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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意外刺杀

    雪尽南坡雁北飞,草根春意胜春晖。

    京师已渐入冬。

    不知不觉,秦堪来到这个年代已一年了。

    当初山阴秦庄的落魄书生,如今已身居千户,富贵堂皇,渐渐靠近了这个时代的统治中枢,渐渐在这个富丽繁华的古都崭露头角,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只花了一年。

    说不容易其实也挺容易的,有时候想想都觉得像在做梦,稀里糊涂跌跌撞撞就这么过来了,仿佛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双大手仍蛮横霸道地推着他往前走,往上爬,一年之后想想当初的那个只愿一生做个富家翁的梦想,不觉有些可笑。

    前世是一个穷则独善其身,达亦独善其身的人,显然这种为人处世的原则在这个时代行不通,不论穷或达,只想独善其身永远会在这个世界沉沦,这样的世道不容许独善其身,要么拼了命的往上爬,要么死。

    连日阴雨不断,京师护城河的水已涨了二尺余,工部调遣三千多匠户没日没夜的挖淤泥,固河堤,天寒地冻里,匠户们冻得手脚嘴唇发乌,却也不敢吭一声,百余人光着膀子跳进河里,挖不到两柱香又浑身哆嗦着上岸,迫不及待地大灌一口热姜汤,环抱着胳膊直打颤,另一批百多人又跳下河去继续劳作,周而复始。

    万物为刍狗。

    秦堪骑马路过朝阳门进城时,不由悲悯的瞧了这些苦汉子们一眼,叹了口气,下马进城,身后跟着一抬软轿和十余名锦衣卫属下。

    丁顺已为他在京郊找到了一套宅子,宅子很大,四进的大房子,占地十余亩,里面有假山花园,内院甚至还有一个池塘,池塘水面上建了水榭凉亭,风景非常幽雅清静。

    秦堪这次带杜嫣出城就是为了看这套宅子,杜嫣一脚跨进去便爱上它了,表情很夸张,兴奋得语无伦次,用最快的速度从外到里瞧了个大致后,杜嫣简直欣喜若狂了,死死揪着秦堪的袖子,万分期待地盯着他,表情就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狗。

    秦堪知道,女人露出这种表情,接下来便该男人买单了,否则这个男人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如果老婆身负武功,男人的下场愈发凄凉。

    宅子要价五千两,寸土寸金的京师城内若想五千两买到这么大这么完整的宅子,无异痴人说梦,幸好这座宅子虽处京郊但离城不远,而且就算京郊,价格也非常便宜了。

    因为它的前任主人曾经是京师官员,后来犯事进了锦衣卫诏狱,全家被流放发配,宅子也被户部接收充公,丁顺给户部主事暗里塞了二百两银子,主事当即便拍板,五千两银子把犯官宅子卖了。

    宅子不需任何改动,前任主人的人品或许有待商榷,但审美观还是很不错的,至少比秦堪强,无论楼阁亭台,还是回廊厢房,无一不精致,精致得令秦堪忍不住想抽那户部主事几耳光,这么好的宅子五千两就卖了,绝对属于人为的国有资产流失……考虑到国有资产流失的受益人是自己,秦堪又决定原谅他了。

    女人对新家的渴望和兴奋绝对比男人大多了,哪怕这个男人买的只是个二手房。杜嫣一路上隔着轿子跟秦堪叽叽喳喳个没完,秦家主母沉浸在对新宅的布局安排里不可自拔,一会儿说买一二十个下人这个家才撑得出样子,一会儿又说要请钦天监的官员改动一下风水,前任主人犯了事,很明显是宅子的风水有问题,晦气得紧,绝不能再让秦家沾晦气了……宅子瞧得心满意足了,剩下就准备拎包入住,秦堪和杜嫣这才回城。

    杜嫣的兴奋劲儿显然没过去,一路上坐在轿子里隔着轿窗叽叽喳喳不停,全是对未来新家的各种安排,各种幻想,以及目前急需添置些什么东西等等,完美地融合了女人神奇的想象力和实际执行力。

    秦堪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这些事情他委实插不上嘴,除了掏银子买单,新家如何布置已没他什么事了。

    ***************************************************************一行人过护城河入朝阳门回了城,属下为他牵着马缓步而行,秦堪则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在轿子旁边,今日皆是便装出行,人数虽众却也不显眼。

    外城比内城热闹,但也杂乱了许多,没有几个固定的集市,行商小贩们将一块土布随便朝某个店铺门边一摊,上面摆放要卖的东西,针线布匹到自家种的鲜蔬瓜果,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巡城的衙役和店铺的伙计极少驱赶,摆摊的也自觉,一个地方顶多摆一两个时辰便主动收摊,换个地方再摆。

    不得不说,古代的人情味比前世强多了,至少没有那些凶神恶煞的城管追着小贩满街跑,形同响马下山。

    秦堪一行人走得很悠闲,杜嫣坐在轿子里偶尔不安分地掀起轿帘,好奇地瞧着路边她感兴趣的商品,见着合意的便伸出手指一指,秦堪微笑着便走过去买下。

    迎面来了一乘蓝顶官轿,轿前打着“回避”的仪牌,轿子左右簇拥着几名护院和家仆,低调且不跋扈。

    秦堪命属下等人让到一边,让对面的轿子先过。

    双方迎面交会的那一刹,意外突生。

    人潮拥挤的街上,不知从何处嗖地射来数支冷箭,其中一支险而又险地擦着秦堪的脸而过,冷箭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迎面那乘官轿。

    咄咄咄!

    数支冷箭射中了轿子的木壁上,插进大半,可见挽弓者力道之大。

    跟在官轿旁边的四名护院大惊,纷纷将轿子围了起来,拔刀凝神戒备。官轿周围来往的行人吓得尖叫,四周一片混乱不堪,手推脚踏,伤者无数。

    秦堪的脸颊火辣辣的痛,那支冷箭只差半分便射进了他的咽喉,虽然看得出刺客的目标不是他,但秦堪心中也忍不住冒出万丈怒火。

    在明朝,容貌俊俏是当官的必要条件,简单的说,秦堪必须要靠这张脸混饭吃,什么人这么大胆,差点毁了他的前途。

    “王八蛋!你们,分出一半保护好夫人,另一半去给我把那杀千刀的刺客揪出来!”秦堪铁青着脸,指着十余名属下下令。

    “是!”

    属下应命,纷纷拔刀出鞘,锦衣卫可比官轿旁边那几个护院跋扈多了,二话不说便将周围惊慌奔跑的路人踹趴下,大喝道:“锦衣卫办差!无关人等不得挡阻,都给老子闪一边去!”

    秦堪皱了皱眉,刚准备对手下这几个老粗开展一下“以德服人”的素质教育,情势又发生了变化。

    刚才的冷箭没收到效果,街边一家茶肆的阁楼上,下饺子似的跳下十几个黑衣蒙面汉子,每人手中一把雪亮的朴刀,落地之后就势一滚,刀光铺天盖地朝官轿劈去。

    四名守在官轿四周的护院两个回合间便纷纷惨叫一声,倒地而亡。

    最后那乘官轿便成了刺客们的攻击目标。

    看得出这些刺客打定主意要把官轿内的人除之而后快,也不知跟轿子里的人有多大的仇恨,竟摆出了不死不休的架势。

    秦堪正在犹豫是不是该帮上一把的时候,却见两名蒙面刺客目露寒光,钢刀一晃便朝他和几名属下杀来,显然这些家伙把秦堪当成了和官轿里的人一伙的了。

    秦堪吃了一惊,心中不由悲愤万分,这什么世道!我只是顺路和你们的追杀目标擦肩而过好不好?

    “你们眼瞎了!那边才是……”秦堪指着官轿话还没说完,雪亮的刀光便已当头劈来。

    危急时刻,一道娇小灵巧的身影风一般拂过,锵锵两声,两名杀向秦堪的刺客手中钢刀落地,接着两声闷哼,刺客软软倒地。

    “相公,你没伤着吧?”杜嫣焦急地在秦堪身上打量着。

    秦堪不由大是欣慰,还是娶个会武功的老婆好啊,不但腿长,关键时刻还能保命……危机已过,秦堪眼中又冒出了怒火,指着官轿周围道:“嫣儿,去帮相公把那几个杂碎拿下!”

    扭头朝十余名属下喝道:“你们也上!”

    刺客见突然冒出来一个硬茬子,一个照面便放倒了两名同伙,众刺客眼神有些惊惧,杜嫣如下山的小母虎般冲来,几名刺客咬牙挥刀而上,又是一个回合,根本看不清杜嫣怎生动作,刺客便倒地不起。

    其余的刺客大惊,面面相觑之后,一个呼哨儿,众人掉头跑远。

    “把倒地的刺客全部捆起来带回千户所,还有……”秦堪指着静立街中的那乘官轿,冷冷道:“把轿帘掀开,我倒想瞧瞧里面到底什么人,竟让如此多的刺客前赴后继的刺杀,这得多招人恨呐。”

    属下还没动弹,官轿的轿帘已从里面掀开,轿内端坐一人,穿着二品官袍,面容清瘦端正,颌下一缕白须无风自动。

    “哈哈,招人恨说明老夫这个官儿没有白当!老夫吏部尚书,马文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皇门射箭

    马文升,弘治名臣,历经四朝,可谓朝堂常青树。

    他是景泰二年进士,由新科进士晋七品御史而入朝堂,累官至按察使,右副都御史,兵部尚书,弘治十五年改任吏部尚书,其人善于应变,多急智,且官运顺畅,少有挫折。

    经历数十年的官场风浪,马文升的心性早已古井不波,面对如此险恶的刺杀,他却能四平八稳坐在轿中一动不动,连一声惊呼都没发出,可见其人镇定和涵养功夫极高。

    秦堪对他的镇定功夫还是极为佩服的,虽然有点不好意思承认,但若换了秦堪自己坐在轿中被人刺杀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已经被吓傻了,绝不会在刺杀结束以后还能自己掀开轿帘,正义凛然的说什么“招人恨说明官儿没白当。”

    扪心自问一下,秦堪觉得自己除了尿湿裤裆,恐怕不会有心情说话了。

    就算有心情说话,说的第一句话也应该是感谢救命之恩,而不是大马金刀坐在轿子里捋着胡须呵呵直乐,仿佛被人刺杀是一件挺值得庆贺的事似的,对于秦堪的救命之恩绝口不提。

    老头儿实在应该反省一下,若没有杜嫣的那几下拳脚,他还有可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轿子里装逼吗?

    位卑阶低就是秦堪现在这样,面对吏部天官,秦堪这个救命恩人却不得不主动朝他躬身施礼。

    “锦衣卫内城千户秦堪,见过马尚书。”

    马文升今年七十六岁了,他弓着腰从轿子里走出,颤巍巍地站定,捋须看着秦堪:“你是锦衣卫?刚才刺客是被你们杀退的吗?”

    秦堪微微一笑,谦逊地拱手:“适逢其会。”

    马文升点点头,捋须赞许道:“倒是颇俊俏的好后生。”

    “普通俊俏而已,尚书大人过奖了。”

    马文升缓缓环视着轿子周围倒在血泊里的四名护院,浑浊的老眼不由浮上几分伤感:“可惜了这几位忠心家仆,数年来为老夫挡下不少劫难,今日却也没逃过他们的毒手……”

    秦堪眼皮直抽抽,听这话的意思,这些年好像有不少人要杀他,老头儿到底干过什么事,这么招人恨呀?

    印象里好像只有睡了别人的老婆才会被人如此锲而不舍的追杀吧?

    当然,踏入官场半年,秦堪早已学会了不该问的不问,有些话是万万问不得的,一问就给自己招惹麻烦,很多杀身之祸都是由好奇心引起的。

    马文升伤感过后,捋须看着秦堪,道:“说来今日老夫这条残命却是被你所救……”

    秦堪顿时满心欣慰,从见面到现在,这是马文升说的第一句人话。

    秦堪急忙谦虚地拱手:“算不得什么的,下官急公好义,怎能见死不……”

    话没说完,马文升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秦堪噎了个半死。

    只见马文升浑身一震,浑浊的老眼忽然暴射出两道精光,神情正义凛然厉声喝道:“但是老夫养了一生的浩然正气,自有老天庇护,岂惧区区几个贼子耶?贼子们,你们太小瞧老夫了!”

    秦堪:“…………”

    救这个作死的老头儿做什么!手贱啊!

    忽然明白老头儿为什么被人刺杀好多年了,老实说,秦堪现在也有一种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冲动,很强烈。

    **************************************************************秦堪救马文升只是偶然,可刺杀马文升并非偶然,显然是一场有针对性有周密策划的刺杀。

    就在马文升被刺杀的同时,京师皇宫承天门外,一骑快马狂奔而至,驻守承天门的军士不由大怒,在百户的指挥下,军士们排列成阵,平举长枪,欲将马上之人当场拿下治罪。

    ——因为承天门是皇宫禁卫的正前门,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当朝一品,在这个门前必须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绝不允许策马狂奔,否则便是对大明朱家皇权的挑衅。

    “来人住马!”百户单手高举,厉声大喝。

    狂奔而来的骑士显然没把区区禁卫放在眼里,马儿丝毫未见减速,反而更快了几分。

    百户大怒:“狗贼好大胆!列阵,毙之!”

    众军士齐声应命。

    骑士的骑术非常精湛,狂奔之中居然腾身而起,双脚站在马鞍上,从背后抽出一张强弓,搭上一支裹着书信的箭,嗖地一声,利箭激射而出,稳稳地钉在承天门上方的篆体木牌上,箭支入木七分,几乎穿牌而出。

    骑士蒙着脸,发出几声张狂的怪叫,扔了手中强弓,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抽出一柄四节镗,朝着拦阻官兵迎面而上,四节镗在他手中幻化无数光影,马速不减却听得叮叮当当一阵短兵相接,骑士已轻易地冲开了官兵防线,策马朝西城疾驰而去。

    驻守承天门的百户脸上一片铁青,盯着骑士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承天门牌匾上的那支利箭,冷冷道:“速速知会东厂锦衣卫和团营,阖城围捕此恶贼,……将那箭上书信取下,送进内宫。”

    **************************************************************文华殿东暖阁,弘治帝穿着金丝龙袍,一向温和内敛的他此刻却在大发雷霆,弘治历经十七年,这是非常罕见的现象。

    弘治帝的面前,伏地跪着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和东厂厂督王岳,二人姿势相同,以头触地却不敢发一言。

    “混帐!你们二人都是混帐!”弘治帝很激动,面色泛起几分不健康的潮红,指着牟斌和王岳大骂。

    天子之怒,如泰山压顶,牟斌和王岳已吓得面如土色。

    “臣(奴婢)死罪!伏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朕如何息怒?厂卫番子校尉遍布天下,拥众十数万,今日竟让贼人宫前策马,皇门射箭,你等却拿他毫无办法,我大明的皇都禁宫啊!朕即位十七载,何曾如此被人羞辱过?此辱不报,朕有何面目再为人君?”弘治帝几乎在咆哮,吓得殿内太监武士们纷纷下跪,颤栗不敢出声。

    牟斌和王岳频频以头触地请罪,神色愈发惶恐不安。

    弘治帝骂够了,目光回到龙案上,案上端正摆放着一封贼人的书信,看到那封书信,弘治帝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如寒铁般冰冷。

    “罪民万死,伏请天听:前兵部尚书马文升弘治十四年奉旨巡边宣府,期内广纳贿赂,多行不法,一己之喜恶而革边军三十余忠将,逆行倒施,罪大恶极,致使边境动荡不靖,边军将士几近哗变矣,罪民草芥也,愿以身死换此獠伏诛,伏请陛下清饬吏制,罪民死不足惜。”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天子之怒

    文华殿内仿若电闪雷鸣,弘治帝冷冷盯着案上那封信,眼中泛着冷芒,脸颊不住地抽搐。

    很多年没有如此勃然怒过了,尽管与朝臣们在许多事情上难以达成一致,但有个事实满朝文武无法否认,弘治帝是个好皇帝,他勤勉政事,英明果决,更重要的是,他性情温和,很少红脸,更别提今日这般勃然大怒了。

    贼人承天门前一箭投书,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大明皇帝的脸上,弘治帝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痛。

    他甚至对自己多年的努力产生了怀疑,……朝堂,民间,不是人人在赞颂大明中兴吗?他朱祐樘一手缔造出来的盛世伟业里,为何还有贼子竟敢如此挑衅朱明皇权?为何堂堂大明皇都禁宫,竟被那些贼子来往进出如入无人之境?花了十七年治下的江山……果真是盛世江山么?

    “陛下——”

    殿门外,一名宦官神色匆忙地小跑而入,跪地禀道:“陛下,半个时辰前,吏部马尚书在京师外西城被刺,所幸被锦衣卫巧遇相救,马尚书有惊无险,刺客擒下三名,余者近二十人遁逃无踪……”

    跪地一直不敢抬头的锦衣卫牟斌闻言不由心情大定,悄然无声地轻舒了口气。

    不知哪个手下如此给他长脸,回头一定要重重赏他!这下好了,锦衣卫救下马尚书,已然立了一功,陛下发再大的火也不会烧到锦衣卫了。

    货比货该扔,与牟斌并排跪着的王岳心情愈发阴沉,锦衣卫救了马尚书,还拿下了三名刺客,相比东厂的毫无建树,王岳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弘治帝的脸已气得发绿了。

    “好,好!我煌煌大明京师,今日竟成贼人跃马扬刀之乐土,好!”

    砰!

    一个精致的茶盏儿被摔得粉碎,牟斌和王岳在布满了碎瓷片的冰冷地砖上磕头不已。

    “陛下保重龙体,臣(奴婢)死罪。”

    弘治帝冷冷盯着二人,一字一句道:“你们听着,朕不管那些贼人下一步要做什么,也不管他们藏在哪个老鼠洞里,朕限你们十日……不,三日之内,把他们一个不剩地查出来,朕的刀已磨利擦亮,三日之后必要砍下人头,不是他们的,就是你们的!听明白了吗?”

    “臣(奴婢)遵旨。”二人冷汗潸潸。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牟斌和王岳出宫后,厂卫缇骑四出,大索京师,平静的皇都顿时喧闹起来。

    大明的国家机器缓缓开动,它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无情地碾压吞噬世间一切敢挑衅皇权的任何生灵。

    ……………………东安门的东厂大堂,身躯佝偻的王岳恭恭敬敬给岳王爷上着香,身后跪着一排东厂档头,领班和管事。

    王岳沉默躬身,朝岳飞画像三拜之后,才转过身,面色阴寒如霜,盯着跪成一排的东厂属下,一开口声音尖利难听。

    “好,好得很,光天化日让贼人在京师皇城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还敢朝禁宫射箭投书,害杂家在陛下面前吃了好大一个挂落,好呀,你们这些崽子越来越出息啦。”

    众人惶恐,纷纷磕头请罪。

    王岳冷冷道:“那帮子无法无天的杂碎,可查出底细了?是什么人?”

    “回厂公,从投书上来看,应是三年前被当时还是兵部尚书的马大人开革的宣府边军将领,这伙人大概对马尚书怀恨在心……”

    王岳眉头越拧越深:“被开革的边军将领?三年前开革的将领,怎地等到今日才来刺杀?”

    “当初马尚书开革了三十余位贪墨兵粮兵饷的将领,而且还将他们发配琼南,估摸着他们是今年才从琼南逃出来,潜入京师向马尚书寻仇的。”

    “这帮杀才倒也胆大,不怕祸延九族么?他们的家小呢?”

    东厂档头讷讷道:“当时事发之后,马尚书便回了京,宣府镇守太监刘清刘公公又补了刀,把他们的家小全部秘密处死了……”

    王岳重重一哼:“这个刘清也不干净,肯定没少拿好处,事发便将他们家小灭口,倒是个心狠手辣的东西。”

    说着王岳摇头一叹:“难怪这帮杀才如此不要命,敢在京师皇城撒泼,被人杀了全家能不报仇吗?刘清倒是干得隐秘,这笔帐全算到马尚书头上了,冤不冤呐。”

    档头管事们垂头不敢发一言,看似平常的案子,里面的水太深太浑了,区区一个宣府镇守太监恐怕没这么大的胆子干这事,恐怕京师里有人给他撑着腰呢……王岳神情渐渐冷厉起来:“你们都听着,陛下已下严旨,不管用什么方法,三日内必须将这伙杀才揪出来,揪不出来你们便代杂家上断头台吧。”

    目光望向大堂外,王岳冷冷道:“……这个功劳,可不能再让锦衣卫抢走了,杂家输不起,你们更输不起,明白了吗?”

    “是,厂公。”

    ***************************************************************贼人成了一只失鹿,京师成了逐鹿的战场,厂卫齐出,为这只失鹿而用尽机谋算计。

    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

    牟斌看着秦堪,欣慰的笑容里夹杂着忧虑。

    “好,秦千户不错,今日为老夫在陛下面前挣了一回脸,老夫早知秦千户是个难得的人才,当初把你调来京师是对的。”

    秦堪谦逊地一拱手,笑道:“多谢牟帅提拔,下官不过适逢其会而已,马尚书一身浩然正气,纵然没有下官,想必贼人也不能伤他分毫的。”

    牟斌嘴角一撇:“浩然正气能挡刀子吗?刚才老夫还夸你是人才来着,怎地一转眼便说起混帐话了?”

    秦堪叹道:“混帐话当然是混帐说的,下官不是混帐……”

    “这话是哪个混帐说的?”

    “马尚书……”

    牟斌顿时干咳两声,转移了话题:“陛下已下旨,着厂卫三日内拿住这伙贼人,对咱们锦衣卫来说,既是立功的机会,也是要命的麻烦。”

    秦堪深知那伙刺客的厉害,进退配合默契,绝非普通的刺客,说实话,他很不愿招惹这帮人。

    皇帝被打了脸,锦衣卫有压力,马尚书还存在被刺杀的危险……这些关他什么事?秦堪是个讨厌麻烦的人,能躲多远算多远。

    牟斌的话显然是个开头,懂得逢迎的下官一般都会顺着话头接下去,可惜秦堪偏偏没出声儿,面带微笑地端坐着,那笑容缥缈得紧。

    牟斌有些不高兴了,捋须瞧了他一眼,自己不得不把话接下去。

    “下面的人已查清了,这伙贼人出身军伍,三年前发配琼南,最近潜回京师,向马尚书寻仇,因为当初正是时任兵部尚书的马大人将他们开革出宣府边军的,兵部衙门已调出了卷宗,那些将领的家人在事发之后全死了,这笔帐估摸他们已算到了马尚书头上。”

    明知是个麻烦,秦堪还是忍不住道:“祸不及家小,马尚书此举……”

    牟斌讳莫如深地一笑:“马尚书为官多年,清正廉明,嫉恶如仇,他绝干不出这等凶残之事……”

    “那是谁干的?”

    牟斌摇摇头,显然他不想再提这个。

    “谁干的已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陛下龙颜大怒,咱们一定要抢在东厂之前拿下这伙潜伏在京师的贼人,这个功劳绝不能让东厂拿了。”

    “是。”

    “所有在京师的锦衣卫必须全部发动起来,上天入地也要把他们揪出来!”

    “是,”

    “马尚书也许近日还会遇到行刺,所以我们还要保护他不被贼人杀害,否则陛下怪罪,我们担不起。”

    “是。”

    “所以本指挥使决定派你调集麾下校尉保护马尚书。”

    “是……啊?等等,牟帅……”秦堪惊得额头汗珠冒了出来,保护马尚书等于是在第一线跟贼人玩命啊,他怎会愿意沾惹这种要命的麻烦?

    “牟帅,为何要下官去保护马尚书?”

    牟斌笑了,笑得很灿烂:“因为你是我京师锦衣卫里最有才干的千户,而且也只有你跟那些刺客正面交锋过,多少知晓一些斤两,更重要的是,我把要保护他的意思告诉了马尚书,马尚书亲口点名,要你去贴身保护他……”

    温文儒雅的秦堪气坏了,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姓马的老匹夫,我日他亲妹妹!”

    话一出口顿觉失态,秦堪讪讪不语,谁知牟斌却毫无责怪之意,居然笑了笑:“正该如此,英雄所见略同,马老头儿给咱们招惹了如此大的麻烦,本指挥使恨不得与你同日之。”

    “牟帅,下官万死,委实不能受命……”秦堪硬着头皮推却。

    “为何?”

    “下官,下官……”秦堪身躯忽然开始摇摇欲坠,脸色不知怎地渐渐变白了,一手捂住胸口,急促的大口呼吸,断断续续道:“下官……素有咳喘顽疾,多年不见好,此刻怕是……怕是……”

    牟斌不言不动,只是冷冷瞧着他,端坐上首如同一尊雕像。

    秦堪一见牟斌的目光顿时惊觉,眼前坐着的这位可是影帝级的高人,在他面前玩这一套,简直如同孔夫子面前卖文章一样自取其辱……秦堪很快摆正了自己的态度,临终弥留的模样顿时化为无形,身子一直,端端正正面无表情地坐好了。

    牟斌冷冷道:“演完了?”

    “下官……惭愧。”

    “既然秦千户尽兴了,还是赶紧调派人手保护马尚书去吧,记住了,马大人有丝毫闪失,你人头落地。”

    “是。”

第一百二十四章 厂卫再斗

    莫名其妙降到头上的任务,秦堪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救了马尚书一命从没指望过他报答,可也不能恩将仇报啊,秦堪走出北镇抚司时心情很不好,他终于明白所谓“好人不长命”是什么意思了,原本好人可以长命的,就是因为手贱,救了不该救的人,于是被人拉下水当了垫背。

    保护马文升是个很艰巨的任务,刺客上回没得手必然不会罢休,不论马文升有没有杀人全家,目前来说这笔帐人家已记在他头上,这恐怕是世上最深最大的仇恨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而秦堪,便很不幸地夹在马尚书和那伙亡命之徒的中间,充当马文升的肉盾角色,第一个挨刀的是他,第一个立功的肯定不是他。

    做人不能太善良,会有报应的,秦堪仰天叹了口气,真想把马文升的亲妹妹……不,马文升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亲妹妹大概年轻不到哪里去,还是把他亲妹妹送到牟指挥使床上,请他帮自己出这口恶气……内城千户所自从上回被东厂番子围攻之后,工部很快派来了官员和工匠,没过多久,一座三进宅院拔地而起,比原来那个破落不堪的千户所不知强了多少倍,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回到千户所,秦堪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马上命人召来了属下十个百户。

    现在唯一的能指望的,便是希望被拿下的那三个刺客受不了诏狱的大刑,招供出其余刺客的躲藏地点,牟斌在那帮杀才第二次刺杀马文升以前把他们一网打尽,如此便给自己避免了这场凶险。

    十个百户来得很快,大伙儿三五成群聚在千户所院子里说话时,北镇抚司传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拿下的那三个刺客死了,一个字都没说。

    倒不是诏狱的大刑太歹毒,施刑都是专业校尉,他们拿捏得住分寸,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事实上那三个刺客是自杀的,关在大牢还没开始提审,三个刺客便决然以头击柱而死,死得很壮烈。

    秦堪知道消息后半晌不出声,他很理解这三个刺客的做法,身负全家老小妇孺的血海深仇,大仇未报却落入锦衣卫手中,换了秦堪是他们,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自杀,将报仇的希望托付给那些活着的同伙们。

    很奇怪,明明是你死我活的敌我关系,秦堪却并不恨他们,反而对他们隐隐有点同情。

    家人因他们而被连累处死,他们却还活着,留此残身除了报仇,此生还有别的目标吗?

    暂时压下心里的同情,秦堪明白现在不是同情他们的时候,现在他们是他的敌人。

    秦堪的脸色愈发抑郁阴沉了,这群敌人不好对付,他们是常年在边境与鞑子们交锋的边军将领,是从刀山尸海里滚出来的,他们有智也有谋,可谓久经沙场,从他们刺杀马文升的同时还朝承天门投箭书可以看出,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是精心策划过的,大胆却并不鲁莽,而且有着高绝的身手,上回被杜嫣放倒三个只是偶然,因为当时身处闹市,刺杀不宜拖延,如果再给他们半柱香时辰,恐怕杜嫣也讨不了好去。

    最头疼的便是这种人了,如同前世的特警武警们同样拿那些有过当兵经历的悍匪很头疼一样,当大家的能力摆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时,只能靠绝对的实力和智慧来决定胜负了。

    ……………………十个百户麾下所有校尉,力士,包括不在正式编制的帮闲都到齐了,千户所外的大道上黑压压的聚拢了一两千人,分外引人侧目,附近的百姓们已吓得踪迹全无,大道上空荡荡的连条狗都看不到,锦衣卫之赫赫声名可谓“万径人踪灭”。

    这么多人保护一个马文升应该没问题了,可秦堪却还是不踏实,又向牟斌报请,从神机营里借调了一百名火枪手,秦堪这才勉强放心。

    怎么也没料到,穿越者竟然沦落到给人当保镖,越混越回去了,秦堪只好逼着自己调整心态,革命的螺丝钉嘛,哪里需要朝哪里拧,至于螺口螺帽配不配套,那就不关螺丝钉的事了。

    一两千人当然不能全部带到马文升府上去,这么多人会将马府挤得屋垮房塌的,秦堪将十个百户分了工,正式在编的一千余人分成三班,十二个时辰不断轮流给马府巡岗守卫,所有帮闲全部散布到京师各个角落打探消息,一旦发现蛛丝马迹,立即带人圈围起来绞杀贼人。

    向神机营借调的一百名火枪手直接进驻马府,尽管如今仍是以冷兵器为主,火枪为辅的时代,但来自前世的秦堪却对火枪有着充足的信心。

    ***************************************************************分配布置完毕,秦堪领着第一轮当班的两个百户来到马府。

    马府位于内城皇城根下,堂堂吏部天官,官居显赫,府邸位置自然极好的,马文升的家离每日上朝的皇宫承天门不过二里之遥,老人家如果过日子节省一点的话,每月的轿子钱都可以轻松省下来,出去遛遛弯的路程便能直入承天门上早朝了。

    马府内却出乎意料的简陋。

    进门一堵灰溜溜的石墙照壁,上面没有雕刻任何祥兽,照壁后面便是前院,没有楼台宇阁,没有凉亭水榭,前院直通到前堂,院子里种着几棵槐树,三三两两不成行列,前堂外回廊柱子的漆皮已掉得七零八落,堂内几张陈旧的太师椅左右分列,唯一的装饰便是堂前正中悬挂着的一幅岁寒三友图,落款“友松道人”,赫然竟是马文升自己所作。

    堂堂吏部天官,竟把自己家弄得跟被响马刚抢过似的,真不知马文升确实是清廉如水,还是故意邀名买直,秦堪这个外人看在眼里都不由有些心酸,有种给马家捐款献爱心的冲动……可以肯定,如此寒碜的家庭,必然管不起一两千号保镖的饭,以马文升的脾气,想必更不会给秦堪见面红包。

    秦堪怆然一叹,看马府目前的惨状,连最后一丝捞外快的心思也断得干干净净了,他只盼这次危难后如果大家有幸不死,马尚书能保持读书人的风骨,不要向他借钱……总而言之,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亏本买卖。

    安排了三百多人布置在马府外面,将马府团团围住,又将一百名火枪手安排在马府的前院驻守,秦堪领着丁顺等一众属下朝内院走去,刚准备穿过前堂,里面却走出一群穿着褐衫,戴着圆帽的家伙,三五十人有意无意地将秦堪和丁顺等人拦住。

    秦堪的眉头皱了起来:“东厂番子?”

    东厂为首一名领班模样的人皮笑肉不笑道:“锦衣卫也来了?不巧得很,咱们厂公说了,马尚书的安危由咱们东厂接手,就不必劳烦你们锦衣卫了,各位请回吧。”

    秦堪面容冷了下来,朝廷的事就是这么混帐,大敌当前还想着抢功劳,窝里斗,本来一件很麻烦的事,两伙不对付的人凑在一起,事情变得更麻烦了。

    “你们的厂公可管不着咱们锦衣卫,保护马尚书这事儿我根本不想跟你们争,但我们指挥使下了令,秦某不得不遵行,你若想让我们回去也可以,除非去请来牟帅的亲笔调令,否则秦某不可能离开马府。”

    东厂领班有些不耐烦了:“我知道你叫秦堪,害咱们厂公在陛下面前吃过一个大挂落的千户,那伙贼人手段歹毒,你一个书生护不了马尚书的,不如趁早退去。”

    秦堪露出了冷笑:“当秦某人是傻子吗?拿住了贼人是你们东厂的功劳,若马尚书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理所当然朝锦衣卫一推,一说便是东厂拼命与贼人死战,我们锦衣卫人影俱无,那时陛下怪罪下来,这个黑锅便由锦衣卫背了,对不对?”

    领班一滞:“好一张利嘴,不管你怎么说,保护马尚书是东厂的事,用不着你们锦衣卫插手,识相的话早早给我滚出……”

    话没说完,秦堪忽然出手,一耳光狠狠扇在领班脸上。

    一旁忍着怒气蠢蠢欲动的丁顺和属下们见秦堪动了手,自然毫不客气,摘下刀鞘便跟东厂大打出手。

    马府前堂顿时大乱。

    可怜前堂内那原本简陋破旧的几张太师椅,在厂卫打斗的几个回合间便支离破碎,分崩瓦解。

    三五十人混战在一起,打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惨叫怒喝此起彼伏,小小前堂顿时扬起一阵薄薄的尘土……混乱中,一道老迈愤怒的声音传来。

    “你们这些人特意来老夫府里打架的么?简直……啊!谁?谁敢对老夫下此毒手……啊!欺人太甚!老夫一身浩然正……砰!”

    那道讨厌的正义之声戛然而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忍辱负重

    厂卫相斗正酣之时,谁也没想到马文升会跑出来拉架,——其实应该想到的,毕竟一群陌生人无端端跑到自己家打群架,谁都不会太高兴。马尚书的反应很正常,可惜身手不够矫健。

    不得不批评一下马大人的不识时务,活了七十多岁至少应该懂得趋吉避凶的人生道理,抱着暖炉在院子的天井边晒晒太阳可以,年轻人打群架时以身犯险横插一杠子明显有点不自量力了,相比之下南京户部尚书秦纮做得很不错,户部大堂的文官们打起来时,跑得最快,闪得最远的便是秦尚书,在这一点上,马尚书委实应该虚心向秦尚书学习一下。

    马府前堂鏖战正酣,谁也没注意他们的脚下躺着一位当朝重臣,大家打出了火气,而且打得毫无压力。

    厂卫这些年积累了太多矛盾,大小械斗经常发生,通常一言不合便动手,动手时大家热血澎湃,自然不太注意挑选战斗地点这种细节,哪里见到哪里便开打,今日也是如此。

    今日的打斗东厂处于劣势,秦堪带的人比较多,而且千户大人带头打架,锦衣卫属下们的士气也普遍比较高涨,从战斗开始便一直稳压东厂一头。

    战斗接近尾声时,前堂内忽然传出杀猪般的大叫:“老爷您怎么了?快醒醒!你们这帮杀才快住手,好大胆子,竟然殴打当朝天官,不怕杀头吗?”

    这一声大喊终于把热血沸腾的打斗双方喊回了魂儿,大伙儿低头一瞧,马文升趴在战场中央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一名管家模样的老头儿趴在马尚书的身躯上哀嚎不已,这幅画面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不吉利的场景……双方顿时大惊失色,这场架自然打不下去,最慌的是秦堪和东厂的那位领班,毕竟二人是领导,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掐人中,摇肩膀,揉太阳穴……众人方法用尽,无辜中枪的马尚书终于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悠悠醒转。

    秦堪长舒一口气,庆幸后怕不已。

    幸好马文升无大碍,不然弘治帝肯定会把他做成兵马俑的模样,一同埋进马尚书的陵墓。

    闭目喘了好一阵气儿,马文升睁开眼,看着一脸欣慰的秦堪和那位东厂领班,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打转,然后悲愤莫名道:“你们两个混帐,到底是来保护老夫的,还是来杀老夫的?”

    秦堪急忙拱手:“马大人见谅,下官莽撞了,误伤大人,罪该万死。”

    东厂领班的膝盖比较软,二话不说扑通跪在地上,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耳光又重又响,瞧得马文升和秦堪分外解气。

    领班忏悔完毕,马文升老眼又朝秦堪期待地一瞥,显然老头儿想让秦堪也照领班的忏悔模式来几下,秦堪一楞,目光很快移开,装作没看见。

    年纪大了应该懂得知足长乐的道理,领班已代表所有人自扇过耳光,再不依不饶未免有些过分了,一大把年纪难道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马文升略带失望地轻轻一叹,喘息道:“还有个事儿,刚才第一个用脚踹老夫的是谁?”

    秦堪又楞了一下,接着用很夸张的愤怒语气指着东厂领班:“你们东厂好过分!竟敢对当朝天官下此毒手!不怕掉脑袋吗?”

    丁顺等锦衣卫立马齐声附和,义正言辞的指责声铺天盖地朝东厂番子们席卷而去,东厂番子不甘示弱回了几句,奈何拼不过锦衣卫人多势众嗓门亮,斗嘴又渐渐处于下风。

    东厂领班呆住了,表情无辜又悲愤,嘴唇蠕动几下,却欲辩难辩,在秦堪及其爪牙正义的指责声里,在马尚书凌厉如刀般的怒视下,领班绝望地仰天长叹,然后狠狠一咬牙,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次自扇耳光,一下又一下……于是马文升和秦堪再次开始观看这赏心悦目的一幕,神情很欣慰……***************************************************************风波过去了,马文升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很大方的决定此事不予追究,毕竟老马是四朝元老,朝堂上文官打架的战斗他也参加过不少次,可谓久经沙场,大家都是暴脾气,所以他很理解斗殴双方的心情,区区误伤而已,若真要追究下去,未免失了长者之风。

    厂卫打过这一架后,无言中达成了默契,那就是谁也不退出,各自派人驻守马府,番子和校尉同处一地,各行其职,厂卫同时参与保护马文升,小小的马府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可谓固若金汤。

    是机遇也是挑战,大家都明白马尚书即将遇到的危险,也都明白如果拿下那伙无法无天的贼人将是多么大的功劳,马文升于是成了厂卫拼命争抢的一块肥肉,谁也不会退步妥协。

    秦堪不敢怠慢,马府的每一处角落,每一堵围墙,里里外外明哨暗桩安排得妥妥当当,借调来的一百名神机营火枪手也在前院布置成排,马文升无论进出,身边都布满了无数的保镖耳目,一举一动动辄数百人跟随,其拉风程度比之皇帝亦不遑多让。

    马文升不高兴了,连连进宫上表向弘治帝请求裁撤身边保镖,不然排场太大怕会引起言官参劾,弘治帝果然是少有的英明之主,闻言只是呵呵一笑,并不在意,还温声劝慰马文升,特殊时期特殊待遇,等拿下那伙贼人再行裁撤便是。

    马文升无奈地接受了弘治帝的好意,老头儿大概也明白了,养了一辈子的浩然正气大约是挡不住刀子的,一刀劈来,再怎么浩然,该死还得死。

    于是秦堪也就成了马文升的贴身保镖。

    陪着马尚书上朝,下朝,吏部衙门办公,回家等等,一举一动都在秦堪的视线范围内,看着马文升兢兢业业的工作,平淡清贫的生活,每餐与老妻二人只不过一荤一素一碗饭,吃完进书房批阅公文或看书……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秦堪不由对马文升产生了敬意。

    确实是一位全心全意无私无欲的可敬公仆,风烛残年仍在为大明中兴而奋斗着,老迈的残躯里,有一种比钢铁更坚硬的信念,在支撑着他默默地燃尽自己,至死方休。

    大明的中兴,绝非仅仅靠皇帝个人的意志能办到的,这繁华似锦的盛世,是由一位英明的君主和一群忠心耿耿的老臣共同努力了一辈子造就而成。

    小到一家之业,大到一国之运,总由那么一个或几个勤奋节俭的先辈们细细积攒而成,可叹的是,后辈里若然出了一个不肖之徒,家业国运往往一朝丧尽,先祖努力了一辈子的成果付诸东流。

    ……………………马府若论风景,根本比不上秦堪新买的那套宅子之万一,偏偏马尚书竟有畅游的兴致,仿佛自家的简陋宅院如同豪奢府邸般惬意自在,很难想象这是弘治朝炙手可热的吏部天官的宅院。

    秦堪只好陪着他老人家游园。

    时已入冬,寒风凛冽,马府后院几棵稀稀拉拉的槐树早已枝叶全秃,更添冬日寥落萧瑟之意。

    马文升负手缓行,秦堪亦步亦趋,或许因为秦堪救过马尚书一命,看得出马老对秦堪印象不错,一老一小聊得颇为投契。

    “三年前宣府那三十余名将领确实是老夫开革的,他们贪墨兵粮兵饷证据确凿,老夫眼里掺不得沙子,当即便将他们革了名,老夫自问并没做错。”马文升说这话时,表情带着几分傲然之意。

    然后马文升变得有些黯然,声音沙哑道:“开革他们没错,但他们的家人妻小死于非命,却委实不是老夫所为,老夫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怎会做出如此赶尽杀绝之事?他们误会老夫了,这桩仇恨老夫背得太冤。”

    秦堪温言道:“清者自清,老尚书一生磊落光明,天下皆知,周公恐惧流言亦是暂时,世上没有解不开的误会,迟早有个交代的。”

    马文升捋须呵呵一笑:“你这后生倒是会安慰人……”

    “可惜了那三十余户人丁妇孺啊……”马文升神色充满了愤慨:“当初老夫奉旨巡边,其实有问题的并不止这三十余人,边军将领多有贪墨,老夫担心查得太狠会致边军动荡哗变,这才只革了三十余人,当是杀一儆百,也没打算深究……”

    秦堪默默点头,马文升的做法是对的,换了是他,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马文升叹了一声,神情清冷起来:“原本以为此事已作罢,前几日被刺才知道,原来宣府镇守太监刘清竟灭了这三十余户满门,好狠毒的手段,他是怕老夫再查下去啊,这个刘清,老夫必参到他下狱,否则对不住那枉死的几百口妇孺弱丁!”

    秦堪听得心中一阵感慨,老头儿年纪大了,却并不糊涂,他对此事的因果很清楚。

    长长朝马文升一揖,秦堪肃然道:“马尚书宅心仁厚,恩怨分明,下官敬佩。”

    马文升捋须带着笑意瞧着他:“昨日你和东厂误伤了老夫,也没见你对老夫如此谦逊,今日为何前倨而后恭?”

    “下官是代那枉死的无辜妇孺向您道谢,也敬您这一番忍辱负重。”

    马文升点点头,笑眯眯道:“说起忍辱负重,老夫倒觉得昨日那东厂领班和老夫一样忍辱负重……”

    “啊?”

    马文升幽幽道:“昨日踹老夫第一脚的人是你,对吧?”

    秦堪:“…………”

    “对老夫下黑脚,还栽脏给东厂,你也算无耻到家了,当老夫瞎么?”

    “…………”

    拍了拍秦堪的肩,马文升发出一句和李东阳同样的感慨:“你真应该进朝堂当文官的,可惜了人才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子夜示警

    入冬前的京师阴雨不断,天色永远灰蒙蒙的。

    京师北城德胜门外的道路泥泞不堪,薄薄的晨雾里,飞驰而来一辆马车,马车的车夫甩着鞭子,任由细细的雨水滴在粗糙的脸上,却顾不上抬手擦一擦。

    摇晃颠簸的车厢里,坐着一名面白无须,身着便装的男子,男子不住地掀开车帘,看着京师巍峨高耸的城墙近在眼前,神情喜悦中隐隐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焦虑。

    男子姓刘,名清,正是造成三十余开革将领被灭满门,吏部马尚书被寻仇刺杀的罪魁祸首,——宣府镇守太监刘清。

    刘清这次是便装秘密进京。

    他不能不来,早在马文升被刺杀前,刘清便已接到发配琼南的三十余将领集体潜逃的消息,当时他便慌了,知道事情要闹大,于是马不停蹄的赶往京师,在马文升遇到刺杀的第二天,他乘坐的马车便已赶到了京师的德胜门外。

    不是刘清心慈手软,当初灭三十多户妇孺时闹的动静太大,宣府边军中已有诸多将领同仇敌忾,对其不满,刘清不敢再妄动,原打算今年风声略小些时,再派人将那三十几个被发配的将领除之,谁知他正打算派出刺客了结这桩心腹之患时,那三十几个将领不知从何途径得知自己已被灭了满门,于是集体潜逃了……遥望京师高耸威严的古朴城墙,刘清心中却如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的。

    但愿那帮杀才没在京师闹出动静,否则他刘清就身陷死局不可救了。

    马车行驶飞快,须臾间便入了城门。

    进城后刘清便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吏部马尚书昨日被刺,天子震怒,已下令锦衣卫东厂彻查。

    “彻查”的意思是,既要让事情有个结果,也必须查清前因,前因后果一样都不能少。

    结果如何不关刘清的事,他怕的是前因,因为他刘清就是这个“前因”,他经不得查。

    脸色苍白的刘清慌了,急忙向他在京师的后台大人物秘密递上了拜帖和礼单。

    当拜帖和礼单被人从门缝里扔出来时,忐忑不安的刘清终于陷入了绝望。他知道,自己完了。

    ***************************************************************秦堪渐渐发觉大明的文官都很懂说话的艺术,而且越老越艺术。

    笑眯眯地夸着干缺德事的人是人才,这种人比干缺德事的人更缺德。反正秦堪听在耳朵里总觉得老头儿在笑眯眯的骂人,更难受的是,秦堪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应该是红脸瞪眼好还是拱手表示一下谦虚才好,于是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秦堪不是没有自省过,他对自己下过定义,不能算好人,坏得也不纯粹,这种人往往两头不讨好,好人阵营不收,坏人阵营也排斥,不尴不尬就这么过了两辈子,幸运的是两辈子居然混得都不算坏,也不知靠的是运气还是实力,更不知将来的下场是富贵荣华还是自绝于人民。

    ……………………厂卫将马府围得水泄不通,可谓刀出鞘,弓上弦,小小的府邸戒备森严的程度堪比皇宫大内,静谧无声中散发出森森杀气。

    大家都在等,等那些刺客再次动手。

    大家也相信他们会动手,有些仇恨是不可能消弥的,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强烈刻骨,都说世上最深的仇恨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灭人满门这一条,已将所有的仇恨包括进去了,厂卫的人清楚,刺客们也清楚,这是个无法解开的死局,冲突不可能避免,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不仅厂卫在等,整个京师上到皇帝,下到朝堂七品御史,他们都在等,一边等一边琢磨。

    如此大事,自然不可能只拿到贼人便作罢,其中大有文章可做,刺杀天官,宫门投书,这是对皇权**裸的挑衅,可以说这件事其实是一盆脏水,谁若不嫌恶心,端起脏水往政敌身上泼,不死也得让他脱层皮。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着,沉默着等待贼人动手,沉默着开动脑筋,思考用怎样的巧妙手段,将这把火烧到政敌身上。

    秦堪也在等待,他只是个小小千户,没有朝堂大臣们那么多算计,他只希望马文升在陛下限定的三日期限内不要出事,至于三日以后破不破得了案,这事他管不着,这该是牟斌头疼的事,仅凭马文升被刺时自己曾救过他一命的功劳,秦堪已立于不败之地,哪怕此案三日内没有结果,哪怕整个锦衣卫都被陛下怪罪,可以肯定,他不会有任何处分,因为他有功劳垫底。

    有时候秦堪也觉得自己挺悲哀的,还只是个小小千户便已学到了官僚主义的精髓,凡事能推则推,能避则避,换个角度想想,如果自己是大明皇帝,碰到朝廷里尽是这样的大臣,恐怕会气得吐血吧?

    这世上只有一个秦堪,幸好只有一个。

    ……………………意料中的事果然如约而至。

    有些仇恨必须争分夺秒去报还的,否则仇恨会反噬,把人逼疯。

    这群刺客大概也处于疯狂状态中了。

    马文升被刺杀的第二天夜晚,子时刚过,马府外围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们便敲锣示警,锣声划破了京师的寂静,马府内外所有巡岗的校尉和番子们全部行动起来,百名火枪手也在前院列好了阵,只待贼人出现,给予他们沉重的一击。

    秦堪这两天一直睡在马府的前门的门房里,责任重大,他不敢回家,必须像根钉子一样钉死在自己的岗位上。

    听到示警声,合衣而卧的秦堪飞快起身冲了出去。

    他倒不担心会跟贼人迎面遇上,因为他在马府前门外的内城大街小巷布下了起码三道防线,贼人若要杀到门房处,必然要付出长久的时间和惨重的代价。

    秦堪只是在奇怪,按他的估计,这群刺客应该不会如此鲁莽,至少要有充分的准备后再行动才是,为何他们今晚便决定动手了?

    以第一次刺杀那日他们的精密谋划表现来看,今晚的贼人似乎智商水平下降了不少,这也是秦堪最感奇怪的地方。

    锣声越敲越急促,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敲锣的校尉显然正朝着马府大门迅速接近。

    秦堪面容冷冽地站在大门石阶上,四周围着一群弓上搭弦的校尉,丁顺和一众属下形影不离,拔刀将他围在中心。

    秦堪静静地注视着门外远方那条空寂的大街,静静地听着大街尽头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的锣声。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锣声戛然而止,显然敲锣的校尉被刺客杀了。

    秦堪不由心惊,这伙刺客未免太厉害了,难道他们已突破了自己布置的三道防线了吗?

    远处黑暗寂静的街上,出现了数条黑影,黑影跳跃腾挪,身形有些踉跄,他们穿着黑衣,不是校尉打扮,也非番子服色,目标径自冲着马府大门方向而来。

    秦堪暗暗叹息,他们终于来了,尽管来得很不明智。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京师水深

    刺客在秦堪数十丈外跳跃腾挪前进,不停地变换姿势,这是为了避免直线行走而被锦衣卫的弓弩射中,他们的方向仍不屈不挠地朝着马府大门,移动的速度不快,却坚定。

    秦堪拧着眉,抿唇不发一言,冷冷地盯着刺客们略带踉跄的身影。

    随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近,秦堪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多。

    今晚这是怎么了?三十余名刺客,为何露面的只有眼前这四五名?为何他们的刺杀方式如此鲁莽,似乎完全靠着一股匹夫之勇,毫无半点机谋,不客气的说,他们根本是在送死。

    刺客们到底有什么阴谋?他们还留着后招吗?

    秦堪浑身一颤,扭头朝属下吩咐道:“快,加派人手入马府内院,保护马尚书及其家眷,前院的火枪手全部到内院列阵,若遇刺客,当场击杀。”

    “是。”

    离秦堪不远的东厂领班也急忙向番子们下了同样的命令。

    今晚这事透着古怪,唯有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保护好马尚书,不论外面发生任何变故,马尚书不出事便是有功。

    安排妥后,秦堪静静看着四五名刺客踉跄接近,丁顺右臂微微抬起,准备让属下放箭,秦堪摇摇头:“抓活的。”

    周围起码聚集了五六百个校尉和番子,若连这四五个人也打不过,厂卫未免太窝囊了。

    秦堪下了命令,属下当然要执行,于是二十多名校尉弓着腰,抄着绣春刀猱身而上,几个呼吸间便与刺客正面迎上。

    锵!

    刀剑交锋,无情的厮杀开始。

    一场毫无悬念的搏斗,四五名刺客已处在成百上千的锦衣卫和东厂的重重包围之中,如同怒海中的扁舟,在惊涛骇浪的波涛中苦苦支撑着。

    四周已陆续点起了火把,搏斗场地方圆数丈被照得通亮。

    几名刺客并不畏惧,他们的脸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借着火把的光亮,秦堪见到了他们的眼睛,不由心中一紧,一股莫名的情绪萦绕心间。

    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充血,通红,闪烁着极度的憎恨和仇视,以及一往无前的决然。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如此天罗地网之下,仅凭四五个刺客能杀了马文升吗?他们也是曾经带过兵的边军将领,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有勇无谋的选择?

    秦堪心中泛起几许同情,又有几分嫌恶,他们被灭满门,可他们也是实实在在的贪墨罪犯,马文升的公正严明绝对值得相信,他经手的案子不可能有冤情。

    四周民宅的房顶,围墙上,以及各条巷子的巷口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锦衣校尉和番子,手执兵器严阵以待,秦堪在马府周围布置埋伏的所有锦衣卫全部露出了头,目光冷冷地盯着搏斗场地的中央,人人脸上噙着淡淡的冷笑,仿佛一只只猎豹看着落入爪下的羚羊。

    刺客不是羚羊,他们并不弱,半柱香时间里,他们的脚下已躺满了围猎他们的锦衣卫。

    毕竟他们曾是边军将领,个人武力比吃了多年太平粮的京师锦衣卫强上许多倍,可锦衣卫是杀不完的,一人被劈倒,马上又有人补上,源源不绝,从无穷匮。

    丁顺有点沉不住气了,急切地瞧着秦堪,他想放箭把这些刺客射杀干净。

    秦堪缓缓摇头,他心中有个很大的困惑,必须要活着的刺客告诉他。

    “抓活的。”秦堪再次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丁顺无奈叹口气,招手一吆喝,曾经跟随秦堪一起在崇明岛抗过倭寇的南京老弟兄们抄起了长枪,像当初击杀倭寇一样,排成了整齐的队列向刺客挺进。

    战场搏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为什么世上所有的武林高手在军队面前却不堪一击?因为军队是绞杀敌人的庞大机器,个人的力量绝对不可能抵挡得住。

    眼见锦衣卫排成了队列,抄着长枪缓缓逼近,曾经是带兵将领的刺客们自然知晓厉害,彼此互视一眼,重重点头,其中两名以手搭桥,另三名刺客在他们手上一踩,一个飞纵三人便飞出了重重包围,而用手搭桥的两名刺客仍在包围圈里,面对无数刺来的刀剑竟不闪不避,仿佛已完成了历史使命似的,摊开双手任由刀剑狠狠刺中身体,倒地而亡。

    三名飞出包围圈的刺客早已看出站在马府大门石阶上的秦堪是领头人物,趁着众人未及反应之时,刺客举刀便朝秦堪冲去。

    丁顺不由大怒,拔刀在手喝道:“好大胆子!”

    秦堪面无表情地一摆手,马府大门内如山崩地裂般涌出数百锦衣卫,将三名脱出包围圈的刺客再次包围起来。

    “三位放弃吧,你们不可能杀得了马尚书,赶紧束手就缚方为人中俊杰。”秦堪深深叹息道。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毫无章法毫无目标的搏斗,秦堪心中多少有了几分震撼。

    他们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看着周围人山人海层层叠叠的锦衣校尉,身处包围圈正中的三名刺客扯掉了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三张平凡精悍,犹自流淌着鲜血的陌生面孔。

    秦堪注视着他们,他们也注视着秦堪,四周的校尉们被这诡异的一幕震住,吵闹喧嚣的马府内外顿时陷入长长的寂静。

    “你们,为何要这么做?”秦堪终于问出了今晚困扰着他的最大疑惑。

    三名刺客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天子已震怒,你们断无幸理,投降吧,我让你们死个痛快。”

    三名刺客彼此对视,眼中竟露出决然的笑意,秦堪见到他们毫无生气的眼神,暗道不好,刚待开口拿人,却见三名刺客忽然举起手中的刀,反手朝自己脖子上一抹……血光四溅,三人轰然倒地,激起一阵似迷雾般的尘土。

    五名刺客伏诛,没有拿到一个活口。

    现场仍旧一片寂静,所有人盯着地上的五具尸首,久久沉默着。

    秦堪也被深深震撼了,人世间仇恨的力量原来可以达到这般程度,五名刺客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如同五只扑向火堆的飞蛾,任由烈火将他们烧成灰烬。

    “事有蹊跷,今晚这五人绝非来送死那么简单。”旁边一道老迈的声音缓缓道。

    秦堪扭头,却见马文升不知何时走出了大门,盯着地上的刺客尸首,神情有些复杂。

    秦堪勉强一笑:“马尚书说得是,下官也很疑惑,刺客们曾经都是带兵的将领,今晚却派出五人来送死,他们怎会出此昏招?”

    马文升肃然道:“老夫当年开革的这三十余名将领,最大的是参将,最小的也是百户,人人皆识兵法韬略,以前兵部的文案卷宗里,甚至有他们的请功奏本,他们不会做这等愚蠢之事,必然另有目的。”

    二人站在石阶前冥思苦想半晌,终不得其果,相视苦笑。

    ***************************************************************收拾善后工作进行得很快,京师又沉入了寂静之中,子夜的那场惨烈厮杀仿佛只是一个恶梦,醒来后继续闭眼躺下,一切如常。

    五具刺客尸首被送进了北镇抚司,那里有专业的仵作和办案人员对尸首进行分析推断,从尸首的衣着布料,穿戴,兵器的记号甚至他们胃里残留的食物,来推断剩余的二十几名刺客藏身的位置。

    当然,毫不意外的是,关于五具尸首的归属问题,锦衣卫和东厂之间又爆发了一场小规模冲突,厂卫打斗比缉拿刺客更热闹,而且更具有观赏性。

    在争夺功劳的事情上,秦堪是绝不可能让步的,他很想不通,东厂那帮生理残缺的太监们抢那么多功劳有什么用?若说留给后代吧,显然有骂人之嫌,世人皆知,太监就算有儿子,毫无例外亦都长得像隔壁王叔叔……冲突以秦堪对东厂领班的一记撩阴腿为终结,五具尸首被锦衣卫抬年猪似的欢天喜地抬进了北镇抚司,瞧得秦堪的脸直抽抽。

    东厂领班也被番子们抬着找大夫抢救去了,大家各抬各的,各有所抬。抢功事件完美落幕。

    指挥使牟斌向秦堪发下一道嘉奖令,大意无非褒奖秦堪杀贼有功,赏银五百两。

    看着牟斌不停抽搐却强堆着笑容的老脸,秦堪只好苦笑摸鼻子。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牟斌最想做的不是发嘉奖令,而是用鞋底抽秦堪的脸。只不过五名刺客伏诛从表面上看确实是功劳,牟斌不得不忍着恶心嘉奖他,否则难以服众。

    几百上千号人拿五名刺客,居然一个活口都没拿下,剩下二十多个刺客仍旧逍遥法外,一点线索都没有,离陛下限定的三日期限只剩下最后一天了,牟斌保不准连上吊的心思都有了。

    ……………………北镇抚司大堂。

    “刺客怎么死的?”牟斌语气有点冷。

    “当众自尽,下官没来得及拦住……”秦堪顿了一下,忍不住暗示道:“他们是拿刀抹脖子,这个,比上吊痛快,而且又痛又快……”

    ——如果牟指挥使想死的话,最好效法这五位刺客,身为过来人,秦堪绝不建议用上吊这种既难受又不男人的死法。

    绝非盼着牟斌死,秦堪尊敬上司,上司就是上帝,不过如果上帝自己想死,秦堪也不介意改信佛。

    幸好牟指挥使没听出秦堪的言外之意,否则他真有可能抄刀,不过抹的应该是秦堪的脖子。

    “怎么办?离陛下限定的日子只剩一天了,还有二十多个杀才潜藏在京师之内,如今朝堂百官人心惶惶,御史们一道道奏本参劾厂卫缉贼不力,致使贼**乱京师,陛下和阁老们也快顶不住了……”牟斌语气低沉,烦恼地揉着眉心。

    堂堂指挥使能跟一个属下说这些,说明已将他看作心腹,凡事不必再装高深。

    想了想,秦堪慎重开口道:“牟帅,下官只能保证马尚书无虞,至于主动出击查找剩余那二十多刺客的藏身之地,下官惭愧,尚无办法。”

    牟斌苦笑,长长叹口气:“是啊,偌大的京师城,也许还包括广无际涯的京郊,要找出他们谈何容易。”

    秦堪看着牟斌欲言又止,牟斌久历官场,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见状便道:“秦堪,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秦堪环视大堂一圈,压低了声音道:“下官麾下耳目传来消息,说宣府镇守太监刘清已秘密进京,虽然下官不知刘清与那三十余户将领灭门案有没有关系,但此人在京师大乱之时未奉任何调令便装回京,明显不是偶然。”

    牟斌神情微动,刘清与灭门案有没有关系,秦堪不知道,但他却是知道的,他更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浑,刘清的上面不知还藏着怎样的大人物,京师各方大佬与地方官府及各种势力的关系盘根错节,非常复杂,饶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敢稍有触碰,系一发而动全身,弄不好便是引火烧身。

    “你想说什么?”牟斌淡淡问道。

    “下官想说的是,能不能利用一下这个刘清,把他也拉入局中,咱们可以……”

    “不行!”牟斌很坚决地打断了秦堪的话,表情有些严厉:“秦堪,这个人不要碰,碰不得。”

    秦堪看着牟斌的表情,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瞬间他全明白了,刘清就是一根纽带,连接着宣府和京师之间错综的关系,三十余户将领的灭门案,必然跟刘清脱不了关系,换句话说,跟刘清在京师的后台大人物也脱不了关系。

    京师,就是一潭浑不见底的池水,大明的世道,如同茅坑里的屎,屎不臭,挑起来臭。

    秦堪是个爱干净的人,他不介意当神棍兄,但他绝没兴趣当搅屎棍,更何况他承受不了当搅屎棍的后果。

    于是秦堪与牟斌对视一眼,刚刚的话题戛然而止。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不必点透,隔着一层窗户纸挺有朦胧美感的,戳穿就没意思了。

    二人暂时拿不出缉拿刺客的办法,牟斌也没心情跟秦堪聊下去,于是端起茶来浅浅地啜了一口。

    秦堪没动弹,聪明人这一刻好像不聪明了。

    牟斌啜了好几口茶水,秦堪仍没告辞的意思,牟斌有些不耐了,干脆直接赶人。

    “秦千户忙自己的事去吧,记住,马尚书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

    ……………………“你怎么还不走?”

    “下官有事想说……”秦堪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忸怩腼腆:“……牟帅刚刚不是说下官和属下们今晚诛贼有功,赏银五百两吗?这五百两银子下官委实,呵呵,委实羞愧……”

    话没说完,牟斌欣慰笑了两声:“难得见你有了一回羞耻心,这是好事,你也觉得这五百两愧不敢受,对吧?”

    秦堪两眼瞪成铜铃大,愕然道:“牟帅何出此言?下官只是想问问,上哪儿领银子……”

    ***************************************************************牟斌的麻烦并不是秦堪的麻烦,没有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务,挨罚的是牟斌,不是他。

    不过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刚拿到五百两银子的秦堪是个厚道人,厚道人不忍心见到上司挨罚,所以秦堪也想了办法。

    秦堪的办法通常比较主动,他不习惯被动的等待敌人,主动权掌握在敌人手里的感觉很不好,除了房事时的姿势,秦堪两辈子都没干过被动的事。

    他想的办法很简单,第二天一早,一顶官轿和数百名校尉便出了门,校尉们严阵以待,刀剑出鞘,官轿晃晃悠悠,从内城抬到外城,又从外城抬到承天门,几乎把京师城逛了小半个圈儿。

    可惜秦堪机关白算计了,剩余的二十多个刺客仿佛突然又变聪明起来,也不知他们是看穿了秦堪的诡计,还是天色太早没起床,对秦堪的诱敌举动完全没有反应,秦堪的计划破产了。

    意料之中的事,秦堪并不失望,尽人事听天命,作为牟指挥使的好手下,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合格了。

    ……………………夜幕降临,马府仍旧被校尉和番子们围护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秦堪站在马府前院,独自感受着冬日夜里不断吹拂在脸上的寒风,他的神情很平静。

    过了今晚,弘治帝限定的三日便已到期了,刺客仍有二十多人没拿到,牟斌和王岳即将承受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

    ——除非那些刺客今晚向马文升动手,而且全部被诛杀或拿下。

    可能吗?

    秦堪摇摇头,不论刺客何时何地动手,他能做的,便是保住马文升不伤分毫,这是他的责任。

    夜色漆黑且宁静,静得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前院中庭树影摇曳摆动,尽管周围全部布满了校尉和番子,秦堪的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一种莫名突然袭来的浓郁杀气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出其不意

    深夜子时,京师沉寂在一片黑暗和静谧之中。

    更夫懒洋洋的梆子敲得有气无力,伴随着百姓家宅里遥遥传来的一两声狗吠,梆子声渐行渐远。

    这是一个平静而平常的夜晚,和无数平常的夜晚一样,无月无星,寒风呼啸。

    树欲静而风不止。

    锦衣卫和东厂团团围着马府保护马文升时,京师内城另一处豪奢的大宅前院内,宣府镇守太监刘清双膝着地,跪在院子里,卵石铺就的前院坪地膈得他的双膝完全麻木了,可刘清却一动不动地跪着,额头已被磕出一片殷红可怖的血渍,宛若无数条河流流淌过他的脸庞,深夜里的这张脸状若厉鬼,分外恐怖。

    砰砰砰!

    刘清神智已有些模糊了,身躯摇摇晃晃,可是求生的本能仍在命令身体做出乞求的动作。

    休息了一会儿,刘清又开始面朝前堂磕起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磕着,任由额头干涸的伤口又流出鲜血。

    “老祖宗,贱婢知错了,您饶了贱婢这一遭吧,事情并非不可挽救,只待那二十多个刺客伏诛,这件事可以压下来的,求您饶了贱婢吧,我愿为您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低沉似呜咽般的乞求声,在深夜的院落里悠悠回荡。

    前堂内却没有任何动静。

    刘清心凉了,他由衷地感到了恐惧,这个院子的主人若没有动静,说明他注定要成为一颗弃子,弃子的命运只有死。

    不知过了多久,前堂的回廊檐下缓缓走出一道身影,身影藏在檐影里,看不清眉眼。

    “老爷发话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宣府镇守你就别指望了,明早上路,发配凤阳守陵,平安过你下半辈子吧。”

    刘清呆了片刻,既而大喜,痛哭流涕,磕头如捣蒜。

    ****************************************************************深夜的马府人影幢幢,无声无息里透着一股压抑人心直欲窒息的沉闷感。

    前院内院,围墙内外都布满了人,二十多名刺客仍潜伏在京师某个地方虎视眈眈,厂卫不敢有丝毫懈怠,马尚书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陛下必不会轻饶他们。

    这几日马文升表现得很配合,毕竟马大人虽然年已七十六,但如果能多活一二十年他也不会反对的,表现气节是一回事,珍惜生命又是另一回事,两者并不相冲突,古人抬棺出阵,抬棺上谏之类的事情不少,但这只是向世人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抬棺并不代表他们就会进棺材,事实证明,抬棺上阵或上谏,活着回家的几率非常大。

    老实说,若不是出行不太方便,马尚书也想弄副棺材满城游一圈,然后在京师人最多的地方发表一下演讲,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誓死不向贼人妥协的决心,多好的邀名买直的机会啊,可惜外面太危险了,“誓死”两个字吆喝一下可以,别玩真的。

    内院的书房油灯如豆,老家仆又多点了两根蜡烛,让屋子更敞亮一些。

    书房是男人的禁地,寻常人不得进出,马尚书尤甚,就连结发老妻偶尔进来帮他收拾一下,马文升都板着脸好几天不高兴。

    然而此刻书房里却坐着秦堪和马文升,就着有些昏暗的烛光,垂头注视着中间的一块棋盘,二人神情凝重,绞尽脑汁冥想对策。

    家人都不准随便进出的书房,马文升却让一个外人进来了,委实有些奇怪,马府的老管家远远站在书房门外,不停地踮足朝书房里瞧,一脸的不解。

    更不解的是二人下的棋,棋盘方正,棋子圆润,正合天圆地方之正道,看似围棋,可两人的下法……“连活三,五子已成,马尚书,您又输了。”秦堪淡笑着落下一子。

    马文升急忙揉了揉浑浊的老眼,发现这竖子果然赢了,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伸手恨恨地朝衣袖里掏,一边掏一边发脾气。

    “哼!奇淫巧技而已,这五子棋究竟是哪位先贤所创?与我儒家之道丝毫不相合……”

    秦堪笑吟吟地瞧着他,也不反驳。

    马文升掏衣袖,掏内襟,掏来掏去忽然动作一滞,带着痛心的语气唠叨:“下棋便下吧,你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娃娃却要添什么彩头,二两银子一盘,你当老夫的银钱是大风吹来的?陛下早在弘治十二年便下过禁令,禁止民间关扑搏彩,老夫堂堂二品尚书,你竟坏我名节,而且坏了老夫十多次名节,简直混帐之至……”

    秦堪忍不住道:“老尚书先把银子付了再唠叨吧,这么大把年纪若再赖帐,名节可就掉一地啦。”

    “老夫输光了,先欠着!年纪轻轻的老惦记这些阿堵物,难成大器。”

    秦堪只好苦笑。

    二品尚书要赖帐,天王老子也拿他没办法的,想咒他生儿子没屁眼吧,明显来不及了……钱输光了,老头儿棋兴却丝毫不减,兴致勃勃地拉着秦堪再来一盘。

    没利益的事秦堪很少干,不过拗不过老头儿的威逼,也罢,就当为老年人献爱心了。

    沉寂的书房内,二人缓缓落子,马文升凝视着棋盘,看似不经意道:“今夜他们该来了。”

    秦堪落子的手微微一顿,又稳稳地落下。

    “老尚书何以如此肯定?”

    马文升微微一笑:“老夫虽是文人,好歹也当过几年兵部尚书,兵者,诡道也。战则以正合,以奇胜,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事定矣。今夜是陛下严旨的最后期限,厂卫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士气已泄了一半,再加上今夜无月无星,夜视不佳,那些刺客失了人和,也只能抓住天时地利了,今夜是他们唯一能刺杀老夫的机会,他们都是精通韬略的将领,不可能错过的。”

    秦堪神情凝重了,心思再也不在棋盘上。

    “我等厂卫将马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泼不进,针插不进,以老尚书之见,他们会用什么法子攻进来?”

    马文升沉稳笑道:“老夫刚才说过,攻其不备乃用兵之奇道,正道既无望,他们用的法子必然是你想不到的,记得昨夜赴死的五名刺客吗?他们不会让同伴白白送死,必然有内因。”

    “老尚书老奸巨……咳咳咳,能否给下官一点提示?”

    马文升白眼儿一翻:“这事儿当然该由你们厂卫操心,关老夫何事?总之,贼人攻进来的法子必然不同寻常,上天入地都有可能,老夫又不是贼人,怎能猜得到?连活三,哈哈,竖子,你终于输了,快拿银子来。”

    秦堪苦笑着掏银子,老头儿真够卑鄙的。

    接下来的棋盘鏖战,秦堪的手风很不顺,被马文升连赢了好几盘,赢得马尚书老怀大慰,捋须大乐不已。

    秦堪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嘴里反复咀嚼着马文升的话,脑子快速分析运转着。

    “上天入地,上天入地……”秦堪喃喃自语半晌,接着眼睛猛然睁大,眼中瞳孔缩成针尖,站起身把身前棋盘一掀,失声道:“不好!挖地道!”

    马文升原本愤懑的老脸闻言渐渐也凝重起来,捋须抿唇不言不语。

    “老尚书,恐怕您现在不宜留在书房和卧房里了,还请您和家眷赶紧离开……来人!保护马尚书及其家眷站到前院空旷坪地里,马上把内院团团围起来!火枪手入内院,面朝卧房和书房列阵,快!”秦堪不由分说,拖着马文升的手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大声下令。

    深夜里,寂静的马府顿时喧闹起来。

    马文升和家眷被厂卫里三层外三层踉跄地离开了书房,人刚离开,便听到内院的书房内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内院的房子摇晃震动起来,一阵浓烈呛人的烟雾弥漫充斥着书房内外。

    秦堪两眼圆睁,呆呆地注视着已成一片废墟的书房,刚才若晚走半刻,现在他和马文升恐怕已成了废墟中的两具尸体了。

    冷汗迅速浸透了衣衫,寒风一吹,秦堪感到遍体冰凉。

    爆炸声惊动了所有校尉和番子,大家带着震惊的神情纷纷拔刀出鞘,盯着那片冒着青烟的废墟如临大敌。

    静谧无声里,一股无形而凝重的杀气渐渐凝结,充斥在火药味浓郁的空气中。

    人影不断闪动挪移,几个呼吸间,校尉们已在书房外布好了阵。

    半柱香时间过去,废墟里忽然有了动静,散落的砖头和房梁被掀开,接着几名穿着黑衣的人影仿佛从地底钻出来的恶鬼般,一个两个三个……二十多个人在书房外聚集成群,沉默地盯着数丈之遥列阵以待的校尉们。

    秦堪心中一紧,来了!他们终于来了,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进了马府,若非抢先一步猜到,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东厂领班气急败坏地从前院赶来,口中骂骂咧咧:“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锦衣卫在拆马尚书家的房子么?好大胆子!”

    秦堪大喜,暂时懒得计较厂卫之间的仇怨,一把拉住领班,指着前方废墟上沉默静立的二十多名刺客,道:“快看,瞧见他们了吗?”

    东厂领班浑然不知内院发生了什么事,顺着秦堪手指凝目看去,不由一呆:“他们是谁?”

    秦堪笑道:“当然是我们的目标,那伙亡命的刺客,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领班楞了片刻,接着欣喜若狂,立马拔刀在手:“那还等什么,咱们并肩子……喂,你后退是什么意思?”

    秦堪悄然退后一步,然后……飞起一脚踹在东厂领班的屁股上,领班一声惨叫,被一股大力踹得身形踉踉跄跄朝那群刺客扑去,悲壮之势如同单骑杀入长坂坡的赵子龙,英勇得一塌糊涂。

    “你好卑鄙……”领班悲愤大叫。

    “辛苦了,你先帮我试试他们的身手……”秦堪严肃地朝领班喊话,一脸郑重。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是非难辨(上)

    秦堪一直很赞同前世的一句话“职业不分贵贱”,为战友们试探刺客的身手也是为人民服务的一种表现,比如东厂领班奋勇当先的行为就很值得赞赏,如果今晚他没死的话,秦堪决定为他写一封表扬信给东厂厂公,无论这位领班大人是不是自愿,至少他的行为已充分表达了为东厂献身的赤子之心。

    当然,秦堪也很信奉另一句话,“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个人生信条不适合广为人知,默默遵守便是。

    此刻领班欲哭无泪,他终于知道何谓人心难测,何谓暗无天日,何谓生命中不可想象之卑鄙……世人皆谓东厂凶残毒辣,其实他们被假象蒙蔽了眼睛,跟那姓秦的比起来,东厂简直是万家生佛普度众生的慈善机构了。

    在众人肃然起敬的目光相送下,领班止不住身形,哇哇大叫,毫无章法挥舞着钢刀,一脸绝望地扑向那二十几名要命的刺客。

    身后的番子们没瞧见秦堪踹领班那一幕,大伙儿见领班大人独自挥舞着刀冲向敌人,与平日的贪生表现大相迳庭,谁也不知领班大人发什么疯,如同吃了壮阳药似的英勇得一塌糊涂,众人不由大惊,领班大人平日不是那种找死的人,今晚这一举动不科学啊!

    “大人小心!”

    刺客们静静地注视着领班,对他的悲壮和绝望毫无反应,连手指都没动一下,他们的眼睛只冷冷盯着前方布成了阵的校尉们身上。

    领班运气不错,在离此刻只有一丈距离之时,终于停住了身形,然后尖叫一声,扔了刀抱着脑袋便往回跑,连滚带爬之势与刚才的英勇之姿判若两人。

    ……………………双方沉默对峙,良久,刺客中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冷冷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马文升没被炸死?”

    秦堪低叹一声,道:“马大人完好无恙,你们的算计很妙,只可惜差了片刻。”

    刺客眼中的神采有些黯淡,喃喃一叹:“算计竟然落空了,难道天不绝这狗贼?”

    “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各位,世上的聪明人不止只有你们的。”

    “你们如何看穿我的算计?”

    秦堪叹道:“你们的所为已令天子震怒,马府团团被围,可谓十面皆兵,凭你们二十几个人,纵然武功再高也决计冲不进来的,除非你们另辟蹊径,左思右想,除了挖地道直通马府内院,我实在想不出你们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了……”

    刺客的目光已死死盯在秦堪身上,语如冰刀:“是被你识破的?”

    秦堪没回答他,径自道:“不得不佩服你们的谋算,不愧是带过兵的边军将领,竟能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挖地道进来,更佩服你们的狠辣果决,昨晚你们派五位同伙正面与我们厮杀,恐怕目的不小吧?嗯,他们确实是来送死的,但不是白白送死,昨晚厮杀开始时,我估计正好是你们挖地道最紧要之时,对吧?”

    “如果地面的环境太安静,你们的计划也许会被我们发现,所以那五名刺客从出现开始,一直到倒地身亡,然后马府上下的收拾善后等等,这中间大约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是吵闹不休的,呵呵,两三个时辰,可以做很多事了,如果你们中间有精于土工作业的人才,足以挖出一条能容人爬行而入的细长地道,地道口正好位于马府的书房或卧房,那五名刺客没有白死,他们的任务就是为了闹出动静,吸引大家的注意,为你们掩饰挖地道的声音……”

    秦堪注视着刺客,慨然叹道:“当真算计得天衣无缝,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若非我比你们早了片刻醒悟,仓促做好布置,恐怕此时马尚书已成了一堆血肉了。”

    刺客们一直静静的听着秦堪述说,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用正视的目光瞧着他。

    “你是何人?”

    秦堪摇头叹道:“此时此刻,我是什么人重要吗?”

    刺客沉默,接着哈哈大笑,笑声里掩不住的失望和怆然。

    “不错,不错,我等犯下滔天大罪,马上要变成死人了,你是何人已不重要,可惜啊,若早认识你几年,说不得要交一交你这少年英雄,端的好本事!”

    秦堪也笑,笑得无声而文雅。

    笑声渐歇,杀机顿起。

    仿佛与刺客心有灵犀一般,当他们暴起身形朝列阵的校尉冲杀而来的那一瞬间,秦堪后退数步,大喝道:“前排御敌!后排火枪手两段式列阵!”

    刺客们毕竟是带过兵的将领,深知军队列阵后的可怕战斗力,于是身形几个起落间便冲到第一排列阵的校尉们面前,手起刀落,几声惨叫,第一排的阵型便已松散凌乱。

    秦堪挥手命第二三排的火枪手退后几步,一排蹲式,二排立式,鸟铳平举瞄准,待第一排的校尉被刺客们杀得七零八落溃散逃窜时,秦堪的手猛地向下一切:“放!”

    砰砰砰!

    当刺客们的计谋被秦堪识破的那一刻起,已注定了他们的失败,他们已失去了任何翻盘的机会。

    至于现在的临死反扑,无非是困兽绝望的最后一击而已,完全没有效果。

    两排鸟铳火枪放过,院中硝烟散尽,刺客们已躺在血泊中抽搐颤抖,唯独一名刺客身中数弹,却倔强地站在院子中间,迟迟不愿倒下。

    “马文升何在?宣府参将李崇今日死不瞑目!我等被开革将领家小妻儿共计四百多人何辜?你竟痛下杀手,连嗷嗷待哺的幼儿也不放过,马文升,四百多条人命啊!知不知道你造了多大的孽?”

    最后这个名叫李崇的刺客扔了刀,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厉声嘶吼,声如杜鹃啼血,字字血泪。

第一百三十章 是非难辨(下)

    火把照得马府内院通亮,宣府参将李崇高昂着头,身体前胸汩汩流着鲜血,身躯摇晃却倔强地不肯倒下。

    秦堪静静注视着他,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泛起恻隐。

    这是一群可怜的人,他们是被牺牲的弃子,他们为自己的贪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代价已超出了他们所犯的罪行许多,他们甚至连报仇都找错了人……李崇仍在仰头厉吼着,状若疯癫,他的脚下躺满了同伴,那些同伴已在沉默中死去,鲜血染红了土地。

    锦衣校尉们咬咬牙,一排人执着长枪便待上前结果他,却被秦堪抬手拦住。

    人之将死,至少该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这是秦堪给敌人的最后怜悯。

    包围李崇的人群让出一条道,一队校尉护侍着马文升缓缓走出。

    李崇见到马文升,神情顿时激动起来,他的力气已然耗尽,仍艰难地抬手指着他,血红的眸子喷射着极度仇恨的火焰,那是一种要将人生吞活吃的目光。

    “马文升狗贼!还我三十多兄弟家小妻儿四百多条人命来!”

    马文升神情冷冽,目泛寒光盯着李崇,沉声道:“老夫便是马文升,宣府参将李崇,老夫记得你,当年老夫奉旨巡宣府,你到总督衙门里拜见过我,老夫一生做人做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李崇,老夫确实将你和三十余将领开革发配,但老夫绝未下令残害你们的家小,尔等之罪,不足灭门,李崇,你找错了人。”

    “哈哈,找错人?马文升,你当李某是三岁稚儿?当初开革我们的人是你,灭我满门的不是你是谁?”

    马文升怒道:“老夫判的案,老夫定的罪,贪墨之罪不足灭门,老夫若下此令,怎逃得过天下悠悠众口?老夫巡边只带了钦差仪仗,若欲灭你等满门,宣府上下谁会遵此乱命?更重要的是,老夫与你们素无往来,无怨无仇,为何要灭你满门?李崇,你们是一群到死都糊涂混帐的东西!”

    李崇愤怒的神情渐渐僵硬,垂头沉默许久,渐渐露出惊怒之色,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秦堪站在不远处暗暗叹息。

    李崇明白了,可惜明白得太晚,更可惜的是他脚下躺着的二十多个同伴,他们死都死得糊涂,可怜又复悲哀。

    “马文升,……果真不是你下的手?不是你又会是谁?”李崇目光竟露出哀求之色,他想等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他想证明自己和同伴们数年的刻骨仇恨不是一个可笑又可怜的错误。

    马文升目光清澈地直视着他,沉沉叹了口气:“老夫与你们毫无私通,更谈不上仇恨,怎会做出这等损阳寿的事?”

    这话无疑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利益是永恒的理由,它可以让仇人变成朋友,也能让朋友翻脸成仇,当初一起贪墨有过利益关系的人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李崇脸色一片吓人的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失神地喃喃道:“是他,只有他了,刘清,刘清……哈哈,好一个镇守太监,好一个仁义朋友!我们三十多人愚蠢如斯,今日才知真相,死得不冤,死得活该!”

    “李崇,时至今日,老夫问你一句……”马文升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你言语中多有怨懑之意,你且说来,当年你们贪墨兵粮兵饷被老夫开革发配,可曾一丝一毫冤枉了你们?”

    李崇仰天大笑像个疯子:“冤枉?不,马尚书断案如神,明察秋毫,怎会冤枉我们?不错,我贪了,三十多个弟兄上到我这个参将,下到小小百户全都喝了兵血,三年前李某便已认了罪状……”

    马文升向前踏上一步,冷冷道:“那么,你有什么资格满腹怨气?灭你们满门另有其人暂且不论,老夫的处置莫非不公?”

    “马尚书定罪恰当,我们无人不服……”李崇顿了顿,变了个人似的忽然厉声嘶吼起来:“但是,马尚书,你定得了整个宣府边军的罪吗?”

    吼声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所有人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贪墨,边军将领上下何人不贪?小到兵械生铁,大到钱粮,朝廷拨给多少,总督衙门扣一半,指挥使司再扣一半,下面的千户百户再扣,一石兵粮落到军士手里时,已不足二两,边军的贪墨已成了规矩,哪个将领敢不守规矩,与鞑子交锋时不知何时何地便会被咱们自己人在背后捅黑枪,末了报个战死殉国,边军风气如此,谁能不贪?谁敢不贪?”

    “马大人,李某当初也是光明磊落的汉子,李某上阵奋勇杀敌,手里也攒着十余条鞑子的性命,为前程搏军功,李某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是在宣府搏前程,不是勇猛杀敌便能得到的,李某若不贪,便跟所有将领不是一路人,处处受到排斥打压……”

    李崇通红的目光注视着马文升:“马尚书,你拿我等问罪,李某无话可说,然而你为何只拿了我们三十几个将领,却把其他人放过?”

    马文升镇定的神情渐渐变了,脸色不由自主苍白。

    “边军已糜烂若斯,你马文升除恶不尽,我李崇为何没资格满腹怨气?”

    李崇仰天嘶声大笑起来。

    “都说如今大明是盛世中兴,世人只见金玉满堂,何曾见过鞑子犯我大明国土烧杀抢掠,何曾见过边军将领层层克扣,军士们连饭都吃不饱犹握着兵器苦苦抵抗,哈哈,如此盛世,李某生不如死!”

    言毕,李崇身躯摇晃几下倒地不起,校尉上前查看,发现他还没死,只是失血过多晕厥过去了。

    秦堪和马文升默然无言,呆立院中许久,马文升索然叹了口气,转身缓缓离开时,背影竟显得佝偻苍老了许多。

    边军将领人人皆贪,谁会不知?揭开盛世的外衣,内里却满目疮痍,处处糜烂,皇帝不敢揭,文官们不敢揭,于是将浮华堂皇的外衣盖上疮痍,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于是歌舞升平,莺歌燕舞,此乐何极……今晚的秦堪又彻底的上了一课,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了解这个正在中兴的朝代了。

    然而越了解却越心凉,为李崇感到悲哀,为边军感到悲哀,更为那无辜丧命的四百多口人感到悲哀。

    秦堪仰头看着恢复了寂静的夜空,眼中露出了谁也不曾发现的凌厉光芒。

    他不想当圣人,但他更不愿跟那些官员一样麻木不仁,将领贪墨他无法解决,卫所糜烂他也毫无办法,因为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无法改变这个时代。他所能做的,便是为那四百多个老弱妇孺讨一个公道,天不报,我来报!

    ***************************************************************李崇命大,身中数弹却没有伤到要害,被拿入了诏狱。

    勿需审问了,策马禁宫,皇门射箭这一款便足以将他打下十八层地狱。

    不论什么人,不论有多大的理由和冤情,敢于挑衅朱家皇权者,绝对没有好下场。

    弘治帝松了口气,满朝文武也松了口气,尤其是牟斌和王岳,更是笑得眉眼不见,这几日他们承受的压力是最大的。

    监察御史们开始不安分了,他们早在等着这一刻,若不满怀正义地参劾人间不平事,若不激昂顿挫地声讨那些犯了错的官员,怎好意思当御史?

    清流之所以被称清流,是因为他们从来不信“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他们要的是朗朗乾坤,要的是清澈见底,绝对掺不得小小一粒沙子。

    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御史们奋笔疾书,无数参劾的奏本雪片似的飞进了内阁,飞到了弘治帝的案头。他们参马文升,参宣府总督,参宣府镇守太监,御史们疯狂起来像一条条见人就咬的疯狗,他们的眼中除了自己,全是坏人,全该下地狱。

    弘治帝处理这样的事情有经验,留中不发两日后,司礼监终于发下了陛下的谕旨。

    李崇菜市口斩首示众,马文升并无过失,不予追究,圣意安抚,宣府镇守太监刘清有渎职之过,着即撤去镇守太监之职,并发配中都凤阳守皇陵。

    一切都结束了,皆大欢喜。至少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个好结果,提心吊胆的人长长松了口气。

    绝大部分人里,并不包括秦堪,他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当然,一个小小的千户没人关心他满不满意。

    ……………………三日后,在一个难得的风和日丽的中午,原宣府镇守太监刘清满怀庆幸后怕,坐着一辆马车出了京师德胜门,赶赴中都凤阳看守皇陵去了。

    刘清一点也不沮丧,他坐在马车里,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他才四十岁,他上面有着强硬不倒的后台,他的人生只不过刚走到低谷,守皇陵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混资历,不出两年,他一定会被再次启用,此去凤阳只是度两年长假,如此而已。

    弘治十七年腊月,京师郊外百里处,太监刘清途遇强人劫道,劫者不但抢掠财物,杀了车夫,更将刘清大卸八块,尸体扔在野外喂了狼。

    司礼监掌印萧敬勃然大怒,令厂卫彻查,终不得其果,厂卫只好从死牢里拎了几个死囚当成凶手砍了,刘清一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

    刘清被杀的同一天,李崇被押赴菜市口,刽子手一刀挥落,干净利落地砍下了他的头颅。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秦堪满意了,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伟大发明

    丁顺领着几名忠心属下风尘仆仆赶回了京师,丁顺的腿肚子有点发软,无法无天的事不是没干过,但无法无天到这个程度的,真没干过。

    自从跟了秦堪,丁顺发现自己的日子越过越充实,不但充实,而且刺激,他决定五十岁后一定退休,不然心脏恐怕承受不了。

    …………有些事情自认为干得天衣无缝,但那只是自认为,很多作奸犯科的人干坏事之前也自认为不会被发现,只可惜最后还是失望了,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秦堪也觉得马文升的目光很雪亮,亮得让他有种做贼心虚的慌张。

    刘清被杀的消息传来,厂卫彻查,秦堪也装模作样地派出校尉帮闲们打探侦缉,可是马文升看他的目光却有些不一样,非常的意味深长,却什么也不说。

    秦堪那几天差点被吓成了疯子。

    事实证明马老头儿还是很厚道的,活到他这把年纪,大抵都明白“难得糊涂”四个字的奥义,当然,也不排除马尚书有别的担忧,——敢杀太监的家伙一定不介意再杀个吏部尚书。

    牟斌对秦堪越来越满意了,他觉得这年轻人虽然有时候莫名其妙冒两句话能把人噎个半死,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将秦堪调入京师是他此生最英明的决定之一。

    于是北镇抚司赏银一千两以示嘉奖,令秦堪有点失望的是,这回没有升他的官儿。倒不是牟斌小气,事实上牟斌很想把秦堪升到五品镇抚,从此倚为他的左膀右臂,可惜锦衣卫的内部编制摆在那里,北镇抚司内只有两个镇抚名额,现任的镇抚又没犯错,总不能说撤便撤,于是秦堪便只好继续等待机会。

    可惜牟指挥使没把这番为难告诉秦堪,这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有损上司权威,不然这点难事对秦堪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那镇抚没犯错便不能制造点机会让他犯错吗?下套坑一回人而已,太简单了。

    不得不说,牟斌没升秦堪的官是理智的,对历史负责的,否则这样的人若掌了大权,必然是锦衣卫的不幸,是文官集团的灾难,是大明王朝的悲歌。

    ***************************************************************京师的冬天很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秦堪最喜欢坐在家里的热炕上,看着窗外屋檐下凝结的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柱,想象一下前世吃过的冰棍儿,忽然有种淡淡的惆怅,宛若隔世的乡愁。

    很久没吃过冰棍儿了呀……打造一个小模具,注水,再加一点点蔗糖,一两滴薄荷叶的汁液,掺一些煮熟的红豆和绿豆,最后插根小木棍儿,放在室外等上半个多时辰,等水结成冰,把它从模具里扯出来,一根简陋版的冰棍儿便做成了。

    怜月怜星大喜过望,于是一大两小坐在屋里的热炕上,高高兴兴地舔舐着,不时打个冰冷的寒颤,又继续舔舐……秦堪一边吃着冰棍儿,一边瞧着两个小萝莉舔舐冰棍儿的可爱模样,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瞧那根在她们鲜嫩如花瓣儿的红唇间来回进出的冰棍儿,瞧她们那不时伸出来又缩回去的粉红香舌,以及她们那眉目半阖一脸享受的表情……秦堪觉得这个发明是他穿越以来开的最伟大的金手指,是训练两个小萝莉的绝佳工具,人生若只如初见算什么,斗地主算什么,这根冰棍儿才是跟他的终身幸福紧密相关的伟大发明。

    相信再过不久,她们舔舐冰棍儿的技术将会出神入化,下一步计划是按他自己的尺寸和形状,再打造一根全新的冰棍儿,让她们继续用那种享受的表情舔…………………………杜嫣气咻咻走进屋里,气愤得捧起桌上的茶壶便往嘴里灌,接着一声惊叫,茶壶被摔碎,杜嫣舌头烫出了水泡,眼睛眨了眨,呜呜哭了起来。

    俩萝莉见主母哭了,不由大急,将冰棍儿递到她嘴边,杜嫣含着它没多久,终于不那么痛了,神情却仍旧气愤难抑。

    秦堪气定神闲道:“这回相公我是不是又要赔人汤药钱了?把人家打成了几级伤残?”

    杜嫣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揍人了?”

    “能把你气成这副模样,气你的那个人下场一定很凄惨,你只要告诉我,你把那人揍成了什么模样,他能活得过今年冬天吗?”

    杜嫣想了想,嘟起了小嘴:“相公,我觉得你在损我……”

    秦堪叹道:“你的感觉很正确,如果你的行为能和你的感觉一样正确,我就谢天谢地了……”

    杜嫣理直气壮道:“今日这人太欠揍了,不揍不行,不揍不足以平民愤!”

    秦堪喃喃道:“好熟悉的词儿,法场斩犯人时,监斩的官员好像都得来这么几句,我家婆娘难道是跟她爹学的?”

    “我从城里回来刚下马车,便看到两个老头儿陪着一个屁孩子在咱家门口鬼鬼祟祟,我问他们找谁,那个屁孩子竟然不理人,直接推门便进,还把上前拦他的管家推到边,差点都走进咱家内院了,瞧他们的模样,既不是你锦衣卫的同僚,也不像官差,相公你说,有这么蛮不讲理的孩子吗?”

    “很少见……后来呢?”

    杜嫣横他一眼:“相公明知故问,真讨厌。后来你不是全知道了吗?”

    秦堪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知道什么?”

    “后来当然是我把他们全打趴下了呀,只用了三招,现在那俩老头和屁孩子正坐在咱家大门口哭呢……”杜嫣皱了皱鼻子,神情有些得意,很可爱的模样。

    秦堪:“…………”

    杜嫣见秦堪无语的表情,不由忐忑道:“相公是不是不高兴?你想说什么?”

    秦堪长叹道:“我想说,娶到你这样的娘子,实在是三生有幸,前世力气太大,敲破了五百个木鱼求来的缘分……”

    心里有点想笑,谁家教的孩子这么没教养,把别人的家当成他自己家到处乱闯,不揍他一顿确实有点对不起自己。

    笑着笑着,秦堪脑海里不知怎的浮出一个少年人的身影,接着他两眼徒然睁大,惊恐地从热炕上弹了起来,二话不说从暖屋里冲了出去。

    ……………………秦家大宅门口,两名面白无须的老头儿陪着一个少年抹眼泪,三人抱头痛哭,画面分外心酸,他们的衣衫凌乱不堪,如同在泥地里打过滚似的,两个老头儿鼻青脸肿,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堪冲出大门一瞧三人模样,脸色发白地颤声道:“殿下,臣……臣死罪!”

    朱厚照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抬头泪眼婆娑地瞧着秦堪:“秦千户,你可算出来了,刚才那女人……”

    “臣死罪……刚才那是臣的妻子。”

    “你,你怎么找了个如此凶残的婆娘?”

    “臣娶她是为了镇宅……”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少年雄心

    现在的朱厚照没有半点东宫太子的雍华贵气,哭得很伤心,像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穿着的玄黑色长衫破裂了好几处,习惯系在腰间的玉带不见了,也不知被杜嫣扔了还是抢了,秦堪有些心惊,他以前见过朱厚照系的玉带,每一条的价值都很昂贵……旁边陪着他的两个人也是老熟人了,刘瑾和谷大用,这两位比较惨,杜嫣对朱厚照下手颇有分寸,大概从这孩子的穿着看出他的身份高贵,打重了怕有麻烦,但对刘瑾和谷大用就没那么客气了,刘瑾的脸被杜嫣扇得有些臃肿,头冠不知扔哪里去了,花白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披散着,谷大用多了两个黑眼圈,鼻子不停流着血……说实话,这像一幕人间惨剧。

    “殿下,臣……死罪!”

    朱厚照没说什么,刘瑾却跳了起来,捂着青肿的脸指着秦堪尖声道:“秦千户,你妻子好大胆,竟敢打我大明太子殿下,殿下,此事不可罢休,不然我大明皇威何在?”

    秦堪冷眼朝刘瑾一瞟,道:“刘公公,东宫身边的人也要讲道理吧?你们没表明身份,没头没脑朝别人家里闯,凡是脑子正常一点的人都会揍你们,怎么现在反而成了我的不是了?”

    刘瑾呆住,脸上的剧烈疼痛令他回过神,怒道:“按你这么说,太子和咱们挨了打,反过来还是咱们的不对?”

    秦堪冷冷道:“如果要讲道理的话,不错,你们挨了打,还是你们不对。”

    刘瑾快气疯了:“如果咱们不讲道理呢?”

    秦堪朝朱厚照躬身揖道:“若殿下不讲道理,只以权势压人,殿下对臣的任何处置,臣都无话可说。”

    朱厚照这会儿缓过劲了,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然后不轻不重地踹了刘瑾一脚,道:“要你这该打的老奴多嘴吗?滚一边去,秦堪没说错,咱们没占道理,这顿打白挨了。”

    刘瑾表情变化很快,被朱厚照踹了一脚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似的,急忙堆起笑脸连连躬身后退:“是是是,殿下说得没错,老奴委实该打,老奴就是心疼殿下您……”

    秦堪微微笑了,朱厚照虽说爱玩爱闹,但终究是讲道理的,性格很直爽,颇有几分江湖好汉的豪气,哪怕他不是东宫太子,这样的朋友也绝对值得一交。

    秦堪小心地帮朱厚照拍去灰尘,然后恭敬请他进门,杜嫣到底没下狠手,朱厚照哭了几鼻子便没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了,对秦家人的前倨后恭似乎很满意,刚准备跨进门槛,朱厚照又尴尬地缩回了脚。

    “咳,秦堪,你的妻子……”

    “殿下放心,她不会向殿下动手了,臣的家风严谨,而且臣妻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温婉的,实可谓宜室宜家……”

    “宜……宜室宜家……”朱厚照眼皮狠狠抽搐几下。

    秦堪知道这么吹嘘实在有点不要脸,不过为了消除小朱的心理阴影,只好用上了岳父岳母的广告词。

    朱厚照瞧着秦堪的目光有些怜悯,显然他无法想象秦堪跟一个如此凶残的女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按理说秦堪这样的弱书生应该每天被她毒打三顿再加一顿宵夜,可秦堪脸上身上又没有伤痕,奇怪啊,难道只有他朱厚照看起来比较欠抽?

    “秦堪,你……你妻子平日不打你么?”

    秦堪微微一笑:“多谢殿下挂怀,臣家中的夫纲一直很振的。”

    “很,很振……”朱厚照不太习惯秦堪这种说法的方式。

    “不但振,而且大振特振。”

    摇摇头,朱厚照显然觉得秦堪在吹牛,苦笑道:“你喜欢就好,唉……”

    迎接太子不能怠慢,于是秦府大开中门,恭迎三人入内,朱厚照负手先入,刘瑾和谷大用紧随其后。

    秦堪跟着刚跨进门,刘瑾拦住了他,笑得很友善,压低了声音道:“秦千户,太子殿下对你着实看重得紧,刚才杂家得罪了,为人奴婢不得不为主子多打算,秦千户莫往心里去。”

    秦堪也笑得很温和,他太知道刘瑾是个什么货色了,现在刘瑾只是东宫陪伴太子的无名太监,无权又无势,没有实力张狂,将来朱厚照登基,刘瑾掌管了司礼监,大明的文官们就会看到这张狗脸怎生变化了。

    秦堪不想把他得罪太狠,这对自己的将来并无好处,于是笑道:“刘公公和谷公公受惊了,刚才之事秦某亦是不得已,拙荆误伤了两位公公,秦某抱歉得很,稍后秦某派人送些银两去东宫,算是给两位公公赔罪,还请刘公公不要记恨。”

    刘瑾见秦堪如此上道,不由大喜,一想到晚上有银子拿,刚才心里对秦堪的怨懑顿时烟消云散,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谷大用也两眼放光,两人忙不迭的道谢。

    秦堪忽然有种再揍一千两银子的冲动…………………………朱厚照才十五岁,按说不算成年,秦堪把他请进内院亦无不可,不过联想到朱厚照在史书上那荒淫的性格和喜爱人妻的奇特爱好,秦堪只敢请他在前堂入坐。

    内院还藏着两个极为标致的小萝莉呢,不能被这家伙惦记上。

    好在朱厚照刚刚挨过杜嫣的打,对进秦家内院亦毫无兴趣,二人心思一拍即合。

    朱厚照在前堂主位坐下,却有些不太安分,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四处张望,神情有些惴惴。

    刘瑾和谷大用站在他身后,笑吟吟的不发一言,笑容抽动脸上的伤口,皱着眉轻轻呻吟一声,接着又笑。

    秦堪看在眼里,心中一叹,太监不是只割了下面就能当好的,时刻要对主子笑,高兴时笑,难受时笑,要笑得好看,笑得喜庆,笑得让主子瞧着顺眼,哪怕被主子又打又骂,还得笑着大叫打得好骂得好。

    这是一群可怜可悲的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把自己变成贱骨头,为了活得更好,他们还得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甜更喜庆。

    秦堪瞧着朱厚照一副坐不住的样子,不由微笑拱手道:“不知殿下今日光临寒舍……”

    朱厚照朝秦堪摆摆手:“你别站着呀,坐下坐下,我仰脖子瞧你挺累你知不知道?”

    秦堪笑笑,陪坐在他身侧的太师椅上。

    下人奉上茶,朱厚照鼻子凑近茶盏儿闻了闻,又撇撇嘴:“你这什么茶呀,明日我叫大用捎两斤贡茶给你,我东宫里多着呢。”

    “多谢殿下厚赐。”

    朱厚照笑嘻嘻地瞧着他:“嗯,挺斯文的,彬彬有礼,不卑不亢,标准的文官模样,若非我清楚你是个什么人,才不会跟你这种人来往。”

    这话不好接,秦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出声儿。

    朱厚照翘着二郎腿,身躯朝他凑近了些,道:“前几日听说一伙贼人大闹京师,欲刺杀马尚书,后来是你领人把他们拿下了,跟我说说,怎么拿的,杀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朱厚照眼里露出急切的光芒,他仿佛对一切跟武力有关的东西很感兴趣,尤其军伍作战,缉拿贼人等等,一说起这个便兴奋不已。

    秦堪笑得很温和,果然是个武皇帝的料子,可惜被一帮文官逼得文不成武不就。

    如今自己以穿越者的身份辅佐他,正德皇帝还是史书上的那个正德皇帝吗?

    “殿下,缉拿这伙贼人的过程很惊险,臣愿为殿下详细说来。”

    “快说快说,我今日来你家找你,就是想听这个事儿。”朱厚照急不可待。

    秦堪于是将缉拿李崇的过程娓娓道出,包括李崇被拿之前说过那番话,他也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朱厚照开始还听得兴致勃勃,直到最后,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气愤了。

    “你……你胡说!我大明的边军抗击北方鞑子百余年,一直未出过大纰漏,怎么可能糜烂至此?”朱厚照指着秦堪怒道。

    秦堪苦笑:“殿下,臣只是一个叙述者,这些话是李崇说的,当时在场的马尚书,还有无数厂卫校尉番子们都听到了,臣不敢打一句诳语。”

    朱厚照怒道:“那就是李崇那个贼子胡说!”

    “是,必定是那李崇胡说。”

    朱厚照脸色阴晴不定,他虽然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然而毕竟受过多年的帝王教育,未来这大明江山都是他的,他不能不放在心上。

    前堂安静许久,朱厚照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秦堪,你是武官,你告诉我,难道我大明的卫所真的糜烂到这般地步了吗?”

    秦堪苦笑:“臣没去过边军卫所,不敢妄言。”

    朱厚照垂头沉默,许久以后抬起头,稚嫩的脸蛋上一片坚定:“我一定要去边关瞧一瞧,有生之年,我一定要亲眼瞧瞧大明的边军,看看李崇说的是真是假,我还要亲自指挥边军,跟那些犯我疆境百余年的鞑子们好好打几仗,让他们知道我朱厚照不是好惹的!”

    刘瑾和谷大用大惊失色,慌忙劝道:“殿下使不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是未来的大明天子,怎可亲身犯险?”

    秦堪没出声儿,垂头看着脚下的地砖,嘴角却悄然勾起一抹笑容。

    他知道,他已点燃了眼前这个少年的万丈雄心。

    朱厚照没搭理刘瑾和谷大用,扭头问秦堪:“那个李崇呢?我想见见他。”

    李崇早被你爹斩首示众了,上哪儿见他?

    秦堪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在朱厚照耳边说了两句话。

    良久,朱厚照愕然瞪着眼睛:“何谓‘偶爸刚弄死他’?”

第一百三十三章 唯一风景

    要让东宫太子安安分分坐在椅子上比杀了他还难受。

    秦堪上辈子就知道朱厚照是个什么德行,于是微笑领着朱厚照参观他的新宅院,不知大明别的男人有没有这个习惯,反正秦堪很喜欢领着人参观自己的宅院,或许是来自前世的毛病,他总觉得让客人赞叹他的家是对他能力和审美观的一种肯定。

    可惜朱厚照不通人情世故,他不懂参观别人的家时就算很不屑,至少嘴上也该表示几句口是心非的赞赏,让主人心里愉快一点,不至于让主人产生扇他耳光的冲动……从前院开始,朱厚照不屑的表情便一直不曾消失过,唠唠叨叨嫌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令秦堪深深觉得带这家伙参观自己家简直是个天大的败笔,人家是东宫太子,什么世面没见过?

    直到最后秦堪命下人送来冰棍儿,终于令朱厚照感到了新奇,于是吃得不亦乐乎,这才堵住了他那张挑剔的嘴。

    路过内院的月亮门,朱厚照神情明显带着几分惊惧:“秦堪,你家夫人不会从里面跑出来吧?”

    秦堪又有一种想扇他耳光的冲动……性格直爽这没错,但用那种“内有恶犬”的语气提起别人家的老婆,委实有点欠抽了。

    正好,秦堪用不着带他参观内院了,朱厚照肯定也不敢进去,对他来说,秦家内院有一种很可怕的生物,生人勿近。

    不得不说,朱厚照舔冰棍儿的模样远不如怜月怜星那般赏心悦目,他一边啜吸着冰棍儿一边道:“秦堪,你坏主意多,帮我想想法子……”

    “什么法子?”

    朱厚照顿了一下,面孔泛起了愁意,连冰棍儿都吃不下去了。

    “最近父皇的脾气不大好,训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连带着内阁三位大学士也对我的学业很不满意,还有那些个御史们,真不知他们到底想让我变成怎样的人,仿佛整天无事可做,就拿一双眼珠子盯着我,我的言行稍有差错,他们的奏本便铺天盖地的送进内阁和宫里,以往父皇很少拿那些奏本当回事的,可现在却也三天两头骂我几句不争气……”

    朱厚照说着眼中泛起了泪光,神情非常委屈:“我不就是爱玩了一些么?又没害过人,何以大家都瞧我不顺眼?”

    秦堪无言以对,可怜的孩子,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一个人背负着整座江山的艰难滋味,现在的他是决计想象不到的。

    “秦堪,你说说,别人倒也罢了,反正我从小便听着他们的唠叨长大的,可父皇一直宠我爱我,为何现在连他也对我不满?我是不是真的让很多人失望了?”

    秦堪摇摇头。

    弘治帝为何开始训斥朱厚照,秦堪心里大概懂了几分。

    不出意外的话,弘治皇帝的寿命大约只有半年了,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必然不怎么好,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而未来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却仍旧性喜玩闹,性子荒唐不经,英明的弘治帝直到现在终于开始着急了。

    千顷地里一根独苗,这根独苗却越长越歪,弘治能不急吗?

    朱厚照年纪小,他不懂父亲的心思,也不懂大臣们的心思,他更不懂自己未来要承担多大的责任,这种责任不是坐在皇宫里批几份奏本便能解决的。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朱厚照能将这些宫中秘辛向他倾诉,跟他讨主意,说明这位未来的大明天子心中终于有了秦堪的一席之地。

    这是一件好事。

    从古至今能被皇帝记在心里的人,一般来说有两种结局,一是被皇帝杀了,二是飞黄腾达了,秦堪应该属于后者。

    “秦堪,我知道你一肚子坏水儿,快帮我想想法子,怎样让父皇和大学士们的脾气小点儿,不要一见着我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太让人难受了。”

    这明显强人所难了,人的脾气不可能被外人改变,秦堪又不敢掐着弘治帝的脖子给他打狂犬疫苗……“殿下,皇上和大学士们对你寄予的期望太深了,你是未来的大明皇帝,臣说句僭越之言,殿下若不想让他们失望,应该多少听听他们的话,认真多读点书才是。”秦堪深深叹道。

    朱厚照鼓起眼睛瞪着他:“连你也这么说?为何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劝我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好孩子就一定要多读书么?好孩子便一定能治好大明江山?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皆一代英主,难道他们从小都是好孩子?难道他们从小读书很厉害?我不知他们究竟是怎样长大的,但我知道朝堂里那些从小读书很厉害的家伙,其实都是一个个书呆子,又酸又腐,顽固不化,我一见他们便觉得讨厌,若要我变成他们那副德行,我宁愿做个不识一字的粗鄙村夫!”

    朱厚照越说越激动,最后腾地站了起来,脸蛋涨得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胸中奔腾着一股抑郁之气难以抒发。

    刘瑾和谷大用被震住了,秦堪也被震住了,历史上只有一个朱厚照,他是独一无二的,荒唐也罢,抗争也罢,他终究是不一样的正德皇帝,沉闷压抑的数千年历史里,他是唯一一道耀眼的风景。

    前堂内寂静许久,秦堪才悠悠打破了沉默。

    “殿下的见解令臣佩服万分,不过请殿下恕臣直言……”

    “想说什么便说吧。”

    “有种你到陛下面前说这话试试?”

    朱厚照挺拔伟岸的身躯顿时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须臾间便瘪了下来。

    “我若有这个胆子,何必找你讨主意?”

    “殿下,臣也是读书人,而且是奉行君子之道的读书人,臣不敢给东宫出什么主意,认真向学才是王道啊殿下……”

    朱厚照瞪着他,抿唇不发一言,那目光很不善,秦堪清楚,那是充满了鄙视的目光。

    “好吧,臣冒死给殿下出个主意……”

    朱厚照眼睛亮了:“快说。”

    “殿下不喜欢做好孩子,难道不会装好孩子吗?”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东宫圣人

    做好孩子和装好孩子是两码事。做好孩子需要毅力,装好孩子需要演技。

    秦堪前世读史书时,看到正德皇帝这一段总为他扼腕叹息,他为朱厚照总结过一条很重要的人生教训。朱厚照之所以被文官骂了一辈子,被后世骂了几百年,最大的失败在于他不会装。

    我行我素没什么不好,追求个性是人生应有之义,活得像从流水生产线下来的产品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只可惜活得太率直了,终究让那些流水线产品看得不顺眼,朱厚照一辈子活得很累,因为他没给自己披上一件文官们喜欢看到的外皮,或许他不屑披,或许他的叛逆心理让他不愿披,他的一生缺少朋友给他一个提醒,——披上一件文官们喜欢看到的外皮以后,他会发现自己的一生活得轻松许多,透过这张外皮,混杂在长相性格千篇一律的人群里,他会看到许多有趣的东西。

    真应该学学文官们的优点,不论想做什么事情,当你抢在别人前面占住了道德和大义的制高点,想做的事情便成功了一大半。

    朱厚照才十五岁,他不懂这个道理,或者说,他花了一辈子时间做那些无谓的抗争,到死也没学会怎样让自己率性的活着又让旁人瞧得顺眼。

    秦堪觉得朱厚照的运气真不错,因为他碰到了自己,一个貌似君子的人,朱家祖坟冒了青烟,让这个朱家不肖子遇见了他人生里的灯塔,朱厚照若还有一点良心的话,实在应该备好三牲六畜跑去孝陵给朱元璋磕几个响头表示感谢才是……“为什么要装好孩子?”朱厚照很不满地瞪着秦堪,他不喜欢虚伪,讨厌虚假的东西,装好孩子他会觉得很累。

    秦堪叹气,朱厚照不明白,活得太率直才是人生最累的事情。

    跟他讲这些道理他不会懂,只有让他得到了好处,他才会发现虚伪的妙处。

    “殿下小时候闯过祸吗?”

    朱厚照撇嘴:“这话多谦虚呀,我到现在还一直闯祸不断呢。”

    “殿下闯祸以后挨过骂吗?”

    “当然,父皇责骂,大学士们也气得跺脚。”

    “殿下有没有想过,如果你闯了祸,在别人没发现以前马上给你的父皇送上一件孝敬的小礼物,给大学士们亲手奉上一杯热茶,你想想,他们还舍得责骂你吗?”

    朱厚照呆住了,神情渐渐变得懊恼。

    秦堪暗叹,可怜的孩子,活了十五岁还没转过这道弯,从小到大白白被骂了十五年,他现在一定有种撞墙的冲动……秦堪叹道:“殿下,这就是装好孩子的妙处了,你懂了吗?”

    “懂了,可是,我怎么装呢?”

    “大学士们在的时候,不妨装装样子,拿起书本摇头晃脑读几句……”秦堪笑道:“殿下别不耐烦,假装一阵子,轻松一辈子。”

    “这样就可以了吗?”

    “如果殿下偶尔能念出几句连大学士们都瞠目结舌的经典之言,相信他们会把你引为神人,从此羞于教训你。”

    “我哪来的经典之言?”

    秦堪笑了,朱厚照没有,他有。

    轻车熟路的做法,冠以朱厚照的名头,他秦堪躲在背后默默收获好处,这个好处比银子重要多了。

    单纯可爱的朱家小太子不幸误交匪类,性格正朝不可预测的方向渐行渐远,朱家列祖列宗会不会在棺材里气得掀盖子?

    朱厚照来秦家这一趟除了进门时付出了一点点小代价,总的来说收获颇丰,至少他离开的时候笑容很明朗,搭配被杜嫣揍出来的伤痕,仿佛被揍得很爽的样子,惹人钦羡。

    “秦堪,送本宫的时候可不可以专心点?老往天上瞧什么意思?”

    “臣在担心天降神雷劈死我……”

    **************************************************************东宫春坊。

    早朝散后,刘健大学士踩着不急不徐的步伐,从皇宫文华殿赶来东宫教太子读书。

    这是他最头疼的一件工作,给太子上一堂课比处理一百件国事政务更头疼,一想到那顽劣不堪的太子殿下读书时的模样,刘健便忍不住有一种掉头离去的冲动。

    可惜他是大学士,身负教导太子的重任,未来的大明江山只能由这位年少的太子继承,他有责任让这位太子学有所成,知礼仪,懂廉耻,心怀圣人之仁,以悲悯之心垂拱天下,治理万民,否则便是内阁学士们的失职,是被大明子民千秋万代唾骂的罪人。

    想到这里,刘健重重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缓缓迈入课室。

    太子朱厚照穿着一件黑色的便服,抬头挺胸地坐在下首,刘健一进门便楞住了。

    多少年,多少年没见过太子如此正经的模样了!

    刘健心中一阵激荡,浑浊的老泪迅速盈满眼眶,激动得不能自已,——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竖子今日想玩什么花样?

    激动归激动,刘大学士这么多年的风浪不是白经历的,脑海中警铃大作,却不动声色地朝朱厚照点点头。

    朱厚照站起身,恭恭敬敬朝刘健长长一揖,标准的儒家礼仪:“学生厚照,见过刘先生。”

    他叫我先生了……刘健感动得老泪又流了出来,幸福的眩晕感令他身躯有些摇晃,多少年没听过太子殿下称他先生了,——今日如此反常,这竖子打算翻天么?

    “殿下免礼,老臣教殿下圣人之学,为殿下来日垂拱天下筑基培元,还望殿下一心向学,勿负陛下所望,勿负天下所望。”

    “是,辛苦刘先生了。”朱厚照表情肃穆地又施了一礼。

    刘健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儿,仰天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然后朝自己的老师专座走去,坐下之前,刘健狐疑地瞧着属于自己的那张绣凳,伸出脚尖试探般踢了一下,凳子纹丝不动。

    “未设机关害我……他到底埋伏了何种阴谋等着老夫?”刘健越来越焦虑了。

    战兢忐忑地落座,刘健捋着花白的胡须刚待开始授课,朱厚照又亲手端着一杯热茶朝他面前恭敬一递。

    “先生授课辛苦,学生为您奉上清茶以润口舌。”

    刘健眼皮一抽,来了,终于来了,这杯茶里必然有名堂,多半掺了泻药想令老夫出丑……“谢殿下挂怀,老臣不渴。”

    朱厚照也不勉强,淡淡一笑,命人拿了一个空茶盏儿来,从那杯热茶中匀出了小半盏儿,一口饮尽。

    刘健又呆住了。

    课室里长久的沉默之后,刘健怆然一叹:“殿下,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到底想做什么?”

    朱厚照朝他甜甜一笑:“学生坐在这里当然想读圣贤书,不然还能做什么?”

    刘健凄然道:“殿下,老臣年已老迈,受不得惊,您还是直说了吧。”

    朱厚照眨眨眼,脑中闪过秦堪昨日在秦家书房郑重嘱托他的话:“殿下,这《菜根谭》臣只记得寥寥数语,其中颇多残缺,但里面句句珠玑,妙不可言,可为千年圣人之言做个通俗易懂的注释,殿下凭这些足可应付教你的那几位老师,偶尔说那么一句两句,定能让诸位学士对你改观,但记得切不可全部拿出来,否则这戏便做不下去了。”

    朱厚照咂摸咂摸嘴,若要震住这些学士,让他们从此不再对我的学业唠叨怪责,全部拿出来岂不是更好?

    扭头朝谷大用使了个眼色,谷大用急忙递过数页写满了字的稿纸。

    朱厚照朝刘健一笑,道:“刘先生,学生愚钝,圣贤书读得似懂非懂,这几年犹觉圣人之言太过深奥繁杂,难以教化天下,学生不才,尝试写了一份文稿,为圣人之言作一番通俗注释,先生若不弃,尚请您斧正一二。”

    不弃,刘大学士怎么可能会弃?

    刘健震惊地看着朱厚照,急不可待地从他手中接过文稿,一字一句地仔细看了起来。

    “菜之为物,日月所不可少,以其有味也。但味由根发,故凡种菜者必要厚培其根,其味乃厚。故名以《菜根谭》也……”

    “修身篇:一念常惺,才避去神弓鬼矢;纤尘不染,方解开地网天罗。”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攻人之恶勿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之善勿过高,当使其可从……嘶——”

    刘健两眼圆睁,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不觉间,颌下的清须被自己狠狠揪了几根下来。

    深深吐一口气,刘健神情变得凝重,扬着稿纸肃然问道:“太子殿下,这是你所作?”

    “当然,日夜所思,数年方成。”朱厚照的脸皮显然有朝秦堪看齐的趋势。

    刘健心中渐生怒意,太子读书这些年是个什么货色,他比太子他爹都清楚,就他那半桶子晃荡的墨水,能作得出如此振聋发聩,堪比圣人的惊世言论?

    是谁在蛊惑太子?这人是想帮他还是欲害他?

    刘健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垂头仔细又读了几句,心中愈发沉重。

    数页文稿,寥寥几句注语,每一句却深得圣人之奥义,刘健扪心自问,哪怕是内阁三位大学士对孔孟的专研熟悉程度,亦比不上写这文稿的人之十一。

    没想到太子身边竟有一位深藏不露的隐士高人,这人到底是谁?

    见惯风浪的刘健不动声色地将文稿收起,然后吩咐朱厚照自读诗书,而他则缓缓走出春坊,一出大门便风急火燎地直奔皇宫文华殿。

    ……………………文华殿内,弘治帝正和李东阳对弈,借此舒缓心神,每当处理国事乏累的时候,弘治帝便叫上一位内阁大学士陪他下棋,一局过后继续处理国事。

    正当李东阳缓缓落下一子时,殿外却传来刘健气急败坏的喊声。

    “陛下不好了,太子殿下成圣人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严旨彻查

    文华殿内,弘治帝拧着眉头,逐字逐句地喃喃念着小圣人朱厚照的新作《菜根谭》。

    “邀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希千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丑。”

    “荣宠旁边辱等待,不必扬扬;困穷背后福跟随,何须戚戚。”

    弘治帝眉头越拧越深,脸色也和刘健一样难看极了。

    直至读到一句“姜女不尚铅华,似疏梅之映淡月;禅师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莲。”时,弘治帝终于将文稿狠狠朝案头上一摔,怒道:“竖子太过分了!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作得出来的吗?当朕和诸位先生都是傻子么?”

    李东阳从案头接过文稿,仔细读了一遍,越读神色越震惊,接着苦涩一笑:“若此稿真是太子所作,恭喜陛下有一个圣人托世的龙子,足堪告慰老怀……”

    弘治帝瞪了他一眼,道:“西涯先生(李东阳号)何必挖苦朕?朕的儿子有几斤几两,难道朕和你们不清楚吗?”

    李东阳笑笑,垂首看着文稿,摇头一叹:“不论所作者何人,单论这份对世事人情的深刻和豁达,老臣不及其万一也,惭愧。”

    殿内另外两名大学士刘健和谢迁也摇头苦笑,当朝大学士对圣贤书和道德文章的把握领悟自然超出普通读书人许多,不然何以服天下读书人之众,何以担得起“学士”之名?然而这不知何人所作的《菜根谭》,却将他们甩出了好几条街,能将圣贤道理用通俗的手法写出来,而且对仗工整,立意高远,意境通俗却不失优雅,这样的文字,三位大学士扪心自问,却是写不出来的。

    钦佩归钦佩,弘治帝和三位大学士的脸色却分外凝重。

    他们是政治人物,不是纯粹的读书人,执掌着整个大明天下的权柄,有些事情不能不想得深远一些。

    这个作者到底是谁?他把这篇东西给太子殿下有何目的?明明是一篇堪可流芳千古的佳作,却大方地让太子冠之以名,是想借此邀宠,还是意图蛊惑东宫,倚为晋身之阶?

    天家无私事,东宫无小事,弘治帝和大学士们不得不严肃对待。

    弘治帝冷着脸,重重一拍龙案:“查!命厂卫给朕查,一定要把这个人查出来!朕要知道他接近太子有何企图!”

    **************************************************************龙颜震怒,内阁哗然,禁宫厂卫尽出,开始调查东宫太子身边出现过的所有人物,一切行动是迅速且秘密的,此事未得结果前,不能惊动东宫太子,这是弘治帝的旨意。

    秦堪是个好老师,可惜朱厚照是个傻学生,他把戏演过了。

    朱厚照丝毫不知情,犹自洋洋得意不已,沉浸在自己已成新鲜出炉的明朝小圣人的美梦里不可自拔。

    秦堪也丝毫不知情,虽然他是锦衣卫千户,但弘治帝派出的缇骑是禁宫所出,一切行动秘密进行,秦堪这个级别的千户没资格知道。

    吹拂一夜寒风,京郊宅子的内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脚踩在上面嘎吱作响,稍不留神便狠狠摔个四脚朝天。

    怜月怜星穿着淡紫色的小夹袄,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樱桃,一人手里一把小铲子,正领着内院的丫鬟们铲冰,铲完又铺上一层细细的木灰,小脚使劲在上面跺两下,事情干完便把铲子扔给丫鬟们,姐妹俩牵着手儿高高兴兴躲进了屋子,盘缩在热炕上做女红去了。

    天儿冷得邪性,盘在炕上给老爷和主母绣枕面儿,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呢。

    秦府内院主厢房里,却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击打声,夹杂着杜嫣羞愤不胜的惊呼,和某位正人君子不可抑止的低沉邪恶笑声。

    秦堪松开杜嫣,神色仍旧笑眯眯的,仿佛在回味她香臀的弹性和柔软的手感。

    嗯,冬天里打婆娘,闲着也是闲着。

    杜嫣捂着香臀跳出老远,又羞又愤,恨恨地瞪着他:“相公为何又打我?”

    “因为你犯家法了。”

    “什么家法?”

    “你难道忘记昨天打了人么?”秦堪老神在在。

    杜嫣语滞:“…………”

    “娘子,为夫打你,你可服气?”

    杜嫣恨恨剜他一眼:“登徒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打我是假,轻薄我才是真。”

    秦堪笑着叹道:“相公轻薄娘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哪怕你去衙门鸣冤告状也告不倒我的。”

    杜嫣噗嗤一笑,脸蛋儿红如晚霞,不知是羞是喜,还是被这屋子里热融融的暖炕烤的。

    “昨日那三个被我打的人,是相公的熟人吗?”

    “不算太熟。”

    “噢……”杜嫣点头,若有所思:“那小屁孩子好讨厌,既然相公不熟,下次见了他,再揍他一次……”

    秦堪没来由地冒了一身冷汗,很严肃地盯着杜嫣道:“娘子你记住,下次见到那个屁孩子,最好客气一点,不说让他宾至如归吧,起码不该让他飞来横祸……”

    杜嫣眨眨眼:“他是什么人?”

    “一个碰他一根手指头咱们就得被抄家灭族的人……”

    夫妻聊着家常时,管家在内院的月亮门外轻轻唤道:“老爷,前天被夫人打的那孩子又来了,在前堂等着呢,老爷见不见?”

    杜嫣柳眉一挑,仰天冷笑两声,方才秦堪告诫她的话顿时忘到九霄云外。

    “来报仇么?我非揍得让他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秦堪眼疾手快拦住了她,好险呐,朱家千顷地里一棵独苗差点让秦家主母一脚踩死了…………………………朱厚照肯定是个记打的孩子,上次受过深刻教训后,这回登门明显斯文了许多,一举一动依足了规矩,眼神儿不时朝堂后屏风瞟着,神情惴惴不安,一副随时跑路的姿势。

    秦堪朝朱厚照施礼,道:“太子殿下今日又光临寒舍,寒舍上下如沐春风……”

    “行了行了,假不假?天冷得鼻涕泡儿一个接一个吹,哪儿来的春风?”朱厚照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接着眉开眼笑道:“秦堪,你的法子果真不错,那天刘学士给我授课,我把你教我的菜根谭给他瞧了,刘健眼珠子都发直了,一连好几日春坊停课,看来这些酸儒大抵也明白本宫的学问简直深不可测,他们不好意思教我啦,哈哈……”

    秦堪的眼珠子也发直了:“殿下把一整份菜根谭都给刘学士看了?”

    朱厚照满不在乎道:“对,你说什么偶尔拿一两句出来,我觉得太麻烦了,不如一次全倒给他,让那些老家伙狠狠震撼一次……”

    秦堪浑身剧震,手脚冰凉如铁,脸色刷地变白了。

    “秦堪,你怎么了?”

    秦堪面孔狠狠抽搐几下,喃喃道:“殿下,臣恐怕无法忠心事主了……”

    “为何?”

    “因为臣忽然打算举家东渡日本……”

    朱厚照愕然:“什么意思?”

    “简单的说,臣要跑路了……”

    话音刚落,秦府前门忽然涌出一大群军士,为首一人按剑大喝:“锦衣卫秦堪千户何在?陛下有旨,命秦堪火速进宫面圣,不得延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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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