说他来头很大,是因为他的身份很显眼,既是当朝首辅大学士杨廷和的儿子,也是正德六年的状元公,更是宁国公秦堪的嫡长子小公爷秦康的授业恩师。

    严嵩振臂高呼之时,杨慎第一个站了出来,喊出了一句振奋人心闪耀千古的名言。

    “吾与严尚书同去!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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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还有一更。。。

第七百四十章 跪谏宫门

    “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杨慎的话鼓舞了满朝文武的人心。

    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大明的文官道德败坏也好,沽名钓誉也好,贪墨成风也好,终究有一样是可取的,也是中国两千多年历史上最宝贵最闪亮的,归纳起来很简单,“仗节死义”而已。

    文官不怕疼不怕死,有的时候为了谋个“不惧权贵”的名声,甚至喜欢在刀尖上跳舞,主动招惹皇帝,就差跪地求他给自己赏一顿廷杖好回去炫耀,没有挨过廷杖的官是不称职的官,这种做法当然很贱,但是反过来说,也可以看得出大明的文官是何等的无畏,这种人不去干扯旗子造反的杀头买卖委实糟蹋人才了……

    杨慎的一声厉喝仿佛点燃了朝臣们心中久抑的怒火,金殿内的静谧瞬间被打破,群情沸腾。

    “去承天门跪谏,陛下不肯答应咱们头撞宫门而死!”

    “同去!”

    “同去!”

    四百多名文武大臣,一声呼喝下群情激愤地走出了金殿,浩浩荡荡往承天门而去。

    …………

    乾清宫。

    “陛下,大事不好了!文武百官再次聚集承天门跪谏,求陛下……应允礼议之事。”小宦官慌张地跪在大殿的门槛外,语气很急促。

    刚散了朝,一肚子怒火没处发的朱厚熜闻言一怔,怒道:“又来了!这帮子大臣非要逼死朕不可吗?除了一哭二闹,他们还会做什么?由他们去吧!他们爱跪到什么时候随便!”

    小宦官苦着脸道:“陛下,这次恐怕不能随便了呀……”

    “什么意思?”

    “此刻承天门外跪着四百多位大臣,半个时辰前,已有四位大臣头撞宫门,直到撞得鲜血淋漓方才晕厥,被人抬走后,又上来四位继续以头撞门,瞧他们的架势,这是要死谏呀……”

    朱厚熜浑身一颤,眼中不由自主露出慌张之色。

    他可以不在乎大臣们的意见,可以乾纲独断一意孤行,因为这是天赋君权,理所当然的,可他不能坐视大臣们一个一个排着队的撞死在皇宫的宫门前,这事将来若传扬天下,大臣们固然扬了清名,名垂青史不朽,可反过来说,他嘉靖皇帝的名声呢?天下谁不会骂他是个残暴昏庸的皇帝?皇帝位置都没坐稳便害了这么多大臣的性命,自己刚刚登基,各地藩王们心中千百个不服,这个时候若再闹出这么一桩震惊天下的血案,他这个皇帝还能当几天?

    眼皮猛然跳了几下,朱厚熜站起身,金殿所受的怒气早已消逝无踪,转而化作一片焦虑,急忙道:“快,命大汉将军拦住大臣们,请众臣赴奉天殿议事……”

    重重跺了跺脚,朱厚熜又急又惊,道:“有什么事不能好言好语商量,非要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呢?礼议之争而已,众卿何苦害朕!”

    小宦官领了旨,匆匆忙忙往宫门跑去。

    …………

    承天门外,四百多名大臣穿着官袍跪在尘土里,面朝宫门频频叩首大哭,哭声震天。

    宫门前还有四位大臣以头撞门,撞得砰砰作响,额头的鲜血顺着脸庞止不住地流落,而四人已摇摇欲坠,门外的值守大汉将军微妃,妖绝天下最新章节微变色,两名守门的小宦官哭丧着脸,急得不住的搓手跺脚,又不敢上前相劝。

    领头的严嵩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哭得最为伤心,只是谁也没发现,每次磕过一个头后严嵩总会直起腰板,不经意似的朝后瞟一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北镇抚司。

    丁顺躬身垂首,神情恭敬:“公爷,今日早朝,新皇已下旨命钱宁赴天津,彻查天津诸有司不法事,包括知府衙门,都指挥使司,锦衣卫千户所,盐漕两道衙门,市舶司和水师……”

    秦堪冷笑:“这是要将我连根拔起的架势啊……位置还没坐稳就风风火火忙着削权,真是迫不及待,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手段嫩了些,凡事讲究个火候,火候没到,能揭锅么?”

    丁顺笑道:“十二岁能干出这等事,已然很了不得了,我家的孩子若有他一半的机灵劲儿,当年何至于差点被我打残了。”

    秦堪抬眼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没有机灵劲儿跟老爹有关,你儿子挨这么多打冤不冤?”

    丁顺尴尬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这个自取其辱的话题,道:“公爷,今日朝会上,严嵩又提起了礼议的话头儿,新皇果然大怒拂袖而去,严嵩和首辅杨廷和的儿子杨慎二人在金殿上煽动了几句,现在严嵩和杨慎已领着大臣们往承天门跪谏,今日之谏,文武百官皆谓之曰‘死谏’。”

    秦堪似乎毫不意外,目光里流转着谁也看不懂的光芒。

    “百官死谏,你猜新皇会如何反应?”

    丁顺笑道:“百官们若真在宫门前溅点儿血,新皇怕是承受不起,必然好言好语相劝了……”

    秦堪点头:“不错,纵然是九五之尊,但他的根基还是很薄弱,得罪一两个大臣不打紧,得罪满朝文武可就有点麻烦了。”

    说完这句后,秦堪和丁顺都不说话了,许久之后,丁顺从怀里掏出一份长长的名单递到秦堪面前。

    “按公爷的吩咐,名册上共计一百二十二人,全是京师四品以上官员,锦衣卫查了三年多,这些人有的曾在地方上占田夺地,有的妄断冤案致无辜者死地,有的经常构陷罪名制造假证参劾公爷多次,他们都有取死之道……”

    秦堪淡淡地道:“这些人……”

    丁顺急忙接道:“这些人今日此刻,全部聚集在承天门前哭天抢地跪谏呢。”

    秦堪又点点头,却阖上双眼不言不动了。

    见秦堪没有任何表示,丁顺顿时明白了意思,眼中杀机一闪,将名册塞进怀里,恭敬地退出了屋子。

    丁顺退出片刻后,秦堪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良久,发出一声苦笑。

    “历来名臣良将,不杀人而创伟业者何其稀少,原来我也不能免俗……”

第七百四十一章 宫门惊变

    四百多名大臣在承天门前跪谏。

    这是一次皇权与臣权的直接碰撞,二者针锋相对,毫无妥协。

    承天门前哭声震天,以头撞门的大臣一批接着一批,围观的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人们第一次认识到“礼乐”二字的神圣,为了这两个字,有人不惜用生命和鲜血去捍卫它。

    朱厚熜在乾清宫里急得团团转,派出去劝说的太监一个接一个,可大臣们根本不搭理,除了朱厚熜主动下诏换爹,这事没得商量,不答应大家就一齐撞死在宫门前,你再换一批人当大臣吧。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是要挟。

    可是这种要挟堂堂正正,哪怕朱厚熜精读古今经史子集万卷跟大臣们辩,同样辩不出结果,因为他没占住道理,随便一个大臣只消翻出圣贤书,一条条地指给他看,此处合情,此处合理,啊,此处应有掌声……

    劝说的太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回来,很显然,相对于舌灿莲花的劝说,大臣们对撞门自虐更有兴趣。

    朱厚熜急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只听说来京城当皇帝,权力和地位与当初圈禁王府绝不可同日而语,可谁知道刚登基便遇到这种事,不答应吧,大臣们若真撞死几个,他朱厚熜的昏君名声算是传遍天下,答应吧,自己和亲生父母的尊严何在?再说这次向大臣妥协了,让大臣们探知了他的底线,以后遇到任何事还不得变本加厉,他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朱厚熜在乾清宫犹豫踯躅进退两难之时,承天门前却发生了惊变。

    哭声震天的承天门广场上,杨廷和颇为无奈地和百官们跪在一起请愿,从内心来说,杨廷和实在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要挟皇帝来达到目的,不论目的是何等的崇高正义,一旦用上要挟的手段,整件事情便显得有些等而下之了,然而无奈的是,今日这事是他自己的宝贝儿子杨慎煽动起来的,杨慎干这件事之前根本没跟他商议过,是以今日朝堂上连他也被弄得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一大帮热血上头的大臣们便跟着杨慎出了宫门。

    群情激愤之下,杨廷和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只好欣然景从了,当大部分人在做一件自认为正义的事情时,剩下的小部分人就算内心并不赞同,也不得不被强大的民意所绑架,对大臣们来说,名声更重于生命。

    杨廷和冷眼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大臣头撞宫门,撞得鲜血淋漓甚至昏厥,他一直垂头不语,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秦堪那张儒雅温文的脸庞。

    朝堂接连几日发生这么多大事,秦公爷竟不闻不问,仿佛隐居了似的,就连新皇将其明升暗降,明显下一步要着手对付他了,他仍然没有任何应对,他……到底在想什么?以他的性子来说,不该是这么忍气吞声的人啊。

    百般疑惑之时,跪在一旁的吏部尚书杨一清凑了过来。

    “介夫,这么闹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就算今**迫陛下妥协,但以后君臣之间愈发疏离冷淡甚至互相仇视,于国不利呀……”

    杨廷和脸色阴沉,冷冷道:“老夫何尝不知此举太过孟浪,可恨我那孽子未与老夫商议便煽动群臣,闹到现在这般局面,若陛下不肯妥协,今日如何收场?”

    杨一清叹道:“收不了场啦,陛下不答应礼议倒是其次,若咱们惹得龙颜大怒,今日这承天门前怕是要血流成河……”

    杨廷和悚然一惊:“陛下不会这般残暴吧?”

    “这位新君不过十二岁,据说在安陆州兴王府时是有名的贤世子,精读诗书,通晓史事,才十二岁已开始学着作策论经义,读书倒是厉害,可读书厉害与残不残暴有关系吗?史上喜读书又喜杀人的暴君还少吗?”

    杨廷和神情渐渐放缓,笑着摇头:“应宁兄,你太多虑了,今日宫门前聚集京师四品以上文官四百多人,老夫不信陛下敢同时对这四百多人下毒手,把咱们都打杀了,偌大的江山谁来治?他不怕天下士子与天家皇室离心离德吗?虐杀士大夫的名声传扬出去,他这皇帝以后怎么当?”

    杨一清苦笑道:“但愿老夫多虑了……”

    话音刚落,广场东西北三个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

    杨一清和杨廷和同时一楞,直起身扭头朝外望去,却见一百余名头戴羽林毡帽,身穿暗红色服饰的军士手执水火棍,从三个方向分三横列渐渐朝宫门前聚拢,须臾间便将四百多名哭嚎的大臣包围在中间。

    所有正哭得投入忘情的大臣们听到脚步声都楞了,扭头望去,却发现自己已被人包围,而且摆明了一副关门打狗的架势,所有大臣不由勃然大怒。

    值守宫门的小宦官和大汉将军也呆住了,面面相觑之后,发现这帮人一个个面生得紧,既不像厂卫所属,也不像禁宫卫士,瞧他们穿的服色却像是三千营的将士。

    一名站在宫门前的宦官眼角使劲抽搐了一下,神情顿时浮上了然之色。

    三千营,陛下刚封的三千营都督不正是如今极受圣眷的江彬吗?这些人若是江彬所属,看来陛下是下了新的旨意,打算对这群无法无天的大臣痛下杀手了……

    仔细寻思片刻,宦官又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儿,连他这个阉人都清楚此时对四百多名大臣痛下杀手会有怎样的后果,陛下英明睿智,怎么可能不知?这事儿透着蹊跷呀……

    宦官正惊疑间,却见将士们已将大臣团团围住,为首一名面生的百户肃声大喝道:“奉圣谕,聚众闹事的臣工速速散回衙府,宫门乃皇家禁地,不准聚众喧哗,违者杖毙!”

    带头的杨慎大怒,站起身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等为民请命,促请天子维倚祖宗礼制,勿使圣名有污,勿使天家蒙羞,我们做错了什么?陛下何以如此待我等忠直臣工?”

    百户冷笑:“末将只是武夫,大人说的国家大事末将丝毫不懂,末将只奉圣谕,半柱香时辰之内若再不散去,各位大人莫怪末将得罪了!”

    众臣皆惊怒,喝骂声顿时此起彼伏,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不少人眼中散发出兴奋的光芒,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扬名立万机会啊,若真被这帮傻大兵们敲几棍子,将来说出去是何等的荣耀?当官若不挨几记廷杖岂不是白当了?

    所有大臣公心私心各自打着算盘,嘴上却愈发不饶人。

    大明的文官都是暴脾气,无理也要胡搅蛮缠几分,更何况今日大伙儿自觉占足了道理,更要变本加厉,最好激得这帮将士们动手揍他们,以后大可带着满身伤痕心满意足地招摇过市了,于是众臣一边争吵一边撸起了袖子,将士们还没有动作,大臣们已主动动手推搡了。

    喧嚣失控的人群里,唯有杨一清和杨廷和神情凝重地互视一眼,他们渐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日怕是会出事,出大事!

    见宫门前情势渐渐失控,为首的百户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随即退后三步,右手高举,狠狠往下一挥,大喝道:“动手!”

    一百余名将士听到命令,顿时高高扬起了手中的水火棍,在大臣们一片不敢置信的目光里,一百多根水火棍劈头盖脑朝大臣们砸下,为首一名辱骂推搡最起劲的大臣第一个被砸中额角,殷红的鲜血喷泉似的狂涌而出,这位大臣哼都没哼一声,当即便一头栽倒在地,腿脚不住地抽搐,眼见不活了。

    将士们动了真格的,大臣们这一刻顿时手脚发凉,呆呆地注视着地上渐渐浸染成一大片的鲜血不住地蜿蜒流淌,一个念头在众人心中浮现:陛下……真敢对他们动手啊!

    “陛下!陛下你欺人太甚!我朝自洪武以后,鲜有虐杀士大夫者,我等乃国之重器,今为民请命何罪之有?何罪之有!”人群里,杨慎发出一句怒吼。

    众臣闻言纷纷瞋目裂眦悲呼,宫门前乱象纷呈,哭声和嘶吼声交织成一片。

    广场外围,闻声而来的锦衣卫,东西厂,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衙役巡检等围了一大圈,黑压压的聚拢一堆,人群里有心生疑惑者正欲上前询问,那名带头的百户却似有感应似的猛然回头,瞋目喝道:“我等奉圣谕办差,闲杂人等一律让开,否则以逆党论处!”

    厂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十数步,百户气势太强大,仅“圣谕”二字便足以让众人退避三舍了,哪怕直到现在也没瞧出这位百户和麾下分属哪个营镇,大家也不敢再管闲事,但所有人心里也偷偷给他们下了定义,穿着三千营将士的服饰,行事又这般猖狂嚣张,这般目中无人,不是最近正受圣眷的江彬麾下又是谁?

    百户这时又回过头,冷冷朝跪地哭嚎的大臣们道:“诸位大人还请速速散回府衙,末将领了旨意,半柱香时辰眼看就到了,那时谁若还不离开,莫怪末将将尔等杖毙当场!”

    众臣闻言纷纷大骂,值守承天门的宦官已吓得浑身冒冷汗,随手便扯过一名大汉将军,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事儿不对,你赶紧跑去乾清宫向陛下禀奏,确认一下这群人是不是究竟奉了圣谕……”

    大汉将军一楞,接着神情大骇:“公公的意思,意思是,眼前这帮人,……矫诏?在皇宫门前矫诏?”

    宦官脸色苍白,咬着牙强自镇定道:“矫不矫诏杂家怎知道?赶紧回宫去问!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是!”

    大汉将军连滚带爬朝乾清宫奔去之时,宫门前再生惊变。

    半柱香时辰转瞬便至,当然,没有一个大臣离开,无论害怕还是恐惧,这种时候离开等于自己的人生和仕途全都毁了,朝堂绝不会给一个临阵脱逃的人任何升迁的机会,不仅如此,以后他也会成为大臣们的公敌。

    大臣们不肯离开,百户却果真不跟他们客气,抬头看了看天色,眼中杀机一闪,重重地下了命令。

    “动手!”

    刷!

    一百多根水火棍无情朝大臣们头上身上砸去,一阵猝不及防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广场上杀意森森,只听得一声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一滩滩鲜血从这些大臣的头上身上流出,渐渐将广场上的白玉石地砖染成了一片血红。

    一场真正的屠杀缓缓拉开序幕……

    …………

    …………

    朱厚熜坐立不安地在乾清宫内来回踱步,等待宫门外传来消息。

    在他的意料中,事情仍未失控,不过是几名大臣撞破了头,他相信大臣们不会真的想死,当然,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自己终究向大臣们妥协,追认弘治先帝为父。

    其实朱厚熜也渐渐想通了,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既想当皇帝,又要维护自尊,如此尊贵的位置,满朝文武岂能让他白坐?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认父就认父吧,将来自己在朝中有了根基,羽翼丰满之后再下一道圣旨,再追认自己的生父兴献王为帝,事情不就功德圆满了?

    朱厚熜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甚至暗暗下了决心,今日把大臣们劝回去,自己再矫情忸怩两日后,顺势便答应大臣们所请,暂时对他们妥协一次,接下来便该着手将宁国公的权力一步步削去,他在朝堂和地方上的党羽也一步步剪除贬谪,除去这个权臣,相比他朱厚熜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权臣倒了,皇帝的威信自然便树立起来了……

    挺美好的,一切都美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慌乱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美梦,朱厚熜皱了皱眉,清冷地注视着空荡荡的殿门。

    殿门的门槛外很快出现一道魁梧的人影,却是一名大汉将军。

    “禀……禀陛下,承天门前发生变故,值守宫门的李公公托末将问陛下,是否陛下派了人去承天门杖杀大臣?”

    朱厚熜满头雾水:“朝臣乃国之重器,岂有不罪而杖杀之理?朕怎会下这种旨意。”

    大汉将军浑身一震,脸色顿时苍白无比,张了张嘴,正待继续禀奏,又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小宦官喘着粗气连滚带爬跪在门槛外。

    “陛下,大事不妙!不知何人宣称奉了圣谕,责令宫门前四百多名大臣速速散开离去,大臣们不依,那人竟命一百多名麾下将士执棍棒打杀……”

    朱厚熜顿觉天旋地转,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劈在自己脑门顶上,连殿外晴朗无比的天色此刻看起来也是一片漆黑了。

    “谁……谁这么大胆,竟敢假传圣旨!”朱厚熜无力地抬起手,指着殿外抖抖索索:“朕……朕何时下过打杀大臣的旨意?究竟是谁,竟陷朕于不仁不义!”

    “那人和麾下百余名将士穿着三千营的服色,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圣谕,李公公觉得不对劲,刚派人回来向陛下确认真假,宫门前便开始动手了……”

    朱厚熜只觉得头越来越晕眩,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妙预感,颤声问道:“大臣们……可有死伤?”

    “百户和麾下人手执一支水火棍,而大臣们皆年迈又手无寸铁,一通棍棒下去,当场打死一百一十三名大臣……”

    朱厚熜脸色愈发苍白,眼泪刷地涌出了眼眶,仰天大哭道:“何人如此害朕!教朕如何面对天下人!错了,朕错了!不该当这个皇帝啊!”

    “陛下,那个百户和麾下将士杖毙了一百多位大臣后便下令回宫交差,然后便离开了,一百多具大臣的尸首还摆在宫门前没人理会,值守宫门的大汉将军,围观的厂卫和五城兵马司未知圣意不敢妄动,陛下,您还是赶紧去承天门看看吧,活着的两三百位大臣已出离愤怒,户部右侍郎徐衡和大理寺少卿张裒原本幸存,却不堪其辱,刚才奴婢来报信之前,二人怒而撞门,活活撞死在宫门前了……”

    朱厚熜狠狠擦了把眼泪,道:“朕当然要去,快,摆驾承天门,此非朕的旨意,贼人矫诏,竟害朕得罪了天下!朕要跟诸位臣工细说清楚。”

    收拾了仪装,朱厚熜在一众宦官的簇拥下,刚抬腿跨出乾清宫的门槛,又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听在朱厚熜耳里却倍觉心惊肉跳。

    “陛下,不好啦!适才宫门血案已传到了慈宁宫,太后娘娘勃然大怒,谓之……谓之新君不仁,虐杀国器百余人,实为大明立国以来骇人听闻,太后娘娘已急召陛下前往慈宁宫细说此事……”

    朱厚熜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呆楞半晌,再次大哭出声。

第七百四十二章 君臣再见

    朱厚熜顾不得去承天门安抚大臣,而是火急火燎地启驾先赶往慈宁宫。

    这个举动便是“圣天子以孝治国”的表现,这句话不仅仅只是口号,而是皇帝切实要做到的,哪怕宫门外还躺着一百多具大臣的尸首,朱厚熜也得先去慈宁宫挨过太后的骂再说。

    此刻宫门前,活着的二百多名大臣已伤痕累累,一身血污地看着地上同僚们的尸首,广场上秋风一阵阵吹拂而过,众人的心却和地上的鲜血一样冰冷。

    一百一十三名大臣命丧棍棒下,同一天,同一时刻,同一地点。

    自大明立国,哪怕最嗜杀最残暴的洪武大帝治下,也从未在一天内杀过这么多的大臣,正德朝刘瑾乱政时也杀大臣,可他也从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一日内杀这么多人,大明朝堂的朝臣们今日几乎被杀了三分之一,这是何等的残酷不仁!

    承天门前,活着的大臣们也渐渐回过味了。

    这哪是什么礼议之争,分明是新皇欲立威欲强皇权而对朝臣痛下杀手!这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温文善良的外表下,藏着怎样阴冷残暴的灵魂!

    大臣们心寒了,他们只觉得从头到脚发冷,他们意识到自己亲手捧上了一个怎样的暴君登基。

    吏部尚书杨一清浑身血污,刚才一通乱棍中,幸得几位门下故吏拼死相阻,杨一清并未受伤,身上的血污却是同僚的。

    他呆呆地环视着静谧的广场上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首,浑浊的老泪一串串地流淌而下,转过头看着表情木然的杨廷和,杨一清颤声道:“介夫,嘉靖以后,大明天下将是怎样的天下?”

    杨廷和沉默,沉默中压抑着即将喷薄的愤怒。

    秋风卷袭着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原野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落叶被风吹得飘起,又落下,萧瑟且充满了破败的景色。

    宫门血案发生的同时,秦堪和唐子禾坐在马车里。马车悠悠驶往京师城外南郊的一处农庄。

    直到此刻坐在摇摇晃的晃马车上,秦堪仍是满头雾水。他不明白唐子禾为何突然要拉着他出门,更不明白她为何非要出城往南郊而去。

    摇晃的车厢内,一身宝蓝儒衫的秦堪疑惑地看着唐子禾,今日的唐子禾不见往常那般略带几分锋芒的气势,反而显得有些心虚,一双漆黑明亮的美眸时而望着车顶,时而望向车外,就是不敢与秦堪的视线接触。

    秦堪愈觉惊奇,唐子禾的心虚可是百年难得一见。从认识她到现在十多年了,也没见过她今日如此模样,心中更对她要去的地方愈发好奇了。

    …………

    马车走得不快不慢,郊外的官道不太平整,秦堪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晃得有点头晕。脑子里正琢磨着待这次风波过去后,可以考虑提请廷议,调拨国库和内库所余,工部征集民夫,全力将大明境内的主要官道全部拓宽或重修,争取将官道的网络覆盖整个大明的州府县,便利的交通是发展国力的前提。后世所谓“要想富,先修路”的口号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了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无论商贾,军事还是民用,其效率都会大大增加。天下税赋还之于天下,官军平民皆可享受到好处和便利,不失为强国之策。

    娇柔的声音在秦堪耳边响起,打断了他脑海里模糊的思路。

    “相公,今日京师城内气氛不对。似有大事发生?”唐子禾轻轻地问道。

    秦堪回过神,笑道:“新皇登基,臣民同庆,朝政一丝不苟运行,今日如往日,每日皆是如此,能有什么大事?”

    唐子禾目光中的好奇之色丝毫未曾消退,樱唇悄然一撇,道:“你骗我,明明有事发生……”

    秦堪叹道:“一介红妆女儿身,何必过问朝政国事?纵然有大事,与你何干?”

    唐子禾怔了片刻,望向秦堪的目光越来越狐疑:“真有大事?”

    秦堪不想搭理她,转过头望向车窗外。

    唐子禾神情渐渐兴奋,连语气都不自觉地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相公,你要动手了吗?”

    “胡说,什么动不动手的,我好好当我的国公,没人招惹我,我跟谁动手?”秦堪狠狠瞪着她。

    唐子禾咯咯笑了:“你骗不过我,昨晚你没回城外国公府,夜寝于我这个外宅夫人这里,今日早间天没亮你便起了,家里前堂不停有人来去,那些人来去匆忙,定然有事发生,相公,你到底做了什么?”

    秦堪暗叹,然后闭上眼,再也不想理她。

    这女人太聪明,似乎什么都瞒不过她,但他却很不希望再看到她掺和到朝政国事里去,不是看不起女人,而是这个女人太危险,一出手便是翻天覆地的大动静,大明经不起几次折腾了。

    农庄位于一处很偏远的山坳里,连秦堪都叫不出这座山的名字,当马车停下,秦堪和唐子禾款步下车,秦堪眯着眼环视着远处山峦起伏,郁郁葱葱的山峦被深秋覆盖一层金黄,仿若铺洒着落日的余晖,入眼皆是诗情画意。

    山峦脚下,坐落着一个朴实无华的独门小院,院前柴扉半闭,院内散养着几只觅食的鸡鸭,柴扉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秋时塘鱼正肥,不时看到一两尾鲤鱼扑腾着跃出水面,又重重跌落。

    秦堪扫视着眼前这一切,由衷赞道:“好一派农家风景!将来我尽卸俗务,定也要寻一处这样的所在安度余年……”

    唐子禾神情愈发心虚,甚至白净精致的鼻尖都微微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抬头看了看秦堪的脸色,却并不答话,轻轻地落后了两步。

    站在柴扉前,秦堪转头看了看唐子禾。心中疑惑更甚,正待叫侍卫敲门,却见半闭的柴扉从里面被人推开,两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他眼中。

    秦堪略一打量,不由大惊,失声道:“刘良女,高公公!”

    推开柴扉的正是久已不见的刘良女和曾经的内库总管高凤。

    刘良女一袭粗布碎花裙衽,乌黑的发丝挽成一个高髻,然后用蓝色的碎花头巾包住,高凤也是灰色粗布短衫。杵着一只拐杖,二人乍看之下跟寻常的农家百姓毫无二致。

    秦堪神情呆怔盯着二人,望向高凤时目光变得狠厉,忽然喝道:“来人,将逆贼高凤拿下!马上给我严审。问出陛下的下落!”

    “公爷,秦公爷您先息怒,老奴这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贵属审问……”高凤慌忙陪笑打拱,手往院内一指,笑道:“您要知道的事情不消问,自去屋内瞧瞧便知。”

    秦堪心一紧。转睛看着不远处炊烟袅绕的农家小屋。

    那扇空洞的门内,似乎藏着一个多日来萦绕于怀的答案,这个答案似在情理之中,却无法令自己接受,释怀。

    时间和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只灰色的粗布袍袖首先从空门边露出来,接着是一只黑色的软底布鞋。灰色的麻布裤,腰间用布巾随意系成一个结。

    熟悉的眉眼在秋风中悄然出现,眉眼带笑,笑中有泪,水气氤氲的眸子仍然那么的纯净。明亮,像蒙尘的珠玉静静躺在瓦石中,依然绽放着截然不同的光华。

    秦堪怔怔看着他,眼圈忽然一红,泪水顿时盈眶。

    分隔只数月,却如同隔了一世人,再见时那熟悉的眉眼,仿佛已是前世的印像。

    二人隔着小院对视着,静谧无声里,泪水如河流淌。

    许久之后,秦堪一撩衣衫下摆,推金山倒玉柱,重重跪倒在地。

    “陛下,臣终于再见到你了……”说着秦堪已是哽咽不成声。

    朱厚照仍在笑,脸上的泪水却蜿蜒滑落。

    “秦堪,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臣一直在寻找陛下的下落,麾下锦衣卫大索天下,遍寻无果,因陛下失踪之故,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被臣撤换罢免者数十人……”

    朱厚照含泪笑道:“我若不想让厂卫找到,谁能找得到?”

    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秦堪深呼吸几次后,缓缓平复了情绪,诸多疑惑涌上心头。

    “陛下溺水,众太医一筹莫展不得救,你何时苏醒的?”

    朱厚照笑道:“虽说吉人自有天助,但我能苏醒却不能谢天,还得多谢你娶了一位医术通天的外宅夫人呀。”

    秦堪立马扭头望向身后的唐子禾,唐子禾却心虚地垂头不语。

    秦堪又看了看躬身陪笑的高凤,几条线索在脑海里连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一刻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再次扭头看了唐子禾一眼,秦堪的目光恍然而冷漠,唐子禾怯怯抬头,恰好与他的目光相撞,看到那双熟悉的眸子里愤怒,唐子禾眼圈一红,心中却如被刀扎中一般痛楚。

    压下满心的愤怒,秦堪仍笑着道:“陛下乃天子,自有满天诸神佛护佑,臣喜见陛下无恙,这就召满朝文武公卿前来接驾,再请杨先生发动内阁廷议,商议陛下效法英宗,再次登基,一切大事鼎定后,你我君臣再叙旧……”

    “不,不不!”朱厚照出人意料地连连摇头,道:“高凤将我偷出宫后我便醒了,这些日子我在这农庄里听到朝臣另立新君,听到我的堂弟朱厚熜即位,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任何动作,秦堪,你不明白为什么吗?”

    秦堪静静怔忪片刻,忽然浑身一颤,震惊地盯着朱厚照。

    “陛下!”

    朱厚照笑着摆摆手,遥望远处起伏的山峦,叹道:“秦堪,我不是个好皇帝,或者说,我其实并不愿当皇帝……”

    “父皇仅我一子,皇位传承无可避让,于是我黄袍加身,于是被朝臣推上万众瞩目的神台,可是包括父皇在内,从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这个皇帝,更没人问过我当这个皇帝快不快乐,世人眼里只看到我的光鲜,我的尊贵……是啊,我坐拥万里江山,泱泱上国,天下一人,我应该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了,我怎能不快乐?怎敢不快乐?”

    朱厚照说着眼圈又泛了红:“可是,当皇帝这十四年来,我唯有在内宫与张永,谷大用他们嬉戏,或者给豹房的老虎大象喂食时才觉得真正的快乐,十四年里,国朝内外诸事,大臣们处处针砭,处处掣肘,大至天下钱粮河道兵备,小至修葺殿门更换琉瓦,所见所闻者皆是一片训责痛骂,天下最尊贵者不应该是皇帝吗?可我为何觉得最尊者却是那些大臣文官?我当了十四年皇帝,也忍了十四年……”

    “我本性实喜嬉闹玩乐,但年岁渐长本已收心,奈何朝臣相逼,使我一日不得开心颜,于是我故意离经叛道,荒诞不经,也不知是因为想抗争还是想赌气,夜深人静之时回想种种作为,又深觉羞愧惶恐,生怕误了祖宗江山,使我先祖声名蒙羞沾尘,于是又不得不振作精神打理父皇留给我的社稷,这些年幸得有你,定辽东,诛刘瑾,平宁王,开海禁……我不善治国,唯我一生只信任你一人,你帮我将这满目疮痍的天下治理得妥妥当当,而我要做的,仅只是在你提出任何谏言的时候负责点头答应,然后一起合起伙来坑大臣们……”

    朱厚照脸上露出追忆的笑容:“十四年,细细数来,却没想到你我君臣竟也做了这许多事情,更没想到你我君臣竟也能将大明治理得蒸蒸日上,自弘治而后,正德一朝在你我手中愈见强盛,秦堪,我要多谢你,多谢你帮我守好了这座江山,更让它在我的治下翻天覆地,犹胜历朝,哪怕此刻我赴身黄泉,亦不愧对列祖列宗了……”

    秦堪已知道朱厚照的答案,垂头无力地叹道:“你我君臣花费十余年精血,治下的盛世江山,它原本可以更恢弘,更强盛,陛下何忍弃之?”

    朱厚照索然长叹:“因为我累了,真的太累了……秦堪,我想过的日子不是锦衣玉食,不是一呼百应,其实我要的东西很简单,只想走一条我想走的路而已,别人看我时的目光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一大堆礼制,冠冕,封号堆砌起来的虚影,我只想做一个有名有姓的平凡人,平凡得像尘土,渺小却真实,我只愿余生不再有堆积如山的奏疏,不再有朝臣在耳边喋喋不休,将我当作清名傲骨的垫脚石,更不再有坐拥天下却连走路迈哪条腿都要讲究的掣肘……”

    秦堪颓然点头:“臣明白了,你要的是自由。”

    朱厚照露出奇异的模样,思索片刻,点头道:“这个词儿新鲜,不错,我要的是自由,对,自由!”

    垂头叹了口气,朱厚照道:“其实……我的肩膀太弱了,根本担不起偌大的江山,我担了十四年,只觉得已费尽了一生的力气,秦堪,我……真的担不起了,最近几年,我一天比一天绝望,直至后来溺水昏迷,由被你的夫人所救,被高凤偷运出宫,接着新皇即位……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我重生的机会,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华丽的樊笼,我怎么可能再回去?”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大开杀戒

    厂卫缇骑多日追查搜索,深宫太后多日牵肠挂肚,朝中大臣多日喟叹痛惜,都只为了同一个人

    对江山社稷来说,这个人是天,是主心骨,他是整个天下臣民正常运转和生活的源头

    秦堪没想到此生能够再次见到朱厚照,但更没想到请朱厚照回宫登基时竟等来这样一番回答

    朱厚照说了很多,归结起来只有两个字,"累了"

    秦堪能理解,早在十四年前认识他那天起,秦堪就一直认为朱厚照不适合当皇帝,他可以是吟风弄月的才子,可以是勋贵名臣家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他甚至可以是乡野山陌砍柴插秧的樵夫膨……无论哪一种身份,想必朱厚照都会带着无比满足安逸的笑容,平淡又幸福地过完此生,他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唯独不能是皇帝

    皇宫是座牢笼,而皇帝只是牢笼里的囚犯,每日的朝会对他来说,无异于金殿内几百个大臣对他提审的场所,除了步步紧逼的讦责,还有漫长无尽仿佛永无休止的训斥,逼迫,每次上朝相当于一次不见血的战斗,他斗了整整十四年

    将心比心,秦堪若坐在那张龙椅上,跟数百人斗了十几年后会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这个皇帝他也不愿再当下去了,哪怕它代表着世间最尊贵的身份

    秦堪能理解朱厚照的选择,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选择

    "陛下重新登基后可以不上朝,可以对朝臣避而不见,国事朝政皆有内阁和司礼监打理,臣亦可为陛下分忧,但皇宫里那张龙椅.只能是陛下的!"秦堪垂头恳求道

    朱厚照笑了笑:"秦堪,你知道自从高凤把我从宫里带出来后,每日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臣不知."

    "我每日睡到辰时三刻起床,刘良女为我穿衣.然后给我端上一碗她亲手熬的白粥.我喝完粥后,抓一把小米儿到院子里喂鸡.接着高凤陪我去深山里转悠一下,偶尔我还能亲手射下三两只野兔,对了,时值秋后.我最近还学会了怎样收割麦子,高凤用假名字买下了十亩地,连地里种好的麦子都买下了,全是我们三人一起收割的,刘良女说要继续卖酒,明年春天我们寻一处景色优美的地方开一家酒肆,我是掌柜.高凤当厨子,刘良女酿酒……"

    朱厚照眼中泛起神往的目光,悠悠道:"这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没有朝争.不用跟大臣们打嘴仗,肩上更不用担着家国社稷的重负,直到如今,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真正的人,以前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穿着龙袍的行尸走肉罢了."

    秦堪仍深垂着头,直到今日,他才发现朱厚照的内心里有着如此沉重的压力,对帝王生活有如此多的不满和抗拒

    脑海里不停的挣扎煎熬,秦堪在犹豫该不该将如今京师的朝局说出来

    还在犹豫时,朱厚照似看出了他的矛盾心情,笑道:"听说新皇已登基了,是我的堂弟朱厚熜?"

    "是."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和新皇相处得并不是很好."

    秦堪也笑了:"交皇帝朋友,一辈子只交一个已足够,有时候这个皇帝朋友犯起浑来,我都恨不得此生从不相识才好,怎会自寻死路再交一个皇帝朋友?"

    朱厚照哈哈大笑:"既然交了,可不能反悔,你的这个皇帝朋友以后就需要你来保护他了."

    秦堪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你保护了我十四年,从今以后,该我保护你了,……除非有一天我已不在人世."

    说到这里,秦堪的话里已无奈地认同了朱厚照的选择

    朱厚照沉吟了一阵,目光若有深意地瞧着他:"看来京师朝局已是一触即发了……"

    秦堪平静地直视他的眼睛,坦言以告:"是."

    朱厚照淡淡道:"还记得当初我认识你的那天,咱们一起玩斗地主,最后我亮出了东宫太子的身份,你当时还是将最后一对二甩出来后,才对我大礼参拜……秦堪,你不是甘心引颈就戮的人,你的外表儒雅斯文,但你骨子里比谁都刚烈,你虽是读书人出身,但你的忠奸是非之念其实很淡薄,我都不知道当年你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举国上下的读书人里,我就没见过你这号的,自从知道新皇登基后,我便一直在想,若是新皇对你不满,你会如何应对?想必若被逼到绝处,你扯旗造反也在所不惜吧?秦堪,我说对了吗?"

    朱厚照说完,平淡注视秦堪的眼神渐渐变得凌厉,作为一个天下闻名的昏君,这样的眼神很罕见,院子里的气氛也徒然紧张起来

    一旁的高凤震惊地看着他

    朱厚照和秦堪的交情,高凤身为内宫八虎之一,是一直看在眼里的,在他看来,这两人的交情比亲兄弟更亲,好得只差同穿一条裤子了,没想到今日朱厚照竟说出这么一番直指人心的话来,听得一旁的高凤眼皮子直抽

    秦堪的反应却比朱厚照更平静,没有跪倒喊冤,更没有指天发誓对朝廷忠心不二云云,他只是坦然地望着朱厚照,平静的目光像一只无所不容的剑鞘,将朱厚照凌厉如剑.[,!]锋的目光完全收进鞘中

    "我已知道辽东总督叶近泉领五万边军进京了,别人不知你和叶近泉的关系,我却是非常清楚的,当年我亲眼见你将他领回府里,当了你的家仆护院,如今辽东边军已入京,秦堪,你想当皇帝吗?"朱厚照的声音有了一丝异样

    "我从未想过当皇帝,看你当了十四年皇帝累成如此模样,我怎会重蹈你的覆辙?我,只是想活下去,只想妻子和孩子活下去."

    看着秦堪无比坦然的面孔,朱厚照的脸微微扭曲,二人互相对视着,院子里渐渐弥漫着剑拔弩张的味道

    良久,朱厚照幽然一叹:"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可这座江山终究是朱家的江山,秦堪,你若是我,你会怎样做?"

    秦堪亦垂睑叹道:"我已被逼到绝境,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我若倒下,妻子儿女满门皆戮,我十多年倾付无数精力心血改变的世道从此人亡政息,大明再次走回到老路上,我秦堪的存在仿佛一场不留痕迹的黄梁幻梦,陛下,你若是我,你会怎样做?"

    马车回城,秦堪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唐子禾自知心虚,一直瑟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不敢说话,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马车一路沉默着回到京师东城的外宅,秦堪和唐子禾下了马车,抬脚刚跨进大门,却见门外大道尽头,丁顺一脸惶急地匆匆赶来

    "公爷,不好了,钱宁在天津大开杀戒!"

    秦堪一楞,跨进大门的脚立马收了回来,侍卫们情知事关重大,很自觉地四散开来

    "继续说."秦堪冷冷道

    丁顺擦了把汗,怒道:"这钱宁昨日刚到天津便下令将天津知府,三卫指挥使以及天津水师总督全部锁拿,并且将锦衣卫天津千户所的千户当场杖毙,今日更是收集了知府衙门,三卫指挥使司和锦衣卫千户所的来往公函,派兵封了天津东港,驱逐造船民夫万人,锁拿天津港商贾百余人,并且亲赴天津水师,以搜捕白莲教余孽的借口,将水师的总兵,参将,千户等将领一举拿下,当即宣布这些人与白莲教有染,审都没审便当着水师上万将士的面枭首示众,有水师将士不服,喊了几声冤枉,却正中钱宁下怀,当即又拿了上千名将士斩首,再下令水师全体将士缴械归营,不得擅动,等候朝廷处置……"

    秦堪越听脸色越青,浑身气得瑟瑟发抖,捏着拳头狠狠骂道:"王八蛋!他还翻天了!"

    丁顺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道:"公爷,钱宁此举分明受了新皇的指使,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姓钱的在天津杀这么多人,最后七弯八拐肯定牵扯到你身上,一旦罗织的罪名足够,接下来朝中言官便该上疏参劾,那时朝中舆声四起,新皇再来个顺水推舟,削除宁国公之爵,公爷无职无爵之人,新皇再要对付你岂不是更容易了?"

    秦堪牙齿咬得格格响,却不发一语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渐渐冷静下来,忽然问了一句貌似无关的话

    "今日城中可有动静?"

    丁顺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明明满脸得意,却装模作样叹气:"今日城中有大动静,四百多位大臣承天门前请愿,却横空窜出来一百多军士,说是奉了圣旨,当场杖毙了一百一十三位大臣,大明立国以来仅见的惊天大血案呀……"

    一脸心虚的唐子禾原本支着耳朵听二人说话,说到承天门死了一百多位大臣,而且据说是圣旨下令杖杀的之后,唐子禾的眼睛渐渐发亮,眼中兴奋之色越来越浓

第七百四十四章 箭在弦上

    “奉旨杖杀一百多位大臣?”唐子禾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时候也顾不上自己正心虚,嘴里问着,一双妙目却不自禁地往秦堪脸上瞟去。

    丁顺呵呵一笑,看了看秦堪的脸色,也不敢答话,神情间却颇为得意。

    看着丁顺的表情,唐子禾愈发肯定此事必是秦堪授意所为,跟了秦堪这么多年,他的属下是什么德性她早已清清楚楚,但凡丁顺那张狗脸上露出这种小人得志的表情时,事情多半便是秦堪的大手笔。

    别人不清楚杖杀一百多人的后果,但唐子禾这么精明的女人怎能不知道,此刻顿时兴奋得俏脸通红,脱口道:“新皇竟‘下旨’杖杀了一百多位大臣,以后必然尽失朝臣人心,今时此刻,正是绝好机会……”

    “下旨”二字咬得特别重,唐子禾边说还边瞟了秦堪一眼。

    秦堪却冷着脸,叱道:“你闭嘴!朝局天下事,由得你来兴风作浪?有笔帐我还没跟你算,等着!”

    唐子禾这时才发觉自己委实忘形了,确实有笔帐没算呢,于是急忙垂头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小女人样子,不再说一句话。

    丁顺道:“钱宁既然已开了杀戒,咱们不能再隐忍了,公爷,刚才四夫人没说错,如今正是新皇尽失人心之际,公爷该拿个主意了。”

    秦堪沉着脸思索片刻,道:“火候差不多了,再延误下去,我只能眼睁睁看他把我多年的心血一一毁去,不能再忍了!”

    丁顺兴奋抱拳:“请公爷下令。”

    “去城外北郊大营辽东边军驻地,秘密召叶近泉进城见我。”

    “是!”

    外宅内院,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传出。

    秦堪铁青着脸瞪着唐子禾,唐子禾怯怯懦懦地跪在他面前,膝前散布着刚刚被摔碎的瓷片。

    从见过朱厚照后,秦堪一路久抑的怒火终于发作了。

    “唐子禾,记得当初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妇人不准干政,特别是我,更不准参与国事军政。”唐子禾垂着头小声地道。

    “当初霸州兵败被俘后,你还记得和我说过什么吗?”

    “记得,从今以后永不造反,余生还清霸州欠下的数千条性命。”

    秦堪的语气愈发冷冽:“那么,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唐子禾仍垂着头,但语气却分外执拗:“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当初陛下溺水,你应朝臣所请入豹房给陛下瞧病,说什么可为陛下吊命十日,想必那时你便开始布局算计了吧?陛下溺水其实并不严重,以你的医术其实当晚就能令他醒来,可你不知给他喂了什么药,令他昏迷了整整十日,让我产生了错误的判断,故而做出了错误的应对之策,后来十日之期眼看即至,你又不知拿捏了高凤什么把柄,逼他盗用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印信调开豹房禁卫,将昏迷中的陛下偷运出宫,令朝局愈发扑朔迷离,最后不得不迎立新君即位,你算准了新君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针对我这个权臣,而我为了保住自己和妻小,保住多年新政心血,不得不奋起抗争……”

    秦堪的神情愈见凌厉:“唐子禾,你真是好算计,足不出户便算计了整个朝堂君臣,更连我这个枕边人也算计进去了,今日箭已在弦,不得不发,眼看京师和天下即生大变,一切皆因你之功,你说我是不是该赞你一声女诸葛算无遗策?唐子禾,你答应过我从此不再造反,如今你做的事算什么?”

    唐子禾幽幽叹道:“我说过不再造反,如今我所做之事,不是为了自己的皇图霸业,而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男人和家,秦堪,我做错了什么?”

    秦堪冷冷道:“我用得着你一个女人来保全吗?为了保全我和这个家,你竟布下如此局面,将朝堂君臣耍得团团转,眼看京师乱局已现,万人大战在所难免,唐子禾,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唐子禾终于抬起头,倔强地看着他,嘴角竟也噙了一丝冷笑:“秦堪,你说得冠冕堂皇,你拍拍自己的良心,你敢说你真是忠臣吗?我跟在你身边十年了,我不是杜嫣和金柳,她们眼里只看到那个温文尔雅,时常让她们开心,让她们幸福的相公,而我眼里的秦堪,不仅是相公,也是腹怀天下的枭雄!”

    “……你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有的是千古留芳的忠臣名将,有的是毫不掩饰的乱臣贼子,而你秦堪,你貌似忠良,实则永远给自己留了后路,你从来不会将自己陷于万劫不复的绝境,你的布局铺垫比我更久远,比我更老谋深算,十多年前朝廷派你巡视辽东开始,你恐怕已在安排后路了吧?叶近泉是你亲手捧到辽东总督的位置上,这些年京师造作局但有新式火器,你总是第一批将它们发送辽东,装备边军,叶近泉这些年在辽东排除异己,军中安插亲信,打压曾经的李杲旧部,致使辽东边军从上至下渐渐只知叶总督,而不知有朝廷!”

    “正德元年开始,你在京师城外独辟大营,招募流民营良善孤儿谓为‘少年兵’,每年每五百人为一批,十年来足有五千之多,他们每日读书操练,然后发赴辽东,这些少年兵能识字能断文,熟读兵书体质过人,可谓文武双全,这样的人在边军中如何不容易出头?叶近泉顺势将他们安插军中,任为百户千户,十多年后再仔细算算,辽东边军几易秦姓矣!秦堪,你千万告诉我这一着棋子是你无意落下毫无目的……”

    “朝堂上你广植党羽却不露声色,无声无息笼络了包括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吏部尚书杨一清在内的一干重臣,刻意与内宫司礼监御马监掌印太监交好,兵部尚书严嵩更是你的心腹亲信,用海运巨利将保国公朱晖等一干掌握京师团营兵权的勋贵们绑在同一条船上,如今京师朝局乍看之下你宁国公已成新君俎上鱼肉,任凭宰割,实则皇帝新即不久,立足未稳,更因今日杖杀百余大臣而尽失人心,反之,你宁国公十多年经营之下,无论朝堂还是边军,你的势力如星罗棋布,无孔不入,明眼之人看来,其实新君已大大落了下风,朝堂事,天下事,皆在你手掌翻覆之间。”

    唐子禾说了一大通,看着秦堪的目光却越来越锐利:“秦堪,别人不懂你,是因为不了解你,你不是忠臣,但也不是奸臣,明君也罢,昏君也罢,只要皇帝待你好,你不介意当一辈子的忠臣,反之,皇帝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你不介意改天换地,做一番泼天的大事,而我,无非是为你做完了最后的铺垫,稍稍把你往前推了一把而已,你欲改变这个世道的毕生抱负,你一心苦苦维护的家人妻小,还有这些年无数跟随你的属下万千身家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秦堪,你还犹豫什么!”

    唐子禾说到最后,语气渐渐冷厉,看着秦堪目瞪口呆的表情,唐子禾忽然咯咯笑了,笑中带泪,不知是喜是悲。

    “秦堪,我们都不是好人,但也坏得不那么纯粹,我是一心改天换地的女反贼,而你,却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在我眼里,错的是世道,在你眼里,错的是人心!”

    …………

    …………

    秦堪第二次约见叶近泉,二人之间的气氛凝重了许多。

    叶近泉一身武夫短衫,坐在外宅前堂如山松耸立,岿然不动,刀削斧凿似的方正脸庞毫无表情,仿佛一尊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雕像,看不到任何感情流露,可他的气势却永远那么霸道凌厉,哪怕穿着不起眼的粗布短衫,看起来也像一只盘踞待发的猛虎,令人心生敬畏。

    秦堪走进前堂时,叶近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暖意,主动站起身抱拳为礼。

    秦堪笑了笑,当初还只是流民营里招募来的店堂伙计,十多年过去,却成了一代令蒙古鞑子闻风丧胆,甚至改变一百多年汉蒙攻守之势的边镇名将,世间际遇造化,委实不可估测。

    此生何其有幸,从万千流民中发现了这颗蒙尘的明珠。

    挥退了前堂侍侯的丫鬟,堂内只剩秦堪和叶近泉二人,叶近泉压低了声音问道:“公爷召末将前来,是否打算发动了?”

    秦堪脸上闪过决绝之色,点头道:“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师叔,大军已准备好了吗?”

    叶近泉露出一丝傲意:“辽东五万边军,愿听公爷差遣!”

    秦堪笑道:“军中将士愿意干这件或许会掉脑袋的大事?”

    “十年里末将安插无数少年兵入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辽东诸镇边军上下皆已被末将掌握。”

    秦堪深深看着他:“你呢?如今你已是闻名天下的一品武将,哪怕我将来做了皇帝,恐怕也无法再升你的官了,你为何愿意干这件掉脑袋的大事?”

    叶近泉躬身抱拳道:“末将出身国公府。”

    “这不是理由。”

    叶近泉冰冷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异色:“朝廷之事,末将不懂,末将曾是宁夏边军一员副千户,大明军制之糜烂,没人比末将更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才心寒,所以末将才退出边军情愿做个衣食不裹的流民。这些年公爷励精图治,屡推强军富民之策,在公爷的推动下,连汉蒙百余年攻守之势也渐渐扭转,末将看得出,公爷才是带给大明希望的人,末将只是顺天而为。”

    深深注视着秦堪,叶近泉叹道:“这几年大明的边镇和百姓好不容易才看到点起色,日子有了奔头,皆因公爷推陈出新之功,若有人想将这一切抹杀,再恢复到从前的模样,末将拼着担了这叛逆的罪名,也要将其斩于马下,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行!”

    秦堪释然点头:“能得一人懂我,背负千古骂名又如何?师叔,一切仰仗你了。”

    “公爷打算如何发动?”

    “师叔通读古今史书兵书,可知唐时武后如何夺取天下?”

    “乱宫廷而不乱天下。”

    秦堪笑道:“我也想这么做。”

    正德十四年十月廿六,这一日的早朝出现了史所罕见的一幕。

    寅时一刻,本该聚集无数朝臣等待宫门开启的承天门前竟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值守宫门的大汉将军们纷纷露出了诧异之色,待到寅时宫门开启,倒拎着拂尘的小宦官走出宫门,发现承天门广场上空空荡荡连只耗子都没瞧见,小宦官楞了一下,顿时察觉大事不妙,赶紧转身匆匆往乾清宫奔去。

    与此同时,京师朝阳门内,守门的五城兵马司军卒点头哈腰地打开城门,毕恭毕敬将一队穿着大红飞鱼袍的锦衣卫送出门外。

    这队人马杀气腾腾,出了城门便径自往天津方向飞驰而去,他们奉了北镇抚司丁顺的命令,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截杀钱宁!

    而城外宁国公府门前,一夜之间骤然多了许多披甲控弦之士,这些将士神情冷凝散布在国公府四周,数千将士将国公府围成铁桶一般,天刚蒙蒙亮,国公府门前便有许多身披战甲的将军频繁出入,见识广阔的人一眼便看出,无论门前守卫的将士,还是来往进出的将军皆是身经百战的边军,那种数丈之遥便能闻到的血腥气和凌厉如刀锋的杀气,吃惯了太平粮的团营和御马监所属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毫无征兆的,京师城上空忽然战云密布,山雨欲来。

第七百四十五章 天津除奸

    寅时,皇宫乾清宫

    朱厚熜接连三夜没睡,两眼通红地站在铜镜前张开双臂,几名太监前后忙活着给他穿龙袍,朱厚熜一边打着呵欠,脑子里却一边思量着近日的朝局

    承天门血案已经过去三天了,事发当日他便急忙赶往慈宁宫,向张太后详细解释事情始末,只可惜对于这个抢了自己嫡亲儿子皇位的侄子,张太后并没什么好脸色,朱厚熜解释此事实乃宁国公秦堪暗中指使,张太后更是一个字都不信

    情感决定是非观,张太后的眼里,秦堪是无怨无悔辅佐自己儿子十四年的忠臣良相,十多年来,大明发生的一丝一毫变化都看在她的眼里,自己儿子那般惫懒昏庸的性子,竟让他治下了一个犹胜弘治的中兴之世,若说这盛世江山是她儿子的功劳,这话连张太后都觉得脸红,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秦堪的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之功,而朱厚照的功劳充其量就是在旁边点个赞而已

    这样一位治世名臣,这样一位忠心耿耿的臣子,怎么可能悍然下令屠杀一百多位朝中同僚?

    朱厚熜被张太后灰头土脸赶出了慈宁宫,万般无奈下,朱厚熜又急忙赶往承天门安抚群臣,当着大臣们的面跪下嚎啕大哭,指天发誓非朕旨意,实乃有人矫诏云云,然而大臣们只回以平静而冷漠的目光,朱厚熜满腹冤屈却欲辩难辩,最后只得下旨厚葬无辜惨死的大臣.严令厂卫侦缉真凶,自己则入太庙斋戒反省

    今日是第三日,朱厚熜丑时方从太庙出来,脑子在盘算今日朝会上该怎样对大臣们解释承天门血案,此时他已认定了必是秦堪所为,可是无凭无据的,又不能当庭指认疑凶,特别是这个疑凶还是朝中一手遮天,对朝局有着无比沉重分量的权臣

    乾清宫外,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朱厚熜的思绪.他皱了皱眉.心中顿时浮上不祥的预感,这个天还没亮的时分,如此匆忙的脚步声绝不是什么好事

    "陛,陛下.不好了……"小宦官喘着粗气出现在乾清宫外

    "何事?"

    "寅时一刻.奴婢打开宫门迎百官入宫朝会.可今日承天门外空无一人,满朝文武大臣竟无一人上朝……"

    "什么?"朱厚熜浑身剧震,两眼顿时露出几分惶然

    皇帝都快出门进金殿了.大臣却一个没来,这可是亘古未见的大事件,大明立国一百多年,只有不上朝的皇帝,还从未有过集体罢朝的大臣,传扬出去便是君臣离心离德的大丑闻,不知天下士子百姓们会编排成什么样子

    事情很严重,严重得朱厚熜眼眶泛了红,他又有了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

    现在他真是后悔了,委实不该进京当这个皇帝,他没想到京师朝堂的水这么深这么浑浊,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跟那些老狐狸们斗?

    "来人,速宣张璁进宫!"

    朱厚熜带着哭腔大声道,万夫所指之际,他身边唯一能依靠的却只有张璁了

    …………

    张璁进宫很鬼祟,臣权过盛,张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是今日他也没上朝,朱厚熜召他入宫时,他还是跟着小宦官走的左顺门躲躲闪闪进的宫

    不知与朱厚熜聊了什么,一个时辰后,张璁匆忙出了宫

    未多时,承天门的宫门大开,一队禁宫武士手执兵器杀气腾腾出宫,直奔城外三千营的营地,一道明黄色的圣旨逼开了营地辕门,很快,新任三千营都督江彬被武士们押解出营,戴上重镣重枷押往城内

    江彬脸色苍白地戴着重枷被禁宫武士拖得踉踉跄跄,曾经的宣府名将却丝毫不敢反抗,承天门血案发生后他便听到了传言,当听说屠杀大臣的军士穿着三千营的服色时,他便知大祸临头,连滚带爬赶往乾清宫赌咒发誓表明清白,当时朱厚熜也温言宽慰,声称自己绝非昏君,这点明辨是非的眼光还是有的,江彬这才放心回了营

    可谁知仅过了三天,朱厚熜说翻脸就翻脸,命禁宫武士将他锁拿,江彬心头顿时浮上一个念头,陛下需要一个背黑锅的人!

    这件血案太过惊世骇俗了,但是明知真凶是秦堪,朱厚熜也不敢对这个权臣动手,只能徐徐图之,于是,背黑锅的人应运而生,放眼朝中文武,他这个三千营的都督大小长短正合适,不是他是谁?

    想通了此节,江彬不由仰天惨笑几声

    都说帝王无情,天威难测,都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如今兔尚未死,鸟尚未尽,而他这只走狗这张良弓却被帝王无情当作弃子了,早知今日,当初何必从宣府入京,贪图这场青云富贵?

    禁宫武士押着江彬进城后却故意带着他在内城绕了一圈,内城皆是朝中勋贵和重臣的住所,随队的小宦官经过那些重臣府邸时还故意放声大喊:"经查,三千营都督江彬为谗上邀宠,密遣三千营麾下于承天门前杖杀为民请命之忠臣,陛下明察秋毫,慧辨忠奸,令旨锁拿江彬,即日菜市口凌迟示众,以慰无辜惨死忠臣之英灵!"

    "陛下,臣冤……"悲愤万分的江彬刚张嘴嚎了半声,却被一旁的禁宫武士狠狠一.[,!]记耳光打断,随即江彬的口中被塞上了一个衔枚,江彬的嘴被撑得大大的,却只能发出呜呜啜泣声

    一队禁宫武士押着江彬招摇过市之后,终于来到了菜市口

    看着石台上两名穿着大红衣裳,头戴红色璞巾半露着膀子的刽子手一脸凶相地注视着他,江彬眼中露出绝望之色.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被禁宫武士一左一右架着绑到了石台的柱子上

    石台附近早已围满了百姓,人群中不知有多少大臣派出来观望的家仆,小宦官眼角带笑,朝刽子手点头示意后,武士们粗暴地扒光了江彬的衣裳,在江彬无助而绝望的惨嚎声中,刽子手的小刀毫不留情地划开了江彬胸膛的皮肤……

    一场未经三法司审问,由皇帝中旨直接定罪的凌迟酷刑.在京师菜市口匆忙开始

    一队穿着大红飞鱼袍的锦衣卫在去往天津的官道上飞驰

    带队的是常凤.秦堪的心腹亲信,南京时的老班底

    凛冽的寒风吹拂在常凤脸上,粗糙的面孔微微生疼,常凤眯着眼迎着寒风.眼中却一片炽热的兴奋

    沉寂隐忍了这些日子.公爷终于决定发动了

    对常凤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它不仅意味着秦公爷的权势能够再进一步,也意味着他常凤和家小的性命得以保全,甚至荣华富贵犹胜以往.将来秦公爷手握滔天大权,或许他常凤也能混个世袭罔替的侯爵,常家世代子孙也就有了个敞亮无忧的前程

    想到这里,常凤的目光愈发炙热,眼珠泛着通红的血丝,像岩浆般炽烫

    "千户大人,再走十里便是天津城了,如何行止请大人定夺."身旁的校尉大声喊道

    常凤眼中厉色一闪,嘿嘿冷笑道:"如何行止?当然是去拜访咱们的同知钱大人,今时不同以往,难为钱大人蛰伏十年终于攀了高枝,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当初常某真是走了眼,没发现北镇抚司里还藏着这么一条白眼狼,今日老子倒想把他那身狼皮扒下来,瞧瞧里面是不是真的藏着狼心狗肺."

    一名手下笑道:"公爷被调任京卫指挥使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一直空悬,听说那位新登基的皇帝正打算把钱宁捧到那个位置上去呢……"

    常凤傲然大笑:"公爷纵然不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照样还在公爷手中,公爷从正德元年到如今,整个锦衣卫被他经营了十多年,南北镇抚司和各地千户所皆是公爷亲信,从京师到地方可谓密不透风,区区一个钱宁想坐公爷的位置,寿星公吊颈,真他娘的活腻歪了."

    "大人说得是,咱们现在可不就是阎王座下催命的黑白无常吗?"

    凛冽的寒风中,一众锦衣卫汉子豪迈的大笑随风飘远

    …………

    …………

    天津知府衙门

    如今已是锦衣卫同知兼钦差巡狩身份的钱宁坐在前堂,手里端着精美细巧的茶盏儿,盏中青嫩的雀舌在沸水中上下起伏翻滚,极为赏心悦目

    自从来到天津后,钱宁积蓄多年的怨气终于彻底宣泄,天津知府衙门,漕盐衙门,天津三卫指挥使司,天津市舶司,天津水师,天津东港……大大小小的衙门杀得尸山血海,刑场设在东港海边,一声令下,屠刀挥落,数日内足足有两三千颗人头落地,东港外的海水都染成了红色,钱宁暴戾的杀心才稍稍收敛

    亲手毁掉了秦堪十多年苦心经营建设的天津根基,钱宁终于出了这口十年里积抑的恶气

    原来这才是权力的滋味……

    钱宁满足地闭上了眼,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新皇登基,秦堪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已是他钱宁笑傲朝堂的时代了

    身旁的桌案上,堆积着如小山高的供状,这是钱宁近日大杀四方的成果,供状里全是秦堪的罪名,大大小小,真真假假,总之,陛下只消在那些供状上画个红圈儿,秦堪的罪名算是坐实了,死一百次都足够了

    钱宁越想越兴奋,越急不可耐.他决定明日便动身回京,他迫不及待想看到秦堪那张脸上露出的绝望表情,一偿他这十年里郁郁不志的怨恨

    各种如意算盘在脑海里噼啪乱拨,一名钦差侍卫却在门口抱拳行礼

    "钦差大人,京师北镇抚司派人来了,言称锦衣卫有重要之事,需向大人面禀."

    钱宁睁开眼,对打断他遐想的人颇为不悦,懒洋洋地道:"叫他进来吧."

    "是."

    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这群人杀气腾腾,每个人的手却背在身后,很怪异的动作,进门后不朝钱宁行礼,只是冷冷注视着阖目假寐的钱宁

    良久,似乎感到气氛不对,钱宁睁开眼,然后他便看到了一身飞鱼锦袍的常凤

    "常千户?"钱宁认出了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讥诮:.[,!]"千户见到我这指挥同知,为何不行礼?秦公爷的手下都这么没规矩吗?"

    常凤也笑,嘴角咧出一个老大的弧度,愈发显得狰狞可怕

    二人面对面相隔数尺就这样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二人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抑制不住,最后二人各自捧腹笑得直不起身

    这时,一名校尉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暴喝道:"钱宁,你的事犯了!我等奉诏押你回京,随我们去诏狱走一遭吧."

    钱宁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阴森:"奉诏?你们奉谁的诏?"

    "当然是陛下."

    "诏命何在?"

    "待你束手就擒后自会见到."

    "你们当钱某是三岁孩童么?不见诏命,你们竟敢拿捕钦差,好大的胆……不对!"钱宁两眼忽然睁大,失声道:"常凤,你敢矫诏!不想活了吗?"

    常凤也终于止了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儿,懒懒地一挥手:"拿人!"

    两根散发着森然寒光的铁链非常娴熟地往钱宁头上套去,钱宁大惊,跳起身撞翻了身后的太师椅,身躯灵巧地在桌上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地

    "来人,有人行刺钦差!"

    无数钦差仪仗侍卫从院内涌来,一张盖着皇帝印玺的诏令挡住了所有人的脚步

    "锦衣卫奉诏拿贼,谁敢阻拦,概以同党论处!"

    侍卫们面面相觑,见诏令上印玺鲜明,不似作伪,众人犹豫一番,咬了咬牙,缓缓退后几步

    钱宁心中愈发冰凉,惶然道:"陛下不可能拿我!你们哪里来的皇帝印玺……张永!是张永那狗贼!他要造反吗?不对,是秦堪要造反吗?"

    常凤目露杀机,狞声道:"诏谕有令,若钱宁反抗,就地格杀!"

    身后十余名锦衣校尉早已摆开攻击阵式,纷纷从身后亮出机弩,森寒的弩箭一齐对准了钱宁,众人齐声大喝:"杀!"

    "乱臣贼子休想拿我!我要进京面圣!"钱宁怪叫着,忽然暴起身形踢翻了一张椅子,两腿一蹬便朝门外奔去

    嗖嗖!

    两支弩箭激射而出,正中钱宁双腿,钱宁惨叫一声,当即扑倒在地

    "你们这是矫诏,要被诛灭九族的!秦堪,你这贼子,打压排挤我十年,今日胆大包天欲造反,竟还是不肯放过我,你会有报应的……"

    常凤冷笑:"倒是生得一张硬嘴,钱大人是卫中同僚,却想必还没尝过锦衣卫的刑罚,把他带去城外,让钱大人知晓何谓剥皮实草."

第七百四十六章 兵谏逼宫(上)

    在众多仪仗侍卫无奈的目送下,钱宁被一群锦衣卫押出了天津城。

    城外找了一处偏僻安静之地,众锦衣卫将钱宁绑在一棵树上,常凤从腰侧抽出一柄匕首,看着钱宁嘿嘿狞笑。

    钱宁被巨大的恐惧包围,似乎已吓得神志不清,圆睁着一双犹自不敢置信的眼睛,嘴里喃喃道:“不会的,秦堪怎会造反?他怎敢造反?他如何造反?”

    “啧啧,钱大人不愧是帝前新宠,死到临头了还在忧心国事,你问的这些事啊,到了阴间黄泉自己个儿好好看,看看咱们秦公爷是怎样翻云覆雨,一手遮天,一个阉狗养大的杂碎,让你当个镇抚已是公爷天大的恩赐,给脸不要脸,妄想取秦公爷而代之,还在天津大杀四方,把公爷半生心血毁于一旦,今儿若让你死痛快了,算老子对不起你,知道什么叫剥皮实草吗?”

    “剥皮实草”,洪武太祖所首创,说来其实很简单,就是把人皮活剥了,然后在剥下来的人皮里填充稻草,做成人形立在路边,就跟农田驱赶鸟雀而立稻草人一样。

    失神的钱宁忽然狂笑起来:“这定是秦堪虚张声势!你们在吓我。”

    笑着笑着钱宁的神情渐渐狰狞而扭曲,恶声道:“我忍辱负重十年,在秦堪麾下活得连条狗都不如,如今我好容易时来运转平步青云,区区小计谋焉能吓倒我?造反?秦堪有这本事吗?京师有十二团营,有御马监,有五城兵马司,还有京师附近数十个卫所大军,秦堪有什么?就你们这几号南京锦衣卫的老班底想改天换地,简直做梦!常凤,你吓不倒我,你不敢动手,我乃代天巡狩钦差,敢动我一根毫毛,秦堪和你们这些走狗从此万劫不复!”

    常凤哈哈大笑,手中匕首因颤动而不停闪烁着寒芒。

    “对对对,钱大人真聪明,老子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你吓到老子了……”

    嘴里说着不敢动手,常凤手里的匕首却毫不含糊,锋利的刃尖抵上钱宁的额头,轻轻一划,钱宁的天灵盖顿时划破一道可怕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常凤将匕首插回鞘内,亲手将那道口子小心翼翼地揭开,再揭开,仿佛塑造一件艺术品似的,从头骨开始,渐渐揭到脸部……

    钱宁张大了嘴惨嚎着,眼睛仍睁得圆圆,目光充满了不敢置信,他到现在还不信秦堪真的要杀他,直到常凤差不多将他脸上的人皮揭完了,钱宁终于完全绝望,意识也永远陷入了黑暗。

    一个多时辰后,常凤终于将整张人皮揭了下来,而钱宁早已断了气,只剩一具没了人皮的血肉骨架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常凤退后两步,看着手里这张完整的人皮,似乎对自己的手艺颇觉满意,嘴角泛起几分变态似的邪笑。

    “来天津的路上就说过要扒了他的狼皮,老子说到做到,弟兄们,把这狗贼的心肺挖出来瞧瞧,看看到底是不是生得一副狼心狗肺,还有这张皮,填点稻草立在这林子里,让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瞧瞧下场。”

    一道密报悄然入宫,如同在耳边撞响了洪钟大吕,乾清宫内,朱厚熜震得双耳嗡嗡作响,半晌没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得像许多大臣府邸大门前高挂的丧事白灯笼。

    “北郊大营……兵马调动异常?”朱厚熜艰难地憋出一句话。

    小宦官神情惶急,仍躬身垂首道:“是,今日傍晚始,北郊大营内尘烟四起,军令马嘶此起彼伏,未多时便见三支万人骑兵出了辕门,直奔四武营,四勇营,四威营驻地而去,并派出精骑截断了南北官道,无论官商军民人等皆不准通行……”

    朱厚熜脸色惨白,颤声道:“辽东边军直奔十二团营驻地此举何意?截断官道又是何意?叶近泉想做什么?他……他……”

    小宦官额头汗出如浆,扑通跪倒道:“陛下,叶近泉怕是要反了!”

    朱厚熜两腿一软差点栽倒,小宦官说出了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

    “他为何要反朕?”

    “陛下,奴婢听说叶近泉曾是宁国公府的护院家仆,十余年前,宁国公诛杀辽东总兵官李杲后,力保叶近泉当了辽东都司副总兵,后来渐渐升为总兵,总督,这些年朝中人事更迭,朝臣们只知叶总督威震辽东,与鞑子交锋屡屡得胜,扬了我大明国威,可叶近泉出身宁国公府之事已渐渐不被人所知,陛下,叶近泉没理由造反,但秦堪……却有充足的理由啊。”

    朱厚熜略一思量,不由又惊又怒:“皇兄失踪后内阁有过廷议,秦堪言称担心各地藩王不稳,而团营久怠之兵不敷大用,于是建言调辽东边军入关戍卫京畿,当时这理由入情入理,无可挑剔,今日看来,秦堪竟在朕未进京之前便已布置了一切,好个算计!”

    说着朱厚熜终于咧嘴大哭起来:“你欲称帝径自为之,何必叫朕来京?何必害朕性命?今日兵临城下,教朕如何是好?”

    “陛下勿忧,今陛下登基未久,朝中根基俱无,数日前承天门惨死一百多位大臣,世人皆诬陛下所为,正是四面楚歌之时,身边可依者唯钱宁,张璁也,如今钱宁身在天津鞭长莫及,陛下何不召张璁入宫商议?”

    朱厚熜此时已吓得六神无主,急忙点头:“对,赶紧宣张璁入宫见朕。”

    “还有,今日辽东边军蠢蠢欲动,奴婢以为当安抚为首务,特别是安抚叶近泉……”

    朱厚熜如梦初醒,急忙道:“对,对对,先把叶近泉安抚下来。”

    接着朱厚熜眼里闪过一道厉色:“还有,令腾骧四营出城赴宁国公府,先把秦堪和家眷拿下!”

    北郊大营帅帐。

    帐内分左右两排坐着辽东诸将领,其中大部分都是二十多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这些人是叶近泉的心腹部下,也是当年一批批送往辽东熬链的少年兵,大浪淘沙后,他们终于在大明的舞台上闪耀光芒。

    叶近泉披甲戴盔坐在帅帐正中,标准的战时装扮,手里拿着一道明黄色的绢布,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钦封诚国公,世袭罔替,赐勋‘右柱国上将军’,领中军都督衔,辽东五万将士劳师以远,赐银五十万两,军中四位总兵封侯,六位参将封伯,各加勋号衔号……啧啧,好手笔。”

    帐内将领纷纷大笑起来,彼此之间互相拱手打趣,互称某侯某伯,帅帐内顿时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可众人眼中的目光分明充满了讥诮,对无端临头的爵位和封赏嗤之以鼻。

    他们当年都是丁顺和李二亲手从流民营里挑出来的,给他们吃给他们穿,教他们读书识字,送他们去辽东经历厮杀征战,如今的一切都是秦公爷给的,他们欠秦堪一条命,怎会将皇帝的封赏看在眼里?

    叶近泉的眼中也露出了笑意,却静静的不发一语,待帐内众将闹够了,叶近泉将脸色一板,沉声喝道:“众将听令!”

    众人同时起身,一阵整齐的甲叶铁片撞击声过后,两排将领已朝叶近泉躬身抱拳。

    “末将在!”

    “今上不仁,无道不孝,本帅与秦公爷决意进宫兵谏!”

    “愿与大帅同往!”

    “此时傍晚,今夜子时全军由朝阳门而入,先夺九门,再入皇宫!”

    话音落地,帅帐外的天空忽然一声炸响,一道刺眼的闪电如匹练般在天空裂开。

    正德十四年深秋的最后一场雷雨如期而至。

    …………

    …………

    距京师北郊大营不到三里的一处农庄周围布满了锦衣校尉和边军将士,里三层外三层将农庄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秦堪站在简陋的屋檐下,负手仰头看着屋外倾盆如泄的雷雨,心绪却无比平静安宁。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箭已离弦,水已覆地,再也回不了头,连日里烦乱起伏的心情此刻却如得道高僧般古井不波。

    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年了,原以为自己可以和风细雨改变一切,然而走到最后,终究免不了杀人流血,他已没有选择,只因他还有太多的抱负没有实现,当年在崇明岛吕志隆墓前发下的誓愿,十余年后扪心自问,或许已做到了,然而自己和诸多名臣良将花费半生的努力却要因一个人的权欲而完全抹杀,秦堪不能再忍了,他怕对不起自己和太多人的辛苦。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永远不知道自己将要抹杀的一切是多少人一生的心血,甚至以多少条性命为代价换来的今日。

    这样的熊孩子,不能不抽他一顿。

    腰间忽然多出一双手,紧紧地将他环住,手很纤细,却微微颤抖着,看得出它的主人此刻多么的害怕不安。

    秦堪露出了微笑,转过身看着她。

    “相公,真要兵谏吗?”杜嫣长长的睫毛微颤,俏脸在天空闪电的照映下无比苍白。

    秦堪叹了口气:“相公别无选择。”

    “相公不当官也行呀,主动上疏辞爵致仕,或许……”

    秦堪笑道:“别人致仕或许可以保命,相公不行。”

    “为何不行?”

    “因为相公权力太大,朝中和地方势力根深蒂固,他若不杀了相公,便永远不能将这些威胁到他皇位的势力连根拔除,为了巩固皇位,我不能不死。”

    杜嫣失望地垂下头,道:“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秦堪笑道:“我不想死,更不想你们和孩子们死,所以我不得不反抗,”

    轻轻抱住杜嫣,秦堪叹道:“嫣儿,相公不想当皇帝,相公只想保命,保住自己和家小的命,我之一生做的事无分正邪善恶,皆无愧于心。”

    杜嫣默然点头,靠在秦堪怀里静静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倾盆暴雨里,一名校尉冒着暴雨纹丝不动站在农庄院子中抱拳道:“公爷,夫人们和丈老爷家眷皆已安置妥当,此处离北郊大营咫尺之间,农庄周围布下控弦之士数千,公爷可无虑,门外马车已备好。”

    秦堪点点头,道:“进城,去杨廷和府上。”

第七百四十七章 兵谏逼宫(中)

    雨越来越大,雨水仿佛连成线的珍珠,顺着屋檐陋瓦滴落地上,很快汇聚成河,潺潺流往低洼。

    校尉撑开油纸伞,秦堪使劲搂了一下杜嫣,然后松开她,目光随即在杜嫣身后的金柳,唐子禾,秦乐秦康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发现大家脸上带笑,眼中却浮现着浓浓的担忧,秦堪不由展颜笑道:“轻松一点,我只是去皇宫里坐一坐,不同的是,这次多带几个人进去罢了。”

    众女忍着眼泪点头。

    秦堪抬步欲走,忽然停住脚,再次回过头,这次目光落在唐子禾身上。

    唐子禾似乎清楚他在想什么,嫣然一笑道:“放心,我绝不再给你添乱,这里有我,你快去快回。”

    秦堪点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后终于走到伞下,校尉们护送着他登上门口的马车。

    马车冒着倾盆暴雨,一往无前地消失在蔼蔼雨雾中。

    众女目送着马车远去,久抑的泪水终于顺腮而下,无所顾忌地哭起来,唯独唐子禾一人却紧抿着嘴唇,柔弱的娇躯微微发颤。

    杜嫣哽咽道:“你……浑身抖什么?”

    唐子禾眼中闪烁着兴奋之色,道:“一想到由今日始,咱们相公即将开天辟地,创一番古往今来圣天子前所未有的大业,我便不可抑制地高兴。”

    “万一,万一今晚……他败了呢?”

    唐子禾满不在乎地道:“生死等闲尔,有何惧哉?相公若败,我们随他共赴黄泉便是,青史万卷,哪一卷不是千年鲜血白骨书就?不是敌人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很公平。”

    杜嫣和众女瞟了她一眼,心中暗生敬畏。

    相公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位疯子似的女赌徒?不,不止是赌徒,简直是亡命之徒。

    “姐姐,子时过后,我要进城入宫一行。”

    “你去做什么?”

    “相公若败,我与他同死,相公若胜,我入宫为他锦上添花,聊为君贺。”

    …………

    …………

    雷声隆隆,在杨廷和府上半空炸响,刚刚入夜,正是万家掌灯时分,杨府今日却格外地沉寂,像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

    杨廷和阴沉着脸坐在前堂,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过甚而微微泛白,显示出他此刻极不平静的情绪。

    杨府管家在门口探出头,看了看老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老爷,宁国公秦公爷来访,入夜后腾骧四营到处在搜捕他,老朽大胆,先让他进了门房避人耳目……”

    听到“秦公爷”三个字,杨廷和眉头皱得更紧了,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道:“见!”

    很快,秦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杨府前院,而今日杨廷和却一反常态并未起身相迎,望向秦堪的目光甚至充满了敌意。

    秦堪浑似不觉,自顾一脚跨进前堂,施施然坐了下来,笑道:“往日我来拜访,杨先生至少迎出前院,今日却连一杯茶都欠奉,先生今日何以待客不周?”

    杨廷和冷笑:“想必过了今晚,秦公爷再来杨府老夫得须跪迎了吧?”

    “那样未免太客气了,秦某怕折寿呀。”

    “秦堪!你到底意欲何为!”杨廷和拍案而起。

    “保命而已。”

    “辽东五万精骑入关戍卫京畿,可是出于你的算计?”

    秦堪坦然道:“不错。”

    “今晚北郊大营叶近泉兵马调动异常,也是你下的令?”

    “对。”

    “前几日承天门前杖杀一百余位大臣,想必也不是江彬的主意吧?那个蠢货绝对没有矫诏的胆子。”

    “不错,也是我所为。”

    杨廷和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吐一口气,缓缓道:“秦堪,你究竟想做什么?大明君权受制,臣权坐大,外有九镇数十万边军和各地无数卫所大军,内有拱卫京师三十万团营,区区五万辽东兵马,你能翻天么?纵然今夜教你翻了天,满朝文武大臣和勋贵能答应么?大明的天下是文官的天下,你能杀了皇帝,能杀尽天下千千万万的文官吗?”

    秦堪微笑道:“还是那句话,我想保命。”

    杨廷和睁开眼,狠狠地瞪着他:“你是个疯子!”

    “我只是个被逼到悬崖边上走投无路的丈夫和父亲。”

    秦堪的笑容渐渐收敛,盯着杨廷和道:“杨先生内阁首辅之尊,不知此生志向若何?”

    “当然是强国。”

    “秦某再问杨先生,我踏足朝堂十多年,平辽东,除刘瑾,镇民乱,开海禁,种种所为评价若何?”

    杨廷和已平复了情绪,语气缓慢道:“堪称功绩,可载青史。”

    秦堪不急不徐地道:“我之一生为社稷做的事情并不多,只有这么几件而已,然而,新皇登基后不仅急于除去我这个权臣,而且要将我做过的事情也一并抹杀,敢问杨先生,你若是我,如何取舍?”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夫若是你,引颈就戮而已。”

    秦堪摇头:“不,我不甘心。如果我真是万夫所指的奸佞,如果我真做了祸国殃民的事,我甘愿赴死,但是我没有,先生可曾见近年来朝政渐渐清明畅通?可曾见愿奉天朝为宗主,每年朝觐的使臣越来越多?可曾见蒙古鞑子已多少年没有主动犯我疆界烧杀抢掠,反而是我边镇大军频频征伐草原大漠?可曾见海禁之后各地百姓越来越富足,甚至有的农夫也偷偷在衣裳里面穿上了丝绸,很多平民人家已由一日两顿变为一日三顿?”

    “杨先生,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邀功,而是想告诉你,咱们的大明正在中兴,离强汉盛唐只差一点点,如今大明的这些改变,离我的抱负也还差那么一点点,我还有很多事情未做,大明的土地集中在太多权贵手里,农民失地必反,这点需要改变,大明藩王太多,藩王再生藩王,仅是皇室宗亲的开销,国库每年不知要花费多少银两方能填满这个无底洞,这点也需要改变,蒙古鞑子虽然转为守势,然而他们还未灭种,终究是一大祸患,更何况北方女真部落崛起的时日也不远了,不解决他们,大明恐有亡国之虑,还有东南的倭寇,西边的朵甘,乌斯藏,南边的占城,暹罗……除了这些邻国,天下还有更广阔的地方等待我们去发现,去征服,大航海时代马上要开始了,我们的目光不能只停留在这些邻国身上,天下,远远不止是我们目光所及的天下。”

    秦堪长长吐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些,就是我的志向,在我有生之年,我尽量做完它们,如果做不完,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能够做完,所以我不能死,因为人亡政息,大明近在眉睫的危机和机遇不仅错失,整个大明天下反而会倒退到弘治以前的景象,我和先生以及诸多名臣半生心血全部白费,敢问杨先生,你愿意眼睁睁见到一人一言而废国?”

    杨廷和一直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神情越来越挣扎,充满了矛盾。

    秦堪加重了语气道:“杨先生,天下,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也不是文官的天下,它是万万百姓的天下。”

    说完了这些,秦堪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衫下摆,道:“我独自一人冒天大的风险进来,现在我要告辞了,在我走出杨府大门前,你仍有机会下令家仆护院将我绑去献给新皇,我绝无怨尤,走出这个大门,大明的天下从今日起将掌握在我手中,皇帝做不好的事情,我来做!”

    秦堪朝杨廷和长施一礼,步履沉稳地朝外走去。

    杨廷和老迈的身躯微微发颤,眼珠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就这样看着秦堪一步一步离大门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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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东城福宾楼。

    整座楼阁已被包下,空荡的大堂内不见一人,堂外的小空地上布满了四处游走巡弋的武士,看打扮却是锦衣卫所属,堂前还站着两名面白无须的便装小宦官。

    夜幕刚刚降临,一骑快马从金水大街尽头急驰而至,骑士勒马停在福宾楼,神情满是焦急之色,马刚停稳骑士单腿一偏从马背跳下,稳稳落地。

    “何人擅闯贵人重地?拿下!”一名锦衣百户上前抽刀叱问。

    骑士摘下腰侧牙牌高高扬起,大声道:“我乃十二团营果勇营前哨军参将何福,奉命求见保国公朱老公爷!”

    “公爷正与司礼监和国侯老爷们饮宴,诸勋贵饮兴正酣,不见外客!”

    骑士怒道:“小小百户竟敢拦我,不晓事的东西,你是锦衣卫哪个千户的部属?军情十万火急,耽误了大事你吃罪得起么?”

    百户眼中闪过一道戾色,语气冷淡道:“你有何事见老公爷,我可为你转告。”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守门的杂碎以为真是个人物了?老子要禀报的是军中大事,你再敢拦我,管你什么锦衣卫,老子明日便带兵活劈了你!”

    百户脸色变幻片刻,眼中凶光愈盛,脸上却忽然堆起了笑脸,朝何福抱拳道:“既然将军执意要见老公爷我怎敢再拦,小小百户可耽误不起军中大事,将军里面请,老公爷与国侯老爷们在二楼雅阁里……”

    何福重重哼了一声,抬腿便往里面奔去。

    单脚刚迈进堂内大门的门槛,何福忽觉背心一凉,低头一看,一柄钢刀的刃尖已穿胸而出,雪白的刃尖沾着几滴鲜血,缓缓滴落在地,何福张了张嘴,想喊,接着一双粗糙的大手适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身后传来锦衣百户的狞笑:“果勇营参将?是不是向老公爷禀报北郊大营兵马调动,辽东边军已朝着十二团营摆开了阵式?贵人们喝酒不能打扰的,想禀报军情还是等下辈子吧……”

    话说完,何福的尸首重重倒地,门口站立的两名司礼监小宦官眼角朝下瞟了一下何福的尸首,接着淡漠地移开目光,仍旧一动不动直视前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很快,何福的尸首被锦衣卫抬走,地上的鲜血很被擦拭完毕,一位正三品的武将一生留下的最后痕迹就这样被抹得干干净净。

    …………

    …………

    福宾楼二楼雅阁内笑语欢腾,歌舞升平。

    不知哪里请来的名ji花魁们卖力地拨弄着古琴琵琶,娇媚动人的笑靥令这沉闷压抑的秋夜仿佛多了几分旖旎春情。

    今日做东的人身份非比寻常,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大明内相张永,而张永宴请的客人也是朝中权贵大人物,保国公朱晖以及近三十位开国侯。

    宴请的名目也很合乎情理,今日正是张公公的五十大寿。

    赴宴时一众勋贵心下未免奇怪,今日张公公五十大寿何以只请了京中勋贵,却不见一位朝中大臣,按说张永人缘不差,与内阁和六部尚书来往颇为相得,今日应该请他们才是,赴宴后被张永几句玩笑寒暄一打岔儿,众人也就不再多想。

    此时众人酒已八分,宴席气氛却渐渐到了**,有了诸多青楼名ji花魁如穿花蝴蝶般频频斟酒添香,一位位妙龄佳人含情脉脉如缠绵春泥般的眼神,众勋贵们也放下了架子,渐渐放浪形骸起来,更何况酒宴的主人也是豪迈之辈,几句玩笑话一激,张永索性也撸起了袖子,在众人的起哄喝彩声中,跟朱晖老公爷拼起了酒。

    奈何朱老公爷年近八十,空有杀贼之心,却无回天之力,一小坛女儿红落肚,朱晖老脸赤红打了一个冗长的酒嗝儿,神情迷离而缥缈地呵呵笑了两声,然后……一头栽在桌上醉了过去。

    张永也喝大了,指着朱晖哈哈大笑,意犹未尽地朝门帘后一挥手,久候的侍女们端着一坛坛未启泥封的美酒进来。

    张永身躯摇晃,面红耳赤,卷着舌头使劲拍了拍胸脯:“杂家……虽是阉人,但也不输,男儿气概,昔年陛下曾唤杂家曰‘壮士张’,如今杂家虽年已五十,但每日尚可食肉五斤,可挽两石强弓,可举鼎百斤而气不喘,至于喝酒……杂家更没怕过谁,各位侯爷,可有胆与杂家同饮此坛?”

    众侯大笑,纷纷举起酒坛道:“同饮,为张公公寿!”

    一坛酒咕噜咕噜从众人喉管倒进肚里,大家喝完放下酒坛,彼此哈哈大笑片刻,忽然有人身躯晃了晃,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几乎同一时间内,宴席上所有人全部醉倒,雅阁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酣醉酩酊的张永此时忽然直起了腰,身躯也不摇晃了,眼神也清明了,哪里还有半点大醉的模样。

    一名锦衣校尉走进来,朝屋子里惊疑不定的众名ji花魁们挥了挥手,众女噤若寒蝉急忙退出雅阁。

    “公公,酒里下的药是秦公爷四夫人所配,此药无色无味,迎风便倒,一日一夜绝不会醒,看来果然言中无虚。”

    张永点点头:“马上派人将这些公爷侯爷转走,藏到一个绝密之地,不得走漏任何风声,给秦公爷送信,就说此间之事已办妥,杂家这就回宫,等着截下皇帝的调兵圣旨和虎符。”

    “是。”校尉说着噗嗤笑了起来:“就算调兵圣旨和虎符出了宫,也没人接着它们呀,掌管十二团营的保国公和十二位开国侯全躺着呢……”

    张永笑了笑,转头望向阴沉的夜空:“杂家给秦公爷搭好了戏台,接下来的这出戏,该秦公爷登场啦……”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凄厉的尖啸,一支火箭扶摇而上,在漆黑的夜色里炸开一朵美丽的烟花。

    张永的瞳孔急剧收缩,眼中倒映着那朵凄美的烟花,红得像血。

第七百四十八章 兵谏逼宫(下)

    京师城内的气氛跟以往有了一些不同。

    北郊大营调动兵马的消息已传了出去,值守城门的军卒如临大敌,未到时辰便早早关闭九门,一骑骑快马朝城外飞驰而去,直奔十二团营驻地,紧接着一队队将士从皇宫内开拔出来,将原来值守城门的五城兵马司全部被赶往城内,将京师全部大街小巷封锁,严禁任何人出入,无论百姓和官员皆被赶进家中不得擅自外出。

    相比城内的紧张肃杀,皇宫却已一片鸡飞狗跳,到处皆是宦官们狼奔豕突的身影,惶恐地跑来跑去,有胆小的宦官悄悄卷起多年积攒搜刮的金银细软,从各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小门里跑出宫躲避,有那不知其门而逃的宦官也悄悄偷了几件各宫各殿里的贵重摆设,找了个偏僻无人的huā园或后山藏了起来。

    乾清宫里,朱厚急得来回踱步,自从听到北郊大营调动兵马的坏消息后,他的眼泪一直没停过。

    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再怎样看起来老谋深算,实际上比那些常年在朝堂打滚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狐狸们差远了,仅从登基后连出昏招便可看得出,这位小皇帝权力野心很大,但抓权力的本事却弱了点,否则也不至于闹到今日被人兵临城下。

    “御马监掌印苗逵为何还没来?连他也背叛朕了吗?”朱厚停下脚步,眼睛通红地瞪着殿内跪着的宦官,状若疯癫。

    “就就快来了,陛下勿忧,奴婢已派了十拨人去催请了”

    “那就再派一拨人去催!快去!”

    “是。”

    话刚说完,殿门外一道匆忙的身影扑通跪在高高的门槛外。

    “老奴,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奉诏拜见陛下。”

    朱厚大喜,仿佛遇到救星般上前走了两步,接着又猛地停下脚步,惊疑地盯着苗逵,仔细审视着苗逵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错过。

    苗逵垂头顺目跪在门槛外,心中忐忑不安地等着朱厚发话,许久不见动静,冷汗一滴滴落在猩红色的地毯上。

    不知过了多久,朱厚幽幽问道:“苗逵,自弘治先帝始,你便极受天家恩宠重用,先帝曾派你远赴宣府戍边督军,你也没令先帝失望,那几年着着实实打了几场漂亮仗,论勇武更是力能扛鼎,以一当百,所以正德皇兄诛除刘瑾后召你回京,马上将御马监掌印的位置交给了你,苗逵,朕问你,天家待你若何?”

    苗逵以头触地,大声道:“皇恩浩荡,老奴只能以死相报。”

    “你果真仍忠于天家,仍忠于朕吗?”

    “老奴愿对天发誓!”

    “哪怕如今反贼兵临城下,社稷危若积卵,一触即倾?”

    “生是皇家家奴,死是皇家鬼兵!”

    苗逵的表态很坚决,朱厚这时才终于稍松了口气,无力地坐在软榻上,怔怔地盯着苗逵出神,眼泪又流了出来。

    “自朕登基,所为皆无愧于先祖,无愧于社稷天下,何以朝臣误朕,权臣篡位,谋我江山,朕哪里做错了?”

    说着朱厚又嚎啕大哭起来。

    苗逵手足无措,只得磕头道:“老奴不懂国事朝政,但老奴唯剩一片忠心,与陛下同生共死。”

    “四面楚歌之时,也只有苗逵你一个忠心之人了,但能度过此劫,朕定许你司礼监掌印之位,并封你为郡王,宋时内宦童贯可封王,朕也封得。”

    苗逵大喜,急忙叩首道:“老奴谢陛下隆恩。”

    “京师诸卫还剩多少人马在城中?”

    “京师主要拱卫军队是十二团营,然而此时辽东边军分三万骑分别在城外摆开了阵式狙击团营,团营久怠之兵,人数虽众,但依老奴看来,胜负犹未可知,所以京师城内的主要兵力只在御马监所辖腾骧四卫,包括勇士营,旗军营,共计二万余人,这是京师城内唯一的精锐之师”

    朱厚越听越失望,脸孔迅速涨红,怒道:“我大明京师皇都难道只有区区两万兵马吗?”

    苗逵苦笑道:“当然不止两万兵马,只是按祖制团营不驻城,现在被辽东边军阻截在城外,城内五城兵马司共计六万余,还有所谓的亲军二十六卫,这二十六卫一大半驻于城外,剩下的上十二卫虽在城中,将士们却久无操练,军中将领贪墨缺员吃空饷严重,十二卫几与懒汉闲夫无异,府库里摆放的兵器生没生锈都还两说着,靠他们御侮抗敌,何异于痴人说梦,这十二卫和五城兵马司几乎可不计考虑矣。”

    朱厚绝望地道:“如此说来,皇城必破无疑了?”

    “那倒不是,老奴统领御马监多年,对腾骧四卫的战力倒是颇具信心,这支兵马是真正的精锐之师,昔年正德陛下尚武,常常禁中演武操练,练的也是这支兵马,老奴可以说,他们的战力与辽东边军相比绝无逊色”

    “那也只有两万多呀。”

    “陛下,您是九五至尊,可号令天下,咱们两万多精锐守城,同时派出快马分赴各地,命各地卫所尤其是京师周边的燕山卫,大兴卫,济州卫,通州卫等兵马速速点兵进京勤王,此勤王令一出,天下诸卫起兵景从,整个北直隶数十万大军云集汇聚,数日可至京师,将叛军团团包围,只要京师城不破,城外便是叛军的葬身之地。”

    朱厚眼中喜色一闪,接着又变得忐忑:“若是城破了呢?”

    苗逵叹了口气,垂首道:“若是城破,一切皆休,老奴愿陪陛下共赴黄泉。”

    朱厚悚然一惊泪急道:“如此,还多说什么,苗逵你速速调御马监兵马守城,快去。”

    “是。”

    苗逵走后,朱厚仍在殿内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恐惧不安,思量许久,又道:“来人,四卫营将士可曾拿到秦堪,杜宏等一干逆贼及家眷?”

    “陛下恕罪,傍晚时将士奉诏拿贼,秦府和杜府早已人去屋空,连仆人都不见一个”

    “速速取来团营调兵虎符,朕再亲书一道圣旨送予保国公和十二国侯府上,让他们不论想什么办法都要出城冲破叛军防线,将团营掌握手中,对叛军合围歼剿,还有,秦贼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卫中上下皆是亲信耳目,如今锦衣卫再也信不得了,朕下道圣旨,凡京师城内锦衣卫皆摘除佩刀腰牌,集中于北镇抚司内不得外出一步,命腾骧四卫和西厂去宣旨,胆敢违旨者,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是。”

    “还有,朕早听钱宁说过,东厂厂督戴义与秦堪多年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戴义和他的东厂也信不得了,亦照此处之,还有勇士营,听说当年勇士营曾与秦堪屠戮东厂番子数千,后来又同赴辽东诛贼,天津剿乱,这勇士营里上下官兵怕也早被秦堪收服了,与朕不是一条心呐,传旨,勇士营一并处之,还有朝中六部都察院秦氏同党,京师与之来往密切勋贵,并清查上十二卫中与之交往过甚的都督,提督,指挥使”

    朱厚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心寒,不提不觉得,细数起来,整个京师被秦堪经营成了一个处处漏风的筛子,真要将秦党势力连根拔起,包括内阁首辅杨廷和,吏部尚书杨一清,兵部尚书严嵩,内宫司礼监,御马监等等,甚至京师手握最大兵权的保国公朱晖也和秦堪交往甚厚,若真欲清查除根,如何除起?

    这是真正的内外交困之时啊,朱厚疲倦而绝望地阖上眼,任泪长流。

    “罢了,命钟鼓司撞钟,朝中诸臣速来奉天殿朝会,商议退敌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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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子时。

    夜幕降临,京师城中战云密布,人吼马嘶,早已不复往日喧嚣繁华景象。

    官员和百姓被驱赶进各自的家中,城中各司各卫兵马频频调动,纷乱嘈杂的踏步声传扬在各条大街小巷,这个平静安宁的国都皇城,七十年前瓦剌兵临城下时,京师臣民也曾这般被战争的阴影笼罩,平静安宁的七十年后,战争再次悄然降临这座古老沧桑的城池。

    腾骧四卫将士早已从五城兵马司手中接管了京师防务,九门落闸钉死,将士们聚集城墙马道和城门下的甬道内,滚木,擂石,火油,火炮等等守城武器被民夫一样样搬上城墙,城头高高竖起了一面飘扬招展的明黄龙旗,显示着朱厚绝不屈服的决心。

    西直门甬道外慢慢走来了一队打着火把的人马,为首的穿着大红飞鱼锦袍,满是虬髯的黑脸上堆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此人却是秦堪的心腹亲信李二。

    值守西直门的腾骧四卫将士心生警惕,纷纷执戈以对,一名百户拔剑喝道:“来人止步,城门重地,任何人不得靠近!”

    李二浑若未闻,仍旧往甬道内走着,嘴里笑道:“连咱们的路都敢拦,你他娘的瞎了眼吗?你家千户大人也未必有这胆子,你个小百户活腻了?”

    “止步!再往前走莫怪末将得罪了!”百户警惕心很高,丝毫没被唬住。

    李二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布往前一递,道:“奉圣谕,我等须出城一行,这是圣旨。”

    百户一凛,急忙接过凑到火把下看,许久,百户露出愈发警惕的神色,右手已按在腰侧的刀柄上,沉声道:“这道圣旨盖的是天子国玺和司礼监的印”

    李二挑了挑眉,笑道:“怎么?天子国玺和司礼监的印你们也不认?”

    百户冷笑:“平日倒是不敢不认,只是今日不同,宫中早已传出旨意,今日京师九门进出一概不认国玺和司礼监印鉴令旨,九门将士只认天子私玺,否则皆是伪诏,更重要的是,你们身穿飞鱼服,显然是锦衣卫所属,两个时辰前天子已下旨,但凡城中锦衣卫一律不准踏出北镇抚司一步,违者以谋逆论处来人,将这一干逆贼拿下!”

    “杀!”无数支长矛毫不犹豫地朝李二刺去。

    众锦衣卫脸色一变,连退数步,李二大笑:“小皇帝倒是没蠢到家,这么早便防着咱们锦衣卫了,弟兄们,随我夺了西直门!”

    “杀——”百名锦衣校尉同时抽刀出鞘,义无返顾地朝四卫营将士扑去,城门甬道内顿时乱作一团。

    四面八方敲响了锣声,甬道内的杀伐引来无数守城将士,一股股黑色的人流无情向李二众人卷集而来。

    这时天空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啸,一支火箭急升直上,在半空中炸开一朵血红色的烟huā。

    所有人心头一沉,烟huā的残影仍存在大家的瞳孔里不曾消散,只听到城门外传来如潮水般的喊杀声。

    李二大喜,急吼道:“分出十人堵住甬道,其余人诛杀眼前之敌,打开城门迎辽东边军入城!”(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九章 大事已定

    骗取城门失败,李二领着属下不得不与守门将士杀成一团。

    甬道一头城门紧闭,另一头被惊动的守城将士如潮水般涌来,很快与李二等人杀成一团,惨叫声交织一片,李二的百余属下分成两部分,十人拼死抵抗甬道尽头的将士,其余的人发疯般朝城门杀去。

    守门的百户被锦衣卫的困兽之斗杀得节节败退,几个呼吸间便被李二等人逼到门边,李二杀得性起,眼中凶光闪烁不停,正待一鼓作气杀了百户夺取城门时,另一头拼死抵抗的属下几声惨叫,已死在守城将士的刀下。

    李二大急,不得不再次分兵抵挡,城门内的将士压力顿松,反抗愈发激烈起来,夺取城门的攻守之势立转,李二和属下两头被堵,形势愈发危急,而城门外,两万辽东大军已开始攻城,事先约定好的城门并未打开,辽东边军不得不架起云梯往城墙攀爬,与守城的腾骧四卫将士杀得激烈难分,各自死伤惨重。

    甬道内,李二杀得两眼通红,神情愈发焦急,今晚事关重要,而他是公爷计划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环,若不能夺取西直门,所有的一切都将功败垂成。

    百名属下一个一个惨叫着死在四卫营将士的刀下,李二红着眼,狠狠一咬牙,索性转过身,将整个后背朝着甬道,拼了命朝城门杀去,然而此时腹背受敌,纵然拼了性命,终究势单力薄,拼不过京师城中最精锐的四卫营将士,刚转过身不过片刻,李二背上便挨了几刀,纵横交错的刀口如婴儿的小嘴咧得大大的,鲜血一股股往外喷涌。

    “弟兄们,死何惧哉!舍了这身剐,为公爷和叶总督打开城门,咱们就算死了,公爷也不会亏待咱们的儿孙后嗣,定能赐他们一个万代公侯!”李二嘴角流着血,瞋目大喝道。

    剩下只有二三十名锦衣卫属下仿佛瞬间被激起了血勇之气,纷纷暴应一声,每个人脸上带着决绝的神情,手中的钢刀舞得虎虎生威,潮水般的四卫营将士如同遇到了一道拦河大坝,凌厉的攻势竟被硬生生挡在甬道口子上。

    就在李二属下百人如小浪花般即将被守城将士淹没时,被四卫营将士重重包围的甬道外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机括声,四卫营的将士纷纷惨叫倒地,一支支锦衣卫独配的弩箭漫天花雨般朝将士们激射而去。

    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外围的将士攻势一滞,敌我态势瞬间立转,现在如同肉夹馍似的一层夹着一层,双方竟都处在腹背受敌的形势下。

    攻势一缓,弩箭愈发激烈,毫不留情地朝四卫营将士身上倾泄而去,片刻间便放倒了百十人,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城门甬道很快被杀开一条血路。

    正打算战死城门的李二和众属下一楞,眯着眼朝甬道尽头望去,却见穿着一身明光轻铠的牟斌领着近千名锦衣卫属下赶来。

    李二呆怔片刻,顿时大喜:“牟大人……”

    牟斌领着千人从甬道一路杀到李二跟前,脸上身上溅满了鲜血,看起来非常狰狞可怖。

    “杀掉守门那一队百户,速速打开城门,混帐东西,公爷的布置差点被你毁了!”牟斌大喝道。

    有了新的生力军,里面还有数百名配备锦衣卫机弩的射手,几百架机弩守住城门甬道,其余的人奋力朝背贴城门的数十名将士扑杀而去,战况顿时呈一面倒之势。

    此时李二的压力已减轻了许多,甚至有暇转过头说话。

    “牟大人你怎么来了?”

    牟斌年近五十,身手却丝毫不弱,手中钢刀如水银泄地,拖出一道长长的雪白匹练,一名百户的胸膛被刀劈出一道长长的血口,惨叫倒地,牟斌头也不回地道:“小皇帝太过分了,我等锦衣卫南北两衙的都官们奉诏老老实实待在北镇抚司不敢擅动,谁知我家老仆冒死送信进来,言称有禁军冲入我府上,要锁拿我妻妾子女入内狱,幸亏老夫听了秦公爷的忠告,昨日已将妻儿送到城外农庄避祸,否则老夫满门尽被屠戮矣!小皇帝行事如此赶尽杀绝,老夫也顾不得许多了,随公爷杀出一条血路便是!”

    二人说着话,背贴着城门的百户在狂风暴雨般的砍杀中终于尽数被杀,十余名锦衣卫一涌而上,将门闸一道道打开,再用重锤击断高悬于城门边的吊桥,吊桥在无数道或惧或喜的目光注视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最后摇晃几下,如同力竭的巨人般轰然倒下,横架在护城河的河面上。

    城外正全力攻打城门的辽东将士呆了片刻,接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营盘中军阵内,骑在马上的辽东总督叶近泉两眼放光,仰天豪笑数声,抽出腰间宝剑,大喝道:“西直门破矣,京师已在秦公爷掌握之中,擂鼓助威,令众将士冲进城去,夺取九门,包围皇宫!”

    “得令!”帐下诸将领兴奋抱拳应道。

    …………

    …………

    京师城外,十二团营驻地已乱成一团。

    土木之变,明军大败,伤亡五十万人,大明京师一度被瓦剌大军兵临城下,被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率军击溃后,鉴于拱卫京师的三大营死伤惨重,遂将三大营改编为十营,天顺三年再增二营,合称为十二团营。

    为防军队作乱,宪宗皇帝将十二团营驻于城外,分别由四武,四勇,四威组成,每四营为一驻地,每营皆由一位开国侯统领,对于开国侯的忠心,皇帝自是放心的。

    然而今晚,十二团营却出现了变故。

    十二团营的三大营盘外不足五里处,莫名其妙多了一支数量庞大的兵马,而且都是骑兵,离营盘老远便摆开了锥型的进攻阵式,骑兵倒也罢了,团营人数远在这支骑兵之上,防御起来并不算难,然而最糟糕的是,此时应该坐在各自帅帐里发号施令的各营开国侯却一个也不见,十二位开国侯仿佛彻底消失了似的,城里城外都没了音讯,十二团营一拨接一拨派出人马寻找也没找到。

    此刻辽东大军压境,城门外也隐隐传来喊杀声,显然大军在攻城,十二团营终于慌了。

    久怠之兵,从军士到将领经历战阵的越来越少,危急关头大家都慌了神,一片惶然忙乱中,大家终于推出了十二位总兵为统领,总兵们聚于帅帐,焦头烂额地商议如何应对之时,却听营盘外忽然吹响了号角,低沉悠长的号角声如泣如诉地呜咽,在夜空中回荡,团营帅帐内的总兵们一楞,面色苍白地互视一眼,疯了似的跑出帐外,力竭声嘶地集结团营大军,待到众将士匆忙在营盘外结好参差不齐的阵式时,对面忽然擂起巨鼓,急促的鼓声节奏里,万人铁骑动作划一扬起了长刀。

    “攻!”

    将领一声令下,万马齐嘶,铁甲黑潮如同怒海中的巨浪,恶狠狠地朝团营卷集而去。

    “结阵!稳住!”团营防线内,遥遥看着那道黑色的潮水如惊涛拍岸般扑杀而来,总兵们吓得心神俱裂,那道黑潮仿佛无坚不摧,能攻破世上一切敢挡在他们面前的障碍,被称为大明皇都最后一道屏障的十二团营也不例外。

    天空刺啦一声霹雳,闪电瞬间照亮了夜空,倾盆如注的暴雨中,黑色巨浪在广袤的平原上像一支锋利无匹的巨箭,狠狠地扎入团营匆忙结成的阵式中。

    轰!

    百战浴血的辽东边军与久怠散漫的团营,终于第一次撞在一起,互相称量各自的斤两,分晓王寇。

    京师城外,分兵出来的两万辽东大军已攻进了城门,一发不可收拾。

    随着西直门失守,辽东铁骑如潮水般涌进城门,进城之后,各营分流,迅速扑向其余的八个城门,腾骧四卫将士失了先机,终不敌精锐的辽东边军,不到一个时辰,京师八门全部失守!

    腾骧四卫不得不节节败退,与边军们展开了巷战,直到这时,真正的残酷和惨烈才开始。

    双方各以什伍为单位,手执兵器在城内大街小巷里奋力厮杀,边军和四卫营双方皆无巷战的经验,只能凭战场上的直觉和身手来互搏生死。

    一声声金铁相交伴随着临死前痛苦的惨叫,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如万千鬼魂的呜咽厉吼,官员和百姓们躲在家中抱头搂在一起,瑟缩在屋子的角落里惊恐地聆听着外面街巷上的动静。

    …………

    …………

    东城秦家外宅。

    外宅内的仆人丫鬟早已遣散一空,此刻整个宅院内外将士林立,披着铁叶铠盔的边军,穿着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戴着圆帽穿着褐衫的东厂番子,里里外外围了一层又一层,以整座外宅的前堂为核心,团团围在四周,前堂屋顶的碧瓦上,静静地匍匐着两排手执机弩的锦衣校尉,从上至下,从里至外,将宅院围得密不透风。

    秦堪仍穿着一身暗黄蟒袍坐在前堂正中,手中端着一盏香茗,神情沉静地直视空荡荡的堂外前院,仿佛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堂内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身边所有人都派出去了,忠实地执行着他下的每一道谕令,黑或白,忠或奸,此刻无人再顾及,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好,为了保命也好,都在外面奋力厮杀。

    堂前不总是安静的,一个个报信的校尉在不停的匆匆禀报军情,秦堪如同久经阵仗的大将军,面沉如水地听着各方百江汇海般的消息。

    “报——边军夺取西直门,两万大军已入外城,叶总督亲临西直门统领指挥。”

    “报——九门已得,腾骧四卫坚守街巷,我军与四卫营巷道厮杀,伤亡惨烈。”

    “报——城外三万边军铁骑已率先向十二团营发起进攻,保国公与十二位开国侯不知所踪,十二团营群龙无首,辽阳卫参将宋杰一马当先斩断团营帅旗,团营士气大乱,节节败退,渐不能敌,全线溃败即在眼前。”

    听到这个消息,秦堪一直紧绷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

    辽东铁骑果然没让他失望,事实证明人数众寡并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绝对因素,策略和将士的战场经验才是最重要的,三万铁骑主动进攻二十万团营,除了事先谋划的绑架保国公和十二国侯外,辽东铁骑这几年能将蒙古鞑子打得转攻为守,不得不说,叶近泉这位辽东总督没有白当,这十年里边军数百次大小战役,终于熬炼出了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看似偶然侥幸的胜利,其实有着冥冥中的必然。

    终日阴沉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喜色,团营若败退,意味着今晚的起事成功了一大半,大事可定矣!

    “报——北直隶锦衣卫八百里急报!拱卫京师的燕山卫,密云卫倾巢而出,急奔京师勤王而来,两卫离京师最近,两军合为一军,总数共计三万余兵马,其中骑兵万余,步卒二万,离京师北城门尚有三个时辰路程,叶总督请公爷定夺。”

    秦堪仰头叹了口气:“果然来了,看来凡事留个后手总是没错的,该用的时候果真用上了……”

    “朵颜部如今在哪里?”

    “朵颜部一万精骑离京师城外五十里扎营,公爷曾嘱咐过,不管京师发生任何情况,朵颜部不得妄动,一切行止只听公爷号令,现在城内城外厮杀惨烈,朵颜部仍按公爷的吩咐未动一兵一卒。”

    秦堪阖眼沉思半晌,然后缓缓睁开眼,道:“马上派人告诉朵颜部花当首领和塔娜,朵颜部全部出发,一个时辰后赶至汤河镇外,狙截燕山,密云两卫,务必将这三万人拦在汤河镇外……”

    嘴角勾出一抹微笑,秦堪接着道:“告诉花当,若朵颜部这次没让我失望,事成后辽东都司出兵两万,助他荡平海西女真部,丑话说在前面,打下的牧场我准他部落放牧,但我大明必须在女真部驻城十座,朵颜部每年必须选稚龄幼童五百人入城,由我汉人儒师教授学问,将来我和塔娜生下的儿子长大后,将由他继承这十座城池……”

    报信的校尉呆了一下,他不明白如此紧急关头,公爷为何跟朵颜部的花当说起这些与眼下战事毫不相干的事,抬头看了秦堪一眼后,校尉抱拳单膝行礼而去。

    前堂外,又一道匆匆的身影急速奔来。

    “报——叶总督报捷,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乱军之中被边军冷箭射杀,当场命毙,腾骧四卫军心大乱,京师东南西北四城,辽东边军已占其三,四卫营节节败退,大军已将其压制到南城不得动弹,五城兵马司及京师上十二卫各属一触即溃,散不成军,纷纷逃往城外,此时唯南城和内城皇宫仍在朝廷手中。”

    校尉抬头兴奋地注视着秦堪,道:“公爷,事成矣!”

    秦堪却不见丝毫兴奋之色,眼角抽搐了一下,黯然叹息道:“大明痛失一员骁将,苗公公,世间的忠奸善恶一定要用死来证明吗?在你心里,何谓大忠,何谓小忠?”

    茶盏轻轻朝桌案上一搁,秦堪的手自始至终仍是那么的沉稳。

    “走,去皇宫,告诉叶近泉,攻破宫门后严厉约束将士,宫内宦官宫女将其集中一处,各殿各库封存,不得滥杀,不得抢掠,违者斩!”

第七百五十章 成王败寇

    城内的巷战仍在继续

    大雨倾盆的夜里,一道道闪电将京师照得雪亮,瞬间归复黑寂

    喊杀和惨叫仍在京师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城中处处火光,处处烽烟,大明皇城国都在雨夜里呜咽

    承天门前,五千披甲边军列阵在广场上,将士们面容冷凝盯着那扇代表着皇权的朱漆大门,他们的眼中并无一丝一毫对皇权的崇敬,只有一片冰冷和漠然,仿佛这扇门里的所有人只是他们刀下的猎物,包括皇帝

    叶近泉骑在马上,被将士们团团围在中军,他也盯着那扇门,只是心潮颇不平静,宽阔的胸膛上下起伏不定

    二十多年了,当初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宁夏都司麾下副千户,得罪了军中指挥使而弃了军籍被迫逃亡,一路杀一路躲,辗转千里躲到了京师流民营里,以为这辈子已没了希望,从此在流民营里赤贫一生,或许某天跟所有饿毙的流民一样倒在路边被野狗啃噬,最后化为一具死无葬身之地的枯骨

    谁知造化弄人,一个落魄的武将竟被秦堪看上,从店伙计到家仆护院,再到辽东副总兵,辽东总督,手握二十万兵马,更一遂生平之志,十余年来领军横扫大漠草原,令鞑子闻风丧胆,今日此刻陈兵皇城宫门前,一番厮杀血战之后,皇宫里那个小皇帝已成为他的囊中之物,眼看即将改天换地……

    如今横刀立于宫门前,胜利唾手可取,叶近泉眼眶却微微泛红

    他是执行者,更是见证者,他用了十四年的时间,亲眼见证了一位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怎样披荆斩棘.如同丛林中的孤狼为了生存一次次与敌人厮杀搏命,一次次命悬一线,一次次在厮杀中活下来……今晚,终于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赌博.老天垂怜.这一次他又赢了

    或许,距离胜利还差一点点.只有一扇门的厚度

    广场阵列前,一名披甲将领匆匆跑来,朝叶近泉抱拳大声道:"禀总督,将士们已肃清宫外残敌.城中负隅顽抗者唯此皇宫,内有腾骧四卫营二千,大汉将军三千余,太监宦官宫女不可计,请总督下令!"

    叶近泉回过神,望向宫门的目光冰冷如铁,转过头看了看金水大街的尽头.随即道:"前阵架炮,后阵骑兵准备,破宫门后不得滥杀无辜,不得抢掠财物.不得强暴宫女嫔妃,违者立斩!"

    站在叶近泉马旁的丁顺一身血污,显然今晚也经历了一番厮杀,闻言上前抱拳道:"叶总督,秦公爷有令,大军破宫后,擒住小皇帝须由属下掌握."

    叶近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准."

    二人说话间,边军前阵已一字摆开十余门佛朗机火炮,冷幽的炮口对准了那扇紧闭的宫门,将士们手执火把站在火炮旁,逼人窒息的杀气在大雨中四散弥漫

    "开炮!"

    轰!

    轰轰!

    承天宫门眨眼间被火炮轰成了碎渣,前阵一名令旗官狠狠挥下红色的令旗,随即后阵传来隆隆急促的擂鼓声,一阵整齐划一的铁甲叶片碰撞声过后,辽东边军将士手中的长戈刷地同时平端

    "攻!"

    五千边军化作一支毁天灭地的长箭,无情地朝宫门涌去

    …………

    …………

    皇宫全乱了

    无数太监宦官宫女惊叫奔走,各宫各殿的字画古董金银被卷集一空,心中各自怀着侥幸,争先恐后地朝各个宫门逃命四散,残余的腾骧四卫和大汉将军已成了整个皇宫眼下唯一的防卫力量,合起来不到一万人,惶恐忙乱中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建制已被完全打乱,各军士只能以小股为单位手执兵器赶往午门抵抗边军入宫,为大明皇权尽自己最后一份忠心

    乾清宫

    偌大的宫殿内空荡荡的,服侍朱厚熜的太监宫女们全跑光了,朱厚熜此刻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来回踱步,地上书案上床榻上散落着各种奏疏,书籍和摔破的精美瓷器,情景仿佛刚被响马打劫过

    "都是骗子!都是逆臣!口口声声忠君忠社稷,朕大难临头竟不见一人,朕何错耶?天下何以弃朕!"

    朱厚熜如同受伤的困兽仰天嘶吼

    殿外回廊传来惊慌的脚步声,一名小宦官跪在大殿门槛外,带着哭腔匆忙道:"陛下,叛军破承天门后长驱直入,腾骧四卫与大汉将军共计五千余属死守午门,却无力回天,辽东边军战阵太厉害了,千余骑兵一个来回冲刺便将皇宫守军击溃,此刻叛军已入内宫,眼看要到乾清宫了……陛下,快逃吧."

    朱厚熜通红的眼眸恶狠狠地盯着小宦官:"逃?朕往哪里逃?整个京师已落入秦堪和叶近泉这两个逆贼之手,朕能逃往哪里?朕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被逆贼追得惶惶而逃?"

    "陛下,留得青山在……"

    "滚!给朕滚!朕不逃,朕要问问秦堪,我做错了什么,何以如此待我!"

    乾清宫外,喊杀声已越来越清晰,朱厚熜和小宦官一齐变色

    小宦官转过头看了一眼离乾清宫越来越近.[,!]的边军将士,吓得浑身一激灵,匆忙磕了一个头,哭道:"陛下,奴婢只求乱世苟活,恕奴婢不能再服侍陛下,奴婢,奴婢……"

    "滚!快滚!朕不要你们这些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奴才服侍,滚!"

    小宦官再次磕头,随即起身匆忙逃远,单薄瘦弱的身影一闪,消逝于林立的宫台殿阁之间

    朱厚熜忽然像个疯子般仰天大笑,笑声里带着歇斯底里的哭腔:"一朝天子一朝臣,朕不除你,如何执掌社稷?秦堪,朕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纷乱的脚步声步步逼近,乾清宫门口瞬间聚集了一大群手执兵器的披甲将士.每个人身上溅满了血污,每个人的眼神都那么的冷酷,仿佛一群饿极的狼盯着一只肥美的猎物

    丁顺一脚跨进大殿门槛,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非常粗鲁地揪过朱厚熜的前襟.凑近了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大笑

    "抓住小皇帝了.大事定矣!速去禀报秦公爷!"

    时已近凌晨,天蒙蒙亮,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然而京师城里的空气仍蔓延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路边躺满了尸首.辽东边军将士们正默默地抬着袍泽战死的遗体,将他们一具一具地抬上马车,一车装满,便驱赶着马儿,将他们送往城外

    秦堪一边走一边默默看着这一切,脸颊微微抽搐

    胜了,他终于做下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一夜血战,万千生灵被屠戮,终于赢来了这场胜利,然而.此时此刻,他为何没有一丝一毫胜利者该有的喜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将士们也苦,敌我两军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为代价,满足了他个人的意志,应该大笑欢庆之时,他却满嘴苦涩,心中有一个名叫"悲悯"的东西,正狠狠啃噬着他的心

    此刻他终于理解十年前霸州城破时唐子禾站在城头上的心情

    但愿此战,能换得天下百年太平

    丁顺一脸狂喜地朝他跑来,无视路边横七竖八躺着尸首,大笑道:"公爷,抓住小皇帝了,咱们赢了!从今日起,大明的皇帝要改姓……"

    秦堪收回凌乱的思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静静地道:"丁顺,我何时何地说过,大明的皇帝要改姓了?"

    "呃……"丁顺笑意凝固,愕然地张大了嘴:"公爷,您不当皇帝谁来当?国都皇城都被您打下来了,除了您谁还有资格坐金殿里的那把龙椅?"

    "记得我决定起兵时说过什么吗?"

    "您说天子不仁,故而兵谏……"

    "不错,兵谏,‘兵’是手段,‘谏’是目的,我只要这个目的."

    丁顺呆了片刻,接着大急:"可是……"

    秦堪微笑道:"起兵便一定要篡位么?大明的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丁顺瞠目结舌,却讷讷不能出声

    大人物的心思,他实在是捉摸不透,这辈子他估计也没什么指望当大人物了

    "残敌已肃清了么?"

    "禀公爷,城外十二团营与辽东铁骑激战两个时辰后终于全线溃败,团营将士扔下兵器四散逃往乡野农庄,参将宋杰已遣万骑追索.边军夺取城内九门后,上十二卫及五城兵马司等诸卫已军心涣散,抵抗微弱,守城精锐腾骧四卫营与边军巷战颇为惨烈,城中处处可见抵抗,边军伤亡颇大,后来御马监掌印苗逵身中冷箭而亡之后,腾骧四卫终于溃败,散不成军……"

    秦堪叹了口气,道:"传令宋杰撤回边军,逃掉的敌军不必再追索了,赶尽杀绝未免有干天和,城中大臣们呢?"

    丁顺迟疑了一下,道:"为防有人作乱,昨夜城中大臣皆被锦衣卫控制起来不准出门."

    "都放出来吧,天下终究是文官的天下,你能堵得了他们的嘴,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是."

    …………

    乾清宫内外布满了铁甲将士,手中平举着长枪,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大殿

    大殿正中,朱厚熜一脸苍白颓败,无神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秦堪

    秦堪目光很平静,仿佛看着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没有任何资格牵动他的悲喜

    二人面前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这套茶具据说还是唐时太宗皇帝用过的老古董,只因朱厚照不喜茶道,喝茶只以解渴为目的,所以这套茶具没派上用场,一直深藏于宫库不见天日,还是今日边军破门后从库房里搜出来的

    红泥炭焙炉上.滚烫的沸水在壶中冒着热气,秦堪执壶在手,亲自将面前的两只小杯斟满,双手捧到朱厚熜面前.笑道:"陛下.这是你皇兄今年赐给臣的雨前雀舌,今日借茶献佛.请陛下一品."

    朱厚熜看都没看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稚嫩的脸上布满了决然,还有一丝丝无可掩.[,!]饰的惊惶和恐惧

    "秦堪,你赢了……"

    "是的.我赢了."秦堪很坦然地承认

    朱厚熜愤恨地盯着他:"朕登基之后确实想除掉你,秦堪,你权柄太重了,重到令任何一个帝王都会感到寝食不安,朕不除你,何以掌控天下?朕哪里做错了?"

    "臣本绍兴府一名籍籍无名的落魄秀才,甚至因得罪权贵连秀才功名都被革除.原本只想平静安宁度过此生,做点买卖赚点银子,买几个丫鬟,娶一位贤惠温柔的妻子.和她生儿育女,庸碌平凡地走过这一生,为了‘平凡’二字,我处处藏拙隐名,从不干出风头的事,连赚银子都不得不冠以他人之名,生怕木秀于林,然而造化弄人,我终究被老天一次次推向风口浪尖,老天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麻烦,也赐予我一次又一次的际遇,仿佛冥冥中赋予了我一种使命,要我做点什么,改变点什么,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在做,在改变……"

    "大明病了,病得很重,文官贪财,武将怕死,只有一帮不知所谓的言官慷慨激昂,空谈误国,头顶着‘道德’二字便能吃一辈子,百姓哭嚎视而不见,自土木之后,大明各地乱民频频造反,鞑靼瓦剌屡屡犯边,文官立于金殿口沫横溅,边镇将士节节败退,如此世道,如此君臣,大明国祚能有几年?"

    "所以我要改变它,所以我耗费了十多年的心血,这些年我做过很多事,杀过很多人,也许做错过,也许杀错过,但我问心无愧,因为大明在我的手心渐渐在改善,百姓丰衣足食,边镇久无战事,四方藩国邻属争相朝觐,我一件件做着这些事,该做的差不多已做完,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没做……"

    朱厚熜冷笑:"只差谋朝篡位了是吧?"

    秦堪表情仍旧平静,丝毫不被他的态度所影响,平静地道:"只剩朝堂官场了,陛下,朝堂的大臣,该治一治了,如今大明的民间,百姓衣食无忧,商事兴旺发达,开海禁之后交通万邦诸国,实为盛世气象,然而,朝堂的大臣还是那些大臣,打着道德的幌子做着祸国殃民的事,嘴里喊着忠君忠社稷的口号,私下收受贿赂,搜刮商贾良民,为排除异己而置国家兴衰于不顾,做完了坏事只需喊一声‘为民请愿’似乎便可抹去他的一切罪恶,如此朝堂,如此恶吏,纵创出一个堪比唐宋的盛世,却能维持几年?"

    朱厚熜眼中恨意愈浓:"这是你篡位的理由?"

    秦堪笑道:"我不篡位."

    朱厚熜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指着殿外虎视眈眈的将士,怒道:"你当我是小儿可欺耶?这么多叛军刀剑指着我,兵变都已打进了皇宫,俘虏了当今天子,这不叫篡位叫什么?"

    秦堪看着他,一字一字缓缓地道:"这叫‘兵谏’,你对我起了杀心我不介意,我可以逃,逃得远远的,到日本,到琉球,从此流落异国他乡,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毁去我和诸多老臣耗费了十多年才堪堪扭转的中兴盛世,你布局肃除秦党,遣钱宁去天津大开杀戒,罗织诸多能臣的罪名,恢复海禁祖制……天下不知多少黎民百姓因你的一个决定而重新回到贫穷困苦的日子,从此衣不裹体,食不裹腹,失地流民再次遍布大明各地,活不下去的百姓不得不频频举旗造反,然后被朝廷残酷镇压,大明的国运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中走到绝路……"

    秦堪的目光不复刚才的和煦,变得越来越阴沉冷森:"对付我秦堪一人而已,陛下有必要以国运气数为赌注吗?有必要以千万黎民百姓的生计为筹码吗?如今的盛世景象,不知多少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换来,却因你一言而几乎倾塌,你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么天真烂漫安心当你的太平皇帝,要么深沉冷酷城府心机修炼到家.装天真你装不像,玩城府你又玩不过别人,不知跟谁学了一些四不像的所谓帝王心术,便以为可将朝堂和天下人玩弄指掌之中.我今日若不兵谏.天下会被你祸害成什么样子?"

    秦堪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阴森.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朱厚熜气得满脸通红,眼中似喷火般怒视着他,瘦弱的胸膛上下急促起伏.显然已是怒极

    "秦堪!你这逆贼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篡位就是篡位,哪怕我已是你阶下囚,天子尊严不容你侮辱!"

    秦堪静静看着朱厚熜愤怒的模样,缓缓地道:"我已说过,我不会篡位,这辈子我没有当皇帝的命."

    朱厚熜怒意顿滞.睁大了眼睛:"秦堪,你到底什么意思?"

    "君仍是君,臣仍是臣,你继续当你的皇帝.我继续做我的臣子,只不过,从今日起,宫禁戍卫由辽东边军接手,而天下各地卫所指挥使及众多都司将领,便需要陛下的圣旨和兵部的调令,将他们打乱对调……"

    朱厚熜浑身一震,失声道:"你欲做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朕绝不答应!就算朕答应,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秦堪,你小瞧了天下人,小瞧了天下的文官,大义当前,他们不会屈服你的!"

    秦堪冷笑:"施之以德,吓之以威,佐之以官爵和屠刀,他们怎能不屈服?当年王振祸国,陛下可知朝中大臣奴颜婢膝?当.[,!]年刘瑾乱政,陛下可知朝中多少大臣谄媚邀宠?更何况,我既非乱政亦非祸国,我将亲手扭转乾坤,创下一个远迈汉唐的繁华盛世,大臣们有眼有耳,所见所闻皆是世道繁荣,人心思定,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我?陛下,你太小了,人心之复杂,不是你这般年龄能揣度的,‘大义’这个东西很反复,一件事不论善恶,说它好的人多过说它坏的人,它就成了‘大义’."

    朱厚熜失神地看着他,神情布满了惶恐,摇头喃喃道:"不,朕绝不能答应,绝不能答应……"

    秦堪没理他,自顾端起一杯刚沏好的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叹道:"茶虽好,可惜喝茶的人不对……天下朱姓藩王多如牛毛,或许,我能从中找到一个可以陪我喝茶的人……"

    朱厚熜浑身一颤,眼中迅速浮上极度的恐惧,手脚顿觉冰凉如坠冰窖

    秦堪话里的意思他听明白了,原来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筹码,此刻京师已在这恶贼的掌握中,他完全可以换一个人来当皇帝,而被换下来的那个皇帝,以这恶贼的心性,岂能容他活着?

    淡淡一句话,朱厚熜却从中听出了隐隐待发的杀意

    "我,我……"朱厚熜浑身颤抖,望向秦堪的目光不再是居高临下的桀骜,此刻他才豁然惊觉,自己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只消面前这人一念左右,便能决定他的生死

    朱厚熜怕了,他只是个孩子,兴王府出生后便是世子,被千百人宠着怜着,没受过丝毫苦楚,更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他怕死,他不想死

    有心想求饶,朱厚熜却实在拉不下脸,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帝,他已习惯了高处的风景,永远也学不会仰视别人

    幸好秦堪是个很善解人意的人,他总是不忍心看别人太窘迫的样子

    轻轻端起面前的杯子,秦堪将它双手捧到朱厚熜的面前,笑道:"茶尚温,陛下可饮否?"

    "朕,我……自是可饮."朱厚熜战战兢兢端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双手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想到自己种种委屈愤恨之处,再看着眼前这恶贼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讨厌,朱厚熜终于忍耐不住,嘴一瘪,哇地大哭起来

    秦堪微笑着举袖轻轻拂去他脸上的泪水,道:"陛下,从今以后天下事可交托于臣,臣为陛下担尽天下之忧,陛下只管在后宫读书幸妃,为天家开枝散叶便是,莫再哭了,别人会说臣欺负小孩子的……"

第七百五十一章 正德现身

    秦堪面带微笑离开了乾清宫,脸上的笑容很轻松,仿佛今日进宫的目的真的只是与皇帝喝茶聊天,顺便谈谈理想聊聊人生

    边军将士们仍团团围在乾清宫门口,恶狠狠地注视着朱厚熜的一举一动,丁顺单手按在腰侧的绣刀上,杀气凛凛地瞪着朱厚熜,眼中凶光毕露,似乎有种将皇帝斩于刀下的冲动,然而一想到秦堪那张冷森的脸,丁顺生生打了个激灵,不得不悄悄敛去了眼中的凶光

    朱厚熜仍呆呆地坐在殿中,盯着眼前茶具上的空茶杯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沉寂中,一道袅娜多姿的身影悄悄地出现在殿门外

    丁顺和无数将士急忙让开并躬身抱拳行礼,齐声道:"见过四夫人."

    唐子禾款款而行,莲步轻抬走进殿中,站在朱厚熜面前盈盈一拜,道:"秦门唐氏拜见陛下."

    朱厚熜木然的眼神慢慢转到她身上:"秦门?你是秦堪的夫人?"

    唐子禾笑道:"是,不过是夫人之一."

    "你见朕有何事?"

    唐子禾抬头,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俏丽的脸庞带着笑意,眼神却比寒铁更冰冷,朱厚熜一阵不自在,只觉一柄锋利的刀锋在他脸上刮来刮去,渐渐有些羞恼了

    良久,就在朱厚熜准备发怒之时,唐子禾幽幽开口了

    "天时地利人和,真教他占全了,再大几岁便成不了事,小几岁也无法成事,老天赐下的运气吧."

    "你究竟在说什么?是秦堪派你来辱我么?"朱厚熜加重了语气

    唐子禾轻轻一笑,道:"我家老爷眼中只见天下.连造反都是堂堂正正从城门打到宫门,他怎会如此狭隘,专门派他的夫人来侮辱你?陛下真是多虑了."

    "你到底来干什么?"

    唐子禾满脸笑意,却故意叹气道:"老爷做事倒是干脆利落.可惜有些马虎.我这做妻子的命苦,只好到处帮他收尾善后.明明是任劳任怨,他还朝我横眉竖眼常常责骂我,你说我命不命苦?"

    朱厚熜怒道:"你说这些与朕何干?"

    "当然有关系,刚才我不是说过么?我到处帮他收尾善后呢.今日陛下便是我需要收尾善后的人之一……"

    "什么……意思?"朱厚熜看着她那张艳若桃李的俏脸,却仿佛看到一条斑纹美丽的毒蛇在他面前吐着信子,神情不由浮上几许惊恐

    唐子禾从袖中取出一颗褐红色的药丸,放在朱厚熜面前的茶杯里,拎壶将杯中注满水,药丸遇水很快化为虚无,一杯浅黄色的水却渐渐变成了红色.红得像血

    "陛下放心,我家老爷既然说过‘君仍是君,臣仍是臣’这样的话,我们便不会害你性命.不过呢,你放心了,你也要让我家老爷放心才是,你说对吗?"

    朱厚熜盯着那杯血红色的药水,惊惧地道:"这,这是……"

    唐子禾仿佛与多年挚友聊天一般侃侃而谈:"这是七种毒草加七种毒虫配成的药,不错,它是剧毒之药,发作时仿佛万箭穿心,腹中五脏六腑会急速膨胀,然后急速萎缩,最后一命呜呼,令人生不如死,所以我给它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名叫‘蚀腹’,不过此物虽毒,但毒性缓慢,每年若服用一次解药的话,便可抑制药性,永不发作,如果有一年忘记服解药……唉,那可就糟了,神仙都救不活呀."

    "这种毒药是我闲时无事琢磨出来的,天下纵然名医无数,可谁也解不了它,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七种毒草和七种毒虫是哪七种,更不知每样毒物的分量搭配,不客气的说,这种毒天下只有我能解,当然,明日开始,我家老爷也能解了,陛下何不试一试?我在里面加了一点蜜糖,味道还是很甜美的……"

    唐子禾说了一大通,仿佛推销药品的医药代表似的,竭尽全力地哄骗小皇帝吃药,神情非常的和蔼慈祥

    朱厚熜吓得面色惨白,惊恐地看着面前那杯血红色的药汤,死死抿住唇使劲摇头

    皇帝没当好,但并不证明他傻,相反,他比绝大多数同龄人要聪明得多,否则也不会以他小小年龄便给秦堪带来这么多的麻烦,显然所谓"味道甜美"这么诱人的广告词也打动不了他,这是毒药啊,喝下去不吃解裔死人的,朱厚熜又不是徐鹏举那样的吃货,再甜美他敢吃吗?

    唐子禾无奈地又劝了几句,真诚恳切的表情如同电线杆老军医劝病人不要放弃治疗似的,劝了半柱香时辰,唐子禾终于失去了耐性,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一颦一笑动辄杀人成百上千的女豪杰,耐心向来不怎么好的,今日已是大大破例了

    "陛下以为今日此时,你是什么?"唐子禾眼中射出锐利的冷光

    朱厚熜瑟缩了一下,讷讷道:"秦堪说……朕还是大明皇帝."

    唐子禾诱人的樱唇悄然一勾,轻轻地道:"看来陛下对自己的处境还是很不够呀,自今日始,我家老爷为刀俎,陛下为鱼肉,陛下难道还看不清时势么?"

    朱厚熜又惊又怒,满腹悲愤恨意,在唐子禾面前却不.[,!]敢发作,垂头盯着面前的茶杯默然不语

    良久,朱厚熜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流着泪端起茶杯,默默地饮下

    一夜的激战,城内城外,宫前宫后布满了将士的尸首,宫中的白玉石地砖被鲜血浸染成了暗红色,天色刚亮,宫中千余宦官在太监们的带领下拎着木桶和刷子.用力洗刷着宫内各处干涸凝固的鲜血,不停的洗,不停的刷,没过多久.鲜血终于被冲洗干净.白玉石重新露出了原本的高贵色彩,仿佛一切都被抹杀.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边军将士们团团护侍着秦堪,众人慢慢走出宫门

    神情惶恐惊惧的宦官和降了的大汉将军匆忙打开承天宫门,目光敬畏地看着秦堪慢慢走出来,他们知道.从今日起,大明变天了,偌大的江山社稷从今后真正的掌权人将是这位名震天下的秦公爷……或许,他很快就不止是公爷了

    丁顺跟在秦堪身后,隐隐落后一步,正在禀报昨夜战果

    "昨夜团营被击溃,边军铁骑击杀团营将士二万余人.余者溃退,遁入乡野山林,按公爷的吩咐,任其退去."

    "今日凌晨.朵颜部一万精骑到达汤河镇外,正与密云,燕山等三卫勤王兵马遭遇,双方一触即战,朵颜部塔娜阵前斩燕山卫前锋,几番冲刺后,三卫兵马溃败……"

    秦堪一边听一边点头,却不发一语

    …………

    宫门打开,金色的阳光倾洒,照在秦堪的身上暖暖的,秦堪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承天门广场上,近千名大臣穿着各自的朝服,静静地站在广场上,大臣的周围布满了披甲的边军将士,将士们刀离鞘,箭搭弦,神情冷肃戒备地盯着这些大臣们

    杨廷和,梁储,蒋冕三位内阁大学士站在前列,六部尚书侍郎其后,再后面便是一排排六部员外,主事,各寺正卿,少卿,各司局库主官,大大小小站了一千多人,可以说,京师的官员此刻差不多全到场了

    离大臣不远处,还站着一些勋贵和武将,他们与大臣的阵营泾渭分明,然而大家的目光都同时盯在秦堪身上,有愤怒,有悲切,有憎恨,也有窃喜,不一而足

    迎着各种含义不同的目光,秦堪平静地与大家对视,目光坦荡,无所畏惧

    良久,谨身殿大学士蒋冕往前踏了一步,道:"秦堪,圣天子何在?"

    秦堪拱手:"圣天子躬安."

    华盖殿大学士梁储又上前一步,怒道:"你欲篡位称帝,可有问过我等忠直之臣?"

    秦堪笑了:"我没有篡位,也不会称帝."

    杨廷和目光复杂地看着秦堪,许久,垂头一叹,默然不语

    梁储仰天长笑:"哈哈,昨夜辽东边军城内城外杀得团营和腾骧四卫营尸山血海,溃不成军,终于被你打破皇宫,圣天子生死不知,杀了这么多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却说什么不会篡位,欺我天下人都是傻子吗?信口雌黄,贻笑大方!"

    秦堪仍然微笑,再次重复:"我没有篡位,也不会称帝."

    蒋冕"呸"了一声,怒道:"问问朝中大臣,谁会信你鬼话,逆贼,你欲称帝,除非将天下文官和读书人全部杀绝,否则,你当不了皇帝!"

    身后众臣同声附和,广场上回荡着一阵又一阵"逆贼""篡位贼子"的痛骂声

    户部员外郎黄石山忽然越众而出,指着秦堪惨笑道:"君已是亡国之君,臣亦是亡国之臣,老夫只忠朱明,绝不会认一个窃国篡位的贼子为新主!秦堪,你只占了大明皇都,却没有占尽天下州府,大明各地藩王和卫所一定会尽起大军进京勤王,逆贼,等着天来收你吧!先帝,老夫随你来了——"

    说完黄石山重重一跺脚,低头朝旁边严阵戒备的边军将士手执的钢刀撞去,一名百户躲闪不及,刀尖撞上黄石山的胸膛,瞬间穿胸而出,黄石山咧嘴惨笑,垂头气绝而亡

    广场上愈发安静,黄石山殉国,令所有人神情愈发愤怒和悲切,众人静静看着黄石山的尸首,不少人垂头呜咽出声,一种刻骨的恨意渐渐弥漫,蔓延

    悲恸的气氛感染了所有的大臣,很快,又有两名大臣越众而出,指着秦堪大骂三声"逆贼",然后一头撞向承天门的宫柱而死,接着第四个,第五个……

    大明的文官虚伪,贪婪,自私.钻营……所有人性的卑劣几乎都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然而国破城覆的这一刻,他们终于有了人臣的担当,用自己的方式选择了与国同亡

    世间的人心.岂是"好""坏"二字能尽概?

    秦堪一直平静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大臣慷慨赴死.脸上的表情如同一滩死水,不泛丝毫涟漪.直到广场上的尸首堆积了六十余具,剩下的大臣再也没人有勇气选择殉死时,秦堪忽然仰天大笑

    这,就是万夫所指的滋味么?

    .[,!]杨廷和终于向前走了一步.流着泪颤声道:"秦堪,够了,死的人已太多了,真的够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纵有千万人在我面前死去,亦不能左右我的抱负!"秦堪一反往日温文的形象,瞪着通红的眼珠.面色狰狞地向大臣们怒吼着

    梁储跪在殉国的六十多人的尸首前大哭,转过头愤怒地盯着秦堪:"逆贼,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当不了皇帝的,纵然杀尽天下文臣和读书人.你能诛灭世间人心么?"

    人群外,忽然传出一道熟悉的叹息

    "他不能,朕能."

    众人愕然回头,凝目细看,不由大惊失色

    两队边军将士簇拥着一名身穿金黄龙袍,头戴翼龙金冠的男子,却竟是失踪多日杳无音讯的正德皇帝朱厚照!

    "陛下!"

    "陛下!"

    众臣惊愕之后,纷纷跪拜

    朱厚照无视跪拜的大臣,在众将士的簇拥下缓步穿过人群,走到秦堪身前,见秦堪也垂头跪拜在他身前,朱厚照目光复杂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看到了那六十余具殉国的尸首,怔怔望了片刻,朱厚照忽然流下泪来

    "都是忠臣啊,都是壮烈慷慨之士,来人,以国士之礼厚葬之."

    "是."

    朱厚照忍着心痛,缓缓环视群臣,泣道:"朕,终究还是辜负了天下."

    "臣等恭贺陛下龙体康愈,无恙归来."

    "陛下,臣参宁国公窃国篡位,谋反逼宫,共计不赦大罪十款,小罪三十款……"

    "陛下,秦堪逆贼与辽东总督叶近泉合谋造反,请陛下严惩!"

    "…………"

    经过了短暂的惊愕,参劾的声音便四下而起,广场很快陷入一片纷乱的嘈杂之中

    朱厚照看着众人,直到参劾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寂然无声,朱厚照幽幽一叹:"朕……还是大明皇帝么?"

    众臣一惊,听出了朱厚照话里意思,面面相觑之后,礼部尚书毛澄站出来,迟疑了一下,愧然道:"臣等万死,陛下当日杳无音讯,国不可一日无主,朝臣廷议之后,只好选兴献王之子朱厚熜为帝,月前已登基即皇帝位,……按制,陛下是为太上皇."

    "太上皇?"朱厚照嘴角一勾:"这是你们廷议的结果?"

    "是……"

    "那么,传位诏书何在?"

    此言一出,众臣齐然变色,瞬间冷汗淋漓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历朝历代皇帝驾崩前,一般都会写下传位遗诏,若有的皇帝来不及写遗诏便驾崩,那么便由大臣代皇帝写下遗诏,按长幼嫡庶的顺序指定皇位继承人,两者都有合法性,然而,正德朝的皇位交替却出现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大臣廷议选出的皇位继承人登基之后,前任皇帝竟莫名其妙出现了!

    这可是亘古未有先例,前任皇帝出现了,那么由内阁大臣起草并颁布的传位遗诏还有效吗?换句话说,朱厚熜这位刚登基才一个月的新皇帝,其身份地位还合法吗?

    众臣冷汗直冒,从古至今,君臣都讲究"名正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诸事皆废,往更深一层想想,若是朱厚照此刻摇摇头,否定朱厚熜的皇帝身份,那么,朱厚熜还真就算不得皇帝,秦堪昨夜的种种所为也立马变了性质,等于是诛伪君,勤王事,清宫室的正义行为,而奋战守宫城的团营和腾骧四卫也等于是助纣为虐

    "这,这个……"饶是毛澄熟读精通古往今来礼制,此刻却也急得满头大汗,老脸苍白,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各朝成例,真是太难找了,从古至今也没发生过新君登基后,前任皇帝又回来的例子,哪怕躺在棺材里的先帝诈尸的例子也是素未发生

    朱厚照看着众臣的反应,淡淡一笑,道:"既然朕没有颁过传位诏书,那么,现在你们是认朕这个皇帝,还是朱厚熜那个皇帝?"

    杨廷和目光闪动,眼中的悲切之色早已不复再见,取而代之一片深深的喜色,闻言急忙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臣等自是尊陛下为大明唯一的皇帝."

    杨廷和带了头,众臣想了想,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正牌皇帝已回来,那位嘉靖皇帝朱厚熜,无论从任何角度而言,都不算真正合法的皇帝了

    于是众臣心服口服地跪拜,齐声道:"吾皇万岁."

    听着排山倒海般的山呼声,朱厚照脸上并无半分喜色,淡淡地道:"眼前这一幕,似乎很熟悉,当年土木之变后,英宗皇帝被瓦剌也先俘虏,朝臣宁死不屈,另推景泰为帝,执掌朝政并抗击瓦剌,后来英宗被瓦剌放回,被景泰帝圈禁深宫,最后英宗发动兵变,夺取九门,终于再次登基称帝,今日此情此景,与当年何其相似,诸卿以为然否?"

    众臣心中一沉

    朱厚照这番话自然不是无缘无故跟他们说故事,闲唠嗑儿,这番话必然有目的的

    见众臣皆不答话,朱厚照接着道:"昨夜城宫惊变,辽东边军攻城与守军激战,一切都是朕的旨意,宁国公秦堪实.[,!]是奉旨而为,诸卿斥其为篡位逆贼,殊为不妥……"

    扭头若有深意地看了秦堪一眼,朱厚照加重了语气道:"秦堪不会篡位,更不会称帝,朕……相信他是忠臣."

    "可是……陛下调动边军,杀团营和守城将士无数,此事毫无道理!陛下堂皇进宫,臣等怎会不认?"梁储忽然愤声道

    朱厚照叹道:"忠与奸,黑与白,不到紧要关头,朕怎能分得清楚?梁先生,难道你分得清楚吗?皇宫里坐着另一个皇帝,你若是朕,真敢孤身堂皇进宫,与他争位吗?"

    "老臣……不敢."

    众臣的心已凉了半截,朱厚照这话说出来,等于给昨夜之战定了性,秦堪再也不是什么窃国篡位,反而是碧血丹心的忠臣

    宫门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接着在朱厚照身后重重跪地

    "皇弟兴献王之后,朱厚熜拜见皇兄陛下,陛下……你能回来,实在是太好了,皇弟喜不自胜."说着说着,朱厚熜泣不成声

    这句话倒绝非虚伪,实是如假包换的喜不自胜,朱厚熜实在是当怕了皇帝,当到最后连自己的小命都被攥在别人手里,再当几年焉有命在?

    朱厚照回头,静静看着这位比他小十多岁的堂弟,两位皇帝此刻终于见面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一壶浊酒喜相逢(大结局)

    广场上静静的,大臣们目光全部聚集在朱厚照和朱厚熜二人身上,他们都是受万人跪拜的皇帝,也是嫡亲的堂兄弟。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和中带着几分慑人的威势,朱厚熜垂首跪在他面前,神情惶然而敬惧,身躯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

    良久,朱厚照悠悠开口。

    “朱厚熜,兴皇叔嫡二子,因长子早夭,故承袭王爵,正德十四年夏被册封兴王,十四年秋被京师朝臣迎入京师,即皇帝位,登基不足两月,与朝臣因礼议之争而大开杀戒,承天门前杖杀四品以上朝臣一百一十三人,只为不愿追尊弘治先帝为父,一心欲封兴献王为先皇……”

    朱厚熜顿时露出极度委屈而愤慨的表情,垂首跪在地上,一双拳头却死死攥紧,仿佛有着无限冤屈。

    朱厚照冷眼看着他,道:“朕说错了吗?”

    朱厚熜咬牙,目光流转间不经意瞧见秦堪那双冰冷的眼睛,再想到眼下自己的处境,朱厚熜绝望地叹了一声,泣道:“陛下没说错,臣弟因一己私欲滥杀朝臣,实罪大恶极也。”

    亲耳听见朱厚熜承认,大臣人群中顿时发出重重的怒哼,众人面带怒色,无数道愤恨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朱厚熜身上。

    朱厚照冷冷一哼:“臣者,国之重器也,朕做皇帝十四年,与朝臣政念不合者多矣,却从未下旨妄杀一位大臣,我大明立国一百余年,从洪武永乐至成化弘治,亦从未一日之内杀过一百多位大臣,朱厚熜,朕未想到竟在你手中开了先例,你视我大明国器重宝为何物?”

    众多大臣闻言顿时大哭出声,广场上哀泣一片。

    朱厚熜命悬他人之手,索性认了命,一声不吭背下了这桩血案,伏地大哭道:“陛下,臣弟罪之大矣,伏请陛下惩处,臣弟绝无二话。”

    朱厚照怜悯地看着他,叹道:“朱厚熜,你才十二岁,毕竟太小了,有些道理朕领悟了十多年,年近而立方才悟透,而你才十二岁,一朝权柄在握,言行不计后果,只逞一时之快,大明泱泱大国,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若交由你来执掌,朕能放心吗?”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大臣悚然一惊。

    内阁三位大学士心头一沉,惊疑不定地互视几眼,朱厚照这番话里的意思不大对,昨晚辽东边军攻占了京师,杀得尸山血海,好不容易夺回了皇位,现在这话里的意思,分明还想让朱厚熜继续当皇帝,这……怎么可能!

    “陛下!陛下的意思……”杨廷和抑住心头惊骇问道。

    朱厚照笑了笑:“朕没什么意思,现在诸卿随朕进宫,赴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激战一夜,惊了太后鸾驾,朕之罪也。”

    诸臣急忙称是,各自整理衣冠,列好朝班向内宫走去。

    乾清宫内。

    战乱已平息,太监宦官惊惧奔逃之时摔碎的瓷器,弄坏的桌椅,卷走的字画都一一恢复了原状,朱厚照坐在暖阁里,缓缓环视着熟悉的一切摆设,眼圈泛出点点泪光,神情充满了淡淡的哀伤。

    秦堪一言不发跪在朱厚照面前,殿内气氛压抑到极致,君臣认识十多年,二人之间从未像此刻这般僵冷过。

    朱厚照看着秦堪,目光很复杂,有愤恨,也有不忍,更多的却是陌生和冷淡。

    君臣相交十多年,从当年懵懂不知世事的东宫太子,到如今尝尽世间炎凉后变得沉稳的正德皇帝,从当年一介秀才之身的锦衣卫千户,到如今手握不逊于皇帝权柄,足可一手翻云覆雨的权臣……

    这些年,其实大家都变了,变得很慢,朝夕相处的人彼此都不曾发觉,待到各自渐行渐远,回首时才发现,大家走的方向已不是并排前行,而是南辕北辙。

    离得远了,赫然发觉对方已不是当年的模样,眉眼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熟悉,哪怕想放下身架和原则再走过去,终归已离得太远,想追赶都那么的遥不可及。

    一道名叫“裂痕”的东西,在二人之间悄然产生,越裂越大,无可填补。

    最心痛的滋味,莫过于此刻咫尺天涯,无奈而哀痛地看着这道裂痕将彼此分开,自己却怎样都挽回不了。

    原来,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一如烈火中的涅槃,永远只能煎熬心骨的痛苦中蜕变,变成自己曾经讨厌且鄙夷的模样。

    朱厚照怔怔盯着秦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忽然流下泪来。

    “秦堪,我与你认识十多年,从不知道你有如此野心,你……难道真想当皇帝么?今日我若不出现在承天门外,大明列祖列宗传给我的江山你真欲收入彀中?”

    秦堪眼圈泛红,摇头道:“陛下,臣已说过很多次,臣不想当皇帝,我大明军政两权分离,从京师朝堂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到天下各地上千卫所,从拱卫京师的三十万精锐大军,到各地朱姓藩王的人心所向,臣若称帝,天下能有几人响应,几人附从?朱姓已得天下人心,臣乃外姓也,称帝岂非取死之道?”

    朱厚照神情渐渐恼怒,拍案吼道:“你若不想篡位称帝,何故下令辽东边军攻占京师,何故杀得京师城血流成河?你到底要什么?”

    秦堪面无惧色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臣只想保住这中兴的世道,保住我大明的边镇这些年好不容易得到的太平,保住开海禁以后千万失地百姓好不容易找到的饭碗,保住整个社稷在耗费了一代人的心血后好不容易站在世界前列的位置,它已苦难深重,绝不能再后退半步了!”

    “所以你发动边军造反,所以你面不改色任六十余位忠臣活活撞死在你面前,所以你攻破皇宫,生擒当朝皇帝,视我朱氏皇权于无物,甚至连皇帝的生死都尽握于你股掌之中?秦堪!你的行径与谋反篡位何异?朕视你如手足兄弟,你却以兵甲刀箭回报,朕这十几年瞎了眼,让自己的身边潜伏如此狼子野心之辈,天下纵可恕我,祖宗焉能恕我?朕,朕与你拼了!”

    朱厚照越说越怒,最后索性长身而起,凶相毕露地朝秦堪扑去,手中久攥的拳头恶狠狠地朝秦堪脸上挥去。

    秦堪骤然挨了一拳,痛得眯起了眼睛,眼中射出一缕冷光,竟也毫不留情地还手,一拳狠狠砸中了朱厚照的鼻梁,朱厚照“哎呀”一声,捂住了鼻子,殷红的鼻红透过手指缝隙流淌下来。

    秦堪也捂着青肿的脸,指着他怒道:“朱厚照,说实话,我忍你十多年了!从你登基那天起你就是个昏君,你疏远治世名臣,宠信内宫八虎,只为了耳根清净而允刘健谢迁致仕,从此外政内事大权悉数交托刘瑾,那几年举国上下人心不安,各地乱民匪贼频频造反,刘瑾假天子之名贪墨圈地,屠戮朝中数百大臣,而你却深宫嬉戏玩乐,浑然不知天下臣民过着怎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刘瑾被诛之后,原以为你会痛改前非,励精图治,谁知你嬉闹玩乐如故,丝毫不知悔改,满朝诸臣劝谏你勤政的奏疏何止千万份,尽数被你束之高阁不闻不见,所以白莲教造你的反,北地流民造你的反,安化王造你的反,宁王也造你的反,所幸这些年我秘密请托辽东总督叶近泉整肃边军,主动寻战以练兵,新式火器更是不计代价源源运往辽东,费尽力气方才扭转明廷与鞑子的攻守之势……”

    秦堪眼圈泛红,痛心地指着朱厚照道:“你这皇帝做得轻松,朝政国事尽数扔给司礼监,几个残废阉人轻飘飘在奏疏上圈个朱批便定下江山兴亡,可知我等朝臣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和心血才能堪堪维持整个天下的运转,不仅要让它运转,而且还得让它前进,每进一步何等艰难,每推行一个国策要与多少人斗智斗勇,用尽机谋,十多年后,好不容易见到一点曙光,眼看就要一脚迈入国盛民富军强,谁知你这短命鬼溺水,新上来一个皇帝为防我权柄过重而处处针对,处处掣肘,甚至要废止一切与我有关的强国之策,将大明重新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秦堪愤怒地盯着他,重重地道:“我受够了这一切!所以我要掌权!我掌权不为私欲,只是不愿人亡政息,不愿再看到百姓穷困卖儿卖女,饥荒年景甚至易子而食,更不愿看到军制糜烂,将领贪财,军士贪生,每年冬季我大明边镇便要被鞑子的铁蹄蹂躏抢掠一空,而边军软弱如绵羊,任其长驱直入几如无人之境,朱厚照,你自己看看这些年你做了什么,扪心自问有没有愧对列祖列宗,然后再来骂我窃国篡位!”

    一番长言令朱厚照惊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相交了一生的朋友竟对他积压了如此多的怨忿,更没想到自己当了这些年的皇帝竟当得如此失败,呆怔片刻之后,朱厚照脸孔涨得通红,神情羞恼之极,咬牙怒道:“放屁!简直是放屁!朕哪有你说的这般一无是处,根本是你谋朝篡位的借口托词,朕先结实揍你一顿,再与你分说道理!”

    说完又是一拳朝秦堪脸上击去,秦堪也不躲闪,着实挨了这一拳,半边脸已肿得老高,抽着凉气冷笑:“我也不跟你说道理,揍完了再说!你就是因为从小到大被宠坏了,从没挨过打,所以才这般昏庸糊涂。”

    二人凶恶对视,忽然齐声怒吼,像两只争夺食物的饿狼,狠狠地朝对方扑去,乾清宫内霎时拳来脚往,惨叫连声。

    殿门外值守的宦官和边军将士听到里面动静不对,立马探头察看,却见天下最具权势身份最尊贵的一对君臣竟如孩童撒泼般扭打一处,而且招式分外下作,不是挖眼吐口水便是偷桃抠鼻孔,形象简直不堪入目,二人身上穿的龙袍蟒袍早已在扭打时撕裂成了一条条,脸上处处青肿乌黑,显然各自挨了不少打。

    皇帝陛下和当朝国公爷打架,这……可是千古未见的奇景呀。

    殿外将士和宦官见此一幕,纷纷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宦官急得在殿外团团转,想进去拉架却又不敢,里面那两位不是尊贵至极的皇帝就是权柄滔天的重臣,任哪一位轻飘飘的开句口,他这个小小内侍便会死得连灰都不剩,再说,殿外还有一群如狼似虎的辽东边军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呢。

    …………

    …………

    不知打了多久,朱厚照和秦堪终于停了手,二人并排躺在乾清宫猩红柔软的地毯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脸上身上伤痕累累,稍稍大一点的动作便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倒吸凉气,哀哀呼痛不已。

    朱厚照浑身已没了任何力气,脸上不知怎的却浮起了笑容,刚打完架之后露出的笑容看起来分外诡异。

    “嘶——秦堪,你这混帐,三十多岁了下手还这般黑,难道你真想把我揍得绝后不成?”

    秦堪白净的面孔肿得像猪头,眼眶也黑了一大圈,嘴角刚一勾便牵动了伤口,疼得瞋目吸气,痛苦得眼睛眉毛拧成了一团。

    “嘶——陛下下手也没留情啊,刚才一拳打中我的脖颈,差点把我打死。”

    二人艰难的扭过头,两两对视,看到对方肿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后,二人呆怔片刻,忽然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牵动伤口后的吸气声。

    朱厚照笑得不能自已,一边抽气一边侧躺在地毯上弓起腰,上气不接下气道:“今日从承天门外见到你开始,到乾清宫内召见你,我一直觉得你这张脸很讨厌,很陌生,好像从没见过,那时你近在我眼前,却仿佛隔了天涯般遥远,现在揍完之后,我发现你这张脸一点也不陌生了,还是当年熟悉的模样,甚至更英俊了几分,哈哈……”

    秦堪也笑道:“这几年越看你越不顺眼,明明还是原来的模样,可总觉得心里腻烦,今日揍过之后才顿感亲切,原来你很适合这副猪头的样子,希望你以后继续保持下去……”

    二人又大笑,笑得酣畅淋漓,好不快哉。

    过了半柱香时分,二人笑声渐渐小了,心中却浮起了同样的悲伤沉痛。

    吵过骂过,打过笑过,之后呢?该面对的事情终究逃避不了。

    二人仍并排躺在地毯上,朱厚照的神情渐渐严肃:“秦堪,我素知你有胸怀天下之志,你告诉我,你希望看到大明变成什么样子?”

    秦堪不假思索地道:“国盛,民富,商兴,军强,内无忧,外无患,民间百姓衣食无忧,朝堂大臣多一些务实能干之人,少一些口若悬河仁义道德的虚伪之辈,如此,臣愿足矣。”

    朱厚照叹道:“怎么可能有这一天?秦堪,你的愿望太遥远了……”

    “总要有个人站出来,身体力行地去做,做一天,一月,一年,或许改变微不足道,但是做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世道终会不一样,如同愚公移山,愚公干不动了,还有儿子,孙子,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做下去,总有一天会将那座碍眼的大山移掉。”

    朱厚照笑道:“你行事惯来聪明,机巧百变,愚公移山可不是你的性子,你怎会做这般蠢笨的事?”

    秦堪苦笑道:“欲变千年王朝乱局,谈何机巧,哪有捷径?本是一件沉重且艰巨的事,所谓聪明和捷径,最终结果只会祸国误君,我可以不在乎身家性命,却不敢拿天下万千生灵玩笑,臣民百姓经不起这样的玩笑。”

    扭过头看着朱厚照,秦堪深深道:“陛下离开皇宫,在郊外农庄住了数月,你看到我大明的农夫过着怎样的日子了吗?京师郊外的农庄尚算富裕,岂知远离京师千里的贫瘠之地,百姓们又过着怎样的日子?或许他们终日劳作,唯所求者不过饭里多一片油油的肥肉而已,我此生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大家的碗里多那么一片肉,让他们每日三餐安宁恬静地蹲在门槛外,扒着碗里的饭和肉,没有恶吏欺门征缴苛税,没有鞑子铁骑抢掠屠戮,我只想让他们安静的吃完,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赤脚下到田野乡间,继续每日的劳作……”

    叹了口气,秦堪道:“所谓‘国盛,民富,商兴,军强’,看似远大崇高的志向,其实归纳起来只不过是百姓碗里的一片肥肉而已,等到哪一天我大明所有百姓的碗里都有了这片肥肉,我想,我此生的志向已无憾矣。”

    朱厚照安静地听着,良久方才叹道:“秦堪,你是对的,想想我登基这十几年来,对朝政国事素来不喜,而我治下的大明却莫名其妙超越了成化弘治,已有中兴盛世之象,以前我犹沾沾自喜,自觉是古往今来英明君主,然而这几个月住在农庄细数自己的功过,却发现这中兴盛世与我毫无干系,全都是你和内阁诸位大臣治理下来的,一条条强国之策的推行,全部出自你们之手,而我,只是因为对你这个朋友毫无保留的信任,而只管点头应许便是,稀里糊涂十四年,竟真的治下了这煌煌盛世,秦堪,不得不承认,这些全是你的功劳。”

    秦堪笑了笑,道:“昨夜我已做下这震惊天下的大事,陛下待如何处置我?”

    朱厚照沉默半晌,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

    秦堪淡淡地道:“你重登皇位,然后杀了我和叶近泉,以平息昨夜京师之乱,平复京师朝臣军民人心……”

    朱厚照有些奇怪地盯着他:“你甘心被我杀了?”

    秦堪毫不犹豫道:“当然不甘心,所以我出宫后打算马上收拾细软带上家小逃命,相信陛下很快就能发现,我不仅治国的本事强,逃命的本事也不小……”

    朱厚照愕然瞪着他半晌,终于翻了个白眼,道:“好吧,钦犯秦堪在逃,家眷不知所踪,留下这个烂摊子我该如何处置?”

    “圈禁伪帝朱厚熜,裁撤司礼监,收回批红权,扩充内阁成员至二十人,凡国事以投票席位表决,而内阁人选则以吏部和都察院每年对官员的考绩评分为主,锦衣卫则负责暗中搜集这位内阁人选为官施政的每一个细节,从官声到功绩,事无巨细皆列入评选标准,一明一暗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加大都察院对地方官府的监督力度,并裁撤东厂,收回锦衣卫缉拿审问刑讯等诸权,锦衣卫只具侦缉和网罗情报之权,它独立于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三法司之外,并于锦衣卫内另设司局,专职监督各地方官府之责,凡贪墨,欺民等诸多不法事,皆上报内阁和都察院……”

    说着说着,秦堪忽然住了口,神情有些犹豫,他想说,或许,天下并不需要皇帝,或者皇帝只是个摆设,比如五百年后的君主立宪制,如今大明的内阁,都察院,指挥使司三权分立,诸衙各施其职,已然有了君主立宪的雏形,稍作修改便是一套成熟且稳定的政治制度。

    少了皇帝和司礼监的搅和,再充分扩大三方的权力,使之互相监督制约平衡,然后在这套平衡的制度下推行强国之策,鼓励农桑,商业和军事发明,以巨利为饵鼓励商人航海,雇佣国内流民造船出海,开拓海外殖民地,掠夺海外物产,贩卖后雇佣更多的流民,购买更多的火器,用来征服更多的海外土地……来往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良性循环,从而达到富民的目的,民富则学兴,学兴则明理,明理则引人思索,或许在有生之年,秦堪便能看到一个名叫“民主”的东西在世人心中悄然萌芽,生长……

    然而在这个生平仅有的皇帝朋友面前,秦堪埋在心里的这番话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秦堪一边说,朱厚照一边不停点头,最后忽然又笑了:“你看,咱们又跟从前一样,你出主意,我只管点头。”

    秦堪也笑了:“对,咱们有了共识便施行,朝中谁不答应咱们便想个坏主意狠狠坑他一回,有的人被咱们活活坑死,有的人被坑得丢官流放,还有的被坑得哑巴吃黄连出不得声……”

    朱厚照大笑,笑得眼泪长流,语声渐渐带了几许颤抖:“十多年了,咱们都怎么了?”

    秦堪也流下泪来,躺在地毯上看着殿顶金漆描绘的祥云瑞兽,哽咽道:“或许,我们在长大,我们在变老,我们……走着走着,走散了。”

    正德十四年十月廿八,辽东边军攻占京师后的第三日。

    朝臣们耐心等了两日,皇宫里终于传出了朱厚照亲笔所书的圣旨,圣旨的内容却颇为惊世骇俗,令朝臣目瞪口呆。

    其一,宁国公秦堪和辽东总督叶近泉奉旨发动辽东边军攻占京师,夺回正德皇位,实有从龙之功,遂晋宁国公秦堪为辽阳郡王,封地辽东辽阳府,原辽王朱宠涭改封赣王,封地改封江西南昌。辽东总督叶近泉加左柱国兼太子少保,京师外城及皇宫戍卫值守由辽东边军接防,原十二团营残余近十万将士整肃之后开赴辽东,与原辽东边军编制打乱对调,升辽阳卫参将宋杰为辽东都司总兵官,权督辽东兵事。

    其二,朱厚照正式下诏退位,并颁下传位诏书,兴王朱厚熜性敦德慧,宜承大宝,着朱厚熜太庙祭祖,追尊弘治先帝为父后可即皇帝位,年号“嘉靖”。

    其三,鉴因朱厚熜年幼,诸事处置欠缺妥当,遂由辽阳郡王秦堪代为监国辅政,内阁,六部诸司凡国事朝政可由辽阳郡王定夺,收司礼监批红权,权归于辽阳郡王。

    其四,削代王,岷王,襄王等三位藩王之爵,废为庶民,着锦衣卫锁拿圈禁京师,并严正警告诸王,京师皇权交替之时,诸王不得妄动,更不得擅动封地刀兵,违者以谋逆论处。

    其五,大明历代皇帝必须由朱氏承袭,外姓敢有称帝者,天下共诛之。

    …………

    …………

    朱厚照留下了这五道令天下人目瞪口呆的圣旨后,飘然离开皇宫,从此不知所踪,朝臣们纵然反对亦没了对手,只好捏着鼻子当作先帝遗诏,无奈地认同了这五道圣旨。

    嘉靖皇帝朱厚熜这次终于合理合法地登上了皇位,然而他对当皇帝的热情已完全冷却,召集群臣要求禅位,请朝中诸臣再从朱氏藩王中另选贤明之人任皇帝,朝臣未及廷议,却被辽阳郡王秦堪一句话强势否决,朱厚熜含泪屈从,于是充分继承了朱厚照的德行,从此只在后宫玩乐,宠幸嫔妃美婢,遛狗斗鸡熬鹰无所不能,哪怕数年之后早已成年,朝臣百般请求朱厚熜亲政,朱厚熜仍死活不答应,国中凡大小内外诸事悉数托于辽阳郡王秦堪,登基称帝四十余年不上朝不问政事,以此惊世骇俗的记录堂堂正正打败了朱厚照,毫无争议地荣登大明历代昏君榜首。

    秦堪奉旨监国辅政后,第二年寻机罢免内阁大学士梁储,蒋冕,裁撤御马监,腾骧四卫和东西二厂,另设上羽林六卫,由辽东边军执掌宫禁,原司礼监掌印张永,东厂厂督戴义及曾经宠极一时的八虎谷大用,魏彬,罗祥等赐以金银后准予告老,将杨一清,严嵩补为内阁大学士,从此秦堪,杨廷和,杨一清,严嵩四人合力撑起大明朝政,权柄之重,位极历代人臣之上,几与皇帝并驱。

    有了权力,扫除了障碍,秦堪终于放开手脚,开始大展抱负。

    曾经权势滔天的司礼监自张永告老后,秦堪迟迟未任新掌印人选,内宫诸太监巴结攀附仍不得其果,终于窥得天意,彻底死心,嘉靖五年九月,盛极大明百年的司礼监经朝臣廷议后正式裁撤,同年,各地方官府新设御史台衙门,独立于地方官府三司之外,专司监督制约三司之责,御史台只对内阁负责,由都察院监察御史和锦衣卫调员充任,互为监督。

    嘉靖元年夏,辽阳郡王秦堪力排众议,将内阁大学士人数增补为五人,第三年,再增为八人,为将来的君主立宪埋下了伏笔。

    嘉靖三年,天津东港第一艘五千料大宝船下海首航,浙江巨贾张盛春以万金买下此船,辽阳郡王秦堪代皇帝下旨嘉勉,并赐五百门最新式佛朗机火炮及鸟铳,奔天雷,水龙王等火器若干,张盛春感激涕零,同年遂组织雇佣商队万人出海另辟新航道,嘉靖四年八月,张盛春商队发现非洲好望角,商队万人登陆,与当地土著发生争执,张盛春朝土著开了第一枪,大明的殖民战争拉开序幕。

    嘉靖七年秋,京师悄然流传着一个传闻,言称辽阳郡王当年诛除辽东总兵官李杲后,为防自家祖坟也被仇敌如法炮制,遂派心腹亲信丁顺秘密将秦氏祖坟迁移它地,当时丁顺请了风水堪舆大师掐算了吉时良辰之后,却误打误撞将秦家列祖先人埋在一处聚风藏气之地,其势腾天入地,其位丙艮,巽辛,兑丁相映相荐,正是极贵至尊之风水宝地,简单的说,丁顺鬼使神差给秦氏先祖选了一处龙脉,辽阳郡王命里合当有九五之命格,贵不可言。

    传闻传了十来天,京师朝臣人心惶惶,辽阳郡王大怒,下令察缉,将传出流言的某个京师地痞闲汉杖毙于京师西城菜市口,传闻遂息。

    嘉靖七年冬,北方连降大雪,蒙古鞑靼部冻死牛羊无数,遂不得不举兵再犯大明边镇抢掠,辽阳郡王代天子巡视九边,抽调宣府,大同,辽东等边镇将士,合兵一处共计十二万,将犯边的鞑靼部击溃,开春化冻后,辽阳郡王挟大胜余威,亲率大军北征草原,黄金家族首领伯颜猛可时已垂垂老迈,不得不聚二十余部落十万蒙古大军与明军决战于归化,云川,此战明军动用十万民夫运送粮草军械及五百余门新式佛朗机火炮,并辅以神机营携新式触发式鸟铳一万人,归化城外,神机营列阵,五百门火炮齐射,决战之始便给予鞑靼部重创,终现大明火器之威。

    此战共歼敌近七万,伤者二万,鞑靼大小二十余部落青壮尽付斯役,乱军中伯颜猛可被火炮命中腹部,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当场毙命,辉煌数百年的黄金家族彻底湮灭于历史尘埃之中,此战过后,鞑靼部尽数西迁,明军趁机吞并原鞑靼部所在的牧场草原,国境线一直延伸,直与罗刹国接壤,祸害大明一百多年的北元蒙古终于轰然倾塌,从此不振。

    嘉靖八年夏,辽阳郡王某日王府设宴,赴宴者皆为郡王好友同僚,席间心腹亲信丁顺醉酒,酩酊之时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件明黄龙袍,强自披在辽阳郡王身上,跪呼万岁,与宴者莫不大惊,辽阳郡王勃然大怒,杖责丁顺二十,并罢其职,流放广西南宁府,两年后召回,竟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嘉靖十二年,再赐丁顺抚远侯,世袭罔替,丁氏一门从此富贵百年不衰,余者如李二,常凤,牟斌等亲信,数年后皆有赐爵。

    有此一例,无论丁顺先贬后升的背后其意若何,秦堪的身边人从此不敢再提称帝一事。

    十五年后,山西名胜汾阳杏花村。

    一家名叫“凤临阁”的酒楼坐落在杏花村内外要道的大路边,三层的酒楼隐现于路边红翠相间的春意间,令无数往来寻诗游玩的骚人墨客心神向往,纷沓而至,尤其到了清明时节,得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名句“清明时节雨纷纷”之故,酒楼的生意更是兴隆无比。

    名声响亮了,酒楼的掌柜也渐渐在当地小有名气,传说酒楼的掌柜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朱名寿,十五年前举家落籍于杏花村,为人和蔼,乐善好施,整天堆着一脸和气生财的笑容,任谁指着鼻子大骂也不生气,不过后来有细心的人发现,自酒楼开张以来,指着鼻子骂掌柜的酒客出了酒楼后莫名其妙失踪了,过不了一两日,失踪之人的头颅竟高挂在当地官府的城楼上,谓之曰“朝廷通缉日久的强梁匪盗”,有苦主的家眷不服气擂鼓喊冤,谁知官府竟不知被谁人操控,问都不问便毫不留情将案子驳回,不予理会。

    久而久之,来往的酒客们终于察觉这家凤临阁酒楼掌柜的厉害之处,可谓手眼通天之辈,于是渐渐的,来此喝酒的酒客也越来越规矩,对那位整天笑呵呵的朱掌柜更是充满了敬畏,不管什么人在酒楼里喝得多醉,也都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撒酒疯也好,骂人打架也好,终归必须出了酒楼大门再说,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一如凤临阁里那一坛坛独特而醉人心脾的杏花酒一般,一传便是许多年,再也没人触犯过,比大明律还坚挺。

    然而,世人定下的规矩就是为了被人打破的。

    每年的清明时节,总有一个人,或者说一家人丝毫不顾这条规矩,一进门便骂骂咧咧不休,一向和善的朱掌柜见了这人也顿时变了脸色,二人就站在门口互相指着鼻子骂开了,骂了许久后又哈哈大笑,互相拍着肩膀进了酒楼的雅间,喝得酩酊大醉,大哭大闹不休,足足醉了三日后,这家人再启程告辞,年年如此,从未失约。

    今年离清明节还有两天,这家人又来了。

    清晨时分,三辆蓝顶黑蓬马车从远处悠悠驶来,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停在凤临阁门口,随车两侧的两排侍卫在门口雁形散开,神情戒备地盯着来往出入酒楼的酒客们,吓得人们纷纷惊畏退避。

    三辆马车上很快走出一男六女,男子中年相貌,白净黑须,俊朗的外表透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而六位女子虽是妇人打扮,却个个生得花容月貌,宛若刚出阁的少女一般年轻美丽,其中两位女子竟生得一模一样,显然是双生子。

    男子下车后便大步跨进酒楼,仰头环视一圈后,大声叫嚷开来。

    “有喘气儿的没?贵客临门,连个迎门的伙计都没有,掌柜你还想做生意么?信不信我叫人砸了你这破店!”

    砸店是大事,有背景有后台的朱掌柜怎能不亲眼见证何方妖孽作死?于是很快从精致的山水屏风后闪出,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灰色短衫,头戴灰色方头璞巾,颌下二寸长黑须迎风飘拂,看似一副仙风道骨的表象,两只眼珠却机灵劲儿十足的转溜,显见此人性情跳脱,极不老实。

    待到朱掌柜认出来人,而且见过此人身后众多美貌女子后,顿时脸一板,气道:“又是你!又是你!每年大老远跑来蹭我的酒喝,来就来吧,还把这么多老婆也带来,你想活活吃穷我么?”

    男子喃喃自语:“这么差的态度,竟每日宾客盈门座无虚席,杏花村的酒客莫非都是瞎子么?”

    屏风后又闪出一道婀娜的身影,见到男子后呆了一下,接着盈盈一福,见自己的相公和他互相对视,彼此毫不示弱像两只斗鸡,女子抿唇轻笑不语。

    朱掌柜却急忙高声道:“娘子快看,这个不专情娶了四个老婆外加两个丫鬟的衣冠禽兽又来了!”

    女子却不理他,转过头看见六女,不由惊喜地上前牵住了她们的手,笑道:“姐姐,你们终于来了,等了你们好久呢。”

    六女中为首的女子朝那二人撇了撇嘴,道:“又是这一出,每年都是这一出,也不腻得慌……”

    “姐姐莫理他们,其实我家相公前日就开始让伙计们打扫厢房,还存下了十坛陈年好酒,就等王爷来喝呢……”

    原来携家带口的来杏花村的男子正是辽阳郡王秦堪,而凤临阁酒楼的掌柜,自然便是失踪后又出现,最后又失踪,玩快闪玩得不亦乐乎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至于酒楼的老板娘是朱厚照最爱的女人刘良女,秦堪带来的六女自是杜嫣,唐子禾,金柳,塔娜和怜月怜星姐妹。

    “数人名儿都要数老长一串,你大老远从京师把她们带到山西,不嫌累么?”已是一身平民打扮的朱厚照显然很喜欢自己目前的身份。

    秦堪笑道:“我已是中年人了,人这辈子活到这个岁数,至少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朱厚照好奇地睁大了眼:“什么道理?”

    秦堪苦笑道:“如果说娶一个老婆每天只听两百句唠叨的话,娶六个老婆每天就要听一千二百句唠叨,其中起码有一千句是在怀疑我外面是不是与别的狐狸精有染,若你想免掉这一千句唠叨的酷刑,只能把她们带在身边,让她们亲自赶走一切敢接近我方圆一丈之内的狐狸精……”

    朱厚照惊愕地看着他:“有效吗?”

    秦堪点头:“非常有效。”

    “所以这一路上你终于换得耳根清静,你的夫人再也不唠叨狐狸精什么的?”

    “对……”秦堪点头,随即无限萧瑟道:“不过虽然不唠叨狐狸精之类的话题了,但她们又开始唠叨为何一路上遇到的女人又丑又土又肥,每天大概唠叨两千句以上……”

    朱厚照呆怔半晌,忽然仰天爆笑:“哇哈哈哈哈……”

    秦堪揉了揉鼻子,喃喃叹道:“都已是孩子他爹了,为何他的笑点这么多年来还是没长进?”

    朱厚照捧着肚子笑了半晌终于停下,表情渐渐正经道:“这一年京师如何?”

    秦堪清楚他想问什么,笑道:“一切尚好,去年冬天内阁主动发起廷议,由原来的八位大学士增补到十人,平灭鞑靼之后,朝廷在鞑靼草原牧场筑城十座,与朵颜部属下的十座汉城相连,新设了五个都指挥使司,共计二十三个卫所进驻,大明北方之患完全平定,九大边镇开始裁撤北移至西伯利亚雪原。”

    朱厚照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声,随即从屋子里抱出两小坛酒放在桌上,笑道:“开疆辟土之功,怎能没有美酒相贺?”

    说着朱厚照端起酒坛,刚准备喝时,忽然顿住,盯着秦堪道:“去年喝酒,你第一坛酒敬你家第六个儿子出生,前年你敬第五个儿子刚学会走路便咬了看门的土狗一口,此乃家门不幸,将来必有一个混世魔王横空出世,今年你敬什么?”

    秦堪端起酒坛,深深地看着朱厚照,忽然展颜一笑:“今年,咱们敬缘分吧。”

    “缘分?”

    “三十年前,一个穿着华贵赌品却烂得离谱的小子跟我赌了一下午的斗地主,输得急红了眼气得甩牌亮出身份勒令我不准再赢,赌品烂到如此地步的家伙,三十年后我竟还能跟他坐在一起喝酒,你说我厉不厉害?你说该不该敬一下这该死的缘分?”

    朱厚照气得脸孔通红,瞪着秦堪半晌,接着大笑出声:“对,实在应该敬一下这该死的缘分,希望咱们的缘分没完没了,等到下一个三十年时,咱们再敬一次这该死的缘分。”

    二人相视大笑,一齐饮了一口酒,秦堪放下酒坛神秘地道:“如果咱们能再活三十年,而且还能喝得了酒的话,我一定要拉着你做一件有生之年没做过的,疯狂且不让自己抱憾的事……”

    朱厚照顿时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咱们一起逛窑子夜御十女,得花柳而死。”

    “这个,恕我不愿奉陪,我只想跟你比试一下谁尿得比较远而已……”

    《明朝伪君子》全本结束。

    感谢大家两年的陪伴,老贼深深鞠躬,拜谢。

    稍后有完本感言送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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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