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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铜穗     大妆txt下载     大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6 直面

    谢棋说:“老太太若去京师做了老封君,可得想法子把我也给带过去,我留在这里,可是没活路了。”

    王氏斜睨了她一眼,说道:“你以为去了京师,就有你的好日子过?往后是你三婶当家,你也知道她跟我有过节,也恨你恨得跟什么似的,你去了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先留下来,等我手头拿到了养老钱,再想办法替你们在京师置个住地儿,一起搬过去,到时有个照应,也不必看你婶母脸色。”

    谢棋高兴地道:“原来老太太早就盘算好了,那孙女还愁什么?”顺手拿起旁边的茶来,递给王氏道:“老太太快请喝茶!”

    谢琬站在院里紫薇树下,听见王氏的如意算盘不由冷笑。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回头一看里头的人正凑在一处喁喁私语,便就抬脚准备离去。

    “原来三姑娘在这里。”

    才走到院门口,迎面一个人温声地说道。谢琬抬起头,面前站的是一身素服的邓姨娘。

    抛去了一身经年不变的色道深沉的宽袍,眼前穿着丧服的她看起来倒是平白年纪了几岁,那张终年看不到欢笑的脸庞上,也浮着几丝浅浅的笑意。

    这才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谢琬在心里道完这句,忽然又再次打量了她两眼。她的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香。

    “邓姨娘也点香?”她问。

    “我乃贱妾,哪有资格点香?”她说道。然后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谢琬看着她:“你不在灵堂烧纸,到这里来做什么?”本来谢荣那天就指了她和谢宏房里两个姨娘到灵前烧纸,只是后来谢荣改变主意弃长房而不用之后,担任这差事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她此刻更应该在那里才是。

    邓姨娘冲她福了福,说道:“这几日妾身都在这里服侍老太太,烧纸的事情由周嬷嬷担任了。”

    谢琬想了想,似乎是听见谢琅提过这么一句,便也就不作声了,举步出了门。

    邓姨娘一直等到她出了门之后才掉头往院里走去。

    谢琬站在廊下回看她先前站立之处,眉头蹙了片刻,忽然回转身来望着邢珠。

    丧事一共要举办七日,谢荣虽有官职,可级别还不够惠及亲长,所以在京中官户中来说简陋了不少,但是在清河本地来说,排场又十分盛大。

    谢家本就势大,如今又有个谢荣,因而邻近几县里凡与谢府有过来往的人家都来吊唁过。

    另外还有包括许儆在内的许多本地官员,甚至清苑州知州大人听说齐嵩要亲自过府,都让他捎了仪礼过来。齐嵩与谢府本就是亲戚,虽说不和,但是论理却得到场,因此丧事开始的翌日,齐嵩就率着全家到了谢府。

    这么大的事情,任府自然也早就收到了消息。

    任老爷在屋里坐了两日,听得下人打听回来说谢府此番因由谢荣掌事,故而几乎整个清苑州的望族官户都去给了面子,便也有些坐不住了。

    “到底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如今又是谢荣当家,独独咱们不去,往后只怕见面不好说话。”

    任夫人沉脸道:“你要去你去便是!我是不会去的!谢荣当家又如何?她王氏那般作践于我,这辈子都别想指望我再跟他们攀交!”说罢又瞪着丈夫:“你要是去了,就别给我回来了!”

    任老爷无语,只得作罢。但是翌日,谢府却又收到来自任府的仪银。

    收帐的人是庞福的儿子庞鑫,这些年他一直随在谢荣身边当差。拿到这仪银后庞鑫便就告诉了庞福,庞福想了想,转而既告诉了谢荣,然后也告诉了谢琬。

    谢荣道:“来者是客,赏他们些钱回去,让他们代向任老爷问好。”

    谢琬则笑道:“断不会是任夫人的主意。”

    任夫人当初被王氏气得七窍生烟,又因此阴谋暴露让谢琬看了笑话,撂下那样的狠话后,她还能再与谢府攀交才怪。

    出殡那日铺天盖地地下起了大雪。谢家的坟园在乌头庄内东山上,那日里整个乌头庄都笼罩在一片白朦朦的飞雪里,给这场丧事平白又增了几分肃穆哀伤的气息。

    是夜许儆便亲自登门,送来了此案最后的结案定论。

    谢琬让钱壮前去听了听。

    许儆道:“调查了这么多日发现,除去令堂嫌疑最大之外,别的人俱有不在场的证据。相关的卷宗皆在这里,该如何定案,还请大人示下。”

    谢荣拿起卷宗来翻了翻,神色上也看不出来什么,看完之后他放下来,对着墙上谢启功的画像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又缓缓转过身来,说道:“我赤身来到这人世,赐我衣食者父母,眼下我已然痛失严父,怎禁得再失慈母?有劳许大人了,此案,就销了吧。”

    许儆拱手称是。

    谢荣负手打量着他,又道:“往后许大人有什么为难的事,但凡用得到谢某的地方,只管进京找我。”

    许儆一凛,又把腰弯了下去一些。

    事情的结果似乎并不出人意外,为了保护王氏,谢荣最终还是选择了将谢启功的冤情埋到地底下,而接下来,谢荣就应该找她了吧?

    谢琬在出殡后的第二日晚上等来庞鑫,谢荣在正院里谢启功曾经的书房里等候她。

    府里的事没办妥,暂时还不能出府。谢琬正在让玉雪裁几件素衣,谢启功死的太突然,连这些衣饰都没来得及准备,而这样的衣服至少得穿一年,她得立即赶制出来。

    她披了件斗蓬,带着邢珠顾杏到了正院。

    书房里只有谢荣一个人,他在往香炉里扔香。谢琬进了门,道了声三叔,然后站在门内一盆兰花旁。

    谢荣等到香味自炉子里冉冉升起,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坐吧。”

    谢琬在靠墙的围椅上坐下,静静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跟原先的布置没什么两样,只除了挂在墙上的太祖父的画像换成了谢启功的。

    “找你来,是商量分家的事。”他开门见山,看着她道:“我听说你们二房如今是你当家,所以请了你来。府里的帐本既然已经在你手上,地契房契也都锁在这铜柜里,那么也就省了清点这一项了,你们父母不在,往后府里不必尽孝,因此府里财产按规矩分你们四成,若有不便分割的,便以物充钱,或者以钱充物。你看如何?”

    谢琬凝目看着他,有那么半刻说不出话来。

    谢荣怎么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分四成家产给她?她沉吟片刻,说道:“三叔是宗子,我们不过是孙辈,其实按理你可以多分一点,为什么这么做?”

    谢荣看着她,却说道:“我听说你这两年在京师已经开了五六家米铺,原先手上那几间铺子也经营得风生水起,你的家财现在跟谢府比起来,一点都不会弱。而且我还知道,你身边有好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你不过是个深闺女子,你告诉我,你这样处心积虑的安排着,为的是什么?”

    谢琬背脊僵直,盯着他已不能移目。

    原来他也让人在查她的底细!他居然已查到她手上已有多少产业,还查过了在她身边有些什么人!怪不得这段时间他静寂无声,原来却是早已经把她放心上了!

    其实在掩月庵准备反击的那夜起,她就已经知道包不住火了,钱壮会武功王氏他们都知道,而邢珠顾杏到了那夜事发之时,大家也都知道了。黄氏她们肯定会把这一切告诉他,而以他的严谨,自然也还会再对她作番暗查。

    她垂眼看着脚尖,片刻后,抬眼道:“三叔既然已经知道这么多,自然该知道,令堂以及令兄对我作过些什么事。有谢棋意图谋害我在后园清白不保之事,有她在掩月庵企图让人奸污我之事,再有令兄使唤陌生男子进我的院里意图诬陷我与人苟且一事,有这些,还不够我请两个人到身边防卫的吗?

    “三叔也有女儿,说起来我与葳姐儿一样,她比我强的是有疼她爱她会为她出头的父母双亲,还有怜惜她的亲祖父。我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想凭自己的努力使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平安点儿,所以拿钱开了几间米钱赚点钱,这有错吗?

    “难道在三叔的眼里,我就应该自暴自弃,从此畏畏缩缩逆来顺受,任由别人欺负?”

    她笑了笑,“换成三叔是我,不知道会怎么做?”

    谢荣脸色渐渐沉凝下来。

    一般人在他这样出奇不意地起底之时,绝大多数会露出错愕,慌张,乃至惶恐的神情,但是她没有,她脸上一直很沉静,很淡然。

    冷静的人他当然见过很多。但是像年未及笄,就已经修炼到宠辱不惊的地步的人,他还没见过。

    从黄氏和府里人的话里,他最近听到的无不是有关她的嚣张跋扈,他原以为不过是他们见识浅,不知道世上除了淑女之外,还有一种缺乏教养以及缺少见识的女子,一旦得到了点成就,便开始得意忘形忘了身份。

    至多,她也就是为着上一辈的恩怨,在寻思着报复他的母亲。

    他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但是,他无法改变,他也分不出心思来改变。家宅不是他的战场,他的战场在朝堂,在社稷,在天下。所以,他也无法因为母亲的作为而对她产生什么愧疚的心思,他实在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

    只要他们闹得不离谱,他便不会插手。所以在收到黄氏的去信时,他也没有回信给谢启功。

    这是他第二次与谢琬正式对话。第一次对话时她迫使他不得不把谢宏那堆从灵前撤下来,而这第二次,才算真正使他触摸到了她的真身,——她不是缺乏教养,更不是鼠目寸光之辈,她是真有成为主事者能力的人。

    一个没教养也没涵养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冷静自持?

137 对质

    他收回目光,看着桌面上的暗纹,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不过是为求自保?”

    “自然是。”谢琬点头,“蝼蚁尚且偷生,明人不说暗话,在三叔面前,我也就不必遮瞒了。

    “其实我在府里住的并不开心,我不明白,老太太他们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处心积虑的伤害我。

    “孔子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连别人的孩子都可以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何况我是老太爷的亲孙女,老太太虽不是我亲祖母,没有那份亲情,却也犯不着如此作践我罢?

    “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出府去了,可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出去。”

    说到这里,她脸上升起一股哀穆之色,似乎沉浸在谢启功仍在世的回忆里。

    谢荣也没有作声。

    隔了好久,谢琬才想起问道:“三叔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既然知道我们并不缺钱,你又可以名正言顺多分些家产,为什么还要分我四成家产?”

    谢荣看着她,缓缓扬起唇来,“自然,是为了补偿你。”

    说完,不等她开口,他又继续说道:“老太爷有一年孝期。我也会在清河丁忧三个月。你们可以择日搬出府去,但是这段时间规矩不能乱,我知道琅哥儿准备明年八月下场大比,这时间正好处在孝期,你转告他,这次他不能去。”

    科举三年一届,这次不能去,那就还得等三年!她这老谋深算的三叔,他竟是在这里等她!

    她目光炯炯望着书案后温柔如水的他,胸口如被木槌猛捅了两下。

    如果三年后再下场,她就得再推迟三年才能向他出击,她早已经准备好了谢琅中举之后下一步的规划,他若是不下场,那整个计划全部都得推倒重来!而关键是,三年时间里,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难怪他什么都依了她,同意不让长房灵前执仪,爽快地同意分她四成家产,但他不同意的是,谢琅明年下场!

    他兴许尚且猜不到她抱有多么大的野心,但他确实看到了在王氏他们的作为下,谢琬已经有多么恨他们,如果谢琅高中,那日后对他来说虽然不一定成为对手,至少不会成为盟友。可是以他目前的能力,尚且又左右不了科举选拔,他只有以这样的方式阻止二房前进,而且,还让谢琬无法抗拒。

    他以谢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下来,谢琬能不听吗?何况他要想阻拦谢琅进试场,办法应该很多。

    谢琬洞察到他的用心,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也无暇去理会他为什么只用丁忧三个月了。

    “三叔这个决定,有没有可能改变?毕竟哥哥是二房的支柱,他若不取个功名什么的,将来只怕拖累了三叔的名声。”

    谢荣道:“只是三年而已。”

    三年而已!

    谢琬略顿,抬头看着他:“三叔,你知道杀害老太爷的真凶是谁吗?”

    谢荣挑眉。“你知道?”

    谢琬笑起来,片刻冷下神情:“我要哥哥明年能顺利下场,还要谢府五成家产。”

    谢荣整个人顿住,抬眼望过来。

    夜越深,寒风就越大了。

    即使雪过天晴,雪地上空的上弦月看起来也像是被冰封了似的,缺少生气和光亮。

    廊下的灯笼已经换回了淡黄色,照得墙壁上也似带着一幕老旧的昏黄。邓姨娘独自走在清寂的庑廊下,看着院子里被雪覆住的两棵海棠,伸手抓起一团雪,轻轻地在手里揉捏。

    雪很冰,但是,她的心却很热。被体温捂融了的雪顺着指缝流下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因为心里的仇恨太甚,心太热,所以不得不拿雪来镇下去,是吗?”

    忽然间,空旷而幽暗的院子里传来一道清郎而不失优柔的声音。

    她蓦地抬起头,遁声望过去。院子中间的雪地上站着个身量未足的女孩子,她身上的白衣与地上的雪连成一片,使她看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天女,而她脸上的凝重,以及眉梢的冷意,又让人觉得,她其实根本就是这场大雪幻化出来的精灵。

    “是你?”

    她眉头微微地蹙了蹙,手上的雪洒下来,又跌回了雪地里。

    “每到冬天下雪之时,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抚摸这些白雪,你不怕冷,因为这些冰冷的雪会让你的心变得更加隐忍,更加波澜不惊,让人从面上完全看不到你一丝一毫的内心,看不到你隐藏在你心里几十年的仇恨。”

    谢琬站在原地,声音像风声一样不急不缓地飘荡在院子里。

    邓姨娘神色终于沉凝,她绷紧了脸道:“我不知道三姑娘在说什么。”

    “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谢琬望着她,慢慢走上了庑廊,“你从哪里弄到的那么多的砒霜?不可能有人肯帮你一下子买这么多毒药,你是这么多年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这砒霜积累了多少年,你就恨了老太爷和老太太多少年,是吗?”

    邓姨娘脸色终于白了。

    谢琬走到她面前,看了她半晌,又说道:“你藏在屋顶上装砒霜的小瓶子钱壮已经找到了,瓶子上有胭脂印,与老太太平日用的一模一样。与你藏在妆奁盒子的夹层里的胭脂也是一模一样。如果这些还不足以成为指证你谋害老太爷的证据,那么,你那双脚底下扎满了碎瓷的绣花鞋可以作证。

    “邓姨娘,你抵赖不过去的,就是你,亲手毒死了老太爷!”

    她举起手上一只绣花鞋,丢在了邓姨娘面前。

    邓姨娘与她对视了半晌,忽然笑了,“你错了。既然是你问我,我抵赖什么?不错,他是我杀的,我不光想杀他,还想连王氏也一并杀了。只可惜谢荣看起来本事挺大,竟然能轻而易举把这案子而销了。如果王氏被押到菜市口行刑,那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陈述杀人事实的样子,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几分欢愉,谢琬原料着她会抵赖一番,眼下见她这般模样,倒是也沉默了。

    “谢琬,你看看这院子,”邓姨娘抬起头,环顾着四下,像是与她聊天似的,又缓缓地说起来:“我在这院子里住了三十四年,王氏嫁进来的前半年我就被谢启功收了房,那时候我还是年轻漂亮的,你祖父是疼我的,这院子也还是新的。

    “王氏进来之后,这三十多年里我出府过两次,一次是送陈姨娘去乌头庄养老,一次还是乌头庄,是给你祖父送葬。平日,王氏不让我出门,就是去上房请安,她也要挑着谢启功不在的时候才让我过去。她是个寡妇出身,深怕丈夫的爱不能长久,于是她极尽挑拨之能事,使得他不再进我的院子。

    “你一定觉得,是她对我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才这么恨她吧?不是,我的确怀过个孩子,可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掉了,她也没有给我吃什么不能生育的药,使我无法诞下子嗣,在她眼里,我根本还不够资格成为她的对手。

    “我恨她是因为,我寂寞。

    “寂寞,你懂吗?”她偏着看着谢琬,眼神比这寒夜还要幽深,“我住在这里,有饭吃,有衣穿,享着许多人享不到的福,又不曾受到主母的残忍迫害,看起来多么命好。可是,你尝过寂寞的滋味你就知道了,你想说话的时候,没人跟你说,你想出门的时候,王氏不让你出门。

    “你的荣辱你的一切都只能装在这座院子里,日日对着这白墙灰瓦,这描漆游廊,还有这一天天长粗长高的海棠树,你没有高兴的事,没有烦恼的事,你的七情六欲,全部被困在你心肺里,而你则被困在这院子里。

    “偶尔他来了,在他面前,我也只是个比丫鬟稍好些的暖床之物,他不会听你说话,甚至,完事了他就走,从头到尾不看你一眼,也不跟你说一个字。渐渐地我就成了块会呼吸有体温的石头,而他也不在乎。

    “其实我更像是个囚犯,我觉得这辈子我要获得自由,只能等谢启功和王氏死后。于是我开始布署,十年前,我存下了第一撮砒霜,日积月累,我终于筹到了二三两之多!谢启功被王氏推伤在床,王氏有谋害丈夫的前科在先,她带罪而侍疾,这是多么好的机会。

    “我在他房外蹲守了三日,终于那日我听得他屋里传来争执之声,然后王氏又哭着跑出来。

    “屋里再没有人。我拿着砒霜走进来,拿自己带过去的药碗重新替他斟了药,然后调进那二两砒霜。谢启功见了是我,根本就没有正眼看我。我让他喝了药,毒发时我捂着他的口鼻不让他出声,没过片刻,他就死了。”

    她幽幽地看着天空,似乎还在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得意似的,嘴角微微的翘着,有嘲讽般的笑意。

    谢琬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看着这样的她,很难把她与以往那个沉闷寡言的邓姨娘联想起来。眼前的她是有着风韵的,是迷人的,但可惜,这样的迷人,有如盛放的昙花,让人想到不久后她的残败。

    “你既然这么恨她,那为什么当初在老太爷要为谢宏私挪公中银子之时,又要替他向老太爷求情?按理说,那时候便让老太爷将他逐出府去,然后令得老太太着急伤心,不是更好吗?”

138 处置

    邓姨娘收回目光,唇角一勾,说道:“我若不那样做,你后来又怎么会狠得下加大力度去报复?那时候逐他出府,也不过是暂时在外居住,事后王氏还是会有办法让他回来。只有把他踢出宗籍,才能彻底地打击到王氏,而我自认做不到,便只能借这个来激怒你,让你来做了。”

    谢琬默然,没想到她居然也在邓姨娘的算计之列?

    她默不作声盯了她半日,又道:“那么,你又为什么那么恨老太爷?他总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邓姨娘叹了口气,声音忽而变得凛冽起来:“他最大的错误,便是收了我进房。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遇见王氏?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在这里关上一辈子?所有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他而起!”

    谢琬冷冷看着她:“据我所知,当初老太爷纳你,也是因为你有这个意思,趁着杨太太过世,填房未进门之时,自己凑了上去!说到底,这也是你咎由自取,跟老太爷并无什么大相干。”

    “可若不是他,王氏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这样对我?!”邓姨娘激动起来,“当初是我送上门的没错,可是难道就因为我是送上门来的,他就可以对我不闻不问,把我当个死物丢在后院里听之任之吗?!这些年来谁在意过这后院里还住着个我?你在意过吗?!

    “他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留我在府里,隔段时间就上我院子里来一回?我就是要杀了他,我还要看着王氏怎么样对着他那残废的儿子痛苦不堪过完这半辈子!”

    她目光炯炯盯着对面的屋檐,里头闪烁的是仇恨的光,檐下的红梅染红了她的脸,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沐浴在烈火里的一只鸟。

    谢琬胸中也有仇恨,但她的仇恨远不如这样激烈,她的仇恨如同涓涓细水,流敞在她的躯干四肢,虽然强韧但可以控制,而邓姨娘的仇恨是滔滔大江,奔腾起来不由人控制,使得她本身也逃不过被淹没的命运。

    “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思。”她低头喃喃地道,为她的不顾一切而叹息。“我想,掩月庵的那柱淫香,也一定是你点的了。”

    “对,是我点的!”邓姨娘目光灼灼,“但我不是针对你,而是谢棋。你一定不知道,你们在小偏院里生死危急的时候,我的人却一直也在后窗外等着罢?我知道谢棋过去了,也知道谢宏会让人进屋去,所以我让人点了那柱香,我要让他们一个个都活在水深火热里!”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谢琬偏头望着她,“那天夜里,为什么王氏在隔壁睡得那么沉?我们这边那么大动静她都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喝了你下的药,所以一直睡得很沉。如果我没有猜错,周二家的早就已经被你买通了。而当晚点那柱香的人,就是周二家的。

    “周二家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升上管事娘子,心里一定怨恨着。于是你把这么多年来的积攒都给了她,让她来办这件事。我说的对吗?”

    她望着邓姨娘。

    邓姨娘僵了半刻,讷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琬唇角动了下,“从你身上的薰香,以及你说周二家的代替你在灵前烧纸的事上怀疑上的。周二家的是王氏的人,她如果不是你的人,为什么会代替你烧纸?而你来找王氏,当然也是为了在她面前多走动,做出一副巴结的样子,以消除大家的疑心。”

    其实要怀疑上她很简单,只要一个个排除作案嫌疑就是了。而谢琬就算没有路遇她,也迟早有一天会找上她。

    邓姨娘定定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刻像是在屏息着。她的神情在白雪的映衬下有些惶恐,但是很快,她就上前两步,急急地说道:“谢琬!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恨着王氏,一样恨着谢府,咱们联手吧,把王氏推上死路!让她再也没办法压在咱们头上!你这么聪明,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谢琬后退了一步,摇摇头。

    邓姨娘诧异地道:“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资格跟我联手。”

    谢琬说完,静静望了她片刻,然后转过身来,走回到院子中间,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你是有些小聪明,我却也不蠢,你屡次坏我大事,我岂能饶你!——许大人,该进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门外忽然涌进来一群人,穿着捕快服,拿着木枷和镣铐,为首的是驻守在谢府十来日的捕头。捕头瞪向廊下,挥手道:“上去把凶手拿下!”

    邓姨娘错愕地退到墙下站定,瞪大眼望向院中央的谢琬。谢琬立于雪中,一脸地清冷漠然。

    又一行人从门外走进来,为首的一个是谢荣,一个是许儆。

    捕快们以极快的速度将邓姨娘上了枷锁和镣铐,邓姨娘的脸煞白如纸,怔怔地看着谢琬,直到捕快们将她押下了院子,她似乎仍未从突然而至的这群人里回过神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她以嘶哑的声音,喃喃地冲谢琬发出质问。

    谢琬唇角勾了勾,却是半字未吐。

    许儆冲谢荣拱手作了个揖,看向谢琬,也作了个揖,然后默默地带着捕快们走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谢荣和谢琬,以及几个闻讯赶来偷看的下人。

    一阵风吹过,廊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地,似乎在诉说着这一院的寂寞。

    谢荣的脸上极平静,他对着檐角已经破旧得脱了漆的滴水看了许久,然后对着这孤寂静谧的夜空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

    谢琬还以为他要感触什么,侧过头来等他的下文,却正好对上他探究的目光。他问:“她问的话你还没回答,刚才你本来也可以不诱供的,这样她或者还有丝狡辩的机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琬扬高下巴,转过身去:“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被人算计!”

    谢荣对着她的背影负手看了半刻,眯眼看了那廊下的灯笼半晌,也踱出了门槛。

    邓姨娘被抓走的消息顿时在府里爆炸了,她就是下毒谋害谢启功,栽赃给王氏的幕后真凶!王氏听到这个消息,这一夜也觉也没睡了,在房里对着空气骂了邓姨娘祖宗十八代,然后把周二家的连打了二十几棍轰了出去。

    谢荣当着全府人的面强调这是谢琬的功劳,然后顺便宣布了分家事宜。

    王氏目瞪口呆,待要跳起来反对,被谢荣一句话压下:“此事我已经决定,无须再议。等帐目割完清楚之后,琅哥儿兄妹便可收拾东西搬出府去。出府后你们也当勤勉自省,律己上进,如有什么难处,也可回来求助。”

    不过是些场面话。

    自打昨夜谢琬从正院回来,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谢琅,因而谢琅这个时候对谢荣的安排早就心知肚明。拿出真凶来跟谢荣谈条件是谢琬早在谋划中的事,就算他不拿限制他参加科举来要挟她,她也有办法达到目的。

    谢琅从善如流地颌首:“多谢三叔教诲,侄儿定当勤勉上进。”

    谢琬也颌首。

    这里没有长房说话的份,谢荣拍了板,自然事情就定下来了。

    王氏十分肉疼,等谢琬他们走后,便从椅子上跳起来埋怨:“你是宗子,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家产分出一半给他们?你是不知道他们对你大哥和棋姐儿有多狠还是怎么着?竟然白白拿这么钱去便宜他们!”

    自从杀人真凶找到了,她就有如从死里又活回来了一般,气焰精神竟是比起从前来还要强上许多了。

    谢荣静静望着她:“母亲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如何还这么易怒易躁?我若像你这么样只图着眼前丁点利益,早就被人踩在了脚底下。——打今儿起,便请母亲移居佛堂半年,替父亲颂经超度,顺便守满这半年热孝。我已经让庞鑫将佛堂打扫好了,请母亲这就收拾东西过去。”

    王氏目瞪口呆,“我是你母亲,你居然要赶我去佛堂?凭什么?他又不是我害死的!”

    谢荣冷冷扫过来一眼:“如是不是你把父亲推倒跌伤,别人又怎么会找到可趁之机?!他是你自己的丈夫,你竟然也狠得下这份心去打伤他,他虽然不是你亲手害死的,可与你亲手害死他又有何异?

    “母亲这几年来做下的事情真是越来越让儿子惊讶了,买凶毁坏府里姑娘的清白,与任家串通一气图谋琬姐儿的嫁妆,以致居然还亲手殴打丈夫!家风不正,治家不严,母亲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替儿子想想,这些丑事若是传出去,我谢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王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原先她以为谢启功死了,真凶又找到了,她终于可以过把扬眉吐气的日子了,虽然接下来由与她早存了芥蒂的黄氏主持内宅,可当家的却是她的亲儿子,她能够窝囊到哪里去?黄氏能挤兑她到哪里去?可没想到,她还是要忍气吞气地过日子!还是要夹着尾巴在这个家里头做人!

    而让她变成这么样的那个人,正是她的亲儿子!

    王氏这一刻,简直颓败到了极点。

139 飞蛾(lunarjoe*和氏壁+1)

    王氏被赶进佛堂的消息传到颐风院,几乎整个院子的人都欢欣鼓舞起来。

    谢琬看着他们开心自然也开心,但是开心完也就算了。

    谢荣要在清河丁忧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少不了会有人上门拜访,以王氏的浅薄,不定又恃着他的身份闹出什么事来,倒不如拿这个为借口将她关起来,一来对外也给王氏一个贤良的名声,二来也压压她的气焰,谢荣这样,倒不是为了给二房出头。

    不过对于接下来的事来说,没有王氏的干扰,倒是十分顺利。

    谢琬把分家产的事情交给谢琅,让他领着程渊和罗义去办,将来他总得顶门立户,这些事是得学的。

    最后搬走的那日,谢琬拿着帐本与颐风院各处的钥匙去到拂风院交给谢荣。

    谢荣拿着钥匙,把完了好久,然后才深深地望向她,扬了唇,说道:“有了这一半家产,就把京师的米铺关了吧。你是个聪明孩子,别学人家飞蛾扑火,你当好自为之。”

    谢琬静静盯着他看了会儿,说道:“三叔多虑了,我一直挺笨的。”

    说完恭谨地向他行了个礼,退出门来。

    东西全部搬回颂园花了三天时间,再收拾停当后就到了除夕。

    这是二房真正意义上独立出来的第一个年,但是因为热孝在身,不能张灯结彩,不能整宴席,谢琬便领着邢珠顾杏上郊外搬回了许多花卉,摆在宅子里每个角落,素淡的院子被这些花儿一点缀,总算也能添些气氛。

    谢琬本来并不擅养花,但是她喜欢这样灿烂繁华的景致。

    二房从谢府独立了出来,从此不再叫二房,可以正式称做谢宅了。谢府的荣辱从此再不会连系上她,而谢宅虽然也称作是谢府的旁支,但,两家都不会认为他们之间还会再有瓜葛。王氏不会,谢荣也不会。

    但是矛盾和仇恨却还是往下延续的。

    虽然谢荣与谢宏之间感情淡淡,可是理论上,谢宏仍然是他的大哥,人就是这样,一家人关起门来可以争个你死我活,但是每当有外人把手伸进来,那无论如何枪头也要一致对外的了。谢宏因伤致残,而且伤在谢琬手下,谢荣这么要面子的人,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然,这是他咎由自取。

    可如果说谢宏的伤还可以说他是多行不义的话,那么,谢葳与魏暹的婚事对谢荣来说,就一定不可原谅了。

    此时的他既然已经调查到她在京师的产业,那么必然也已经知道当初破坏他把谢葳嫁给魏暹的计划的人是谁,谢葳和谢芸都是他的心头肉,谢葳牺牲了闺誉丢下这么大的脸,结果落得一场空,他不会不心疼女儿,更不会就此放过她,而不去洗刷这笔耻辱。

    他对这件事的在意程度有多深,这从他转而去走辅佐皇次孙的路子就可以看出来。

    一个人对权势的欲望表现得这样急迫,他的动机一定十分复杂。

    虽不能确定谢琬就是他的头号眼中刺,但至少,他是不会放过她的。要不然,他为什么要警告她,让她把米铺从京师撤出来?

    谢琬不怕他。

    眼下他正处在急于找到个可靠后台的关键时期,即使他在御前时常露面,可御前行走的人不下百十人,他既非官宦之后,又非簪缨世族,凭什么轻而易举获得天家青睐?

    在他掂量着别人的同时,他的一举一动也都会被他目标中的主子当成考察的目标,从龙之功是那么好得的么?争夺储位是那么危险的一件事,而且头上不但有皇上还有太子,没有个三五几年的观察,皇储们有那么傻,会听凭你的劝导和摆布?

    所以,她不相信谢荣敢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谢琅已取得廪生身份,衙门里都可以不下跪,明年若是中了举,更是可以直接进京击鼓鸣冤告御状,打官司虽不一定会赢得了身为朝官的他,到底被自己的侄子告,于名声不利。

    前世里谢琬与谢荣之间并无仇恨,都已经在他的威压下毫无活路,这世结了仇,岂非更要被他施下无尽的打压?

    谢荣如果真的顾念着与二房的情分,前世如何会对他们兄妹不闻不顾?如何会听任王氏对她们赶尽杀绝?

    在他心里,谢启功与他情分不浅,可就连谢启功被毒杀冤死,因为牵涉到王氏,牵涉到传出去会给他的名声带来多么坏的影响,他都可以不动声色地销了案。可想而知,在他温柔俊美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一颗多么冰冷的心!

    他对谢葳谢芸的关爱,对黄氏的恩爱,只怕也设着一道看不见的底线。只要触碰了这道底线,那一切都会变成天外浮云。可是他又掩藏得太好了,让人轻易不能察觉,他的成功,其实大半要归功于他的深藏不露。

    只有深藏不露,让人防不胜防,才能出奇制胜!

    这一年的春雪花了近一个月才融尽。眼看得院墙下的李树绽芽了,吴妈妈在后园子脚下养的两只母鸡抱崽了,春雨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报到了,二月也就来了。

    罗矩在年前回来了一趟,带回来一大摞帐本以及一大叠银票,他如今每个季度回来交帐一次,每间米铺里他都选拔出了一名二掌柜,这些二掌柜一面帮着看管生意,一面收集打听来的消息向罗矩这里汇总,然后罗矩便集中收起来寄回颂园。

    二月初宁大乙也揣着衣饰簇新地回来了,带回给谢琬的是一大匣子京师里时兴的珠花头面。谢琬从中拿起枝掌心大小精巧的百合花来看,只见以绿豆大小珍珠为底的花朵上,另缀着几颗亮闪闪的白钻为露珠,论起可爱漂亮,着实难比。

    她拿着这珠花在手上把玩,“这珠花头面类的东西,动辙容易落人男女相授的口实,你这是要害我。”

    “你怕什么?这是我拿你的分红买的!”宁大乙凑过来道:“咱们那酒楼不是才开两三个有嘛,虽然也赚了点钱,却没多少,一两张的银票实在拿不出手。我寻思着既然是今年头回来见,总不能空着手,就把分给你的那笔银子买下这个了。你只管放心戴,谁要是敢多嘴,二爷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谢琬斜眼了他一眼,说道:“从开张到如今,我分了多少银子?”

    宁大乙比出一只手:“五百两。”

    谢琬看了眼那满满的一匣子珠玉,“这一匣子可不止五百两吧?”

    宁大乙嘿嘿一声,拱手道:“多出的算我孝敬您的!”

    谢琬把匣子捧过来,扒拉了一阵,将所有珠宝分成两堆,指着其中明显多出一倍来的那堆她说道:“那里我收下,就当是我这几个月的分红。这一堆你拿回去。”

    宁大乙急了:“为什么不要?你借钱给我,我算份利息送给你也是一样!”

    谢琬看着他,“我又不是没钱,要你巴巴地送这点作甚?你把它拿回去送给你母亲,你出去几个月连年都没回来过,她指不定多么担心,那才是你应该孝敬的人。”

    提到自己的母亲,宁大乙眼眶也红了,“其实我也挺想她的……”

    谢琬睨他道:“你也不小了,还不懂事。”

    宁大乙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即擦了擦眼眶,将那堆珠宝放回匣子里,吸着鼻子抱在怀里道:“我这就回去!回头我再请你喝茶!”

    她二月底跟宁大乙喝了茶,转头三月初,她带着邢珠顾杏在街头禾风堂吃他们的招牌豆腐脑,就偶遇了同样在那里的谢荣。

    谢荣一身布衣,身边连小厮都没带,如此也掩不住他的绝世风姿。他守着一张枣红色雕红小圆桌,姿态十分优雅地吃着一份双皮奶,勺子一勺勺地送入口,难得的是居然丝毫不显娘气,眉目间甚至还有着一丝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畅快。

    他不常在街上出入,甚少人认得他,对于这样少见的优雅雍容的文士,大家都投来赞赏的目光。

    但是店家却认得谢琬,见得她进来店家娘子便堆着笑将她领到了谢荣左首被屏风挡住的一张桌畔。

    谢荣一抬头,便见到了正好望过来的她。只一顿,他便悠然抖开手上的折扇,另一臂曲在桌上,对着她手上刚买的两盆蔷薇望过来:“南郊的苗圃买的?”

    谢琬笑着点头:“正是。三叔好眼光。”

    谢荣望着门外,摇着扇子微叹:“我从前也爱养花弄草,也经常去南郊。

    “我记得有一回我从南郊回来,正好遇见你父亲带着你在街上买头花,你父亲当时问我什么时候大比,你却盯着我手上的花直看。后来我把那花送了给你,你父亲还就地请我上张记吃了他们的武汉豆皮。那时的豆皮真美味,如今吃起来,早已经不是那个味道了。”

    谢琬垂眼扶着手上的豆腐花,说道:“真难得三叔还记得我父亲。”

    谢荣收回目光来,看着她,“他是我哥哥,当然记得。”

    说着,便说着谢腾的一些轶事来。谢琬只管听着,时而笑一笑。两人恍如一对真正亲近的叔侄,看上去融洽得不得了。旁边人因为有几个认识谢琬,于是也打听她身旁的文士,当听说这便是谢府如今的当家人,御前侍讲谢荣谢大人,一个个都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来。

    谁说谢家内宅不和?看眼下,叔慈侄孝,岂不是和睦得很。

    这次的偶遇没有丝毫硝烟。直呆到日近西斜,谢荣才站起来,掏钱替她付了帐,回头朝同起了身的谢琬说道:“这里的甜点都做的不错,下回回来,我再请你吃。”

    说完,便就负手出了店门。

140 志向

    谢琬目送他出了门好久,才坐下来。

    这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他会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谢琬若不是从前世过来,她也绝不会相信。可是前世她在谢府打压下受的那些苦不是假的,谢琅濒临断气之时,谢荣的不闻不问也不是假的,也许他并没有直接对他们兄妹做过什么恶,只不过是冷血了些。

    可是今生却不同了,在对付王氏的过程中,二房与三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瓜葛,种下了恩怨,在那千丝万缕数不清的忿与怨面前,他不会放过她,她更不会放过他!他的得势,必然会对她带来灭顶之灾,她无法不使自己变得强大,也无法不把他当成自己的毕生敌人。

    能跟这样的人为敌,其实比起斗王氏来,要让人振奋得多。

    因为他就像一条插在高山上的一面旗子,不停地引诱着你往前,变强,最终超过他!关键是他也不会任由着你超赶,他也会在她变强的同时变强,于是两厢的争斗,就变成了一场攀爬的角力,谁爬得越高,谁更能压得住谁,谁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三月初出了热孝,谢荣就准备进京了。

    临行前府里自然要有番安排。

    黄氏带着谢葳谢芸跟随谢荣去京师,谢荣已经在那边置了宅子,往后自然要以京师为重心了。谢宏一家自打老太爷死时搬出去住过几日,如今府里一空,二房又搬了出去,谢宏就又赖了回来,谢荣睁只眼闭只眼,自己的大哥,自然不会开口驱赶。

    于是正好留下来看守祖屋。

    王氏在佛堂关了几个月,很有几分枯槁老妇的感觉了,拿了串佛珠在手里捻着,口里念念有词。

    谢荣道:“父亲尸骨未寒,母亲还是留在清河给他守满这三年孝,再去京师养老罢。”

    王氏蓦地停住念叨,睁开眼来。正要怒目质问,谢荣已经气定神闲地继续往下说起:“母亲不是最疼大哥么?大哥这模样,母亲怎好不留下来照顾。”

    王氏脸上一垮,竟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荣进京那日,谢琬正好从李子胡同回来,半路上恰恰遇见了,谢琬让罗矩停车,谢荣向他颌首致意,然后便拉上车帘继续向前。等谢琬目送完回过头来时,正好就见到王氏带着长房一众子女临去时怨恨的双眼。

    谢琬大笑着扬长而去。

    王氏争来争去一辈子,最终却被自己的儿子撇在这老宅里,她要想像前世那样做她风光尊荣的老封君,还要看这辈子有没有这么长的命!

    没有了内宅的勾心斗角,没有了生意上的紧迫逼人,时间就像梭子一样在从身边穿过。

    整个夏天谢琬都在研究怎么样关上门来做一只有钱的山大王,她花了一大笔钱在后园子地下建了座冰库,然后让罗矩从京师送来两大桶葡萄酒,再请了个曾经给勋贵之家当过差、会做好几个菜系的菜的厨娘,每天就在凉沁沁的屋里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写字看帐本。

    终于窗前花丛里出现了第一片黄叶。有了它起头,叶子们渐渐地都向黄色在迈步了。而墙角那片菊花地不知什么时候也竞相开出了碗大的花朵,终于,八月来了。

    关乎到谢琅命运的时刻已经来临。

    秋闱期近,谢琅早已经进入了热火朝天的复习之中,虽然前世里他这届考试轻而易举便过去了,但是在世事变得面目全非的今生,他还能不能这么顺利,谢琬也没有绝对把握。

    所以这些日子她概不会客,只留在家里打点着谢琅的吃穿,但是也怕他看出来自己的紧张而更加紧张,所以除了三餐之余,她又还是只能呆在自己的枫露堂,对着一池才冒尖的新荷发呆。

    谢琅却比她想象中要放松,有几次她去书房,甚至听见他谈笑自如地与程渊在聊起官场轶闻。

    与四年前相比,他已经成熟了很多,从他身上,已看不到几分前世绵软木讷的影子。

    当然,他依然心软,但面对胁迫和非善意的言行,他会视情况而出手,也依然单纯,但是他单纯的地方在于他的有原则,这四年的风雨让他渐渐看透了人世间的真恶和假善,他开始懂得分辩,但仍然谨守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再磨厉得几年,他也隐约可以充任当家人了。

    谢琬看着这样的哥哥,有时候有种看着自己的儿子悄悄长大的错觉。她为之欢喜,更为之自豪,这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谢琅,将来他有一天琼林赐宴,打马游街,风光临世的那一刻,荣耀里也会有她的一笔。

    考场设在河间府。谢琅要提前去一日。

    谢琬给谢琅饯行,给他敬酒:“哥哥一定会中,然后就考中进士当大官!”

    谢琅笑道:“你这么希望我快些当官?”

    “并不全是。”她说道,“哥哥当了官,自然于我有好处,我们将来在三叔面前也有能力自保。可是因为入仕一直是哥哥的梦想,我才这样的希望着。”

    如果谢琅无心仕途,她也不会强求他读书,最多是挑个有潜力的寒门士子拿钱狠命地栽培,等到把他推到举足轻重的地位上时,也一样有可能与谢荣对抗。或者说以满足部分官宦的私欲为目的直接操纵朝斗,当然,那样就要走许多弯路了。

    尊重谢琅的意愿,一直是她的首要考虑目标。

    就算是玉芳,如果当年谢琅是真心喜欢上了她,她其实也无可奈何。

    谢琅抚着她的头,笑道:“好,我一定考中进士完成梦想,也让你早点变成了不得的大官妹妹!”

    谢琬托着腮,咧嘴笑起来。

    在她眼里,谢琅性子再绵软,再没心机和能耐,也是她活到眼下为止最爱的人。世上再没有人与她的血缘更亲近,也再没有能够这样容忍她的胆大妄为,她愿意为了扶助他坐上更高位置,而在前披荆斩棘为他开路,哪怕碰得头破血流。

    “等哥哥当了官,就给琬琬挑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他要是敢对琬琬不好,哥哥就教训他!哥哥为了琬琬能过上快乐安稳的生活,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的声音柔柔的,听起来就像外头的柳絮,又像床上的褥子,让人打心底里的暖和。

    谢琬唇角扬起来,说道:“那我也要为哥哥挑个称心如意的嫂子,让她跟哥哥恩爱一辈子,然后给我生好多好可爱的侄子侄女。我每天就在一堆小肉蛋中间走来走去,叫叫这个,摸摸那个,喂他们吃饭,给他们做新衣服!那样的日子,我会做梦都笑醒。”

    谢琅闻言笑起,眼里却是也洋溢着无限的暖意。

    谢琬是这辈子上天给他的最大的贵人,在勇敢而机智的妹妹面前,他时常为自己从前的无为和无知感到汗颜。

    前十三年里,他只懂得埋头读书,以致失去了许多亲面人心和世情的机会,即使父母死后他与妹妹相依为命之时,他也只知道拼命告诉自己要保护好妹妹,要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而从没有去想过具体应该如何做。

    然而经过了这几年的磨练,王氏母子和谢棋的险恶用心使他忽然明白,他并没有真正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细究起来到如今为止,反倒是谢琬一直在照顾他。而谢琬,竟然在无声无息之间强大到可以公然与王氏抗衡,并且最后还大获全胜的地步!

    他隐隐有种感觉,他竟然觉得甘于做她的绿叶,陪伴她灿烂地绽放,分享着她的一切成就,她是他的妹妹,他们荣辱与共。他有什么理由不尽心扶持她,将她送到更高的位置,在广阔的天空下,去看到更广袤的原野?

    而谁来当这个二房的家,对于他来说,这一点也不重要。

    他看着谢琬,说道:“我决定,等我考完回来,休整三年再图往后。我想在这三年里跟着程先生学学学问以外的东西,然后了解了解农作稼穑。自打那年京师外围扩张了大片林地之后,这两年外省许多地方又遭受了各种灾害,以致米粮减少,而稼穑方面的人才似乎更得用了。”

    谢琬头一次见到他对自己未来的生涯有着这么样确切的规划,而且,似乎还很在点子上,认真看了他半晌,才收敛起脸上的喜色,说道:“哥哥的规划很好,朝廷极重农事稼穑,往后定有前途。”

    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朝中的确有许多省份发生了旱涝虫灾,以致往后好多年米铺业都十分繁盛,其实她早就想提醒程渊引导他往这方面走,又怕那只老狐狸看出她什么破绽来,反正也还早,因而也就没说。

    如今谢琅自己有这个意愿,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她问道:“这是程先生建议你的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谢琅道:“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也是老太爷出殡那日看见乌头庄里许多农田被改成了苗圃和桑田,想到若是农田都这么减下去,那将来种庄稼的不是更少了么?倒不如想想办法,怎么去应对和改善将来会面对的问题。不管此番我中不中举,能了解到这些知识,对我将来都只有好处。”

    谢琬抿了一口汤。说道:“怪不得哥哥这些日子看起来十分淡定,原来早就有了打算。”

    谢琅微笑不语。

    谢琬放了碗,拿绢子印了唇,说道:“既然哥哥有自己的想法,我是绝对是支持你的。你放心去做吧!”

    万一真的没中,那大不了就再等三年,只要谢琅自己没放弃,那就绝对会等到她期望着的那一天的。她从重生那日起布署到现在,一直都在提防着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出现,只要最后目的达到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

141 因由

    赴考前的一餐饭,使得因这场考试而笼罩在宅子上空的云层骤然散去了,谢琅得到了谢琬的认同而落下了心头大石,不然的话他还真的会因此有些矛盾。而谢琬因为看到哥哥开始懂得主动接近世事,对朝政也有了自己的揣测,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接下来几日,谢琬每日里接收从京师来的信件,然后再一一看过后亲笔回复或者让罗升代劳,处理帐目,看看书,写写字,逛逛园子,日子过得闲适得很。若不是齐如铮也下场去了赶考,她说不定会把舅母她们又接过来住段时间。

    谢琅在中秋后一日与程渊回到家里,这段时间吃在考场睡在考场,人都瘦了一圈。

    但是很精神,双目里有着熠熠神采。

    谢琬没问他考得怎么样,想当他是去河间府游玩了几日回来,没料到他自己倒是说起来了。“我自我感觉不错,把试题都跟程先生合计过了,他也说答得不错,希望极大。我觉得拿个三十名没问题。”

    谢琬笑着道:“名次有什么要紧?考中就行了。从古至今那些当大官的,几个是状元榜眼出身?”

    程渊点头道:“考试不过是个关口,如何在官场行事,应对手段如何,遇到问题能不能变通,这才是真正考验本事的地方。”

    谢琅双目亮晶晶道:“所以说,我往后要认真向程先生讨教这方面的学问才是。”

    程渊谦虚摆手。

    谢琬笑着起来:“我让厨下备了酒菜,你们吃过了就好生歇息去。”

    谢琅问:“你上哪儿去?”

    谢琬道:“宁大乙回来了,他请我在兰亭喝茶。我得准备动身了。”

    宁家名声实在不怎么好,虽然在上次得罪了谢琬之后,宁老爷下狠劲管治子弟,这几年宁家几位爷大多学乖了,可还是改变不了缺少底蕴的事实。谢琅很不满她跟宁家那样的人家来往,当下皱眉道:“宁大乙不是什么好人,你少跟他在一处呆着。”

    在他看来,这么好的妹妹跟名声那么臭的宁大傻老呆在一处,简直就是罔顾自己的身份,若是被他们牵累了名声,那可就太划不来了。当然他不相信宁大乙有那个能耐敢对谢琬怎么样,可就是这样光想着他在谢琬身边转也让人不舒服。

    所以即使明知道他们一块合伙做生意,他也还是不大想让她跟他往来。

    生意上的事,交给罗矩不就成了么?如今哪里还用得着她亲自出面。

    谢琬叹气,说道:“我这回是找他有正经事,你想到哪去了。”

    午前谢琬到了兰亭。

    兰亭是宁大乙那附庸风雅的老爹最近新开的一间茶楼,以茶为主,也有菜式,但是不多,样式多数精巧娟美。

    宁老爷子被人骂了一辈子粗俗,这回倒是真打算整出点名堂来,为此特地雇了个南边来的一个老文士为顾问,精心打点着装饰布置。落成后做了一番经营手段,于是文人士子日渐捧场,谢琬到达时,只见用藤席隔成一间间的二十来间小雅室,八九成的帘子都已经拉上了。

    来的不见得个个是风雅之人,但是到了这样的地方,再粗俗的人也不觉有几分收敛。

    宁大乙在取名叫“满江红”的雅室等她。谢琬进门便见桌子上摆了五六样精致小菜,五颜六色甚是夺目,窗下则有两名着装斯文的小厮在煸火煮茶,茶香飘了满室,而墙角还缭缭地燃着香。

    “有茶香足够了,再点香,岂不画蛇添足?”她解了身上的薄披风递给邢珠,坐下来道。

    宁大乙闻言站起来,殷勤地替她拿杯盘碗筷。“知道姑奶奶您好这沉水香,所以特地让人点的。既然你觉得多余,那熄了就是。”说着,往外一挥手,便又进来个十三四个的丫鬟,走到香炉前,拿起那半截香来,轻轻地往炉壁一摁,然后盖上盖子,出了去。

    宁大乙这里给她布菜,一面说起对酒楼铺子接下来的规划。

    宁家名声虽然不大靠谱,但是在生意二字之上,不得不说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像如今他们手下这间铺子,砸下万把两银子,能在两年之内回本算不错的。宁大乙开业到如今不到一年,已经赚回了本钱,这样下去,明年怎么着也会有上万两银子的盈余。

    “所以说你把钱投在我身上还是投对了,不出三年,我要让你变成整个河间府嫁妆最丰厚的大家闺秀!”他拍着胸脯豪气冲天地说。“到时候别说嫁任家,就是嫁到尚书家都能够抻直腰板说话了!说到底,有钱才能活得痛快啊!”

    谢琬睨了他一眼,“你不吹牛能死。”

    宁大乙抬起头:“我可没吹牛!你等着瞧就是了。”

    谢琬无语地尝了口他们家的香酥雀舌,又香又脆,还不错。又尝了下别的几样,都很可口。等发榜之后,倒是可以请谢琅来这里换换口味。省得他那个人见黑就是黑,一点也不会综合起来看问题。

    静静吃完了一碗饭,她把碗筷放下来。

    宁大乙吃饭简直犹如风卷残云,哪里有什么风度可言?不过见她放了碗筷,他也擦了擦嘴停下来了。

    谢琬道:“你吃你的。”

    他低头漱了口,说道:“我看你像有事要说。你说吧,说完我再吃。”

    谢琬也就不客气了,接了邢珠捧过来的茶在手里,说道:“的确是有件事,要你帮忙。”说完顿了顿,她才又道:“我经常会有些物件在京师清河两地往返,我知道你们家每天都有车马在两地这之间流动,我想托你们家的商队帮我代劳收发这些物件。”

    上回程渊收到赵贞从京师发来有关谢荣担任了皇次孙殷曜的来信之时,她就起了这个心,随着时间越往后推,这些信件的内容会越紧要,如果有人从中截获——比如谢荣,他既然查出来她在京师开着这么多间米铺,就算拿她没奈何,可难道不会暗中去截她的信吗?

    因此,要找条稳妥而又隐秘的传信路子,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宁家是商户,祖上五代里都跟朝堂挨不上边,如今的亲族里,也没有朝堂里的人,就是因为生意而结交了一些官宦,那也不足以让人注目,天下但凡做买卖到了一定程度的,哪能不结交几个当官的?就是谢琬,不也要去结交漕帮和税课司那些人么?

    如果信件能够经由宁家商队收发,那就是最合适最安全的路径了。

    不过,她还是不能让宁大乙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物件。

    果然,宁大乙愣了下,说道:“什么物件?”

    她平静地说:“因为罗矩不能经常地回来,而我又没法时常过去,所以有一些帐本什么的,需要这样传来传去。因为比较重要,害怕驿局丢失,所以找上你们。”

    宁大乙想了下,说道:“这有什么问题?我回去跟我们家老爷子说声就成!”

    谢琬点点道:“这样最好。”

    她原本还怕宁大乙会轻率地自作主张去交代商队,虽然他是府里二爷,可是如今大当家的是宁老爷子,不跟他打声招呼,事情还不一定妥当。如今看来,宁大乙这两年倒是懂事多了,心下大安,便也就与他喝完了一泡茶,才回家来。

    翌日早上宁大乙特地绕到颂园来告诉她,宁老爷子听说是要给她带东西,顿时二话没说便拍板了。并要宁大乙问她拿京师和清河两地收东西的地址,到时他们商队的人自行上门去接便是。

    这虽然方便得多,但却太引人注目,谢琬思考再三,谢绝了宁老爷子的好意。

    并备了几色礼物,遣罗升登门向宁老爷子致谢。宁老爷子拉着罗升说了谢琬一箩筐的好话,夸她如何替他调教好了自己的儿子,现在居然不但懂得自己赚钱,还懂得拿钱给老母买花戴,宁夫人也在旁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罗升高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三天后,谢琬就从宁家商队里收到了第一封京师来的信。

    信是赵贞写来的,信上说因为谢荣丁忧,皇上欲为皇次孙另请筵讲,季振元季阁老联同张阁老极力劝阻,并以频繁的更换老师于学业无益为据据理力争,皇次孙殷曜也极力表示十分敬重谢荣的学问,是以皇上特许谢荣只须丁忧三个月,并空出筵讲一职等待谢荣销假归来。

    丁忧期间擢人充任职缺乃是常事,何况殷曜还很可能成为接下来的太孙,那季阁老竟然能够为谢荣出面说服皇上保留原职,可见这几个月谢荣虽然身在清河,实际上他却并没有闲到可以随时上街吃甜品的地步。

    因为攀上了季振元,牢牢地抓住了殷曜,所以他才会只需丁忧三个月。

    季振元虽不是内阁首辅,但因为从官这些年来于朝廷颇有建树,这些年刑部在其治下也颇取得了些成绩,因而在内阁之中很有几分份量,谢荣能得到他出面说情,可见季振元也已与他站成了队列。护国公府的声威杵在那儿,就算殷昱被废,郑侧妃和殷曜想要争得这个太孙之位,没些来自朝堂的可靠力量支撑是不行的。

    由此来看,郑侧妃给殷曜找的助力就是季振元,而谢荣之所以能够顺利到得殷曜身边,多半也是季振元的安排。

142 凶险

    其实谁来当这个皇帝对谢琬来说并不重要,眼下看起来与她有关的便是霍家和漕帮,如果殷曜得到了季振元的支持,那么以他们这些朝堂大佬的惯常手段,是不会容于太子妃甚至是殷昱还有翻盘的能力的。

    殷昱虽然被贬为庶民,但还是有着恢复宗籍的可能,毕竟他是宗室之后,宗人府不可能让他在外面娶妻生子,以致混淆了血统。所以他的下场要么是死,要么是被囚禁。

    他们也不可能容许太子妃继续安坐在正妃位上岿然不动,太子妃眼下应只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如果有心,再诞下个子嗣来很有可能。以霍家的声势,再扶持个外甥出来当太孙,难道很艰难吗?

    所以,前世殷曜坐上太孙之位后,殷昱就不知了去向,天下间似乎没了这个人,而太子妃则在十年后也以咳血之症薨逝。霍家前世虽然没什么,可是谁知道这世里有了谢荣掺和进去之后,会不会有些什么变化呢?

    而霍家若有变故,一定会影响到漕帮。

    不过以霍家坚如磐石的地位,谁要是想动霍家,也必然会有相应的损失。太孙的位子距离皇上还有很长,也许等殷曜继位的时候,季振元早已化古,他之所以会参与这件事,估摸着也是为家族后辈在铺路。可是他的后辈又能不能斗得过霍家呢?

    霍家翘根手指头,都有可能让季府二十年爬不起来,所以就算他会帮助殷曜及郑侧妃,应该也不会对霍家出手。人到老时所图有限,所以想来想去,就算多了个谢荣,目前看起来霍家还是安全的。

    只是霍家既然这么强大,为什么两世都没保住殷昱呢?

    谢琬给赵贞回了封信,让他注意注意霍家。

    霍家因着祖上被追封中山王,故而皇上特许,霍家府宅也按着王府的规制所建,监视霍家其实不是件易事,上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干过这事儿,也没听见他们有什么收获,可是谢琬想不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触摸到事情本质的办法,了胜于无吧。万一赵贞运气好呢?

    他这几年在吏部也学乖巧了,懂得时常掏钱请同僚下馆子喝喝茶吃吃酒,如今倒是比从前混得开,上司若有什么油水差,偶尔也拉拔他一把。于是年前在距离吏部衙门不远的石榴胡同置了所小宅子,把家人都接了进京来,一家人打听消息的渠道,于是更广泛了。

    十月里终于等来放榜,正好要到清苑县巡查绸缎铺子,谢琬提前一日便与舅母到了河间府,齐如铮这次据说考得也不错,舅母按捺不住,听说她要来,便索性也一道来了。

    翌日大清早两人梳洗完,便遣了钱壮随同谢琅和齐如铮前去府学门前等候,这一上晌的时间虽然两厢看上去都有说有笑,事实上那股紧张的心情,却是又都浮现在眼底。

    谢琬好歹因前世之事有了底,故而紧张了会儿之后,到底镇定了下来。

    余氏喝了两碗茶,却是坐不住了,不住地往门外打量,最后忍不住,到底起了身到门口。见着客栈楼下不停有候榜的秀才们或雀跃或颓丧地进来,又始终不见谢琅和齐如铮,那颗心都恨不得掏出来捧在手里了。

    谢琬怕她扛不住这份紧张,于是让店家娘子送了些针线上来,借故跟余氏讨教针线,把她请了回来坐下。可即便这样,余氏也还是心不在焉,几次针尖扎到手指。谢琬便也不敢往下做了,索性把东西收好,打听起家长里短来。

    正说到齐家隔壁那户人家上个月得了对龙凤胎,就听楼梯上脚步咚咚响,钱壮飞也似的冲进来,说道:“姑娘!舅太太!中了!我们二爷和铮大爷都中了!”

    “当真!”

    余氏腾地站起来,一急之下,双眼发晕,险些栽倒在地。

    谢琬连忙和齐如绣将她左右扶住,然后问钱壮:“把话说清楚!中了第几,他们人呢?”

    “两位爷这会儿结伴上酒馆买酒去了,稍后就到,遣小的先回来报喜!我们二爷中了第九名,铮大爷中了二十七名!”

    “太好了!”

    谢琬听完,到这会儿才长吁一口气,激动地看着余氏:“二十七名,考得不错!舅母这下要放心了!”

    余氏双手合十面朝西方祷告菩萨,起身后抹着眼泪道:“以他们的年纪,能中就极好了!当年你舅舅乡试也才中了三十名,铮儿倒比他父亲还强些!”说着又不由噗哧笑了,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唤来同来的家丁:“快回去州衙告诉老爷!”

    谢琬劝道:“舅母不必着急了,舅舅就在州衙里头,他们也是会拿到这榜单的。说不到咱们的人还没到那里,他就已经知道了!”

    余氏拍着胸口道:“我怎么把这层给忘了?你看我急的!那就快快下去让店家准备两席酒菜,送到房里来,咱们给两位爷庆贺庆贺,大家都有份!”

    那家丁欢天喜地地去了。

    这里娘仨儿坐在一起,也是喜不自胜,开始商量着回府后该如何庆贺法。没片刻,谢琅和齐如铮就意气风发地回来了,两个人回来先规规矩矩地跪地向余氏磕了头,然后才起身来,拿大碗装了状元红,坐在桌畔大笑着畅饮起来。

    谢琬看着全然不同于前世的这两人,也打心眼儿里地替他们欢喜。

    前世齐如铮并没有中举,谢琅也没有考到这么高的名次,舅母在这个年纪,也并不如眼下这般年轻富态,如今看到浑身都洋溢着一种积极力量的面前人,她心里忽然也涌出了一股喷薄欲发的气劲。

    为着身边这些人,为着毫无私心真诚关怀着他们及她的这些人,她也要去拼,也要使他们避免因谢荣的壮大而形成的阴云笼罩的悲哀!她这一生,哪怕不为前世的仇恨,只为了让爱她的他们过得更好,去摧毁谢荣,也是值得的。

    吃完饭大家就启程驶往自己的目的地。

    谢琬要改道去清苑州一趟,于是余氏便要谢琅先回齐府,齐嵩答应过不管他们中不中,今夜都会从清苑州赶回府来,所以谢琅这趟非去不可。

    谢琬原是让罗升他们准备替谢琅贺喜,听得余氏这么说,自然没有不去之理。便让谢琅与余氏他们先行,她带着邢珠顾杏还有钱壮先去清苑州办完事,再往南源来。

    有钱壮他们三个在,谢琅和余氏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交代了几句便就动了身。

    谢琬这里随后便向西去往清苑来。

    河间府离清苑州并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只是与三间铺子的掌柜交代完事花了些功夫,等到踏上回南源的路时日色已渐渐偏西,日光拉得路两旁的树木变成一条条瘦长的灰影,像一条条绳索,试图拦截住过往的车辆。

    时间到了这个时候,驿道上的车辆已经不多了,因为从清苑到南源有着一段长约十来里路的山道,两旁都是大片的杉树林,还有一座坟岗。但凡有些忌讳的人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路过,但是今天是谢琅和齐如铮的好日子,她必须赶回去不可。

    谢琬是死过一回的人,她不怕。

    钱壮他们三个更是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更是不怕。

    马车驶了一段路,便就进了山道。其实白天里看去并不阴森,相反,如果是有太阳的天气,这里还是片少见的开放着各种野花的林地,但是像这样的傍晚看起来,未免就多了几分诡谲之意。

    顾杏趴在车窗上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两边树林,邢珠一把把帘子放下来,“天黑了,仔细惊着姑娘。”

    虽然她也知道谢琬并不怕黑,尤其在经过掩月庵那夜之后,但是,终归还是怕林子里突然蹿出什么突然吓了人,顾杏不懂事,她可不能不懂事。

    谢琬看着乌压压的车里,想了想,扒拉了两下荷包,从里头翻出颗蚕豆大小的夜明珠,搁在车壁木架上。车里一下子充满了莹莹辉亮,看起来也温馨多了。

    邢珠帮她把车座摊开,铺上被褥,说道:“且还得一两个时辰才到清苑,姑娘不如先歇会儿。”

    顾杏也给她拍松了枕头。谢琬从善如流,曲腿躺下了。

    刚刚合了眼,忽然前面马蹄一扬,紧接着钱壮一声喝斥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响起。

    谢琬倏地睁开眼,坐起来,邢珠已经掀开车帘问起来:“什么事?”

    马车已经停住了。钱壮指着前面。

    谢琬上前一看,只见暮色下,前面弯道处有几个黑衣人似在摁着什么人在扭打,地上那人似是被捆着,无法反抗,但是仍在狠命地挣扎。

    谢琬抿了抿唇,说道:“不要多管闲事,我们走我们的。”

    说着将车门扣上,坐回了车座。

    钱壮依言前行,渐渐地,马车离那伙人越来越近了,透过撩了帘的车窗看过去,只见地上那人四肢全被对方扼住,连口唇都皆已捂住,身上一袭银白衣裳,却在大腿外侧布满着一大片深色,不必想,那也是因受伤而涌出来的血。

    这个人,不知道得罪的什么人,他们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而正在殴打他的那些人似乎一点也不怕有人,哪怕车轱辘愈来愈靠近,他们也压根都没有转过背来。

143 寒星(单调的宝儿*和氏壁+1)

    谢琬坐在车窗后,只露一双眼打量着外头。

    那人挣扎得十分痛苦,谢琬只看着,也能想像他眼下所承受的折磨。

    钱壮加快了速度,马车飞快地到达了他们所在之地,然后,又很快地往前驶去。

    谢琬最后再向那人看去,她打算只看这一眼,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毕竟,这世上每天都要死那么多人,只不过刚好这一个被她看见了而已。

    而在她把目光投过来的那一刻,那人却突然也偏过头来,像是于这一望无际的暮色里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存在似的,目光亦朝她的目光追随过来。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谢琬说不清楚,只记得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了一双点缀在幽暗天壁上的寒星,亮,而且灼人。

    “停车!”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喊了出来,明明在这个时候管人闲事是最不理智的行为,可是她就是有一股冲动,她想解救那双眼睛的主人。

    那是一种绝望,也是发生身体本能的求生的欲望,五年前差不多这个时候,如果没有魏暹救她,她也会对着夜空露出这样的眼神。

    “钱壮,你去把那人救下来。”

    “姑娘!”

    马车倏地停住,钱壮讶异地吐出声来。邢珠虽然嫉恶如仇,从看到这幕的那一刻起双拳就一直紧握着,可是陡然听见谢琬改变主意,她也刹时呆住。只有顾杏欢呼起来:“是啊是啊!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钱大哥快去!”

    谢琬忍着心里的跳动,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钱壮他们三个人都是混江湖出身的,哪里会听不出来谢琬的意思。见她打定了主意,便也就跳下车,将马鞭交了给邢珠:“你们护着姑娘往前走,我这里完事就来追你们。”

    邢珠点头,坐到车头,赶起车来。

    因为一面要等钱壮,所以驶得并不快,谢琬则一直打量着后面,只见钱壮飞快冲了过去,抽出腰间的软刀发起招来。

    很快传来厮杀之声。

    马车转了弯,那声音就远远地抛在后头了。

    谢琬放了帘子,心跳渐渐平复。

    她从来不是嗜血的恶魔,虽然对王氏一伙恨之入骨,她心底里也始终有着柔弱的地方,她能对脆弱的任隽说扎心的话,可以对着谢宏下狠手死打,能亲自把谢棋送上再也嫁不了如意郎君的不归路,也能诱使邓姨娘走上断头台,可是对于毫无反击之力的弱者,她的心始终硬不起来。

    马车在静夜里继续向前驶动,绕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村庄了,之后一路开阔平坦,直达南源。

    忽然,静寂的夜色里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透着狠戾之气的呼啸,邢珠加快了速度,而身后突然又传来钱壮的声音:“邢珠停下!”

    邢珠立即唤止了马匹,车速才止,钱壮已经抱着个人上了车来!

    “那些人十分厉害,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这个人中了麻药,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我只能先把他带上来!——我来赶车!”

    说着,钱壮将手上那人放到车板上,一把抢过邢珠手上的缰绳,大力踢着马肚子,往前驶去!

    车子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在往前行驶,平白给这个夜里添加了几分紧张气氛!邢珠顾杏手里拿着一把捡来的小石子,一人守住一边车窗,仔细聆听着耳畔动静,

    后方的嘶喊声仍在随着风声紧紧跟随,谢琬下意识捉紧了车壁,才来低头察看地上这人。

    夜明珠光下,看得出他是个年轻高大的男子,头发虽然散乱,但是乌黑如墨,而且很粗很亮。只是因为钱壮放他放得急促,他俯趴在地下,看不见面容。

    谢琬抬起脚尖,小心地踢了踢他,果然不能动弹。她便又小心地蹲下地,扯住他一只手臂将他翻过来。他立时随着车子的颠簸晃动了两下,仰躺在地上。但是头发还是把他的脸遮住了。她伸手将覆在他脸上的乱发拨开,再看他的脸,就立时怔住了。

    这真是一张绝美无双的脸!

    谢琬两世里见过许许多多长得好的男子,比如谢荣,比如魏暹,更比如还有一些不知名姓的美男子,可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似乎都还没有眼前这张脸好看!他们的眼睛也远没有这张脸上的眼睛明亮和迷人。

    她盯着他的脸打量了会儿,再看他的身材。

    只见手长脚长,肩宽背阔,她特意加大了的车厢居然装不下他,两只脚搁在门外,脚后跟随着车子的颠簸一下下打着车板。肌肤不白,但是也绝对不黑,刚才在握住他胳膊翻身的那一刻,谢琬已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十分紧实。

    这样的一个人,浑身上去都是青紫,但是却连哼也没哼一声。

    谢琬叹息了一声,依旧把他的散发拨弄上来,覆住他的脸,只让那双亮如寒星的眼睛露出来。

    “什么人敢劫我们的人?!”

    她才回到原处坐下,突然一道透着刺骨冷意的声音,就从车前方传来。

    钱壮紧拉住了马车,但车轱辘还是向前滑行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邢珠撩帘往外看了眼,立即收回目光,望着谢琬。那眼里是谢琬从未见过的惊惶,而顾杏的脸上,也再没有了平日的天真无忧。

    谢琬定定望向邢珠:“现在外头什么情况?”

    邢珠胸脯起伏了一下,说道:“他们,来了至少二十个人,而我们为了躲避他们的追踪,现在在崖边上。”

    谢琬讶然无语。

    方才这人不过是被三四个人围殴,钱壮都说他们相当厉害,如今来了二十个人,还能有他们的活路?

    钱壮武艺极高,他能说出对方相当厉害的话来,那就绝对是相当厉害的了!可惜这人又开不了口说话,不然的话,倒可以问出他们的来历。

    她隔着车门问钱壮:“眼下我们能怎么做?”

    钱壮隔着半晌,才回道:“要么死,要么打。但,打了也还是死。”

    邢珠抢着道:“钱大哥你功夫最好,你护着姑娘先走吧!我们俩在这里缠着他们!”

    “住嘴!”谢琬斥道:“他们二十个人,你们俩哪里能缠得住?”

    邢珠噤了声。

    谢琬撩帘打量了下外头,只见马车果然停在崖边上,而崖下黑压压的,也不知有多高。

    “有一个办法。”钱壮忽然道。“他们要的是车上这个人,只要我们把他交出去,他们不会伤害我们。”

    邢珠顾杏睁大眼睛。

    谢琬低头看着地下,地下从一堆墨黑发丝里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也在望着她,但是眼神平静温柔,压根没有什么惊慌失措,仿佛就是她把他送了回去,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似的。

    这样子交回给他们,那她岂不成了亲手把他送上黄泉的那个人?

    谢琬别开脸,沉静地道:“他们要动手早就动手了,先耗着吧,看看他们怎么样再说。”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情况下,拖延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是在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不是只能这样吗?

    但是话音刚落,回想着才出口的话,她眼前忽然灵光一闪,立即又抬起头来:“也许不是全无办法。我问你,如果你们三个人合伙上前,咱们有多少胜算?”

    邢珠一愣,钱壮在门外道:“虽不能全胜,但拿下十来个是不成问题的。”

    谢琬沉吟了下,说道:“既然他们的目的是在抢人,那只要这个人在我手里,那他们的目标就会是我。不如由我来驾车,你们分三面向他们发动攻击,我也许可以趁他们无暇分身之时,驾车冲出去。只要过了这段山路他们便不敢轻易乱来,然后你们来追我便是。若是追不着,咱们就在南源县齐家会合。”

    “这怎么行?”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反对。

    谢琬却道:“放心吧,我从前驾过车,只要不是在城内人多的地方,不会有问题的。”她的确在前世驾过车,虽不如钱壮老练,但要走完这程路还是有把握的。说着她拿了两条绢子分别将两只宽袖扎起来,拿车里的帏帽戴上,然后打开车门。

    这些人都不知来历,她的面容不能够让他们瞧见,否则,就是他们今夜逃得了生,若是对方遁着蛛丝蚂迹查到了清河,带来的岂不是更大的麻烦?

    钱壮见状,只好道:“那就依姑娘的计策行事吧。咱们先护着姑娘冲出去,然后顾杏速去追赶,我跟邢珠留下缠住他们一阵。姑娘下了山先莫往南源走,省得到时被他们盯上追去齐家。先在城外绕几个圈子停下观察一阵再走。”

    说完,便就把马鞭交了给谢琬,然后与邢珠二人交换了眼神,依计往三面突然扑去。

    两厢很快厮战在一处,兵刃相撞的声音与两边狠戾的说话的声此起彼伏传来。

    谢琬坐在车头紧握着马缰,全神贯注留意着四周战况,终于邢珠那边率先露出道空门,谢琬当机立断,遂即挥鞭打马,下足劲往那里冲过去!

    这是一道界于黑衣人与悬崖边的狭小的间隙,邢珠已经放倒了两名黑衣人,机会就是趁着那两个人倒下后旁边来不及补上的那一段极短暂的时间。

    这一刻她的眼里只有那一道空当,只要冲过去,她就能冲下山,黑衣人再厉害,一时半会儿也不大可能在钱壮他们三人联手缠斗时赶得上马匹的速度!她必须抓紧这个机会!

144 名字

    二十个人的包围圈,邢珠他们似乎早有了默契,当马儿在她的狠拍之下,很有力度的冲到了缺口前时,那缺口突然之间就拉大了!她相对精准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顺利地逃脱出来,往山下急驶而去!

    身后的厮杀声渐渐远了,坡度也渐渐放缓,眼见着就要上大路,她再加了一鞭,马儿四蹄扬起,下一秒便要踏上大路!

    只要过了这段,就好了!顾杏会跟上来,然后她们会顺利到达南源,成功脱险!

    深秋的寒月已经升起来了,微弱的亮光照得树林多了分神秘的色彩,马车在辟哩啪啦的剧烈颠簸声中上了大道,然而当她才把心放宽下来,忽然就听耳边传来“嘌”的一声,一把刀突然从身后追来的人手里掷过来,正扎在马腿上!

    马儿惨鸣了一声,瞬间疯狂的冲进驿道那头的树林,在密林间横冲直撞!

    谢琬被树枝撞得看不清方向,她的帏帽被树枝勾去了,锋利的杉树叶扑打着她的脸她的手臂,传来扎心的疼,但是她依然紧紧地握住缰绳,因为她要是松手,等待她的便是死亡——坐在车头的她会因车速过快而飞出去,无论摔在哪里,也不会再有生机!

    但是一个人的意志再强大,她的力气也是有限的,渐渐地,那缰绳就一寸寸地在往前滑了,她忍住树枝撞击手臂身躯的疼痛,咬牙又把缰绳收过来一些,可是才刚收回来这些,马儿再往前一纵,绳子却反而往前滑出一大段!

    “进来!”

    就在她失神之时,一只手突然捉紧了她的手腕,将她拖进了车厢!

    谢琬因着惯性往后飞落到一具坚实的怀抱里,然后她从鼻前的衣襟上闻到了一股夹杂着尘土味的幽幽的龙涎香。她抬起头,便在马车不断的晃动中对上了一双幽亮的眼。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睡一觉吧。”

    他一手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紧抓住车壁上的木辕,声音懒洋洋地,隐隐有暖暖之意。

    马车依然在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谢琬在这种情况下,还没真办法从他的拥揽下抽身出来,因为她只要一脱离束缚,她立即会像颗装在爆米花炉子里的米粒一样,在车厢里来回不住的滚来滚去,而以她目前的状况,实在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抓住任何东西固定自己了。

    为了活命,眼下就算模样不堪,也只能如此权宜行事。

    她抬头去看他的脸,他双眼闭着,散乱的头发还覆在脸上,看起来十分不羁。

    她皱眉道:“你麻药退了?退了你刚才怎么不帮我拉缰绳?”

    他睁开眼来,说道:“因为我还只退了上半身。”

    这时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他下意识将她揽紧了点,然后就听前面马儿呜咽了一声,又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马车便不动了。

    谢琬倾听了半刻,撑地爬起来,推开车门一看,马儿已经倒在地上,整个后腿全都是血,看来已经是累死了。

    她回头取下车壁上的夜明珠,摸索着下了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片山谷,四面都是树,他们的马车正卡在两棵大树之间,也许正是卡住而拉不动的缘故,马才终于泄气而死。

    “你快上来,仔细有蛇。”

    车上传了声音出来。

    谢琬爬上车去,淡淡一瞥他:“这会儿蛇都开始冬眠了,哪来的蛇?”

    他顿了顿,费力地支着身子坐起来,说道:“看来你对山野并不陌生。”

    “还行。”谢琬抱膝坐在地上,反手去翻暗柜,“我小时候跟表姐没少在山里走。这里有桂花糕,珍珠糕,还有些干果,你要吃哪个?”

    方才在险境中还不觉什么,这会儿平安下来,她才发觉肚子里已经饿得冒酸水了。

    他一一打量着她手上的各式糕点,从中接过来一包飘着荷叶香的香酥莲藕。

    “你叫什么名字?”他斜歪在地下,左手拿着莲藕,右手支着车板,一腿曲着一腿伸直,看起来不像是刚刚才死里逃生,反像是呆在锦绣堆里呆得无聊,终于见到了个可以聊天的伙伴。

    谢琬慢悠悠吃了一小包点心,顺手拿绢子抹了嘴,然后才正色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乡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你从哪里来?得罪了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为什么会在这里被打?那些打你的人又是什么人?”

    他看着她,笑起来,说道:“我叫霍珧,家住京师,家里已经没人了。

    “我从杭州来,我得罪了有很多人。我现在无家可归,在外闯荡。我之所以会在这里被打是因为这里正好是清苑州夜里最安静最适合杀人毁尸的地段,打我的人是因为他们主子认为我欠了他些东西,他们本来要一拳拳打死我,然后丢下山崖,造成我失足落崖的假象。你呢?”

    他不慌不忙说完这一长串,似乎早就已预备好她要问似的。

    谢琬目瞪口呆,半日合上嘴来,瞟他一眼道:“谢琬。”

    “你姓谢?”

    正吃着莲藕的他忽然顿了顿。不过也只有很短的片刻,他就恢复了常态。

    谢琬嗯了声,从车壁上取下装水的竹筒来往杯子里倒了杯水,举起杯递给他:“你认识姓谢的人?”

    他含糊的嗯了声,接过杯子把水喝了。然后打量她这车:“你倒是准备充足,好像知道会有这么场意外似的。”

    “未雨绸缪。”谢琬也喝了口水,“我仇人太多了。”

    霍珧把目光落到她脸上,忽然扬唇,“你顶多也不过十三四岁,有仇人最多也不过是后宅里那些三姑六婆,说的这样煞有介事!”

    谢琬不言语。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有些话没必要让他知道得太多。

    霍珧看她这神情,神色却是渐渐地凝重起来。

    “这么说,你还真有仇人?”

    “当然。”她淡淡应了句,站起来,“这里不能久呆,我到前面看看有没有出路,你则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快些恢复知觉,那些人既然要杀你,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说着,她转身开了车门。

    霍珧一把拉住她的手:“你一个人去,很危险。”

    谢琬不以为然看着他,把他的手掰下来,“什么样的危险我没遇见过?”

    霍珧哑然。

    谢琬拿着夜明珠下了地,从车上抽出一根支车的木棍,扒拉着草丛往前行去。

    得亏是蛇儿们和虫儿们都冬眠了,不然的话,她还真有发怵。

    这林地里矮木甚多,她又穿着摆幅极大的石榴裙,因而走得十分缓慢。

    走了约有百来步,身后又有草木悉梭声传来,她回头看去,只见霍珧扛着个大包袱杵着个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过来了。

    “你来干什么?”

    他一脸地理所当然:“我是男人,这种探路的事怎么也该我来做。”

    说着,不由分说分出一只手来握紧她手腕,就着珠光往前走。

    谢琬被他牵着,从背后惊讶地看着他,在她印象中,从来没有人这么强势地想要以她的保护者自居,眼下他外衣已经脱下来做了包袱皮,一头乌发散乱地披在他的中衣上,而脚下因为无力,于是整个人以藤萝的姿态将所有重心放在手下木杖上,这模样看起来跟街头乞丐可没什么两样。

    想着他散发下那张绝世美颜,谢琬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他头也不回地道:“你笑什么?”

    她笑道:“我没笑。”

    他回头瞪她:“那笑的人是小狗。”

    谢琬只好努力地忍住了。

    虽然走得很缓慢,但是马车已经一点点地落在后头了。两个人一起走也好,至少省了时间。霍珧虽然腿脚不利,但是看上去对于躲避追踪十分在行,谢琬被他牵着七弯八拐地走了好多路,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终于透过树林看到前方有着一片白!

    “那应该是个池塘。有池塘,就多半有人家了。”

    霍珧回头跟她笑了笑,语气里透着七分笃定三分安心。

    只要有人家,她就至少有几十个方法回到南源去!

    谢琬大感舒畅,不由提起裙子往前奔去。但是因为遭了这大半夜的罪,她整个人已经有些发虚了,没走几步便扶着树木喘息起来。

    霍珧道:“这包袱里头是车里那些点心,你拿着它,我来背你。”

    谢琬怀疑地看着他的双脚。

    “刚才这么一走动,退药的速度已经快多了。上来吧!”

    他咬牙蹲到地上,许是因为退药之后身上的伤痛也随之传来,使得他皱紧了双眉。

    谢琬摇摇头道:“算了,我可没奴役伤员的嗜好。而且,你现在麻药退了,万一你是个坏人怎么办?”

    霍珧扭头看了她一眼,一伸手,从腰上插出把匕首来,递给她。“我要是坏人,你就拿它扎死我。”

    谢琬把匕首拔出来,扎到树上试了试锋利度,这才放了心。

    “来吧!别磨蹭了。”

    他看了眼身后,皱眉将她扣在了背上。然后站起来,一步步往前走去。

    谢琬因突然而挣扎,他说道:“再动,我们就要掉池塘里去了。”

    她这才立即停住手。

    山下果然是个小村庄,此时万籁俱静,他们的行动,却引得村里传来此起彼伏的一阵犬吠。

    霍珧挑了家单门独户的小茅屋门口将谢琬放下,喘了几口气之后拍了拍门。屋里开始有灯光亮起,有声音道:“谁呀?”

    谢琬忙道:“大叔,我们是过路的,刚才遇到贼人袭击受了点伤,想借地方过个夜。”

    那里头私语了一阵,便就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拿着木杖开了门。谢琬连忙道:“大叔,我哥哥他被贼人打伤,现在急需要地方休息,还请行个方便。”说着,将手上一锭银子塞了过去。

145 护卫

    老头举着木杖从头到下打量完她,又去打量累倒在地上的霍珧。谢琬连忙走过去将他脸上的乱发拨开,露出他艳绝天地的一张脸来。

    一个人长得美,有时候也可以做为敲门棍用用。何况霍珧的身上没有一丝邪气。

    于是,便听老头哟了一声,终于扔了木杖,说道:“快进屋来!——栓子快去烧点热水!”

    果然还是长得好占便宜,虽然救下他来连累得自己这么狼狈,可看起来他也不是一无用处嘛!谢琬狡黠地冲霍珧挤了挤眼,然后在老头的相帮下扶着他进了屋。

    老头姓徐,一家四口,夫妻俩还有双儿女,是本地的佃户。

    徐家人都很朴实,但是如果谢琬给钱的话他们也很高兴,毕竟谁也不是靠喝西北风就能活下去的神仙,这一夜霍珧在徐栓儿给他擦过身换过衣裳后美美地睡了过去。谢琬也在徐大娘的房里疲倦地合上了双眼。

    钱壮他们都是老江湖,看到她出来了,打不过绝对有办法逃走,谢琬有着许多逃生的法子,还是他们教的。所以他们的安危应该不成问题,何况就眼下这样的状况,她就是记挂着他们也无办法施救。只要尽快到达齐家,与有可能与他们取得联络。

    她睡到太阳刺眼了才醒来,穿好衣裳出门后,徐家小院子里站着个衣着整齐的男子,谢琬站在廊下也不由凝神看了片刻。

    经过一夜睡眠,霍珧身上的药已经全退了。如今头发束成髻,拿木簪簪得一丝不苟,身上虽然穿的是徐栓儿的粗布衣裳,但套在他恍如白杨般高大插拔的身躯上,又一点也不觉廉价。昨夜里只看他那张脏兮兮的脸已觉美不胜收,没想到他梳洗打扮整齐之后,是这样的出类拔萃。

    霍珧在院子里看徐栓儿烤苞米,看见她出来,便拿着手上已经烤熟的苞米走过去,到了阶下,把下巴扬起来,说道:“看够了吗?”

    谢琬抢过他手上的苞米,坐在屋檐下杌子上,睨他道:“看模样你也是个练过功夫的,怎么混得这么惨?”

    他漫不经心说道:“人都有倒霉的时候。”又道:“你怎么看出来我会功夫?”

    谢琬一下下地啃着苞米粒,一面说道:“看你能把头发梳得这么地道,可见出身还不错,至少也是接触过规矩讲究的贵户名门的,像这样的人,一般都有双细腻的手。如果不是常年抓武器的人,指节绝不会像你这么粗。

    “而且,你身上的伤到了眼下已看不出什么,可见你有疗伤的灵药。如果不是常年要面对危险的人,怎么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伤药呢?还有,你的匕首。”她指指自己腰上,“所以,我肯定你会功夫。”

    霍珧看着她,笑容一点沉下去。

    “你真不像我认识的那些小姑娘。”

    谢琬扬扬眉,不理会。

    一会儿苞米吃完了。她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碎屑。霍珧道:“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谢琬打量着他,“你要去哪儿?”

    他摇摇头,眯眼看着东边初升的太阳,“我没地方去。四海之大,都是我的家。”

    谢琬闻言,想起来他说过他已无家可归,沉吟片刻,于是道:“你若是没地方去,要不要跟我回清河去,做我府里的护院?有份差事,你也不至于四处飘泊被人欺负了。”

    霍珧闻声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她,“你是清河人?”

    她并不掩饰,说道:“清河只有一个谢家,也许你听说过。”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日,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的脚。

    谢琬专心地啃着苞米,说道:“当然,能不能做护院,我也得看过你的实力再说。你要是没有当护院的实力,我就只有打杂跑腿的差事可提供了。我谢琬可不养吃白饭的人。”

    霍珧忽然畅笑起来,脸上的光采像云开后日出的光辉,瞬时照亮了整个院子。他扫视了一圈四处,转身从院墙下取下一根晾衣竿来,充作铁戟,在院子里舞将起来。

    他居然十分认真,一时间竹竿带出的风劲将院子里弄得尘土飞扬,迫得徐栓儿都不得不将烤苞米架子移到了廊下。谢琮与摇着蒲扇扇火的徐栓儿在烟雾里,活似八仙过海里的神仙。

    谢琬让霍珧停下来:“这种功夫,除了在战场,没什么实际用处。你还有别的功夫没有?”

    霍珧想了下,又从一旁拿了根三尺来长的树枝,舞了一段十分好看的剑术。

    谢琬托腮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花拳绣腿。”

    霍珧无语地叉起腰,定了半晌,忽而又从地上捡了颗鸡蛋大的石头,放在手心握了握,紧接着便有碎石砬从他的指缝漏下来。

    谢琬终于瞪大眼,坐起来!

    化石为粉,传说中的武学神功啊!眼下虽然没成粉那么离谱,可是能够做到这样,也着实让人吃惊了。

    他扬起唇,执起她一只手,将手上的石砬放进她手心里。

    “你请我做护卫,肯定不会后悔的。”他扬唇说道,两眼亮如灿星。

    一个闯江湖的混混,说起话来居然还有压她一头的气势。

    谢琬将手上石灰慢慢拍落在地上,说道:“那可不一定。就算你功夫再好,你若不守规矩,我也一样会处置你。”她站在阶上与阶下的他平视,忽然眯上眼,拿苞米帮子上的叶子去扫他的下颌:“冲你长着这样一张脸,我就是把你卖到小倌馆里,也能卖回不少银子不是吗?”

    霍珧的得意僵在脸上,半日才抬手摸了摸下颌。

    半个时辰后,霍珧到底还是乖乖到谢琬面前来了。

    谢琬正在倒出手上的碎银酬银徐家,徐家夫妇惊讶之余十分欢喜,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下了。

    霍珧抱着双臂站在阶下,唤来徐栓:“跟你商量件事怎么样?”

    徐栓道:“什么事?”

    “昨日伤我的那帮贼人十分厉害,他们若是遁着踪迹找上你们就不好了,不如你穿我昨日那身衣服装作是我,然后往南边方向,往人群密集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出了省你就脱下衣裳回来,这样你们就安全了。”

    徐栓听说家里可能有危险,拔腿便去告诉了爹娘。徐家夫妇一听这个也发了慌,再看见谢琬二人,神情间便就有些埋怨之意。谢琬瞪了眼霍珧,但是这项连忙又拿出五十两银票来,递给徐家道:“其实并不一定会找上来,但是为了保险,你们就照做吧。这点算是给你们的车马费。”

    徐家夫妇的脸色这才好转了,立时打点徐栓化装出门。

    霍珧细细交代了徐栓一番,等徐栓前脚走了,谢琬也与霍珧出了门,一路往宽敞开阔的大路上去。

    上了大路谢琬很快雇了辆牛车,直奔南源县。

    到了车上看着沿途景物,她这才发觉已经快到了南源,昨夜他们那一走,竟然至少走了有五六十里的路。谢琬因为心急,一路上并未说话,霍珧也知趣地不曾开口。

    黑衣人们就算再能耐,也想不到他们一个弱女子,一个服了麻药的人,会在马车失控之后还能相携着走上这么远的路,可以说,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是彻底安全了。

    牛车很快到了齐府门前,谢琬跳下车,回头交代了霍珧一声跳上,便提着裙子往开启的大门内奔去。

    “表姑娘!”

    院子里迎面走来的齐氏身边的两位嬷嬷看到她,顿时如遭了电击一般立在院中央动弹不得。

    “琬儿在哪里!琬儿在哪里!”

    还没得两厢搭上话,余氏已经由齐如绣搀着踉跄着出了二门。谢琬叫了声“舅母”,已是哭着奔了上去,扑在她怀里大哭起来。余氏搂紧她号啕哭了声:“老天爷总算有眼!把你送回来了!”说完抑制不住,身子一软就倒在齐如绣怀里。

    嬷嬷们连忙上前来搀扶掐人中。二门内紧跟着又快步走出一行人来,却是舅舅齐嵩,还有哥哥谢琅和齐如铮,旁边还站着许多捕快,俱都飞奔着向她冲过来。

    谢琅紧握住谢琬手臂,哭道:“你好歹回来了!要不然哥哥就是考得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捕快当中一名捕头模样的人朝齐嵩拱手道:“表姑娘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下官也就放心了。”

    齐嵩随着红着眼眶应酬,并送他们到了门口,看来来的人应该是南源县衙里的捕头没错。

    这里余氏倒是很快醒来,见了谢琬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才又拭了眼泪,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去。

    谢琬惦记着钱壮他们,于是路上便问:“钱壮他们回来不曾?”

    谢琅抢先道:“他们昨天夜里陆续都回来过了,听说你没回,一个个又都出了去找你,让我们在你回来了后便往城墙上第三个墩口处站个人等候,他们看到确定过便就会回来!——吴兴,你快些派个人过去!”

    一屋子乱糟糟地,也没有人在意谢琬身后还尾随进来个霍珧。

    直到齐如绣催着谢琬下去沐浴更衣时,谢琬才想起来霍珧居然无人提起。于是道:“我还带回来一个人,往后也是在我身边当差的,劳烦舅母也让人带他下去歇息一下。”

    大家伙这才看到站在门下,美得有些无耻的一个男人!

    霍珧慢步走上前,自如揖首宣布:“小的是三姑娘的新雇的护卫,小的给舅老爷舅太太请安。”

    一屋人怔住了。齐如铮率先回神,连忙点了点头,说道:“齐福,快带这位霍护卫下去歇息。”

146 来历

    这里谢琬去了沐浴,余氏自然少不了下厨房一番打点,被强压了一夜里的喜意如今终于又浮上每个人的眉梢,今日齐府不但要庆祝谢琅和齐如铮大比高中,更要庆祝谢琬死里逃生平安无恙地归来。

    下晌钱壮与邢珠顾杏就陆续回来了。除了邢珠顾杏手脚受了点轻伤,其余一切安好。

    见了谢琬自然少不了有一番问询。当听见谢琬把救下的那人也带了回来时,邢珠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那个人好像得罪了什么要紧的人,姑娘怎地把他带了回来?万一因此惹了祸事怎么办?”

    谢琬看看屋里四下没人,这才说道:“他姓霍,住在京师,而且我看他居然会使战场上才使的长戟,所以我在想他会不会与护国公府有关。如果真的是护国公府的人,那他的遇险就很值得追究了。连护国公府的人都敢动,幕后的人一定大有来头。”

    她虽然不懂武功,但是街头卖艺的也看得多了,霍珧用竹竿耍招式的时候,明显就是把它当成了横扫千军的长戟,一般混江湖的,怎么会使那么长的武器?

    钱壮邢珠听毕,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凝重。

    “这样的话,那去追查那帮人的来历就十分重要了。”钱壮沉吟说。

    谢琬道:“那些人的来历先不急,首先要确定他的身份。等我们回了清河,你便悄悄入京一趟,打探打探护国公府有没有这么一个人。邢珠这边则去追查那帮黑衣人的下落,看能不能查到点什么蛛丝蚂迹。等钱壮回来,我们再决定怎么往下做。”

    顾杏道:“把追查黑衣人的事交给我吧,我从小跟着义父走江湖,追踪人这方面我比邢姐姐擅长。”

    邢珠看了她一眼,也说道:“这方面杏儿的确比我强些。”

    谢琬点头:“那就交给杏儿。一切小心为上。范围不要太广,出了河间府便不要去追了。”

    在齐家住了一夜,翌日早上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谢琬因为让余氏如此担忧而感到十分不安,好言好语劝慰了许多话,这才登车回清河。

    霍珧因为已经是谢琬的护卫,所以跟钱壮同坐在车头。他今儿头发梳得倒是不如昨日那般滑溜了,简简单单一个纂儿,像钱壮那样用布条束住了,身上也换了身寻常行武之人所穿的束袖,看起来干净利落。虽然那张脸还是不停地引来路人的惊叹,但除此之外,他看上去真的已很平常了。

    顾杏忍不住狐疑地道:“传说护国公府里的公子个个是人中龙凤,这个人一点出身权贵之家的气势也没有,而且也没有一点架子,看起来一般闯江湖的没什么两样,简直连我们二爷的威仪都比不上,怎么会是护国公府的公子?”

    谢琬默然不语。

    顾杏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从前夜到如今他跟任何人说话都随和得像自家兄弟和长辈,又看不出丝毫的压迫人的气势,哪有权贵家的公子是这样的?

    终归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虽然初见他时他的衣饰也十分简朴,可她确信,她从他怀里闻到的龙涎香不是假的,他那保养得甚好的一头头发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随便拥有的,他装得了一日,也装不了一年。装得了一年,也装不了一辈子,过不了多久,她就能知道分晓。

    日中前回到了颂园。

    罗升他们早就准备着昨日给谢琅庆贺道喜,没想到拖了一整日他们才回来,等到进屋后听说谢琬出了这么大一件事,罗升两条老腿就有些禁不住后怕地筛起糠来了。

    程渊则对着霍珧打量了好久,然后不动声色把谢琬请到一侧说道:“姑娘可知道此人来历?”

    谢琬遂把她的猜测俱都跟程渊说了,程渊捋着须,沉吟道:“按说护国公府的人不大可能出现在南源,不过暗地里看霍家不惯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些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就此查查也好,落个安心。”

    “是啊。”谢琬叹道,“如果他谁也不是,我就当是行了回善事,只要他没有什么复杂的背景,让他留在府里也没什么。”

    程渊点点头,如此便就分头行事了。

    天下有资格有闲情点香的虽然非富即贵,那龙涎香又是格外衿贵的一种,可是并不代表走江湖的就买不起这香,还有他那头头发,严格说起来,也不一定只有护国公府才养得出来。

    回想起他拖着伤躯背着她从山下走过来的那几里山路,她内心里其实并不希望他是霍家的人。

    她珍惜一切对她心存善意的人,如果他是霍家的人,她跟他必定就不能再那么自如的相处了。

    在程渊的交代下,每个人都对谢琬这一夜的遭遇绝口不提,对于霍珧的来历,也只说是齐嵩举荐的。

    谢琬回了枫露堂,霍珧正环着胸站在西厢门内,对着挂在正对着门口的那副松岗图定定观看。见得她回来,他说道:“谁画的?手笔这么幼稚。”

    谢琬眉头倏地皱起来,“你还真是狂妄自大。”

    魏暹的丹青是极不错的,以她做过十来年女师都报以欣赏目光,这个武夫,倒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霍珧跟着她走到左首书房处,打量了三面书墙一番,在她下首站定了,说道:“你若喜欢这样的松岗图,哪天等我有空了,我画一幅送给你。”

    谢琬淡淡道:“不必了。”然后又道:“往后你就住在钱壮所在的院子里,我如果在府里,又没有示下的时候,你可以自由活动。但是我的书房你不能来。出门的时候你要与钱壮邢珠他们都跟着,当然,也不一定全部叫上你们,总而言之,具体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你的月例是每个月八两银子。钱壮是十两,你要表现不错,也可以提到十两。回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问罗升或吴妈妈。我没什么太多禁忌,只要你忠心尽责,不耽误我的事,哪怕你赌钱吃酒,我亦不会管。但是绝对不能下妓馆嫖娼。”

    谢琬说完,便拿出一张文书来,推到他面前,“你看后没意见,就在上头按个手印。咱们就算正式的雇佣关系了。如果你半路逃脱,我可是可以上报官府的。”

    霍珧却看着她笑起来。

    谢琬正色:“你笑什么?”

    他道:“你一个大家闺秀,嫖娼这样的字眼儿居然信口就来。”

    谢琬瞟了他一眼,站起来,走到屋角点了片沉水香,然后再走回来,说道:“我这个人最讲规矩但是又最没有规矩。我若没有规矩,便治不了下人,我若太过被规矩束缚,又如何操持这偌大家业?规矩是拿来治人的,不是拿来把自己变成刻板的老古董的。”

    霍珧看着书房里陈设,微笑道:“难怪这屋里的陈设透着十分的任性,果然像你。”

    还从来没有人说过谢琬任性。

    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望着比自己高出快两个头的他,温和地道:“往后你会知道,我不但任性,还很小心眼。不但小心眼,还很有些治人的手段。霍护卫,这里不是江湖,在这里,你得随我的规矩来。”

    霍珧挑挑眉,半日才点了点头,走向门口。

    谢琬眉眼儿缓下去,回到书案后坐下。

    走到门槛下,他忽然又走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放在书案上,说道:“这个是医伤祛疤的药,对你脖子上那些伤很有效,你不妨试试。要不然,这伤是怎么来的,对外可不好说了。”

    谢琬脸又僵住。那天夜里她在杉树林里确实落下不少细小的伤,虽然也擦了药,大夫说过不了半个月便会好,但这样终归不好见人,而且也确实担心会留下什么疤痕,所以这几日她也是把衣裳领子捂得严严实实。

    可是眼下被他这么样直楞楞地点破,她就不太乐意了。脖子是衣裳底下的地方,若是君子,就算知道女孩子脖子上有伤,也该委婉地说,这么一说,让人听见难道不会以为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夜一日时间里,做过些什么了?

    “多谢你的好意,我用不着。”

    她低眉端起茶,淡淡地说道。

    府里来了个绝美如仙的新护卫的事瞬间传遍了里外,谢琬无论带着霍珧走到哪儿,都能引起来一阵阵哗然和窃窃私语声。府里头多的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这下子,她们的福利来了。

    谢琬对此除了无可奈何的笑笑,也不想做别的,只要在外人跟前不露怯不失礼,她对下人一向宽容。

    翌日早上在书房看书,谢琅不知从哪儿听到霍珧就是谢琬在山路上救下的那个人,一口气冲到枫露堂来,两手撑在谢琬书桌上说道:“这个霍珧居然能惹下那么厉害的人,说不定也是个坏人,你救下他便算了,为什么还要把他带回府来?”

    他叫嚷得那么大声,顿时连门外当值的丫鬟们都看过来了。

    谢琬放下信,说道:“哥哥又武断了,你又没有证据,凭什么说他是个坏人。”

    当然她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个好人,可毕竟与他孤男寡女相处的那一夜半日,他并没对她怎么样。

    并且在她几乎被马车甩出去的当口,还是他鼓作劲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当然她作为他的恩人,他这样做她也绝对受得起,甚至乎他带着伤背她下山她也很安然,可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就是坏,也坏得有限不是吗?

    她对他的人品,尚在观察中。

147 帮忙(单调的宝儿*和氏壁+1)

    “等他做下坏事来,就迟了!”

    谢琅负手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显得这个事在他看来十分重要。

    谢琬只得安抚:“那再怎么样,也得等我查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处置吧?现在这一时半会儿,你让人家上哪儿去?”

    谢琅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相反,他还十分心软,听见谢琬这话,他就犹豫起来。是啊,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得死里逃了生,有了个栖身之处,突然又把人赶走,的确不符君子所为。

    但是也不能这样任凭妹妹留个祸患在旁,他想了想,于是便就道:“过几日我要去南洼庄住些日子,考察考察农桑,你让这个霍珧跟我去吧。”

    谢琬手头正忙着,也没有什么好不同意的,遂道:“这有什么问题?你就带着他,另外我再让虞三虎抽两个人出来随你们一道去。”

    谢琅笑得双眼贼亮贼亮。

    当天夜里,霍珧从罗升那里得知谢琅主动要求让他跟去田庄时,也笑得没心没肺的。

    谢琅高中秋闱第九名的消息在他们回到清河的第三日,由县衙里发公文公布了出来,这样的大喜事,自然使得街头巷尾的百姓奔走相告,尤其特地加重了“谢府二房”几个字。

    原先这样的事情总是谢府独领,如今二房分离了出来,没想到这么快也出了位举人,这当中有认识谢家兄妹的,自然将他们这几年的轶事当说书一般眉飞色舞地传说,那些不认识的,因为这么一番传播,也渐渐对谢宅有了几分了解。

    于是有些人别有用心的人就以恭贺为名开始上门巴结,说不到三句科举之事便就转到了谢琅的婚事,或是打听起谢琬最近有没有新开铺子的心思,他们那里有合适的姑娘或铺子可供选择。

    谢琅总是微微一笑应付了过去。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按说很应该说亲礼媒,可是他有他的打算,谢琬是丧妇之女,曾经被许多人嫌弃,在他没有考中进士,替她寻得一门可靠的婚事之前,他不会考虑自己。

    至于生意上的事,来者若是有心,自然知道谢宅当家的是谢琬而不是他,他就是不理会,他们也迟早会找到谢琬那里去。

    当然也有真心诚意前来道贺的,比如城西何家,还有县令许儆。许儆对于谢琬能够在不动声色之间将他们未曾办出来的案子办得如此圆满,并把真凶审出来送到他们跟前,他对于谢琬,也不敢再有什么有轻视之心。

    谢琬因着日日要帮着在家应酬女客,因而这几日哪里也没有去。

    正估摸京师会有信来,要让吴兴去宁府看看,宁老爷子竟然拎着包袱亲自上门来了。除了一包袱以帐本作掩饰的信件,还有一座晶莹剔透的玉白菜。

    “谢二爷高中,整个清河县都有面子嘛,如今你我两家也不算外人,老夫自然要上门贺贺!”

    宁老爷子腆着大肚子,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谢琅因为与谢琬去过他的兰亭两回,对宁家也略有改观,当下诚心地道:“宁老爷关爱后辈之心,令晚生十分钦佩。今日便就留在鄙府用了饭再走!”

    宁老爷推辞了两声也就留下了。

    谢琬猜得宁老爷除了道贺,另外还有事而来。趁着谢琅去前面迎客,便就把他请到了花厅说话。

    “二爷这段时间可有信回来不曾?”

    宁老爷捋着须,说道:“不瞒侄女儿说,最近几个月倒是月月有信来,也时不时地捎些参茸什么的给我们老俩口补身,我虽然不稀罕他那点东西,好歹也是他的心意。有侄女儿你替我管教着,他我倒是不操心了。”

    谢琬听出他的话音,遂道:“除此之外,不知还有什么事令得伯父操心?”

    宁老爷遂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除此之外,便是买卖上的事。今儿我来,也正是有求于你。”

    谢琬连忙肃颜以待。

    宁老爷道:“上个月,我在广东购了十车当地的单枞,也是走的水运,不过我雇的是私船,并没有走漕运。却没想到在沧州河段与前面的漕船发生了些小碰撞。然后那船上的人就拦住我们,非说是我们存心跟他们漕帮过不去。

    “我想着我们老二不是在漕帮上有熟人嘛,就是替三姑娘你押米粮的那个田崆,我报出田舵主的名头,对方居然说:你不提这厮还好!提起这厮,我却是不能放过你了!

    “这人于是截了我们的船,非让我们赔他们的船不可。我自认倒霉,也就只好按要求赔了一千两银子。谁知那畜生收了我的钱之后,居然把我的船凿穿,硬是想我落得货财两失!我慌乱之下便就让手下把茶叶抢到了码头,然后找到坐镇沧州的田崆,想要他帮忙运到京师。

    “可田崆说如今正是南边秋收正忙的时候,没有漕船得空。最后见我实在心急,便就跟我说,他手上有条船是三姑娘你雇了的。我听说后便急急赶来求你了,如果你不紧用的话,可不可以把手上这条船借我用上两日?顶多两日便可回来!”

    谢琬听说是借船,也沉默起来。

    眼下大家都在忙着往北运粮食,何况她手上已经有了六家米铺,罗矩又承接下了好几家整宅大客,她的船同样也抽不开身。虽说耽误的只是两日,可两日下来就很可能影响的就是半个月的生意。大家都是商户,她也想趁机赚大钱。

    可是既然是宁老爷子亲自上门,她也不能不卖这个面子。

    于是斟酌了一番,她说道:“如果只是一两日,那我写封信盖个印,伯父拿去跟田舵主交涉便是。”

    宁老爷连忙站起身来,冲她深作了几个揖:“老夫这里多谢三姑娘了!你可知帮了我这把,等于是帮我捞回了两三万两银子啊!你这个人情我记住了!往后不敢你有任何难处,只管来找我,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帮你走一回!”

    谢琬笑着让吴兴搀起他,“伯父真是见外了。若是别人我自不肯,既是伯父您来,我还有什么说的。”

    宁老爷这里自不免又感慨一回。

    谢琬谦虚了几句,又说道:“方才伯父说到截住宁家茶船的那人,听他的口气,似是与田崆田舵主有什么过节?”

    宁老爷子叹道:“这帮会里头的事情,其实十分复杂。别看他们头上都有人管着,私底下其实乱着呢。漕帮里头每个码头的收入都是不均等的,原先他们是怎么分管收益我不知道,只知道近几年有了变化。

    “如今十三个舵主,每个舵主的分红都是固定的,可是因为码头所在的地段不同,人数不同,于是开销也有高有低。这样一来,码头之间竞争也就厉害了,规定舵主与舵主之间,上级与下级之间,面上看着好好的,可有时候为着多捞几分利益,也干些窝里捅刀子的事。

    “所以在同个帮里,田舵主就算有对头也不是什么怪事。”

    宁老爷子说完摇摇头,喝了口茶润喉。

    谢琬想了想,问道:“这漕帮建下来也有百余年了,如何驭下,各级首领应该早就有了一套成熟的方法。尤其是他们的总舵主,如何这几年突然又改变规则,使得下面乱成这样?”

    “说来话长。”宁老爷事情办妥,遂起了谈兴,说起道:“这得从七年前那年春天一场海事说起。

    “那年正是护国公霍达击退倭寇回朝的第十二年,据说霍元帅当年击溃倭寇之时,曾经在受降时给东瀛使臣小田太郎订下一条规矩,便是要求东瀛每隔十二年必须派遣使臣前往东海海域,陪伴我朝驻边的海军将领一道进行海事巡视,如有发现对方有不轨之举,则就地命其撤除及改正。

    “东瀛小岛遭受霍元帅当初那一重击之后,凭他们的实力,其实没有个三五几十年根本恢复不过来。那一年两方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甚至那边派来的使臣柳生恭对我方还十分的谦卑和忌惮,然而等柳生恭他们回了东瀛,我朝这边的将领也上报了先帝之后,那将领却突然死了!”

    宁老爷说到这里,竟然惋惜地叹起气来。

    谢琬从来不知道这段过往,遂问道:“不知道这死了的将领是谁?怎么死的?”

    老爷子道:“这将领便是如今的大理寺正卿窦谨,窦大人的父亲窦准。窦家原先是武将出身。这窦将军被人杀死在书房里,身中了十几处刀伤,十分之惨。到现在为止死因还是个谜。有人说是东瀛使臣柳生恭派来的杀手杀死的,也有人说是仇家杀死的。

    “朝廷派了钦差前去密查,也没有查出任何蛛丝蚂迹。”

    “因为此事太过离奇,又不得其果,朝廷最后便与窦家商量以暴毙而亡的理由昭告了天下。但是

    上哪里有包得住火的纸,这样离奇的事,总会有人传出来的。说起来,我也是因为这些年生意做开了,在衙门里走动得多,才偶尔听到。”

148 靠脸

    “据说皇上为了安抚窦家,便把窦准的孙女,许给了如今的靖江王。而窦家从那年起,就再也没有子弟进军营了,如今一府上下皆从孔孟,虽然也还有习武的传统,但却只是为了强身。”

    谢琬听到这里,不由得也寻思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七年前,七年前她还没有重生,还是个真正的孩子,所以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而窦准的孙女嫁给了靖江王,那靖江王的妹妹也就是嫁给了郑侧妃的弟弟郑锺,原来郑家跟大理寺正卿府还是亲戚。

    这么说来,那次赵贞来信说老靖江王妃做寿,曾密也在被邀之列,这么说来,这曾密倒是也入了郑侧妃的圈子。难道说,图谋江山的殷曜,打算阎王小鬼一把抓,连个小小的南城副指使都要拉拢?

    这手笔也太小家子气了!

    她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如今殷曜有了谢荣,只怕已不会再这么不分黑白地把人往怀里兜罢?

    她说道:“不知道窦准将军的死,最后又怎么会影响到漕帮改规?”

    宁老爷理了理思绪,又喝了口茶润喉,才徐徐道:“窦将军死后第三年,也就是五年前,那年漕帮也在中秋时迎来了他们的新总舵主。

    “此时却恰逢水上谋生的百姓自发祭奠窦将军之时,京师作为最大的军畿重地,有着许多当年从东海服役归来的老兵,他们选择祭奠的地点就在京郊积水潭。于是那年中秋夜里,漕帮在积水潭总舵举办着总舵主新上任的仪式,而环岛的三面水岸上,却点起了密密麻麻的孔明灯。

    “他们新上来的总舵主不知道是不是忌讳这个,当即下令去驱赶,结果两厢产生了纠纷,最后还是请了护国公出面才收了场。总舵主事后怪责积水潭分舵的舵主没有办好此事,于是放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此改了漕帮的规矩。

    “虽说这总舵主没曾把话说明白,可是大家都从他改掉的帮规里揣摸着,多半是他看到十三处分舵主财大气粗,有钱了渐渐不受管制,于是便以这条规矩相挟。这些年听说倒是也有些成效,他们在总舵主面前,是听话了不少。”

    谢琬听到此处,终于恍然,原来说来说去,说到底还是这新上任的总舵主小心眼儿的缘故所致。不过她对别人的做法不予置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驭下方法,并不能因为自己不采取便去否定他人的作为。

    她忽一想,又说道:“那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后来皇上便把漕运的事交给了护国公?”

    “不错。”宁老爷子点头,“一来护国公掌领千军,无论如何压得住漕帮,二来在老兵和百姓们眼里,霍家的地位更是高尚,这漕运上的事交给他,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所以后来这些年,漕帮辖内再也没有发生过此类的纠纷。”

    没有了与百姓的纠纷,却开始了内部纠纷。在漕帮内部都尚且有相互欺压的事情发生,更何况对外?如此说来,宁家的商船被截,也就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了。

    “伯父下回再运茶,到底还是走陆路保险些。”

    她执起茶壶替宁老爷斟茶。

    宁老爷叹道:“陆路要请镖局押车,成本大,而且也并不十分安全。若是遇上个山贼什么的,也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琬想着也是,遂顺口叹息:“朝廷也是该花些精力在这上面整治整治。”

    这里又聊了几句,门外吴兴走进来:“姑娘,宴席已经摆上了,二爷让小的来请宁老爷入座。”

    谢琬闻言,连忙站起来,送了宁老爷到门口,目送着他随吴兴往偏厅而去,脚步一转,便也拿着那大包信件入了枫露堂。

    她这里吃过饭,把信看了,便让人瞄着前头散了席,让人把程渊请过来。

    “程先生可知道窦准这个人?”

    程渊微愣,“七年前被人谋杀死在东海驻营的大将军窦准?姑娘如何问起这个?”

    谢琬遂把方才宁老爷子说的那番话跟他说了。“这案子背后的凶手真的没有查到么?”

    程渊摇摇头,叹息道:“窦将军也是我朝一员猛将,当年随着护国公出身入死,堪称护国公的左膀右臂,护国公回朝之后他便率兵驻扎在东海沿岸,没想到竟然命丧宵小之手!噩耗传回京后,据闻护国公当场便换上素衣缟服去到窦府吊唁,情急让人为之感伤!”

    谢琬道:“你是说,护国公与窦将军关系十分亲近?”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那当然!”程渊凝重地道,“说起来窦将军与护国公年岁相差不多,窦府原先也在护国公府所在的朱衣坊附近,朱衣坊因为住的都是权贵,府邸占地面积十分之大,所以拢共也只住了两三户人家,据说护国公还是世子的时候就时常领着小他几岁的窦将军读书玩耍,堪称幼时挚友。

    “护国公立志收复倭寇,窦将军就替他四处搜集海上知识,窦将军负伤不能处理公务,护国公就调了自己的次子过去亲自代替他掌了几个月的笔,事后如果不是皇上把窦家小姐指婚给靖江王当了王妃,护国公说不定就把她给娶回府做儿媳了。

    “可以说,这二人的交情,真可称得上是情比金坚四个字。”

    程渊眉眼里露出深深的钦佩之意。

    谢琬也不由因着这情比金坚四个字而顿住。世间少有人拿这四个字形容兄弟情的,能好到这样的地步,得是深到什么样的一种感情?

    她讷然片刻,说道:“对了,你写封信给罗矩,让他留意留意曾密最近有些什么新动作,赵贞的二媳最近给他添了个胖孙子,只怕没空出去溜达。我这里也准备了几样添盆礼,回头你一起包了捎过去。”

    说到后头她已是笑起来。赵贞举家在京师落户之后,他的次子赵抿便很快成了亲,如今姑娘也说了亲,尚的是兵部一名主事的儿子。赵贞此回来信一为告知谢荣已经回到东宫当起了殷曜的筵讲,二为向谢琅致贺,三却是为报喜。

    程渊闻言也笑道:“原来添了胖孙!这倒要好好写番贺辞才是!”

    谢琬想了下,忽又笑道:“程先生这两年鲜少回绍兴,家人可还安好?”

    程渊发妻早亡,并未曾续弦,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过来之前则已经嫁人了,听说丈夫公婆待她十分不错,而且嫁过去不到一年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十分可爱,由此夫家更是十分珍视她,程渊回去的时候也住在女儿家里,女婿亲自端茶倒水,十分孝敬。

    “她不需我挂虑!”程渊摇摇头,笑道,眼里随即露出无尽的慈爱来,“她在绍兴过着平凡无忧的日子,每天开开铺子,沽沽酒,自在得很。”

    说到儿女,无论文人武夫,无论高官庶民,就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那个透着无可奈何但又沉溺于其中的那个人。

    谢琬看着幸福中的程渊,忽然也觉得温暖。

    谢琅决定明日就出发去南洼庄。

    谢琬晚饭后把霍珧叫来,交代他与虞三虎从护院里抽调出来的两个人一道跟着。

    霍珧很听话地服从了。翌日早上,不但在谢琬交代的时间准时到达前院,而且还备好了换洗衣物。

    不过比起在府里来,他的打扮更加内敛了些,很平常的粗布灰衣裳,再把头发束成普通的样子,这两天胡须也没刮,人靠衣装,如此捣饬下来,倒是也没有好看得那么过份了,跟装扮讲究的谢琅同出去,人家定把他甩上三五里。

    如此,就连府里小丫鬟看向他的目光,也正常了许多。

    虞三虎调出来的这两人一个叫周南,一个叫胡峰,去南洼庄的路上,谢琅与程渊坐马车,而霍珧与周南胡峰则骑马。

    周南看了霍珧两眼,眼里闪过丝促狭,说道:“霍兄弟,看你斯斯文文的,不像练把式混饭吃的人啊?我跟你说,咱们二爷如今可是举子爷了,你要干不来这活就趁早说,买壶酒请兄弟们喝喝,咱们也教教你两手!

    “要不然咱们这一班三倒陪着二爷,回头要是出了差错,咱们姑娘可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霍珧笑了笑,没说话。

    胡峰噗哧一声笑起来,说道:“老周你也太直接了!你应该说,敢问霍兄弟,你打过架么?”

    敢做人护卫的谁没打过架?胡峰看着是替霍珧解围,实际却比周南还要阴损。这是说他混到这个位置靠的是那张脸呢。

    对于这两只,霍珧依旧只笑笑,没有搭理。

    周胡二人见他不接招,便也觉得没意思,虽然仗着在谢宅当差几年的老资格,却因为他是谢琬亲自带回来的,又不敢挑衅挑狠了,不然真惹得翻了脸回去也不好交差,便转头说起城里近来的新闻来。

    没一会儿到了地界,庄头杨武与妻子淑娘连忙带着两个儿子上前迎接。谢琅交代道:“我们此番要住半个月,你先去收拾几间房,然后回头再带几个庄子里擅稼穑的庄户过来。”

    杨武躬腰道:“房间已经收拾好,爷带着人进去住便是。等爷回头用过饭,小的便把庄户带过来。”

    谢琅道:“不必等到用过饭,你若眼下有空,即刻去寻过来见我最好。”

    杨武连忙去了。

149 真假

    程渊是头回到南洼庄来,谢琅一面与他介绍着庄子的来历与大小面积,一面走到了院内。

    杨武一家人在隔壁住,这院子里只用来招待主子。平常谢琬来了就住在后院,谢琅这一帮人便就统统住在前院里。

    小小的农家四合院子,院墙外狗儿们嬉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四处透着干燥的禾草的气息,院里门窗干净新整,廊下皆挂着样式简陋的灯笼,石阶下长了厚厚的青苔,墙角甚至还种着一大蓬紫薇花,这个季节自然全枯了,但是庞大的藤架让人不难想象出她夕日的芳华。

    谢琅与程渊住在前院正面三间,两间是卧房,一间是宴息室。霍珧他们三个住西面,吴兴银琐则住东面。

    午饭前,杨武带了庄子里种了大半辈子的两位老汉到了院子里,谢琅开始向他们请教农桑水利方面的事情。两厢里一个求知欲强,一个说到了自己擅长处,便有些打不住,兴谢琅谈得兴起,留他们下来用了饭,饭后便请了他们做接下来几日的向导,往田庄地头实地勘察。

    宁老爷子没过几天就亲自带着两只活鹿上谢宅来了,原来他那船茶叶已经顺利抵达了京师。

    谢琬原不肯收,老爷子腆着肚子双眼一瞪,说道:“你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老爷子我!”

    既如此,谢琬便只好收下了。

    山鹿这种生物原产东三省那带,清河本地几家富户们倒是常吃鹿肉,只是活的极少见。府里上下见得宁老爷子竟然送了这么样稀罕的物事当酬谢,遂一面围着鹿儿们啧啧称赞,一面对于宁家这几年的变化也议论纷纷。

    谢琬让它们在后园子里随意地游走。为着它们,她又让花匠们掘掉了一片牡丹,改种了小半亩地的树林,让它们可以生活得更愉快。

    顾杏比钱壮先回来。

    到家的时候谢琬正拿着把小锄子在跟花匠们一起挖坑种树。看见在园子里活蹦乱跳的两只家伙,顾杏嘎嘣一声咬碎了口里的蚕豆。邢珠轻捏她的耳珠:“这可不是拿来吃的,你可别动歪脑筋。”

    顾杏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随着谢琬出园了。

    谢琬洗手出来,坐在书房里问顾杏:“有什么结果?”

    顾杏道:“我追随着那批黑衣人半个月,发现他们一直跟着个头戴笠帽的男人往南边走了。他们基本上不在人前露面,也不怎么说话,更加不住客栈。吃的自己带,睡在无人去到的林地或者坟岗,除此之外以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琬想了想,“头戴笠帽的那个男人,是不是穿着身月白色衣裳,黑色靴子?帽子则也是黑色的?”

    顾杏睁大眼:“姑娘知道?”

    谢琬点点头,却不曾回答。

    看来霍珧的调虎离山之计还是成功了,黑衣人跟随着的那个人显然是徐栓儿无疑。霍珧当初交代他一直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想来就是了解到黑衣人离群索居怕人发现的弱点,所以长长的放了线,将这群鱼引向了南方。

    以他们的本事,当然会在未来某一天发现了不对劲,可是等他们发现了跟踪目标乃是假的霍珧之后,再倒回头来时,就关于霍珧的什么蛛丝蚂迹都找不到了。

    谢琬窥破这层,对霍珧又不免生出几分佩服,看来他也并不是徒有一张好面相。

    不过从顾杏追踪的结果看来,想从黑衣人这里打听到霍珧背后的对手,是不可能了。

    现在只看钱壮那边如何了。

    钱壮在三日后的半夜里回了府。

    谢琬麻溜儿地从床上爬起来。

    钱壮说:“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好消息便是在京郊往南二十里有个王家村,那里有家姓霍的人家,儿子就叫霍珧,七年前离家,据说幼时相貌也极周正,与姑娘救回的霍珧情况很吻合。”

    谢琬心跳了跳,但刹时,又渐渐地放回了肚子里。

    这么说来,霍珧是护国公府的人的可能性几乎可以排除了。

    她说道:“可还有别的能够证明他与护国公府无关?”

    “事实上,王家村的霍家跟护国公府并不是毫无关系。”钱壮道,“王家村的霍家祖上据说原是第一代护国公手下的家奴,后来随着护国公出征立了功,护国公便赐了他家姓,然后又放了他的奴籍。此后这霍家便在京郊外的王家村落了脚。

    “三代以前霍家还与护国公府偶有往来,之后年代久远,护国公府改朝换代好几回,渐渐地也就断了联系。到了这两代,几乎连祖上是什么来历都已经弄不清了。

    “这霍珧的娘在生他时就难产过世了,后来他爹又娶了填房,这填房生了孩子后对霍珧很是看不顺眼,时常打骂。于是七岁那年他就离家出走了,到如今也不曾回去。”

    也是填房,也是凌虐?

    谢琬想起来,霍珧在说起他已无家人之时,脸上很平静,如今想来,是幼年受的创伤太重,已呈不堪回首之势了么?七岁便离家,这么多年也不知在外怎么存活下来的。再想起在树林里马车失控之时,他那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是因为他多年来面对这样的惊险太多的缘故吧?

    难怪得他会不管在何时何地都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

    但是想到他身上那股稀罕的香气,还有他那头保养甚好的头发丝儿——如果一个人长期在外飘泊,是不会有相当好的气血,养出这么一头头发来的吧?

    谢琬又觉得自己有点过于较真。毕竟钱壮打听来的消息跟他都挺吻合的不是吗?他要害她也不必等到眼下。

    “算了,”他摆了摆手,“他的事不必追究了。还有别的坏消息是什么?”

    钱壮调查到这个地步之后,也没再把霍珧的事放心上了,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小的此去京师,顺便打听到一件事,三老爷已经由季振元季阁老举荐做了詹事府左中允,昨日下的诏令。”

    谢琬哑然无语。

    詹事府是太子辅臣衙门,中允一职便等同于朝廷的门下侍郎,如果说门下侍郎乃是天子近臣,那么,詹事府的中允便毫无疑问是太子近臣了。这么说来,谢荣如今已经经由殷曜跳到了太子旁侧,做起了真正的辅臣来!

    季振元如此提拔他,无疑是看中他的潜力,想把他培养成为接班人,可是,谢荣究竟想做什么呢?

    很显然,太子如今势力稳得不行,身边也早就有着大批的骨干心腹,谢荣这样半路挤进去,他能得到什么地位?他又在图谋什么?

    不管图谋什么,这对她来说是都是个威胁。

    谢琬当然不会认为他每一步的政治走向都是冲着她而来,事实上,他是谢琬最大的敌人,而她却不过是他诸多对手中的其中一个,甚至于对他来说,她还称不上他严格意义上的对手,不过是曾经让他堵心过两回的小绊脚石而已。

    她的目标在于彻底打倒他,从而使谢府原配嫡出的后嗣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扬眉吐气,而他的目标在于做一手遮天的权臣,于是在她拼命地追逐他的时候,其实他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迈进。

    谢琅中举的事情瞒不过谢荣,只要他有心,谢琅近来考察农桑水利之事也一样瞒不过他。

    二房往后要走的每一步,应该都瞒不过他。

    既然如此,既然他已经走得如此顺风顺水,她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将他升官的速度往下缓缓了?

    她忽然想起钱壮此去京师的目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钱壮道:“小的今早回来之前去了趟米铺,是罗矩让我捎话给姑娘的。原本他打算写信来,信都写好准备发去宁家商队了,见了小的去,便就索性让小的直接带回来。”

    他从怀里把信掏出来给谢琬。

    谢琬展开看了看,果然写的也是这件事,遂道:“你先去歇息吧,歇息两日我有事交代你。”

    谢琅在南洼庄这些日子,日日外出,每日算下来都要走不下于二十三里路,霍珧他们倒罢了,谢琅程渊是文弱之身,到了晚饭时便有些不堪其劳,但是二人又十分地精神抖擞,往往是饭后一碗茶的功夫,说起白天的见闻来又兴致勃勃聊到半夜。

    谢琅自是有腔热血撑着,他自小的梦想便是入仕为官,如今大比高中,更是给了他不小的鼓舞,令得他更是发了狠要做出一番成绩来。

    而程渊的兴奋则在于,他在谢琅的身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他中举后曾经先后参加过三次会试,皆以落第告终,那会儿他也只懂死读书,读死书,而不懂得去分析朝政,如何学着找准自己的位置,如今看着谢琅灵台开阔,并不如外表看来那般刻板,心里自是高兴的。

    如果谢琅将来果然能在朝堂挣得一席之地,那么他在他身上这番功夫也不算白下了,而他这几十年对世情冷暖的感知,对风云诡谲的朝堂的洞察,以及对世事人情的把握,也都有了可以传承的载体。

    因而这十来日的相处,倒比以往这一两年的相处还似来得更诚挚和热烈些,二人如今的交情,称之为莫逆也很恰当。

150 宵小

    花了十来日走遍了附近三个县的农田,最后定下的行程是与南源县交界的大片林地。

    林地也在谢琅此次考察目标之列。

    出发的前夜,谢琅忽然支开程渊,把周南胡峰二人叫到了房里。

    “你们对霍珧这个人怎么看?”他捧着茶坐在熏笼旁,显出一肚子老谋深算。

    周胡二人相视看了眼,斟酌着道:“小的们与霍护卫相识不久,不好说。”

    “像你们这样识人无数的老江湖都看不出来,琬琬就更可能被蒙弊过去了呀!”谢琅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夜色,负手长叹了口气,说道。

    周南胡峰觉得他这话大有深意,虽然心知谢琬并不是那么好蒙骗的人,可是因为心里对霍珧这样的绣花枕头居然也能做上她的贴身护卫早就大不服气,故而就顺着他的口风道:“二爷所虑甚是。也不知道这霍护卫究竟什么来头,小的们也很替三姑娘忧心哪。”

    “可琬琬那犟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说她也不听,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谢琅摇头晃脑地发着牢骚,一面暗觑着他们神色。

    周胡二人心知肚明,这是他们二爷在拉着他们入伙来治这个霍珧呢。怪不得二爷要把霍珧带过来了,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不过这倒也正中他们下怀,这个娘们儿似的的霍珧一来就爬上了三姑娘贴身护卫的位置,还不是靠的一张脸?既然二爷要治他,他们有什么好反对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眼,周南便就嘿嘿笑着道:“二爷运帱帏幄,只怕早就想好了怎么处置他,不妨告诉小的们,吩咐小的们去做便是。”

    谢琅昂首点了点头,负起手来,说道:“主意我倒是有了。明日我不是要出门去林地吗?你们听我的吩咐,等会回去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捆起来,然后再把这两张银票给他,把他丢到山神庙去。他若醒了,你们就告诉他,让他拿着这两张银票远走高飞,再也不准到清河来。”

    胡峰愕然:“就这么简单?不教训教训他什么的?”

    “他又没犯错,教训他做什么?”谢琅轻斥,然后幽幽地望着窗外道:“琬琬如今越来越出落了,之后我在府的时间也会越来越少,我只要他离琬琬远远地,不让她身边有任何危险的人靠近就好了。——你们办好了这事,我也会赏你们的。”

    “小的遵命!”

    窗外北风呼呼地刮着,扇动着窗纸嗡嗡作响。

    窗台下,霍珧悠闲地屈腿坐在地上,拎着个酒葫芦抿酒。在漆黑的夜色里,他的双眼亮如晨星。

    周南胡峰回到房里的时候,隔壁霍珧的屋里已经熄了灯。

    胡峰道:“这样直接上去恐怕不行。他这么高大,就算功夫不行也有几分蛮力,我去找绳子,你去弄个大布袋来,等会儿我们出其不意地把他套住了再捆他。”

    周南沉吟道:“如此也好。”

    说罢,两人便分头行事。

    很快找来了装面粉的布袋,还有杨武拿来捆柴的绳子。两人推开门,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昏暗,才又蹑手蹑脚往屋里走去。

    霍珧背朝门口侧睡着,发出极轻极轻的呼吸声。周南悄声地点着火石看了床上人一眼,确定这美得跟画上杨戬似的的人确是霍珧无疑,便招呼胡峰上前。而心里则越发不屑了,连睡觉都不打鼾,哪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跟这种娘炮在一起,他都要觉得丢脸。

    胡峰很快到了床边,霍珧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床上满是酒气,看来喝多了。于是胡峰猛地拖起他双臂将他上身拉起来,然后周南趁机就把布袋套上他上身,腾出手来的胡峰随即连同布袋一起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周南道:“把布袋剪几个窟窿,免得闹出人命来。”说着看向手下乖乖不动的霍珧,又吐了句说道:“看这满身的酒气,怪不得会被人堵在山路上打,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还敢闯江湖?只怕被人杀上十次都有可能!——走,上山神庙去!”

    两个人将捆住的霍珧放上马车,然后开门往山神庙驶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七弯八拐地便从南洼庄转到了东郊外山岗上的山神庙里。

    周南将霍珧扛到庙里,砰啷往地上一丢,哼了声,然后从腰带里把谢琅给的两张银票塞到霍珧从布袋下露出来的腰际。“我们二爷也算对你仁致义尽了,你往后就好自为之吧!”

    说着,两人雄赳赳出了庙门,驾车呼啸离去。

    马车下了山,一直没动的霍珧这才在布袋里睁开了眼睛,反扣在后头的双手动了动,一支两寸来长的小刀便就从他袖口里滑到手上,即使是眼睛看不到的背后,他的五指也十分的灵活,很快,缚住双手的绳子就被割断了。

    他把布袋脱出来,站到庙门前空地上伸展了下筋骨,然后从腰间把那两张银票抽出来,又把束发的木簪子里粗的那头打开,从中拿出颗龙眼核大小的夜明珠,对着银票照了照。

    “五百两?还真大方。”

    他扬唇笑了笑,将银票慢慢折回腰间,而后慢悠悠踱下山坡。

    谢琬自从搬进颂园之后,就渐渐早成了早起到荷池畔读读书散散步的习惯。

    虽然起床时便觉今日天色格外阴暗,似要下暴雨的样子,她也不愿错过这一日里最美好的时光。

    然而等她到了荷池畔,看见背着手悠闲自如站在光秃秃的柳树下的那人,顿时便走不动了。

    “霍珧?你怎么在这里?”

    她可不认为谢琅会提前让他回来,而且如果谢琅已经回来的话,她一定会第一时间知道的。“你怎么不留在田庄护卫二爷?私自离岗,可不是身为一个护卫该有的行为。”

    霍珧噢了一声,将负在身后的双手往开,从腰间拿出两张银票来,说道:“我昨儿夜里赚了五百两银子,十分高兴,但是又不知道这钱我能收不能收,所以回来请你裁夺裁夺。”

    谢琬疑惑地把银票接过来,一看上面居然印有她的私讫,便不由顿了顿。府里所有的银钱支出都是盖她的私讫,这银票自然是出自府上。可是这么大面额的银票怎么会出现在他手上呢?……是了,谢琅!除了罗升父子之外,只有谢琅手上才会有这么大笔面额的银票。

    罗升当然不会有钱给霍珧赚,罗矩又远在京师,那就只有谢琅了。

    谢琬回想起当初他狠劝她把霍珧弄走时气极败坏的模样,心里顿时如明镜一般了!

    谢琅竟然以这种手段想把霍珧给弄走,这也太让人无语了!

    她打量着面前霍珧,不动声色将银票夹在书里。说道:“二爷他们今天去哪儿?”

    霍珧道:“据说是去西山林地——”

    说到这里,一滴雨正好滴到他手背上,他看着这滴雨,蓦地皱起眉来。

    一大早天色阴沉沉地,北风也微微地刮了起来。

    程渊在廊下袖了手,与踌蹰满志的谢琅说道:“今儿怕是有雨,山路不好走,不妨改日再去罢。”

    天儿也冷了,早上起来他还特意加了件夹袄,谢琅从小娇生惯养,并不曾受过什么风霜,若是这一去着了凉,他们做下属的,也是不好交差。

    谢琅却浑然不以为意,那个来历不明的霍珧终于被打发走了,他十分高兴。一面添着衣裳,一面笑道:“我们过来都十来日了,再拖着下去,多半会影响下一步行程,还是去走走吧。便是遇到大雨,我们就找个地方避雨就是。”

    程渊见他正在兴头上,也不忍扫他兴致,遂让吴兴银琐带着雨具,然后又让周南胡峰二人都跟上。环视着看了圈,说道:“霍珧上哪儿了?”

    谢琅咳嗽着道:“他临时去办别的事了。”

    程渊听出有疑,但是也不便说什么。

    云层越来越厚,风力也开始加大,驾车到了半路,雨点便开始打得车蓬啪啪作响,风也撩得车帘飞上半空,吴兴拿了笠帽将车窗挡住,好歹保住了车厢不致于受淋。然而走不到半里路,那雨已经斜飞着扫进来了。

    谢琅忙道:“快让周南他们都进车厢来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在贪图安逸的谢琬的指示下,谢宅里的马车都打造得坚实而又宽敞,坐个十来人根本没问题。吴兴开了车门,赶车的周南胡峰就将车子停稳在河岸上靠田地那边的位置,躬身进了车厢来。

    几个人挨着车壁坐下,如此无风无雨,倒是也松了口气,只是车子在风雨里不停地晃动着,马儿在雨里不时地发出烦躁的嘶鸣,让人仍有几分不安。

    谢琅终于懊悔道:“早知道就应该听从程先生的劝告,等改日再来。现在这样,不但什么事也办不成,反倒大家一同困在这里,进退不得。”

    程渊连忙劝慰:“二爷不必自责,这也是难以预料之事。”

    但是不管怎么说,外面的风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车厢里虽然淋不到风雨,但等待却是最难熬的。周南最先忍不住,先挪开车窗往凶看了看,风雨像突然见着了羊群的狼一样透过缝隙狠扑进来,胡峰吴兴连忙帮着把窗掩住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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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妆介绍:
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 已有完结书《闺范》~欢迎大家新坑旧坑一起跳~大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