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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铜穗     大妆txt下载     大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61 码头

    码头整个一大片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地,摆摊的都有把能将死人说活的好嘴,卖艺的也有比别处更高超的技艺。

    其中也有着装妖艳的女子,像只花蝴蝶儿似的,拿着手绢儿在男人堆里穿梭,谢琬知道,这些就是沿河那些挂着五彩招牌的窑子里的窑姐儿,多是北班姑娘,因为缺少文化素养,比起勾栏胡同里那些才貌双绝的南班,可拉得下脸得多。

    但这些人也不是寻常人都能搭理的,兜里没有几个子,你若是贸然调戏,隐藏在人群中那些拥有一副好身手的龟奴们就会一拥而上,把白吃人家豆腐的你揍个半死。

    因此,这其中也不乏有玩仙人跳的,常常是有人满以为兜里有几个钱,就可以抱得美人一度春宵,结果却落得人财两空,还要被人暴打敲诈。这个中真假,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分辩,或者有没这个运气遇上货真价实的了。

    不过听说如今沿河一带的窑子也规范起来,那些正经做生意的开始有了不成文的行规,让惯于风月的人能够一眼看透分辩真伪,以此避免玩仙人跳的那伙人扰乱了市场。但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不过应该风气要好许多了。

    除了这些,别的良家妇人就不太多了,有也是搭帮走乡串户的戏班,或者拖家带口卖艺的那些。剩下的也有挽着篮子前来卖瓜子花生小买卖的民妇。

    穿梭往来的大多是短打装扮的汉子,五大三粗,神情彪悍,当中许多人一看就是混惯江湖的。

    还有些气势弱些的,应该是船工或者苦力,他们大都三五成群,盯着路过的女人屁股一面调笑,一面说着粗话。虽然他们大多也是穷苦人出身,可是因为依附着漕帮过活,这些苦力也渐渐形成了一支近似于地痞流氓的队伍,而失去了底层百姓原有的本真。

    于是乎他们看到弱小无势的人会欺侮,看到挂着手拿着五颜六色的小旗的人,或者腰上挂着龙头状腰牌的人,神情立即又庄重起来。

    衣着讲究,又没什么特别标致的人往往是来接粮的商户。这些人就成了地痞流氓们敲诈的首要目标。

    漕帮里的人其实并不明显,腰上挂着龙头牌的人虽然明显标志着是帮里的人,可只是负责码头上帮务的低等级的头领,谢琬叫不出名目,但是这一路走来,她总能依仗小孩子不受人注意的便利,察觉到各处人堆里总有机警的目光在四下穿梭。

    漕帮负责着整个京杭大运河的漕运,又是半官方的帮派,且不说他们的势力范围有多广,只说这码头里鱼龙混杂,各帮各派看起来都不是善茬,却偏偏又相安无事,这样管理的手段,就很让人佩服。

    谢琬无意于跟漕帮舵主打交道,她只是需要有个人能够替她牵线搭上帮里的人,能够接下她这单买卖,然后替她安全地运送粮食就成了。

    她在罗升他们陪伴下看了会杂耍,又看了会江湖人卖艺,再施舍了几个钱给凑上来的小乞丐,便就往套圈的摊子面前走去。

    一路上她注意到人群里有人在巡视整个码头,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目光追踪。

    码头左侧一排两层的木楼里,有双眼正在窗户内,紧盯着袖着双手、看申田拿着几个藤圈套瓷娃娃的她。

    “她是什么人?”

    旁边有人答道:“好像是外地来京做买卖的商户,那年老的是她的父亲。旁边的是她的哥哥。”

    “商户?”那双阴鸷的眼眯起来,“一般女娃儿见到这些下九流的场面,哪个不是吓得缩手缩脚闹着要回去?你看她,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过分毫,这份定力就是寻常男子也难具备。

    “你再看看,她走到哪里身边那几个人不是都把她护在中间?而你口中她的那个父亲,每做一件事也都要低声询问她,神态卑微恭谨,天底下有这样伏低做小的父亲吗?”

    旁边人闻言,立时无语。

    他哼了声,转动着手上的铁球,目光又投向窗外。“再去探探。年底了,别是护国公派来暗访的人。”

    旁边人听得这话,立时招手唤来了几个人,悄无声息下了楼去。

    申田扔了十个圈,套中了一个大红色的瓷金童,和一个瓷冬瓜。罗矩却只套到了个狐狸状的瓷勺儿。

    两人都把战利品送给了拢着袖子在旁观战的谢琬。

    罗升看了下四周道:“该回去了吧?天色也不早了。”

    谢琬也看得差不多了,正有此意,便让申田拿了一手的瓷器,掉头准备回府。

    才走了几步,一块巴掌大的物事忽然落到了脚跟前,谢琬避之不及,将它踩在了脚底下。

    她还来不及低头,面前已经多了四五个高壮的大汉,为首的络腮胡子,却穿着身极讲究的斜襟镶领锦缎长袍,袖口扎紧着,目光紧盯着她。

    罗升他们几个立时将她护在中间,并且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很容易就能感觉到的紧张气息。

    漕帮的人。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几个字。

    可是漕帮的人找她做什么?

    她脑子里快速地转着,发现四周的人并没有怎么注意到他们,——常年在码头讨生活的人才是最了解漕帮的人,既然他们无动于衷,那么看来这伙人的刁难之意并不是十分明显。

    她从来没跟帮派里的人打过交道,不清楚他们的行事作风,只能从这些参照物上猜测他们的用心。

    她冲络腮胡笑了笑。

    络腮胡没动。

    她弯腰下去,将脚底下的龙头牌捡起来。

    “好漂亮的牌子,可惜被踩脏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掏出绢子,仔细地将它擦干净,然后双手拿着递出去,“大叔,对不住。”

    她明媚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歉然,像做错了事讨好大人的孩子。

    而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络腮胡看见她这样,紧皱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年底了,谁也不想出事。他本来只是想吓吓她,让她露出点破绽,好看出她是不是护国公的人,可没想到她竟然没心没肺,就跟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会死这种事一样,讨好起他来。

    如果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他早让人把她扔到河里去了。

    如果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也把他扔到漕船上背几日粮食。

    护国公虽然得罪不起,可不知者不罪。主子说过,只要没死人,就不怕。

    可她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娃子,而且看起来她十分纯真。

    络腮胡不懂怜香惜玉,可让他就此折磨个小女孩,也会让同道不齿。

    “大叔?”

    谢琬偏着头,再娇娇地一声喊,把手伸出去一点。

    络腮胡回神,盯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她。

    他在码头上多少有点份量,常人看见他便是不尊称声“七爷”也要避开路走。她如此不避不退,看起来是真的不怕,而且,她在看到他时目光没有什么特别的惊诧之色,兴许是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是心里有鬼的人,她怎么会不怕他?

    算了,他还要在江湖上混的,万一传出去,谁往他的船上捅一刀子,那他这辈子也不必在帮里呆了。

    他瞪了她一眼,伸手夺了牌子,大步走了开去。

    身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吐气声,罗升他们吓得都快晕过去了。

    “姑娘快走吧!”

    谢琬被他们拥着往码头外走去,提到喉咙口的一颗心也渐渐落回了肚里。

    她不是不害怕,只是猜度了一下形势,赌他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出事端来罢了。

    年底不仅是朝官们考核官绩的时候,也是关系到漕帮下一年运作的关键时刻,他们不会在这时候过份为难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他们盯上,但终归是吓了一跳,如果他们真动起手来,自己这帮人简直是没有半点反击之力,这是十分不利的。

    她心里存了事情,回到面馆上了车才渐渐找回心思。

    络腮胡回到木楼上,照实禀明了经过。

    “应该只是个好奇心重些的寻常小姑娘,并看不出什么不妥。而且,小的想就算护国公要派人暗访,该也不会派个小丫头片子过来。”

    屋里阴暗处传来声轻嗤,然后一只手刷地把窗户拉开了,日光照在一张棱角分明的俊容上。

    “他守边多年,熟读兵法战术,什么招数使不出来?”说完他又把窗拉上:“我得回府了,你再去盯盯看他们去了何处,若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不必来回我了。”

    络腮胡领命下楼。

    谢琬回到客栈,在玉雪侍候下好生用了碗热汤之后,留住罗升父子与吴兴申田。

    “我今日留意了一下,发现积水潭附近治理管理竟然井井有条,原先以为是漕帮的人治理的,但后来一想又觉得不是,但凡码头河港各处皆有官兵驻守,如何这积水潭作为京师码头重地,居然一个兵丁也不曾见?我知道漕运的事朝廷是有人专管的,你们可知道如今是谁?”

    前世因为从来没往这事上想过,所以她没关注这方面的讯息,如今才知所知馈乏得很。

062 贵胄

    罗升默然无语。因为反对她接近漕帮,他显然是不会去帮她留意这个的。

    谢琬看着申田,他是个静不下来的,走动得多,消息应该获知的多。

    可是申田也搔头抓耳,压根给不出答案来。

    罗矩说道:“这应该很容易打听。我出去会儿,回来再禀告姑娘。”

    谢琬坐下喝了碗茶,罗矩就回来了。

    “如今掌管漕运的原来是护国公霍达。原先码头驻守的官兵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护国公接手后,因为护国公府本身就握有兵权,所以用的都是霍家麾下的人,至于没看到,则是因为换了便装。”

    “护国公?”

    谢琬听得护国公三字,也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

    护国公她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说眼下功勋之家没落无为已是常态,那么护国公府绝对是个异常。如今这第四代护国公霍达的的太祖父是伴随太祖皇帝征战下来的开国元勋,为打下大胤王朝立下举世功勋,据说当时太祖一共封赏了九位国公,而数代过去,其余八座国公府已经渐渐凋零,只有护国公霍家仍然伫立于朝中巍然不倒。

    霍家也是有着得天独厚的运气。

    在历朝历代天家无比忌讳臣子功高盖主,武将大权在握威胁皇威而明里暗里动刀子的先例之前,二十多年前东海沿岸战事又起,皇上不但钦点霍达率领重兵赶赴东海镇守,而且不时赏赐黄金白银,饷粮方面也是指定户部兵部优先供送。

    历时十年霍达终于打败倭冠胜利归朝,皇上想来想去,大约实在想不到再赏他什么,于是又把霍家太祖的功绩翻出来,追封了个中山王。然后为皇太子迎娶了霍家的长女为太子妃。

    霍家的长盛不衰绝对是个异数。

    朝野上下猜测霍家几时失宠猜测了数十年,包括谢琬在内,也包括皇帝身边几个心腹衙门的人在内,没有一个猜准。皇帝对于霍家的恩宠是打心眼儿的真,就算一开始有为顾全朝局安抚臣心的嫌疑,可是如果一个坐江山的天子能够几代人都这么不安坏心眼的安抚一个武臣,那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

    霍家有着这样超然的地位,同时数代经营下来,在朝中也有了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根基,已经不是人们能够猜测和质疑的了。他在功勋圈中的地位,已经如同白日飞升的神仙,让人仰望不及。而在武官之中的地位,则如一代宗师,让人心甘情愿拜服。

    至于文官心中怎么看——文武两派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天地。如今太平年间,文官本就值钱,而一个国家总要有人掌领兵权,虽然天家这么信任他们,可他们对自己又无利益冲突,只要不违矩,能做不给他们抓到把柄,他们又管那么多做什么?

    于是私下渐渐地也就无人再去提及这个完全与寻常人不在一个层次的人家的话题,在前世终生与文官和巨贾周旋的谢琬心里,护国公府的存在更像是一个传说。

    谁都知道盐运漕运两科油水丰厚,如今乍然听得漕运也落在霍达手上,谢琬刹那间有种护国公府已然成了不死神兽的感觉。

    不过,霍家再怎么威风如今还影响不到她的生活,只是对漕运的事了解得多一点,对她往后操作起来也有利些而已。

    她目前需要的只是如何把她的米铺运作起来。

    想到这里,她说道:“我先歇会儿,你们下去吧。”

    罗升等人走到门口,她忽然又道:“申田罗矩等一下。”

    两人走回来。她站起来踱了两圈,说道:“方才那络腮胡走了之后,我看到他似乎去了码头左首一栋小木楼里。申田你这两天再去查查,那小木楼是什么地方。做什么用处的。”

    等申田走了,她又对罗矩道:“刚才说到护国公,使我想起一事来。上回你说的参知政事魏彬大人家那个小公子,你如今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真有这么符合条件的一个人。”

    她心里的确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罗矩虽然说半路听来魏彬的幼子外家就在河间府,又常去走动,可到底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两个人都依言出去了。

    再有消息传来就到了翌日早上。

    大清早窗外一片白,推窗一看,北风噗地一下吹进来,几朵雪花飞落在脸上,冰凉冰凉地。

    半空里雪花也在姿态多变地飞舞,楼下一树腊梅不知几时已经全开了,正于一园静寂中散着幽香。申田穿过树下,一面跺脚一面往楼梯上走来。

    谢琬关了窗,玉雪端着热水走进来:“姑娘醒了?申田回来了。”

    申田昨日傍晚出去,在码头住了一宿,赶早回了来。

    她擦了把脸,申田已经到了门内。

    “回姑娘的话,已经打听到了,原来那络腮胡是漕帮下头一个分舵主,负责漕帮手下五条漕船,姓骆,在帮里排行第七,所以大伙都叫他做骆七爷。他去的那栋楼就是他的住所,平日办事歇息都在那里。并没什么异样。”

    谢琬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异样。

    所以只是点点头,就放他回屋歇息吃早饭去了。

    这里谢琬吃完饭,又上后街溜达了一圈回来,却还是没见罗矩。

    按理说魏家住在京城,比起积水潭来方便了不知几倍,不说昨天夜里就能回转,也很该一大早就有消息才是。

    她让玉芳去问罗升。

    玉芳神色不定地回来:“罗掌柜说罗矩昨儿出去到如今并没有回来。”

    谢琬端着茶碗静坐半晌,说道:“让吴兴去魏府周围看看。”

    罗矩行事相对稳重,上回单枪匹马到京师来也平安无事,她不相信会出什么大的意外。可是他久久不归,也让人心里跟悬在了半空似的。

    吴兴出去不到片刻就脚下踩着滚油似的回来了。

    “姑娘!出事了!罗矩被人绑在了街上了!”

    玉芳吓得惊叫起来。

    谢琬站起身:“他人怎么样?有没有挨打?什么人绑的他?”

    “人倒是清醒,挨没挨打不清楚,有人守在那里,但不知道是什么人!”

    “出什么事了?”

    罗升闻讯也走进来,虽然没有表现得过于惊慌,但眼里的担心还是显而易见。

    谢琬拿了斗蓬披上,“去看看。”

    罗升拦住道:“要去也是小的们去,姑娘留下来!”

    谢琬推开他,已然大步出了门槛。

    身边人用久了就是有好处,并不用出声吩咐,玉雪自动与玉芳留在屋里,吴兴一个箭车套了车,申田与罗升搀着谢琬进了车厢后,顺势坐在车头,冲吴兴所指的街头急驶而去!

    很快到了罗矩所绑之处。

    这是条两侧都有高宅的小胡同,而两头都连接着大街。罗矩被绑在墙下一棵大梧桐树上,身上披了半身雪花,神情激愤,却又无可奈何。

    两名家丁模样的人守在旁边,看衣饰用料很是不俗,想来其主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大梧桐树右侧方有个小门,半掩着,里面曲径通幽,应就是这两名家丁所当值的府第。

    谢琬肯定这就是魏彬府上。而这道门应是魏府的侧门,想必罗矩就是在打听魏暹之时落网的。

    她下了马车,径直走向罗矩。

    家丁见着她一个小姑娘家走过来,不由皱眉道:“上别地儿玩去!”

    罗矩看见谢琬,顿时傻眼了:“姑娘!”

    谢琬不由分说,走上去解他的绳子。

    家丁们惊愕不已,连忙上前来阻拦:“你这是干什么?仔细我打你!”

    谢琬沉脸瞪着他:“堂堂参知政事府上的家人,胡乱绑人不说,还扬言要打人,你这是成心给你们大人脸上抹黑,还是打量着我大胤朝律法只是个摆设?!你以为,御史言官都是吃白饭的吗?!”

    家丁们只奉命办事,可不料到突然而至的这小姑娘张口闭口就是这么一番大道理,顿时震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番见识!”

    正说着,那小侧门忽然来传声喝彩,然后黯影一闪,走出来一位锦衣绣裳的少年。

    谢琬才看到这个人,顿时就呆了呆,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已看出得挺拔身姿,眉眼虽略带稚气,可一笑之下却有倾城之色。

    他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却要问你,你纵容下人来我家里鬼鬼祟祟地打听我,难道就没错了吗?我大胤朝虽然律法森严,御史言官可越级弹骇,可是那也要有凭有据。咱们若是把官司打到顺天府去,也是我占理。”

    少年侃侃而谈,不急迫,不慌张,甚至连眉眼间的锐气都都带着几分顽皮。

    罗矩是奉她之命前来打听魏暹的,从他的话里来看,那他就是魏暹?从松树上把她救下来的魏暹,然后又替她擦药穿鞋护送她回府的魏暹?

    站在雪地里的谢琬想到这个可能,心里一下子暖和起来。

    再看他,面前的他有如一块莹玉,浑身上下都透着钟鼎玉食之家贵公子的气息。

    年纪相符,相貌相符,虽然她已经记不起当时在山上时他的样子具体是怎样,可是姓魏的十来岁美少年,住在京城,同时又有机会常去河间府,而且随身带着护卫的贵公子,世间还能有谁呢?

    谢琬并不记得那魏公子的容貌,可是如今细细这么一看,倒是越发觉得有几分真切。

063 上门

    那温柔地抱着她的脚,细心地给她上伤药的人,原来在这里。

    她松了口气,带着几分释然说道:“魏公子说的是,的错是我们有错在先。不过,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因为来自偏远乡下,又仰幕魏大人的清名,所以想趁着难得进京的机会,亲自来打听一番大人的趣闻轶事。因此惊扰了府上,还请恕罪。”

    谢琬素日不急不躁,总是一副沉静自信的样子,罗升虽然觉得方才她跟这家丁们直接起冲突很是不顾后果,但是眼下见她忽然间又恢复了平日沉静的样子,也有几分意外。

    谢琬并未把他们的目光放在心上。

    魏暹是她的恩人,虽然他不记得她了。可这丝毫也不会妨碍她记着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在不经意的时候,给急需要关怀的她施予过温柔和爱心,护佑着她到达安全的地方。

    虽然在她眼里,那时的他其实只是个半大孩子。

    魏暹看见淡然有素的她,也有一丝迷朦。

    原先听得她上来恶人先告状,本当她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就是听得她这番解释,也不过觉得她比起不讲理的人多了两分识时务。可如今看到她眉眼之间全是淡然而又笃定的微笑,又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他见过的女孩子那么多,能亲自出面营救一个下人的十分有限。

    他能够确定,刚才怒斥家丁的她和眼下自信安然的人都是她的真面目,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面孔?

    心下有了好奇,便就上前两步,问道:“方才你说你来自偏远乡下,那你是从哪里来?”

    谢琬看着他:“河间府,清河县。”

    “河间府?”魏暹目光登时亮起来了,“河间府我常去,我外祖家就在河间府。”

    谢琬扬了扬唇,颌首道:“是吗?那倒是真巧。”

    她无意跟他提起往事,对于魏暹这样的人,跟他当面说起把他当恩人这样的话,未免显得太矫情了。他根本不会稀罕人家的回报。既然如此,那就只要她记在心里就成了。

    她也无意跟他有过多的牵扯,虽然他出身不低,但他做为魏彬的儿子,身无功名,在谢琬要做的事情上也帮不了她什么。

    当然,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他去完成什么目标。

    世上可利用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能去利用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

    今日能够见到他,确知他的所在,知道他安好,就已经够了。

    罗矩很快松了绑,脸红红地冲她默默作揖。

    谢琬笑了笑,回头冲魏暹点头:“多谢魏公子手下留情。”

    魏暹还想说点什么,最后想了想,却也只是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上了马车,罗矩脸上的赧色还是不曾褪去。

    他向谢琬致歉:“小的事情没办好,反连累姑娘出面,小的该死。”

    谢琬问:“你是怎么被他察觉的?”

    罗矩说:“小的昨儿夜里到得魏府附近,先在方才那胡同观察了一阵,然后装作找人的样子跟里头出来的仆妇搭讪,也不知道怎么就被魏公子发现了。然后不由分说捉了我绑在树下。”

    说着他暗暗搓了搓冷僵的双臂。

    谢琬隔着帘子递了手上的暖炉给他,又伸手递了杯热茶出去。

    真想不到魏暹看起来跟个寻常贵公子没两样,心思却也不失缜密,知道不落人口实,还把人绑到树上引出背后的她,以他如今的年纪看来,也是不错了。多亏得罗矩没曾真去打听魏府里头什么事,要不然,只怕没这么容易脱身。

    “以后万一你们有机会见到魏公子,客气点儿。”

    往后她可要从京师码头走漕粮呢,来来去去的,难保撞不见。

    外头罗升四人互视一眼,却是都带着一丝兴味闭紧了嘴巴。

    如此回客栈后休整了一夜,已是谢琬那日针对赵贞之事所说的“两日”后。在正事面前,与魏暹的相遇也就如同窗外飞过的雪花一般,过去了就过去了。

    这两日吴兴申田无事便在客栈前堂里厮混,收集此次述职官员的信息。同时罗矩则在留意赵贞的动向。

    “果然不出姑娘所料,赵大人这两日出吏部之后便四处奔走,但是都没有什么成果。要凭他自己的力量升迁,显然极为艰难。”

    谢琬在榻上坐了片刻,说道:“靳府这两日呢?”

    “靳府里依旧是来的人多进的人少,而且进去的人也多半是失望而归。看来靳大人并非独独不给赵贞面子,而是他一向就是个不大理会这些事情的人。”

    罗矩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流露出浓浓的敬佩之意,仿佛靳永就是个两袖清风刚直不阿的包拯的化身。

    可是假若他当真两袖清风又刚直不阿,又怎么会住得起那样的宅子?靳府虽然占地不大,可是却处于西城地理位置最好的鹿鸣胡同。鹿鸣胡同之所以叫做鹿鸣胡同,是因为曾经这里一大片都是皇家的鹿园,后来才逐渐变为京中高品秩官吏的聚集地,地价一直不低。

    罗矩对京师不熟,自然不知这层。但谢琬可是在京师呆过许多年的。前世跟谢琅去拜访的时候,靳永已经升到都察院御史的职位上,而靳府也已经搬到了东城的王府大街那边。

    都知道朝中水很深,深到什么程度,怎么个深法,知的人却不多。

    靳永或许骨子里并不是个贪财之人,可是当身处的大环境如此,你在朝中占着一席之地,听着下官们的阿谀逢迎,却还以两袖清风的姿态显示着你的不愿意同流合污,你让那么多手上不那么干净的人怎么活?

    你不想贪墨,有的是人愿意贪墨。于是,那些自恃着一身傲骨却又想着做官的人通常的下场是,被人合伙拱下来,再推举个能跟他们同声共气的人坐上去。就算你想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干预他们,可人家也怕你挡着人家的财路。

    你既然要玩高尚,那就滚下台一个人玩高尚去罢!世间三条腿的蛤蟆不多,两条腿的文人还少吗?

    随波逐流固然不好,但在官场上,有时候却是明哲保身的一种手段。

    靳永一点也不两袖清风,要不然,他怎么会帮谢荣踏入翰林院的大门?

    靳永也绝不是钱能打动得了的,——赵贞那两块寿山石虽比不上金山银山,可是让一个七品官往上挪挪位置,还是绰绰有余。赵贞的失败不是因为他钱给的不够,而是他在靳永眼里,尚未有资格让他出手。

    谢荣却有这资格。

    没有一个有才华的人会被尘埃掩盖住光芒,何况谢荣是这么样夺目的一个人。

    靳永很轻易就能看出他的价值,他自己的目标也是要往上爬的,虽然他的助力很可能并不止谢荣一人,可是多一个谢荣,不是多一份力量么?所以他宁愿回头规劝谢琅兄妹归附谢府,而接受谢荣的鼓动。

    真正打动靳永的,不是那些颠倒黑白的谗言,而是谢荣本身。

    可是若没有谢靳两家是亲戚这层关系,谢荣怎么会轻易上得门去?举朝上下有才华的人多如牛毛,至于同科进士之中,高出谢荣名次的人就有一二十个,庶吉士馆里那么多才子,甚至与他同有可能被调入翰林院的也有五人,他们莫非没想过寻靳永帮忙?

    凭什么谢荣就能轻易进得了靳府,说得动靳永出手?

    只因为他特地回府的那一趟,与谢启功说的那句:“靳永是关键人物。”

    说到底,谢荣之所以拥有这契机,还是借用了二房的人脉。

    他与靳永之间,已经连结上了利益纽带。

    所以,靳永才会在接到谢琬写的那封信之后,而迟迟不作回音。

    谢琬让罗升仔细准备了一番。

    翌日早上,等罗矩回来说靳永已经从衙门回了府,就拿着拜帖往靳府来了。

    靳永听说谢琬亲自上京来了,还以为弄错,连问了来递帖子的门房两遍才确定下来,一面让人请她进门,一面进后院通知夫人何氏。

    何氏原先在清河的时候就见过谢腾,也曾从丈夫和婆婆口里知道这谢家表叔有多么不容易,如今虽然疏远了,可人家女孩子亲自上门来拜访,总也要体现出一番郑重。于是也连忙整妆了一番,唤了心腹崔嬷嬷带着女儿靳亭,一道往二门来。

    靳永与何氏站在垂花门下,见得个身量未足的女孩子从车厢里下来,猜得是谢琬,当即含笑走近。

    谢琬打量二人半刻,矮身称呼着表叔表婶,又与靳亭互称过姐妹,被何氏牵着进院内来。

    靳家有一女两子,儿子都比谢琬大,女儿靳亭比谢琬小半岁,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一直很恬静地盯着谢琬打量。

    靳姨太爷如今已然中风在床,不能说话,谢琬进屋行了个礼,说明自己身份,靳姨太爷眼角就滑出两串泪来。谢琬也知道老人家这是想起了故人,心里想到早逝的靳姨太太,也十分难过,问侯了几句,然后便就迎着眼眶出来了。

    两厢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

    靳永问起谢琬是如何到了京师,谢琬称是随舅舅齐嵩进京采买而来。看得出来靳永兴致不错,两厢聊起别后情形,先是唏嘘了一阵,之后提到谢腾夫妇,不免又伤心了一阵。直到问起谢琅的学业,气氛才又渐渐松快。

064 筹码

    何氏看他们聊得起兴,也很高兴,起身道:“我去张罗午饭,表姑娘今儿就在这里住下。随后再派个人去通知谢大人,请他过来一道用晚饭!”

    谢琬扬唇道谢。

    等何氏走了,谢琬才看着靳永说道:“侄女此番进京,并未曾告诉谢府的人。”

    靳永端着茶正要喝,闻言目光一顿,侧过头来:“这是为何?”

    谢琬望着地下沉吟了会儿,说道:“表叔还记得当年亲手抄送给家父的那本《论语》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神情凝重却不显僵硬,使得她目光里虽然透露出超乎年龄的深邃,但是整个人却没有丝毫违和感。靳永看着这女孩子,忽然想起了前几日赵贞提到她时说的那句话,“无法用言语形容”,就是赵贞对她的形容。

    “记得。”他把茶碗放下来,看着她,“如何?”

    “那本书父亲一直珍藏着,如今父亲虽不在了,也由哥哥接手珍藏了起来。”谢琬看着前方,语调十分低沉。但是说到这里,她突然一转话锋:“表叔觉得,我三叔在仕途上最终能走多远?”

    靳永闻言一怔,他实在没想到她会突然跟他提起仕途之事,而且还关乎谢荣。

    纵使他心中对谢荣有着解读,可跟个小孩子谈论这些,而且还是个应该关在闺阁之中绣花的女孩子,显得多么无聊而荒唐。

    也许别人会因为她的问话而大生诧异之感,而在他看来,却不过是略有涉世的孩子在故作深沉罢了。

    他微笑道:“以令叔的才学,自然前途无量。”

    谢琬也微笑了,喝了口茶,又幽幽道:“要是三叔在翰林院顺利的话,按照常理,三五年之内必有一次迁升。迁升之后若是再顺利,那他也必一次放外任的机会,若者进入六部的机会,再接下来若还是顺利,那他的前途就真正难说了。那对谢家来说,可真是件大好事啊!”

    她偏过头,冲靳永明媚地一笑。

    靳永顺着她的话意听下来,再陡然见得她这么一笑,背脊上竟突然冒出股冷汗!

    朝堂里水深,谁也不敢保证能够一辈子不求人,不倒霉,所以在官场上,建立盟友关系就成了要务,而谁来做这个盟友更是成了重中之重。

    谢荣不是个目光短浅之人,他知道,而他更知道以他的才学,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当谢荣找到他时,他立刻就明白是为了什么事。

    出于情感上,他是替死去的谢腾感到憋屈,可是出于理智,谢荣承担着振兴家族的责任,他肩上也扛着光耀门楣的担子。来求他的人里不乏有着真才学的士子,谢荣不是最出挑的,可是他却是那些人里头他最知根知底的。

    他知道王氏母子的贪婪,也知道谢启功的沽名钓誉,谢荣纵然比其父母强上数倍,可对仕途的野心却跟王氏对钱财的贪婪无异,只不过一个重的是权,一个重的是钱。

    他喜欢这样摸得到别人深浅,可以掌握到别人的感觉。

    于是,谢荣成了最有潜力作为他盟友的人选之一。

    在靳家上下百余口人的生计面前,他再纠结于上一代的私怨而影响到仕途,称不上大丈夫所为。

    与谢腾的情谊在关乎于靳家的未来面前,已经是次要的了。

    眼下谢琬看似孩子气的一番话,其实却道明了事情还有可能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如果谢荣当真仕途顺利,他就很有可能会超出他的掌控范围。眼下三五年不怕,可是三五年之后呢?非翰林不入内阁,他提前入仕已让天家多看了几眼,只要不行差踏错,调入六部而后再外派做几年封疆大吏,那时内阁几位阁老也就差不多到了换届的时候,那时的谢荣,是具备力量争这个位置的。

    而那时自己有可能已经赶不上他的进度,也有可能与他一样争夺这个入阁的名额,无论怎样,那时的谢荣都不可能成为他的盟友了。

    使他感到冒汗的不是谢琬告诉了他这一点,而是以谢琬的年纪阅历,居然也能想到这一层!

    关于谢荣的事,她什么也没有问,但这短短一番话,却等于把所有脉络都想透了。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不让她冒汗?

    “你此番过来,应该不止是为了见见我这么简单罢?”

    既然她把话说得这么深,那他也就没有回避的必要了。

    “自然是为了见见表叔。”谢琬放了茶,温婉地道:“幼时常听父亲提起靳姨太太和表叔的好,一直放在心中,是以前些日赵大人说要进京述职,便就让他代为捎了封信来。没想到赵大人信没捎好,只好我又随同舅舅亲自来了。”

    靳永听她提到赵贞,便想起那信封里所写的履历来,顿时明白了她的来意。沉脸道:“你身为闺阁女子,德仪容工是要紧,大人的事,不要掺和!”

    这话作为初次见面的亲戚来说,已是很重。

    但自从想通了他帮助谢荣的原因之后,在谢琬眼里,靳永身为表叔的身份淡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作为一介官吏的身份。

    所以,她并没有觉得难堪,而是平静地说道:“表叔错了,我掺和的不是大人的事,是关乎我和哥哥的事。表叔帮助三叔入翰林院,是无可非议的,可是难道表叔就因为跟三叔交好,就忘了当年与父亲的兄弟之情吗?”

    靳永略有动容,说道:“赵贞关乎你们什么事?”

    “赵贞的长子娶的是齐家那边的族亲,一个姓王的女子。这赵王氏没有家人,又因为与我极为要好,所以把我和哥哥当成了娘家人。赵家娶亲的时候赵王氏就是在我们黄石镇上的家里发的嫁,表叔要是不信,自可以让人去打听。

    “三叔入仕我欢喜不已,可是王氏野心勃勃,我们兄妹无依无靠,将来三叔官越做越大,我们也就越来越没有保障。而如果我们多了门在京中做官的亲戚常来常往,王氏至少也会有些忌惮。表叔,难道我为自己求多个保障,也有错吗?”

    谢琬睁大着双眼看着靳永,满眼里都是无助与无辜。

    这使靳永有些错愕,分不清先前那个仿似看透世事的她是她的本相,还是如眼前这般略带着幼稚,眼界狭窄的她才是她的本相。

    他收回目光,半日道:“有我护着你们,王氏敢怎么样?”

    谢琬看了他片刻,垂下眼来:“王氏是三叔的生母。”

    靳永身子一震,诧然无语。

    王氏是谢荣的生母,他当然知道。王氏对二房财产觑觎多时,那么当谢荣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她是会变本加厉的。而他作为谢荣的盟友,又能够从中持什么天平呢?

    从与谢荣达成协议之日起,他就已经没有替谢琅兄妹说话的资格。

    “那你觉得,赵贞能帮到你什么?”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挑高了唇角,“他从官二十余年,至今还在七口外任上打滚,如今为了求官,还要低声下气求到我这个后辈面前来。纵使他是缺在机会之上,可二十余年还没让他建立起几条可靠的人脉来,也足以说明他不过是个泛泛之辈。”

    为个资质平庸的人牵线搭桥,同样会影响到他的名声。

    说罢,他捋起墨须,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从容。

    “表叔深谙为官之道,看人的本事自是高人一等。”

    谢琬站起身,忽然一笑,说道:“那如果我说,赵贞深谙稼穑之道呢?”

    庆平四年发布的植林诏书,也就是明年二月的事。距此时已不过两个月时间。她就不信这么大的事情朝廷会没有动静,再者,作为复核诏书的六科,靳永不会提前知道皇上的心思。

    林地扩大,必定良田减少,谢琬是冲着这个契机而决心要开米铺的。而对于朝廷来说,良田减少,势必每年的粮食产量也会大大减少,从而导致的是赋税征收减少,这么大的事,既不是能够三言两语决定下来的,也不是可以不做半点防患的。

    良田减少,只能开辟荒田或者增加产量,如此一来,深谙稼穑的人才就必不可少。赵贞最为靳永所不齿的一点是居然从官二十余年却一直还在县令职位上混着,可恰恰因为他在最接近民生的职位上呆了这么久,而成为了解决这一难题的必不可少的人。

    如今诏书尚未正式颁发,会不会颁下来靳永心中自然有数。如果说别人在无准备之时,他先把这层给想到了,把赵贞留任了,那对他的仕途自然也有利无害。谁会不喜欢一个个事事都有准备的手下呢?纵使是皇帝,也是如此。

    他举荐赵贞跟谢荣造不成半点冲突。虽然精通稼穑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在资历和经验都很丰富的情况下,同时又因着与谢腾的这层关系,他为什么不卖个面子给谢琬?

    毕竟谢琅才学不错,迟早也会进入科场,如今给个人情给他们,将来不也等于给自己多备条退路么?

    靳永思及此处,再看谢琬,目光已十分不同了。

065 佳音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她刚好碰巧,还是因为探知了什么信息——不管是什么,都切切实实落到了点子上,眼下让他想回绝,都有些说服不了自己。

    “那依你说,这赵贞,还真有几分可取之处?”

    他手抚着墨须,缓缓说道。

    谢琬笑而点头:“自然大有可取之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有这点好处,话头而知尾,根本不需要你费尽唇舌。

    靳永陷入了沉思,而谢琬则捧起了桌上的茶,一口一口地低抿起来。

    云层后的日光投到窗纱上,从亮到暗,从暗又到亮,直到那团骄阳终于痛快地从云层后露出脸来,不遮不掩地照映上了整个大地,靳永才抬起头,伸手也端了茶在手里,说道:“你留下地址,明日之前,我把吏部的调令送给你。”

    有了这句话,就什么都够了。把调令给她转交给赵贞,而不是直接送到赵贞手上,靳永卖面子给他们二房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谢琬冲靳永行了个大礼:“多谢表叔!”

    谢琬留下来吃了午饭。

    饭桌上她应答得体,谈吐温雅,颇得何氏的喜欢。靳家两位少爷也出席了。靳永看着与何氏及靳亭谈化着针线女红的她,又看着与两个儿子说起清河风俗的她,心情复杂地回了书房。

    年方九岁就能伸手朝堂之事,不说她的机智何来,就是这份胆量也颇为出色。在官场游走多年的他理应能够把她应付得游刃有余,可最后偏偏还是不得不接住她的出招。

    不过谢家的人似乎本就出色。像谢荣,他的谈笑风生。往往也是藏尽了机锋。

    有了谢荣在前,她的突出表现似乎也就被衬得不至于过分突兀了。

    但是靳永还是因此存了心事。这样的女子,日后长大了,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呢?

    谢琬一直留到暮色渐起才出府。

    回到客栈,玉雪问起此去的情形,申田把谢琬如何三言两语就把靳永说服的事眉飞色舞说了一遍。

    玉雪十分欢喜,在去之前,她可是为此担了一百二十个心。

    几个人当夜都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下晌,暮色偏西之时,靳永果然差人送来一个信封。里面是吏部调任赵贞去户部的调令。

    谢琬抚着上头几个朱红大印。平静地收入袖笼里。

    算来进京已有日,吏部的考核也已经完毕,可是关于下年的调度还没有信传来。

    赵贞走出吏部员外郎府,看着顶上灰蒙蒙的天长叹了一气。

    吏部员外郎其实并不能把握他的前途,他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想到他。结果一点也不出意外。但是亲口听到让他静候通知的消息,他还是感觉到异常地难受。

    这种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最后再到绝望的心情太折磨人了。如今的情况最差的不是继续在县令位置上呆着,而是被告知尚无空缺无法调任,他只得留在京师或者返回潮州老家待命。

    他忽然觉得,其实能够留在清河县当父母官。也是个不错的差事。至少他没有闲着,也不曾远离官场。可是如今连这样一层希望,都显得很奢侈。

    “赵大人。”

    他怀着满腹忧愤。正准备上马车,街那头忽然传来道清朗的声音。

    他抬头看过去。顿时呆住在那里!

    “三姑娘?”

    街那头站着襦衣襦裙,披着黑丝绒斗蓬的一人。竟赫然是应该呆在清河谢府里的谢琬!

    “赵大人这是准备要上哪里?”

    他怔忡的时刻,谢琬已经稳步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

    他无言以对。这不是他回会馆的方向。在方才铩羽而归之时,他就想好了准备让夫人和儿子儿媳先回老家去。一家四口还带着家仆,在京师里住着花销也不便宜。他这里却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他是去打算雇车回潮州的。

    但是这样的话,怎么好跟谢琬说?他好歹也当过清河一介父母官,眼下四十余岁在官场中还不知何去何从,而谢琬却还曾助过他一臂之力,如此狼狈的时候偶遇她,他实在没脸开口。

    谢琬缓缓一笑,说道:“满城待职的官员这么多,赵大人是想去找熟识的同僚喝一杯么?”

    文人都好面子。这个时候戳穿他们的窘境,只会使得他们将来越来越不想见到你。点到为止就够了。

    赵贞有了这个台阶,神色果然缓和了些,施了个礼道:“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因何在此?”

    这个礼虽然看似不恰当,却是他发自肺腑之举。

    不管怎么说,是她给了他机会让他去见了靳永。事情虽然没办成,如今见了面,这个礼却是受得的。往后与她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能够在此表达完谢意,也是好的。

    谢琬笑道:“曾托大人帮我当过一回信使,如今我也是来当信使的。”

    说着,她从袖中将那封调令拿出来,递过去。

    又是信?赵贞疑惑地接过,展开来看毕,那张脸上的神情就十分精彩了。

    “这,这,这怎么可能?!”

    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二十二年里他接过许多回吏部下发的调令,这张纸他太熟悉了。户部主事,户部主事!虽然只是个比县令高不了多少的正六品主事,可他却进入了不知多少人梦想着的六部之中!而且,还是六部里油水最肥的衙门之一!

    吏部竟然把他调入了六部之中,正式留任京师成为了一名京官!

    他竟然有这样好的运气!这怎么可能?

    “敢问,敢问这调令从何而来?”

    他不停地质疑着这调令的真实,也质疑着眼前这是不是一场梦。在他几近绝望之时。突然得到这样的喜讯,实在有些抑制不住心下的激动。脑子顿时也有些不大好使起来!他竟然觉得,这会不会是小姑娘在捉弄他。

    谢琬含笑反问:“大人觉得呢?”

    他又失语了。是啊。她是成功把他推到靳永去过的人,怎么会是那种捉弄他的幼稚孩童?调令在她的手中,她自然是去找的靳永帮忙,只是他没想到,靳永斩钉截铁拒绝了他,而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却又从靳永手中颠覆了他的命运!

    他的前途成败竟然全都掌控在她的手里!

    他不敢去想个中过程,看着面前镇定自若的她,压住了满腔激动的心情,只得再次深作了个揖:“大恩不言谢。在下,在下这厢有礼了。”

    谢琬安然受了他这一礼。

    赵贞直起身来,看着她不避不退的样子,瞬间琢磨到了点东西,当下道:“姑娘如此提携在下,不知在下又能替姑娘做点什么?”

    谢琬这才笑了,说道:“赵大人自然好好做你的官,争取步步高升便是。而若是你有这份空闲,能把有关谢荣在京中的动向及时打听给我。我就很欢喜了。”

    赵贞眉头一动,原来她的目标是谢荣!他顿时想起王氏母子与她背后的冲突,再想起自己也被王氏摆了一道,说不定已经被谢荣惦记上。就不由再度深深打量起她来。

    一个人能够把目光放得这样长远,绝不仅仅是为了防范未然而已。

    谢琬由着他打量。

    从她的坦然,他完全可以确定已摸到了几分她的意图。但是,他有理由不照做吗?谢琬既能够拉他上位。说不定也能够踢他下马。他跟谢荣已成这样的局面,帮她。对自己有着看不到的好处,不帮她,谢荣也不会因此亲近他几分。

    他发现,自己竟然别无选择。

    但是,却偏偏又无丝毫憋屈之感。

    “姑娘的嘱托,在下定不敢忘。”他再施一礼,态度无比虔诚。

    到此时,他已经对谢琬施了三个礼。谢琬终于含笑弯了弯腰,“如此,那我就在清河静候大人佳音了。李子胡同茂记绸缎庄,这个地址尊夫人是知道的,有信,送到那里即可。”

    这是谢琬第二次跟他说“静候佳音”,当时只觉寻常,可此时回想起来,她的话里竟大都藏着玄机。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真正愉悦起来。

    如今,他可不就是因她而得到“佳音”了么?先是解决了长子的婚事,娶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后又把悬在心头多年的心病给解了,不管怎么样,认识到这个谢三姑娘之后,总归是好事接连而来。

    目送谢琬登车之后,他立即让人掉转了马头回会馆。

    赵夫人看到他手上的调令,几乎都要喜晕了过去。

    每回进京述职,她都要忧心一番,总不知道这生涯什么时候是个头。如今竟然留任京师,只要他勤勉不出差错,再不会需要担这份丢官还是侯缺的心,她哪里会不狂喜?

    而当听说此番又是谢琬出面才定的局,而且没让他们破费半个子儿,她不由得立即跪下冲清河方向磕了三个头,念叨了十几遍菩萨,才渐渐平静下来。因惦记着谢琬的好处,此后她对王玉春更是越发关爱,直把她当成了亲生闺女看待,这些却已是后话。

    翌日大清早赵贞拿着调令去户部报到,下晌回来就找来了牙婆子帮忙物色宅第,预备搬出会馆。

    谢琬这个时候也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打道回府。

    不知不觉已到了腊月二十三,进京已有十来日,也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李子胡同只有罗义带着伙计们守店,家里又只有谢琅坐镇,也不知他有这个能耐应付王氏他们不曾?到底还是有些惦记,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谢琬归心似箭,早饭也顾不上吃,备了些干粮便就让罗升他们驾着车上路了。

066 拿捏

    一路上十分顺利。

    傍晚时分到了清河城外北城门下,谢琬便就地吩咐罗升和申田驾车去了李子胡同,然后才与出门时一样,由吴兴罗矩驾车,带着玉雪玉芳往谢府所在的寺后大街赶来。

    马车刚进街口,罗矩忽然道:“刚才那人,怎么见了我们就跑?”

    吴兴不以为意说道:“是哪个小乞丐吧?”跑了一天车,他也急着想回府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了,于是车速半点也没停下,同时他也怀着初次进京归来的激动心情,十分盼望着快些跟从未进过京的吴妈妈讲述一番。

    很快,车子就驶过了先前罗矩发现了有人的地方。

    谢琬听见他们说话,撩窗也看了看,但是暮色里什么也看不见。

    车子很快到了谢府,门房认出马车上的人,脸色不变,立即开了门。

    谢琬也觉得今夜有些奇怪,环视了一圈四周。二门外停着四五辆骡车,其中有辆明显不是谢府的。

    她正要走过去细看,忽然穿堂内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遁声看去,只见庞胜家的正藏在门后冲她招手。

    谢琬看了下四周,迈步走上去。

    庞胜家的一把拉了她到暗影里,说道:“出事了!您倒是去哪儿了?太太今日忽然让人去齐家接您回府过节,结果齐家说您没过去,这会儿,舅夫人和太太正在正院里等您呢!”

    谢琬心下一沉,他们在齐家小住是常事,即使是小年也不例外,王氏怎么会突然想到去接她回府过节?她连忙道:“那哥哥呢?”

    “二少爷在正院跪了整个下晌了,被老爷臭骂了一番,可是抵死也不肯说出您上哪儿了,于是如今还跪在正院里呢。”

    当着舅母的面谢琅还跪了这么久,足见事情十分严重。

    她当即从荷包里拿出锭碎银子,塞到庞胜家的手里,然后走出来,把罗矩招过来耳语了几句。

    罗矩飞快地走出门。她在廊下平了口气,才走向谢琅所在的正院里去。

    才进正院,周二家的就迎出来了:“三姑娘,您回来了!”一面让人去禀告,一面引着她往正厅来。

    谢琬并不理会。她可不相信王氏不知道她回来了。街头被罗矩收在眼里的逃跑的身影,门房波澜不惊的神色,这都说明王氏早就得到了消息。再让人装成这惊讶的样子,有什么意思!

    正厅上首坐着谢启功和王氏,阮氏黄氏坐在右侧,余氏则坐在左侧,至于谢琅,一言不发跪在地下。

    见到谢琬进门,余氏第一个起身冲过来:“琬丫头!这些日子你可上哪儿去了?!”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扑簌簌滚下来。

    谢琅不曾起身,看见妹妹安然无恙的样子,却也是红了眼眶。

    黄氏哽咽着道:“琬姐儿,还不过来见过老爷太太?”

    谢琬拍了拍余氏的手臂,走到上首福了一礼:“孙女见过老爷。请太太安。”

    王氏叹了口气。

    “跪下!”谢启功拍着桌子,怒吼道。

    谢琬抬起头,“我并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跪?”

    “你没错?你骗我们说去齐家,结果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谢启功站起来,一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哦,我去黄石镇了。”谢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眼里又涌起抹哀思:“一晃父母都过世一年多了,我挺想念他们的,时常躲在被子里哭。可是又怕老爷太太不准。老爷好不容易争取把我们兄妹留在府里,自然是不希望我老往外跑的。所以就没说实话。”

    余氏这会儿见得谢琬平安归来,早把先前的担忧和惊慌抛到了脑后。

    这会儿见得谢启功还对着她嚷嚷,便就不悦地道:“琬姐儿既不是犯人又不是下人,怎么不可以往外跑?他们兄妹有他们兄妹自己的事,天天呆在屋里,谁帮他们打理家业?他们把家产败了,你们是不是特高兴?琬姐儿没有母亲,不早些学着怎么持家,将来嫁出去丢的是谁的脸?”

    谢启功当她是蛮不讲理的泼妇,从来不爱搭理她,此时沉哼一声,别过了脸去。

    王氏道:“舅夫人这话未免有失公道。方才琬姐儿没回来,您不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么?我们也不是硬要拘着她,如今幸亏是安然无事回来了,若是有了点什么差池,到时不成为咱们府上的责任?舅夫人到那会儿,指不定也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来罢?

    “说到底,我们也是为她好,咱们家也不是那不讲情面的人家,女孩子家要出门,打个招呼说声便是,这撒谎的习惯到底不好。真惹出什么事来,带累的可不止二房,府里还有好几个姑娘没定亲呢。就是舅夫人这么疼她,到时也看着也不痛快不是?”

    谢启功原是不打算做声了的,王氏这么一说,他立即就把眉头皱起来了。事情起的急,王氏不说他倒忽略了,随着谢荣任了编修,谢府在邻近周围人眼里都跟从前大不同,假如真闹出什么丑事,丢的是府里的脸,到那时又怎么去跟有身份的人家攀亲?

    他指着谢琬:“打今儿起,你不论去哪儿,都得得到太太的同意方能出门!”

    王氏脸上露出两分得色,像看着砧板上的肉一样看着谢琬。

    只要有了这条规矩,她再想随时出去办事就难了。虽然铺子里的事有罗升他们,不用太操心,可是她还要开米铺,还要扩展生意呢!她只要出不去,王氏要对二房产业或他们兄妹下手,就太容易了!

    由此看来,王氏闹出这番动静之前,对她颇下了一番功夫,虽然眼下不太可能知道她去了京师,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但恐怕已经知道二房其实是谁在当家了。

    可是,王氏真的以为凭她那点小伎俩,就能够得逞吗?

    “舅母!”

    一屋子里沉默之中,她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扑到余氏怀里:“舅母,往后我只怕不能常常去看您了,你要保重!”

    余氏原先被王氏堵得没辙,所以半日没说话,眼下被谢琬这一哭,却哭出了气性儿来。

    她腾地站起身,说道:“这是什么规矩?合着你们当初闹着把人留下就是为了拿捏他们?多大点儿的孩子,想爹娘了回自个儿家里住住怎么了?要不是平日把他们拘过头了,她能这么怕你们吗?看你们一个两个这后爹后娘的样子,我也能想像琬姐儿平日里在你们手下过的什么日子!”

    虽然谢琬说这趟是去了黄石镇小住的理由十分可疑,可是在这个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帮着王氏他们而站在谢琬的对立面的。就是明知道漏洞百出她也会帮她死撑到底!

    谢启功被她那句后爹后娘气得倒仰!

    “荒谬!简直荒谬!我是她亲祖父,虎毒还不食子,合着我管教管教她还有错了!”

    “您没错!您虎毒不食子,您不食子的话我们姑爷当初是怎么被你们欺负得连家也不敢回的?原先是我们姑爷,如今姑爷不在了,就成了拿捏这些孩子!你也好意思说你是亲祖父!没见过哪个亲祖父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别人养儿子,却把自己的嫡长子嫡孙女频频逼出府去的!”

    “你!”

    谢启功指着她,脸色气得青白,“你给我出去!出去!”

    “出去?”

    余氏冷笑着,叉腰道:“你凭什么赶我出去?我可没自己寻上你们正房来,是你们派了人请我过来的!以为我是你们的下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门儿!我站的地方不过两只脚大,二房将来的分到的家产切个指甲盖儿大都够我躺着睡的,有本事你就写明遗嘱将来不分丁点东西给二房!”

    私底下分不分是一回事,可是在二房并无过错的情况下,谢启功若是真的在遗嘱上公然写明不分家产给二房,那么依照填房在原配灵前执妾礼的逻辑,就算称不上宠妾灭妻,传出去也决没半句好话可听。

    罔顾伦理的人家,怎么样都让人瞧不起。

    谢启功抓着手上杯子发了半日抖,砰地一下砸成了粉碎。

    阮氏听到写遗嘱三字,却是飞快看了眼王氏。黄氏则不动声氏看了眼她。

    谢琬紧捉着余氏的衣摆,抽抽答答地道:“要是我父母亲还在就好了,我时时能见到他们,就不会做出让舅母担心的事,也不会让老爷生气。”

    她哀伤的样子顿时戳中了余氏软肋,她红着眼眶将她搂紧了点儿,说道:“琬姐儿别怕,父亲母亲都会在天上看着下面的,他们会护着你,也会给那些欺负你们的人报应!”

    谢启功被她气得已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差这番诅咒了,撇过了脸去只作未听见。

    谢琬眼泪哗啦啦滚下来,哭着道:“有些话我早就想问了。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因为靳表叔和表婶常来信教导我要恪守闺训,还要记得仁孝二字,不忘父母养育之恩。我想如果我连想念父母亲的时候都不能随时回家中缅怀,偶尔回去上柱香,这能够称得上是仁孝吗?”

    她这番话出来,已经没有人在乎她说什么,全部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靳表叔”三字上。

067 真心

    谢启功原本看着墙上的字画暗练气功,闻言蓦地转过脸,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站起身来盯着她:“你跟靳永一直有书信往来?”

    王氏和黄氏也俱都诧异地望过来,阮氏不明白为什么,但见大伙都盯着她,于是也跟着盯着。

    谢琬抹了把泪,说道:“表叔时常来信过问哥哥的功课。还送了几本珍藏给哥哥。”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又移到了还跪在地上的谢琅身上。

    谢启功石化了片刻,回神道:“你起来!靳大人送的什么书给你,拿过来我看看!”

    他的声音里有着十分的迫切。而且仔细听的话,还有着一丝激动。

    靳家的儿子如今做了皇帝的心腹官,谢荣要入仕都要仰仗他的力量,于是早已成为了谢启功心中无可企及的人物。

    如今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靳永竟然跟谢琅他们一直书信往来,还赠送了珍本,这表示什么?谢启功一下子觉得,二房这对孙辈看起来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想不到二房与之断了联系这么久,这靳永还对他们关怀备至,怪不得谢荣上回嘱咐过要对他们好些!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看向谢琬。

    这孩子自小长得不错,眼下眼泪未干还在抽答,看起来更有几分柔弱无依的样子。

    跟她方才吐露出的信息比起来,她撒谎出门的这件事简直已不算什么了!

    谢启功心里的火气渐消,等到银琐把那几本珍本送到他手上后,他看着扉页上靳永的私章,就已然再也看不出什么怒色了。

    王氏暗地里心惊,她本打算就此将谢琬来顿狠治,可没想到眼看着得手的事又被谢琬三言两语就给扭转了过来!看谢启功的脸色,只怕早就不打算处置她了。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又要改变?

    “老爷,琬姐儿这般——”她半掩半露地提醒。

    谢启功合了书,看着她这副神情,想起早先她的枕边风,又觉不给个交待她也不合适,于是道:“琬姐儿往后想去哪儿,都由她,只是安全定要注意,别弄出什么让大家不好看的事情来。至于处罚——就罚你到太太身边立两个月规矩,让太太教教你闺训礼仪。”

    “老爷!”

    府里没有晨昏定省的先例,说立规矩自然就是指从早到晚在上房侍候的意思。这本是个最容易拿捏人的处罚方式,可是王氏脸色一变,却是露出满脸的不情愿来。

    谢琬伏在余氏怀里,嘴角却不由高高扬起。

    王氏会留她在身边才怪!整个正院就是她的小王国,她自己那么多腌脏事儿防着人还来不及,哪里会情愿再留着她在身边!尤其是在暗中得知谢琬小小年纪就已经当着二房的家的事之后,她难道生怕谢琬摸不到她的底细吗?

    “既然老爷说算了,就算了吧。”

    王氏咬了咬牙,朝下方挥了挥手。

    余氏高兴地站起来,“既然如此,大冷天的总站着也不合适!琬姐儿琅哥儿,走,回房暖暖身子去!”

    王氏强打着精神站起身,目送着他们走出院门,一张脸转背已沉得能拧出水来。

    “到底是原配的后嗣,老爷待他们可真是不同!您还真相信琬姐儿是去了黄石镇?也不查查她到底去干什么了!”

    谢启功捋着须,正要说话,庞福走进来,禀道:“老爷,方才庞胜去了趟黄石镇,见到罗矩在二房宅子外头倒泔水。”

    如果没上黄石镇住,又哪来的泔水?

    谢启功瞟了眼王氏,负手走了出去。

    王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上绢子都攥得不成样子了。

    余氏带着谢琅兄妹回了颐风院,吴妈妈早已经把炭燃得旺旺的在薰炉里了。见得他们进来,吴妈妈先跟余氏行了礼,然后再看谢琬,险些落下泪来。

    余氏怕谢琬先在正院里受了番折腾,回头又要费神,在这冰天寒地地熬不住,连忙让吴妈妈下去沏茶,然后亲自给谢琬换了衣服,梳洗好了,大家都欢快地吃了晚饭,这才拉了谢琬在炕上,把神情放凝重下来。

    “你老实告诉舅母,这些日子到底上哪儿去了?”

    “舅母!”谢琬头一扎,埋进她怀里,“舅母,我去京师看靳表叔了。”

    “什么?!”

    余氏差点一头从炕上栽下地来。她抓起谢琬两只胳膊,瞪大眼睛:“你,你去京师了?!”

    谢琬点点头,看着旁边默不作声的谢琅,说道:“听说靳姨太爷病重在床,我想着靳家以前待我们那么好,所以也想去看看他。”

    她从来不忍欺骗真心待她好的人,所以她的去向一定要告诉舅母,但是具体做什么,她却不能说。舅母是个朴实纯善的妇人,她若是和盘托出,绝对会惊吓到她。

    “你,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余氏后怕得都发起抖来了,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然后又下了炕,在屋里来回的走着。

    “我带了六个人,而且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谢琬温柔地笑着,尽量用平和的语气缓解她的担忧之情。

    “你这孩子!下次可不许这么任性了!”

    谢琬的行为在她的眼里,无异于任性莽撞。她怎么能相信她这十日里竟然是往京师去了趟回来呢?她自己的女儿都已经快十三了,到邻县走趟亲戚她都牵挂不已。十岁都不到的谢琬,她居然有这个胆子上京师去!而谢琅居然还替她遮瞒着!这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

    她再次后怕得揪紧了心,再想想他们这样无知幼稚,也是上无父母约束的结果,不禁又悲从中来。

    谢琅看见余氏这般,早已经惭愧得把头低到地上去了。

    “舅母,这是我的错,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余氏气道:“我是得怪你,如果不是你没做好这个哥哥,妹妹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我自己都没看顾好你们。”

    “舅母!”

    谢琬抱住她的腰,两个人哭做了一堆。

    余氏住了一夜,翌日就回去了。家里还得筹备过年,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谢琬好好休整了两日。谢琅抱着又悔又喜的心情,听她把进京的详情细说了遍,对于她勘察码头,想开米铺的心思惊诧不已,对她说服了靳永举荐赵贞又十分的钦佩,过后觉得还不过瘾,又缠着吴兴和罗矩各说了一遍。

    谢琬对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反省。

    王氏之所以会突然跑去齐家接她,一定是知道了她并没去齐家,虽然不清楚她的消息来自什么途径,但至少说明她已经暗中盯着她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她必须得加倍小心才是。

    接下来就是过年。

    谢荣今年不回来,谢启功原打算趁他回府时再好生庆祝庆祝,听得黄氏转述,不免有些失落。但是年总归还是要过的,县里新任的县令会来造访,还有交情的各府之间也会前来拜年。

    为了一扫这一年孝期中的冷清,谢启功让庞福买回了许多大灯笼,到了年底廿七、八时,府里四处已经是红彤彤地一片了。

    不过这些都不关颐风院的事。

    谢琬依旧于初三日早上跟谢琅上了齐家前来接他们的马车,在齐府住了几日。

    齐家兄妹都比端午时更高了些,齐如铮比谢琅大一岁,略高一点,两个人站在一处谈论讨赋的样子,真真养眼。

    齐如绣还是一心研究她的词曲,并现场拿琵琶弹奏给谢琬听。她问起谢葳,并托她捎本宋词过去。

    谢琬每到南源,都惦记着寻找秀姑。

    今年没有去戏园看戏,而是执意让齐如铮陪着她在菜市周边晃悠,到底还是没有踪迹。

    当然,也没有遇见任隽。

    自从上回任夫人带着他出了谢府之后,她就没有再见到他。

    算起来已经快一年了。任谢两家还是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的来往着,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谢棋夺玉的事。这些所谓的大户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明明私底下相互看不顺眼,偏偏还要装作情真不渝。谁家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对方一定抢先到场以示尊重,可若是有了麻烦事——那就不一定了。

    谢琬初八日便转而往清苑州去了一趟。

    铺子初六就已开张了,罗升正好上桂子坊来点货,一起吃了饭,商量了一下庶务,然后去往玉鸣坊。申田在玉鸣坊做着二掌柜,穿着长衫有模有样的,说起话来也比从前更为麻溜。

    谢琬下晌回了齐家,翌日就与谢琅同回谢府来。

    谢府里宾客盈门,白雪覆着的门口人进人出,就连墙角一枝探出头来的红梅都显得格外缤纷热闹。

    谢琅懒于进去应酬,在巷子口折身去了找同窗。谢琬只得只身进府。

    二门下守侯着好些随同主子过来串门的外府下人,身上衣饰质地一色的讲究,看去倒是格外的体面,也不知是哪府里的。

    正在穿堂下缓步打量,二门内就迎面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两人锦衣绣袍,由谢启功和一众公子们亲自陪着。见到谢琬,那位于前头当中,披着貂皮大氅的那人忽然低低地惊呼了声,然后就站定在那里。

068 丹青

    谢琬见到这个人,也吃了一惊!

    他面若敷粉唇若点珠,不笑时唇角也噙着一抹春风,居然是京中见过一面的魏暹!她原以为在京师见过一面之后便各自回到了原点,没想到时隔数日,竟然在自己家中又见到他了!

    魏暹两眼亮晶晶地,被众人簇拥着就像得尽世间宠爱的天之骄子。他身边不但有谢启功,有谢桦他们三位少爷,还有两名穿戴讲究的中年男子。在他右侧,还有个年纪比他略长的少年,披一身黑貂绒斗蓬,也十分贵气。

    “三妹妹,这是魏暹魏公子。”

    谢芸难得见到谢琬呆若木鸡的样子,连忙从旁介绍。

    谢琬恢复神色,平静地道了声“魏公子”。

    “这便是三姑娘么?”

    魏暹盯着她,冲她顽皮地挤了挤眼。

    谢琬则浅浅地扬了扬唇。

    “戚公子,魏公子,这边请!”

    谢启功似乎急着领他们去哪儿,打断二人说话,然后热络地冲魏暹与他身边的少年伸手作请势。

    魏暹微笑点头,随那少年一道稳步走了出去。

    谢琬在廊下呆立了片刻,才又快步回颐风院来。招来罗矩:“你去打听,魏公子为什么会到府上来?”

    罗矩苦着脸道:“不必查了。小的已经知道了。与魏公子同来的那位戚公子就是河间府内戚家的七少爷,戚家正是魏公子的外祖家,戚家的五爷跟咱们三爷是同科进士,他们二爷又跟城西何家的大爷是同科举子。

    “那魏公子来河间府走亲戚,让戚公子领着下乡来游玩,走到清河县,那戚公子先带他去拜访了何府,然后说到咱们三爷,何大爷又领着他们上谢府来了。老爷听说魏公子乃是参知政事魏大人的爱子,这里正卯足了劲巴结他呢,这不听说他好奇府里的藏书阁,不就带着他过去瞧了么!”

    谢琬听毕,半天才解下斗蓬来坐到榻上。

    她竟然不知道这当中还有这么错综复杂的一层关系。河间戚家她略有耳闻,这是个真正的世家大族,子孙众多,前世六部里侍郎就占了两个,还有两个放了外任。几位姑奶奶似乎也都嫁的不错,眼下已知的便是其中一位就成了魏彬的夫人。

    魏暹的外祖家既然就是戚家,那么随着戚家这些后辈偶尔四处走动倒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魏暹在看到她时虽然愕了愕,但并不惊奇,难道说他早就知道会遇见她?或者说,他早就知道她是谢荣的侄女?

    谢琬忽然握紧了拳头。魏暹,该不会把在京师见过她的事告诉谢启功他们吧?

    玉雪打听来,谢启功为了好好款待魏暹和戚家七公子,特地邀请他们留下住两日再走。

    两厢素无交情,不过是因着路过而来拜访,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赏这个脸面,没想到魏暹竟然在大赞过谢府的藏书阁之后,同意了留下来。

    谢启功觉得是这藏书阁的功劳,于是即刻让人收拾了潇湘院——除却每月初一开放藏书阁时喧闹些,潇湘院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院落,而此时正值年节,藏书阁不对外开放,自然影响不到里头。

    谢琬下晌睡了一觉,谢琅已经回来了,听说府里来了贵客,被谢启功又叫了过去作陪。

    到了傍晚,罗矩进来告诉她,王氏为了款待魏、戚二人,特地请了本地的戏班子,明日要进府唱戏。又吩咐了芸哥儿陪着他们二爷去看县里舞龙舞狮。

    作为谢编修的嫡子,谢芸此次成了当之无愧的作陪人选。而三房上下也成了负责招待的主要人物。

    翌日黄氏就在三房设宴,招待魏暹和戚曜。

    府里公子小姐,自然要作陪。

    县学里已经开学了,谢琅没空。因为是去陪曾经帮助过她的魏暹,谢琬此番做陪客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进了院里,就见魏暹站在书案后绘画,谢葳站在旁边替他调色,谢芸和栖风院那三兄妹陪着与戚曜在旁观看,旁边则立着一大帮捧着瓜果点心的丫鬟婆子。

    谢琅到达廊下时魏暹已经画好了,魏暹微笑放了笔,谢葳移身过来看过,当先称起赞来:“想不到魏公子不但下得一手好棋,书画上竟也造诣颇深。真是让我等开了眼界了。”旁边站着的人也都凑过来,你言我语的赞叹起来。

    谢葳今日穿着身素白斜襟的袄裙,梳着精巧的双挂髻,耳畔两缕长发垂在胸前白衣上,再衬着耳上一对红宝滴珠耳铛,便犹如雪地寒梅一般,高贵优雅难言。谢棋也穿着身簇新的粉紫夹袄,舍去了平日里花红柳绿的配饰,浑身上下只在颈间套了个银项圈,平白又变得温婉了。

    门下婆子也看着屋里一众少女少年能移目,听得玉雪在廊下收伞的声音,才回过头来,连忙迎上前将谢琬引进门槛。

    “三妹妹怎么才来?快过来看魏公子作画!”

    谢葳笑着走过来,牵着她走到书案前。

    魏暹闻声把目光落到了谢琬脸上,亮晶晶地带着笑意。

    谢琬向众人颌了颌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看桌上的画。

    是副梅花,构图十分精致,打右上角斜斜地伸出一长一短两枝梅枝来,殷红的梅花错落有致地散布在黑色的梅枝上,色彩对比十分到位。使她一下就想到了谢葳今日的打扮。

    “魏公子的画,自是好的。”她淡淡地赞叹。

    也没有别的多话。一众人里她年纪最小,即使她拥有着较好的鉴赏能力,又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露出来?跟着大伙说好称赞,而没有什么个人见解需要表达,才是合情合理的。

    有人听了这话却有些不大乐意。戚曜拈起宣纸一角,笑道:“什么叫‘魏公子的画自是好的’,自然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有说服力。”

    谢棋他们看出来戚曜的打趣之意,笑嘻嘻地抱起了胳膊。

    谢琬含笑不语。魏暹正色道:“七哥莫顽皮,欺负人家妹妹小么?”说着转过头,和蔼地看向谢琬:“大姑娘喜欢梅花,所以我画了幅梅花送给她。二姑娘说她喜欢牡丹,索性你也说说喜欢什么?我也画一幅给你。”

    谢琬一看旁边果然已有了幅画好的牡丹。如果自己说什么也不要,会不会被误认为自大清高?

    想了想,于是道:“那就画棵松树吧,悬崖上那种,最好还画个小姑娘上去。”

    “是么?”魏暹微笑着,说道:“这可不像姑娘家要的画,你确定要悬崖松树?”

    他听到悬崖松树与小女孩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应该是真的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他只是个小孩子,每天新鲜有趣的事情多得很,不记得也是正常。谢琬自己是个有着三十余年阅历的老灵魂,自然会有选择地去记住一些事。就是这样,她不是也还把他当初的长相都给忘记了吗?

    想到这里,她点点头:“就画这个。”

    魏暹微笑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了笔。

    谢棋嘴角撇了撇,坐下去看她的牡丹。

    谢芸他们看了片刻,拉着戚曜又回了棋盘旁。谢葳吩咐人上茶,谢琬也在圈椅上坐下。

    作画中的魏暹不时往端坐着的谢琬看两眼。

    很快,画好了。

    他朝谢琬招手,谢琬走过去,一看,笔触苍劲有力,色泽浓淡相宜,既把悬崖的陡峭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把崖上一颗古松画得盘根错节,风格已浑然不是画花鸟时的柔韧。再看松下站着的一人,虽然只有聊聊几笔,但却恰当好处地把她的侧影勾了出来,给整幅画的刚硬增添了几分婉转。

    画中女子的沉静,让人过目难忘。

    “这松下的女孩子,竟有几分三妹妹的感觉。”

    这时候谢葳已经走回来了,看完后也脱口说道。

    谢棋听闻,好奇地走上来,看看这幅画,又看看谢婉,说道:“我怎么没见过三妹妹穿大氅?”

    画上的女孩子穿着带帏帽的大氅,这样的大氅只有在大风雪外出的时候才穿。平日下大风雪的时候谢琬自然呆在屋里不出门,可是那日去魏府外解救罗矩的时候,她身上穿的正是件带帏帽的狐皮大氅。

    她看了眼魏暹。

    面对谢棋的质疑,魏暹脸上十分平静,放了笔,他说道:“三姑娘只怕是因为没去过荒山野岭,所以才想我画给她看看。我也只是信手画来,并不知道像谁不像谁。也不知道三姑娘喜欢不喜欢。”

    在当着大伙的面时,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曾经的露出过的顽皮,一举一动皆很得体。

    谢琬接过那画,半日道:“我不但没去过荒山野岭,竟连河间府这样的大地方都不曾去过,更莫说两京那样的繁华重镇,想来就如井底之蛙一般,见识真真浅薄得很。多亏魏公子赠画给我,才知道世上也还有这样的风景。”

    魏暹听得她说没去过两京繁华之地,顿时两眼如炬盯着她看了片刻。

    她余光察觉到了,却是不动声色垂了眼下去。

    她相信魏暹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出来她是在提醒她不要把见过她的事情说出去,不过目前看来这魏暹也做惯了权贵之家的小公子,向来只有指使人的份,能不能听她这一言替她保守秘密,她却不是很有底。

069 偷游

    谢琬向来不喜欢这样多人的应酬,吃过饭,坐了会便告辞走了。

    魏暹看着她出了大门,也悄悄与谢芸道:“我到廊下散散酒气。”独自走了出来。

    走到院门外他追上刚拐弯的谢琬,堵住她的去路,说道:“能说会话吗?”

    谢琬看了看左右,大冷天的,并没有什么人。她微笑道:“魏公子有什么话说?”

    魏暹轻嗤了一声,上下狠盯了她几眼,说道:“你为什么要我帮你撒谎?”

    谢琬一笑,说道:“这怎么能说是要你帮我撒谎?魏公子至今不是也没有把见过我的事情告诉别人么?如此看来,我不过是跟魏公子求个默契罢了。”

    魏暹一愣,片刻后竟噗地一声笑起来,手指着她道:“你倒是会占我便宜!”说完看了她两眼,又没有要走的意思,反是负手在后,带着丝笑意说道:“我就是想说见过你,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到底男女有别,说出来对你闺誉不利,我可不是因为别的。”

    谢琬抿唇点头:“多谢公子。”

    魏暹对她的感激十分受用。看了她一会儿,语气愈加轻松愉快起来:“我问你,这清河可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你平日里都上哪里消遣?”倒是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都已没有。

    谢琬无奈笑道:“小县城里,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便是有,也难入公子的眼。我平日里闲得无聊,顶多就是去田庄里住两日,上山里走走换换心情,并没有别的。”

    “田庄?”魏暹闻言,双眉挑起来,“我自小到大不是在京城就是在河间府,还从来没去过田庄。”

    谢琬可不信他没去过田庄。他连想来清河都是说来就来,若是想去田庄,不更是随时随地可去?想骗她这个十岁孩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笑道:“没什么好玩的,好多恶狗,就是去了也只能呆在院子里。”

    院子里戚曜已经在寻人。

    她说道:“魏公子快些回屋去罢,天这么冷,仔细着凉。”

    说着冲他颌了颌首,抬脚往颐风院走去。

    翌日一大早戏班子就进府来了。

    锣鼓敲得震天价响,谢琬留在抱厦里看书,一边吃着杏仁奶,一边烤着火。

    后窗西洋玻璃上忽然被树枝敲得啪啦啦直响。

    玉雪玉芳都不在跟前,她直接顺着锦垫爬过去把窗推开,只是一人头顶着芭蕉叶站在窗下,是魏暹。

    “你在这儿干嘛?”她睁大眼睛。

    他咧着嘴攀上窗沿,拍拍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袱说道:“我们去你说的田庄玩罢?我都准备好了掺了巴豆的肉骨头,再凶的狗吃了也非得趴下不可!”

    谢琬目瞪口呆。

    “你为什么不进来?”

    魏暹看了眼后方,把声音放低,说道:“我是从戏场里溜出来的,要是进屋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你祖父特地为我们请的戏,要是被人知道,让他多没面子。你快点准备好啊,我在二门下等你!”

    说完,也不等谢琬回答,飞快就溜出了窗户下。

    窗户外是颐风院的小偏院,有道小门去到前院。

    谢琬看着背着一袋肉骨头的他行色匆匆的样子,也怕闹出什么事来,当即招来玉雪玉芳梳洗换衣。然后偷偷告诉了吴兴,等谢琅回来后,让他先照应着。

    等收拾好出来,罗矩已经套好车在院门外等着了。

    颐风院有门直接到二道门下,骡车过了门槛,谢琬就撩开车帘往外打量,还没看清楚什么,一个人影已经很快上了车头,在罗矩的搭手下钻进了车厢。

    “怎么这么久?”

    魏暹拂着白衣上的雪珠,抱怨道。

    谢琬讷然无语,吩咐了罗矩一声,驶往南洼庄去。

    南洼庄其实她也只来过两回,但是因为总琢磨着米铺的事,近来她也分了部分心思在这上头。

    魏暹好奇的问这问那,从山里有什么走兽问到水里有什么鱼种,像谢琬遇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少年。可见不管出身多么好,对未知事物感到好奇的天性还是难以改变的。谢琬半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想着这两年的收成,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很快骡车出了南城门,再驶了有十余里路,就到了南洼庄庄头。

    庄头杨武认出来二房的车识,立刻回房唤了妻子淑娘,一起迎了上来。

    南洼庄比乌头庄还要大上三十亩地。

    谢府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商贸上,田地只置了乌头庄一处,作为府里米粮的专供地。

    而南洼庄是杨太太的嫁妆庄子,二房人又不多,吃用不完,所以每年还可以卖出去一千多石粮食。这一千多石的收入就成了田庄的收入。天底下开米铺的没有只开一间的道理,米铺这东西,开的越多成本拉的越低,所以通常开米铺的都是有实力的人家。

    南洼庄这一千多石粮食的年产,若是用来供应她将来的米铺,是九牛一毛,但是却可作为后备货源。

    所以,她也想庄子里的产量能够更提高一点。

    “你怎么不说话?”

    魏暹忽然拿胳膊肘戳了戳她。

    她回过神来,看着在屋里走动打量的他,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我刚刚说,怎么一路走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多狗?”他拍拍放在桌上那堆骨头,苦恼地道:“害得我带了这么多骨头,可要怎么办才好?”

    “这么冷的天,狗也不会出来呀。”她端起桌上摊凉的姜枣茶,喝了半口。

    杨武在门口探头探脑,拉着罗矩在廊下叽叽咕咕地说话。多半是打听魏暹的来历。

    她索性跟玉雪道:“你去告诉淑娘,就说魏公子从京师来,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不稀罕她的鸡鸭鱼肉,让杨武上鱼塘里打两条活鱼嫩嫩地蒸了,另外再拿蘑菇冬笋啊什么的,炒几个家常菜就是了。”

    魏暹听得冬笋二字,立即道:“这时候有笋么?”

    谢琬道:“冬笋不在这个时候在什么时候?开了春就是春笋了,没这么好吃了。”想起前世在齐家时,舅母教她和表姐烹饪之道,也不由笑起来:“冬笋炒肉,冬笋烧汤都好吃。春笋味道浓些,却是适合做笋干。笋干焖五花肉,佐以红椒葱丝,再勾点芡汁下去,红焖出锅,那才叫美味。”

    魏暹两手扶膝坐在椅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透出一脸的向往来。

    “我平日就是去了庄子,也只是被人团团护着在田野间逛悠,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好处!”

    谢琬笑道:“还有呢,若是开了春,山上多的是蘑菇,可以一边找蘑菇一边寻狗舌、猫耳等野果,到了夏日,又可以去河边捞菱角了。蘑菇你不稀罕,那野生的小菱角你却一定很少吃。剥出肉来指甲盖这么大一颗,粉甜鲜香,入口即化。”

    “我吃过那种像牛角尖的大菱角!”魏暹吞了口口水,击掌道。

    谢琬笑道:“那种生吃并不好吃。”

    魏暹黯然下去,但很快又泛出光采来:“那还有呢?”

    “还有,”谢琬喝着姜枣茶,继续道:“秋天便可以上田里河沟里挖泥鳅和鳝鱼了,有时候出门得早,还可以在瓜棚下捡到飞累了的野鸭。像这个时候就更好玩了,也是男孩子们最喜欢往田庄上钻的时候,上山捉野兔,掏鸟窝,又可以砸冰捕鱼——不过这些你不要想,跟着我出来,我是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她含笑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打灭他眼里的希翼。

    “我干嘛要你管?”

    魏暹不服气地瞥着她,一副看不起她年纪小的样子。但是他到底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出来时谢府并没有人知道,若是因此惹出事端,最逃不过干系的便是谢琬。她能带他出门来寻新鲜他已经觉得很刺激很开心了,可不能连累别人。

    斟酌再三,片刻后,他又小心翼翼地道:“那,我们去摘冬笋总可以吧?”

    他指指窗后半坡上那片竹林。

    罗矩闻言噗哧笑了,魏暹不解地看着他。

    谢琬笑道:“冬笋是长在土里的,就算要去,也是挖,而不是摘。”

    魏暹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谢琬到底是个识趣之人,见得天色尚早,便就让杨武拿了两把小锄头,与魏暹出门去了后山。

    谢琬对挖笋没兴趣,她一向只是从旁观战。魏暹拿着手上锄头便犹如将军拿着征战的宝剑似的,飞快地跑在了领路的罗矩前面,等谢琬和拿着小竹筐的玉雪玉芳优哉游哉赶上来时,一路上已见到两三个他刨过的坑了。

    竹林里积雪还有些厚,杨武唤来两个庄户帮着铲目标物附近的雪,魏暹嫌他们动作慢,自己夺了铲子过来,不到半刻,他就被一铲雪压到了雪地里。

    谢琬像老翁似的袖着双手,站在一壁笑道:“魏公子金尊玉贵,哪擅长干这些活?还是让他们来罢。”

    魏暹爬起来,红着脸嘴硬道:“我也就是一时没留神。”

    抬头一看她披着狐皮大氅套着貂皮套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活似出来逛花园的样子,心里顿时起了玩兴,弯腰从地上掏了一手雪,趁她一不留神塞到她脖子里道:“你这个指点江山的大小姐,也活动活动吧!”

    说着一路手舞足蹈地奔向远方。

070 来信

    谢琬哪里料到他居然也会偷袭?惊慌失措跳起来,然后急急忙忙去掏后背里的雪,可今儿出来穿的是扎腰带的石榴裙,衣裳被扎住了,雪到了后背里,哪里能掏得出来?一时间冰冷刺骨,禁不住抖瑟起来。

    玉雪只得赶忙扶着她下了山。

    到了屋里换了衣裳,已经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魏暹和罗矩拎着一大筐冬笋在饭前归来,尚不知道她已着凉。

    等看见她拿着绢子不住地擤鼻涕,才终于发现,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谢琬没好气睨了他一眼,摇头。

    魏暹看着她被擦红了的鼻头,顿时内疚起来:“都怪我。你快喝碗姜汤!”

    “喝过了。”谢琬忙道,然后指着桌上一桌鲜香的饭桌:“饿了吧?快吃饭吧。”

    她哪里能真怪他?不过是个孩子。

    魏暹捧着碗,先拿筷子把菜尝了一遍,然后夹了许多笋片和蘑菇放在她碗里,说道:“这个很好吃。你多吃点,吃饱饭也有气力些。”然后碰一碰她额头,连忙又把外面的夹袍脱下,罩在她身上,把她裹紧了:“有没有暖和些?”

    谢琬眼眶有些湿润。魏暹虽然是个孩子,有些不知轻重,可到底心肠不坏。

    她点头笑道:“暖和多了!”

    魏暹开心地捧起碗来,扒了一大口饭。

    谢琬不敢把魏暹带出来太久,家里人若发现不见了他,多半要急疯。

    于是饭后歇了歇,就套车回城来。

    一路上谢琬感觉脑袋愈来愈沉,坐在车里似乎随时有滑下去的危险。魏暹也瞧见了,一开始不敢碰她,后来见她连眼皮也睁不开了,便就壮着胆子将她掰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玉雪从旁看见了,连忙伸手将谢琬扶到自己这边,虽然他那副忧心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但关乎姑娘名节,也由不得半丝马虎。

    谢琬一直睡到谢府大门外。

    路上玉雪不时探她的额头,脸色愈来愈沉。

    有谢琅的接应,魏暹在府门外下了车,从藏书阁那边侧门进府去。

    这里玉雪唤醒谢琬,进了颐风院后,迅速唤来了大夫。谢琅急得不得了,随在大夫身后问长问短。

    到底是着凉染上风寒了。

    睡了整个下晌,吃了药发了些汗,直到晚上才找回了一丝精神。

    谢琅知道谢琬乃是与魏暹一同出去着的凉,自不便怪罪魏暹,遂把罗矩和玉雪他们狠骂了一通,怪他们没好好照顾。

    府里大半日没见着魏暹,果然是急得四处找人,不过倒是没有人疑心到谢琬身上,只是黄氏听说谢琬出去一趟病了,傍晚与谢葳过来看了看,交代了一番。彼时谢琬正在沉睡,并不知道她们到来,也就谈不上去打听什么了。

    谢琬半夜里醒来吃了碗粥,又睡了下去,等到再醒来,已经是翌日晌午。

    魏暹正坐在床前,神色紧张。

    这时候谢琅去了学里,魏暹要进来,也没有人阻拦。

    谢琬坐起来,头还有些疼,但是手脚已经有力多了。

    “你怎么来了?”

    魏暹替她掖着被子,说道:“我是推说来上这里找你哥哥进来的,我下晌就要走了,又担心你病没好,没法跟你道别,所以就来了。”

    说着,他愧疚地低下头去,抠着她床沿的雕花,“我不是故意要弄得你生病的,对不起。”

    谢琬笑道:“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看着他难以释怀的样子,又怕他从此落了心病,便转口把话题移到他的去向上:“你从这里走后,是直接回京师,还是要回河间府去?”

    “回河间府。我要等二月里母亲生日前夕才回去。”说完他站起来,握紧拳看着她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把我们俩的事告诉别人的。你以后到京师来了,记得来找我。回头等我有空,我就会来看你,我一定会来的。”

    谢琬听到他如斯郑重的样子,不由好笑。

    什么叫他们俩的事?若是让人听见,难免让人生出大误会来。有心提醒他两句,一看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又忍住了。他外表看着精明,实则内心简单,与姑娘们相处之时毫无狎昵,说这话自然也是无心,也就不纠结了,点了点头,当是应了,目送他出去。

    谢琬在房里一连躺了有三四日,才下床出门。

    而此时年已经过完了,府里也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魏暹造访带来的小涟漪,也渐渐平复下来。

    谢琬把魏暹画的那副松岗图挂在抱厦书房里,很是醒目的位置。她永远会记得当初是谁在松岗上救的她,安抚的她,每当想起这个,她的心里就有无限温暖。

    积雪一消,春天就来了。

    二月里朝廷决议扩大京师外围林地的旨意终于下发,大面积农田列入了规划范围。原地的一些居民被迁往京师或者保定两地安居。漕运上则开始新一波运送高峰,运河沿线一带许多人都去码头当了河工,“漕运”和“漕帮”这样的字眼也越来越多地在人们口里出现。

    等到振远镖局在清河县内终于也开了家分局的时候,已经到了罗衣绣裳闲扑蝶的时节。

    三个月里谢琬收到了赵贞从京师来的两封信。

    信上说谢荣进了翰林院后,以低调谦逊的姿态很快博得了同僚及上峰的好感,入职这近一年来,在士子文人之间名声渐起,因此不但结识了六部三寺一些新晋的官员,下面的一些属官,对他印象也很是不错。

    赵贞还在信里提到一件事,广恩伯府的曾密最近又升任了五城兵马司里的南城正指挥使,广恩伯府近来又重新开始在勋贵圈中风光地走动,上个月曾密夫妇还受邀参加了老靖江王妃的寿宴。因为赵贞深知谢任两家的交情,所以顺带提了提。

    靖江王是皇上的亲哥哥陈王的长子,陈王已经过世。靖江王殷莘应是于两年前继承了王位。因为如今朝廷有令,郡王级以下即取消封地,所以殷莘并不曾远赴京外。

    印象中殷莘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甚喜欢这些宴会,成日花天酒地流连花街柳巷。

    而殷莘的小姨妹,则嫁给了东宫郑侧妃娘家的二弟郑锺为妻。

    谢琬并不在乎任家如何,她看完信便将之丢进了香炉。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与她关系也不大。

    她叫来罗矩:“要尽快想办法跟漕帮的人联系。明年铺子必须开张。必要的话,直接去找他们也成。”

    罗矩想了下,说道:“直接去找,未必能成。漕帮的人对民间商户手段极黑,如果没有熟人搭帮,兴许咱们一船米的盈利就被他们砍去大半。”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谢琬拿笔杆子一下下敲着桌面,“等机会我已经等了有半年,再等下去就失了先机。也别谈什么赚钱了!”

    罗矩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谢琬想了想,说道:“如今许多人在漕运码头帮工,你父亲成日里在铺子里见的人多,让他留意着有没有漕帮的人出没,或者看有没有跟漕帮搭得上话的人,有的话留点儿心。”

    罗矩答应着退下了。

    这里谢琬沉思了片刻,提笔又给赵贞去了封信,请他帮忙请个老练些的帐房。

    赵贞在京师接到信后关在屋里半日都没出来。

    赵夫人道:“就是请个帐房,你这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赵贞却叹道:“倘若真的是寻常的帐房,她又哪里需要我帮忙?三姑娘胸中有丘壑,做事不能以常人度之。如今她年岁渐长,碍于身份,许多事都不能亲自出面了,我猜她要找的这帐房,多半是能替她出面办事的人,说是师爷,只怕是要当幕府来找。”

    赵夫人惊道:“她一个姑娘家,也要找幕府?”

    赵贞苦笑:“你到如今还拿这样的心思看她,也就难怪常人说头发长见识短了。你以为她花这么大力气推我进户部是为什么?她是在为她们二房铺路。我在她的棋局里,不过是个士卒罢了。她让我替她物色幕府,也是带着几分试探我了解她几分深浅的意思。”

    赵夫人半日无语,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闺阁女子,就是再有能耐又能能耐到哪里去?她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是诚心替她物色,还是装糊涂随便寻一个?”

    “自然是要诚心物色。”赵贞叹息着把信放下来,“都到这份上了,她若顺利,于我也不是全无好处。”

    赵夫人默然点头,微叹了一气。

    谢琬很快收到赵贞回信,里头是几份履历,大多是赵贞相识多年的故人,还有两个是他曾经外任时的师爷。

    谢琬从中选了一名叫做程渊的落魄举子,他是两位师爷中的其中一个,祖籍绍兴,原先跟随赵贞在肇庆呆过三年,换了上司之后,被上司以别的名目踢走,换上了自己人。从此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差事,如今赋闲在家。

    赵贞说,程渊会直接从绍兴到达清河。

    谢琬算了算日子,等程渊过来怎么也得一个月后,而这边罗升则已经有了些眉目,她必须在他到来之前先把漕运的事跟进。

    罗升近日在铺子周边留意到了一个叫做常五的人,此人是本县西郊西岭村人,家中穷苦,原先一直给人伐木,年初经熟人介绍去了沧州码头当纤夫,没几个月倒成了纤夫队里的头儿了。

    因为手头有了些闲钱,一到休沐便会上县里酒馆来喝两盅,因李子胡同正靠近西城门,所以绸缎铺子对面的小酒馆就成了他常驻地。

    “此人颇有些凶悍,小的跟他接触过两回,看得出都是那种莽撞无知的人。姑娘可斟酌着能用不能用,若是不能,小的再瞄别的人便是。”

    罗升站在二楼窗口内,指着斜对面李记酒馆内屈腿坐着的一人,不消罗升说谢琬也看得出来此人凶猛,四月天里,他光身穿件马甲,还敞着怀,胸前一大丛汗毛,脸上也是把大络腮胡子,让人一看就想别路。

071 狭路

    谢琬回转身来,说道:“你先去跟他搭搭话,摸摸他的深浅,若只是个擅吹牛的,则不必理会。”

    罗升也可称识人无数,这点小事还是毫无压力的。

    他转身下楼直奔对面,然后点了两样小菜在常五对面坐下,眼见着两人说起话来,那常五还跟他举了杯。约摸过了两三刻钟,谢琬这里吃完了半盘杏仁,罗升回来了。

    “小的估摸着不像是纯粹吹牛,他对于码头上的事务还是相对熟悉,而且几个关键的人物也都还知道名字和模样。”

    谢琬又吃了两颗杏仁,才说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就先跟他搭上线,去码头走走吧。万一不成,再想别的辙。”

    罗升点头,送了她下楼。

    门外春光正好,她眯眼看了两眼街景,然后登上马车。

    门口摆摊的钱老伯小跑着走近来,踟蹰地问:“姑娘找那常五做什么?”

    谢琬看出他眼里的担心,知道他纯粹是怕自己吃亏,也不想他知道得太多,所以笑了笑,说道:“没事,就是跟他打听个人。老伯不必担心。”

    钱老伯翕了翕唇,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把搭在车辕上的手松了。

    谢琬微笑了下,冲他点了点头,示意罗矩驾车。

    哪知车子才拐了弯,骡子忽然间嘶鸣着跷起前腿来。

    前面有人斥骂:“谁这么不长眼?没看见我们过来吗?!”

    谢琬没提防车子被撞,好容易扶着车壁坐稳,听得这话,便呼啦一下将车帘揭开。

    骡车已经上了直街,而对面马匹很显然才转弯过来,马屁股都还对着巷子口。马上坐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竟然是去年在李子胡同被泼了一身墨的宁大乙。

    宁大乙看见车头坐着的罗矩,觉得面熟,正琢磨着是谁,忽然见得拉开的车帘子后露出来一张静如秋月不怒自威的脸,顿时怔在那里。

    罗矩皱眉:“看什么看?我们姑娘也是你能盯着看的吗?!”

    宁大乙猛地回神,睁大眼指着谢琬:“你你你,你就是谢家那三丫头!上回就是你讹了我一块玉!”

    谢琬冷笑道:“原来是在我铺子跟前耍威风的宁老二,我道是谁这么不长眼!看来古话不假,狗嘴里一日吐不出象牙,一世也吐不出象牙!”

    宁大乙气得脸涨红,一骨碌从马上下了地,噔噔走到车前来,说道:“丫头,你可别欺人太甚!我宁老二可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

    谢琬跳下马车,沉脸道:“你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我也没有不打男人的规矩!”

    满瓶子水不响,半瓶子水晃荡。

    越是底蕴深家底厚的人越是内敛,越是没什么实力的人叫嚷得越是大声。

    谢琬对这宁家一点好感也没有。

    四周的路人渐渐围过来,好奇地打听来龙去脉。有听出来由的人悄声告知,然后人群里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恍然大悟的声音。想来是宁家在城里声名太坏,做下天怒人怨的事情太多,所以人们的矛头都自动对向了宁大乙。

    谢琬冷瞪着他,并不说多话。

    但是比她高大许多的罗矩抱胸站在她身后的样子,却无端使她多了几分慑人的气势。

    罗矩虽然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是却比谢琬高了两个头,那样死命地盯着宁大乙的样子,看得出来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主。谢琬这么小的年纪能够驾驭得了他,这本身就让人叹服。

    宁大乙被自己架在了高台上,上不去也下不来,脸上尴尬得跟染错了颜色的绸缎。

    谢琬道:“罗矩数到十,他要是不让路,毒死他的马!”

    谢琬平日里说一不二,身边的人都有数,罗矩当下就颌首称是,并四处打量有无卖砒霜之类的药铺。

    宁大乙也看出来她不像是吓唬他,心下也慌了,他上回就没斗过人家,如今谢家又出了个在朝为官的谢荣,宁家跟他们差距更是大了,她真要是毒死他的马,他又能上哪儿说理去?就是回家诉苦,也只能被老爷子指着额头大骂没用!

    “你,你敢!”他色厉内荏地指着她,脚步到底后退了两分。

    谢琬冷笑着,等他让出了足够的位置,然后上车。

    罗矩扬鞭驾车飞驶离去。宁大乙的马吓得惊嘶起来。

    旁边围观的人一哄而散。

    宁大乙狠啐了一口,灰头土脸上了马。

    街头巷尾的人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最怕没有谈资,宁大乙两次在谢家三姑娘手上吃瘪的消息很快传开,过了三两日,不但李子胡同一带的人全知道了,就连谢府里也收到了风。

    谢宏从陈禄嘴里听来经过,立时就去了趟王氏屋里。

    王氏沉思半日,却是冷笑着唤了谢宏近前,交代了几句下去。

    她这辈子自打进了谢府,就没吃过什么败仗,掌内宅,斗继子,拉拢丈夫的心,她一样都没有落下!可是没想到短短两年间,她就屡次败于谢琬之手,原先是没有防备,如今既知道她的底细,若是不让她尝尝苦头,那她也妄为这府里的当家夫人了!

    没过多久,陈禄就独自出去了。回来了又直奔王氏屋里,过了许久才出来。

    自然没有人理会他们在做些什么,反正王氏这个人一天到晚就这么神神叨叨的。

    罗升这里因为已经随着常五去了沧州码头,谢琬等着他的回音,铺子里又缺少得力的人,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府里的事。再加上黄石镇上近月来生意下滑,每月的销量不但达不到当初规定的,基本上连人工月钱都成问题,她已经不能不过问。

    “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原因是那些货娘因为尝到了高于定价售卖盈利的甜头,所以一味地抬高价上去,一匹蜀绸尾布我们在李子胡同正价的时候也只卖过二两银子一尺,在她们居然把价格喊到了二两半。自然也有被坑的人,但是坑过一回两回,人家后来自然不会再来了。”

    罗矩将手上的帐簿递过来给她看。

    帐目上所有入帐都是按谢琬给她们的定价记的帐,售量却节节下滑。

    “小的觉得这样下去于咱们很是不利,拿尾货充正货卖,如此一来她们倒是称心了,咱们商号却因此弄臭了名声。”

    罗矩忧心的说。

    两年时间过去,他如今已经能够把目光放长远来看问题了。这比起他父亲罗升来,是最大的不同。

    罗升就是太保守了。

    谢琬合了帐簿道:“当初挑她们当货娘本就是临时所需。既然这样,你先找几个合用的人,然后替换上去。原先那些货娘要闹事,你也别怂,咱们之前就有言在先,达不到销售量就解雇,要是不服,就让衙门裁决,再让她们吐出那些多收下的钱。”

    罗矩想了想,再道:“咱们如今在城里已经有四间绸缎铺,只在黄石镇一个地方销处理货,并出不得太多量。往后如果铺子增多,只怕压力更大。”

    谢琬拿起桌上的舆图看了看,说道:“南源县下属有个营口镇,也是人口比较多的,你让申田抽空去那里走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有的话租下来。”

    罗矩奇道:“姑娘都不用亲自去瞧瞧?”印象中她可不是这么草率的人。

    谢琬笑道:“不必了,那地方我去过。”

    营口镇是齐家的祖屋所在地,前世齐嵩过世之后,余氏便带着他们一家老小去了那里生活,谢琬对那里的印象,可比对黄石镇还要深刻。

    罗矩不敢多问,即时去了。

    眼下罗矩他们这些人渐渐上道,找伙计这样的事已经不必她亲自过问。

    她现在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如何促成她的米铺上——赚钱是其中之一的原因,除了这个,她还要借着米铺打入京师,如今虽然有赵贞当她的眼线,可总归太薄弱了,她需要各方面都有信息来源,而且是更深入的来源。

    没有信息,那就等于是盲人摸象。也不要提什么斗倒谢荣了。再说了,就算不对付谢荣,做这些准备同样也是为谢琅将来的仕途铺路,——如今哪行哪业不需要钱?他将来就是做个小吏,有身家底子,也平白让人高看一眼。

    谢琅仕途顺利了,谢家二房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岂不跟着水涨船高?

    谢荣若不是在官场一路青云直上,也不会让人忽略他是寡妇再嫁之子的事实。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因为罗升去了沧州,最近她天天守在铺子里,已经有些日子没去过三房了。

    也不知道黄氏近来跟王氏处的怎么样?

    赚钱固然重要,可是谢府这大后方也不能不顾。自从王氏派了谢宏上李子胡同盯她与李二顺的梢之后,她就知道王氏已经摸到了七八成真相。依王氏的性子,是不可能不对她下手的,眼下按兵不动,也不过是在等待机会罢了。

    王氏是她头一个敌人,若是到头来外头的事没办好,里头的事又失了掌控,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一盏茶的工夫,她踱到了三房。

072 巧合

    黄氏母女却不在,而是去了正院跟王氏说话。

    大中午地跑过去立规矩,这可少见。谢琬抱着疑团,又摇着团扇踱到了上房。

    老远就听见一屋子人欢笑言语的声音,门下丫鬟通报说“三姑娘来了”,里头声音便倏地静下去。

    谢琬低头入内,只见大伙都在,黄氏母女笑盈盈地看着她,王氏坐在上首,脸上也有着春风得意。

    见过了礼,谢琬坐在谢葳下首,说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老远就听到笑声。”

    谢葳笑道:“有两件高兴事儿,你要先听哪件?”

    谢琬道:“自然是先听你的。”

    谢葳笑着戳她的额尖:“这个鬼灵精,怎么就知道这里头有我的事了?”

    谢琬含笑不语,余光瞟见王氏脸上闪过丝阴鸷之色,但正眼看去却又不见了。

    这就对了,当一个人看见仇家时,哪里能不露出半丝马脚?如果真能做到这般,谢琬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有着几世之城府了。

    谢葳说道:“算你猜对了!父亲来信,让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进京去玩一段时间。我们过来邀太太一块去,太太却说家里有事走不开。你说,能一块去多好啊!”

    进京小住?谢琬手上团扇蓦地顿了下。谢荣才任职一年,住的虽是买下来的一座院子,可是到底张扬,而且赵贞来信上说他如今正忙于跟各路官员建交,那么,他哪有时间陪他们母子?除非……是有用到他们的地方罢。

    谢琬轻吁了口气,团扇又轻摇起来。

    谢葳今年已经十四岁,已该是说亲的年纪,谢荣近来四处走动,此时让他们进京,莫非是为的这事。

    不过她记得前世谢葳嫁的人只是个寒门出身的士子,虽然后来还算不错,可在当时却并不是可以替谢荣带来什么可靠助力的人家,谢荣既然是这么样郑重其事地接他们进京,想来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难道谢葳的亲事在今生会有变化?

    想到这里,她扭头去看谢葳,后者还沉浸在急将进京的喜悦之中,分毫没察觉她的注视。

    而黄氏的神情则显得沉稳得多,高兴归高兴,看着女儿的时候,目光还是流露出一丝格外的不同。

    “还有件事,三妹妹再也猜不着!”

    谢芸此时见大家都被进京的话题缠住了,谁也没有关注到他,当下急得跳出来,说道:“任家的隽哥儿已经考上了南源县的廪生!不过他们家没有人跟他一块读书,所以要到我们家来住,跟大哥二哥他们一道上咱们清河读书!任伯父都已经跟县学里打过招呼了!”

    谢琬有那么半日才回过神来。

    任隽要来府里住,跟哥儿们一块去县学读书,又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地往谢棋看去,谢棋从一开始两颊就带着红晕,今儿脸上的笑也一直没停过。

    谢棋夺走任隽的玉到如今才一年多,当时闹成那样,心里薄弱点的姑娘只怕真的就做出傻事来了,可事情才刚刚过去不久,任夫人就让任隽来谢府长住,她就不怕任隽真的被谢棋讹上吗?

    谢琬觉得这任家一家人,真真是莫明其妙。

    不过这是其次,谢荣那边的事才是要紧的。

    谢琬前脚回到房,赵贞的信后脚就到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谢荣最近与参知政事魏彬的弟弟魏曦来往甚密。

    谢琬拿着手,手指尖莫名地抖了抖。

    魏暹不请自来来了一趟谢府,然后谢荣就跟魏府的人有了联系,这是巧合,还是谢荣在得知道魏暹到府留连之后,便顺着魏暹提供的这条线攀了上去?

    文人圈子本来就广,而且那些清流们又素以才学高低为推,谢荣厚积薄发,底子本来就厚,如今进了翰林,这是个活招牌,他又是个极擅于把握机会的人,若是借戚家五爷跟他同科进士的名义去结交魏彬兄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印象中谢荣并不是这种拿儿女的幸福去为自己铺路的人,他虽然擅谋,但对家人极为爱护。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他也必定会问过他们自己的意见,那么,莫非这是谢葳的主意?

    她想起魏暹给谢葳画的那幅如同她本人一般的寒梅图,隐隐约约摸到了点什么。

    无论如何,谢葳是出色的。

    魏暹虽然是三品大员之子,可却并非长子,将来前途何如,还要看自己的造化。

    所以她如果嫁给魏暹,也并不是算很高攀。而且谢葳沉稳又内敛,配孩子气的魏暹对魏家来说绝对有益。而谢葳对自己的父亲十分仰慕,前世里就视谢荣为神一样的人物,如果说魏家真的看上了谢葳,那有了这门姻亲,谢荣的仕途岂不又拓宽了许多?岂非也符合她的心理?

    她托腮蹙起眉来。

    理论上她必须阻止这门婚事。不管是她的臆猜还是确有其事,她都要切断这个可能。可是万一这也是魏暹的意思……她已经欠了他一个人情,如果再坏了他的姻缘,她岂非就成了那恩将仇报之人?

    原本很明确的事情,牵扯到这一层,忽然变得让人难以决断起来。

    思来想去,也只得回信给赵贞,让他想办法打听内幕,并把黄氏带着儿女进京的事告诉了他,同时也告诉他魏谢两家结亲的可能性。

    没想到她的信发去京师,罗升就从沧州回来了。一身的尘土,发须凌乱,不像个体面的掌柜,倒像个灾乡来的难民。

    彼时正值铺子打烊之时,谢琬每日里过来铺子里点帐的例行时刻,见到他这模样她已经心凉了半截。

    罗升也没有想到她这些日子会天天守在铺子里盯着,连他回房收拾一番再来见她的空暇也没有。

    “常五呢?”她开口问。

    罗升气得胡须直抖,指着窗外咬牙切齿地道:“这常五竟是个地痞!把小的带到了码头当夜,就带了两个人,说是漕帮底下的两个头工,要跟小的谈船银价钱。小的看到他们身上的牌子,也确是头工的牌子,于是就放开胆子跟他们谈了。

    “后来谈好了一艘百石小船是五十两银子,一艘一百五十石粮的中型船是七十两银子。那两个头工就问小的要订金。小的因为没漕粮那边还没确定,不敢给银子,那两名头工就拍桌子威吓我,后来我只得给了一艘小船的订金五十两银,结果翌日小的去寻他们时,他们却不见人影了!”

    谢琬默了半日,说道:“你确定他们都是漕帮下面的头工?”

    罗升点头:“小的十分确定!”

    谢琬微哼了声,“漕帮里虽然有帮规,可鱼龙混杂,底下人也难保都是守规矩的。”

    罗升默然颌首,无言以对。

    谢琬站起来,走向楼梯:“再接着物色。”

    老实说她对罗升这次去沧州是抱着莫大希望的,虽然那常五看起来不大靠谱,可是毕竟也是目前最有可能带领他们接触到漕部内部的人。罗升的失败无法不令她感到失望,可是眼下说再多也是废话,这本来就是个无奈之举。

    罗升也尽力了。

    诚然,她也可以直接寻到码头走寻常程序去办理米粮托运,可是个中却不知要克扣去多少银子,尤其她这种小打小闹开始的,实在经不起这样的剥削。如果把赚的钱都送给了漕帮,那她何不继续做别的利小的营生?

    因为这一耽搁,出门时天就已经黑尽了,而平日这个时候,她早已经洗漱完上了床。

    眼下路上除了几间酒楼,几乎都打烊了。

    她心事重重上了马车,敲了下车壁让罗矩驾车。

    玉芳将搭起的车帘放下来,这样便不会有蚊虫飞进。但是这样一来未必有些闷热。玉芳低头去找扇子,遍寻不见,问谢琬:“姑娘的团扇呢?”

    谢琬听得她这么一说,便也中断思绪去翻坐椅,哪里有什么团扇。回想了想,倒是先前在铺子里的时候拿来扇过,记起是顺手放在阁楼的笔筒里——对于闺阁女子来说,扇子手帕是仅次于贴身衣物的私人物品,断不能落在外头。

    她又敲了敲车壁,“掉头回去。”

    罗矩回头看了看,顺从地把车头掉转。

    骡车又回到李子胡同,并且很快,已经接近了绸缎铺。

    罗升应该也回去了,铺子里已经没了灯。

    罗矩下车叩门,热得冒出汗来的谢琬由玉芳扶着下了车透气,等待罗义从内开门。

    门开了,罗义看见重新回来的谢琬不禁露出丝讶色,正要出门要迎,可是还不等他抬腿出门槛,几个黑影已经纷纷落在谢琬身后!罗义的双眼已经蓦地睁大,而紧接着,七八个蒙面人已经从后方飞速冲上来,一面挟制住铺门,一面将谢琬四人堵进了门内!

    玉芳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起来,蒙面人中的一个立即将她的嘴捂住,然后扇了她一巴掌。

    谢琬被人从后头用胳膊扼住脖子,别说尖叫,就是连吐气也艰难。

    几个人都被围在铺子里头了。

    “姑娘!”

    没被劫持的罗义与罗矩惊惶失措,但是面对伸过来的明晃晃的大刀却又不敢造次!

    谢琬不止被人扼住了脖子,还被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地对着,刀刃就搁在下巴下,看着随时都有被割脖子的危险。

    罗矩瞪着这七八个人,眼珠子都红得要脱眶而出了:“你们是谁?究竟想怎么样?!”

    “别管我们是谁!我们只要钱!摆五百两银子出来,否则就等着到勾栏院去找你们的三姑娘!”

073 暗护

    方才到如今,从来没有人说过她是“三姑娘”,他们怎么这么自信地称呼她为三姑娘?

    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是也毫无疑问露出了破绽。

    谢琬浮动的心忽然镇定下来。

    一定是认识她的人。她虽然没跟江湖人打过交道,可是两世见过的会武艺的人可不少,这些人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惯于烧杀抢掠的江洋大盗,看他们的架势,反而跟大户人家的护院差不多。可是如果真是人家家里的护院,哪里有胆子敢盯上谢家的姑娘呢?

    除非背后有人指使。

    这辈子她得罪的人不多,一是王氏,二来宁大乙算一个。如果这些人不是谢府的,就必定是宁家的。可关键是,以宁大乙那个脑子,真能想出怎么样劫持她的计策吗?而且,他是怎么这么清楚她的出没规律的?

    宁大乙这个人虽然混帐,但其实没什么斤两,这从他两次都不敢招惹谢琬就看得出来,他其实也是怵着谢府的。而且自从上回谢琬放话让他不要在李子胡同出没后,罗升说他还真的从来没有在这带露过面了。

    基于以上,他怎么会突然生起劫持她的心思?

    想到这里,她往站在她对面的两个蒙面人看去,两个人手上虽然拿着大刀,可是拿刀的姿势却很松散,刀尖甚至都在晃动,看得出来功夫也十分稀松平常。就连搁在她颈上这两把刀,虽然看着吓人,但其实也在因为长时间高举而轻微移动了。

    谢琬敢担保,假若换成她是个体力甚足的成年人,哪怕是个女子,他们也未必真的能得逞。

    谢府的护院可不是这样,河间保定两府擅出练武之人,谢府有着数代基业,所请的护院也绝非泛泛之辈。怎么会连把刀都拿不稳?

    可见,他们也不是谢府的人。

    再说了,就算这背后之人是王氏,她有本事一下子调出这么多个人替她办私事吗?她的胃口难道就止五百两银子?

    既不是宁大乙这样的虚张声势的纨绔的手笔,又不是谢府的护卫,再也不是外来的江洋大盗,那他们是谁手下的人?

    “五百两银子?你要是敢动我们姑娘一根汗毛,仔细我们老爷差人将你们碎尸万段!”

    就在她心思瞬转之际,罗矩咬牙切齿地发起了狠,就连罗义也握紧了柜台上的算盘,准备殊死一搏。

    蒙面人闻言嗤笑起来,“死到临头了还嘴硬!那你们就不妨试试,看你们老爷会不会替她出头!”

    说着,两把刀便又提起了点,往谢琬喉间伸来!

    罗矩吓得往前急走了两步,被侧面赶上来的两把刀逼得停在半路。

    谢琬紧盯着罗矩,想告诉他不要冲动,却又说不出话。

    罗矩握紧拳瞪了蒙面人半晌,又看了眼一动也不能动的谢琬,咬牙道:“罗义去开柜子,有多少钱,全给他们!”

    “不能给!”

    正在此时,被栓住的门随着一声暴喝,陡然间撞开了!

    进来的是个精壮的五短身材的汉子,赤手空拳,浓眉大眼之间却一身正气。钳制着谢琬的三人因为正靠近门口,顿时被撞开的门板推得倒在了身下!而扼住谢琬的那人更是无暇自保,摔了个狗吃屎躺在地板上!

    罗矩赶忙上来掩护谢琬,但仍迟了一步,倒下的门板迫得人无法近前。好在谢琬一直很清醒,就算突遇变故也不忘很快作出反应,因为虽然被门板带倒在地,但是已趁机飞快逃开,避免了被门板压身的厄运。

    汉子原先也想前来解救她,当看到她敏捷地退到了安全地带,则立时目露赞赏地调过头,朝剩下几个蒙面人走过去。蒙面人立时神色大变,举着大刀齐齐围攻上来,倒地的那几个也立即爬起,成包围之势同时向手无寸铁的汉子进攻。

    但汉子居然丝毫不怯,一拳过去竟然扫倒了两三个,再一脚伸出,已是四五个落了地!

    眨眼之间,一帮人全都已经捂着肚子在地上直不起身。

    分明看上去像个农夫的汉子,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撂倒了七八个大汉!纵使这几个人太不中用,也不至于随随便便一拳一脚就全部都收拾了!

    罗矩等人望着这汉子,顿时犹如见了天神般目露敬仰!

    “还愣着干什么?”一直观察着局势的谢琬认准了汉子是前来行侠仗义的,这时便已飞快从库房里亲自找出来一大扎麻绳交给罗矩:“快去把他们全都绑起来!给我绑严实了!”

    罗矩罗义顿时如梦初醒立即冲上前去。

    谢琬这才走到这汉子身前,拂拂袖子,诚心地一福身:“多谢壮士相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

    汉子明明是两肋插刀的义士,打起架来面不改色,后耳根处还看得出两道伤疤,也不知道见过多少大场面,此时见到她,却突然慌不迭地避到了一旁,一副不敢受她这礼的样子。

    “姑娘切莫如此!我且问你,你可是谢府的三姑娘,这铺子的主人?”

    谢琬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但是仍郑重地点头:“我正是谢琬。谢府已故二爷的嫡女,壮士莫非认得我?”她在铺子里出入得多,有人认得她也不是奇事,可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恭谨的模样。

    汉子先前等她回答之前,一直紧盯着她的脸,似乎生怕错过些什么,此时听她点头,一张脸立时松下来,然后单膝跪地,冲她抱拳道:“在下钱壮,谢过三姑娘搭救家父之恩!”

    这下,就连脑子一向好使的谢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钱壮抬起头来,“敢问姑娘,去年春上,可曾替一个姓钱的老伯出过头?如今还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谢琬一怔,恍然道:“是钱老伯!那你是?”

    “在下正是他的不肖子!”

    钱壮揪着眉头,低沉地垂了下去,浑身顿时充满了一股萧索的气息。

    谢琬听出其中必有缘故,连忙让玉芳搬了张凳子给他,又给他沏了碗茶。

    一室狼藉之中,钱壮捧着茶,这才开口说起来。

    “钱老伯是我的养父。我三岁时失怙,养母不能生育,便就将我收养在膝下。十二岁以前我留在钱家庄学习种地耕田,十二岁那年,村里的乡绅无故加重了我们的租子,我十分不服,就把他们来收租的帐房打伤了。

    “乡绅指使人把我的双腿打折,连水都喂不进,我爹怕我会死,又怕他们继续盯着我,就把我送到沧州我大舅那里去住着。沧州附近有许多武馆,也有许多治骨伤的名医,我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年,因为常在武馆里看病,后来就干脆拜师学了身武艺。

    “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学武初成,某一夜潜回来把那乡绅给打死了。我因为想念爹娘,逃走的半路又折回来回了趟家。可就在那时候,乡绅的儿子派着人来捉拿我。我双拳难敌四手,到底还是被他们捉住送了官府。

    “这还多亏了我师父闻讯之后赶来讲的情面,才只被官府关了几年。去年我徒满回家后,听说我爹因为我而屡遭人欺负,直到近年才好些,家里也渐渐平安起来,就向我爹打听是怎么回事。我爹先是怕我又去找宁大乙的麻烦,硬是不说。后来见我急了,才把事情告诉我。

    “这几个月里我一直在姑娘的铺子周围走动,一来也防着肖小再对我爹不利,二来也想凭这身本事护着姑娘的铺子,报答姑娘大恩,那日我听我爹说姑娘在打听常五,就怕姑娘有事,没相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今日让姑娘虚惊一场,是在下失误!”

    钱壮说着看了她一眼,目露不安之色跪下去。

    “钱壮士怎么这么说!”

    谢琬连忙让罗义扶他起来。

    再看面前这汉子,明明忠肝义胆,说到父母处却掩不住满腔愧色,不由也动了容。

    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帮了钱老伯一把,没想到竟有了今日这善果,如果没有钱壮的出现,她损失钱财事小,只怕还少不了他们一番羞辱罢?纵使他们不敢真把她怎么样,可是谢三姑娘被贼人劫持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后,影响力还是相当之大的。

    首先,二房如今这样自立为王的现状会被谢启功强行改变,谢琬不管有无被玷污,对于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都是件莫大的丑闻,她出现这种事,而且发生在铺子里,王氏不但会怂恿得谢启功对二房严加管制,更是连舅舅他们也没有立场再为他们说话。

    二来,她若出事,总归是谢琅管束无方,二房产业究竟该不该任由他们自己执掌会再次被拿出来评说,如果说这次真是一场有预谋的意外,那么她相信,背后的人也一定步步都已经算好怎么达到目的了。

    如果钱壮没有及时赶到,她不是没有办法脱困,但是脱困的成本一定要高出许多倍。

    想到这里她释然地吐了口气,看向面前精悍瘦小的钱壮,却愈发觉得他高大起来。

    “我不过是顺手帮了把钱老伯一把,不值一提。倒是钱壮士这份侠义之心让人敬佩不已!”

    谢琬发自内心地说。如果她身边也有这样的一两个能人就好了,那她何须上趟码头都得提心吊胆?

074 辣手

    她目光晶亮地打量着钱壮,钱壮却也显得欲言又止。

    这时候罗矩已经将人都绑好关进了仓房,回到她身边来。

    “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谢琬沉思了会儿,说道:“明日日出之后,在铺子门外摆上八条长凳,将人分别绑上去打板子!一直打到他们招出背后指使的人为止!”

    八个人一齐绑在凳子上打板子,这是多大的阵势?这分明就是要在当着大庭广众扫那背后主谋的脸的意思。

    罗矩听她发了狠,也觉得只有这样才算解气,立即躬身退了下去。

    谢琬走到柜台内,让罗义开了柜子,取出两张二两百的银子,回过头来谦和地冲着钱壮说道:“这些日子有劳壮士了,你今日不说,我竟不知道已经承了你这么久的情。这点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壮士若看得起我谢琬,请务必收下。”

    钱壮望着那两张银票,一张黑脸却蓦地紫涨起来。

    “姑娘这是瞧不起钱某。钱某做事只有两个原则,一是对得起天地良心,二是对得起这‘侠义’二字。姑娘这娘不是为报答我,是在骂我!”

    谢琬知道他们江湖人确是最重这侠义二字,因此说话特地斟字酌句。却没想到还是伤了他的自尊。

    正在不知如何劝说之间,钱壮却忽然已低声开了口:“姑娘若是觉得在下还有一两分用处,那便让在下继续替姑娘看着铺子好了。到时候姑娘若觉得在下还算称职,便打发我几个酒钱是,那也算是我的功劳。今儿这钱,却是打死我我也不要!”

    谢琬听得他这话,却觉胸中无比宽爽!

    有他看铺子,谢琬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他艺高人胆大,觉得替她看个小铺子屈材罢了。

    顿时压住心里惊喜,说道:“壮士如此,不觉屈材么?”

    钱壮这才看着她,通红着一张脸道:“不瞒姑娘说,小的自打有了蹲狱的前科,如今就连县里卖菜的都不敢靠近我半步,四里八乡的人但凡知道我底细的,也不原接近我。爹娘如今老了,等着我奉养,我又不能去远处。

    “我之所以没让姑娘知道我在,就是怕我臭名昭著惊扰了姑娘,反令姑娘心生害怕。今儿见姑娘临危不惧,让人敬佩不已,便斗胆想借这机会跟姑娘讨个差事。往后就算姑娘要下龙滩入虎穴,小的也必身先士卒,报效姑娘!”

    谢琬方才看到他时已起了爱材之心,如今见他竟真心实意投靠,哪里禁得住这份狂喜!

    钱壮的功夫她见识过了,虽然说眼下社稷太平,可到底难防宵小,有了钱壮在侧,她起码连睡觉也能觉着安稳几分!

    至于他担心的自己会对他敬而远之——两世里头她地痞流氓还见得少么?要说蹲狱,前世谢琅也蹲过几年,这又算什么?谁说蹲狱的人就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连漕帮的人她都没被吓趴过,一个因为不甘受欺负而奋起反抗的钱壮岂会吓到她!

    虽说一面之交难定人心,二房里如今这般模样,更要严防用人不察以致里外勾结,可是平常人家请护卫,那些受着层层推荐而来的人有时候都不得已要冒险请回来,只要明日里查明他真的是钱老伯的儿子,这样知根知底的人,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没想到今日因祸得福,虽然受了场虚惊,可却得了员护身大将,她忽然觉得,人偶尔遇点险也不算什么坏事了!

    她含笑站起来,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正色道:“如果只让你为我守铺子,未免小材大用。你既是真心实意跟随我,不如你就当我的护卫。不过我要做的事很多,可不是一般收帐的查铺子,所以你的任务比较重。

    “除了保护我的安全,你还要做到只听命于我一个人,我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对外吐露。你虽然是钱老伯的儿子,可是如果有违反规矩的地方,我也决不会姑且轻饶。甚至,很可能因为你的差事不同,我还会比旁人罚的更重些。这些你若能答应,我就能留下你。”

    钱壮原先想着只要能有个事做,不至于成天被嫌弃便成了,如今听得面前这小姑娘居然要收他做护卫,不由得大喜过望。守铺子算什么,随便一个护院都能干下来,而做护卫却不同了!时刻待命,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学武之人能够发挥所长的真正差事!

    一个人一生里,能遇到一个赏识自己的人多么重要!

    他不认为自己是千里马,但谢琬却成为了他的伯乐。

    他惊喜之余也打量了谢琬片刻,见她目光里透着常人难有的果决,顿时也知这胆大的小姑娘是真要用他,而不是开玩笑了,当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字字铿锵说道:“小的愿意追随姑娘!如若有失职犯规,不必姑娘处置,我必自行处罚谢罪!”

    “好。”

    谢琬几不可闻地点头,“从今儿起,你的月钱从我这边支付,我给你十两银子月钱,每月初一从罗矩手上支取。”

    “十两?!”

    钱壮虽然走南闯北得多,可是听到这样的价钱还是吓了一跳。一两银子就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上半个月的了,想当初他曾经落魄时还曾经有过三十文钱过一个月的经历,眼下的十两银子于他,是什么概念?

    谢琬平静地微笑道:“如果你真的能够做到我说的这些,当然值这个数。”

    钱壮胸脯起伏起来,想了半日,居然觉得除了以往后的行动表达谢意,竟然并没有什么语言能够代表他此刻的心情。

    他无言地冲谢琬抱了抱拳,站在了一侧阴影里。

    这就等于表示,从此时开始,他已经进入了当值状态,从此时起,他已经成为了如同罗矩一样的她身边的心腹之人。

    他侧头冲旁边的罗矩看了眼,罗矩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向他真诚而温善地笑了。

    漂泊流离了一二十年,他最后竟是在这名不足八岁的小姑娘身边找到了位置。

    这么多年里,他什么样奇人奇事没见过,即使授命于他的人尚且年幼而且还是个女流,他也觉得不是什么荒诞不经的事。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他需要的只是个安稳而且能够奉养到双亲的差事,天下人都不肯给他,而她不但能够给他,还器重着他,这就已经胜过了一切。

    谢琬得了大将在侧,先前遇险的怒意一扫而空,随即让玉芳去安排住宿。

    如今背后主使未曾查明,她留下来一可掩人耳目,防止打草惊蛇,二来半夜回府不但要惊动府里,还要引得谢琅担心,所以最省事的办法,便是这夜由玉芳陪着暂且歇在阁楼上。阁楼只有一条通道通往铺子外头,相对安全。

    于是罗义回府向谢琅报了声平安,顺便拿了谢琬的妆奁盒子过来。

    到了清早起来,罗升和钱老伯居然都来了,罗升听说昨夜他走后铺子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不由得后怕得腿都软了,见了钱壮又是作揖又是称谢,又是上香又是喊着菩萨,见得谢琬好端端地下楼来,又立马地埋怨起她不该为了把扇子还巴巴回铺子来。

    谢琬安抚了他两句,去见钱老伯。

    原来钱老伯正是因为钱壮彻夜未归,深怕他又在外冲动惹事,所以一大早便寻到了城里来,路过铺子里见着这里头比平时热闹,进来问了问,正好见到出来替谢琬买洗漱用具的罗矩,听说钱壮昨夜竟然也赶巧办了件好事,又听说谢琬收留他做了护卫,顿时禁不住老泪纵横。

    谢琬言语劝慰钱老伯,并又半含半露地提起钱壮的身世,居然跟钱壮所说半点不差。

    而且钱老伯对于那乡绅的恨意至今未消,说起钱壮当时被打和被捉入狱前的情形,也比他所说的惨烈得多,至此,她心中对钱壮的身份和经历最后的那点不确定便就此消去了,往后但凡出门,定自叫他贴身跟随不提。

    这里用过了早饭,街上人已渐渐多了,罗矩眼尖瞧得对面巷子里有人探头探脑地打量这边,遂与罗义不动声色地将巷子两头一堵,把那人给捉来跪到谢琬脚尖前了。

    居然是谢宏跟前的小厮谷雨。

    谢琬冷笑了声,当胸踢了他一脚,让罗矩去搬板凳。

    没想到她还没动手,这背后的人就已经按捺不住蹿出来了!

    一会儿工夫,八条长凳已经在铺子面前大街旁摆成了一溜,然后八名劫匪被扯了面巾,脸向大街绑到了凳子上。

    因为人手不够,罗矩特地上柳叶胡同调来了包括李二顺在内的三名伙计,八个人一人一条四指宽两指厚的板子,往绑着的人身下打去。

    惨叫声此起彼呼。

    路过的人瞬间已经围成了一道厚厚人墙,纷纷对着这一幕指指点点。罗矩在旁向路人解释,不过省去了劫持谢琬这一段。

    这顿时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声援。

    做买卖也不容易,而且居然欺负人家父母双亡的一对兄妹!谢家的事大家也不是没听过,二房已经被欺压了多年抬不起头,如今竟还有人来盯着他们铺子赚的这点钱,简直天理不容!

    铺子里的人下手半点没留情面,不一会儿,几个人衣服底下就渗出血来。

    当中一个人终于吃不住而喊道:“我招!我招!我们是宁家的人……”说完,头一垂就晕了过去。

    可是已经够了。大家都已经听清楚他们是宁家的人。

075 服软

    有些知道谢琬和宁大乙恩怨的人,顿时就恍然大悟说道:“肯定是他们家二少爷!真真是丧尽天良!居然因为吃了点亏就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谢琬在楼上,也听到了。

    不过她十分平静,宁大乙脱不了干系,但是,别的人也别想就此摘个干净!

    她唤来罗矩:“把他们解下来,仍然丢进仓房,从今儿起,你每天往宁家送个人过去,指定让宁家老爷接收,记住多找几个人同去,而且一定要敲锣打鼓,务必使得四面街坊全部知道。宁老爷要问起什么,你们什么也不要说,把人给他们就是。”

    罗矩当下领命,卸了排扬,然后把方才招供了的那人那冷水泼醒,又问了一通之后,就照谢琬所说的抬着他往宁家去了。

    都在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宁老爷子闻讯惊得连下巴都掉了,先是让管家出来打发,管家不成,又叫老大出来谈判,还是不成。外头人越来越多,好些还是从李子胡同一起跟过来瞧热闹的,一起随着罗矩叫嚷着让宁老爷出来见面。

    宁老爷子被逼无法,扇了宁大乙两个耳光,随即扭着滚圆身子出门来。

    翌日三日又是如此。而且随着事情闹得越发大,消息散播得越发广,每日里等着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到得第五日,宁家胡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大半个县城的老百姓都聚守在此。

    宁老爷没办法,是夜拉了一大车礼到了谢府拜见谢启功。

    王氏近来听见这消息也觉心惊肉跳,打死她也没想到谢琬下手居然这么狠。那棒子哪是打在护院们身上,那一棒棒都是打在她身上!

    谢启功自然想不到这事跟王氏有关系。

    他一向不大瞧得起宁家,又因为宁家自己滋事在先,但谢琬胡闹的事他们也听说了,都在一个县城,多少也得给两分面子。

    宁老爷既来了,只得让人去寻谢琬,可哪里找得着人?自打出事那天起,谢琬就以压惊为由去了舅舅家小住。就连谢琅,也干脆住在县学。

    宁老爷没办法,哭丧着脸又回了府,按例把宁大乙抽了个皮开肉绽。

    宁大乙被抽急了,也哭道:“这也不是我的主意!那天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往我屋里塞了封信,说那几日谢家三丫头一个人守在铺子里,是个最好报仇的时候,我也就鬼迷心窍召了几个人过去了。

    “我也没想真的把她怎么样,只想吓吓她,拿点钱回来也就算了,反正他们二房也有钱。谁想到后来会半路出来个程咬金?反让她借机闹出这么大事来!——要是我知道那给我支招的王八羔子是谁,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宁老爷气得两眼翻了白,两鞭子又抽上了他的背:“你个猪脑袋!别人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还是个不明来历的人!要是改天再有人让你拿把刀捅了你老子娘,你是不是也照做!”

    宁大乙被抽得满地爬,哭爹叫娘的声音满大街都听见了。

    而这时候谢琬却在齐家吃着蜂蜜糕,躺着大藤椅,由着表姐在后院唱着小曲儿安抚她“受伤”的心。

    那对宁大乙来说如同炼狱的八天终于过去了。

    整个县城内外乃是邻县都把这事当成了笑谈。

    宁老爷每每出去谈生意都难免听到这样那样的打趣,回回都要强笑着打哈哈过去。可就是这样,也还是损失了好几笔大单。而更要命的是,谢琬让人在李子胡同及柳叶胡同铺子跟前竖了块牌子,写着“宁大乙若打此路过,必以盗匪论之”。

    宁老爷每每路过瞧见,必要气得口吐白沫。

    宁家从此成了邻近几县的笑话了!

    由此,宁大乙每每又险些成了他鞭下游魂。往日里他纵使在地痞流氓的队伍里再怎么风光,再怎么有威信,有了这两块牌子,他也已经丢脸丢到尽了。

    谢琬在舅舅家住了半个月就回了府。她还有大把事做,哪里能一直这么逍遥。

    宁大乙好了又伤,伤了又好,终于在一个清风拂面的初夏午后,抚着屁股痛定思痛,觉得这辈子终于遇到了个翻不过去的硬坎儿,于是带着两筐子关外来的新疆大葡萄,一箩筐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五百两银子的银票,到李子胡同谢琬负荆请罪来了。

    谢琬忙着跟漕帮的人搭线的事,压根没空理他。

    于是就被钱壮挡在了门口那块牌子下。

    “我们姑娘的命就值五百两银子?回去想好了再来!”

    宁大乙不得已,翌日添了一千五百两,凑成两千两银票,再搬了两筐鲜红大荔枝过来。

    又被钱壮鄙视了。

    “两千两?只够我们姑娘一根头发丝儿!”

    宁大乙看着顶上那块耻辱牌,又摸了摸才结了痂的屁股,发了狠,回去改拿了张五千两的银票!

    “这可是我全部的私产了!你们再想要,我也没有了!”

    他抢在钱壮出声之前,带着哭音说道。

    钱壮站在屋檐下,斜眼盯了他片刻,终于说道:“跟我来吧!”

    宁大乙如同听到了天籁!当即不顾伤势,扭着屁股紧随着他上了阁楼,活似慢一步就会跟丢似的。

    到了楼梯口,只见谢琬正坐在书案后跟罗升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还是要寻来头大些的,底下人靠不住,而且我发现这样层层上去,每一层都要抽成,我们的支出就平白变多了。上层的分舵主至少有话事权,可能投入会稍微大些,可是有什么范围内的小风险他们也有能力掌控。你再通过手上掌握的这些人去找找,看有没有办法见到他们的分舵主。”

    她把手上写着一列名字的纸递给罗升。

    宁大乙听得舵主二字,立即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罗升拿着名单路过身边时,他探头想去看个究竟,被罗矩猛地一声喝止了:

    “还不来见过姑娘!”

    宁大乙又打了个激灵,捧着屁股挪到谢琬身前。赔笑道:“三姑娘是要找漕帮的人么?”

    谢琬瞄了他一眼,端起手畔茶碗来。“你来做什么?”

    宁大乙不禁站直身道:“特来给姑娘赔罪!”然后忙不迭地把手上银票递过去。

    他在她面前真是越来越没底气了,这丫头真真是他命里的克星。

    他忐忑地盯着她的脸色,希望她看到银票面额时能好歹对他客气点儿。

    “五千两。”她瞄了眼银票,却没有什么欢喜之色。“你费那么大劲让人劫持我,就为了五百两银子?说,谁指使你的。”

    说到末尾她的话语里已经冷得有些刺骨了。

    不光是宁大乙愣在那里,就连罗矩钱壮他们也都有些莫名其妙。那些人不都招了宁大乙就是头儿么,怎么又出来个宁大乙也是受人指使?

    这固然跟他们的城府尚浅有关系,除此之外,应知世上还有句话,便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他们不像谢琬这般把王氏当成毕生仇人,自然是不会去深想其中的异常。

    “三姑娘英明!”

    宁大乙愣了片刻,看着谢琬坚定的神情,顿觉鼻头发酸,哭着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道:“小的还以为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没想到姑娘明察秋毫,知道我不是那种卑鄙无耻的人。实话告诉姑娘,我就是这封信给害了!我本意绝没有想过伤害姑娘,还请姑娘明鉴!”

    谢琬不顾他的声泪俱下,接过那封信扫了两眼。

    信上的字写得虽然一般,用纸用料却十分讲究,而且从墨香及纸的质地看来,是出自河间府有名的笔墨商尚品轩。谢府里的纸墨都在尚品轩拿。

    她把信折起来,又慢慢地喝了茶,说道:“你在收到这封信前后,谢府里有没有人找过你?”

    宁大乙止住哭声,抹去眼角两点润湿,想了想道:“就是那天你在街上欺负完我之后,没两天我在醉仙楼喝闷酒,你们家大爷身边的小厮来找我搭过两句讪。”

    谢琬唇角冷冷勾起来。

    宁大乙愈发怕她这样子,苦着脸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人家好歹是你们家的人,我平日在你面前吃的亏多了,哪还敢惹别的人?他来搭讪我,我总不能不理会。而且他又没说别的,只问了几句我怎么喝闷酒什么的。我跟一个下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没理他,他就走了。”

    谢琬把那五千两银票夹在帐簿里,说道:“银票我收了,你可以走了。”

    宁大乙连忙指着外头那牌子:“那这个?”

    罗矩道:“叫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牌子自然会撤,难道我们姑娘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宁大乙连忙灰溜溜地低了头。

    走到楼梯处,他忽然又转过身来:“我再多嘴问一句,你刚才说的分舵主,是不是是指漕帮的人?”

    钱壮走过来横在他身前。

    他连忙摆手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沧州码头的分舵主田崆,刚好是我拜把兄弟的亲哥哥,我们常在一起喝酒来着——”

    “把他拎回来。”谢琬道。

    于是钱壮就真的把他拎回她面前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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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 已有完结书《闺范》~欢迎大家新坑旧坑一起跳~大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