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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东宫太子

    世上最混蛋的就是这种人了,大家心平气和在牌桌上赌博,忽然有人站起来亮出身份,命令对手不准赢钱,不然后果如何如何,这种赖皮的话说出来,别人怎么办?

    所以中国有句很古老的话,叫“赌桌之上无父子”,它的意思并不是说赌博的行为多么无情无义多么恶劣,而是告诉参与赌博的人游戏规则,桌上没有辈分没有大小,只有输和赢。

    东宫太子很明显破坏了这个规则。

    桌上死一般的寂静,徐鹏举哭笑不得的看着太子,秦堪即将甩牌的动作凝固了,一脸痴呆地盯着面前这个气急败坏如同被爹妈惯坏了的少年——东宫太子。

    脑子里嗡嗡作响,秦堪的思绪一片混乱,极度的震惊令他一瞬间停止了思考。

    跟东宫太子打牌,还把他输成了惨绿少年……这,算罪过吗?

    他会不会摔杯为号,然后有无数刀斧手大声喊杀着冲进来,眨眼间把他剁成肉酱,就因为他很不给面子的赢了太子的钱?

    东宫太子朱厚照(作者按:按大明皇族的五行取名传统,本来“照”字还有个火字旁,不过那个字复杂得变态,输入法根本打不出,以后皆以“照”字为准。),弘治皇帝唯一的儿子,将来毫无争议毫无悬念的皇帝继承人,历史上名声最荒唐,性格最张扬,争议最激烈,可谓千古第一荒唐皇帝……此刻朱厚照头上无数耀眼的光环终于又增加了一个,——他是赌桌上牌品最烂的家伙,若不是顶着东宫太子的名头,秦堪非抽死他不可。

    朱厚照的脸涨得通红,一副输急了的样子,旁边一名白面无须头发已花白的老者在轻声地安慰着他。

    秦堪瞧得眼角直抽,这老者大概便是传说中的死太监刘瑾吧?

    ——今天什么日子?没看黄历的下场啊,简直命犯太岁,不然怎会出门撞妖?

    举着最后一张牌的动作凝固了许久,秦堪忽然朝朱厚照跪拜下来:“臣,京师锦衣卫内城千户秦堪,拜见东宫太子殿下……”

    朱厚照见赌桌上春风得意的秦堪终于服了软,于是转怒为喜,神情又带了几分得意,还没来得及叫平身,却愕然发现秦堪跪拜之后犹不忘将手里的最后一张牌朝桌上一甩……“最后一张二,臣赢了……”解决完正事,秦堪这才继续补充完跪拜程序:“咳,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朱厚照呆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你,你混帐!来人,把这混帐拉出去……”

    话没说完,却被情急的徐鹏举拦住,二人交情可能很不错,野史说他们后来娶了夏家两姐妹,是为连襟兄弟,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看二人目前的交情倒颇为相得。

    太子大怒,后果很严重,秦堪跪得心惊胆颤,徐鹏举劝得口干舌燥,朱厚照呼吸粗重,一脸怒意……最后徐鹏举总算把朱厚照安抚下来。

    秦堪冷汗潸潸,他发现自己在用生命打牌……史书上的朱厚照是个什么样的人秦堪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眼前这个朱厚照是个输不起的人,无论玩什么赌博游戏都有一种霸气,那便是只准他赢,不准输。

    真不知道他赌博追求的是什么,毫无悬念,毫无节操,其实世上还有一种叫“抢钱”的职业,跟他的追求可能比较接近。

    朱厚照总算消了气,狠狠瞪了一眼秦堪,然后叫嚣着继续玩牌,浑身上下又冒出一股大杀四方,舍我其谁的欠揍气势。

    秦堪当然不敢再跟他玩了,他甚至想把刚才赢来的银子全退给他,以生命为赌注的赌博游戏他从来不愿参与。

    看徐鹏举的表情,显然也不大喜欢跟朱厚照打牌,刚才朱厚照的德性已表现得一览无遗。

    朱厚照浑然不觉被大家鄙视了,仍然兴头十足,没搭理秦堪,却朝身后几名太监一指:“张永,你来凑个数。”

    秦堪心中一动,未来八虎之一张永?这太监可是个纯爷们啊。

    目光瞥处,却见一名中等个子,身材略显魁梧的中年人,战战兢兢地哈着腰走上前,看不出多少纯爷们的痕迹,笑容里全是谄媚,太监就是太监,再怎么纯爷们也只是个残缺的男人,生理和心理上早已被驯化成家奴了,——除非他进宫的时候没割干净。

    秦堪被排出局外,正合他所愿。朱厚照仍凑齐了三人继续赌博,这回玩的是骰子。

    手风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却能实实在在表现出来,它不会因为某人是东宫太子而特意眷顾他,也不会因某人是生理残缺的太监而歧视他,如同天道,公平无偏。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朱厚照又变成了惨绿少年,骰子这东西想放水都难,一揭盅盖,胜负便已定下。

    张永赢得浑身直冒冷汗,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气急败坏的朱厚照一脚把张永踹开,又换上了刘瑾……没过多久,刘瑾捧着一堆赢来的银子,哭丧着脸被踹出了局。

    一个名叫谷大用的太监如同上刑场般壮烈加入了赌局……仍旧没过多久,谷大用苍白着脸满载而归,他把朱厚照最后一百两银子赢过来了。

    朱厚照的脸色已跟忍者神龟一般无二,嘴唇嗫嚅半晌,最后……哇地一声,抹着眼泪跑了,真正的泪奔而去。

    吓得刘瑾,张永等人急忙跟在他身后追着安慰,一行人就这样跑出了秦堪的视线。

    秦堪撇了撇嘴:“难怪被人说成荒唐皇帝,原来这种天赋是与生俱来的。”

    **************************************************************认识朱厚照的过程不算太愉快,想必朱厚照看他也不怎么爽,朱厚照的纨绔性子太重了,凡事有比较才会对周遭事物有客观的认识,相比之下,徐鹏举简直是彬彬有礼的温润君子了。

    东宫太子泪奔了,下面一群太监亦步亦趋地跟上,秦堪摇摇头,跟徐鹏举告别后回家了。

    还是家里好,娇妻美萝莉,看着就赏心悦目。

    杜嫣对两个小萝莉很宠爱,家里不差钱以后,她在成衣铺里给怜月怜星买了很多衣服,把她们打扮得瓷娃娃一般,煞是可爱。

    秦堪回到院子的时候,正看到两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小萝莉站在一起,杜嫣则围着她们打转,兴致勃勃地猜大小,可惜跟朱厚照的手气一样烂,每次都猜错,然后嘟着嘴让她们重新打乱次序继续猜,乐此不疲。

    秦堪嘴角挂上了温暖的笑,看看简陋的院子,忽然觉得是不是该买套宅子了,京师地价高,可秦堪如今不差钱,上回借着京察坑了近万两银子,这事儿只有他和杜嫣知道,那几天夫妻二人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数钱数到手抽筋。

    见秦堪回来,三女迎上前,怜月怜星虽被宠爱,却也识本分,她们的本分仍是丫鬟,自然要做丫鬟份内的事情。

    勤快地帮秦堪掸着身上灰尘,给他端水净脸,京师风沙大,街上转一圈回来,皮肤上便蒙了一层尘土。

    “相公,我想带怜月怜星经常上街逛一逛,俩小丫头整天在家大门不迈,会闷出病来的。”

    怜月怜星略显紧张地瞧着秦堪,清澈的眸子里透出强烈的期待,怯怯的欲言又止。

    秦堪笑了:“想玩就出去玩吧,秦家没那么多破规矩,我一直认为女人不应该整天待在家里,有什么想做的事业,感兴趣的爱好都可以做……”

    怜月怜星闻言顿时欢呼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肉肉的小巴掌拍得通红。

    仿佛想起什么,秦堪面容一紧,正色道:“但有一样,不准跟你们主母学功夫……”

    杜嫣气得俏目一瞪,怜月怜星却抢着道:“不学功夫了,我们再也不学了,上回老爷教我们五龙抱柱,我们学得好累……”

    小心地看了秦堪一眼,俩丫头嘟着嘴小声道:“……而且那功夫一点也不厉害。”

    杜嫣疑惑道:“五龙抱柱?什么招式?我怎么不知道?”

    秦堪大汗,急忙把杜嫣拉进了房里。若被她知道自己对俩小萝莉干过这么龌龊的事,估计她会气疯吧。

    进了房的杜嫣仍旧不依不饶:“你什么时候会功夫了?五龙抱柱是哪一派的招式?教她们为何不教我?”

    秦堪尴尬道:“这个,改日吧,改日……”

    “为何要改日?今天不行么?”

    “改日的‘日’是动词……”秦堪忽然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杜嫣,柔声道:“娘子,绍兴成亲至今,咱们好像还没洞房呢……”

    杜嫣呆了一下,接着俏脸刷地涨得通红了,一双美眸左瞟右躲,羞得仿佛在地上找缝钻。

    秦堪其实也很想找缝钻……“洞房……呃,洞房这个事……”杜嫣结结巴巴乱了分寸。

    “娘子,上次你说你还没准备好,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我……”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娘子。”

    杜嫣脸越来越红,一想到出嫁前看的春宫,上面画的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若跟相公一样样地做出那些姿势……太羞人了!她很担心自己会光溜溜的当场羞死。

    “什么……什么有花无花的,花……就摆在你面前,以后折不也一样么?”杜嫣垂着头,声若蚊讷。

    “不是啊娘子,我的意思是,相公我素了多年,我这朵娇花该被你折了,不然就熟透了……”

第一百零七章 太子相召

    烛影摇红,夜阑饮散**短。

    梆子寂夜敲两响,已是二更天。摇曳起舞般的烛光里,杜嫣俏脸通红,水绿色的比襟小甲已不知被剥去了哪里,抬头偷眼瞟一眼秦堪,杜嫣又赶紧垂下头,心跳徒然加速,好像有只小鹿快要跳出来一般,嘴角却悄然抿出一道弯弯的弧线。

    烛光下的相公……好像也很英俊呢。

    以往总是没皮没脸吹嘘自己多么风流俊朗,可今晚的烛光照映下,相公那早已刻入了她骨子里的五官相貌,却显得分外好看,倒也不像吹嘘。

    杜嫣觉得自己好幸运,嫁了一个有本事又英俊,待自己温柔的好相公……不过今晚的相公好色……心跳越来越快,因为秦堪已将她的外裳除去,剩了一套里衫和贴身的衣物了。

    杜嫣脑子里嗡嗡作响,耳膜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如战场上的军鼓隆隆擂动,急促而沉重,跳得她心慌意乱。

    当秦堪的手触到她的里衣,温热宽大的手掌仿佛蜻蜓点水般碰到胸前蓓蕾时,杜嫣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触电似的下意识拉紧了里衣,涨红着俏脸轻声地哀求:“相公,太羞人了,我受不了,咱们……咱们下一回再……,好不好?”

    秦堪柔声道:“娘子,这是夫妻人伦之道,周公之礼,不可不行的,以后呀,咱们一辈子都得如此这般,你若害羞,将来怎么给我秦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呢?我秦家如今可只剩了我这一根独苗儿了……”

    一听自己担负着为夫家开枝散叶的艰巨任务,杜嫣终于一咬牙,强自忍住心中羞怯,连表情都变得悲壮而圣洁起来,嫁为人妇若连与夫君欢好都如此羞不可抑,将来怎么给相公生儿育女?《女诫》上说,无子可犯了七出之条呢。

    “相……相公,你来吧,轻点儿,我娘说,第一次很痛的……你可别使劲儿呀。”杜嫣说着便羞得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显得万分紧张。

    秦堪微微一笑,心中不由柔意万千,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他怎舍得让她痛?

    一只手轻轻抚上那对圣洁的玉峰,隔着衣衫温柔地揉搓着,感受那握在手心里的绵软,秦堪眼中渐渐露出**的火花,见杜嫣紧闭着眼,身躯微微颤抖,一副快羞得晕厥过去的模样,秦堪低声一笑,恶作剧似的用两指夹住一颗蓓蕾,屈指轻轻一弹……“呀!”杜嫣乍受如此刺激,吓得从床上飞弹起来。

    吱呀。

    卧房的门被打开,怜月穿着粉红的可爱里衣,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门口,打着呵欠道:“主母为何出声?是要起夜吗?婢子这就去把夜壶端进来伺候主母……”

    满室旖旎春情,被小丫头破坏殆尽。

    正待提枪上马与敌厮杀的秦堪顿时如同被敌人的冷箭射中了似的,长长悲叹一声,无力地伏在杜嫣身上,气氛没了,今晚看来又泡汤了。

    小丫鬟要不要这么敬业呀?老爷的房事你也管?

    被秦堪压着杜嫣却如释重负般噗嗤一笑,道:“怜月,你睡去吧,主母刚才……刚才做噩梦了。”

    “哦……”怜月揉着眼睛转身回到外间继续睡了。

    粉色帐幔中,依稀可见杜嫣仍羞红着脸,神情却自然了许多,泛出潮红的脸颊仿若出水芙蓉一般,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竟露出几许以前不曾有过的妩媚风情。

    秦堪兴致勃勃地又攀上了她胸前高耸的玉峰:“娘子,咱们继续吧,这才刚开了头儿呢……”

    杜嫣飞快打掉他的色手,嗔道:“继续什么呀,人家刚刚心里还有点儿意思的,被小丫头一打扰,什么兴头都没了,相公,过几日再说吧,今晚且先睡了。”

    秦堪叹了口气,这事儿呀,气氛很重要,情调也很重要,不能强求。

    二人并排而卧,良久……“娘子,很难受啊……”

    “那怎么办?”

    “相公教你五龙抱柱吧……”

    ***************************************************************天亮了,秦堪伸着懒腰,舒服地叹了口气,立志做好奴婢的怜月怜星伺候着老爷和主母穿衣,端来热水给老爷和主母洗漱,并且指挥着内院刚买来的几名小丫头开始打扫。

    相比秦堪的神清气爽,杜嫣的脸色有点没好气,不时用俏目狠狠剜他一眼,又不自觉地揉了揉显得有些酸涨的手臂。

    昨晚教功夫的过程用时有点长了,饶是功夫底子绝佳的杜嫣也有些吃不消。

    俏脸不经意地飞过两片红云,杜嫣咬着下唇,想想又噗嗤笑出声。

    相公说他从未接触过女子,活了二十年还是童子鸡,可是……童子鸡怎会懂得如此多的花样?变着法子折磨人家半晚上……洗漱过后,用过早点,秦堪悠闲地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手里拿着一份朝廷邸报看着,原本武官没资格看邸报的,不过邸报这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京师里哪怕低品级的文官都是人手一份,秦千户想看,丁顺他们自然有办法弄来。

    秦堪是个有想法的人,大明朝堂里有什么动向,他必须时刻关注,等待冲天而起的机会。

    快到卯时,秦堪并不急着去千户所,最近京师太平,没什么大事,前些日子下面的十个百户终于开始向秦堪交纳平安银子了,十个百户所,秦堪分了三成,一共拿到了二千多两银子,收入颇丰。秦家越来越富足,如今丁顺已在秦堪嘱咐下,开始满城物色宅子了。

    直到卯时将尽之时,秦堪才站起身,懒洋洋地准备去千户所露个面。

    这时有下人来禀,说有位太监求见。

    秦堪一楞,印象里自己跟太监并无交情呀,哪个太监这么大胆敢来找他?不知道秦千户刚坑过东厂厂公吗?

    迎至前院,秦堪发现求见他的赫然是谷大用,朱厚照身边的贴身太监,未来的内宫八虎之一。

    谷大用相貌颇为平凡,但笑起来给人一种被重视被崇敬的感觉,也不知他暗地里对着镜子把这种笑容训练了多少次,才让朱厚照对他另眼相看。

    其实内廷里的竞争比朝堂更残酷,更激烈,陛下仅此一子,谁都清楚未来的大明皇帝必然非朱厚照莫属,毫无站队押赌注的悬念,若被龙潜之时的太子殿下看中,调到他身边侍侯,长久相处必有主仆情分,将来太子登基,内廷司礼监掌印,秉笔,御马监,团营以及东厂等等炙手可热的权力部门,还怕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别看现在只是在宫里见了哪个太监都点头哈腰的小角色,将来风水轮流转,他们呼风唤雨的日子指日可待。

    秦堪瞧着谷大用一脸和气,心里大概清楚,能在万千太监中被挑选到太子殿下身边侍侯,必然也经历了一番腥风血雨的竞争,才有他的今天,这家伙自然不如他表面上看去那么善良无害。

    朱厚照登基后,八虎一反当初东宫时的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气焰渐渐嚣张起来,特别是掌了司礼监,御马监,团营等等大权后,愈发的膨胀张狂,一门心思的报复社会,报复大臣,不过谷大用此时还只是太子身边的侍侯太监,内廷里没有地位没有权力,当今天子弘治帝又比较英明,所以谷大用的态度还是很谦逊的。

    一见秦堪迎出来,谷大用便堆起了笑脸作揖道:“秦千户,杂家可等着你了,哎哟,你说你怎么没去内城千户所应卯呀,太子爷可在你的千户所里等着呢。”

    秦堪楞住了:“太子殿下去我千户所做什么?”

    “当然要见你,想跟你说说话儿呀……”谷大用的笑容挤出满脸灿烂的褶子,用嗔怪的目光瞧着他,透着几分亲密。

    秦堪一想朱厚照赌钱时的德性,不由挑了挑眉:“又想打牌?不好意思,烦劳谷公公回殿下的话,臣还得应差呢。”

    上回被朱厚照吓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去后渐渐想清楚了,其实朱厚照就是只纸老虎,他现在没登基,而且因为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寄天下重望于一身,内阁,詹事府和教他读书的学士庶吉士们把他管得很紧,他若敢无缘无故虐杀锦衣卫千户,这便属于不教而诛的范围,人君之大忌,满朝的御史言官们不会放过他的,如今的君臣关系早已渐渐开始朝平等互衡的方向发展,朱厚照没胆子干出这么疯狂的事,所以秦堪拒绝得毫无压力。

    谷大用显然没想到天底下居然有人敢拒绝太子殿下的召见,不由呆住了,片刻之后,讷讷道:“这……这个不大好吧?秦千户,这可是太子殿下相召呀。”

    秦堪叹了口气:“太子也得讲道理呀,赌钱只能赢不能输,以后他召谁谁都不乐意见他……”

    谷大用苦笑道:“其实殿下脾气挺好的,就是赌钱的时候有点急,而且这回殿下见你也不是为了赌钱……”

    一听不是赌钱,秦堪放心了,想想真不能驳朱厚照的面子,一年以后他可是自己的大老板呢。

    不能矫情了,矫情的人一般没什么好下场的。

    于是秦堪决定去见见太子殿下,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谷公公,太子殿下今日心情如何?”

    “不错。”

    “用过早膳了吧?咳,我听说没吃早膳的人脾气有点坏。”

    “用过了,殿下的膳食一直都很按时的。”

    “有笑容吗?笑容阳光吗?灿烂吗?不是阴笑吧?”

    谷大用鼻尖冒汗:“……相当的灿烂。”

    秦堪放心了,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秦千户,跟杂家走吧,殿下等急了兴许脾气又差了,……您还有问题吗?”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您快问。”

    秦堪正色道:“你练过葵花宝典吗?”

    “…………”

第一百零八章 祸起红颜

    谷大用很郁闷,文官的臭脸见多了,每每一见太子殿下便一副怒其不争痛心疾首的样子,这么多年下来,不但太子殿下看麻木了,连他们这些侍侯太子的太监也麻木了,东宫里大家都有个共识,那便是不要搭理那些文官,因为不管自己做得多好,文官总能从言行里挑出毛病。

    谷大用郁闷的是,没想到连一个武官也给他摆臭脸,见太子殿下呀,多么荣幸的事儿,他竟然一副不甘不愿仿佛被刀架在脖子上的表情,见太子殿下有这么难受吗?

    还有,——葵花宝典是什么东西?问得没头没脑的…

    二人赶到千户所时,一身便装的朱厚照正坐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瞧着几名校尉做俯卧撑,这是秦堪立的规矩,凡各百户麾下的校尉力士犯了错,既不准打也不准骂,一律自动来千户所报到,惩罚的内容便是俯卧撑五百次,然后沿着内城禁宫的一周绕圈跑,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得到秦千户个人名义赏的十两银子,而且有机会调到秦千户身边任亲军。

    这是秦堪打的小算盘,说是惩罚,不如说是为他自己打造班底,这点小算盘不足为外人道,改变一个世道很难,然而不论多难,总由细微处开始做起,秦堪才二十岁,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实现当初立过的誓言。

    至于当今太子殿下竟对校尉们做俯卧撑这种单调的事情如此感兴趣,秦堪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朱厚照一直很尚武,登基后干过不少荒唐事,都跟武事有关,连他死后大臣们给他上的庙号也是“武宗”。

    见秦堪一脚跨进院子,兴致勃勃的朱厚照却垮下了脸。

    “你怎么才来?太放肆了,让我堂堂太子等你一个千户……”

    秦堪叹了口气,朝谷大用投去责怪的目光,然后拱手揖道:“秦堪拜见太子殿下,臣其实不想来,是被谷公公骗来的。”

    朱厚照奇道:“他骗你什么了?”

    “谷公公说殿下今日心情很好,而且笑容很灿烂,臣才敢来,结果殿下却一点也不灿烂……”

    朱厚照顿时怒了,像只小老虎似的龇着牙,指着自己的脸:“谁说我不灿烂?我灿烂成这样,你没瞧见吗?”

    秦堪苦笑,今年朱厚照大概才十四岁吧,还是青少年叛逆期呀,这家伙需要教育,我如果是他爹早揍他了……“不知殿下召见臣有何吩咐?”

    朱厚照咂摸咂摸嘴,指着院中几个做俯卧撑做得气喘吁吁的校尉道:“他们这是什么法门?兵书里练军的部分也没记载过这种姿势呀。”

    “殿下,这是臣自创的练兵之法,此法可增强臂力,提高耐力,锻炼军士的个人意志等等,看似简单,实则用处颇大。”

    “个人意志?”朱厚照眼睛放出了光亮,显然对这个听都没听过的名词产生了兴趣:“什么门道,仔细说说。”

    秦堪苦笑,这个词儿解释起来可麻烦了,里面甚至涉及到西方哲学,这个顽劣惫懒的家伙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全,哪听得懂这些?

    “个人意志就是让人变得勇敢,坚强,忠贞,以及服从的一种性格,嗯,简单的说,上官指东他们不敢往西,让他们撵狗他们不敢逮鸡。”

    朱厚照一楞,品位了片刻后,忽然不可抑止地哈哈大笑起来:“撵狗……哈哈哈,不敢逮鸡,哇哈哈哈哈……”

    秦堪俊脸有点发黑,又来了,这个笑点奇低的家伙又来了…………………………一个人像疯子一样笑得不可自抑,笑了一会儿,看着面无表情的秦堪,朱厚照渐渐止住了,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其实好像也不怎么好笑……”

    秦堪点点头:“对,臣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殿下,还是说正事吧,召见臣有何吩咐?”

    朱厚照顿时精神一振,道:“咳,秦堪,听说你在崇明抗击过倭寇,给我说说,倭寇什么样子?”

    秦堪奇道:“殿下身边有武将军士,他们没跟你说过么?”

    “我身边的武将军士都是北方军户出身,或有寥寥几人打过北方的鞑子,但没人抗击过倭寇。”

    秦堪看着朱厚照极度好奇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

    这是一个立志做武皇帝的人,改变这个世道,改变这大明懦弱的风气,或许要着落在他身上,因为他将是未来的大明皇帝,他有能力改变图新。但是要改变这个世道,必须先改变他,让他对这世道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给他灌输一种理想,一种意识,给他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秦堪沉吟着,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殿下既然想知道,臣知无不言。”

    “快说快说。”

    “弘治十七年六月初,倭寇进犯东南,臣当时所在的锦衣卫南京东城千户所奉命开赴崇明督战……”秦堪的语气低沉缓慢,陷入了那场他一直不愿回忆,却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的战争中。

    朱厚照的脸颊涨红了,感到很兴奋,他一直向往金戈铁马的生活,时常幻想着亲自上阵指挥兵马与敌作战,在东宫时他也经常组织军士演武,尚武是朱厚照的兴趣,这种兴趣一直伴随着他登基,驾崩,若干年后,身为皇帝的他甚至干出把自己封为大将军的荒唐事,引得满朝文武惊哗愤怒。

    秦堪的语气依旧低沉:“……那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没想到,数百名倭寇,其中真倭不过数十人,其余皆是自愿或被裹胁的假倭,整整一个千户所与其交战,竟艰苦到如此地步。”

    朱厚照的神情随着秦堪缓缓的述说而变化着。

    当秦堪说到一千多人对战数百倭寇时,朱厚照显得非常高兴,紧紧攥着拳头,大叫着以众击寡,大明赢定了,当秦堪说到双方对战,数百倭寇吓得扭头跑回海船,岸上只剩了十二人时,朱厚照激动得愈发不可自抑,鼻尖微微沁出了汗珠。可秦堪语锋一转,说到十二个倭寇里有人将大明军士的脖子咬下一块肉,生生吞吃,吓得千余大明官兵全军崩溃,崩溃在离胜利只差一线的时候,朱厚照惊讶地睁大了眼,眼中尽是迷茫,震惊。

    说到吕千户无力回天,独自面对十二个穷凶极恶的倭寇,终被一刀刺死,临死时那双悲凉的眼睛久久不能合上,朱厚照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直到最后,秦堪说到自己领着数十人的督战队战胜了十二个倭寇,为吕千户报了仇时,咋咋呼呼的朱厚照竟出奇的安静,丝毫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感……院子里很安静,谷大用小心地站在身后,院中几名校尉仍旧喘着粗气练俯卧撑,秦堪和朱厚照相对无言,二人各有所思,朱厚照神情复杂,迷茫,愤怒,悲哀,不一而足。

    秦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殿下,兵者,国之大事也,不可不察。臣跟殿下说这些是想告诉殿下,欲强我大明,必先强我大明之兵,否则便如空中楼阁,看似华丽,实则一触即倾。”

    朱厚照终于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秦堪,这是一种真正的正视。

    “秦堪,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但我一直不能相信,大明在父皇的治理下已是国富民强,我们的卫所怎么可能如此不堪一击?”

    秦堪微微一笑:“殿下还年轻,您有一生的时间去证实臣说的每一句话。”

    朱厚照神情怔忪,没答话。

    说着不能相信,可秦堪知道,他的话已在朱厚照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懵懂的种子。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管家那张焦急的脸出现在千户所门外,隔着大门踮足大呼:“老爷,老爷在不在?”

    秦堪眉头一蹙,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快步迎了出去。

    见秦堪出来,管家不由大喜,急忙道:“老爷,不好了,家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管家跺脚急道:“今日夫人带着怜月怜星上街闲逛,却不巧被寿宁侯瞧见了,寿宁侯见怜月怜星生得貌美,又是一对双生子,很是喜爱,欲向夫人买下来带回侯府,夫人不答应,双方不欢而散,谁知那寿宁侯派人跟踪夫人,一直跟到夫人和怜月怜星回家,没过多久寿宁侯便领着恶仆上门,打算强买怜月怜星,夫人大怒,把那些恶仆打了一顿,寿宁侯也怒极了,叫了顺天府差役堵在门口,打算拿夫人下狱又不敢动手,此刻正在门口对峙着呢,老爷,您快去看看吧。”

    秦堪听得脑中一炸,一股怒气顿时勃然而生。

    “叫上人跟我走!”秦堪指着院子里几名校尉大喝道,几名校尉急忙朝各自的百户所飞奔而去。

    事情紧急,秦堪也顾不得跟朱厚照讲礼数了,匆忙朝他一拱手,便和管家朝家中赶去。

    院子里,朱厚照坐在一块大石磨上,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寿宁侯?呵呵,可不是我舅舅吗?怎么跟他干上啦?大用,咱们瞧瞧热闹去。”

第一百零九章 侯府恶仆

    寿宁侯张鹤龄是张皇后的弟弟,弘治帝的小舅子,典型的国戚。

    从古至今,只要跟皇帝沾亲带故,基本都具有在大街上横着走的实力,寿宁侯把这种实力发挥到了极致,欺男霸女,圈地抢房等等事迹数不胜数,风头之盛,可谓京师鬼见愁,他还有一个弟弟,建昌伯张延龄,两人属性相同,德性相同,二位国戚并称京师混世双魔。

    大明的言官御史们当然也不是吃素的,雪片似的参劾奏本早已在弘治帝的案头堆得老高,甚至有人曾在金殿当廷参劾,为国为民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无奈弘治帝只有一位皇后,皇后的娘家只有这么两个弟弟,从小便对他们疼爱得紧,弘治帝无数次下决心惩治两个小舅子时,只可惜张皇后当晚枕头风一吹,第二天准保对两个小、舅子又是“搁置再议”。

    皇后的偏袒令张家这两个混世魔头愈发肆无忌惮,两人曾关上房门暗里总结过,连世上最可怕的言官都参不倒他们,可见他们已成了无敌的一种存在,如此实力不能浪费,以后大街上横着走已不能突出个性,可以试试躺着起”,…

    秦堪很不幸,这回竟招惹了京师里最横的家伙,连言官都拿他无可奈何,秦堪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办法了。

    赶回家的路上,千户所麾下的校尉们三三两两汇集起来,像一条主流汇集了无数支流,快到家门口时,人数大约已集结了近百人,毫无疑问,又是丁顺充当急先锋,后面的手下们都是京师土生土长的,听说千户大人的夫人招惹了寿宁侯,他们的神情有些迟疑畏缩,碍于秦千户的面子,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走,唯独丁顺最是兴高采烈,这家伙似乎对寿宁侯根本没什么概念。

    秦堪颇感欣慰,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无知无畏的人才。

    心急如焚地朝家里赶,丁顺用刀鞘不停的拍开挡路的路人,路人们颇有怒色,却见这帮杀才穿着的飞鱼服,再大的怒意顿时化为无形,乖乖的把路让开。

    朱厚照和谷大用颇为悠闲的跟在秦堪一众人后面,懒洋洋的一路说说笑笑。

    赶到家门口,门外围了一群家仆打扮的人,几名顺天府衙役手里拎着铁尺手镣,却迟疑的站在门外不敢进去,家门紧紧关闭着,外面的家仆正指着大门破口大骂,骂得很难听。

    秦堪皱了皱眉,脸色愈发难看了。

    情况比他想象的严重,寿宁侯显然不肯善罢甘休,不然不会把声势搞得这么大。

    丁顺见秦堪脸色不好看,他也愤怒了,于是大吼一声,一马当先撞飞了两名家仆,又将两名顺天府衙役踹趴下,后面的校尉们见秦千户冷着脸站着,丁百户又抢先动了手,于是众人大槌明白了上官的意思,犹豫了一下,终于一咬牙,拎着刀鞘便上,百多人打几个家仆和衙役自然毫无悬念,三两下便只听得大门外一片哭爹喊娘。

    丁顺拍了拍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大喝道:“拿了!作死的玩意儿,敢惹我们锦衣卫,活腻味了吧?”

    几名被按在地上的家仆却也不怕,虽被打得鼻青脸肿,却凛然不惧地抬头盯着秦堪,不住的冷笑。

    秦堪摆手制止了丁顺,走到那家仆面前,温声道:“我不拿你,回去跟你们寿宁侯爷说一声,今日之事对错不论,且揭过去吧。”

    家仆听秦堪话中退让之意,不由愈发得意了,冷笑连连道:“你打了侯爷的家仆,以为这事儿揭得过去吗?”

    秦堪深吸了口气,再次忍让道:“我赔你银子。”

    “承受不起,不管你是升么千户,这事儿肯定没完,寿宁侯府不是吃素的,除非……”

    “除非怎样?”秦堪渐渐有些忍时不住了。

    家仆目光朝大门一瞥,鼻青脸肿的面孔竟艰难地扯出几丝邪笑:“除非你把你府上那对双生子送进侯府,这事儿肯定能揭过去。”

    秦堪也笑了,很奇怪,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得出,不得不佩服自己。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侯爷的意思?”

    家仆倒也不笨”亨道:“我家侯爷出了名的守法本分,怎会做出这等事?当然是我们做下人的给侯爷分忧……。”

    啪!

    秦堪亲自出手,狠狠扇了家仆一记耳光。他讨厌麻烦,但如果真碰上避也避不掉的麻烦,他也只能选择迎头而士。

    早已按捺不住的丁顺见千户大人都出手了,他还客气什么,于是揪住家仆的衣襟,左右开弓连扇了数十个耳光,打得牙齿横飞,鲜血四溅。

    家仆倒也硬气,咬着牙一声不吭,不知寿宁侯府到底如何培养出这样的人才,这家伙应该去边军当兵,跟鞑子拼命才是。

    朱厚照不远不近地站在秦堪身后,一脸笑嘻嘻的模样,见家仆挨揍,朱厚照兴奋的晃了晃拳头,恨不得亲自上场才好,也丝毫没细想过秦堪打的可是他舅舅家的仆人。

    “打得好…,多谢千户赐打!此恩小人记住了。”家仆已满脸鲜血,嘴唇肿起老高,含含糊糊的大声叫道。

    秦堪心中愈发沉重,此事已不可能善了。

    不过他并不后悔,不打才后悔,太对不起自己了。

    …………………………………………………………………

    寿宁侯府的下人互相搀扶着离开了,秦堪知道,下一步等待自己的将是寿宁侯的报复。

    朱厚照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的回了东宫。至于这件事最后怎么处理,朱厚照没想过,他才十四岁,只是个半大孩子,有些事情的严重后果他是无法想象得到的,不然就冲他和秦堪一起打过牌,一起聊过打仗的交情,朱厚照说什么也会帮秦堪一把。

    留下丁顺等人守在门外,秦堪独自叫开了门。

    回到院里,管家,厨娘和几名下人惴惴不安地站在院里,神情有些惧意。

    秦堪勉强一笑:“没事的,老爷在,天塌不下来,各忙各事去吧。”

    众下人听秦堪这么说,心中稍安,各自散去。

    回到厢房,怜月怜星坐在床头正抱头痛哭,哭得很凄惨,看来今日的事对她们的冲击不小,她们小小的年纪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侯爷多大的官儿她们不清楚,但听管家伯伯说,侯爷比老爷的官儿大,老爷肯定比不过侯爷的,她们的年纪只能有这样的简单逻辑。

    见秦堪进门,怜月怜星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手臂。

    “老爷是不是要把我们送给那个侯爷了?”

    “老爷斗不过侯爷的,多半要把我们送出去了。”

    “呜呜……,早知道我们就不出门了,这下闯祸了。”

    秦堪安抚了好一阵,俩萝『启航小沐』莉才抽噎着消停下来。

    左右环顾一圈,秦堪问道:“夫人呢?”

    怜月举起肉肉的小手,指了指天。

    秦堪一呆,急忙抬头朝房梁看去:“畏罪上吊了?”

    “不是啦,夫人飞到房顶上去了。”

    “上房顶干嘛?”

    “夫人说,怕你回来责骂她闯了祸,于是飞到房顶上,让你抓不着……”。

    秦堪哭笑不得,小八婆还真是心思缜密呀,打人的时候怎么就不冷静呢?

    出了房门,站在院子中间,秦堪仰着头,见杜嫣正坐在房顶托着腮,遥望着远处的风景呆呆出神。

    “嫣儿,下来,上面冷,当心冻着了。”秦堪朝她扬手。

    杜嫣见秦堪回来,俏脸喜色一闪,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执拗地把头一偏:“不下来,你诳我的,我若下来你肯定对我用家法……。”

    秦堪叹气道:“放心,咱秦家的家法还没问世,你这属于钻了法律的漏洞,没事的。”

    “就不!我知道我闯祸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等下就去顺天府投案去,那寿宁侯要杀要剐随他,反正他打怜月怜星的主意绝对不行!”

    秦堪有些生气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一家之主,老婆闯了祸理应由我担待,什么时候轮到你出头了?我还没死呢!”

    杜嫣见秦堪难得的发了脾气,不由有些畏惧,大大的俏眼眨巴几下,豆子般的眼泪扑簌扑簌落下,嘴角一瘪,哇地大哭起来:“连你也欺负我,你也凶我,你和寿宁侯一样不是好人!”

    一边哭一边把房顶上的瓦揭下来,使劲朝秦堪扔去,瓦片摔落地上,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碎裂声,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负气扔出去的瓦片楞是没一星半点伤到秦堪。

    秦堪嘴角直抽抽,喃喃一叹:“这婆娘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秦家的家法必须尽快出炉了……”。

第一百一十章 避无可避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真的男人敢于承担老婆闯下的祸事,哪怕老婆把天捅了个窟窿,男人也该像女娲那样一丝不荀地把天补起来。

    寿宁侯已彻底得罪了,秦堪正等着他的报复,避不过去的麻烦便不须再避,安心等待事态发展便是,祸事来临之前的担忧最无谓了。

    当秦堪好言好语把房顶上的杜嫣哄下来后,还是狠狠抽了她几记香臀,杜嫣又羞又怒,捂着屁股鼓着腮帮气咻咻地瞪着秦堪,秦堪拿出了一家之主的威严,毫不示弱地回瞪,杜嫣在他强大的王霸之气下终于心虚地偃旗息鼓。

    一码归一码,秦堪抽她的这几记是针对她在房顶上揭瓦的恶劣行为,揭瓦就必须抽,这是古人千年来传下的规矩,与她闯的祸无关。

    躲不开麻烦也不能傻乎乎的让人宰割,秦堪当即命丁顺带着可靠的手下把杜嫣和萝『启航小沐』莉们送到京师城郊的农家住下。杜嫣和怜月怜星哭着死活不肯走,秦堪不得不又发了一通脾气,她们才委委屈屈地上了马车。

    目送着马车离开,秦堪眼中一片清冷。

    这个院子,即将成为风暴的中心,男人就算不能让家小享尽荣华,至少也该保护她们不被伤害。

    …………………………………………………………………

    该来的总要来。

    当秦堪亲自抽寿宁侯府家仆的时候便已预料到了,像寿宁侯这种背后站在皇帝皇后的国戚,他看上的人或物必然要夺到手,更何况打了他的家仆等于打了他的脸,堂堂侯爷的脸不是随随便便任一个小小千户打的。

    寿宁侯的报复很快很直接,当丁顺刚赶回来向秦堪禀报已将夫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时,院子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不时夹杂着几道惨叫。

    丁顺一楞,紧接着脸色变了,握住了手中的刀柄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

    秦堪面无表情负着手站在院中,脑中急速运转。

    来到这个世界很久了,许多危难和麻烦都是靠着自己的智慧化解掉,他希望此刻自己能想出一个办法,度过这次的危难。

    院外的吵闹声越来越大,秦堪脸上的汗珠一滴滴滑落,却仍想不出一个办法,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根本让人无法反应,秦堪虽说活了两辈子,然而终于不是万能的人,此刻委实想不出任何有效化解冲突的法子来。

    当院外听到丁顺夹杂着痛苦的闷哼时,秦堪的脸色终于变了,使劲跺了跺脚冲了出去。

    智慧与计谋不可能解决所有的危难,这世上总有让人避无可避,不得不以硬碰硬的事情,眼下这一桩便是了,既然如此,那便碰一碰吧,每次靠着一点点小聪明混过去,估计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深吸了一口气,秦堪打算迈步出去,却听得大门轰地一声被人踹开。

    一名穿着黑色丝绸团花长衫的中年男子当先走了进来,男子面貌普通,皮肤略黑,目光凶狠透着几许邪味儿,仿佛故意炫富似的,双手有意无意地交叉摆在肥hòu的肚皮上,十根手指倒有六根戴着金戒指翡翠戒指,硕大的戒面几乎将他的粗手指全部盖住,典型的暴发户形家”,

    神态倒是跟徐鹏举很像,行走从不看路,鼻孔朝天高傲之极,同样的跋扈神态,徐鹏举做出来从里到外透着几分可爱,这家伙却令人愈发反感。

    秦堪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这位大栖J就是传说中的寿宁侯张鹤龄了,名字很好听,人却有点操蛋,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十足的地痞流氓样儿,无时无刻不在向人昭告着他爹妈制造他的紧要关头只注重了快感,没注重质量……

    紧接着,秦堪便看到令他异常愤怒的一幕。

    张鹤龄的身后,一群家仆打手押着几个人进来,为首的赫然是丁顺,右脸肿得老高,嘴角不停地流着血,眼眶黑了一圈,耷拉着脑袋无力地佝偻着,两名恶仆一左一右架着他,不让他倒地,另外几名从南京跟过来的老部下也受了不轻的伤,围在这群恶仆周围的都是曾经和秦堪参与过崇明之战的老部下,众人神情愤怒,手按着刀柄蠢蠢欲动。

    张鹤龄目光傲然一扫,高声道:“你们这帮臭军户,看谁敢动!锦衣卫了不起吗?我乃当今皇后之弟,天子钦封寿宁侯,敢朝我动手,不怕被夷族么?啊呸!”

    秦堪眼中喷出了怒火,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寿宁侯当面,久仰了。侯爷有什么不满尽管冲我来便是,拿几个不成器的军户撒气,传出去让人笑话侯爷没出息的,下官为侯爷声名计,还请侯爷高抬贵手,把人放了吧。”

    寿宁侯仰天望天的模样这才稍稍放低,目光与秦堪直视,仿佛此刻方才看见秦堪似的。

    眼睛微微一眯,寿宁侯冷笑道:“这位想必是内城千户了?你们牟斌指挥使见着我也得主动作个揖,你觉得你比牟斌大?”

    秦堪叹道:“我当然没有牟帅大,只不过我的腰腿有些毛病,不知怎的,总是弯不下来”

    寿宁侯笑容愈发冷冽:“腰腿太硬是因为你太年轻了,没见过这是怎样一个世道,站得太直死得很快的。”

    秦堪笑得很灿烂:“原来侯爷竟会瞧病,不如请侯爷帮下官瞧瞧,我这腰腿的毛病能治否?”

    “当然能治,只要被人硬生生掰折一次,以后你的腰腿就软了。寿宁侯狞笑道。

    眼睛余光看见丁顺垂着头,无力地瘫软,任人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嘴里鼻孔里流出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绽开一朵朵血花,围住这帮恶仆的全是当初的老部下,众人的表情愤怒得快扭曲了,纷纷拿眼瞧着秦堪,秦堪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捏着。

    这都是一起同生共死对他忠心耿耿的兄弟啊。

    奇怪的是,秦堪依然笑得很灿烂,很甜。

    “既然侯爷擅治腰腿,下官斗胆请侯爷一施妙手如何?也请侯爷瞧清楚,下官这小小千户的要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掰折。”

    “呵呵,治一治也好,趁年轻早治,不然这病越来越严重,恐有性命之虞。

    寿宁侯的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眼中凶光闪烁。

    二人谈笑间,杀机骤然迸发!

    沉默片刻,一名侯府的恶仆突然出手,一拳狠狠砸向秦堪的太阳穴。

    秦堪偏头一让抬起膝盖便朝恶仆下冇身使劲一撞,恶仆惨叫一声,捂着下体顿时倒起翻滚哀嚎。

    活了两辈子很少打架,但秦堪一出手必然毒辣阴狠,专攻敌人最脆弱的地方。

    不得不说,无论动脑子还是动手,秦堪都挺可怕的。

    一膝撞过,秦堪扭头看着愕然静立于院中的众人朝围着侯府恶仆的老部下叱道:“还不动手,等挨刀呢?”

    众属下一楞,接着大喜过望,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和憋屈,终于酣畅淋漓的发泄冇出来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子顺也突然振奋起来,抬起腰侧刀鞘猛然砸下,架着他的恶仆顿时被放倒。

    院子里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恶仆毕竟仗的只是侯府的权势一旦没人把权势看在眼中,动起手来根本不是这些参加过正式战争的锦衣校尉们的对手。

    三两个回合过去,寿宁侯带来的一二十个家仆便毫无悬念的躺满了一地。

    寿宁侯的面孔极度扭曲,毒蛇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秦堪,森然道:“姓秦的,你真敢动手,很好。”

    秦堪哂然一笑:“看来侯爷治腰腿的本领尚欠几分火候,下官这腰腿太硬的毛病,您还是没治好。”

    “秦千户,你知道今日的后果么?”

    “侯爷一世清名却被你的家仆坏了,下官帮侯爷管教几只府里的恶狗而已,能有什么后果?其实侯爷应该反过来感谢我才是。”

    寿宁侯气得浑身直哆嗦,不理会躺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家仆,抬起戴满了金戒指的手,指着秦堪道:“好,好一个牙尖嘴利下手阴狠的千户,既然你胆子大,不妨动我试试?今日我明白告诉你,你的千户当不成了京卫指挥使司的人马上就来,你一个破千户敢在京师惹我,本侯让你下大狱!”

    说话间门口果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百余名身着红色锦袍的军士潮水般涌进来见现场一片凌乱,寿宁侯家的仆人躺满一地,军士们纷纷将秦堪和一众老部下围了起来。

    秦堪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京卫指挥使司,恰好是锦衣卫名义上的直属上司,用京卫拿他秦堪,倒是师出有名。

    这寿宁侯倒不是蠢货,提前已跟京卫指挥使司打好了招呼,他今日过来便打算拿他下狱了,不论秦堪动不动手,结果都是一样的。

    秦堪和众手下静立不动,他们敢打寿宁侯府的人,却不敢跟京卫动手,一动手便是犯上了,那时谁也保不住他。

    寿宁侯见京卫的军士进来,刚刚略为惊慌的神色顿时变得张狂起来,仰天哈哈笑了两声:“秦堪,老实告诉你,你家那两个双生子我要定了!你蹲在大牢里能拿我若何?你不是还想打我么?你打呀,有种你朝我脸上动手……”

    话没说完,秦堪眼中闪过一丝戾色,突然一膝盖狠狠朝寿宁侯的肚子上一撞,然后朝着他的脸开始左勾拳右勾拳,一边打一边骂:“我冇***妹,***姐!你个人渣败类!你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

    寿宁侯猝不及防,被揍得哇哇惨叫,待到京卫的军士们反应过来,强行把秦堪拉开时,寿宁侯的脑袋已被揍得像个猪头了。

    秦堪被军士左右架着,喘了几口气,然后恢复了风度翩翩的书生形象,用一种很无辜的表情道:“大家都听到了,是侯爷盛情邀请我揍他的,虽说侯爷的要求实乃我生平仅见,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存在即是合理”…”

    一名京卫百户模样的中年人上前拍了拍秦堪的肩,面容古怪而扭曲。

    “秦千户,跟我们去京卫牢里走一遭吧,这回你可麻烦了,本来不想拿你的,不过你刚才意图日他姐姐这话,比揍寿宁侯的性质严重多了,不得不夸你一句,你真有种………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朝堂风浪(上)

    人一激动就容易犯错,秦堪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

    其实男人打架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很正常,这是一种标准配置,从古至今数千年,上到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两军对阵时双方主将都要出来跃马扬刀先骂一阵再说,一则鼓舞己方士气,各种慰问敌方主将家中女性亲人的下流词句,令一帮待在军营久未接触过女人的粗汉们听得热血沸腾,嗷嗷狼叫,于是力气有了,士气有了,主帅再一声令下,战斗势如破竹,全托敌方主将家中女性亲人之功。

    秦堪打寿宁侯时骂出的那些话大抵也是这样,纯粹为了给自己增添一点士气,并没有真想跟他姐姐发生任何超友谊关系的意思。

    可惜他这一骂便犯错了,因为寿宁侯的姐姐来头不小,她是当今皇后,弘治帝唯一的老婆。

    看到京卫百户崇敬的目光,秦堪冷汗刷刷直冒,干笑道:“这个,呵呵,与寿宁侯的尊姐……那个,其实只是一个构思……”

    京卫百户也笑:“我当然知道是构思,你若真敢这么干,那绝对是人中龙凤,我就不敢拿你了。不过构思也不行,有些事情是想都不能想的,秦千户,不废话了,这便随我到京卫大牢走一遭吧。”

    寿宁侯脑袋肿得像个猪头,闻言一边痛得直抽凉气,一边嘿嘿冷笑:“秦堪,你死定了,下了京卫大牢谁都帮不了你……”

    秦堪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今日之事恐怕真的无法用智慧化解了,这里是京师,是皇城,天子之都,各方势力错综盘结,他们交织成的权势大网里,何曾有过他秦堪的一席之地?秦堪只是个千户而已,哪个大人物会把他放在心上?

    扭头看着寿宁侯肿着脸却笑得很开心,秦堪不由怒上心头。

    一切都是这家伙引起来的,他该死!

    转身看着京卫百户,秦堪指着寿宁侯问道:“我如果向他赔礼,你会不会还要拿我下狱?”

    京卫百户摇摇头:“恐怕还是要拿的。”

    “那我如果再揍他一顿呢?”

    百户迟疑了:“应该……还是下狱吧?”

    话刚落音,秦堪飞起一脚,狠狠踹向寿宁侯那张讨厌的憎恶的得意笑脸。

    寿宁侯得意中只见一个偌大的大鞋底飞快朝他的大脸逼近,惊叫道:“你还敢……”

    砰!

    大脚不偏不倚,寿宁侯当场晕过去了。

    秦堪深呼一口气,面带笑容道:“好舒爽……好了,现在可以拿我下狱了。”

    ***************************************************************寿宁侯被打,秦堪入狱,当寿宁侯躺在床上神智不清时,其弟建昌伯张延龄为兄不平,第二天早朝散后,当大臣们三三两两走出宫门时,张延龄便匆匆忙忙入宫哭诉了。

    一番哭哭啼啼的恶人先告状,张延龄果然令张皇后凤颜大怒。

    张皇后三十多岁,在朝中颇有贤名,弘治帝勤于国事时,皇后经常彻夜相陪,热天亲自为他打扇,冬天为他熬粥,弘治帝有咳喘之疾,皇后不但亲身照料,从不假手宫女,而且张家上下亦遍索天下,为天子寻找稀世好药,并经常在府里组织祈福活动,为天子求寿。

    一个家族能蒙受圣宠自然有它的道理,皇帝的恩宠不仅仅因为张家是皇后的娘家,有时候他们搞出的一些事情确实让自小缺少家庭温暖的弘治帝很感动,这也是朝中无数言官参劾寿宁侯建昌伯两兄弟,而英明的弘治帝迟迟不愿处理他们的原因之一。

    张皇后的优点很多,她从不过问政事,也严禁家中两个弟弟干政,她执掌后宫,孝顺太后,教导太子,可谓相夫教子之典范,明朝克隆版长孙皇后。

    然而人无完人,张皇后有个缺点,那就是护短,护丈夫的短,护儿子的短,也护弟弟的短。

    当她听说弟弟张鹤龄被秦堪生生踹晕之后,堪称一代贤后的张皇后发飙了。

    皇后不能调宫中武士为她弟弟报仇,但她可以调太监。

    一道懿旨出宫门,秦堪冒犯国戚,着廷杖二十。

    执刑的自然是太监,东厂厂公王岳最早得到这个消息,顿时欣喜若狂,恨不得以老迈之年亲自掌刑才好,厂公一个眼色,下面的小宦官们自然懂得老祖宗的意思。

    几名小宦官奉着皇后娘娘的懿旨,如同过节似的兴高采烈出了宫门,直奔京卫指挥使司。

    大牢里执刑,他们连脚尖张开或闭合的表面形式都懒得做了,几棍子将那得罪过厂公的夯货打死便是。

    ***************************************************************横行京师无敌手的寿宁侯被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打晕,这件事在平静的京师如同投进了一颗巨石,掀起的已不止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了。

    寿宁侯成名京师多年,与其弟建昌伯沆瀣一气,仗着国戚的身份欺压官员和百姓,若论二人的风评,足够令全京师的人用口水把他们淹死一百回了,简直是人见人憎,鬼见鬼愁,有皇帝和皇后的袒护,满朝文武,阖城百姓,楞是没一个人敢拿他们怎样。今日却听说有个锦衣卫千户竟然把寿宁侯踹晕了,朝堂的官员和百姓们不由拍手称快,纷纷欣喜寿宁侯恶有恶报。

    那个干了所有人想干又不敢干的事情的锦衣卫千户,他的名字这一天开始正式记在了朝堂文臣武将和京师市井百姓的心中。

    成名就是这么容易的事,只要干出一件万众期待的事情,名声自然不胫而走。

    可惜成名要付出代价,有时候代价甚至是生命。

    ……………………小宦官扯着皇后的虎皮大旗兴高采烈奔赴京卫指挥使司衙门时,京师户部衙门的一间小厢房里,一位相貌正派,青须飘拂的中年男子穿着官服,神态凝重地执着笔,一双正气略带狂放的眼睛盯着案前一本奏章。

    中年男子姓李,名梦阳,字献吉,虽然与当朝李阁老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但两人绝无半点亲戚关系,李梦阳如今只是一名户部主事,官职在朝堂中毫不起眼,一个正六品的小京官连上早朝的资格都没有,但若说起他在士林里的名气,却如日中天,走路带风。

    他是弘治六年的进士,才气大,脾气也大,他对如今大明的台阁体文风和八股文很是不满,认为其迂腐索然,束缚了读书人的思想和创意,大力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复古思想,当然,他的性格也是嫉恶如仇,属于典型的老愤青。

    老愤青正在写奏本,当秦堪将寿宁侯一脚踹晕的消息传到户部衙门,李梦阳老怀大慰,兴之所至,于是翻出了数月前早已写下的参劾寿宁侯的奏本,奏本一直压在箱底,今日翻了出来重新撰写了一遍,里面参劾寿宁侯十数款大罪,包括虐杀家仆,强圈农地,欺行霸市等等,这些罪状言官们早已参过无数次了,可一直被弘治帝留中不发。

    李梦阳盯着奏本,思索良久,郑重提笔在奏本末尾又添了寿宁侯一款罪名:“觊觎同僚美婢,欲行强抢之事,其行猖獗,罪实可诛。”

    写完落款,小心地吹干墨迹,又仔细看了一遍,李梦阳满意的点点头,然后站起身,眼中一片正义湛然的清澈。

    “来人,备轿,本官要入宫面圣。”

    六品官员原本没资格入宫面圣,不过李梦阳却是例外,因为他文坛的名气,也因为弘治帝是个善于纳谏的皇帝,早从弘治元年开始,弘治帝便嘱咐过宫内太监和值守大汉将军,每日宫禁之前,但有进谏上疏的官员,无论品阶高低,皆可入宫面禀。

    李梦阳脸上泛起几分冷笑。

    正愁没个由头参劾寿宁侯那奸徒,今日却得到这样一个好消息,岂非天公作美?

    ***************************************************************时已深秋,值守的小宦官已在文华殿的东暖阁里生起了炭炉,浙江遂昌进献的贡炭在炉内烧得通红旺盛,却不生一丝烟火,隐隐散发出一阵淡香。

    弘治帝见臣工不喜繁文缛节,非正式场合相见皆不必跪拜,对于德高望重的大臣,如内阁三老等人,皆以“先生”称之,平易近人又不损帝王尊贵。

    此刻的东暖阁里,李梦阳却面朝弘治帝跪在猩红的长毛地毯上,神色愤慨而激动。

    “陛下治国十数载,励精图治,中兴大明,诚为明君也,既为明君,何以偏袒私情?国法大于情法,此正道也,寿宁侯多行不法事,昨日竟猖獗到强抢千户美婢,堂堂天子之都,成祖龙兴之地,几成寿宁侯私家园林,予取予夺毫无顾忌,外戚侯爵本不得干政,千户不从,二人争执扭打,他竟有胆子调动京卫衙门,将天子亲军的千户拿入大狱,此若不究,敢问陛下,国法奚用?”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朝堂风浪(中)

    弘治帝斜倚在炕上的身躯渐渐端正起来,仔细询问了一番,这才清楚了事件的始末。

    拧眉回忆半晌。弘治沉吟道:“这个名叫秦堪的锦衣卫千户……不就是上回被东厂番子们围攻千户所的那个秦堪吗?”

    那晚之事满城皆知,李梦阳自然也知道,不过他和所有人一样,知道的只是表象。

    “陛下,正是此人。”

    弘治帝垂首瞧了一眼奏本,不由泛起苦笑,这家伙够倒霉的,刚被东厂烧了房子,又被寿宁侯打入了大牢,——这人的八字是不是太轻了?

    现在的问题是……李梦阳要办的,却是他的小舅子呀。

    弘治帝英明不假,却也不是毫无私心的圣人,说真的,他很不愿处置寿宁侯,虽说寿宁侯行事跋扈了些,毕竟是皇后的弟弟,他朱祐樘就这么一个皇后,平日里尊她敬她爱她,若因此事而处置皇后的弟弟,不知她会给自己摆多少日子的冷脸呢。

    沉吟片刻,弘治帝正打算找个说辞,跟以前一样打个太极把这事略过去,却听守在殿外的宦官高声叫道:“陛下,礼部尚书王琼求见,吏部右侍郎王鏊求见,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求见——”

    弘治帝一楞:“这么多人见朕,有事不能在早朝上说么?宣吧。”

    王琼,王鏊,杨廷和三人穿绯色官袍,踱着不急不缓的官步,神色从容地走进殿内,躬身朝弘治帝施了一礼。

    还没等众人开口说话,又听得殿外的宦官尖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落,张皇后面带微笑盈盈而入,雍容华贵令人不敢直视,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厂督王岳和她的弟弟建昌伯张延龄。

    三人来得很巧,几乎是掐着时辰踩着点进入殿中。

    王琼等大臣纷纷起身朝张皇后躬身见礼。

    弘治帝笑了:“今天什么日子?一个个朝朕这里跑得勤快。”

    王琼拱手禀道:“陛下,臣听说寿宁侯被某个锦衣卫千户打晕了,臣正为此事而来。”

    弘治帝苦笑,指了指李梦阳,道:“李主事亦为此事,你们难道都商量好了?德华(王琼字)先生有何见意?”

    王琼道:“陛下,寿宁侯品行……”

    话声一顿,不由朝张皇后瞧了一眼,见张皇后仍旧面带微笑,王琼一咬牙,直言道:“寿宁侯品行多有不端,阖京师之官民尽知,昨日之事乃因其强抢千户美婢而起,恕臣直言,寿宁侯咎由自取,却累及无辜千户下狱,此非仁君治国之道,臣以为,天家事即天下事,天家不净,天下蒙尘,此事万不可姑息,为天家声誉计,陛下当严惩寿宁侯……”

    “你……你胡说!”

    王琼话没说完,站在张皇后一旁的张延龄忍不住怒声打断了他。

    “我兄守法本分,什么强抢美婢,王大人你亲眼见到了吗?那姓秦的千户一言不合便突然出手,将我兄踹得昏迷不醒,现在王大人不说惩治那动手的千户,反而欲严惩家兄,岂非颠倒黑白?”

    王琼白眉一扬,冷声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性,岂是老夫能随意颠倒的?建昌伯若不服气,何妨请寿宁侯和那姓秦的千户当殿对质?”

    李梦阳是典型的老愤青,尤其对寿宁侯不满,闻言立即道:“臣附议王大人所言,道理不辩不明,陛下何不请二人当殿对质?”

    与王琼同来的王鏊,杨廷和二人本也是为此事而来,于是二人亦点头附和。

    建昌伯却是典型的楞头青,见朝中几位大人非要当殿对质,似乎今日一定要达到严惩寿宁侯的目的,不由大为愤怒,也不管御驾当前失不失仪,大声地与众臣怒辩起来。

    张皇后见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秀眉渐渐蹙起,暗暗恼怒自己的弟弟在朝中人缘之差,简直人憎狗怨,真不知他这些年是不是刨过满朝文武的祖坟,不然怎会如此不受人待见?

    弘治帝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尖,缓缓道:“好了,吵来吵去能有什么结果?李梦阳说得对,道理不辩不明,叫人把寿宁侯和秦堪宣进宫来,当面把这事论个黑白便是。”

    皇帝开了口,众人皆不反对,可站在皇后身后的王岳脸色却变了。

    行廷杖的小宦官已出了宫门直奔京卫衙门而去,这会子秦堪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宫里那帮心黑手辣的小崽子们下手有多黑,王岳比任何人都清楚。

    目光朝殿门处一瞥,门口值守的宦官立马会意地点点头,悄然退下,然后发了疯似的朝宫门跑去。

    秦堪本该死的,可他现在不能死,他若死了,王岳肯定没好果子吃,虽说廷杖是皇后下的懿旨,可他王岳敢让皇后背这个黑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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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堪戴着手镣,趴在京卫衙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

    牢房的门已经打开,几名穿着褐衫的宦官面噙冷笑,每人手里拿着一根胳膊粗细的棍子。

    廷杖,大明王朝的特色产物,起源于开国皇帝朱元璋,也不知老朱童年时经历过何等不堪回首的阴影,特别钟爱打别人的屁股,凡有惹怒他的,触犯他的,让他看不顺眼的,统统廷杖伺候,洪武年间当大臣委实是个高危职业,万一惹怒了洪武皇帝,想要活下去除了要看太监的脚尖朝哪个方向开,还得看自己屁股上的肉有多厚。

    秦堪严重怀疑老朱征伐天下的时候得了痔疮,见不得大臣的屁股太完美无缺,大家痛才是真的痛。

    几名小宦官围着秦堪嘿嘿冷笑,如同猫戏耗子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这种感觉很糟糕,就像放学的路上被几个小混混劫了道儿似的。

    “嘻嘻,倒是个白白嫩嫩的相公呢。”一名小宦官笑道。

    “姓秦的,你死期到了,年纪不大,惹祸倒是一把好手,先得罪了咱们厂公,又打晕了寿宁侯,你甭想在世上活下去啦,今天由咱们几个爷们儿送你上路。”另一名宦官笑容里夹杂着浓浓的杀机。

    秦堪神情一紧,心中不由悲凉起来。

    来到这世上不足一年,以为自己已扎跟在这陌生的年代,原来自己仍旧只是个过客,今日便要死在这牢房里了么?

    想着想着,心中不由充满了恨意,气什么,恨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东风恶,欢情薄。

    身不由己来到这个世界,又身不由己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我的命运总是不由己?凭什么命运总掌握在别人手里?

    秦堪默然无语,眼眶却渐渐充血,通红,如同受了伤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且暴怒。

    死便死吧,但我就算是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我秦堪活了两辈子,从没做过亏本的买卖!

    宦官们在笑,秦堪居然也笑了。

    “几位公公,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打我板子我不介意,但最好别扒我裤子……”

    “为什么?”

    秦堪叹道:“因为我有痔疮,……菊花残,满地伤的典故你们肯定不知道,但你们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什……什么后果?”

    “不是溅你们一脸血,就是溅你们一脸屎,抱歉,完全是情不自禁。”

    宦官们面面相觑:“…………”

    “还有,这位公公手里拿的棍子为何裂缝了?”

    “没有啊……”

    “就是这里,……你拿过来,对,看见了吗?就是这里……”

    待到宦官走近,秦堪暴起身形,劈手夺过棍子,一声大喝,棍子狠狠抡下去,一名宦官仰头便倒。

    “你们这帮阉狗不让我活,我就不让你们活!大家玩命吧!”秦堪温文儒雅的形象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像个疯子,抡着棍子没头没脑地朝宦官们砸去。

    原本得意洋洋的宦官们惊呆了,恐惧了。

    他们没想到一个走到绝路,完全没有任何生望的文弱书生,临死竟有胆量反扑,而且是疯狂反扑。

    直到第二个宦官被秦堪当头棒喝,果断晕倒与佛祖论道以后,宦官们这才回过神,如同街上遇到变态流氓的良家妇女似的,惊恐地尖叫起来。

    横的怕不要命的,自古皆然。

    于是牢房里出现了很诡异的一幕,一名戴着手镣的文弱犯人抡着棍子追杀几名宦官,宦官们沿着狭窄的牢房边缘抱头鼠窜,哭爹喊娘,涕泪横流,一圈又一圈,锻炼着他们的体魄,充实着他们的人生……

    …………

    “厂公有令!手下留情,不可杀秦堪,陛下要见他,你们这帮崽子千万要留……”

    从宫里飞奔出来的宦官几乎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牢房,气没喘匀便瞧见有生以来最诡异的一幕,惊得他眼珠子都凸鼓出来了。

    原本派来杖毙秦堪的三五名宦官鼻青脸肿在阴暗的牢房里跪成一排,双手高举,一个个垂头丧气,嘤嘤抽泣,委屈乞怜的模样比家养的看门狗还生动几分。

    秦堪则平端着一根棍子蹲在他们身前,挨着个儿的审问他们。

    “你们真没练过葵花宝典?”

    “爷,真没有……”

    “没骗我?我的棍子可不认人的。”

    “爷,我们如果练过您说的那种功夫,至于被您揍成这样么?爷,求您了,讲点道理好吗?”

    秦堪索然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难道金老先生骗我?不应该呀……东方不败喜欢绣花也是骗人的?”

    和颜悦色拍了拍一名宦官的肩,秦堪笑得很友善:“乖,宫里哪位公公喜欢绣花,告诉我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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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朝堂风浪(下一)

    秦堪安然无恙,这得归功于宦官们低弱的战斗力,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大杀四方的时候。

    从宫里跑出来传令的宦官两眼发直盯着秦堪,只见牢房正中,秦堪戴了镣铐的手上握着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威风凛凛站在牢房里,他的身前跪着数名双手高举,鼻青脸肿鲜血横流的宦官,虔诚的模样如同庙里拜神的信徒……很震撼的一幕,震得传令的小宦官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通,这几个宦官明明拿着棍子进牢房准备要秦堪的命,为何要命要成了这般光景?就好像他们特意进牢房把棍子递给秦堪,哭着喊着求秦堪揍他们一顿,下手千万不要留情……这不科学呀!

    小宦官脸色苍白,三观有崩溃的迹象……秦堪扭头盯着牢房外的小宦官,目光投来,小宦官没来由的浑身一颤,这个文弱书生的目光好吓人,像狼。

    牢房里五名宦官仍旧高举双手,一动也不敢动。

    小宦官指着牢房,吃吃道:“你……你们,这是……”

    秦堪和蔼一笑:“你是想问你看到的这一幕是怎么一回事,对吗?”

    “……对。”

    秦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握着棍子侃侃而谈:“是这样的,刚才这几位公公突然打开牢门,然后把棍子递给我,请求我用生平最厉害的招式狠狠地打在他们身上,下手千万不要留情……”

    小宦官目光呆滞,像条死鱼:“…………”

    “我是个反对暴力的人,所以对他们的要求感到很为难,可他们实在太有诚意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声泪俱下说什么我不打就是看不起他们,他们活着也没意思,不如一头撞死在我面前……”

    “所……所以?”

    秦堪露出一副做了善事不求表扬的表情:“所以,盛情难却呀,换了你是我,你也会帮这个忙的,毕竟助人为快乐之本……”

    小宦官的脸颊急速抽搐……扭头微笑着扫视跪在地上的五名宦官,秦堪笑得一脸天官赐福:“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秦千户说得没错,正是如此。”五名宦官非常识相,异口同声道。

    不能不认同,天杀的手里还握着棍子,而他们还处于当头棒喝的打击范围之内,几位宦官虽称不得好汉,但也懂得不吃眼前亏的人生道理。

    传令的小宦官脸颊仍在抽搐……这种鬼话他也说得出口,宦官虽在宫里的贵人们面前像个贱骨头,但也没贱到这般地步啊。

    “说正事吧,这位公公来做什么?难道也和这几位公公一样请求我的帮助?”

    小宦官急忙摇头:“奉陛下谕,宣秦堪进宫。”

    秦堪笑了,生机,也许就在这一遭。

    牢头解开镣铐,秦堪缓缓步出牢门,外面的阳光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自由的味道,真好。

    “秦千户……您还是把手上的棍子交给我吧。”

    “不行,你们让我很没安全感。”

    “您拿着棍子宫门都进不去呀。”

    “那就在宫门前交给锦衣卫大汉将军。”

    “唉,您……这是何必呢。”

    “男人棍子的妙处,你们太监是不懂的……”

    ***************************************************************文华殿里仍在争吵,吵成了一锅粥。

    弘治帝头都大了,张皇后坐在他身边却一言不发,脸上带着雍容的微笑,似乎殿内大臣们和建昌伯争吵的对象寿宁侯与她完全无关,她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这也是张皇后的一贯做法,不论如何溺爱护短,在朝堂大臣们面前她却从来不表露任何态度,一副对她弟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非常的大公无私,晚上一钻被窝便开始在弘治帝耳边吹枕头风。枕头风比台风厉害,略微一吹,满朝文臣言官的参劾奏章立即烟消云散。

    东宫太子朱厚照也来了,他纯粹是来打酱油的,听说文华殿吵得厉害,而且跟自己的舅舅和新认识的秦堪有关,朱厚照喜欢凑热闹,而且很有参与精神,于是兴致勃勃地赶来了文华殿。

    王琼,李梦阳等人对寿宁侯的讨伐已达到了**。

    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李梦阳不但准备了参劾奏章,还将历年来寿宁侯圈占农地,欺压百姓等等恶行的记录也带来了。

    大明文官的眼里不能掺沙子,特别是寿宁侯这种沙子,好不容易逮着秦堪与寿宁侯冲突的机会借题发挥,今日若不参得陛下将寿宁侯的爵位削了,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论口才,建昌伯当然不是这些久经风浪的文官们的对手,见这些触目惊心的一条条罪状摆出来,建昌伯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半晌,跺脚撒泼:“你们分明污蔑国戚!这些东西你们信口说来,信手写来,想怎么写便怎么写,可你们有凭证吗?”

    李梦阳怒道:“远的不说,就说寿宁侯强抢锦衣卫千户秦堪家中美婢,更陷其入牢狱,此事满城皆知,你敢说是我们污蔑吗?”

    王琼白眉一掀,朝弘治帝禀道:“陛下,寿宁侯这些年来多行不法事,委实该治一治了,否则陛下多年来的清誉将会败在国戚身上,臣请陛下,削寿宁侯之爵。”

    李梦阳,杨廷和王鏊等人纷纷躬身,异口同声道:“臣请陛下,削寿宁侯之爵。”

    张皇后脸色隐隐泛青,笑容分明有些僵硬了,仍咬着银牙不说一句话,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瞥了建昌伯一眼,心中黯然一叹,这不争气的两个弟弟,伤脑筋呀……弘治帝头更疼了,苦笑着望向太子朱厚照,不知是考验他还是不愿直面话题。

    “皇儿,你来说说,若你是皇帝,这件事你该如何处置?”弘治帝的眼中充满了宠溺,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宠不行。

    朱厚照似乎对父亲毫不惧怕,此刻正坐没坐相地一条腿盘在暖炕上,嘴里塞满了宫女端来的干果脯,吃得嘴边布满了渣屑,弘治帝宠爱地一笑,细心地帮他擦掉渣屑。

    “如果我是皇帝呀,我就打舅舅的屁股,父皇,寿宁侯府的家仆抢秦堪家的女人,儿臣可是亲眼所见,那些人太混帐了,全部该杀……至于那个秦堪嘛,嗯,秦堪很冤呐,应该把他从牢里放了,然后调入东宫陪我玩……咳咳,不对,陪我读书。”

    张皇后一听,不由暗暗气苦,恨不得把这宝贝儿子塞回肚里重新生一个,都说娘舅最亲,这傻儿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

    王琼,王鏊等一干大臣却暗暗皱眉,且不说太子对此事的处置太过儿戏,单看他此刻的态度,一条腿盘在炕上,另一条腿耷拉下来乱没规矩的得瑟,嘴里东西没吞下去,一张嘴食物碎屑四溅,还有那满不正经的笑容……这是未来国君的样子吗?

    王琼性格最刚烈,忍不住重重一哼,刚待开口训斥太子几句,却听得殿外宦官尖声道:“寿宁侯到,锦衣卫内城千户秦堪到——”

    寿宁侯是被人抬进来的,模样很凄惨,双目无神,眼歪嘴斜,全身缠着白布,散发着难闻的药味,秦堪只不过一脚把他踹晕了,可他此刻表现出来的却如同被锦衣卫严刑拷打了一般,那叫一个奄奄一息,临终弥留……真是一个令人可恨又可笑的家伙。

    秦堪和寿宁侯是在宫门前遇上的,一个被抬着,一个走着进了宫。

    进了殿,张皇后一见弟弟寿宁侯这般凄惨模样,不由心疼万分,见他身旁施施然站着且完好无损的秦堪,张皇后凤目狠狠剜他一眼,很不善。

    朱厚照一见秦堪眼睛便亮了,也不管弘治在场,从炕上跳下来,跑到他身前嘻嘻笑道:“秦千户果然见过厮杀场面,你打寿宁侯府的恶奴打得很过瘾,太解气了……”

    太子没正经,弘治帝笑而不语,张皇后白眼暗翻,王琼却实在看不下去了,沉声道:“太子殿下,请注意仪态。”

    朱厚照撇了撇嘴,嘀咕着“扫兴的老头儿”,然后站到一旁,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寿宁侯略显夸张的受伤打扮。

    弘治帝皱眉扫奄奄一息的寿宁侯一眼,这才正视秦堪,道:“秦堪,昨日你与寿宁侯因何而起争执,你且仔细讲来,不得半句虚言欺君。”

    秦堪缓缓朝弘治帝跪下,两手张开,展示着自己尚未换下的灰色囚衣,凄然笑道:“陛下,臣这般模样,其实已说明了一切,勿须多言了。”

    建昌伯看着秦堪,眼中威胁之意甚浓:“秦千户,殿中各位大人说我兄长欲霸你家中美婢,你们因而起了争执,是也不是?想清楚了说话。”

    秦堪垂首无言,心中涌起滔天愤怒。

    这是个怎样的时代?权贵横行,良善无依,寿宁侯一句我要那对双生子,自己却不得不将她们和妻子送走以避祸,最后他还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连此刻当着皇帝的面,他们竟也敢如此威胁。

    莫非人生来便已分好了三六九等吗?

    坦然迎着建昌伯威胁的目光,秦堪冷冷一笑,道:“陛下,寿宁侯确欲霸占臣家中美婢,臣位卑言浅,却胆大包天,国戚看上臣的美婢,臣应该双手奉上,以此邀媚献宠,臣不知好歹,但知廉耻知担当,连家中妻小都护不了,有资格做男人吗?寿宁侯以权相欺,致臣下冤狱,拜请陛下为臣伸冤!”

    当事人秦堪的一席话无疑将此事定了性,张皇后再也忍不住了,她要保住弟弟。

    眼波一转,张皇后微笑道:“陛下,什么以权相欺,什么霸占美婢,臣妾听得云山雾罩的,不过呢,寿宁侯被打得满身伤痕,连进宫都是被人抬进来的,而这位秦千户完好无损站在这儿,这可是大家亲眼所见,若说寿宁侯以权相欺,恐怕不足信吧?臣妾怎么瞧着好像是秦千户欺负了寿宁侯似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朝堂风浪(下二)

    任何事情只要女人掺和进来了,一准坏事,哪怕这个女人是皇后也一样。

    装痴若傻的一番话,皇后笑吟吟地说出来,事情的味道全变了。

    殿内所有人都盯着他,朱厚照仍旧笑嘻嘻的,抬在软榻上的寿宁侯适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愈发显出被秦堪欺负惨了的悲凉之状。

    建昌伯听到皇后姐姐这番话,不由精神一振,跪在弘治帝面前声泪俱下:“陛下不可信传言,我兄长安分守法,虽为侯爵却不敢行欺霸之事,世人多有污蔑,兄长一直有口难辩,今日陛下看得清楚,敢问在座各位大人,说我兄长寿宁侯欺负秦千户,各位看清楚了,欺负人有把自己欺负到卧榻不起,而被欺负的人安然无恙的吗?”

    李梦阳哼道:“争执而殴斗,殴斗必然有输有赢,殴斗之输赢能说明道理是非吗?建昌伯之言未免可笑。”

    张皇后微微变色,李梦阳的话是冲着建昌伯,可话头却是由她提起的,这话岂不是暗指她可笑?

    秦堪不由感激地瞧了李梦阳一眼。

    他不认识李梦阳,但一个陌生人肯为他说句话,秦堪感到很温暖,大明朝堂里不一定都是坏人,总有那么几个节操没掉地上的好人。

    李梦阳越说越气愤,拍着手里的一叠寿宁侯的罪状,怒道:“你们的所作所为,满城官员百姓何人不知?陛下阶前你们却懂得装无辜,装善良,可知那些被你们祸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们何等惨状?你们圈占农地千顷,无数农夫被迫成了流民,拖儿带女四处流浪乞讨,你们强定京师丝绸茶叶银价,从中牟利逾万,不从者被你们的家仆砸店赶出京师,还有南方进京的漕粮,北方的骡马,关中的私盐……京师被你二人弄得天怒人怨,乌烟瘴气,你们好意思在陛下面前装无辜?”

    一席话令张皇后和建昌伯勃然色变,连躺在软榻上的寿宁侯呼吸也加重了。

    “李主事莫激动,这些事以前言官御史们说过,但查无实据,今日不必再提……”弘治帝说着目注秦堪,缓缓道:“秦堪,朕叫你来,是想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你说寿宁侯欲霸你家美婢,此事确否?”

    “千真万确……”秦堪扭头扫一眼仍旧躺在软榻上表演奄奄一息的寿宁侯,又补充道:“……不仅如此,寿宁侯又看上了我家的厨娘,亦欲霸占,臣感到很奇怪,我家厨娘年已四十许,又老又丑又臃肿,不知为何寿宁侯的口味如此风格不一……”

    殿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寿宁侯装不下去了,李梦阳数落他那么多罪状他没反应,众大臣说他霸占人家美婢,他也没反应,因为他心虚,他确实干过,但看上人家又老又丑的四十多岁厨娘,这事儿……他真没干过,太冤了,不得不挺身而出证个清白!

    好卑鄙的人,从来只有我冤枉别人的,没想到竟被别人冤枉了,而且冤枉得这么恶心。

    节操呢?下限呢?

    “绝无此事!你……放屁!你胡说!”寿宁侯矫健地从软榻上弹了起来,指着秦堪的鼻子破口大骂,这身手,这精神头儿,这气贯长虹般的汹汹气势,哪像伤得不能动弹的弥留病患呀。

    殿内众人亲眼见到了一幕生命的奇迹,伤重不治的寿宁侯一瞬间不药而愈,而且精神矍铄,气冲霄汉。

    秦堪忍着笑,摸了摸鼻子,正色道:“既然侯爷说绝无此事,想必是臣记错了,不好意思。”

    寿宁侯气坏了,这什么人呀!

    刚准备开口再痛骂几句,却忽然惊觉到殿内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寿宁侯一惊,接着便虚弱无力地往地上一倒,仿佛残留了最后一口余气似的,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寸,一寸地爬向软榻,爬行之艰难,气息之微弱,犹如濒死临终……文华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众人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寿宁侯飙演技,没人忍心打破这精彩的一幕。

    张皇后俏丽的面容隐隐冒出几道黑线,雍容优雅的眉宇间露出一股暴戾之气,看得出,她此刻很想在这极品弟弟的脑袋上狠狠踩几脚,以谢张家列祖列宗。

    静谧的气氛终于被人打破。

    “哈哈……哇哈哈哈哈……”朱厚照肆无忌惮的笑声回荡在大殿内。

    笑点低的孩子总爱破坏气氛。

    众人这才回过神,李梦阳性情最耿直,寿宁侯这奸贼横行京师,在皇上面前也敢这般如小丑般做戏,当天下人是傻子吗?

    “奸贼!你太过分了!”李梦阳指着犹自艰难爬行的寿宁侯暴喝。

    寿宁侯充耳不闻,看着快断气却迟迟不断的继续爬行,爬行……李梦阳气啊,张皇后母仪天下,雍容优雅,气度不凡,怎会有一个如此无耻不堪的弟弟?

    蹬蹬蹬几步上前,也不管什么皇亲国戚,李梦阳狠狠朝着匍匐状态的寿宁侯屁股踢了两脚。

    寿宁侯大概已决定了这次演戏一定要认真投入,不能再露馅了,于是挨了两脚的他咬着牙,虚弱地哼哼两声,不屈不挠的继续朝软榻爬去。这幕场景活脱像是李梦阳虐待伤残人士似的,分外引人心酸。

    李梦阳气坏了,抖抖索索指着寿宁侯:“好,好!装得好,老夫让你继续装!”

    说罢李梦阳转身跑到殿门口,门口站着值守大汉将军,一人手里拿着一根象征皇帝仪仗的金镗,李梦阳趁大汉将军不备,劈手夺过金镗,舞了个镗花儿,随手捏了个剑决,便朝寿宁侯杀来。

    寿宁侯听得身后脚步甚急,扭头一看,李梦阳挥舞着金镗面目狰狞杀将而来,寿宁侯不由大惊失色,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抬头望向张皇后,低声哀求:“娘娘救我……”

    张皇后俏脸已泛起一团黑气,端坐在绣凳上不言不动。

    张家出了这种蠢货,实在令人扼腕悲哀,死一个也好。

    直到李梦阳手里那根杀气腾腾的金镗离寿宁侯只有数尺之遥时,决心投身演艺事业的寿宁侯再也演不下去了。

    他爱艺术,但更爱生命。

    仍旧以惊艳的姿势原地弹起,寿宁侯哇地一声尖叫,然后……异常矫健的绕着大殿飞快逃命。

    李梦阳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儒雅翩翩的脸上充满了狞笑:“装啊,你继续装啊!奸贼,我大明有你这种败类,国之不幸也,老夫今日为民除害!”

    秦堪和殿内所有人一样,一脸痴呆的看着殿内二人你逃我追,看着将金镗舞得虎虎生威的李梦阳,心中暗暗决定……以后要跟他搞好关系,就算搞不好关系,至少不能得罪他,对狠角色一定要保持必要的尊敬。

    弘治帝一脸无奈地瞧着殿内这出闹剧,张皇后的眼角不停抽搐,朱厚照则手舞足蹈,两眼放出极度兴奋的光芒,王琼杨廷和等几位文官则含笑捋须,充满赞许的瞧着正义追杀邪恶。

    整个文华殿全乱套了。

    建昌伯毕竟是寿宁侯的弟弟,见状不由大急,又不敢上前拦发了疯一般的李梦阳,于是只好高呼道:“兄长莫在殿内跑,快跑出去!”

    寿宁侯毫不迟疑,拔腿便朝殿外跑。

    今日丢不丢脸已然顾不得了,先保了自己的命再跟李梦阳计较。秦堪正兴致勃勃欣赏这一出好戏呢,见寿宁侯要跑出去,不由感到些许失望,好戏如此经典,太早落幕未免可惜了。

    寿宁侯惊慌失措跑过秦堪身边的时候,秦堪终究还是做出了一个不怎么善良的举动。

    举动很轻微,只不过把脚尖伸了一点点出来而已……于是……飞快奔跑时速至少七十码的寿宁侯忽然发现自己飞了起来,半空中划过一道哀怨的弧线,最后狠狠一头栽下,如折翼的天使坠落人间,挽不回天堂的美好,唯剩一抹淡淡的忧伤与绝望……今日的文华殿可谓**迭起,一波接一波,见寿宁侯摔倒,几位文官略显黯淡的神色又恢复了期待,朱厚照则捧着肚子再次哈哈大笑。

    李梦阳也笑,他是仰天狂笑,然后挥舞着金镗朝趴在地上呻吟的寿宁侯背上狠狠砸了一记,想想不解恨,又砸了一记,这才罢手。

    建昌伯眼尖,早将一切细节看在眼里,此刻尘埃落定,他抬手指着秦堪愤怒地道:“你!是你!我都瞧见了,是你使的绊子……”

    秦堪肃声道:“伯爷不可乱说,下官站在这里一步未动,我使什么绊子了?”

    建昌伯肺都快气炸了,瞧见了却偏偏没有证据拿出来,这事儿争起来又是一场烂仗,——这无耻的家伙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你见寿宁侯被人追杀,却见义而不为,这总是事实吧?”

    秦堪深深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愕然道:“开什么玩笑,这位大人拿着兵器呢,好厉害的样子,不躲我难道是傻子吗?”

    李梦阳喘着粗气道:“不错,老夫为民除害,不拦阻才叫见义勇为。”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祸福与共

    闹剧差不多收场了。

    弘治帝不愧为明君,李梦阳追打寿宁侯闹得文华殿鸡飞狗跳,弘治帝居然也不生气,只是表情很无奈地命殿前武士把李梦阳拉住,将他送出宫门,李梦阳的脾气委实刚烈,被两名武士一左一右夹着往外送的时候,犹自跳脚大骂不休,而寿宁侯则很悲催地躺在殿内的地砖上动弹不得,这回不是装的,李梦阳那两记金镗抽得很重,寿宁侯痛得站不起身。

    小舅子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弘治帝也不忍心再责罚他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挨了打便算偿了债,于是弘治帝苦笑着命宦官将寿宁侯送出宫外,大殿内的王琼,杨廷和等人见皇上的态度不打算再追究此事,他们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再给皇上找不痛快了,于是众人也向弘治帝躬身告退。

    张皇后气得脸都青了,事已至此,贵为皇后也不能真拿李梦阳怎样,连医药费都不能讨,憋得她胸中一口逆血翻腾,却只能强自忍着,大明如今文官势力庞大,就算贵为皇帝,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对朝臣妥协,皇后就更不能拿文官怎样了,如果她不想被文官们骂得体无完肤,如果她还想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个好名声,今日之事她只能就此作罢。

    大明的皇帝皇后,除了开国时的太祖成祖以外,从来没有随心所欲的,这是一个文官追求自由和激情年代,皇帝也不得不为他们的自由让步,尽管让得不情愿,毕竟让了。

    朱厚照笑得没心没肺,舅舅被人打成那样,他也不见生气,反倒是兴奋多一点,弘治帝仅此一子,从小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养成了朱厚照如今喜玩乐,好奇淫的古怪性子,他虽和寿宁侯两兄弟一样喜欢玩乐,但两者性质不同,朱厚照经常出宫游玩,寿宁侯建昌伯欺压百姓等等恶迹他也听说了不少,对这两位亲舅舅,朱厚照委实亲热不起来。

    风平浪静,文华殿又恢复了冷清。

    秦堪没动,他一直站在殿中离弘治帝比较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开戏散戏,心中却有几分抑郁和失望。

    寿宁侯把他害得这么惨,妻小送走了,大狱蹲过了,到头来挨了两记金镗却没事了,处事公允的弘治帝,在对小舅子的处理上还是存了偏袒。

    秦堪不怪他,可还是觉得心里憋屈,一口郁气堵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发泄。

    殿里的人都退出去了,弘治帝看着静立不动的秦堪,脸上闪过一丝愧疚。

    一碗水要端平,何其艰难。

    “秦千户,你也退下吧,今日……委屈你了。”弘治帝只能这样说。

    “是,臣告退。”秦堪没有多说什么,躬身一礼后,默默地退出了文华殿。

    殿内只剩弘治帝一人,他目光无神地翻阅着案上的奏本,忽然脸色渐渐泛出一丝不健康的潮红,拳头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气喘急促。

    殿内侍侯的宦官们急了,急忙去太医院宣太医,却被弘治帝摆手阻止。

    开春以后他便感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医家的药方,道家的金丹都服了不少,身体却一直不见好,执掌大明十七载,十七年里他呕心沥血,励精图治,方有如今的煌煌气象,然而这十七年的苦累,仿佛已透支了他的余生。

    喝了口参茶,弘治帝恢复了平静,看着殿门口那一抹投射进来的阳光,光尘同在,混淆难分,如同这盛世表象下的大明帝国。

    余生真的不多了,可这座江山在他眼里仍不尽人意,还有许多事情没解决,这样一座江山,能放心交到朱厚照手里吗?儿子那喜爱玩闹,荒诞不经的性子,他会将父皇留给他的江山治理成何等样子?是青出于蓝还是一代不如一代?

    家事国事,太多忧心的地方,弘治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苦笑数声,埋头继续翻阅奏本。

    他要尽自己的最大的努力,把这座江山完整地,同时尽量完美地交给儿子。

    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场闹剧其实并没有收场。

    秦堪还没走出宫门,寿宁侯已被抬上马车,正在回府养伤的路上,与此同时,京师的北城门外,一名绿衣女子头上包裹着头巾,面上罩着一层薄纱悄然进了城。

    女子是杜嫣。

    秦堪怕寿宁侯的报复累及家小,早在与他冲突之前便将杜嫣和两个小萝莉送到了城外农户家暂住。然而杜嫣不是那种安分等待丈夫解决麻烦,而她再欢天喜地回去继续享受生活的人。

    出嫁之前母亲便告诉她,嫁为人妇一定要与相公苦乐同享,荣华共之,患难亦共之,这样才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否则女人哪怕生得再美,心性薄凉终究只能让丈夫宠爱一时,很难让丈夫一生不负。

    杜嫣想得到秦堪一生的宠爱,一生的不负,若欲他不负我,我必不能负他。

    于是杜嫣从城外偷偷回了城,她要赶回来与丈夫共赴患难,生与死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相公的安危,但能与他一起,生死算得什么?长短皆是一场人生。

    薄纱遮住了她娇丽的面容,如瀑般的黑发盘起,用一条蓝色小碎花头巾包住,手里还挎着一个大篮子,杜嫣的打扮就像入城给当家的买棉布做衣裳的农妇,混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刚进城的她便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秦堪怒打寿宁侯的事情早已传得满城皆知,鉴于寿宁侯在京师城里连狗都嫌的恶名,百姓们人人拍手称快,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那位胆大包天的锦衣卫千户,以及带着惋惜神色感叹好人不长命,秦千户终被寿宁侯那杀千刀的混蛋陷害入狱的坎坷命运。

    杜嫣藏在薄纱内的脸色顿时变了。

    此刻她还不知道,秦堪被陷害入狱已是晚间新闻,早已过了时效,她只知道相公被奸人所害,身陷囹圄。

    下了大狱的相公还能活着出来吗?

    杜嫣独自站在街边,薄纱内,眼泪已布满了俏面,身躯摇摇欲坠。

    要救相公!必须要救他出来!

    无法无天又如何?劫京卫衙门的大牢又如何?她杜嫣的命已跟相公休戚与共,生死相依,他若死了,她怎能活?

    杜嫣没有丝毫犹豫,咬了咬牙,挎着篮子若无其事地向京卫衙门走去。

    ……………………京卫指挥使司位于京师皇宫承天门外,紧邻六部衙门和通政使司,门前大路恰好通向皇宫。

    杜嫣挎着篮子慢悠悠地走着,与寻常百姓并无异处,既然决定了要劫牢,便要仔细想好行动计划,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她现在想的,只是怎样闯进牢里与相公同生共死,至于怎样把他救出大牢,她却拿不出办法,京师乃天子之都,东厂,锦衣卫,团营军士云集,个人的武功再高,终究敌不过正规的军队,肯定救不出相公的,那么,就与相公一起死吧。

    杜嫣凄苦地叹了口气,脑中浮现出秦堪温文却带着几分坏坏的笑容,抹也抹不去。

    如果相公在身边该多好呀,他好像总有办法解决一切问题,一定不会像她这么鲁莽冲动。

    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

    不知不觉走到京卫衙门前的小广场上,门口站着值守的军士,漫不经心地按着刀柄,无聊地扫视着过往的路人。

    杜嫣咬着下唇,眼中闪过一抹坚定,静静站在衙门外一个偏僻的角落调整着呼吸。

    动手之后必须一鼓作气,以闪电之势一路冲到牢里,这口气必须调匀。

    一辆马车极快地从承天门内奔出,十余名家仆打扮的人簇拥着马车奔跑着,赶车的车夫脾气不小,鞭子不但抽着马臀,也不停地落在挡路的行人身上。

    “快闪开!寿宁侯的车驾你们也敢挡着,想死吗?”

    侯爷刚在宫里挨了李梦阳的打,下人们的脾气自然不会小。

    车夫不觉得他这一声叱呵有什么错,以往他就是这么干的。

    他自然不知道,同样的举动,同样的话,今天在经过京卫衙门门口的时候说出来,却委实有点要命……站在偏僻角落的杜嫣听到“寿宁侯”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都是这个寿宁侯!若不是他心生淫念瞧上了怜月怜星,相公怎会逢此大难?

    脑中塞满了浓浓仇恨的杜嫣,此刻忽然改变了主意。

    先把寿宁侯杀了,算是提前祭奠她和相公吧!

    心念甫动,寿宁侯的马车已狂奔而至…………………………寿宁侯平趴在马车里宽大的车厢里动弹不得,李梦阳那两记金镗好像把他的骨头抽断了似的,他甚至感觉下肢有点麻木,不听使唤了。

    正在哀叹自己命运多舛的时候,马车忽然剧烈地颠簸了几下,震得他浑身骨头愈发痛楚了。

    寿宁侯大怒,掀开车帘刚准备大骂车夫不长眼,却听得簇拥在马车左右两边的家仆接二连三地传来惨叫,紧接着,坚硬的红木车厢仿佛被巨兽的巴掌拍碎了似的,随着一声巨大的脆响,马车眨眼间四分五裂,寿宁侯哼都没哼一声便被一股强大的惯性甩出了车厢外,以极度完美的平沙落雁式重重摔到地上。

    一名用黑布蒙着脸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二话不说,飞起一脚便将他踹得原地打了三个滚,然后慢慢地,缓缓地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寿宁侯脸埋在地上,肩膀不停耸动,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痕,他是真哭了。

    “第三顿了,这是第三顿打了……我到底有多招人嫌呀?”

第一百一十六章 相逢无言

    杜嫣出身官宦,她很清楚寿宁侯是什么身份,也很清楚杀寿宁侯是怎样的罪名。

    可她顾不了许多了,此刻脑子里全是报仇的想法,相公若救不出来,她自陪相公共赴黄泉,至于罪名……罪名对一个死人来说,重要吗?

    寿宁侯府的十几名家仆已躺满了一地,杜嫣出手毫不留情,腾挪闪晃之间,家仆们不是断手便是断脚,全部废了。

    寿宁侯趴在地上,想跑都跑不了,两天里遭遇如此多的不幸,寿宁侯已快崩溃了,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悲催的侯爷,昨日那个姓秦的锦衣卫千户打他,今日文华殿里李梦阳打他,这些倒也罢了,他知道自己干过什么事,知道为什么挨打,可是此刻……寿宁侯哭得很伤心,他是真不知道这顿打到底为何而挨,这个蒙面的女子是谁呀?

    杜嫣眼中泛出罕见的杀机,举掌缓缓向他走近,身躯却微微颤抖。

    她毕竟是官宦小姐出身,平日里打这个打那个表现得无比剽悍,可她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杀过,更没杀过人。

    杀人是什么滋味?可怕吗?恶心吗?

    杜嫣不敢想这些问题,她的脚步微微发颤,却坚定地一步一步走近寿宁侯。

    杀了寿宁侯,再转身闯进京卫衙门的大牢,与相公同生共死。这便是她所有的想法。

    一个女人,能付出的只有这么多了。

    看着蒙面女子越走越近,寿宁侯终于看到她眼里泛着寒意的杀机,他惊恐地大叫几声,可周围躺满一地的家仆都在地上翻滚哀嚎,全部被废了手脚,根本没人能救他。

    他直起身子,带着哭腔朝不远处的京卫衙门喊了两声救命,门口神情惊惧的值守军士犹豫了一下,便匆匆跑进了门内,看来是搬救兵去了,他们亲眼见到了蒙面女子超凡高绝的身手,京卫衙门跟寿宁侯不沾亲不带故,门口几名军士没义务也没勇气为侯爷献身。

    寿宁侯愈发绝望,等他们搬来救兵,黄花菜都凉了。

    “慢着,慢着!我们有何仇恨,你把话说清楚,让我死个明白!”寿宁侯惊恐地看着步步逼近的杜嫣,嘶声叫道。

    杜嫣默然不语,眼中露出深深的憎恶与仇恨,她甚至连话都不愿说,仿佛对这种人说一个字便污了她的嘴似的。

    杜嫣已走到寿宁侯的面前,右掌一翻,凌厉的手掌仿若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狠狠朝寿宁侯的天灵盖击去,她已不再紧张,藏在黑布里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甜美的笑容。

    她这短短的一生,抗过一次婚,做过一两件疯狂却不负青春的事,杀了一个侯爷,嫁了一个值得为他去死的男人。

    够了。

    ***************************************************************步出宫门的秦堪被丁顺等一干老部下围住,看着满脸担忧的手下们,秦堪感到心中一暖,笑着温言宽慰,为他们压惊。

    丁顺众人见秦堪完好无恙的出宫,纷纷长松了口气,原以为秦堪下狱,又被宣入宫中,皇上会杀他以平息事件,没想到秦千户竟然活着出来了,当今天子果然不是昏君,他终归是明察秋毫的。

    秦堪此刻心情极好,危难已过去,一切如旧,现在他最想见的,便是妻子和两个小萝莉,他想狠狠地把杜嫣抱入怀中,然后凑在她耳边好好跟她说说这两天的遭遇,以及一幕幕炎凉人生场景,再教她一两首前世的流行歌,二人静静依偎在一起,哼着前世熟悉的曲调,人生一场,长乐未央。

    暗中嘱咐丁顺派人去京外农户家中把杜嫣和怜月怜星接来,心情极好的秦千户大手一挥,京师福满楼摆宴,千户大人请客!

    众人愈发欢喜,一大群人簇拥着秦堪闹哄哄地朝福满楼走去。

    ……………………众人经过通政使司时,忽听前方有百姓大呼:“京卫衙门前有人当街杀人,快去瞧呀!”

    周围许多百姓一听有热闹可瞧,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朝京卫衙门奔去。

    秦堪楞了一下,接着满脸凝重道:“京师乃天子皇都,竟敢当街杀人,简直无法无天了,走,瞧瞧去。”

    丁顺满不在意道:“大人,这事儿咱们锦衣卫管不着,寻常杀人案子归顺天府管,与咱们锦衣卫无关,咱们何必自找麻烦?”

    秦堪瞪了他一眼,道:“胡说!人命关天这四个字你懂不懂?有点素质好不好?”

    丁顺嘿嘿讪笑两声,既然秦千户说要管,他自然不反对。

    于是众人加快了脚步,赶往京卫衙门。

    京卫衙门并不远,出了承天门后是一条笔直的大街,街边诸多衙门司局,它们都在同一条街上。

    走了大概不到一里,前方远远围着一大群人,丁顺脾气暴,挥舞着刀鞘不耐烦地拍开看热闹的百姓,大喝道:“闪开,都闪开!锦衣卫内城秦千户办案,都别挡道,否则拿入诏狱!”

    锦衣卫的名头委实响亮,看热闹的百姓听到后神情畏惧地往后缩着,纷纷自觉让出一条宽阔大道。

    ***************************************************************杜嫣的手掌已击出,离寿宁侯的天灵盖不足数寸,弹指间便能将他立毙掌下。

    数丈之遥已悄然围了一大群百姓,没有人上前阻拦,也没有衙门官差赶来拿人,从杜嫣动手到现在,只不过短短不到半柱香时辰,官差们根本来不及赶到,当然,不排除官差贪生怕死故意躲开的可能,京卫衙门前已出动了数十号兵丁,可他们只是拔出刀凝神戒备,小心地,一步一挪的接近杜嫣,口中大声叱呵着令她住手受缚,刚刚杜嫣一出手便废了十多个家仆的身手,显然已在这些兵丁中传开,他们对杜嫣有着极大的忌惮。

    寿宁侯仰躺在地上,绝望地喘着粗气,肥腻的脸上汗水泪水混成一团,此刻的他完全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猪。

    掌出如风,义无返顾!

    耳边传来了丁顺蛮横的大呼声,杜嫣神情一动,掌刀去势不自觉地慢了三分,待到听得丁顺大叫“秦千户”,杜嫣如遭雷殛,动作完全凝固,身躯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僵硬的缓缓扭过头,却见秦堪负着手面无表情地朝她的方向走来,杜嫣使劲眨眨眼睛,甩了甩头,发现自己并没看错,相公活得好好的,没被这该死的寿宁侯害死,也没关在大狱里受苦,看着他在属下们前呼后拥中信步而行,那深印在脑海中的翩翩仪态,那张熟悉得仿佛刻入了她骨子里的脸庞……藏在黑布下的俏丽面孔已布满了眼泪,杜嫣无声地哭泣着,脸颊却绽放出最幸福的笑容,击向寿宁侯的那一掌,早已缓缓收回。

    不能再杀他了,杀他会给相公惹祸。

    ……………………“大人,前面确实有人当街杀人……”丁顺匆匆禀道。

    “赶紧拿下!”

    “是,不过大人,被杀的那个……好像是寿宁侯。”

    秦堪匆忙的身影顿时定住,呆了半晌,果断转身:“前面什么事都没发生,国泰民安,天下太平,我们走。”

    丁顺急忙拉住他:“大人,这时已走不了了,素质啊大人!”

    事情本就这么无奈,锦衣卫要么干脆别管,既然已伸了手,这事必须管到底,否则言官们会把他参死,更何况被刺杀的还是当今皇帝的小舅子,堂堂的侯爷,秦堪若真敢见死不救,弘治帝会把他剁成一片一片的。

    恨恨地一跺脚,秦堪仰天长叹:“不该嘴贱啊!没事打扰人家杀人干什么……”

    丁顺:“…………”

    虽然一直不懂大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节操”“下限”为何物,不过可以肯定,大人的节操和下限一定深不见底。

    丁顺和属下们拔出了刀,指着蒙面的杜嫣大喝:“锦衣卫在此,行凶者住手!”

    说这话只是走个过场,杜嫣早已没有动作了,一双眼睛只是痴痴地盯着秦堪,对身外之事浑然不觉。

    秦堪也看着杜嫣,看着她那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和她那娇好熟悉的身躯……接着秦堪浑身一震,两眼露出极度震惊的目光,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样遥遥对视,默默无言,相逢而不能相认,仿佛彼此隔着世上最遥远的距离,然而他和她的心,却贴得毫无间隙,浑若一体。

    秦堪静静地注视着杜嫣,历经劫难后,却在如此奇妙的情况下重逢,此刻看到杜嫣刺杀寿宁侯的举动,他才发现,这个傻女人爱自己爱得有多深。

    秦堪微微笑了,眼眶却不知不觉浮上一层晶莹的泪光。

    欲言而不能言,唯有泪千行。

    杜嫣见秦堪微笑的表情,不由心虚地垂下头,咬了咬下唇,仿佛闯了祸惊慌逃跑的孩子似的,转身便跑。

    丁顺却毫不知情,见蒙面女子跑了,怒叱道:“贼婆子休走!”

    一干属下拔腿欲追时,秦堪叫住了他们:“站住!跑便跑了,你们追也追不上,还是看看侯爷有没有受伤吧。”

    盯着杜嫣落荒而逃的背影,秦堪的嘴角不可抑止地浮上一丝甜蜜的微笑,喃喃道:“秦家的家法委实应该实行了,不然管不住这无法无天的婆娘……”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有人有灯

    杜嫣心虚跑了,烂摊子还得秦堪来收拾。

    死里逃生的寿宁侯见了秦堪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后怕庆幸过后,气焰又张狂起来。

    一个人之所以被满城官员百姓称之为混蛋,自然有他深厚的实力,不然不会有口皆碑的。

    寿宁侯的情绪很激动,一会儿哭天抹泪大骂秦堪救驾故意来迟,害他尿了一裤裆,一会儿又指着秦堪说刺客是他指使的。

    秦堪很想照着他的脸再抽他两耳光,后来仔细一想,寿宁侯看似撒泼耍赖的两个猜测其实都与事实相差不远,这家伙虽然混蛋透顶,但有着误打误撞的运气。

    秦堪懒得跟他废话,嘿嘿冷笑两声,拂袖便走,至于伤了一地的侯爷家仆,以及裤裆湿嗒嗒瘫软在地上起不得身的寿宁侯,这些是顺天府的事了。

    秦堪走后,刚从宫里出来的寿宁侯又去了皇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皇后姐姐告状去了。

    这回寿宁侯进宫却讨了个没趣儿,张皇后正被两个不争气的弟弟气得凤体直哆嗦,独自在坤宁宫里摔杯摔碟,结果寿宁侯又鼻青脸肿跑回来说秦堪指使人杀他,张皇后一听便发飙了,当然,发飙的对象是寿宁侯,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又命宦官把他赶出了皇宫。

    说起来秦堪这回运气不错,杜嫣刺杀寿宁侯恰好被他碰上了,成功阻止了此事,不然就凭二人刚结下怨,寿宁侯一出宫便遭到刺杀,秦堪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幕后指使的嫌疑,幸好他在恰当的时候出现了,于是幕后指使摇身一变,成了以德报怨的救命恩人。

    后来寿宁侯在无数场合污蔑秦堪买凶杀人,闻者皆嗤之以鼻。

    买凶杀人还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下你一命,你以为别人和你一样脑子和屁股长反了?

    此事以后,寿宁侯有了一个很大的收获,他在京师的混蛋名头更响亮了,能干出把救命恩人污蔑成凶手这种事,京师里他是独一份,堪称狼心狗肺之辈的鼻祖人物。

    ***************************************************************秦堪回家的步伐有些匆忙,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他知道家里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家仍旧是租住外东城客栈的旧院子,这几日秦堪下狱,杜嫣被他送走,家里只留了一干下人,而且买宅子的事也暂时搁置下来了。

    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秦堪匆匆回应下人们对刚出狱的老爷的欣喜问候,急步跨进内院。

    内院的卧房门虚掩着,糊着红纸的窗棂透出昏黄的灯光,这盏灯仿佛一直在等着他,永远不会灭。

    有灯有人的房子,才叫家。

    秦堪的心房被满满的温暖占据,他发觉自己已跟这个陌生的时代完全融合了,因为他在这里有了家,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位为了他不惜豁出生命的美丽妻子。

    她做事或许冲动了一些,笨了一些,手段或许激烈了一些,鲁莽了一些……可这些缺点恰好突出了她的真性情,她是一个不懂表达自己的笨女人,却用最直接最激烈的行动,表达她的情意,秦堪为她的傻而感动,这是一个值得他一生捧在手心里的女人。

    秦堪站在内院的月亮门前,忘形地笑了半晌,接着又生出了淡淡的愠怒,这个傻女人知不知道今天刺杀寿宁侯的举动多么危险?京师皇城里,东厂,锦衣卫,团营和腾骧四卫那些军士难道是吃干饭的?稍有不慎便是身毁命陨的下场,个人的武功再高,怎敌得过军队的围攻绞杀?

    只能说这傻女人今日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否则会让她这么轻易的逃掉?这次运气好,下次谁敢保证她的运气同样好?

    秦堪收起了笑容,俊脸绷得紧紧的,今日必须祭家法振夫纲了。

    推开门,便见昏黄的烛光下,杜嫣已换下了那身农妇装扮,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裙子,上身套着绣着暗花的比襟小夹袄,单腿盘在炕上,一只手顶在炕桌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

    秦堪忍不住无声地笑了,接着又板起脸,重重咳了一声。

    杜嫣醒了,一见秦堪顿时惊喜地唤道:“相公,你没事吧?”

    秦堪摇摇头,朝杜嫣伸出了双臂。

    杜嫣咯咯一笑,像只投林的乳燕,飞进了他的怀抱。

    秦堪抱住她,抱得很用力,仿佛害怕她消失一般,卧房里静默沉寂,两两无言。

    房内红烛的火苗摇曳几下,噼啪一炸,炸出一朵并蒂成双的灯花儿,一闪而逝。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双手扳住了她的香肩,肃然道:“嫣儿,相公现在很想打你的屁股,你不准还手,知不知道?”

    杜嫣一楞,接着俏脸飞霞,神情又带着几许心虚,目光躲闪地轻轻点头,一脸委屈的模样。

    秦堪差点笑出声来,努力维持着冷硬的表情,大手刚高举起来,杜嫣又出手握住了他的腕子。

    “相公,可不可以不打?”

    “不行,今日相公我必须施家法。”

    “那你……轻点儿,我,我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呢……”杜嫣可怜兮兮地瞧着他,眸子里水光盈盈。

    秦堪也不说话,大手不轻不重地在她香臀上拍了两记,静谧的房中回荡着啪啪脆响,杜嫣“呀”地一声惊呼,像只灵猫似的跳开老远,捂着自己的香臀嘟着小嘴忿忿瞪着秦堪。

    秦堪板着脸道:“知道为何挨打吗?”

    杜嫣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儿,小嘴儿一瘪,无限委屈道:“知道。”

    “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

    “好,这事儿揭过去了,以后再犯,屁股抽肿……娘子,来,让为夫帮你揉揉,还疼吗?”

    “威风抖够了又想来占我便宜,死活不让你碰!”

    ……………………炕里的火烧得很旺,屋子里温暖如春,秦堪搂着杜嫣,二人盘坐在炕上,昏黄的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浑若一人。

    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和幸福,杜嫣忽然反手抱紧了他的腰,语气有些伤感。

    “相公,你累不累?”

    “嗯?”

    “没有背景,没有人脉,京师里只有敌人没有朋友,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那么多凶险的机谋算计,你在这潭浑浊的池水里挣扎求生,连个依靠都没有,苦了累了只有我在你身边,……相公,我很心疼你。”杜嫣抱着他的双手愈发用力了。

    秦堪笑了,摸着她如瀑般的黑发,温声道:“相公不苦,相公有你呢。”

    “相公,我真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太恨自己了。”杜嫣轻轻抽泣起来。

    秦堪注视着炕桌上那盏跳跃摇曳的烛火,微笑道:“有一个忙你肯定能帮上。”

    “什么忙?你快说。”

    “每天我回家的时候,让我看到屋子里有灯亮着,有人等着,相公哪怕在外面再苦再累,回家看到屋子里的这盏灯,和等我的这个人,相公就不苦不累了。”

    淡淡的话语,透出对生活最深刻的领悟,杜嫣听在耳中愈发心酸,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却使劲点着头,哽咽着用力地抱紧他。

    “相公,好好爱护自己,你对我很重要。”

    ***************************************************************又一次经历了劫难,幸好安然度过,秦堪打算在家里休息几天,怜月怜星被丁顺从京郊的农户家接了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又小又旧的院落里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人气。

    秦堪想休息,可有人偏不想让他休息。

    几天以后,有宦官登门传谕,东宫太子召见。

    太子召见,秦堪不得不让他见,因为他是臣,朱厚照是未来的国君。

    该用怎样一种姿态去见大明未来的皇帝陛下呢?

    当然是君子之态,君子不卑不亢,君子厚德载物……秦堪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朝堂上那些文官们的嘴脸。

    ……………………秦堪进入东宫春坊时,朱厚照正在读书,秦堪静静地站在朱厚照读书的房子外,看着朱厚照把书本摊开立在桌上,在书本的遮挡下,朱厚照趴在桌上抱臂而眠,睡得很香甜,口水流在桌上,形成了两条颇具未来帝王气概的长江黄河……詹事府春坊侍讲大学士杨廷和捧着一本《孟子》摇头晃脑半晌,却发觉下面没人捧场,一看不由气歪了鼻子,怒容中透出几分对大明未来国运的深深忧虑。

    痛心疾首地摇摇头,杨廷和将书本朝案几上一摔,也不打扰太子殿下的美梦,愤愤出门而去。

    神奇的是,杨廷和刚出门,朱厚照竟醒了,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颇有卧龙茅庐中“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韵味,懒散中透出几分优雅。

    咂巴咂巴嘴,一旁侍侯的谷大用,张永等人一涌而上,给他递上茶水点心,殷勤地嘘寒问暖。

    朱厚照嚼了几下点心,喷着满嘴的渣屑左右环顾道:“不是叫那个秦堪来见我么?人呢?”

    站在屋外静静等候的秦堪缓缓走进来,朝朱厚照长长一揖:“臣秦堪,拜见殿下。”

    朱厚照一见秦堪,不由眉开眼笑,刚想说点什么,却被秦堪打断。

    秦堪这一刻仿佛朝堂文官附身,一脸正义凛然兼忠臣死谏的模样。

    “殿下,臣虽位卑,却不敢忘国,殿下乃我大明未来国君,正当刻苦学习圣人百家之言,为将来即位治理大明江山打下基础,殿下怎可在杨学士讲读之时大梦不醒,沉睡南柯?此诚乃我大明之不幸也!臣冒死斗胆,伏请殿下自省吾身!”

    一番掷地有声的正义之言,可谓振聋发聩,引人深思,屋子里一片寂静,朱厚照,谷大用,张永等人呆呆地看着秦堪,仿佛看着一个怪物似的,三人久久不发一语。

    “咳咳咳……”朱厚照嘴里塞满了点心忘了吞咽,忽然呛到了,咳得面红耳赤,谷大用和张永急忙为他拍抚。

    许久,朱厚照终于平静,指着秦堪缓缓道:“几日前你在文华殿给我舅舅偷偷使绊子,今日却大义凛然在我面前要我自省吾身,秦堪,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臣相对

    秦堪在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朱厚照得意了,翘着腿慢悠悠地品着茶水,戏谑地斜眼瞧着秦堪,秀气的长眉不时挑动几下,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秦堪发觉自己又错了。

    扮演大义凛然的文官是个很高技术的活儿,需要精湛的演技以及敢于豁出一切的脸皮,秦堪委实有点自不量力,好吧,演砸了。

    “咳咳,太子殿下……你,咳咳,你怎么知道……”

    朱厚照笑眯眯道:“你是想问我为何知道你给我舅舅使绊子,对吗?嘻嘻,我当时也在文华殿呢,这么好玩的热闹,我怎能不看得仔细点儿呢?秦堪,你突然伸出的那一脚够损的呀,我舅舅都飞起来了,哈哈……”

    秦堪仰天长叹,完了,我苦心维护的君子形象……

    朱厚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仿佛今日才认识他似的,目光充满了新奇。

    前几日文华殿的那场闹剧,秦堪的表现让这位太子殿下印象深刻。朱厚照发现对秦堪的第一印象不太正确,原本以为他跟朝堂里那些罗嗦烦人的文官一个德性,朱厚照向来很讨厌这种道貌岸然的人,他们永远把自己摆在最正义的高度,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动辄训斥指责,横加干涉,顺者昌逆者亡,样子实在太恶心了,故而朱厚照对秦堪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

    却没想到秦堪那日在文华殿的表现让他颇为惊喜。

    朱厚照虽然才十四五岁,但却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相信一个敢给国侯伸阴脚使绊子的人,一定好不到哪儿去……

    所以朱厚照很高兴,他有一种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一颗璀璨明珠的兴奋。

    那颗明珠姓秦,名堪。

    “咳咳,殿下,臣给寿宁侯使绊子与殿下不认真读书完全没有关系,臣再伏请殿下自省吾身。”秦堪面不改色道。

    “哈哈哈……你无耻的样子我很欣赏。不过秦千户啊,在我面前就不必再装了。”朱厚照乐不可支笑道。

    秦堪……失策了,那天不该给寿宁侯使绊子的。也不知这太子到底对他的举动是喜是怒,现在看似笑吟吟,可秦堪并不知道朱厚照心里真正的想法。

    既然不知道。那就只好硬装到底了。

    “殿下明鉴,那日在文华殿,臣因对寿宁侯之恶行太过愤怒,对京师无数受过他欺压的官员百姓们难以伸张正义而抱屈,义之所在,义不容辞,故而伸出了正义的一脚,臣这一脚是为我大明,为殿下将来的子民而伸的。”秦堪说这话时表情正义得一塌糊涂。

    朱厚照的目光愈发闪亮,目光竟然真的露出了欣赏之意。

    良久。朱厚照长长叹了口气,下了一句很正确的结论。

    “秦堪,你果然不是好人。”

    “……李梦阳李大人才不是好人,他还动了兵器呢。”

    好了,一盆脏水又泼给了李梦阳。朱厚照的目光越来越欣赏了。

    朱厚照本身是个很随性很跳脱的人,爱玩爱闹,这么多年来大学士和侍讲学士们教他读书,他却从来没有认真过,圣人之言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马耳东风,丝毫不留痕迹。所以他的是非观很淡薄,凡事只随自己的性子,只要能让自己高兴了就好。

    秦堪的担心其实很多余,朱厚照对他伸脚绊寿宁侯的举动其实并无所谓的赞同或反感,他只觉得很好玩,由此类推,秦堪也是个很好玩的人。

    不得不说,朱厚照的性子其实也挺混蛋的,不过混蛋得挺可爱。

    当下朱厚照也不提寿宁侯的事了,坐没坐相抖索着腿,跟秦堪天南海北聊了起来。

    这其实算一次有模有样的君臣奏对,二人的旁边最好还有一位负责笔录二人对话的史官或秉笔太监,那就更像样了。

    只可惜君不像君,朱厚照一边聊一边胡吃海塞着各种零嘴儿,两条腿也很不安分地抖来抖去。臣也不像臣,朱厚照在秦堪眼里终究只是个爱玩的孩子,秦堪没有跟孩子聊天的爱好,总觉得孩子的话题比较幼稚,故而跟朱厚照聊起来神色虽恭敬,但多少有几分心不在焉。

    至于本该在旁边笔录奏对的太监,这会儿正一个劲的给太子揉着肩膀,递着零嘴儿,整个场景若让宫中画师瞧见,必然是一幅“昏君吃货图”的绝佳素材。

    虽然秦堪奏对得很漫不经心,不过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他,积累多年的知识绝非一个古代只知玩乐的太子所能想象的,往往随口几句话便能引得朱厚照目瞪口呆。

    “秦千户以前是读书人么?”朱厚照好奇地问道。

    “是,臣惭愧,学无所精,又在家乡惹了场祸事,被削去了秀才之籍。”

    一听秦堪没有功名在身,朱厚照不由哈哈一笑,道:“原来你并无功名,那你跟我说的什么可以在天上飞的机器,可以潜入海底的船,还有跑得比千里驹还快的车子,定然是你杜撰,信不得的。嗯,不过你说的那种眨眼间可以打出无数弹的……嗯,机关枪,倒是勉强合乎情理,咱们大明的火枪一次只能打一弹,打完还得重新装药,杵紧枪管,挺没趣儿的。”

    谷大用在旁边谄笑道:“殿下说得不错,看不出秦千户读书人出身,却也能吹嘘得天花乱坠,奴婢在旁边听得一楞一楞的,原来竟是杜撰……”

    秦堪不高兴了,穿越到这世上,不可否认曾经被人鄙视过,但被一个孩子和一个死太监鄙视,这让他心理上无法接受。

    腾地站起身,秦堪道:“殿下,臣说的这些绝非杜撰……”

    谷大用笑道:“不是杜撰莫非是真的不成?那也太离奇了。”

    不得不拿出点真货震震这帮没常识的古代人了。

    “殿下和谷公公可知咱们如今生活在一个球上?”

    朱厚照:“啊?怎么可能!”

    “如果您去过海边就知道,海面极远处的帆船驶来时,咱们最先看到的是帆船的帆尖,然后才是帆,最后看到船。”

    朱厚照凝思半晌,点点头:“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殿下可知一大一小两个铁球同时掉下,必然也是同时落地。”

    “啊?怎么可能?”

    “不信殿下可以现在试试……”

    没过多久,谷大用用青肿的双脚告诉朱厚照,一大一小两个铁球果然同时砸中他的脚面……

    ——太子倒不傻,知道让别人去当实验品。

    “殿下可知正常的人是无法用舌头舔到自己的手肘的?”

    朱厚照和谷大用不自觉地用舌头开始尝试舔手肘……

    “你好厉害……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东西?而且好像都没错,快说说,还有什么好玩的学问。”朱厚照兴奋得脸都红了,他不爱读书,但对这些好玩的知识却非常感兴趣。

    “咳,殿下可知,咱们大明男人下面那根……咳,不文之物,比西方男人的要短一些。……停!谷公公,你不必摸裤裆了。”秦堪适时地制止了谷大用自取其辱的不明智举动。

    谷大用的表情很幽怨,显然这一条学问让他深受打击。

    秦堪只好报以抱歉的目光。

    他爱公公,但更爱真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执砚击之

    朱厚照天资聪颖,但不好学,他讨厌读书,但并不反感学问。

    很矛盾的悖论,可朱厚照却有本事把这个悖论表现得很完美,一点也不冲突。

    天资聪颖却不好学,这是老师的责任,秦堪有些感叹,教太子读书的老师王琼,杨廷和,包括刘李谢三位大学士实在应该每人给皇帝陛下写一份认识深刻涕泪俱下的万字检讨,自绝于人民也可以。

    多好的孩子呀,生生把他教成这样,未来的正德皇帝那荒唐浪荡的性子,与这几位老师的教育方法错误脱不了关系,把朱家千顷地里的一棵独苗教坏了,却还有脸皮在金殿上指责皇帝这里不好那里荒唐,甚至把他的荒唐写进史书,传之后世,让他承受几百年的骂名,仿佛这孩子的一切错误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一个公正公平的旁观者,于是口诛笔伐,痛心疾首,天降昏君如斯,国之不幸,大明悲哉……翻开史书的正德皇帝部分,满篇都是这样的内容,很不负责任的论调,秦堪认识朱厚照以后经常在想,如果自己穿越到弘治皇帝身上,会怎么做?

    大抵会把王琼,杨廷和他们钉在十字架上,高悬于午门,让来往的官员们把他们唾弃至死吧,——或许偶尔也有把朱厚照活活掐死的冲动,反正一切都只是构思。

    毫无疑问,秦堪这些杂乱却广博的冷门知识彻底将朱厚照震撼住了。

    不止是震撼,朱厚照对这些知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秦堪说出的这些知识有个共同点,它们不像四书五经那样枯燥无味,反而很好玩,每一条都可以用实验去证明它。

    朱厚照喜欢玩,而且喜欢变着花样玩。

    秦堪的这些知识立马抓住了他的心,他对秦堪的兴趣也越来越浓郁了。

    “大用,去西城集市找几个色目人,扒了他们的裤子瞧瞧……”朱厚照有点不服气:“真比咱们大明的男人大么?没道理呀。”

    泱泱天朝上国的子民有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更何况是天朝上国的太子。

    谷大用瞧着秦堪的目光愈发幽怨了,木有小**的太监扒有小**的男人的裤子,这么变态的事他可能干不出来。

    “殿下……奴婢,奴婢没有那个……这,没法儿比呀。”谷大用快哭了。

    朱厚照兴致来了,怎么也挡不住,当即道:“那我亲自去扒。”

    “殿下不可!”谷大用和张永大惊失色,太子扒男人裤子这么荒唐的事若被陛下和那些文官知道了,太子顶多被骂一顿,他们这些太监肯定会被杖毙。

    两位太监对秦堪不无怨艾,好好的给殿下说这些干嘛呀,这不是给他们添堵找麻烦么?太子殿下那性子连陛下和文官们都管不住,他们做奴婢能管住?

    秦堪也颇觉尴尬,其实说的那些冷门知识只是为了表示自己是个有学问的人,能知人所不知,但他没想到朱厚照对研究外国男人的尺寸那么有兴趣,史书上说这荒唐皇帝还包养过男宠,一想到这里,秦堪不由遍体生寒。

    众人纷纷劝着朱厚照时,刚刚负气而去的春坊大学士杨廷和又回来了。

    众人顿时一静。

    **************************************************************杨廷和是过来训话的,刚刚负气而去时太冲动,等走出春坊,杨学士便清醒过来,他身负着教导未来大明国君的重任,这重任是皇帝陛下和天下百姓交给他的,希望他能教出一个知礼仪,懂廉耻,勤奋好学聪颖英明的国君,这是何等的荣幸?太子读书懒散厌倦,自当好生训斥开导,怎能因此怒而离去,撒手不管?

    不应该啊!

    敦厚性温的杨廷和很羞愧,他觉得自己辜负了陛下和天下人的期望,是大明的罪人。

    杨廷和是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成化十四年的三甲赐同进士,“三甲赐同进士”的考试成绩有点不近人意,大明官场上如果他跟一群同年同榜的进士坐在一起,他只有忝陪末座的份儿,但是他在翰林院苦熬资历的那些年,却做了一件让人惊叹赞许的事,那就是修《宪宗实录》。

    弘治二年,主持修《宪宗实录》的人是当时的大学士丘浚,丘浚才高却性傲,而且为人很懒散,不屑干这种太繁琐太枯燥的事,于是把它丢给杨廷和这个刚入翰林才两年的进士,令人称奇的是,杨廷和居然把这件事干得非常利落漂亮,总撰官丘浚想摆摆领导派头,稍微修改润色一下,以显示他的存在感,结果却提着笔楞是改不动一个字。

    杨廷和因此而入了詹事府,兼任左春坊大学士,担起了教导太子读书的重任。

    各种各样的传说喧嚣尘上,不可否认的是,杨廷和是个好人,而且是个性格很温和的好人。

    但是好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当杨廷和满脸羞愧地走回来,打算再次挽救太子这个失足小青年的时候,跨进春坊课室,却见朱厚照嘴里塞满了零嘴儿,翘着二郎腿抖索得瑟,毫无反省愧意地跟几个太监和一个年轻人大声说笑,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完全没把刚才气走先生的事放在心上。

    杨廷和深深地被伤害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脆弱的小心脏碎裂的声音。

    这……这个竖子,居然有心情吃零嘴聊天?气走先生这么严重的事居然毫不在意,还聊得那么开心,不教训一下怎能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明子民?

    “太子殿下!你,太过分了!臣今日必须要惩戒你……”杨廷和从背后摸出一把戒尺,像一头发怒的野牛朝朱厚照冲来。

    春坊里的戒尺大部分时候是摆样子用的,太子再顽皮,诸位饱学儒士们顶多也就骂几句,真正敢打太子的人很少,教导朱厚照的王琼,刘健,李东阳等人皆是当世大儒,太子读书不勤奋,他们也只是责备几句,或者老泪纵横地数落太子的不是,表达一下对未来大明国运的深深担忧,可他们从来没想过用戒尺体罚太子。

    今天不一样,今天杨廷和是真生气了,不仅生气,而且怒急攻心,一半为了大明未来的国运,另一半是因为朱厚照太不把他这个先生放在眼里。

    尊师是儒家最基本的传统,太子气走了他,竟表现出毫无愧疚的样子,这是未来的国君啊,岂能如此慢待于他?

    杨廷和气得脸都变形了,握着戒尺狞笑两声,裹挟风雷之势朝朱厚照冲去,他已下定了决心,今日必要好好惩戒这竖子,然后去陛下阶前请罪。

    朱厚照见杨廷和发了疯似的冲来,根本没意识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杨廷和好好的为何要打他,不得不说,这孩子的觉悟有点低。

    一见杨廷和发疯的架势,朱厚照慌了,起身蹬蹬蹬地倒退几步,口中惊呼:“杨学士,你疯了?”

    “我疯?哈哈,好,臣今日便发一回疯,教训你之后,臣再一头撞死陛下玉阶前!”杨廷和怒不可遏,戒尺在他手里凌空一晃,随手捏了个剑决便朝朱厚照劈去。

    朱厚照大惊,幸好这孩子尚武,也跟大内高手练过几天,于是歪头一闪,戒尺落空,砸在书案上。

    “大用,张永,救我!”朱厚照一边躲闪着杨廷和铺天盖地般的攻势,一边大声呼救。

    谷大用和张永也急了,慌忙上前欲抱住杨廷和,却被怒极的杨廷和一顿劈头盖脑的戒尺打得节节败退。

    朱厚照吓坏了,他从没见过杨学士如此失态,也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混乱中一扭头,见秦堪没事人似的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一幕,一如当初在文华殿瞧着李东阳追打寿宁侯一样。

    朱厚照不由大喜,身子一缩,朝秦堪身后躲去,口中大呼:“秦堪救驾!”

    “啊?殿下……”秦堪亦大惊,这不关我的事啊。

    来不及犹豫,杨廷和的戒尺已砸来,这属于无差别打击,反正在杨学士的眼里,太子身边的太监和所有人等都是蛊惑太子不用心向学的奸佞,打几下奸佞无妨的。

    戒尺来势凶猛,秦堪下意识举臂挡住头,然后便感到胳膊上一阵剧痛,挨了好几下。

    秦堪也急了,我是被太子宣进东宫的,不该让我帮他挨打呀,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

    有心想让开,可朱厚照躲在他身后死死扯住他的衣裳不让他动,眨眼间秦堪又挨了好几下。

    这样下去不行!秦堪一急便想出了办法。

    据说荆轲刺秦王时,大殿里有个很出采的人物,名叫夏无且,荆轲围着大殿追杀秦王时,身为秦王御医的夏无且不但将手里的药囊扔出去,还大叫“王负剑击之!”,这才给秦王提了个醒,拔出长剑伤了荆轲,致令刺秦失败。

    秦堪也做出了同样的事。

    反手从身旁的桌案上抄起一方砚台,闪电般转身递给朱厚照,秦堪匆忙道:“殿下执砚击之!”

    慌乱中的朱厚照智商略有下降,根本不假思索便将砚台脱手朝杨廷和一扔……杨廷和被砚台砸中了左膝盖,下盘不稳仰面栽倒,——脸着地。

    一片寂静……杨廷和面朝地砖趴得很深沉,动也不动……朱厚照脸色苍白,不可思议地瞧着自己的双手,谷大用和张永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盯着一动不动的杨廷和。

    秦堪没事人似的一脸同情地瞧着朱厚照:“殿下,你完了,你把你老师干掉了……”

第一百二十章 太子认错

    春坊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杨廷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太伤心了不想动弹。

    朱厚照喜欢玩,喜欢变着花样玩,但他毕竟是心性纯良的孩子,人并不坏,打老师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可从来没干过。

    今天玩大了!

    眼睛定定瞧着自己的双手,朱厚照在回忆,那一方神奇的惊艳的砚台……它是打哪儿冒出来,出现在自己手上的?

    谷大用和张永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脸色白得像死人,太子闯出来的祸,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太子身边的太监,这事若让陛下知道,肯定会把他们杖毙的。

    事件的幕后黑手秦堪则没事人似的站在一边,一边想着今天晚餐吃什么,同时顺便估计了一下杨廷和的伤势。

    砚台是上好的肇庆端砚,古朴大方,手艺精美,据说是宋代名相王安石用过的,重要的是它分量很足,足有三斤多,一家伙砸在杨廷和腿上,杨廷和应该……犯了损毁文物罪?

    想必伤势应该不会很严重,大明的文官是久经斗殴考验的,不但打人凶猛,而且也应该能扛得住揍才是,只不过杨学士心灵上的创伤,恐怕一时难以愈合了。

    朱厚照呆呆地注视着杨廷和,神情充满了懊悔和惧意,讷讷道:“杨学士他……怎么了?”

    “被殿下放倒了。”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朱厚照瘪着嘴,有点要哭的意思。

    秦堪道:“殿下,接下来不是你该怎么办,而是要看杨学士怎么办。”

    “杨学士会怎么办?”

    “不出意料的话,杨学士休息够了应该会起身,然后入宫向陛下告状,殿下要做的便是在东宫等待陛下的责罚……还有,你殴打老师一事,满朝文武不会放过你的,特别是那些言官御史。”

    朱厚照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闻言顿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

    朱厚照悔恨的同时,趴在地上的杨廷和终于有了动静。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坐了起来,神情很狼狈,脸上一团一团脏兮兮的,而且由于脸着地,鼻孔里还冒着鲜血。

    杨廷和的神色很怪异,痴呆似的盯着朱厚照久久不语,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朱厚照被他这种怪异的目光吓坏了,哭得愈发大声。

    秦堪也吓着了,心想这杨学士该不会真发了疯,想刺杀太子报仇吧?于是秦堪向前跨了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朱厚照身前。

    太子若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他也没好果子吃。

    事实说明秦堪的担心很多余,良久以后,杨廷和只是自嘲般一笑,仰望房梁喃喃一叹:“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

    这是宋代诗人袁去华的一首词里的句子,此刻杨廷和喃喃念出,竟说不出的寥落悲凉。

    没计较太子刚才伤他的举动,杨廷和知道是他情急所为,他只是感到心力交瘁,真的累了。

    这些年来,他唯一的职责便是教太子读书,为了太子他可谓呕心沥血,肝脑涂地,修完《宪宗实录》后,他这几年干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教导太子,这是陛下赋予他的重任,只可惜太子实在太顽劣,太懒散,从无读书的兴趣,一直敷衍应付着老师,杨廷和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有着读书人的傲气和自负,花了几年的时间只干一件事,却没把这件事干好,反而一塌糊涂,杨廷和是真感到心灰意冷,而且萌生了退意。

    他不是不想当官,可他承担不起太子平庸无知的罪名,这罪名太重了,杨廷和无法预知太子将来即位后是个怎样的皇帝,但以太子现在的性子,肯定是个不学无术的皇帝,将来朝堂议论起来,他这个左春坊大学士难辞其咎,既如此,索性现在请辞,至少比将来被文官们骂得体无完肤要体面些。

    拱了拱手,杨廷和萧瑟一叹,道:“太子殿下,臣恐怕教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摇摇头,杨廷和站了起来,膝盖上的伤却令他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倔强地站直了身子,杨廷和落寞地朝春坊外走去。

    朱厚照愈发惶恐了。

    他不喜读书,不好学,但他对先生一直很尊敬的,现在杨廷和摆出一副朽木无法再雕的姿态,令朱厚照深感受伤,他的自尊心也大受打击,他更受不了杨廷和刚才看他时那失望透顶的目光。

    终究不愿让别人失望,别人对他失望代表着自己的无能平庸,朱厚照正处于热血沸腾,急待证明自己的少年时代,怎能受得了被人如此看低?

    “怎么办?杨学士不愿教我了,我怎么办?”朱厚照无助地瞧着众人。

    谷大用见杨廷和没有去陛下面前告状的意思,不由心情大定,至于杨廷和的去留,他是毫不在乎的,于是笑道:“殿下莫急,杨学士走便走了,朝堂里那么多大学士,再换一个不就……”

    话没说完,朱厚照一脚狠狠踹在谷大用的腿上,白皙俊俏的脸蛋上浮出几许怒意:“滚!不说人话的东西!”

    谷大用慌忙道罪退开几步。

    秦堪懂朱厚照的意思,他更相信朱厚照其实知道该怎么办,他所求的不过是别人的一句认同而已。

    扭头看着杨廷和缓慢踉跄的背影,秦堪朝朱厚照躬身一礼,道:“殿下,现在你应该追出去,留住杨学士。”

    “他肯留下么?”朱厚照无助地看着秦堪。

    秦堪笑了:“殿下若有诚意,杨学士一定肯的。”

    “怎样才叫有诚意?”

    “殿下,道个歉对你来说,这么难吗?”秦堪叹息道。

    朱厚照浑身一震,接着转身拔腿便跑,跑到杨廷和面前拉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杨先生莫走!”

    杨廷和顿时呆了一下,然后慨叹万千,“先生”这个称谓,当今陛下常说,陛下谦逊有礼,待臣子如待朋友,很少直呼官职姓名,惯以“先生”称之,可东宫太子却极少叫人“先生”,通常只是一句“杨学士”,今日竟听得他开口叫先生,令杨廷和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暖意。

    “殿下……”

    朱厚照没有任何太子的架子,只是拉着杨廷和的衣角,像后辈一样恭顺且诚恳的看着他。

    “先生莫走,厚照虽顽劣,但并不愚钝,先生定是对我失望了,还请先生待我如待子侄,多予耐心,勿弃勿离。”

    杨廷和一震,眼中迅速泛起泪光。

    朱厚照放开他的衣角,退后一步,恭敬地朝他长长一揖:“杨先生,厚照方才错了,向你赔罪。”

    杨廷和急忙长揖回礼,太子如此正经的施礼,他是臣子,受不起的。

    朱厚照直起身,期待地看着杨廷和:“先生……”

    杨廷和神色数变,犹豫挣扎,一想到刚才朱厚照叫他先生,还向他正经施礼,待之如国士的恭逊态度,原本坚定的退意渐渐动摇。

    良久,杨廷和叹了口气,道:“臣不敢弃殿下,只恐殿下不读书,将来弃了天下。”

    一听杨廷和言语松动,朱厚照不由欣喜万分,躬身道:“有先生教导,厚照必不弃天下。”

    杨廷和紧绷的脸终于雪化霜融,缓缓点头:“如此,臣愿为殿下死而后已。”

    风波过去,师生相视而笑,一片融洽。

    秦堪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把后来写史书的那些家伙一个个掐死。

    正德,绝非史书里写的那样不堪,他是一个追求个性的少年郎,他充其量性格活泼一些,新奇的想法多一些,他的个性与暮气沉沉的朝堂格格不入,与顽固古板的朝堂风气完全不融,抗争了一生,忍耐了一生,也孤独了一生,最后被那些顽固倔强的史官写进史书,担了几百年的骂名……秦堪渐渐对眼前这个笑得如夏花灿烂的少年产生了一丝心疼,他的人生刚开始,他快乐无忧地享受着每一天,然而他并不知道,他以后的人生将会多么坎坷,多么抑郁。

    但愿……自己的到来能令这个少年快乐一些。

    ***************************************************************杨廷和与朱厚照相携而归,走到秦堪面前时,秦堪朝杨廷和长长一礼。

    杨廷和楞了一下,凝目打量他片刻,道:“那日文华殿中,李梦阳大人追打寿宁侯时,你也在场吧?可是锦衣卫千户?”

    秦堪微笑道:“杨学士记性不差,下官锦衣卫千户秦堪,见过杨学士。”

    杨廷和皱了皱眉,不禁瞧向朱厚照。

    太子虽恭顺,可他的毛病委实不少,不好好读书,却喜摆弄武事,频与武官来往,难道他将来想做个穷兵黩武的武皇帝不成?

    这怎么可以!武功终究只是辅道,文治方为王道。

    杨廷和瞧着秦堪的目光顿时冷了几分,神情有些冷漠道:“太子要读书了,你若无事,这便退出春坊吧,勿使太子分心。”

    秦堪苦笑,文官终究瞧不起武官的,杨廷和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是,殿下,杨学士,下官告退。”

    杨廷和也不理他,径自入了课室,朱厚照跟在他身后,忽然扭过头朝秦堪挤眉弄眼,悄声道:“过几日我去寻你,咱们去西城集市瞧杂耍把式去……”

    秦堪莞尔一笑。

    少年太子的心里,怕是对他认同了吧,都说男人间的铁杆交情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现在恐怕得多加一条,一起闯过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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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