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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铜穗     大妆txt下载     大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6 名声

    谢琬盯着他:“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宁大乙忙又说了一遍。然后又像只乌贼一样软软地趴在书案上,幽怨地说道:“你这么想认识他,那我要是介绍你们认识,你能不能对我好点儿?”

    “丢出去!”

    钱壮抓起他衣领,就准备从推开的窗户口丢下去。

    也不看看谁的地盘?敢跟他们姑娘讨价还价,真是嫌命长了!

    宁大乙见过钱壮几次,一直以为他就是普通的伙计,哪里知道他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斤,被他单手一提就举过了头顶,这还不够吓死人嘛!当下顿时如杀猪般惨叫起来:“放下我放下我!我答应帮你介绍就是了!”

    钱壮将他丢到地上。棒疮未愈的屁股受了撞击,又是疼得他哭爹喊娘起来。

    到如今眼目下,他算是真的领教到谢琬的手段了!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偏偏无赖起来个比地痞还地痞,卑鄙起来比流氓还流氓,凶狠起来比恶霸还恶霸!明明一副蛇蝎心肠,又偏偏平日里还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也不知哄了多少人上当!

    可他嘴上还真不敢说。

    “等我伤好了,我带你去沧州就是!不过,你得立刻把那牌子给我摘了,一刻也不能拖!”

    他揉着屁股,呲牙咧嘴地说道。

    “牌子我可以马上摘,不过,我只能等你十天。”谢琬撑在书案上扬起唇,“十天之后我必须见到漕帮的分舵主,跟他达成雇佣船只的协议。这之前你要是给我跑路了,那你就等着被你老子扫地出门。还有这件事要是从你嘴里走露风声出去,我也有的是法子治你。”

    “我知怕了!我知怕了!”

    宁大乙连忙打地上爬起来,低头拱手作揖。

    十日之后的大清早,谢琬才到铺子,倒是见着宁大乙果然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谢琬一面上楼梯一面说:“钱壮和罗矩跟你一道去,记住我的话,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宁大乙拍胸脯道:“姑娘莫以为我宁某成天跟那帮地痞流氓呆在一块就什么也干不成,告诉您,这码头上的事,还就得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才能跑得通!姑娘就在家里且等着我们的消息吧!”

    谢琬冷笑着,却并没有反驳他。

    在乍听到他说认识码头上的人之初,她就有种灵台清明之感,码头本就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而宁大乙就是本地这些地痞流氓的头子,漕帮的人在四处走动的多,每到一处地方必得跟当地地头蛇打好关系。他说他若认识漕帮里的分舵主,其实并不让人太过意外。

    如果找常五那样的人去层层渗入漕帮里头,的确还不如直接经由宁大乙下手。只不过之前因为对宁家人并无好感,以至她从来没想到从宁大乙身上下手。

    不过如果早想得到的话,她也找不到请他帮忙的契机,一来他们是两路人,二来她并不想此事声张出去,如今阴差阳错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自觉帮了忙,——且不管此去成败如何,到底也多了份可能。

    可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

    有时候有些事,你想破脑袋也没有办法,但偏偏有时候又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这里忙着码头的事,没空理会王氏,因着宁家成了邻近几县的大笑话,王氏这些日子过得却并不轻松。

    谢启功不在的时候她找来谢宏问道:“三丫头那里可曾有什么动静不曾?”

    谢宏顿了下,说道:“儿子可没盯着这头。她那里有没有动静,太太不是比我清楚么?”

    王氏叹了声气,不说话了。

    她要是清楚又何曾需要找他来问?也不知道那丫头究竟是副什么样的心肝,这么的年纪做事竟然滴水不漏,不要说她派过去的那些丫鬟婆子到如今也没捞到点什么有用的消息,就说眼下宁大乙这事,按说换成她自己,不被吓破胆也要被吓得收敛些,她倒好,反而高调地把这事弄得天下皆知了!

    这宁大乙那里是不露出破绽来才好,要是露出破绽,谢琬还不定怎么报复她。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窝囊,她在谢府呼风唤雨了几十年,如今怎么倒是忌讳个毛丫头来了?

    心里不甘归不甘,到底也知道她几分手段,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接下来这些日子倒是消停了些,并不敢再谋划什么心思了。

    正好这日任府来信,说是隔日任隽便会连同行李一齐到府,谢宏夫妇与谢棋闻讯便冲到正院里请示该收拾哪座院子,按他们的意思就该直接搬进栖风院住才好,如此才有利于让他与谢棋培养情分。

    王氏琢磨了片刻,说道:“如此也太打眼了。任夫人原先还不同意,就是怕再惹出上回的事来。这回是我费了老大力气才跟任府说通的,若是让她知道,咱们的心思可就都掩不住了。来日方长,让棋姐儿机灵些吧。”

    于是,便指了原先丹香院后来的碧香院,让他们速去收拾。

    碧香院离栖风院不过一道中庭的距离,跟直接住进栖风院其实区别不大。

    不过距离颐风院也挺近,中间只隔了座倒座。但是因为颐风院后面几个小偏院都空着,如此又显得更远了些。

    谢琬从铺子回府的时候,任隽就正在靠近颐风院这边的院门口,吩咐小厮们晒书。

    “三妹妹回来了。”他礼貌地冲谢琬点头。

    自从上回打击过他一回之后,中间隔着的这两年,谢琬像是世间又没了这个人,如今再见他,就觉得有些恍惚之感。

    而他给她的感觉,因着上回那事,也跟当初有了些偏差,如今他举手投足间已经依稀有几分少年男子的青涩,而除此之外,似乎又隐约还有几分别的东西,却是令谢琬一时未明的东西。

    这些综合起来,使得谢琬越发不想与他走得太近。

    每次见到谢琬,任隽都像府里的哥儿们一样适可而止地寒暄着。既不像任黛说的那样因为惦记着她的那句话而记恨的样子,也不像那时候当着所有人面说“三妹妹相信我”对她异于常人的样子。

    这样,便使得谢琬感到松了口气。

    不管是谁,都不会希望身边有个人时时地给自己带来无言的压力吧?

    她也简短地说了声:“任三哥好。”然后回了屋。

    哪知道才进屋喝了口吴妈妈端来的莲子汤,任隽就进来了。

    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在她右侧坐了半日,忽然难掩忧心地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把宁家二少爷狠治了一顿的事了,那家人都不是好惹的,那宁大乙更是地痞流氓的头头,在我们南源都是有名的,你这样得罪他,不怕再招来祸事么?”

    宁大乙再狠,那也没有她狠。经过这一次,他要是还敢再耍花枪,那他也算是有能耐了。而且,他若真的不服,又怎么会乖乖领着钱壮罗矩去沧州?她可不信有钱壮在,她的人还会有什么安全之虞。

    但是出于礼貌,谢琬说道:“宁大乙先得罪我在先,我若不治治他,岂非助长了歪风邪气?”

    任隽道:“可是,你终归是个女孩子。”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凡事不能不留余地,不能强出头,更不能时常地被众人口耳相传。人们虽然不见得都见过谢琬本人,可是经由这件事,她的名声是传开了。在百姓堆里,她是伸张正义不畏邪恶的好女子,可是在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族眼里,她这样做,未免太张扬了些。

    清流士子最重家声,身为翰林编修的谢荣如何能有个这样的侄女。

    关于这件事,谢启功已经指责过她一回。

    而曾密升了南城正指挥使,任隽自己也已考中廪生,任家如今像谢家一样,更加地在乎起名声来。

    谢琬自己也看重女孩家名声,毕竟,没有哪个本来出身就好的女孩子,不希望一辈子都被称赞着。可是,当她选择了要强大二房的这条道路以来,她想再做个低调而温婉的女子是注定不可能了。

    她手腕必须强硬,才能治得住宁大乙。她目光必须长远,才能收服得了赵贞。她心思必须缜密,才能打动得了靳永。如果她是个严格尊遁着闺范的寻常闺秀,那这些人都不可能为她所用,她也打不开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只要她所要的,不为名声所累。

    但是这些话,犯不着跟无关的人解释。

    “任三哥说的不无道理。”

    谢琬冲他微笑点头,她目光澄静,笑容安然,从面上,丝毫看不出她有治得一个地痞流氓俯首帖耳的本事。

    任隽看见这样的她,以为她听了进去,也愉快地微笑了。

    谢琬道:“任三哥今儿不去栖风院找棋姐儿么?”

    “哦,她刚刚去上房陪太太抹骨牌了。”任隽道。转而又解释:“我可没有去找过她,都是她找我。”

    谢琬笑而不语。

    任隽来府的这三日,谢琬路遇他六回,就有五回看见他与谢棋在一起。

    谢棋经过这两年的修炼,已经能把心思掩藏得很好了,这不但令府里人刮目相看,也令任隽感到吃惊不已。由此带来的结果是,他如今并不为着当初的事对谢棋耿耿于怀——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不记恨的人,毕竟他对于谢琬的话也是这么一副往事不提的样子。

077 防患

    王氏与谢宏想把谢棋嫁给任隽的念头并没有中止,此次任隽之所以会到清河来读书,这跟王氏肯定脱不了干系。而任夫人明知道王氏母子在算计她儿子,却又同意把儿子送上门来,真让人觉得这里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

    任夫人的暧昧态度,让人觉得任府也在半推半就。

    不过,无论任府态度如何,她都不会让王氏母子的如意算盘得逞。

    宁大乙给谢琬那封信时,她从用纸上第一时间就猜是王氏母子,后来暗中拿了笔迹一对,已经确认是谢宏无疑。

    王氏听到了谢琬跟宁大乙结下嫌隙,所以让谢宏从中添了把火,若是宁大乙成功了,谢琬倒了霉,剩下谢琅对她来说已不足为虑,二房产业自成她囊中之物。就是失败了,那倒霉的也是宁家,就像眼下这样,与她丝毫无关。

    只是王氏没有想到谢琬已然对此洞若观火,要谢琬相信宁大乙能想出这么刁钻的主意,是断断不可能。好在宁大乙并不蠢,把这信留住了,否则,他想以五千两银子就令谢琬放心,也没这么简单。

    虽然说整倒王氏母子三人是必做要务,可是好汉也不吃眼前亏,她竟然敢想起这招借刀杀人之计,那也休怪她下手不打招呼。等忙完手头事,她总要跟他们算算这笔帐的。

    沉默间,她已经把茶喝完了。

    任隽站起身:“我先去跟逢之借本书。”

    逢之是谢琅的表字,自从他与谢桦同中了廪生,原先的夫子就替他们二人各取了表字。

    任隽现在总是这样,就是跟谢琬碰面了,也是说不上几句话就会以各种名目离去。仿佛很知趣似的。

    谢琬也总是含笑称好。

    任隽站起来,走到抱厦外,偏头往天井里看了眼,盯着水池里那双肥硕的鱼痴望起来。

    谢琬怕他误会,说道:“这都是玉芳的功劳。”

    任隽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步出了门槛。

    玉雪端着茶水在廊下道:“任公子好像挺难过的。”

    谢琬看了她一眼,也什么都没说,进了屋。

    玉雪跟着走进来,跪坐在她一侧道:“其实任家也不错,任公子性子又好,虽然二姑娘那边难缠些,可好歹任公子的心是向着姑娘这边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独独在姑娘面前总是说不出话来。任家与齐家又有交情,冲着这个,姑娘过去了也有底气。”

    谢琬唇角一勾,“我如今才勉强吃十一岁饭,怎么你觉得我就应该考虑这些了么?”

    玉雪哑然。背地里跟小主子说这样话的确是不知轻重,可关键是他们从没人把谢琬当成过孩子,世上有哪个孩子能在不动声色间操纵着别人家儿女的婚事?有了赵家的事在先,有些话她就不知不觉地说出口了。

    谢琬提起笔来,“要让哥哥听见,你又少不了一顿排头吃了。”

    低头写了个字,忽然又想起玉芳来,“她去哪儿了?”

    玉雪探头看了眼门外,说道:“许是在二少爷那边罢。那王家因为没有了王玉春,如今又知道王思梅对二少爷倾慕不已,暗地里是一个劲儿地怂恿着她来纠缠。玉芳都替二少爷挡了许多回了。”

    谢琬眉头蹙了蹙,把笔又放下来。

    玉雪以为她是因为王思梅而不悦,后见她直盯着自己,不免又犯起疑惑。

    谢琬道:“玉芳今年都十八了,等她满了二十就能放出去许人了。”

    玉雪大惊失色。

    谢琬看着她,脸色沉静。

    玉芳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曾理会。如果说他们二房是片疆土,王氏与谢荣是侵占他们领土的强盗,那谢琬就是举起矛来保国守边驱赶贼寇的那个人,也是光复前世丢失领土奇耻大辱的那个人。总有一天战事会分明,将士要卸甲,而到时候坐镇江山的人,终归还是谢琅。

    她要做,也只做背后的无冕之王。

    谢琅在她所有的计划里,她不能容许他身上有半丝污点。玉芳正值妙龄,她仰慕自己的少主,这十分正常。可是谢琅在未娶正妻之前,她不可能让他先纳妾,就是通房也不可以——如果说谢琅是个凡事都有主见,并且深谙世故之人,她倒也罢了。

    可惜他在这方面并无主见。有些事情,她就得先替他防患未然。

    一旦跟玉芳有了事实,玉芳必然不甘于只做个丫鬟。谢琅若是真心对她倒罢了,也算是好事一桩,可谢琅的志向并不小,如果将来他有机会尚条件不错的名门闺秀,那一时之间种下的这祸根,将来如何收场?便是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

    闺帏不宁影响学业是其次,只说有了未娶妻已先纳妾这一桩,他将来就未必能联到什么好姻缘。

    谢琬是要使他成为二房最终的主人的,同样也是她将来的骄傲,他功名利禄委身之日,便是她可得以安享这盛世荣华之时,她怎么能容许在成功之前,他的人生出现这样的岔子?

    “哥哥在成亲之前,必须严于律己。”

    在玉雪和玉芳之间,她承认是更偏心于稳重又不失机灵的玉雪,所以她还是原意这样跟她解释着。让她去传话给玉芳,趁着眼下还早,玉芳抽身也容易。

    玉雪默然半晌,才目露凝重地颌首道:“姑娘说的是。奴婢明白了。”

    她明白,在眼下,没有任何人能够在不被谢琬允许的情况下妄想贪图谢琅点什么,当初她被王氏陷害时是如此,如今玉芳主动动了芳心也是如此。也许谢琅是好糊弄的,可是谢琬什么事都看得明明白白,只要她不许,就是玉芳再舍不得也是白搭。

    以往她不明白她的三姑娘究竟要做些什么事出来,如今她忽然也有丝明白了,如此像爱惜身家性命一般地爱护着谢琅的声誉,除了把他推到像谢荣那样高的位置,然后与谢府对抗到底,还会是什么呢?

    她的三姑娘,是真的要做大事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点点地回归了原处,并且变得更踏实了。

    她是穷苦人家出身,也尝过被人死死压迫着无法动弹的滋味,以往便觉得二爷他们太过于谨守本份,而忘了争取该争取的,以致于使得二少爷兄妹龙落浅难,反遭虾戏。而本该为二房顶梁柱的谢琅又完全承袭了父亲的性子,一向只懂强出头而无谋略。

    如今难得三姑娘一介弱质,竟有这份志向,她怎么会不为之振奋?

    她们都是为奴的命。只有主子强大了,她们才能跟着体面。她懂得的。

    是夜玉雪就陪着玉芳宿了一夜。

    翌日起玉芳就不再在前院走动。而王思梅依然隔三差五地过来探访谢琅,不过谢琅不像任隽,原先最开始还顾忌着姑娘的面子,不曾说什么重话,到如今却已经看见她就已摆了脸色上头了。

    不过王思梅也是谙得了锲而不舍四字的真谛,谢琅越是对她冷言冷语,她越是娇笑如花,越是对她拒之千里,她越是寸步不离。令得谢琬也时常不得不道个服字。

    不过,王思梅显然并没有在谢琬的目标内,她相信谢琅会处理好这件事。他对于真心对他好的人没有免疫力,可是对那些入不了他眼的人,是没那么容易对她改观的。

    有了谢棋和王思梅,因而,虽然谢葳谢芸去了京师,府里也依然热闹。

    一伙人每日里聚在一起谈诗论道,又琢磨着哪处的荷花开得最盛,哪间酒楼的烧鹅做的最地道,这其中又以长房那几兄妹折腾得最欢,谢桦谢桐这一向似乎也曾得到了什么暗示,对于撮合任隽和谢棋有着莫大的热衷。

    谢琬对他们的聚会并不是全不参与,她内里嫉恶如仇,却并不妨碍表面上长袖善舞。有时候,她也不介意从旁看看热闹,遇到好笑的时候她就笑,遇到需要发言的时候她就发言,跟白眼狼们交流,并不表示她也一定会被同化成禽兽。

    如此在府里呆了三五日,正琢磨着罗矩他们几时回,赵贞给她请的帐房先生程渊却已经到了。

    她跟谢琅一起在颐风院门口迎接。

    程渊是个典型的读书人,四十多岁年纪,其貌不扬,乍一看,跟寻常的帐房先生还真没什么两样。

    但是赵贞给她的履历上却说,他曾经在朝堂任过不少人的幕僚。这其中就包括两名知州,一名伯爷世子,也就是京师如今的景安伯。当然,这些都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从茂国公府出来之后,他就去了广东谋了个师爷的差事。

    在地方呆过,深谙稼穑,又熟知京师,知道些谢琬身为女子而所不知道的朝堂内幕,这样的人,正是她所需要的。

    兴许是赵贞曾经提点过他,知道他过来是为这府里的三姑娘当差,因而一进门放了行李,便就冲谢琬行起了主仆之礼。

    “在下程渊,拜见三姑娘!”

    只不过虽然行着礼,背脊却挺得十分之直。

    谢琬笑着让吴兴扶他起来,“先生不必多礼,我这里产业不多,但是杂务不少,往后就有劳先生了。”

    程渊道:“岂敢称有劳二字?为姑娘效劳,乃是本份。”

    谢琬点点头,打量了他两眼,让吴兴带了他去前院里歇下。

    她对程渊的表现玩味了许久。但是两辈子里,文人她见得多了,也并不将之放在心上。她对他客观的第一印象是不爱说话。不过,大多数人在陌生的地方,总是天生带着警觉性的,就像她,当初重生回到这里,也是宁愿不出门也不愿与人说话,深恐露了底。

    赵贞给她的人究竟合不合用,来日方长,经些事再说。

078 乾坤

    接下来两日,谢琬让吴兴带他熟悉了一番二房的事务,第三日便请了他进抱厦。

    “我们如今手上只有六间铺子,其中一间还在筹备。但是眼下却急缺人手。原先替我管铺子的人出去办事了。程先生才来,目前就先帮我管着铺子里所有的帐目,等到慢慢熟悉了,我再分派别的事情给你。”

    程渊低头称是,接过她递来的帐簿翻了翻。只看了两眼,他就躬身退了出去。

    七巧节这日,罗矩他们终于回来了。

    谢琬丢下吃了一半的饭赶到李子胡同。

    三个人风尘仆仆,甚至一身臭汗淋漓,但是脸上的喜悦却是身上的风尘掩不住的。

    “姑娘,事办成了!”罗矩进门便大声地道。

    谢琬听见这话,顿时一颗心落回了肚里。

    罗矩接了杯茶,张嘴道来,“此次的事情居然十分顺利,到达沧州的当日宁二爷就让他那拜把兄弟请来了田崆,因为有熟人撮合,所以并没有费什么周折,按商定好的价钱付了定金,然后田舵主便带着罗矩钱壮上帮中签了合约,并交付了牌子。姑娘您看!”

    谢琬接过他递来的刻着龙头标记的牌子,笑道:“都辛苦了。”

    “我早说了嘛!”宁大乙得意得不行,说话的声音连大街上都听见了:“往后这些事,你只管找我便是!”

    钱壮顺手从桌上捡了个果子扔到他嘴里,他顿时发不出声来。

    大家哄堂而笑。

    谢琬心头大石落了地,当下让人在对面春燕庄包了桌酒席,特地犒赏三人。

    宁大乙在席上百般吹牛,每每见着谢琬冷冽的目光又止不住低声下气。而往往没消停片刻,又会随着大家语言情绪高涨起来。

    只要他不祸害别人,谢琬倒是懒得搭理他。不过因为这件事终于办成,她也很高兴,陪着喝了几杯。

    吃完饭谢琬就带着钱壮和罗矩准备回府。

    宁大乙垮着脸指着自己鼻子道:“那我呢?”

    钱壮斜睨着眼,抚着腰间的软刀:“还要我送你回去吗?”

    宁大乙立时噤声。

    谢琬想了想,跟罗升道:“补宁公子二十两银子,算是车马费。”

    “我要你的钱做什么?我又不缺钱!”宁大乙一听说拿钱打发他,立即把腰直起来了。谢琬看着他不语。他气势再次被瞪消下去,哼哼叽叽说道:“我可不是谁的忙都愿帮的。”说完翻身上了马,一溜烟跑远了。

    谢琬笑了笑不再理会,径直回了府。

    钱壮罗矩回房洗漱完歇了一下晌,到傍晚时再回到谢琬身边,发现正在跟谢琬说帐本的程渊,都不由怔了怔。

    谢琬顺势把彼此介绍给了对方。

    程渊接手铺子帐目之后,罗矩就可以抽身出来了。漕船的事情搞定,接下来就得立即去南边收购米粮,而这个事也非得罗矩前去不可,别的人她还真不放心。

    罗矩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谢琬派了申田跟他同行。

    钱壮此番却不能随他去了,他的本职乃是保护谢琬的安全。

    不过像往后这样需要罗矩他们独挡一面出去办事的机会会越来越多,这样只身出面,难免会有意外。于是她越来越觉得身边人手紧缺起来。

    如果说身边有着七八个像钱壮这样的护卫,那办起事自然有保障得多,以她目前的能力并不是招不起护院,可是真这样做的话,那未免也太扎眼了。她如今住在谢府里,有着现成的护院保护,哪需要专属于自己的护卫?

    不说别的,首先就会被王氏盯上。

    谢府终究不是长住之地。等到米铺一开,下面人来往进出的频率就高了,原先她计划等谢琅去了京师之后再做搬出去的打算,但眼下看来,要想成功掩人耳目,只怕等不到那时候。可是又不知搬去哪里,黄石镇倒是自在,可惜太远,不便于往来。

    到底有些犯难。她预备等米铺上了轨道,再想法着手这件事。

    罗矩去了江浙,她则拿着清苑州和河间府的舆图看了两日。

    到程渊再进来时,她就道:“程先生对于开米铺的选址有什么看法?”

    程渊默了默,说道:“三之近大路,二之近闹市,一之近菜市,三者皆有利弊。全看姑娘胸中乾坤。”

    谢琬扬唇笑了笑,“知道了,下去吧。”

    等程渊走了,她叫来罗升:“河间府内最有市场的自然是府州一带,可是天底下开米铺最有市场的却是京师。你抽两日去京师顺天府学附近的胡同看看,找间现成的菜米铺子盘下来。最好是前铺后外住的小院子。”

    罗升听说她居然把米铺直接开到京师,而且是在府学附近,不由愣了愣:“程师爷不是说开在菜市附近么?”

    谢琬扬唇道:“那是因为在他心里,我的乾坤只有菜市那么点大。”

    罗矩默然无语,立时打点启程去京师。

    谢琬这里则要准备让他顺路带去给赵贞的回信。

    赵贞最近又有信来,谢荣果然似有与魏家联姻的想法,而魏暹最近则并不在府里,而且魏彬的夫人戚氏似乎也不太赞成这门婚事,谢葳虽然出色,但在与魏家交往的那么多世家千金里来说,却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所以目前成功的机率极小。

    谢琬之所以突然决定把铺子开到京师去,也是因为这封信。

    魏夫人虽然疼爱幼子,不肯随意替他订亲,可是到底双方年岁不大,时日一长也难保没有可能。

    她需要深切地摸到谢荣的动向,那就少不得要常往京师走动,只靠赵贞传递消息那是万万不成的,她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赵贞那里遇到什么意外,比如被谢荣发觉而下了对策,那她整个消息网络岂不整个瘫痪下来?

    所以,要往稳妥里做的话,不但要扩展她的眼线,还要解决她的长期落脚点。总是去住客栈,到底太扎眼了。有间铺子却好多了,一来有个走动的名目,二来都是自己人,就不怕什么被人盯梢。

    如今京师大多数人家都没有了良田,尤其那些勋贵及权贵之家因为朝廷已经停止了赐田的福利,吃食来源几乎全都是靠籴米。

    顺天府学那带不是衙门就是官家贵门,在那里开米铺,还能愁了吃喝么?虽说地价贵些,可如今的趋势是米价只会上扬而不会下跌。

    更何况,未来还会有几场无可避免的天灾。她清楚记得,庆平十年米价还只有一百文钱一石的米价,到了庆平十四年,米价已经升至了一百五十文一石,再经过几场天灾,庆平二十年的时候已经到三百文一石了。许多老百姓当时都改吃粟米了。

    自然,这也是因为谢琬有着重走一遭历史的先机,这才能狠得下心来投资。如今那些因年初扩林削地之风而动的商户,就是有触觉敏锐的,大多也还在观望罢?

    待办的事情都上了轨道,谢琬在内宅里走动的时间便多起来。

    谢桦最近在议亲,女方是县北开油坊张家的长女,没读过什么书,但张夫人这几年久病缠身,都是这张小姐在操持家务。据说两厢家长见过之后都还算满意,于是已经换了庚帖,就等着纳吉。

    这是谢府孙辈里头一桩婚嫁喜事,大家兴致都高,最近说的谈的都是这件事。虽然不关谢琬的事,但是因为将来谢琅的婚事也得她拿主意,所以从旁听听看看也好。

    王氏擅于伪装,就算明明恨谢琬恨得咬牙切齿,面对她的时候也还是客客气气。谢琬从善如流,心安理得地在上房吃着她从各处搜刮来的珍稀瓜果点心。对于一屋子里表面上的和谐下,所藏有的暗涌汹潮视若不见。

    谢棋跟任隽打得火热。虽然有时候明明看得出他不耐烦她,却也从来不曾明确地表示过拒绝。

    大约就是因为谢桦的婚事带来的刺激,府里少男少女们都开始对婚事二字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所以谢任二人的情形就连谢琅也看出了端倪。

    吃晚饭的时候他露出一脸的八卦跟谢琬说道:“你有没有发现,棋姐儿似乎很喜欢跟隽哥儿在一起。难道当年那块玉她真的是故意拿走的?”

    “我怎么知道。”谢琬才懒得跟个书呆子探讨这些。

    谢棋很胆显是冲着任家的家世来的,谢琬没有对谁动过心,可是即使这样,她也想象不出来,因为虚荣而这样坚持不懈地去讨好一个人,真的不会痛苦吗?如果任家有一天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她还会这样追着任隽跑,按他的喜好伪装着自己吗?

    她一直觉得儿女之情这种东西离她太远,世间男子不是与她无缘,就是跟她没份。

    所以,这辈子她也没对这方面期翼过什么,一直也把精力放在了如何避免前世之悲苦之上。

    但是她忘了她还有个哥哥,看到她这么不在意的样子的谢琅可不像她这么想。

    “琬琬,其实我觉得,你比她们任何人都强,将来你也一定会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

    谢琬没料到他突然说到这个,虽然未经人事,但是也不至于因此脸红。她知道哥哥这是因为看到大伙不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谢琬身上,就是放到了谢棋身上,而自己的妹妹却无人过问,心里难过。

    她说道:“未来的事谁知道呢?我还这么小。”

    谢琅拍了拍她的手背,并没有再说什么。

079 姨娘

    但是翌日起,他却总是有事没事带着她去任隽院子里串门,然后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总是第一时间让银琐去叫他。谢琬先时没在意,后来看他在任隽面前有意无意地总夸赞着自己,便也明白了几分,合着哥哥这是要把她跟任隽送作堆啊!

    前世好歹是任家老爷自己找上门来的,怎么这一世反倒要他们找上去么?

    谢琬严肃地跟谢琅说道:“以后你们的事别把我掺和进去了,我不喜欢任隽!”

    她不会让谢棋高嫁的心思得逞,但是也绝不会自己凑过去。自从因为那块玉的事险些被任隽拖下水,她就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了。

    “琬琬!”谢琅不理解了,明明任隽又温柔又细心,而且还风度翩翩,怎么说都是门好亲事。而谢琬居然不喜欢他!“琬琬,你别以为自己还小,这些事就可以不上心。咱们没有父母作主,就提早一步先行。我总要替你挑到个好归宿才会放心的!”

    谢琬十分无语。“就是眼下订了亲,就代表着高枕无忧了么?订了亲也能退亲,眼下无人问津,也好过被人退亲打脸。哥哥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要是功课不紧,就也学着看看帐本,虽不用你当家,可总不能什么也不懂。”

    “琬琬!”

    谢琅盯着她背影高喊,无奈她已经进了房,啪地把门关上了。

    谢琅虽然深觉受挫,但他是个妹奴,所以这事只好不了了之。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却没人管得着。

    罗升去京师还有阵才回来,谢桦这里在七月底已经纳吉完毕。

    接下来就要准备过大礼了。

    油坊的千金虽然不比谢府的姑娘金贵,可到底是娶进来的少奶奶,过五百两银子的大礼,按例对方的嫁妆也只会翻倍成一千两,如今一般乡绅家嫁女儿都起码是两千两银子起跳,一千两银子的嫁妆嫁进谢府这样的人家,哪有什么体面?

    王氏这几日对谢启功殷勤得很,谢宏投其所好,也不知从哪淘来几副字画敬献给了他。

    所以谢启功最近在府的日子居多,正院也时常听得见他与王氏言笑,就连谢棋也得了他一副好棋子。

    谢琬让玉雪去打听谢启功最后答应了王氏给谢宏多少钱银子操办谢桦的婚事。庞胜家的亲自过来说,“老爷还没定下来,但是似乎已经在琢磨这事了,昨儿让大伯去拿了库房的帐本来翻,然后又问了任公子一些任家嫁娶的事。”

    谢琬微笑,让玉雪抓了两把钱给她。

    庞胜家的笑着塞进怀里,“三姑娘总是这么客气。回头有了讯儿,我再来告诉姑娘。”

    春蕙给她打帘子,也得了她一副笑脸。

    这些日子玉芳经过了玉雪的劝说,明白了心思错托在谢琅身上,都不曾再在谢琅屋里出现过。而谢琅没见到她出现,居然也并没有问起。这使玉芳更加心伤,因而见了谢琬,也总是咬唇低头,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

    同作为女人,谢琬理解她的心情。于是这几日也没叫她上前侍侯,而是让春蕙负责她的衣着。

    春蕙是府里派过来的丫鬟,这两年倒也凡事谨慎,没出过什么错儿。除了最先的时候被王氏叫去问过两回话,事后并没见异常,后来竟是再没跟王氏的人接触过。算是这批人里头的老实人。

    可是到底是半路才来,用着不顺手。

    她这日闲着无事,出到前院溜达,见钱壮在院里大槐树上高来高去地摘槐豆荚当暗器掷着玩,心下一动,便就招手唤了他下来,问道:“不知道有没有像你这样,会些工夫的,又需要找份差事做的小姑娘?”

    钱壮道:“这样的人自然有。只是不知道姑娘要做什么用?”

    她说道:“我是个姑娘家,有些时候总是不那么方便带着你出入。玉雪她们也都大了,顶多再有两年就要放出去。要是有这样的人,既可以像玉雪她们那样替我料理些琐事,又可以会些功夫防范一下,岂不两全齐美?”

    钱壮听完恍然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小的手头倒是没有现成的人。不过,沧州我师父那边倒是可以打听打听。那里许多百姓人家祖上都是有武功传家的,特别高深的兴许没有,但几手防身功夫还是不难找的。”

    谢琬大喜:“如此甚好!”

    钱壮当即就往沧州去了信。

    谢琬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才有了这样的想法,毕竟两世里头她都没见过会功夫的女子,如今从钱壮口中得知这想法竟然并不是天马行空,自然喜出望外。

    有了会功夫的丫鬟,那么就算搬出府去的时间需要相应延迟,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飞快到了八月,院子里已经能闻到浓浓的桂花香。

    庞胜家的来告诉,谢启功批了三千两银子给谢桦办婚事。是夜谢启功宿在偏院邓姨娘屋里,王氏还亲自让人去添了被褥。

    谢启功先后纳过三位姨娘,都没有子嗣。一位已经死了。一位十年前就送到了乌头庄,如今也是一身病,请了庄户娘子照看着,庞鑫每个季度都会去送些补品和药材。

    剩下这位就是邓姨娘,邓姨娘也有四十多岁了,常年沉默寡言,就住在正院后面的小偏院,平日并不怎么出门,谢琬只有在每逢过年或大的年节才会见到她在餐桌上露一露面,因为妾侍不能见外客,所以就是谢荣唱大戏那回也不曾出来。

    谢启功似乎也是想起才会去一回。

    算起来邓姨娘比王氏只小了两三岁,应该是王氏再嫁之前已经纳进房的。

    谢琬当然不会相信谢启功当初会看中一个死气沉沉的人作妾,想当初定然也曾巧笑嫣然过的,至于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那要问王氏才有答案。

    谢琬无意去插手他们内宅之事,她也犯不着去利用着这些去达到她的目的,不过是近来办事顺利,心情愉快又闲得慌,才会留意到她罢了。

    但是她没想到,她居然会在上房碰到邓姨娘,而更让人意外的是,邓姨娘居然还冲她笑了笑。

    彼时是日暮时分,廊下刮着初秋的风,地上散落着几片秋叶,邓姨娘一身暗沉的青布襦衣,头上围着黑丝绒抹额,从门内走出来,与谢琬打了个对面。两厢目光一对上,邓姨娘便冲她缓缓笑了笑。

    谢琬记不清见过她多少回,但印象里她从来没有对谁笑过,更不要提这种独独针对她,看起来含着什么意味的笑。

    当时廊下无人。

    谢琬沉吟着转身,想要看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话想说,她却已经如往常般脚步平稳地,头也不回地往后面小偏院去了。

    过后好几日,邓姨娘又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露面,更没有关于她的丝毫消息。

    谢琬只好相信,那个笑容真的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谢张两家定在八月十八日过大礼。

    谢宏夫妇近来忙得不亦乐乎,要忙修葺新房,又要忙酒席采办,还有新房院子里也要添些家具。

    栖风院虽然也不小,可是却架不住房里子女多,又还有两位姨娘,就显得有些拥挤。

    所以谢桦住的小院儿也不大,到时张氏进来,少不得要添置些下人,于是下人的住处和床铺桌椅什么的也都要预备,于是原先院子里的大厢房就得改成两间用,又要筑墙又要开窗,这些都是要用到钱的,因而十分地闹心。

    好在王氏私下里也贴补了百把两银子,总算不至于动用到那三千两银子公款。

    不过也还是局促,阮氏背地里于是就撺缀谢宏:“太太当家这么多年,肯定有些体己,不如先去借了来用着,回头我们有了再还上。”

    谢宏想了想,就真的去问。

    王氏一听肺都要气炸了:“我哪里有什么私己银子?

    “当初我怎么进门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手里攥的柜里装的都是公中的钱,这些年虽然也扣了几个碎银,可你们平日里分例外的钱不都是我这里拿的么?老爷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能让我扣多少钱出来?!你们这些不省心的东西,是成心要气死我!”

    谢宏吓得连忙跪地赔罪,直抽自己的耳括子说糊涂。

    到底是最疼的长子,王氏气完了也就算了。

    这日正也烦恼着该怎么替他圆这个场,外头周二忽然就飞快冲进来道:“太太!魏公子来了!”

    王氏坐起身:“哪个魏公子?”

    “就是上回与河间戚家少爷一道来的那位魏公子!京师参知大人家的小公子!”

    “什么?!”

    王氏一听也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又来了。

    但是丝毫不敢怠慢,连忙地迎出门去,到了二门内,抬眼便见影壁处一身锦衣华服的半高少年,居然正是前次来过的魏暹,不竟已是喜出望外!

    “魏公子!”

    天气渐渐凉快了,吃完午饭谢琬就带着程渊钱壮去铺子里走了走。

    谢琬对罗升的去向一直保密。

    程渊便趁谢琬挑新货的时候问她:“这几日怎么不见罗掌柜?”

    谢琬笑道:“他去京师相铺子,过两日就回。”

    程渊讶道:“姑娘要把铺子开在京师?”

    “是啊,”她平静地点头,“就在顺天府学附近的前门胡同,昨日已经下了定了。”

    程渊眼中的惊色更甚了。半日才无语的躬身退出去。

080 小三

    谢琬唇角的笑容一直持续到回府时,回府时看到颐风院里那笑得两眼只余了一道缝的人,便傻眼了!

    魏暹一身白衣坐在院子前堂内,与谢琅对坐吃茶。谢桦谢桐在他们下首,明明平日里也是个眉目清秀的富家公子,如今跟他一比,全成了财主家的伙计。

    “怎么才回来?我都等半天了!”

    谢琅看见谢琬,顿时喜笑颜开。

    魏暹也站起身,微笑看着她,像是任何时候初见他时雍容得体的样子。要不是那双眼梢里还带着抹浓浓的稚气,谁也不会想到面前这贵公子居然会做出揣着一包肉骨头,跟谢琬“私奔”到田庄去挖冬笋的事情来。

    谢琬想起后颈里那团雪,还不由得瑟瑟发冷。

    “原然是魏公子来了。”她带着抹浅浅的戏谑说道。

    自从上回去过一番田庄,她对他不觉就随和了些,就像对个顽皮的弟弟,总忍不住要捉弄一下。

    魏暹脸上闪过一丝赧意,但是马上又说道:“什么魏公子不魏公子,逢之惜之他们都叫我的表字,我表字梦秋,你也这样叫我好了。”说完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要不,你叫我哥哥也行,反正我年龄比你大。”

    年龄比她大就能当她的哥哥了么?当着大家面,谢琬不与他抬杠,忍着笑叫来玉雪,拿了银子让庞胜家的去办桌酒席送到颐风院,交代再把棋姐儿和任隽请过来。

    魏暹是晌午到的,王氏本也要让厨下治席面,哪知道这里谢琬已经登了先,便就作罢。

    一时谢棋和任隽前后脚赶到,相互之间见过礼,气氛顿时热络起来。魏暹出身虽好,但因为天性豪爽,因而并无倨傲之态,与在座谁都说得来。听说谢琬新近请了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于是连忙提出要见钱壮。

    钱壮从不跟官家打交道,而且因为当初蹲狱的事一直对当官的人有成见。但是魏暹是谢琬的客人,所以他也很配合地说了说自己的武器及拳脚之类。魏暹倾慕之心溢于言表,但因为出身书香世家,还是带有几分保留之色。

    钱壮一直微笑着,始终是不语。

    魏暹便跟谢琬埋首私语起来。

    任隽见到谢琬时而低语时而轻笑,神情不觉已一点点黯下去。

    谢棋看着任隽神情黯然地总盯着谢琬,下唇也已咬得生紧。

    谢琅见到谢琬与魏暹沟通和谐,却是呵呵笑个不停。

    至于谢桦谢桐,则忙着听魏暹说起京师的繁华景象去了,盯着魏暹目不转睛,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一旁侍侯的玉雪看着一桌人各怀心思,不由得暗叹了声气。

    府里有了个任公子,本来就热闹了,哪禁得如今又突然加进来个魏公子。二姑娘做梦都想嫁给任隽,可惜一个有心一个无梦。任隽倾心三姑娘,而她们三姑娘又看不上他。她不知道她们姑娘究竟怎么想,如今看起来,对这魏公子确是要比任公子和气几分。

    上回魏暹走后她还以为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所以从未把她放进谢琬未来夫婿的备选里,如今他竟然又找上门来,而且看起来魏公子还十分喜欢与三姑娘亲近,以着魏家的家世,三姑娘若是嫁过去,算不算得上风光呢?

    这两年跟着谢琬,本就学得了些以往想也不敢想的东西。而自从谢琬让她提点过玉芳之后,她也更明白谢琬的想法。再加之谢琬又不断地网罗着一些让她想也不到的人在身边,更可见她的决心。

    那么她对自己将来的去从,就不得不好好琢磨了。

    是要像玉芳那样等过两年之后嫁出去,还是一直跟在三姑娘身边,替她分忧解难,顺便也替自己谋一份风光未来?虽然再风光她也是个奴才,可是风光的奴才跟不得用的奴才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玉芳想攀高枝的想法没错,可她的错误在于选错了人,这两年跟在谢琬身边,她居然还不明白谢琬才是二房的主心骨,才是能够左右她们命运的人。就是攀上了二少爷,只要三姑娘一声不许,将来不是也没有她的活路吗?

    而且,那样也就注定只能做二少爷房里一辈子的妾室。

    可是跟着谢琬就不同了。且不说谢琬的超群姿容,只说她这份才智,绝对是她见过的所有人里最拔尖的。她居然能够把当初二爷都无可奈何的王氏涮了好几回,且憋着气还连话都不敢说出来,冲着这,她就是最终斗不过有着个在朝为官的儿子的王氏,也绝对会替她自己谋份好前程。

    谢琬有了好归宿,她作为一直伴随在她身边的心腹,能够不风光吗?

    就是进不了魏府这样的高官大户,就是进任家这样的本土世族里做个少奶奶身边的管事娘子,那也是体面的。

    有了这一层,玉雪对于谢琬的婚事,也就格外关心起来。

    晚饭后宴散了,谢启功也回来了,王氏说明了经过,谢启功便就赶来颐风院相见。又问魏暹歇在何处,魏暹因为跟谢琅谈论文章正在兴头上,就跟谢启功说歇在颐风院,反正颐风院里屋子多。

    谢琅也很欢迎,连忙让秋霜去收拾厢房。

    谢启功回到正院,脸上的喜色还未曾褪去。他对王氏道:“想不到这魏公子与我谢府竟如此有缘,看来这也是荣儿命中该有份荣华富贵啊!”

    王氏却还在惦念着谢宏那边要钱贴补,于是道:“既如此,咱们就该好生招待才是。”

    “正是这么说。”谢启功捋须点头:“你明日就拿五百两银子去,让人仔细去打听魏公子喜欢什么。”

    王氏喜道:“为妻一定好生招待好魏公子!”心下却暗喜着,近来悬着的事,总算是有了着落了。

    这边谢琬回了房,玉雪一面侍侯她沐浴,一面就试探道:“这魏公子看起来挺好相处的。人又活泼。”

    谢琬一时之间,哪里料到她会有那么多小九九,拿着胰子涂手臂,心不在焉说道:“就是个孩子。”

    玉雪笑道:“姑娘自己不也是个孩子?还没魏公子大呢。”

    谢琬想起今儿魏暹说起要她叫他做哥哥的话,笑了笑,继续涂胰子。

    玉雪看她这模样,却是抿嘴笑得更愉快了。

    翌日早间,谢琅他们去了上学,魏暹闲着无事,跑到后院天井来。他没看见旁边抱厦窗户内坐着谢琬,先是好奇地围着天井转了两圈,然后步下石阶,拿地上枯枝去戳水池里两“头”肥鱼。两头鱼顿时在水池里乱窜,溅起一地水花

    谢琬捧着书在窗内咳嗽了两声,顿时把他惊得偏过头来。

    “你在干什么?”她扬起下巴指指他手上的树枝。

    他连忙把树枝撂下,快手快脚上了游廊,说道:“你怎么把鱼养得跟猪似的?弄得我还得亲自跑下去才看清是什么鱼种。”

    倒成她的错了。

    她放下手,双手撑着窗户道:“魏公子——”

    “哎——梦秋!”魏暹一手伸出来,纠正她的称呼。

    她一顿,直起腰,“好吧,你怎么会突然又到清河来?令尊令堂知道你去向吗?”

    赵贞信上说因为他不在府里,而且魏夫人并不太乐见他跟谢葳联姻,所以这门婚事暂且才不见分明。他来的时候身边又仅止一个小厮,那么,他为什么“不在府里”就很值得怀疑了,她可不认为若是光明正大的出来,魏夫人会放心他只带个小厮在身边。

    “小三儿你就是这点不好。”

    魏暹负手摇头,一副痛心的样子。

    “小三儿?”谢琬扬高了尾音,怪叫出来,她几时有了个这么难听的小名?但是,她可不会这样就被他顺利引开话题去。她继续道:“我要是猜的没错,你是偷溜出来的吧?”

    “这有什么要紧?我都已经十四岁了!”

    他两手一摊,十分地不以为然。

    谢琬暗中叹气,他这么样不计后果地乱跑出来,不知道魏夫人会急成什么样。想来当初会出现在她坠崖的松树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可是那回好歹还有两个一看就很强的护卫,如今眼下,他既无防身之力,又没人随护在侧,是多么不顾后果。

    “梦秋原来在这里?害我在前院好找。”

    这时候,穿堂外又走进来笑吟吟的一人,竟是本该去县学了的任隽。

    魏暹难掩讶色地拱手称了声“展延”。

    谢琬也惊讶地道:“任三哥没去上学么?”

    任隽说道:“昨夜里因为高兴多喝了两杯,哪知道早上起来有些头疼,便就让惜之他们代为告假了。”

    魏暹道:“可是着凉染了风寒?这可遭了!倒是我的不是,昨夜很该见好就收。”

    任隽笑道:“怎么会是梦秋的事?酒逢知己千杯少,是我自己贪杯所致,可万万怪不上你。”

    谢琬深深看了他两眼,把他们让进了抱厦里。

    魏暹进门一坐下,便觉屋里的摆设新奇。

    “倒是有着说不出的随意。”他赞道。

    任隽端着茶,一面微笑道:“三妹妹就是这样,外面看着端庄严肃,内里其实随性得很。她要是撒起娇耍起赖来,真让人拿她没办法。谁让她最小,又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妹妹呢?”他目光往魏暹处睃了眼,才低头把茶水喝了半口。

    魏暹深以为然地点头,一时脱口道:“不错不错,我就见过她凶悍的一面。”

081 等你

    谢琬重重咳嗽了声,他方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装作去看四壁的挂饰。一看他画的那副松岗图被她裱好挂在正身后正壁,不由抚掌得意地道:“这画是我画的!”

    任隽面色一顿,赞道:“梦秋一手好丹青!我来这里多回,却不知出自梦秋的手笔。”说完又冲谢琬道:“那两只鱼还好么?我看它们前两日下雨时竟浮上水面来,这两日如何?”语气十分的温柔,仿佛滴到手上都能融进皮肉。

    谢琬神色如常:“不过是那两日下午气闷,如今倒好了。”

    “你是说水池里那两条鱼?”魏暹听他们说到这里,顿时嗤笑起来:“那两条肥得跟猪似的鱼,他们哪里会不好?刚才我拿树枝戳它们,它们还弹了我一身水哩!我原道她是个有品味的人,没想到也会把两条破野鱼当宝贝养!”

    任隽笑容僵住,脸色半青半紫,说不上什么滋味来。

    魏暹尝了两口茶放下茶碗,见到他这般颜色,又见谢琬盯着他看,不由道:“我说错什么了么?”

    谢琬别过头,招手让春蕙上了瓜果,说起别的来。

    等到谢棋闻讯过来寻任隽了,魏暹再问起,她才在团扇后轻声地道:“那鱼是展延亲手捉的。”

    魏暹恍然大悟,紧接着捂紧自己的口,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大家都是朋友,这样当面伤人家面子,实不很不厚道。这让人家怎么自处?他反省着不该如此,却没想过,为什么当以为鱼是谢琬养的时他就能这样无所顾忌地当面损她,而换成是任隽时却又需要恪守君子之道。

    魏暹对任隽很是迁就了几日。

    当天夜里谢琬收到罗升从京中寄来的信,信上说铺子的事都已经办妥,估摸着明后日就能回清河。谢琬看完信后也以谢琅的名义修了封书信到魏府,告诉了魏彬夫妇魏暹的下落。

    不管怎么说,魏暹如若在清河期间出事,最后总归要落到谢府头上。魏府可不会管你们之间内斗不内斗的,到时心疼儿子要整他们,那就是一竿子掀翻的事。

    如今谢琬主动告知了他们下落,魏彬若是知道做的,就应该立即派人前来,或者把他即刻接回去,若是不派人保护也不接走,那出了事可就跟谢府没多大关系了。虽然因为魏暹曾经救下谢琬,谢琬并不会对他置之不理,可到底难保万一。

    翌日便是中秋日,府里各房中午都在上房会餐。谢琬早饭后去了趟铺子,原本打算去去就回,哪料宁大乙带着一大帮狗腿子从河间府回来,得了个西洋音乐盒,路过李子胡同时正好看见她的骡车,便就拐进来跟她献宝,多呆了有片刻。

    回到府里时任隽就已经在二门下等着她了。

    “这么久没回来,还道你遇上意外了。”他迎过来伸出手,准备扶她下地。

    谢琬不动声色退开半步,带着淡淡的笑说道:“任三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任隽感受到她的抗拒,两手落寞地垂下去。“我看你还没回,特地等你。”

    “不用了。”谢琬口气愈发淡漠,“任三哥不必在我身上费心了。”说完上了石阶,上了左首去颐风院的游廊。

    任隽追上来,苍白着脸捉住她的袖子。“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是因为魏暹吗?”

    谢琬唇角扬了扬,转过头来,说道:“从我初初认识你到如今,我就是这样子。并不是你所以为的因为棋姐儿,或者是魏公子。从此往后,兴许一直到我死,不管我会认识谁,我对你也一直会是这样子。”

    “琬琬!”

    任隽失声,双肩已然发起颤来。

    谢琬退开两步,冲他颌首致意,转身离去。

    倒是停在身后不远的玉雪与钱壮互看了眼,默然叹了口气。

    中午的宴会自然是欢者见欢,愁者见愁。

    谢琬像往常一样话不多,但脸上始终带着沉静的微笑。男孩子们自成一桌,中间花觚里插着桂花,魏暹他们行着酒令,而谢棋走到任隽这桌缠着要喝酒,被他撂了袖子,拨开她回了房。

    晚上可以上街看花灯。

    谢琬换好了衣裳,玉雪又替她新梳了头发。

    魏暹看着被挽了双挂髻、戴着珠花缀饰的她走出来,说道:

    “在京师外的地方才有这样的好处,像我们京师的姑娘们,一到十来岁的模样,不要说上街看花灯了,就是平常出门上街买个花啊粉的都艰难。总怕被人瞧见丢了体面。不过像你这样的,确实也是少出门的好,要不然被人看见,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媒婆上门。烦都烦死了!”

    谢琬想起谢荣只怕也请人充当过媒婆上门,便不由笑了。

    对于他说的那些姑娘,其实也不过是有身份的姑娘家,寻常百姓不论男女到了年纪都要奔波过日子的,哪有那份娇养的资格。前世她在京师走街串巷得多了,哪天路上都不缺年轻姑娘。

    在二门下碰了面,一行七个人带着各自服侍的人,便就浩浩荡荡上街了。

    魏暹因只带了个小厮天赐,谢琬怕夜里人多有闪失,便让吴兴跟在他身边照应。

    县里的花街在青花胡同,平时是卖灯笼雨伞的街市,今夜一条街全都成了花灯的海洋,全城老少包括近郊村庄里的人都涌进来了。

    钱壮眼尖,进了街口便看见了村子里邻居大妈,打了声招呼没走两步,就见到了自己的父母钱老伯夫妇。老俩口是挑着一挑菱角进城来卖的,看到谢琬,钱大娘连忙拿纸包了好几包塞到钱壮手里,交代他给谢琬吃。

    谢琬说道:“钱壮每个月领的钱都给您们了么?”

    钱老伯乐得嘴角都扯到后耳根去了,忙不迭点头道:“给了给了!每个月都固定交六两银子给我们,他说在姑娘身边,什么也用不着,留几个钱零花就成。如今承蒙姑娘关照,我们日子也松快多了。我这也是闲不住,一面也来看个热闹!”

    谢琬看他们欢喜,心中也十分欢喜。

    魏暹瞅着奇怪,“怎么连人家钱护卫的爹娘都对你这么客气?”

    钱壮正色道:“因为没有三姑娘,就没有我的如今。”

    玉雪从旁笑道:“因为我们姑娘长得漂亮。”

    魏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玉雪的说法更可靠。人长得漂亮,自然喜欢的人就多嘛!他瞅准对面卖灯的摊子冲过去道:“你们先走,我去挑盏灯!”说着一溜烟没入了人群。

    谢琬急忙唤吴兴和天赐跟上,又怕他们回来找不着,遂让谢棋他们先走。任隽原是也停了步,然而犹豫了片刻,又提着步跟上谢桦了,谢棋自然是任隽在哪里便去往哪里,见得他走了,便也跟谢琬道:“那你自己留心,我怕人多,还是跟着哥哥他们好些。”

    身为妹奴的谢琅当然是要陪着谢琬的,由此一伙人便就分了道。

    谢琬挑了几盏花灯,还不见魏暹回来,便就有点担心。正在探头张望之时,吴兴忽然大叫着跑过来了:“姑娘!不好了!魏公子遇上麻烦了!”

    听见吴兴这一喊,谢琬的心便顿时往下沉,“出什么事了?”

    “魏公子在河边选灯,被几个人围住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谢琬立即唤了谢琅钱壮,一起赶到河边。

    魏暹正由天赐伴着,被三四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围在当中,其中一个还捂着肩膀作作呻吟状,几个人似乎正冲魏暹说着什么。魏暹面色涨红,平日里说一不二的三品官户的小公子,如今对着这些人却无可奈何。

    “出什么事了?”

    谢琬走到跟前一出声,几个人便同时望过来。魏暹惊喜地道:“小三儿快救我!”而旁边那些人则斜着眼将她上下打量着,透着满目的不明意味。当中有个下巴上长着颗大痦子的汉子,更是肆无忌惮地盯着谢琬的脸打量。

    谢琬背过身去。谢琅一把将她拖在身后,死瞪着那些人。钱壮径直走过去,一把牵起魏暹的胳膊将他拉过来。那几个人不知他哪来这么大胆子,顿时相互使着眼色围上来:“哪来的伙计?我们兄弟被撞伤了胳膊,想这么着就走掉?”

    路人见着这阵势,都飞快地跑远了。

    钱壮先把魏暹送回谢琅身边,然后才走过去:“你们想怎么着?”

    “怎么着?赔钱啊!”

    钱壮说道:“赔钱没有,赔命倒是有一条,要不要?”

    那些人顿时变了脸,往地上啐着唾沫,四面围上来。

    魏暹通红着脸跟谢琬道:“我只是想去挑盏好看点的灯给你,不是成心要添麻烦。”然而惭愧之余看了眼下情形又十分紧张,深怕钱壮吃亏,哪知才一个错眼的工夫,场下已经只见了钱壮,余下那些人一个个倒在地上哭爹喊娘,直不起腰来了。

    四面传来惊叹声。

    钱壮走回来,冲谢琬点点头,谢琬遂舒了口气,说道:“走吧。”

    自此魏暹再不敢乱走了,亦步亦趋随着钱壮,直到逛完花灯回到谢府。

082 告白

    谢琬也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毕竟魏暹这样冒失,头上顶着羊脂玉簪子,腰上挂着翡翠坠子,就连一双小靴子都扣着金玉贴面儿,明摆着就是个移动的珠宝匣子,就是不被这些人盯上,也迟早会被别的人盯上。

    她回府后便说了魏暹一顿。

    魏暹受了她这番教训,往后出门倒是也低调多了,这些却是后话不提。

    却说中秋一过,王氏却收到京中来信,说是黄氏带着谢芸谢葳不日便要回府,随同而来的还有魏大人府上的一批护卫。心下不由惊奇,便问这打前站来的人道:“这又是因何凑到了一处?”

    来人回禀道:“原来魏公子出门魏大人他们并不知情,这些日子正急得四处寻人,前两日正好收到咱们府上的去信,才知道魏公子在咱们府上。好在三爷跟魏府的二爷是有交情的,魏大人便亲自登门委托了三爷。三爷便就立即安排三奶奶带着大姑娘四公子回来”

    “原来如此。”王氏点头。谢荣突然接他们娘儿几个进京,虽然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鲜少跟她说起这些,但是听说他如今跟参知大人有了联系,这总归是件好事,于是也连忙吩咐周二家的下去张罗,令其务必预备好魏府这些人的住所。

    谢启功得了讯,又给了她五百两银子的花销。

    谢宏这些日子说话声音又大起来了,谢棋也连换了好几身秋衣。

    罗矩从南边来信了,采买的事相对顺利,前期碰了几个钉子,后期倒是顺手了,联系了几个口碑不错的米贩商,签订往京师谢家米铺里粜米的协议文书,第一船大米将于九月中旬到达。罗矩二人则会随船一道回来。

    而罗升于月底如约回来,交给了谢琬铺子地契和舆图。于是趁着米粮未到的这段时间,可以先拾缀铺子,同时开始雇人。

    因为来府的外人越来越多,谢琬不得不把手头的事情做得更隐秘些,外出的次数要减少,就是罗升他们来回事儿也一律改成在晚饭后。谢琅也配合着把在颐风院的时间变多了,并且偶尔也会叫罗升拿帐薄来作作样子。

    黄氏带着谢葳谢芸以及魏府的人到家的时候,谢琬正好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完。

    数月不见,谢葳似乎长高了些,举止也更加大方了,见到与谢琬同进来的魏暹,她温婉地笑着,跟问候任隽一样地问候着他。

    她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姑娘们是一样的,少爷是一样的,任隽又是单一样的。而魏暹则没有。谢琬私以为这样做也说得通,因为魏暹本来就打京师而来,而且谢葳又是在临启程前得知魏暹在谢府的,理论上不可能备上他的礼物,所以若是备了,反倒显得殷勤。

    不过谢棋可不这么想。

    “大姐姐怎么独独没给魏公子备礼物?”她穿着最近新制的秋衣,促狭地冲谢葳挤眼。

    谢葳再端庄,当着一屋子这么多人的面也禁不住脸上一红,但是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笑着偏过头问起谢琬腕上新打的手镯子,装作没听见。

    谢棋绕过来,再问:“大姐姐好生没趣,魏公子巴巴地从京师赶过来,你却这样晾着人家。”

    谢葳面色一沉,拂袖站起来:“我晾不晾人家,几时由得你出面?我若是几时晾着你的任公子了,你再来问我不迟!”

    谢棋没想到一句玩笑换来长姐威严,立时僵在那里无地自容。

    男孩子们都聚在花厅另一侧说话,听见这边动静,不觉也凑了过来。

    魏暹听得竟是因自己而起,忙说道:“二姑娘言重了,大姑娘何至于谅着我,再说我本就打京师里来,大姑娘捎了礼给我,回头我还得带回去,岂不麻烦么。小三儿你说是不是?”

    大伙的目光都转向他口中的小三儿。

    谢琬扯了扯嘴角,只好道:“的确是这样没错。”

    谢棋冲她瞪了眼,气乎乎跑回去坐下了。

    谢葳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魏暹。

    王氏为三房接风,在玉兰厅治宴。

    午饭前谢琬在偏厅吃茶,魏暹走过来,折扇一敲她胳膊,说道:“我看大姑娘方才送的宝香斋的胭脂,你满喜欢的样子,我告诉你,其实京师胭脂最出名的是脍翠阁,你喜欢什么香味儿的,告诉我,下回我来的时候捎盒那里头的给你。”

    谢琬瞥了他一眼,慢悠悠拂着茶水沫子,“你真的确定你还有机会出来?”她可不认为他这趟回去之后会安然无恙。并且,魏夫人会再让他有机会往外潜逃。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问:“你这么做,究竟是头一回还是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自然是头一回!”他皱眉睨她,仿佛她这话有多侮辱他的人格似的。“上回我走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么,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前阵子正好我在府里呆得无聊,想起你来,也不知上回害你生病落下什么病根不曾,又怕我母亲不肯我来,我就偷偷来了。”

    既是呆得无聊而来,那就不是为了躲避与谢葳的婚事而来了。谢琬也觉得魏暹不太可能知道谢荣这番打算,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只怕再不肯登谢府的门。于是就道:“下回你也别来了,脍翠阁的胭脂,我让下头人进京的时候带回来就是。”

    “下头人带的,那怎么能一样?”魏暹有点急,“他们哪里懂得女人用的东西哪样好哪样不好?”

    谢琬乐不可支,说道:“这么说,你很懂?”

    他一语噎住,红着脸道:“我其实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看我母亲和我姐姐她们常用的几种,都极好。”

    “那也用不着特地送过来。”他这么跑来跑去的,是平白给谢荣增加机会么?再说了,终归男女有别,她和他都不算很小了,这种私下里授受之事,做了也是平白落人口舌。“我如今还小,平日里并用不着这个,你不需要费心。”

    魏暹一想也对,片刻后即点头道:“那好,我就等你长大了再给你买!”

    说完美滋滋地走了。

    魏府一共来了有八个人,四名护卫,两名丫鬟,一名管事及一名车夫。

    谢琬本以为他们来到之后魏暹便会回府去,哪知道如此一来,他竟如同在父母跟前过了明路一般,索性在这里住下了。而谢启功则求之不得,偌大个谢府还供养不起十来个人?而这样攀交的机会更不是有钱就有的。

    谢琬私底里不愿意魏暹卷进她与谢荣之间的这场战争里来,可是显然这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

    魏府的人一来,魏暹再带着人住在颐风院就不合适了,王氏仍让人收拾了潇湘院,请他搬了进去。潇湘院北面挨着藏书阁,南面却接着拂风院,也就是说,谢葳不管是去藏书阁拿书也好,还是去正院里请安也好,都得打拂风院门前路过。

    这样,谢琬就时常遇见他们俩人凑在一处说笑谈天。府里因为谢启功不说,自然也没有人去管他们合不合礼数,甚至有时候,在庞福的带领下,大家还会自觉地站远些退到安全距离。

    这样的次数多了,谢葳与魏暹之间看上去就越来越和谐,而谢琬渐觉得有些忧愁。魏暹就好比送到谢府来的一块鲜肉,让谢启功母子盯着不放了。可是这块鲜肉曾经却于她有恩,她怎么能眼睁睁看他成为自己火力下的炮灰。

    “看见他们这样,你是不是心里也很不好受?”

    她坐在廊栏上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盯着对面廊下下棋的两人蹙眉时,任隽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前。

    谢琬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扭身下了地,默不作声预备从香樟树下穿过去。

    “琬琬!”

    任隽追上去,伸开手挡住她欲走向的角门。“每次看到你跟他这样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也跟你现在一样。”

    面前的他双唇微颤着,目光却炽热如火。

    谢琬印象中的他依然是那个说话都羞涩的少年,不知道在他那样的薄脸皮下,怎么会有着这样一股热烈的情绪。

    她掏出绢子擦了擦手指尖,说道:“任三哥真是疯了。”然后掉转头,往二门外走去。

    二门外也有回颐风院的路,天底下又不只那一条道。

    只是才迈了步,手腕就被拽住了,任隽用了力,将她拉了回来,“我没有疯!我是说真的。琬琬,我们认识都快三年了,也算是青梅竹马,难道你我的情分,连一个才见过两回的外人都不如么?”

    谢琬目光骤冷下去:“任三哥放手!”

    “我不放!”任隽颤着声音,许是因为紧张,不止他的手在发抖,就连他的声音也显得那样无力。而他的胸脯起伏着:“我又不是真心要冒犯你,我,我就是希望你多看我两眼,我其实,其实很喜……”

    “不要说了!”

    谢琬厉声喝止,目光如冰刀般落在他脸上。

    任隽从未见过她如此凶怒的样子,下意识退了半步,握在她腕上的手也自动松了下来。

083 怒火

    往日温婉沉静的谢琬,眼下就像座苏醒的火山,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迫人的气息,他不敢去猜想这是因为他的鲁莽而导致的怒气,还是因为他鼓足勇气的出现而导致的她的恼羞成怒——总而言之,眼下的她虽然没有吐出半个字,可就是让人看得出她的怒火。

    爱而不得,本来就是件揪心的事,眼下她的拒绝,更像是刀子一样扎在他心里!

    “三妹妹……”他翕着双唇,声音嘶哑而低沉,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谢琬的态度已经明摆着告诉他,他跟她之间是没有丝毫可能的了,她是绝不会原谅他的了!可是他还是要说,他若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她在他心里已经藏了这么久?

    “我知道我比不上他,可是我会努力,我到这里来,也是因为你……”

    “任公子,你我不过泛泛之交,你来或不来,都不关我的事。”

    谢琬木着脸开口,这片刻之间,她已如练就了收发自如之神功的宗师,将那股怒气悉数隐藏起来了。

    任隽一口气憋在胸腔里,面色如血殷红。

    谢琬隔他五步远站着,如往日般沉静,“我不知道做了什么让你误会致此,但是我要明白地告诉你,我对你跟对与谢府有来往的任何客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你硬要认为有不一样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往后请不要干涉我的事情,也不要把你的感情寄托在我的身上。”

    任隽后退两步,目光空洞而彷徨。

    他此生虽谈不上众星捧月,却也是父母兄姐疼宠的对象,几时曾听过这等直白而不留丝毫余地的拒绝?但偏偏是他深觉得不同于家人的这一个人,用她的冷漠和直接,伤他如此之深。

    “好,好,我知道了……”

    他掉转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廊下。

    院子里秋木扶疏,谁也没有留意到,黄绿相间的梧桐叶后,谢棋那双如火般的目光。

    谢琬等他消失在树影后,也转身回了房。

    进抱厦呆坐了会儿,钱壮咳嗽着走进来。

    谢琬一眼瞪过去:“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钱壮赧然把头低下:“刚才,刚才小的去了趟茅房——”

    谢琬盯着地下看了半日,吐出一口气来:“出去吧。”

    对于任隽的一腔心思,谢琬不是不知,一直以来她都在以漠然视之的方式处置,刚才他的忘形并未让她失措,前世里遇见的这样对她动手动脚的人并不只一个两个,只是一向内向的任隽居然也会如此不顾身份,才真真超出她的预计。

    她并不想因为前世任家的背信弃义而在今生报复他什么,可是直觉告诉她,如果不借此机会绝了他的心思,往后将会给她招致更大的麻烦。

    她不想跟任家有任何牵扯,也不想把魏暹拉下水,可偏偏他们都卷了进来。

    她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对一份没有回应的感情如此坚持着,有的人兴许会因为被人痴守从而觉得幸福,而她只觉得无聊。

    当然,她的话对于脆弱的任隽来说稍嫌刺耳,可是,她却必须这么做不可。

    “姑娘,你怎么了?”

    玉雪拿着封信走进来,看见她沉默的样子不由问。

    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想起她手上的信封,又不由道:“谁来的信?”

    玉雪笑着走过来,在她旁侧坐下:“是赵大人的信。”

    谢琬撇下这份心思看信的当口,谢棋也回了栖风院,脸上却是有着胭脂也盖不去的苍白。

    阮氏见状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去给隽哥儿磨墨么?怎么又回来了?”

    谢棋咬着下唇,瞪圆了双眼盯着母亲,忽然泪水就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

    阮氏更吃惊了,连忙拉着她进屋坐下,唤了丫鬟婆子端茶倒水,又在旁问长问短。

    “是不是隽哥儿又甩脸色给你看了?我早劝过你这条路不好走,这任家本来就不是咱们轻易进得去的人家,再加上上回那事,那任夫人看咱们的眼神儿都跟看贼似的,你又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依我说,左右都是争,倒还不如去争争那魏公子。好歹人家可是正经二品大员府上的公子!”

    “你知道什么?!”

    谢棋停止哭泣,冲阮氏劈头一句。“什么魏公子武公子我都不要!我只要隽哥哥!”说到这里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廊下那一幕,眼泪顿时又如雨般下起来。

    “既然这样,那你还哭什么?”

    阮氏近日里忙着给谢桦拾缀新房累得腰酸背疼,眼下被顶嘴也很扫兴,如今她在这屋里是越来越没地位了,谢宏平日里跟她装深沉不说,就连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对她。

    谢棋却因她的反问而怔住,然后坐直身,睁大通红的眼看着阮氏。

    阮氏莫明被看得心惊,不由斥道:“你这是闹什么?神神叨叨地!”

    谢棋咬着牙,腾地站起来,望着门外说道:“他平日里对我再冷淡,我也不觉得委屈,他就是当众给我脸色,我也一点儿都不怪他。可是我与他自小相识,而谢琬不过才进府两三年,有什么资格配称跟他青梅竹马?他就是喜欢另外的女子我也不会这么恨,可他偏偏喜欢的是她!”

    “什,什么?”

    阮氏听见这话,也不由得站了起来。

    谢棋蓦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冷笑道:“亏你还是府里的大少奶奶!竟然连这点都没瞧出来!当初我撞柱之时,任隽见到三丫头,一开口说的是什么?!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喜欢上她,他喜欢她!这是我刚才亲耳听到的,能有假吗?!”

    阮氏呆立着,显然有点难以接受这样的冲击。

    “三丫头,三丫头她有什么好,能被他看上?任家可不是小门小户——”

    “任家算什么?!”谢棋冷哼,“你是不知道,她能耐可大着呢,不止是任隽,就连魏暹也对她格外不同些,连大姐姐都有察觉了,就你还蒙在鼓里!”

    阮氏双眼愈发睁得大了,她还真不知道在这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们里,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暗涌汹涛!

    “那魏公子,那魏公子凭什么瞧上她?”她回想起谢琬平日里并不出挑的表现,一切看去都中规中矩地,除了脸蛋儿漂亮些,举止大方些,还有别的什么?

    哦不!她想起来了,她也并非时时都这样中规中矩,有些时候——虽然王氏不说,可她也早就察觉到了,比如说每次王氏想要治那丫头的时候,她总是能很幸运的逃脱——这真的是她幸运,还是她其实也真有几分本事?

    如果说她有连王氏都能应付自如的本事,那要勾引几个毛头小子,对她来说又有什么难度?

    真没想到,她不过十来岁年纪,竟然已深谙此道!

    到了此处,她已经有着与谢棋一样的愤慨了。

    谢棋终归是她的女儿,即使她对她不敬,那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骨肉,何况谢棋嫁得好,那她将来也算是有个依靠。她不看好谢棋死守任隽是一回事,如今任隽被他人惦记又是一回事!而且当这个人竟然还是二房的后嗣的时候!

    私下里她可以对丈夫儿女不满,可是当小家庭的利益面临威胁,她是绝对要奋起抵抗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看着谢棋。

    谢棋一把掐下花觚里的九重菊,捻碎了才狠命扔在地板上。

    晚饭后程渊进来报上个月的总帐,谢琬留他下来喝了碗茶。

    沏的是铁观音。程渊尝了口,盖上茶碗盖子,看向谢琬:“姑娘有心事?”

    谢琬低头啜茶,看也未看他,挑眉道:“何以见得?”

    程渊往茶碗处瞥了眼,说道:“此茶提神,适于日间饮用。姑娘平日里过午不食,顿顿亦只吃八分饱,可见深谙养生,夜间浓茶不利睡眠这点不应不知。是以老朽推测,姑娘是有事存心。”

    谢琬一笑,放了茶道:“程先生果然观察入微。”

    说罢,眉间顿了一顿,却是又抿唇不语。

    程渊沉吟半刻,又道:“京中最近出了桩事,想必赵大人已经知会了姑娘,不知道姑娘怎么看?”

    谢琬微笑抬起眼来。

    赵贞今儿来的信上并不是来自谢荣的消息,而是朝廷里一桩变故:当朝皇太孙日前因私德有失被皇上罢黜了太孙封号,如今已贬为庶民。

    这件事看起来跟谢琬毫无关系,但是谢琬却知道,皇太孙殷昱之母,当今的太子妃殿下,正是护国公霍达的长女,霍家世代深受皇恩,到了如今霍达这代,更是到达了巅峰,太子妃只有一子二女,皇太孙居然会被罢黜封号逐出宗籍,这代表什么?

    赵贞的猜测是,有人暗中在动霍家了。

    上次罗升进京,赵贞就已从他那里得知谢琬在顺天府学附近开米铺的事,自然也知道霍家的风吹草动也会影响到漕运,因而他才会发这封信来。

    前世殷昱被罢黜的时候,谢琬也还只有十一岁,压根没去关注这件事,后来这殷昱的下落也不了了之。可是如今既然霍家关系到漕运,她当然要知道一二。

084 斗智

    如若谢琬并没有过重生的经历,那遇上这件事,她必然会往赵贞的思路上想,可是她记得很清楚,前世殷昱被罢黜之后,一直到谢琬死时,霍家也并没有遭受过什么不测,只不过是太孙之位改传给了余侧妃的儿子、太子的庶长子殷曜而已,而这殷曜日后也果然做了太子。

    所以如果说罢黜霍达的外孙,乃是有人在针对霍家施下的阴谋,证据其实并不充足。

    一算日子,离罗矩回来也不久了,到时申田会去京师坐镇,然后很快就会有更多的消息传来,太孙被废这件事情对漕运究竟会不会产生间接影响,大可以静观其变。

    而且,她的漕船只是数千只中的一只,她也只是数万商户中的其中一户,就是要作出反应,也轮不到她这只小喽罗率先乍乎。

    因而她决定暂且把这件事搁置下来。

    眼下程渊显然以为她正在为这件事忧心,这个老家伙,到如今还在刺探她的深浅。

    她笑问道:“不知先生又怎么看此事?”

    程渊一手搭在席地而坐的膝上,一手捋着须,片刻没说话,眉梢之间却隐约闪过一丝得色。

    “依老朽之见,这太孙之命不长矣。”

    谢琬万没想到他会吐出这么句话,不由得放下茶碗,凝神望来,“此话怎讲?”

    程渊道:“姑娘长居京外,朝政之事知之无多。

    “古话讲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霍家身沐皇恩数代,也到了将颓之时。皇上龙体康泰,但太子为储已有二十年之久,论起年岁,今年也届不惑,太子近年来时有染恙,说句大不讳的话,恐怕不是长寿之人,皇上难道就不怕太子将来登基之后,皇权渐渐落到后戚手中?”

    谢琬顿了下,说道:“你是说,皇上终究还是忌惮霍家,所以才废黜太孙?”

    程渊道:“太子妃只育有一子二女,只有废掉皇太孙,断了霍家的念想,才有可能避免这个后果!”

    谢琬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也有些道理。天家恩宠臣子是一回事,可把江山交给人把持又是一回事,皇上可以给霍家无上尊荣,让他的女儿当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以追封他们的列代祖宗,也可以让他们执掌最有油水的衙门,可是未来坐江山的人,却不能再流着霍家的血液。

    她回想了下前世霍家后来的情形,看上去也确实如他所预测的这般,在皇太孙被废之后,哪怕太孙易主,太子妃也依旧被太子宠爱着,霍家也仍然风光无限。而霍家对天家始终忠心耿耿,甚至在数年后,倭寇再次扰边,霍达的长子还曾亲自率兵反击,并且在这场战役中,霍达的嫡孙霍英也战死了。

    这样的话,就不合常理了。

    “先生的看法,自有道理。”谢琬沉吟着,说道:“只是这么一来,谁还会替他殷家尽忠呢?”

    程渊凝目看着她。

    她缓缓开口,继续道:“本朝开国之初立有八公四侯六伯,当初这些簪缨之家是何等的风光,可到如今真正风光的还剩几家?封地被收,子弟不事上进,大多数家族已只剩下个空壳子。朝廷甚至有时一年两年都想不起来封赏他们,他们都是功臣良将之后,天家如此对待他们,为什么他们都还如此拥护?”

    程渊望着她的目光,渐渐深邃起来。

    “那以姑娘之见?”

    “他们拥护朝廷,自然是有君臣之道约束。可是这么多年来连怨言都不曾有就难得了。

    “他们不抱怨,是因为在八公四侯六伯之中,至少还有一个霍家被殷氏如此器重着。一朝天子一朝臣,君恩消薄是常情,可是只要霍家恩宠不怠,那就说明殷氏并没有忘记他们这些功臣之后,霍家到如今,已成了天下功勋之家的代名词。只要有霍家在,他们的精神就不会垮,也不会绝望。

    “历代天子之所以对霍家恩宠不减,也是因为这层。他们知道削弱掉所有功勋之家后的后果,于是与其供着所有的家族,还不如独挑其中功绩最大的霍家来宠着,一来让其余人看到天子之恩,二来也借霍家的忠心拢络着其余人。所以,私以为天家对霍家的恩宠,不是假的。

    “按照先生的说法,如果说皇长孙被废是因为皇上忌惮霍家,那么,这样的道理你我皆看得分明,难道别的人就看不出来?功勋之家知道殷氏终于连霍家也不放过了,会怎么想?霍家自己,又会怎么想?东边的倭寇还是霍家赶跑的呢,皇上就不怕他一个不满,索性勾结倭寇逼宫禅让?”

    程渊听到这里,似乎连呼吸也已经忘记了,盯着侃侃而谈的谢琬似是才认识。

    谢琬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低头抿起了茶。

    从程渊头天来的时候起,她就看出来他的不心服,只不过一直只是点到为止,并未曾点破。如今他竟拿这等朝堂之事来试探她,她若不借此拿几分深浅出来,只怕他当真以为留在这里做帐房还屈尊了。她究竟能不能降伏得了他,不只她需要知道,程渊也需要知道。

    程渊屏息半晌,听见她杯盏轻响,才算是渐渐回过神来。

    他知道这三姑娘有几分智慧,所以才会以言语试探。他在官僚府上混迹多年,早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方才那样的推测,如今京师不止是一两个人这么想,甚至就连赵贞都是这样以为。他拿这番话出来,就是想看她究竟是庸才还是良才,配不配得上赵贞说服他时说的那些话,如今听来,她不但不如自己所猜是个徒有外表之人,心思竟还缜密到令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居然对朝政之事能分析得如此一针见血,她胸中该有多么开阔的一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两耳有些发热,垂目掩饰了下赧色,说道:“姑娘一语中的,令在下叹服。”

    到此时,自称从老朽变成在下,转变得是如此心甘情愿。

    谢琬仍是淡淡地扬起唇,“不过是一些粗浅道理,但凡了解几分朝堂的也会明白。”

    程渊的脸上更热了。不得已,只是借茶水化解尴尬。

    “铁观音须得二三泡时才出味,此时再饮,果然齿有余香。”

    谢琬见他这般,也知火侯够了,便就笑道:“先生若是喝不惯,我这里还有普洱,不影响睡眠。”

    程渊亦笑道:“能有此荣幸与姑娘啖茶谈天,一宿睡眠何足虑哉!”

    谢琬微笑,便不再劝。

    程渊挽袖执壶,替她续了杯,放壶又道:“姑娘胸有韬略,是真正具备大家风范之人。在下跟随姑娘时日虽短,但也已彻底被姑娘风采折服。如若姑娘不怪在下冒昧,眼下有几句话,可否当着姑娘面道来?”

    谢琬闻言,知道他这是投诚了,顿即正色:“我敬先生如师友,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程渊微微颌首,说道:“姑娘以诚意待我,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虽然只管着姑娘铺子上的事,但是这些日子看姑娘的作为,大胆猜测,姑娘应是有一番大谋略。而这谋略的目标,结合姑娘的身世来看,只怕与谢府甚至是谢三爷有关。”

    谢琬扬唇看着他,“先生大胆往下说。”

    程渊点头,接着道:“这些日子在下并没有闲着,我打听了有关谢三爷的一些事情,只想说姑娘选的这条路,并不是条容易好走的路。不过此路虽然漫长艰难,可是凭姑娘的大智慧,也并非是条无望之途。”

    谢琬点点头,含笑道:“先生有什么好建议?”

    程渊道:“远的咱们先不说,只说眼前的。近日府上住着两位娇客,府上姑娘们都渐到了择亲之时,我斗胆问姑娘一句,姑娘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

    谢琬顿了顿,说道:“暂不考虑。倾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三叔逐步壮大,我就是嫁的再好,哥哥将来也会被他打压下去。谢家二房与王氏母子这两派之间的矛盾是绝对无法调和的,我们知道,三叔也知道,眼下的和睦,都不过是权宜之计。

    “将来哥哥入仕时,三叔已经羽翼渐丰,他是不会给机会让我们威胁到他的。而我,若是嫁了人,便再没有了帮扶哥哥,以及将血统不分的谢府拔乱反正的时间和自由。总之,我拔除王氏一族以及匡扶我二房上位是首要,嫁人是次要。”

    程渊目光里露出一丝钦佩,他说道:“姑娘果然如我所猜,是个心性坚定之人。

    “我也知道当初姑娘进府之时,舅老爷齐大人曾经与老爷太太订下过约法三章,协议双方都不得干涉姑娘与二少爷的婚事,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假若上回在李子胡同劫持姑娘的人目的是奔着姑娘本身而来,姑娘又待怎么应对?”

    谢琬闻言,也不由得一怔。

    是啊,假若当时劫持她的人目的是为了得知她的嫁妆,那岂非只要将她强行玷污了不就可以了么?

    再假使背后指使的这人是王氏,那么不管她怎么隐瞒,王氏也定会把事情抖落得天下皆知,不把她逼得没有生路,就是把她逼得不得不嫁给玷污她的那人!那样一来,该属于她的那半分二房的家产也就会随她而嫁过去了。

085 吵架

    她虽然有钱壮贴身护卫,可也保不住有他不在的时候,比如说今日任隽纠缠她之时——想到这里,她脑中忽然闪过丝灵光!

    她倏地抬起眼来看向程渊,轻哂道:“今儿任公子与我在廊下说话,你也瞧见了?”

    程渊垂眼捋须,“任公子一番赤子之心,让人动容。”

    谢琬扯了扯嘴角望向前方。

    既然他瞧见了,钱壮瞧见了,自然也就还有人瞧见了。

    任隽只要再前进一步,她的闺誉就有可能尽毁在他的手中,好在他只是有些鲁莽,而并非蓄意,否则的话事情被有心人借机闹开,别说任家不会接受她进门,谢启功也自会以她妇德有失为名堵住舅舅舅母的嘴,而插手她的婚事。

    她在那里盯魏暹,不想被任隽盯上。任隽情急失态,他们又被别的人盯上。

    看来,这府里头盯着她的人也渐渐多了。

    谢琬接下来两日都没有见到任隽,她自己也没有怎么出门。

    这日下晌谢琅却愁云惨雾地走进来,说道:“展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日魂不守舍的,昨儿被我撞见在房里喝闷酒,今儿忽然就说要家去。莫不是被棋姐儿缠得烦了?”

    谢琬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写字。

    谢琅道:“他就是太心软了。这样可不成,我得劝劝他去!”说着,又自顾自走出了门去。

    碧香院里,谢芸也正在劝说任隽。

    “你才过来两三月,课业上正是摸到门路的时候,大家也都相处的好好的,你为何突然又要走?若是你家里来接便也罢了,偏偏任伯父极同意你留下来,任伯母也时常派人来交待你好好在这里读书,我竟不知道是什么引得你如此。”

    十三岁的谢芸自去京师见了两个月世面,说话比起从前更多了几分老气横秋。

    任隽涩然笑着,“你也不必劝我了。你们家虽好,却终非我栖身之地。我自哪里来,还当往哪里去。”

    “你这是什么话?”谢芸站起来,又走到他面前躬下身子:“什么叫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你可千万别学那些僧道有这么些消极的念头!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这两日你究竟是怎么了?”

    任隽唇角苦涩渐渐变浓,正要别开脸去回避,门外小厮禀报说二少爷来了,他身子又不由得一震,目光也紧随向门口望去。当看见谢琅只身进来,身后并无人时,他目光里的炽焰便又一点点熄灭了。

    谢芸瞧见他这变化,愈发纳闷。

    谢琅急步过来道:“展延当真要走?”

    谢芸连忙道:“二哥哥快劝劝他吧,我这里口水都说干了!”

    谢棋站在碧香院门外翠竹丛下,直到谢芸谢琅相继出了院门,这才进得门来。

    任隽在廊下出神,连谢棋走进来也没曾发觉。穿着竹青色道袍的他站在绘漆的廊下,像竿画上的修竹。谢棋也记不清印象里她这样默默仰视过他多少回,只记得自打有印象时他就在她的记忆里。但是眼下他为之出神的人,却不是她。

    “隽哥哥。”

    她清了清嗓子,强打着精神唤了声。

    任隽回过神,看着栏下的她,半日颌了颌首,转身进屋。

    她心又往下沉了点,咬了咬牙,跟着进了门,他坐在书案后的椅上,神情落寞得让人心里发酸。

    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她高兴谢琬对他的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她又更加在乎他的心之所向,——谢琬即使这样对他,他还是对她割舍不下,对一往情深的她却视若未见,这样的区别,怎么可能让人感到平衡!

    “隽哥哥,干嘛要走啊?”她坐在他对面,问道。

    她知道他被谢琬拒绝心里不好受,所以这两天一直都很乖,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想回任府去!她怎么能让他回去?他若回去了,她哪里还能再等到这样跟他相处的机会?想挽留他的心情,她比谁都急切!

    任隽不说话,转身拿起桌上两本书。

    这明摆着,就是不想搭理她。谢棋有些气闷,再想起那日他对谢琬所说的,那些如同插在她心尖子上的话语,隐忍的语气也保持不下去了。她站起来,绷着脸道:“琬丫头究竟有什么好的!她是个丧妇之女,是注定被人嫌弃的!哪里值得你这样对她!”

    “你住口!”

    任隽腾地站起来,手上两本书啪地甩在书案上,脸色铁青着,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快步地走向门口,似乎一刻也不想和她再呆下去。

    然而走到门槛处,他忽然顿住,又转过身来望着她,说道:“她就是再怎么不好,我也觉得比你好!起码,她从来不会在背地里言语伤害他人,更不会像你这样满肚子嫉妒和小心眼!其实你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千金小姐都要缺教养!”

    谢棋闻言身子一晃,小脸儿刷白,手尖脚尖也瞬间因血液沸腾而产生发麻之感!

    “你说我没教养?你竟说我没教养!”

    她抓起桌上的书,冲着他狠命砸去,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

    任隽避不开这一砸,脸上着了一记,却是咬咬牙关,出门去了。

    “你回来!”

    谢棋追到房门口,正好见到他飘然消失在院门口的衣袂。

    “你凭什么说我没教养!我有父有母,她什么也没有!她才是个缺人教养的野丫头!”

    她气得冲院门外大喊,可惜别说有人回应,就连院子里任隽带来的下人也早避得远远的。

    “我总会让你对她死心的!”

    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她一拂袖,也出了门去。

    谢琬虽然没出房门,但是也从身边人口里知道了谢琅铩羽而归的消息,玉雪很好奇她的态度。

    “任公子虽然性子优柔了些,可人还是不坏的。”

    晚饭的时候谢琅去拜访同窗,不在家里吃饭,于是她一面上菜,一面跟谢琬试探着。

    虽然也从钱壮口里知道那日任隽与谢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她总觉得谢琬并不是那么动辙就冷血无情的人,对付李二顺和宁大乙他们的时候她虽然也没手软,可终归他们是真的做了错事,任隽固然冲动了些,到底并没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再说,他也不是那种人。

    谢琬平时对身边人极宽厚,对内也没有什么特别严的规矩,因为她本身私底下就是个随性的人,只要对外大伙不要给了人可趁之机就好了。平时就算她和玉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也只是讲道理给她们听,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痴情于自己的任公子那么狠心呢?

    当时那番话,就连她这个听着转述的人,都觉得十分难受。

    她的三姑娘那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

    就算是为了表明态度,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狠。

    谢琬埋头喝汤,只作没听见。

    玉雪见状,只好又壮着胆子道:“任公子要走的事,老爷太太都知道了,他突然提出要走,老爷自然会问缘由的,要是他说出来什么就不好了。”

    谢琬叹了口气,从汤碗里把头抬起来。

    每个人似乎都想打听她的心意,程渊是,玉雪也是,谢琅不打听是因为他还不知道。

    可是她能怎么说呢?任隽也有十四岁了,却脆弱得很,遇到点事情就只会消极逃避,而不会自己去琢磨开解。一个人一生里哪能事事顺心?他喜欢她,她就一定要接受吗?不接受就要负气回家吗?别的不说,冲着这个,他和她就走不到一处。

    所以,对此她能有什么态度?

    她承认那番话说得过急过重,以从未遇到过挫折的任隽来说,确实难以接受。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男人,父母在的时候,他在父母身上寻求安全感,父母不在的时候,他从妻子儿女身上寻求安全感,却不会去想,他应不应该学着怎么给人以信心和安全。

    而且,他跟谢棋算是什么?

    但是,这些话解释给玉雪听,实在也没有必要。因为她只是在本能地同情弱者,眼下在她眼里,任隽就是那个被谢琬“欺负”了的人,至于他这样做合不合适,像不像个男人,她们不会关心。

    她把碗推出去,让玉雪添饭。

    玉雪见她叹完气默了半日,竟是又半字没说,不由得也叹息起来。

    算了,反正任隽跟她没有缘份,她这个旁人再关心也是白关心。

    晚饭后谢琬在抱厦里又烧着小水壶泡起了茶。

    水将开时,玉芳带着谢棋进来了。

    “外头这么好的月光,却窝在屋里煮茶,岂不是糟踏了这好月色?”谢棋笑着在她对面坐下,从丫鬟手上拿过来一摞三四个小锦盒,作神秘状小声地道:“我今儿看见后园子里翠怡轩下的芙蓉花开了,我们不如一边去赏月,一面去煮茶。你看,我这里连点心都带来了!”

    谢琬扭头一看窗外,果然月色如水银泄了满地,映得整个天井都多出几分诗意,遂也笑了。

    “倒是你有准备,可去请了大姐姐不曾?”

    谢棋笑吟吟道:“请了。但是有没有空来,就不得而知了。”说着指了指东边方向,然后抿嘴笑起来。

    谢琬听得出她这是说近来谢葳总陪着魏暹在一起的意思,懒得去理会她言语里的促狭,笑着让玉雪去准备。

086 诡计

    拂风院里,魏暹正和谢葳谢芸谈天,天赐走进来,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魏暹听完顿时往他看了眼,眉梢带着惊讶之色。

    谢葳见状道:“出什么事了么?”

    魏暹站起来,“哦,无事。就是流烟吃错东西在闹肚子。”他笑着说。流烟是母亲派给他的两名大丫鬟之一,管着他的起居。说着,他又起身道:“我先回去看看。”

    谢葳体贴地道:“快去吧。”然后目送他出了门。

    谢芸亦起身道:“梦秋神色好奇怪,流烟真的是吃坏东西了么?”

    谢葳微凝神,回身道:“你还不回屋去么?”

    谢芸顿了顿,摸着鼻梁出门了。

    谢葳在门口站了片刻,望着院内月色沉吟半晌,忽然也轻轻迈过门槛,顺着魏暹去的方向走了出去。

    魏暹出了拂风院,立刻拉着天赐在潇湘院门外问起来:“展延真的约了小三儿在后园吃茶?”

    天赐道:“小的刚才也是听下人在那儿说的,他们说的很小声,我在拐角的墙后听见,说任公子不但约了三姑娘在翠怡轩吃茶,还别的人都没请,只请了三姑娘一个。小的觉着任公子这样只怕不妥,故此来告诉爷。”

    “这孤男寡女的,展延怎么能这样!”

    魏暹睁大眼睛,急得在廊下迅速打起圈来。

    天赐道:“爷若是担心三姑娘,不如眼下去瞧瞧吧?”

    魏暹停住步,“好!你快带路!”走了两步却是又回头来:“不成!你还是留在屋里,要是有人问起我来,你就说我散步去了。”说着撇下天赐,飞也似的往后园子跑去。

    翠怡轩里此时茶香满室,八角紫铜炉上的水壶发出嗡嗡的沸响,月色透过树影落在露台上,越发衬得夜色怡人。

    谢琬与谢棋面对面坐在红木几案两旁,随侍的丫鬟们都站在门外。

    谢琬带了玉雪玉芳,谢棋则带着碧霞银霞。

    从开始到如今,谢棋从始至终都在风花雪月及钗环首饰上打转,压根就没有提起任隽半个字。任隽要走的事情连谢琅都知道了,谢琬可不认为谢棋会不知道。她眼下还能坐在这里与她闲情逸致,只能代表她这番出来的目的并不单纯。

    谢棋再厉害也只是个孩子,而谢琬两世加起来都已经快四十岁了。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别人兴许不知道,谢琬可清楚得很。

    谢琬并不怕她耍什么花招。她怕的是她不耍花招。不耍花招就代表着还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她。所以眼下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是也不妨配合着看看。

    吃了半块藕酥,谢棋擦了擦手,说道:“我去去净房,你先喝着。”

    谢琬微笑颌首,目送她出门。

    谢棋很快带着碧霞银霞离开了,整个翠怡轩只留下谢琬带着玉雪玉芳二人。玉雪正要进来侍候,银霞忽然又急匆匆跑回来:“我们姑娘不小心踩进前面水沟里了,现在崴了脚,两位姐姐可不可以帮着我扶我们姑娘回去?”

    “这怎么可以?”玉雪下意识地拒绝,并望了屋里端坐的谢琬一眼。

    银霞咬唇看着谢琬,看似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谢琬放下茶,说道:“既然二姑娘崴了脚,那你们就去吧!”

    “那姑娘你呢?”玉芳也道。

    她淡淡地笑道:“怕什么?自己家里,又不是别处。再说了,这四处不都还有人走动么。”

    “多谢三姑娘!奴婢们一送了姑娘到房里,一定立刻就让二位姐姐回来!”

    银霞感激得弯腰叩谢。

    谢葳到了潇湘院,先站在庑廊下打量了里头两眼,然后提裙往魏暹房里走去。

    魏府来的人除了两三个在廊下走动,其余人都在房里,整个潇湘院看上去静悄悄地。

    才到了魏暹门口,天赐便走出来,“大姑娘。”

    谢葳点点头,问:“流烟好些了么?你们爷呢?”

    天赐陪笑道:“谢大姑娘惦着,流烟无妨。我们爷方才说出去转转消消食,许是去藏书阁了。”

    这个时候去藏书阁,而且连小厮也没带?

    谢葳狐疑地看了天赐两眼,默不作声退了出来。

    门外站了片刻,她忽然又拐上东边,往颐风院走去。

    进了颐风院,她直接问来开门的吴妈妈:“妹妹在做什么?”

    吴妈妈笑道:“原来是大姑娘。妹妹不在屋里,方才二姑娘过来,约她上后园子吃茶去了。”

    谢葳一颗心莫名踏实下来,立时又笑道:“她们俩也真是的,有这样好的心情,竟然也不叫上我。我找她们去!”

    吴妈妈笑着送了她出门。

    魏暹一路前行到达谢府后园,隔着一堆假山看见傍湖的翠怡轩内灯影绰绰,果然是有人的样子。连忙往前急走起来,也不顾底下石子路凹凸不平。

    谢琬独自坐在茶室里吃完了杯里的残茶,然后拂拂衣襟站起来。

    她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在这里等玉雪她们,此处离颐风院不过半里路的距离,即使没有玉雪玉芳,也不见得她就走不回去。

    大门虚掩着,透着半开的门口往外看,夜风吹得阶下树木刷刷作响,树下留连着两只猫,在斑驳暗影下望着门槛上方的两双扑闪着的绿眸,看起来极像是刑场里死犯家属半夜点起的引魂灯。

    园里的猫都有人管束的,值夜的人明知道翠怡轩有人在,怎么会容许有猫在这里。

    谢琬唇角一冷,忽然一闪身,从门槛处又退回了屋中。然后拿起桌上两只杯子,分别击上半开的两扇门板,门板被撞击之后顿时大开,而紧随着门的开启,门板上方也传来啪哒一响,两条尺来长的鱼竟然从门上坠下来!

    两只猫眼里的绿光顿时变成了绿灯笼,一个错眼之间,已如两支箭般冲上去将鱼撕咬起来!因为抢食的缘故,喉咙里还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

    如果说刚才谢琬推开门,那鱼必然落在她身上,而猫要撕咬的地方,就正好是沾了鱼腥的谢琬身躯之上!

    莫说她不过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就是个粗汉子,也经不过这两只饥火难熬的猫这般撕咬吧?

    她看着倾刻已只剩副骨架的两条鱼,眉梢瞬间已凝结了冰霜。

    原先只觉谢棋不过是小心眼儿多些,却没料到她心里竟毒至如此。就因为任隽,她就嫉妒得要毁了她的容,使得她再无机会跟她去争?

    “小三儿!出什么事了?!”

    正凝神间,忽然又有人从远处飞奔着过来,口气焦急而慌张。

    谢琬见得是魏暹,连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魏暹紧抓住她的胳膊,看着地上那两只舔着嘴的猫,忙手忙脚把她拖到一边,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才松了口气道:“你没事就好。任隽呢?”

    谢琬听得奇怪,“任隽怎么会在这里?”

    魏暹听得她这么问已是奇怪,再看室内除她之外空无一人,顿即脸上一红,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遂低头支吾道:“我刚才听天赐说,展延约你在这里吃茶,所以也过来凑凑热闹。”而并不敢说出真正来意。

    谢琬想得却不是他那层,听完来由却是明白了!明明是谢棋约的她吃茶,天赐却偏偏听成是任隽,他是不会有意误导魏暹的,那就肯定是府里有人故意传话给他,使他误会了。

    原来谢棋设下的竟然还不只一个套!魏暹来的这么巧,刚好猫吃鱼的时候赶过来,如果说刚才她真的中了招,或者说胆小一点被吓到,则一定会对从天而降赶来的魏暹视若救命稻草吧?在那种情况下她与他有什么亲近的举动是发乎情,但是在外人看来却不是止乎礼了……

    “我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脑中忽然嗡地一响,谢棋这不止是要毁她的容,这是要彻底毁了她!她咬着后牙,迅速拂开魏暹的手说道:“这里不安全,我先走了!有事回头再说,切记有人问起的时候,要说没见过我!——还有,你最好也快点离开这儿!”

    说完之后,她便不由分说掉过头,顺着左侧的窄庑走了出去,快步没入黑夜。

    魏暹一头雾水留在原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怔忡出神。

    而此时阶下太湖石后站着的谢葳,五指紧抓着身畔山石,望着几步外的他,脸色也如躲进云层的月色一般晦暗不明。

    魏暹性子外向,跟府里人都很亲善,对谢琬也不例外。她虽然一直有种直觉,觉得魏暹对谢琬跟对别人是有着不同的,那是一种可以随意开玩笑随意吐露真性情的自由信赖,却一直也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再加上最近魏暹与她相处也十分和谐,所以也未真正放在心上。

    可是眼下这刻,她的感觉完全被证实了。

    谢琬明明是被谢棋骗来喝茶,而天赐竟然会听到假消息后立即赶来告知于他,可见平日里他极重谢琬,而他听说后也真的一路追随至此,就更能说明他的心之所向了。

    魏暹对谢琬,的确是不同于对她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不管是不是关乎儿女私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走得这样近,对她来说是极不利的事!

    魏暹是魏彬的儿子,是魏夫人最心疼的幼子,魏夫人又是戚家的大姑太太,当初魏彬入仕,戚家没少助力,所以到如今魏彬一直都十分尊敬夫人,——魏暹虽然是幼子,来日得父荫的可能极小,可是在目前来说,却是魏彬夫妇眼里最有份量的人。

087 幽会

    父亲从小便悉心栽培于她,为的就是将她嫁个好人家。

    她一直也是顺着父亲的期望在做的。她长到十四岁,魏暹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家世和自身条件最好的夫婿人选,以往虽然自认才貌教养都不输任何大家闺秀,可是到底身家底气输人一头,自从见到魏暹之时起,她就告诉自己,绝不轻易放走他。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渴望能够以自己的力量回馈谢荣,哪怕是以婚姻为手段。

    可是谁能想到,半路竟然又出现个琬丫头!

    她抿紧双唇,看向仍然站在庑廊下的魏暹。

    眼下夜深人静,正是鸳鸯私喁之时,任何男女同时出现在这隐密的后花园轩阁之中,都不免让人觉得有悖礼仪。谢琬既然把魏暹丢下在这里独自遁去,可见是识破了谢棋的阴谋,而不愿被谢棋的人抓到把柄。

    这把柄是能让人陷入困境,可是对于她来说,与魏暹传出私情,真的是件坏事吗?

    想到这里,她心下不由得紧了一紧。

    十多年来她受到的都是正统的闺阁教育,她的教养实在不容许她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如果错过这个村,要想再等这个店就实在太难了。

    谢棋有备而来,就算今日谢琬逃走了,明日她也会再施一条计策来等着魏暹和她落网。可是到明日,她是不是能再有这样的好机会正好撞见呢?

    她五指紧抠着假山石,胸脯愈发起伏起来。

    从魏暹到达到如今为止,已过去了小半刻,如果说谢琬没走,这个时候魏暹理应会对她有番询问和安抚,按照常理,应该也很快就会有人过来负责“撞见”,究竟是做还是不做,她必然尽快拿主意。

    “原来是虚惊一场——不过也好!”

    这时,魏暹已经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双目微亮地微笑着,缓缓走下石阶。这样的满足的笑容,看上去似乎在表达他对此来一趟看到的结果的态度,就连脚步,也变得那么轻松起来。

    谢葳心头一热,脚步也禁不住闪了出去,“魏公子。”

    魏暹正想着自己的心思,陡然一见谢葳出现在面前,不由得愣了愣,也说道:“大姑娘怎么还没睡?”

    谢葳扶着额说道:“我过来寻三妹妹,都没有找到,刚刚在假山那边擦破了点皮。”

    魏暹听得她说来找谢琬,顿时心虚地岔开道:“哪擦破了?”

    谢葳低头看了眼胳膊,说道:“没事,就是手肘上磨了下。”

    既然是伤在衣服下,魏暹自然不便看了。便就沉默着,没说话。

    谢葳指着他身后道:“魏公子能陪我入内坐坐么?”

    魏暹下意识觉得不妥,可一看她身后,并没有丫鬟跟着,此时若是走了留下她一人在此,实非君子所为。再想她平日大方爽朗不拘小节,不是那等扭捏之人,便就扬唇笑了下,伸手请了她先行。

    两人坐到屋内,紫铜炉上水壶里的水仍在突突的翻腾着。

    谢葳见状,说道:“也不知道谁在这里煮茶,闻着茶香,赏着月色,倒是好雅兴。”

    魏暹坐在她对面,无语微笑,两手搭在膝上,比起往常更多上几分庄严。

    谢葳两颊飞起一团烟霞,但片刻,她又自如地拿起扣在桌上的两只干净杯子,拿竹夹夹在滚水里洗过,拿桌上的新茶重沏了一壶。

    两个人无言地对座,倒是也有几分月夜相依的感觉。

    一时茶晾好了,谢葳将茶举起来,递到魏暹面前。

    魏暹伸手来接,杯子忽然一倾,满杯茶水竟全数倾倒在谢葳身上!

    谢葳惊叫一声站起来,脚尖忽然却被椅子勾住绊倒在地上,魏暹连忙走过来搀扶:“你怎么了?”

    “谁在里面?”

    恰恰此时,门外就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由谢棋和任隽打头,一行四五个人站在了门口。

    谢葳倒在地上,胸前衣裳已经泼湿透底,她看着陡然出现在门口的除了谢棋,还有任隽和大批的下人,心下也有些慌神,她以为谢棋顶多是自己带着丫鬟跑过来,所以就算自己与魏暹在这里被她“撞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眼下当着任隽和那么多下人的面,她该如何是好?

    谢葳顿即心慌失措,但是因为倒在桌下,有桌子挡着看不清面容,是以也遮掩了神态。她不觉往阴影里挪了挪,而魏暹一手拉住她手腕,一手仍扶在她肩头,上身前倾,错愕的脸正朝着门外,两人的姿势看起来暧昧极了。

    “隽哥哥你看!我才走了一会儿,三妹妹这就跟魏公子在这里说悄悄话了!”

    谢棋看到这一幕便血脉贲张起来,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一面指着地上这一对,一面冲着任隽高声地嚷着:“你还说她懂规矩有教养!你看看这就是她的教养,她的规矩!简直把我们谢家的脸都丢尽了!”

    任隽呆呆地看着躺在阴影里的那人,他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跟谢棋在这里喝茶的的确是谢琬无疑,眼下她这样湿着身躺在魏暹胸前,还用得着再说别的什么么?

    任隽只觉得,谢琬当日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已经不算什么了,眼下这一幕,比起那些话来更像是一只手,直接穿过他的胸膛揪走了他的心!跟这比起来,她那些话算什么?眼前这样,才真正使他感觉到心灰意冷。

    “隽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谢棋见他呆站着无动于衷,心里便有些焦急,眼见着魏暹都已经站起来了,回头要是被他言语洗白过去了怎么办?“我早就告诉过你,老话说的好丧妇长女不娶,你偏不听,如今你看,这都是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是你亲眼瞧见的,你难道还要钻进死胡同里不出来吗?任伯母要是知道,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任隽仍是讷讷无语,他的个性注定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什么来,可是他渐渐冷却的目光却让人清晰地看到他的失望和鄙夷。

    任家的人,总是这样擅于分析形势。

    茶室这边的帘栊后,谢琬无声地冷笑着。

    魏暹和谢葳都以为她已经离去,却不知道她掉头又从另一侧的敞门里潜了进来。

    谢棋既然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让她跳,她不藏起来看个究竟,怎么好决定接下来怎么做。不过谢葳的出现还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尤其是她后来的表现,眼下看起来,整件事简直就像是出早就导好的戏似的。

    眼下倒要看她们俩怎么收场。

    茶室那头的正门口,任隽已经掉转头,准备离去了。

    魏暹忽然出声道:“任公子请留步!”

    任隽顿步,缓缓转了身,“三姑娘与魏公子雅兴正浓,小生冲动打扰,还望见谅。”

    魏暹冷笑着,忽然指着地上的谢葳道:“你仔细看看,她是谁?!”

    任隽咬牙抬起头,谢葳已经被魏暹拽着站起来,灰白着脸站在桌后。

    府里的大姑娘,谁会不认识!

    当在场的仆人发现方才那样毫无形象侧歪在地上的人居然会是他们心目中公主似的的谢葳,一屋子人全傻眼了,而谢棋连句囫囵话都已说不出来。

    “怎么,怎么会是大姐姐,三丫头呢?”

    她不甘心的冲进屋里,往四处寻找,可是茶室本来就很空旷,哪里藏得住人影,谢棋四面看了一圈,便也渐渐地垂下手来。

    谢琬竟然变成了谢葳,她明明已经布署好了一切,她究竟是怎么逃掉的!

    现在这样,任隽呢?

    她猛地回过头,面前的任隽张大着嘴巴傻站着,眼里哪里还有什么失望和鄙夷,而是完全变成了满满的惊喜交加和不可置信。

    “隽哥哥!”

    她失声唤着。

    任隽回过神来,涨红着脸清着嗓子。转眼又飞快地把头抬起,冲魏暹抱拳道:“原来是个误会,真是抱歉。”

    “误会?”

    魏暹沉哼着,“这不是误会,刚才你只要往前踏出一步就能看得到真相,可是你仍然相信了别人的谗言,这是因为你心底里根本也以为小三儿就是这样的人!亏你平日三妹妹三妹妹地叫,其实在你眼里,你根本就瞧不起她!”

    “不,不是!”

    他脸色转白,连忙摆手否认。

    可是,眼下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呢?魏暹说的话令他无法反驳,他刚刚居然连去上前看看真相都没有,就相信了谢棋的话。就因为这一步,他就在魏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就算他们之间没有私情没有不轨之举,他也没有机会再在谢琬面前挽回丁点可能。

    “隽哥哥!你怎么了?”

    谢棋看着他汗如雨下,吓了一跳,连忙从旁将他扶住。

    任隽一甩手将她推开,跌跌撞撞出了大门。

    “隽哥哥!”

    谢棋跺脚大叫着,飞步追了上去。

    门口原先站着的一堆仆人如今已只剩下了两三个,那些人都已经在众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赶回去各自主子跟前禀报了。谢葳与魏暹在茶室瓜田李下之事注定会掩藏不住,而谢棋挑起的这件事,也绝不会就此消声下去。

    关系到谢府名声,谢启功从来没有马虎过。

    何况眼下是出了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情?今日即使谢棋他们早来一步或晚来一步都不要紧,只要大伙见到茶室里的确只有谢葳和魏暹就行,孤男寡女于后园静室幽会,怎么说都不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而谢葳是府里的大姑娘,魏暹是不请自来的贵公子,府里会倾向于哪一方,也显而易见。

    谢棋虽然坑害谢琬失败了,可是魏暹还是因此陷入了泥潭。

    谢葳的这一招,可谓是下了足本。

    谢琬蹙眉望着又恢复成寂静的茶室,对眼下这副烂摊子,也不禁沉思起来。

088 将错

    回到栖风院,谢葳张了几次嘴,才冲魏暹一福身:“方才之事,多有得罪。”

    魏暹默然无语,颌了颌首便转身向潇湘院走去。

    他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此事之轻重,他与她这样被人一撞见,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而当时谢棋那样污蔑谢琬,他为了替她澄清,也顾不上去替自己辩白。他这么样什么也不说,自然就更加深了人们对这件事的误解。

    可是他也不觉得后悔,君子知恩而善报,谢琬帮过他那么多次,即使他给她带来麻烦她也从来不怪他,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怎能容得她被人肆意诋毁?所以就算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样的后果,他也要为她正名。

    至于谢葳为什么这么巧会来到翠怡轩,又那么巧泼了水在身上引得他去过问,他不愿深想。

    人心有多深,这实在是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他压根就不想去自寻这些烦恼。

    谢葳勾着头进了院子,黄氏已经迎在廊下,见了她,顿时脸色惊白地道:“你倒是上哪儿去了!”

    谢葳抬起头,眼里的羞恨一点点褪下去,转而涌上来的,是一缕缕的得意与愉悦。

    “母亲不必着急,我们进屋再说。”

    黄氏听到下人传话,心里原是一股火原是烧得跟砖窑似的了!夫妻俩把一双儿女视为眼珠子似的爱护着,乍听见传出这样的丑闻,哪里不急不气?只想着等她回来便要一顿狠治的,眼下看她一脸成竹在胸的样子,一腔怒火倒是又变成满腹惊疑。

    她素知女儿是个有主意的,当下便也不作声进了屋,挥退了旁人才沉着脸在床沿坐下。

    “方才来传话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会儿只怕老爷太太那边也得讯了,你眼下还有什么话说!”

    谢葳微凝神,先撩裙冲她跪下来,轻轻叩了个头,然后才道:“此事原是女儿大胆为之,不怪母亲恼怒。传话的人说的没错,女儿方才的确是与魏公子在翠怡轩内吃茶。而且,还有着些许亲近的举动。”

    错既已铸成,她也已经打定主意了,反正她露面之时就决定孤注一掷,眼下这样,又何妨将错就错?

    黄氏闻言腾地站起来,瞪大眼看着她,仿佛想看清楚面前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女儿!

    谢葳垂下眼,接着道:“女儿犯下这错,母亲也别急着如何罚我。只请您细想想,就算我有失妇德,可最后得益的会是谁呢?”

    黄氏一怔,目光又闪烁起来。

    “如今父亲正在上升之期,如果能有魏大人帮助,必然大大有益,可是上回在京之时,父亲也曾托人委婉地向魏家提过结亲之事,而魏家显然并没看上咱们家。从眼下的情形看来,比魏府官位更高的人家我们是更加不敢高攀,可是比他们低的人家,又及不上魏彬的权力。

    “魏暹,是眼下我们最有可能抓住的一根藤,他回京在即,往后也不知何时才会有这机会,京师闺秀多如牛毛,如若让人捷足先登,于我们来说失去的何止是一点点好处?所以女儿破釜沉舟使下这一计,以求能助父亲达成夙愿。”

    黄氏仍然望着女儿,胸脯起伏着,而目光里充满着激动和热烈。

    谢葳有心计她知道,她深爱父亲她也知道,可她没想到她居然会有心计到这种程度,以自身的闺誉去攀住魏家这条线,这的确是破釜沉舟之举!魏暹是自己寻到谢府来的,如今又在谢府犯下这等丑事,损害了人家闺女的名誉,他魏府难道还能矢口不认吗?

    “可是,你,你是真的喜欢魏暹吗?”

    “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谢葳仰起脸来,微笑道:“丈夫之于妻子,不过是个可以任借夫荣妻贵达成安享尊荣的途径而已,只要其人可堪造就,不喜欢也能喜欢。可若是泛泛之辈,便是喜欢也终会变得不喜欢。世间天下,男人的爱是最难长久的,靠得住的只有荣华和权力。

    “我在官场中本身就不是门第高贵的贵女,我也从来没有希翼过男欢女爱,我只想将来也能堂堂正正地做个按品大妆的诰命夫人。如果我娘家没有实力,那么就算丈夫再爱我,我在夫家也抬不起头。说到底,娘家的命运决定着我将来的命运,所以我当然要先从这一层着想。”

    黄氏听完久久不能说话,她的女儿还只有十四岁,却已经把世间事看得如此透彻。

    男人的爱最难长久,岂不也是她时常在心里跟自己说的一句话?谢荣虽然对她忠心不二,不纳妾,也不留连风月,可是随着夫妻日久,在一起时到底不如从前恩爱了。而且他的洁身自爱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她,又有几分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她并不知道。

    谢葳性子像父亲,冷静起来像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世间情爱于他们,像是描在花瓶上的花,起个点缀的用途便好了。而她不是,她是个平凡的女人,她希翼着男欢女爱,也期待着恩爱长久,诰命大妆那些,于她来说有自然是好,如果没有,那么只要爱的那个人在,就一切都好。

    看着谢葳意志坚定的样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荣一向言正身端,他那么疼爱女儿,谢黄两家也从来没有过为了利益而牺牲子女名声之事,谢葳这么做,谢荣必会勃然大怒。可是事情到了眼下,似乎除了将错就错,也没有再好的办法,——正因为他爱女儿,他才不会容忍有人玷污了她的声誉,而不担负起责任。

    黄氏几乎能预见,谢荣知晓此事之后的神情。

    “母亲。”

    谢葳双手搭在她膝盖上,秀目炯炯地望着她。

    黄氏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来。

    谢启功和王氏这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王氏听下人们禀完话,便知道这事跟谢棋脱不了干系,当场也赶忙叫来谢棋问了话,可是她也万万没想到,谢棋约谢琬去吃茶,然后带着任隽来捉奸时,竟然捉到的是自己的长孙女跟魏暹的奸!

    在她心里,孙子孙女们都一样,可是在谢启功眼里不同,三房一对儿女是谢荣的命根子,也是谢启功的心尖儿肉。谢葳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平静得下来?

    “这个魏暹!我平日看他进退有度,还算有个分寸的样子,不想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禽兽不如之事!这是什么名门子弟?我看压根连我们清河县内的公子哥儿都不如!”

    谢启功拍着桌子,因动作太大,身上披着的一件罩袍都跌落了下来。

    王氏上前拾起衣服,重又给他披上,说道:“你小声些,仔细被人听见!”

    谢启功怒哼着,整个人看起来连头发丝儿里都是火气。

    王氏挨着桌尾坐下,心里也涌起几分不安。

    这事儿是谢棋惹出来的,谢启功这一怒,万一得罪了魏暹,使得魏暹把谢棋设计陷害他跟谢琬的事抖落出来,那么不要说给谢葳出头,就是谢棋也要被搭进去!

    谢琬也就罢了,可是魏暹不同,谢启功若是知道谢棋私下里胆大到陷害魏暹以达到讨好任隽的目的,他怎能轻饶她?再者,谢棋的坏心眼一抖落开,只怕是倒贴她一座金山当嫁妆任家都不会接受她,她费了老大劲才把任隽请进府来,这门婚事岂能这样泡汤?

    要想堵住魏暹的口,就绝不能让谢启功去质问魏暹。

    “事到如今,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她目光一沉,抬头站起来,“魏公子家世极好,既然他两底造访我府,可见如老爷所说那般,与我们谢家颇是投缘。这些日子葳姐儿跟他相处得也极融洽,他二人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就是偶尔有些亲密也不算过份。

    “他魏公子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做得出跟闺中小姐密会吃茶之事,自然也清楚有什么样的后果,依我看,这倒是件现成的姻缘。老三不是想跟魏家攀交么?眼下有了这契机,老爷不但不能对魏公子假以辞色,还更要以礼相待。最好再让人修书去到魏府,请魏大人拿个主意。”

    谢启功闻言身子顿了顿,片刻才蓦地转过身来。

    “你是说,借这个机会坐实这桩婚事?”

    “难道不应该么?”王氏微笑:“魏大人教子无方,寄居我府却又有损我府小姐的闺誉,他堂堂参知大人难道不该给出个解释?他就不怕御史言官参他?”

    谢启功双眼逐渐亮起,“对呀!他魏彬的儿子在人家府上犯了错,他魏彬就该拿出个章程来!我们荣儿官位虽不及他,可也是堂堂翰林院中的清流!我们葳姐儿岂能白白受他这等欺负!”说着又微笑望着王氏:“还是你想的周到,我竟然没想到这层!”

    “哪里是我周到?老爷不过是一时气急,拐不过弯儿来罢了。”

    王氏扶着他坐下,轻捶着他双肩说道。

    谢启功端起手边茶来啜了一口,想了想,又道:“是了,既是葳姐儿与魏公子在翠怡轩吃茶,棋姐儿带着任家小子又去那里边做什么?”

    王氏闻言,捶肩的手提在半空,便久久都落不下来。

089 泥沼

    “兴许,也只是碰巧路过罢。”

    王氏顺着他下首坐下来,低头拿绢子印了印唇。

    谢启功蹙眉不语,半日后沉声道:“让棋姐儿也注意些分寸。葳姐儿与魏公子单独幽会既有悖大防,那么她深夜还与隽哥儿四处晃悠也是不妥!她如今也不小了,可不要再给我惹出像那年夺玉那样的事情来!”

    “是。”

    王氏连忙站起来,勾着头应下,只是手里攥着的绢子却是渐渐地松了。

    只要不拿谢棋出来质问,那么不管谢启功再不满她,王氏也不在乎。谢棋如果被追根溯源,引出她设计陷害谢琬与魏暹之事,那么一直寄希望于谢葳、希望她才是嫁进魏府的那个人的谢启功,也一定会迁怒于她。

    得罪魏府可不是小事。谢棋被责罚,失去任家这门婚事不说,谢宏作为父亲,更是少不了被问罪,如果谢启功一怒之下对他做点什么,比如赶他们出去开府另住,那就是大大的麻烦了。眼下他拖家带口地,拿什么糊口去?

    所以说谢棋设下的这计不能穿帮,只要谢启功不起疑心,依她所说好言好语地对待魏暹,以退为进诱得魏府认下这个茬,魏暹自也不便将此事说出口来。然后以任隽的闷葫芦性子,自不会说什么,于是就算谢琬自己跳出来指认谢棋,那也是空口无凭。

    谢琬虽然逃出了谢棋掌握,这哑巴亏她却不能不吃了。

    王氏稍稍放了心,背地里自去告诫谢棋不提。

    这里翌日一早,谢启功就让庞鑫亲自送了两封信去京师,一封是送去魏府,一封则送去给谢荣。

    而此时整个府里关于谢葳和魏暹在后园私会被人撞破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谢葳从回房后便关在屋里不肯出来,戚嬷嬷和花旗轮流在门口守着,却是不能进门。黄氏已经躺着下不来床了,直说让戚嬷嬷把谢葳送到尼庵里去。

    魏暹因此事也辗转了大半夜,一大早便穿戴整齐过来上房。谢启功正在屋里长吁短叹,见着他来,竟然什么也没有问,而是像往常一样将他请到了上座。但是他脸上的强颜欢笑又是那般明显,令得魏暹一肚子解释的说不出来,想像平日般说话又是呆不下去。

    魏暹如坐针毡,本就不擅与人斗心机的他丝毫看不透谢家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喝了半盏茶见谢启功仍是不给机会他解释,便就悻悻然地出来,转了半圈遇到的都是意味不明的目光,正不知上哪去,谢芸突然打斜刺里冲出来,往他脸上迎面挥了一拳。

    “你这个登徒子!竟敢毁我姐姐闺誉!枉我平日待你如兄弟般,哪料得你是这种人!”

    谢芸又不会打架,只会抓住他衣襟拳打脚踢,却又毫无章法,一顿打下来,魏暹固然中了几拳,自己却也累得半死。

    魏暹正憋着一肚子火,他明明是去寻谢琬,怕她被奸人算计,谁理得谢葳什么闺誉不闺誉?谢葳是自己冒出来的,他要不是怕她一个人在那里害怕,怎么会陪她进茶室等人撞见?如今倒还成他的不是了!心里越想越委屈,他却不是任隽那种软包子,顿时就也往谢芸身上挥了几拳。

    两个人随即滚在一处,又打又叫嚷,吓得身边人赶忙四处去搬救兵。

    谢琬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抱厦里写字,闻讯连忙丢了笔赶过去。

    这边任隽因为昨夜之事后悔不迭而一夜未眠,并未曾理会魏暹与谢葳之间当时情形有什么不妥,这里才挨了枕头,便听得外头喧哗声起。问起缘由,思绪才终于转到被他忽略得干干净净的这件事上来,犹豫了半刻,也连忙穿了衣裳下床。

    才出了院门便与谢棋撞了个满怀。

    谢棋眼泪汪汪看着他:“隽哥哥。”

    他一把拨开她,抬步往魏暹谢芸所在的穿堂处赶去。

    谢棋咬牙跟上来,再不敢说什么。

    魏暹和谢芸已经分开了,原本形象俊秀的两人此时灰头土脸地,发髻松了,衣襟散了,脸上还各自有着几块淤青。他们已经被得到消息的谢启功和王氏请到了正院,长房三房的人除了谢葳外都来了,谢琅因为上学没来,所以二房则来了谢琬。

    “芸哥儿跪下!”

    谢启功指着谢芸怒斥。

    谢芸不服,脸色铁青地道:“我没有错,不明白为什么要跪!”

    黄氏亦斥道:“你还敢犟嘴?老爷让你跪你就跪!”

    “母亲!”谢芸握紧着拳头,双目里喷着怒火:“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知不知道眼下姐姐被人传成什么样了?她自幼洁身自好,是我们县里有名的大家闺秀,谁见了不夸我们谢家规矩好教养好,如今一夜之间竟被魏暹害得成了私行不检的浪荡女子,难道我不应该替她讨回公道吗?!”

    黄氏望着儿子,哑口无言。

    谢葳的打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不羁,她怎么好跟谢芸去开口交底?再说了,这么大的事随便走露一句风声就会影响大局,她又怎么能冒得起这个风险,去信赖年仅十二岁的儿子?所以,除了她们母女这件事外,她竟是再没向外人吐露过半个字。

    眼下谢芸这般,她又要如何解释?

    谢芸看着母亲这般,真是失望透了。他竟不知道素日那么爱护他们的母亲,居然也会因为忌惮魏家的权势而选择忍气吞声!这样的话,那谢家的声誉成了什么?谢葳成了什么?祖父和父亲平日里总对他耳提面命,叮嘱他时刻要记得维护家声,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说不出心里愤怒,再瞪向魏暹,就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了。

    王氏见状连忙打圆场:“芸哥儿不得无礼!”一面又指着左首客座,“魏公子快请坐。”

    魏暹撇开头,恨恨地一抹嘴角的血。

    王氏颇有些尴尬。她若是不知道这一切乃是谢棋蓄意造就,她只怕也会因为他这样的不给面子而心生不快。可是偏偏她知道魏暹正是这其中最无辜的受害者,她还要哄着他千万别把谢棋招出来,又哪有什么心思去计较他?

    “芸哥儿冲动莽撞,我们自会处置他,魏公子可千万莫要怪罪。”她好声好气地哄着,又指着素罗赶紧上茶。

    谢芸更是气得把牙咬得咯呼作响。

    一时也没有人再去强调他跪还是不跪的事。谢启功原本是要等到魏府收到信后有回应时再跟魏暹摊牌,可是如今谢芸既然已经先把窗户纸给捅破了,也就省得他再去想辙来开这个口。于是谢芸究竟跪不跪,已经不重要了。

    “芸哥儿虽然莽撞,但也并非全无道理。魏公子,昨儿夜里的事情我们都已知道了,我们葳姐儿虽然愚钝,却也是深知女训女诫的,平日里莫说不守妇德,就是丁点儿行差踏错都不曾有。如今既出了这样的事,想来也是因为与公子投缘。想请问公子,对于我们葳姐儿,可有什么打算?”

    谢启功一席话说出来,屋里人的目光便全部往魏暹身上投过来。

    黄氏最惊异,她明明没跟谢启功和王氏提过此事,难道说他们已经不谋而合了?

    而谢芸的盛怒也变成了惊怒,他死盯着魏暹,似乎就等着看他如何表态。

    魏暹几时被人这样围攻过?心下一怒,也不理会什么仪态不仪态了,当下冷笑道:“打算?我有什么打算?你们大姑娘的闺誉跟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魏公子!”

    谢启功沉下声来,“你若这么说,那我就得等魏大人来到后,亲自向他讨说法了!不瞒公子说,昨儿你与葳姐儿犯下那等事之后,我就已经分别修书给了令尊与犬子,料想过不得三五日,贵府定会有消息传来。令尊大人一生清名,公子抵死不认,只怕会引得令尊愈加恼怒罢?!”

    魏暹仰面看着他,整张脸气得发青,原先那位尊贵雍容的贵公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琬坐在黄氏身侧,一直都未言语。

    谢启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那就是要借机逼得魏暹认下谢葳,这点恰恰与谢葳想到了一处。而黄氏的惊讶则说明,他们两厢之前并未曾通过气,如今谢启功提出这样的要求,恰恰也是在以家长的身份替谢葳出头。

    黄氏其实并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出身耕读世家的她其实一定程度上还是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尊严的,假若她是个畏惧权势而隐忍不说的人,那么当初在面对赵贞夫妇手上拿着的谢葳的庚贴时,她就不会那么激动而不顾后果。

    她对此的隐忍,只能说明谢葳的决心之坚定,作为母亲的她都已经无法阻止。

    谢葳比起谢棋,手段和城府高了可不止一个层次,这样情况下的魏暹,要怎么样才能够脱困呢?

    之于魏暹对谢琬的意义,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泥沼不闻不问,谢葳这回挖下的坑这么深,就是魏彬以他二品大员的身份亲自出面,也未必能救得他出来。如今谢启功既然把事情抖落去了京师,她就得在谢荣参与进来之前赶紧想个办法。

090 自缚

    “谢老爷莫非是要屈打成招?”

    到底是高官权臣之后嗣,魏暹虽然被围攻,却也未曾因此犯怵。被谢启功的话气完,他倒是也冷静了几分,“你们都一口咬定我与大姑娘在后园私会,那么可否把大姑娘请过来,让我们在此当庭对质?如果大姑娘亲口承认如此,那我便什么也不说了!”

    他笃定当事人之一的谢葳是不会说谎的,所以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

    谢琬一听,却立时站起来大声道:“不可!”

    谢葳既然挖下这坑让他跳,又怎么可能在这关键时刻毁自己的前程?她若实话招出来,那这番牺牲岂不就白废了吗?那样她既嫁不成魏暹,自己的闺誉也毁完了,还能得到什么?他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岂不等于把城池拱手相送!

    谢启功和王氏听完她的话,脸色刷地沉下来。

    “琬丫头坐回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谢琬瞬间稳住心情,缓缓道:“我只是为大姐姐着想。大姐姐终究是个姑娘家,想她平日里多么端庄得体,不管事情是真是假,传出这样的话已经让人无地自容。若是再把她请出来当着大家的面说及此事,岂不更让她难堪?还是先让魏公子回房罢,两家将来若成亲戚,闹僵了到时可不好看。”

    她句句都是维护着谢葳,谢启功也不能说什么。

    王氏狠盯了谢琬两眼,掐着手心才使自己没说出话来。

    一旁任隽见谢琬目光从始至终都没落到自己身上,此时又站出来替魏暹说话,便不由得咬紧了下唇。

    魏暹见得谢琬出面,目光顿时缓和下来,又听她如此解释,便以为她当真是为了谢葳,于是道:“在场都是贵府的人,断不至于使大姑娘当着外人出丑。我魏梦秋自小到大没受过这等冤屈,今日怎么着也要定要替自己洗刷一番!今日大姑娘若不出面澄清,岂不是摆明了栽到我头上么?”

    世家公子们就是这个通病,平日里无事招惹的时候一个个温文有礼,口口声声礼仪道德,一到了被逼上架的时候,骨子里那股唯我独尊的劣根性就开始冒出来了,看看眼下的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人家女儿名声的君子风范?分明就是个不甘示弱的孩子!

    谢琬心里恼怒着,却拿他毫无办法了。

    王氏这里听得他要把昨夜之事当众说出来,深怕节外生枝,连忙催促素罗:“还不去传大姑娘来?”

    谢启功和黄氏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魏暹脸色也跟着放宽松下来。

    满堂里的人恐怕就只有谢琬一个人在焦虑着此事。

    谢葳很快随着素罗过来了。

    见到满室人,她先是在门口驻足了半刻,然后才进了堂内。待见到魏暹,她那双盈盈杏眼忽然又蓄上了泪水,然后一抿唇,勾着头走到谢启功和王氏面前,提裙跪了下去。

    魏暹看见她这模样也是升起股不祥之感,因而还没等她开口已是走上了前去:“大姑娘,昨夜你我在后园之事产生了些误会,如今特请你过来做个澄清。请你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葳身子微晃,仰起脸来,“魏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扶着桌案缓缓站起来,颤着双唇看向他,“昨天夜里,我们,我们不是就在翠怡轩喝了两杯茶么?……事已至此,你要我澄清什么?”话音未落,她眼里又滚下两串眼泪来,衬着她苍白的脸色,显得像只小白兔一般无辜。

    满座哗然。

    谢琬撑额捂着双眼,把脸扭到了旁侧。

    魏暹石化在地,完全已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只与他在那里喝了两杯茶没错,严格地说是根本都还没来得及喝,可是喝多少茶根本就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说出这句话来,就等于已经咬死与他之间的确是在那里幽会,是有私情的了!

    到了眼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谢琬要阻止他去请谢葳过来了。原来她早就知道谢葳会栽赃给他!可是谢葳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感觉要崩溃了。这完全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大姑娘,你把话说清楚!昨天夜里你是怎么在后园子遇见我的,又是怎么请我进茶室去的?”

    他紧抓住谢葳的胳膊,红着的眼睛简直要脱眶了。眼前的谢府再也没法给他亲近的感觉,面前这些人全都串通好了在算计他一个人!他怎么会掉进这个泥沼里来?

    “魏公子,你不要逼我了。”谢葳忍着眼泪,低缓而隐忍地说:“你若实在觉得难堪,我也不会强求什么。我知道我高攀不上你,但你要知道,我落到今日之境地,你也并非全无责任。我谢府大门敞开着,公子想来的时候就来,你想走,我们也拦不住你!”

    说完她背过身去站着,背脊挺得比门板还直。

    九月天里,魏暹额上的汗已经滴下来。她这席话出来,他就已经完全摘不干净了。

    十多年来接受的圣贤教育使得他不可能像个无赖般歇斯底里的吵嚷,谢葳是个女孩子,他更不可能为了择清自己就口不择言地说出是她主动勾引他进茶室的事实,这刹那他忽然觉得,其实良好的教养有时候也是道押缚人的绳索,使得他甚至都无法救得了自己!

    谢葳虽说他随时可走,可是这样的情况下,他能走吗?他若走了,丢的不止是他的脸,还有他全家上下所有人的脸,他就是拉得下那个脸面脱逃,又哪里逃得过父亲的责罚?母亲向来明理,就是再疼他,也绝不会在这种事轻易放过他!

    思及此处,他不但额上冒出汗来,就是背脊上也是沁冷一片了。

    谢启功长长地叹着气,虽然不发一言,但是神情里的失望已经说明了一切。王氏坐在他身旁,面色虽然和缓,但是也透着满腔的无可奈何。黄氏看看谢启功又看看王氏,最终低下头去看着脚尖。满堂座上表情最丰富的,怕是只有阮氏和任隽。

    阮氏先时充满了讥诮,到了眼下,看向黄氏母女的目光却又变成了掩饰不住的嫉妒。不管怎么说,魏府总是轻易难以高攀的府邸,今儿这事,看起来他们怕是要得逞了。

    任隽的目光始终在谢琬与魏暹脸上转悠,眼下魏暹陷于困境,眼看着与谢葳之间将结成再也解不开的死结,他紧皱的眉头忽就一点点舒展开来。只要魏暹与谢葳的婚事订下来,谢琬不是又有可能回到他身边了么?

    谢琬全副心思都在琢磨自己的心事上,压根没曾留意到局外人的任隽。

    眼下要救魏暹脱困,当然也有办法。她自己便是人证,可以跳出来证明谢葳在撒谎,可是,这样直接地出面作证,三房必定下不来台,她就得面临跟谢葳撕破脸的境地,黄氏母女如今对她还有利用之处,这时候就闹僵实谓得不偿失。

    再者,谢葳是她的姐姐,魏暹不过是个外人,她不惜跟家族作对为魏暹出头,立场何在?

    于是不止是三房会视她为敌,谢启功也一定会容不下她。更有,作为众矢之的,她的闺誉也很可能被某些人利用起来,虽然她迟早都会要另立门户,可是这么被动,还是不划算。

    沉吟片刻,她转身让玉雪凑过来,悄声与她说了几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谢葳与魏暹身上,也没有人在意玉雪的去留。

    黄氏拉着谢葳,开始低泣起来。

    谢启功长吁短叹,负手在堂中走来走去。

    屋里没有人说一句话,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事已至此,多说有逼人太甚之嫌,更有幸灾乐祸之嫌。谁愿意在此时去当这个出头鸟?

    静寂的廊外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细小的骚动。王氏探头看了看,说道:“谁在外面?”

    门口小丫鬟碎步走进来:“太太,是栖风院里砌墙的工匠在闹事,说是大爷扣了他们的十日工时没算,现在闹着要罢工,非得讨到工钱才肯继续干活。”

    “栖风院?”

    谢启功闻言皱了双眉。

    王氏心里正怕长房掺和进来,这时听闻立即便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大爷莫非还会克扣他们几个工钱不成?老大家的你过去瞧瞧!”

    阮氏答应着起身。只是才走到门口,却又被庞胜家的堵住了去路:“大奶奶,昨儿二姑娘跟咱们大厨房借的八角紫铜炉用完了不曾?若是用完了,烦请大奶奶让人回房去取取,我这里正要等着拿来给老爷煲参汤呢。”

    阮氏一怔,还未答话,谢棋已站起来:“我几时借过你的紫铜炉?”

    庞胜家的见了她,一笑道:“二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来昨夜与三姑娘在翠怡轩吃茶吃得尽兴,却把这茬给忘了。好在这府里一草一木都是谢家的,并不是奴婢自个儿的私物,否则旁人听了还不得以为奴婢舍不得个炉子?

    “昨儿晚饭后,姑娘让银霞来大厨房借的炉子,说是要请三姑娘上翠怡轩吃茶,只有这紫铜炉烧出来的水泡茶才好喝,姑娘说说是也不是?”

    说完她看向魏暹:“魏公子也在?那正好,听说公子昨儿也在翠怡轩呆过,那么敢问公子,可曾记得那炉子是个什么样的炉子?公子说出来也好为奴婢作个证。也免得奴婢担那污主之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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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妆介绍:
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 已有完结书《闺范》~欢迎大家新坑旧坑一起跳~大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