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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铜穗     大妆txt下载     大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1 偏锋

    庞家在谢启功面前素有脸面,魏暹在谢府住了这么久也知得几分,于是眼下虽然心里正烦闷着,听庞胜家的这么说,不得已也只好回想了想,然后道:“翠怡轩里煮茶的,确是个八角小铜炉,只是是不是大厨房的却是不知了。”

    “那便是了!”

    庞胜家的走到谢启功面前,“昨儿夜里二姑娘说在翠怡轩煮茶,而魏公子见到的又恰好是八角的紫铜炉,这种炉子府里可只得一个,魏公子见到的不是二姑娘从大厨房借去的那一个,又是哪里来的呢?”

    王氏听到此处,手脚都已发凉了:“庞胜家的,你胡说什么?!二姑娘哪曾去过翠怡轩?!”

    庞胜家的笑道:“太太恕罪,二姑娘去没去翠怡轩,那是主子们的事,奴婢没这个胆子去管。我只管做好我份内的差事便可。如今也将到了准备午饭的时候,奴婢赶着拿回紫铜炉来给老爷熬汤,还请太太行个方便。”

    王氏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棋顿时慌了,腾地站起来道:“我哪有拿大厨房的炉子?要找炉子你上别处去找!”

    庞胜家的为难地看了眼谢启功,只好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了。

    王氏使了个眼色给素罗,素罗走过来,王氏悄声交代了几句,素罗便走了出去。

    这里本来就僵着的气氛因为庞胜家的突然插入,而带出了谢棋,因而变得更加僵滞起来。谢启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目光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而这时候门外忽然又走进来两人,是周二家的领着大厨房的林四娘。林四娘见了庞胜家的便道:“嫂子快回去吧,那小铜炉找到了,就在今儿早上你拾缀过的小库房里呢。想来是嫂子忙中出了错,一时忘了,倒记到了二姑娘头上。”

    这林四娘便是当初因触怒谢琬而被谢启功狠打了十大杖的银珠的嫂子,银珠伤好之后王氏也不敢再留她,于是将她许了下头一个家丁,现如今上乌头庄去了。而这林四娘自打银珠倒了霉,自然也不必想再挤兑走庞胜家的的事,如今还在大厨房里当着差。

    眼下林四娘突然冒出来,庞胜家的就傻了眼,当即往谢琬望去,对林四娘的话,也不知如何回应了。

    大厨房的紫铜炉的确是被她藏在小库里没错,她出现的目的只为提醒谢启功以及在场所有人,昨天夜里在翠怡轩里煮茶的谢棋和谢琬,可是眼下林四娘这么一把它翻了出来,她反倒变成了栽赃陷害的小人,还有什么办法再拿谢棋说事?

    她频看了谢琬好几眼,可是谢琬却端着茶碗坐在那里,神情十分平静,活似就是个看戏的局外人。

    “既然找到了,就快些回去!往后当差可得仔细些,莫以为你是庞家的人就这般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王氏疾声厉色地冲庞胜家的喝斥,庞胜家的憋得两脸茄紫,弯腰赔着不是,就准备出去。

    “老爷!”这时候,门外又急匆匆进来了人,“长房里那帮工匠都快跟大爷他们打起来了!他们冲进大爷屋里,把长房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当中有个人见着二姑娘屋里一只紫铜炉样子稀罕,便死抱着不松手,说是不给钱的话,拿那个去抵工钱也成!”

    “紫铜炉?”谢启功顿时皱起眉来,“哪里又来只紫铜炉?”说完又走到谢棋跟前,厉声道:“你究竟没有跟厨房借炉子去煮茶?!究竟是路过后园子还是本身就在那里?!”

    大伙儿的注意力刹那间齐聚在谢棋身上。谢棋睁大眼咬着唇,目光泛散而无措。

    谢启功紧盯着谢棋,“到底怎么回事?!”

    谢棋被逼问得毫无退路,只得嗫嚅道:“我是有另外一只炉子……可是那炉子是父亲自己掏钱买的,不是跟大厨房借的!我没有昧公中的东西,你问隽哥哥,那炉子我都拿来跟他煮过好几次茶喝了,是不是?”

    任隽满脸发窘,讪讪不能言。

    这种事情,岂是他一个外人能置喙的?谢棋把他拉下水,他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原先就觉得她和谢葳两个人姑娘的名份都名不正言不顺,倘若是府里正经的小姐,哪里用得着因为一只几十两银子的炉子,而这么样急赤白脸地撇清自己?

    而谢葳,竟然还跟魏暹做下这种事来。

    他对谢府的敬意,立时就消去了好几分。同时对嫡房嫡出的谢琬,却又更加敬爱了。他的眼光果然是好的,只有根正苗红的谢琬,才值得他倾心。

    “你父亲买的炉子?”

    他这里神游之间,谢启功却又从谢棋的话里听出名堂来。盯着她看了片刻,他说道:“这紫铜炉少说也要二三十两银子一个,你父亲哪来的这闲钱买炉子?”

    谢棋当时只顾着从庞胜家的话里摘出来,哪料得竟然因此露了马脚,顿时变了脸色。

    王氏身子一晃,掐着的手指也险些掐出血。

    她想不到谢棋还是被扯进来了,而这已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她私下拿公中的钱贴补谢宏的事情也将要暴露——魏暹来的这段日子,谢启功先后可是给过她一千两银子做招待的,这帐目根本就是笔糊涂帐,眼下谢启功突然问起这炉子,怎能不让人发慌?!

    她禁不住就有些恨起谢棋来,真是老鼠肚里装不了三两油,手头有两个钱就可劲儿的显摆!

    谢棋的性子她能不知道?虽不是正经小姐,长房也没有什么家底,可平日里还是一味地闹着要衣服首饰!这紫铜炉说是谢宏所买,却多半是经不起谢棋闹腾买下的,平日里几件衣服也就算了,这几十两银子的东西是能随便露白的吗?如今可好,终于被人盯上了!

    王氏怒火中烧,偏在这时候还得往死里忍,手下一发狠,茶几面上就被她的指甲抠出好几道印子来。

    事情一波接一波,发生的真是太诡异了!

    谢宏不可能拖欠工匠的工钱,就是拖欠也不可能会在半路中前来讨债,为什么他们偏偏在这个时候闹事?而且居然还翻到了府里小姐的房中,拿到的也偏偏是庞胜家的指证谢棋昨夜去翠怡轩煮茶用的紫铜炉?

    她隐隐觉得这后头有人在操纵,可是是谁呢?又是冲着什么来呢?

    谢启功的疑心明摆在脸上,她心乱如麻,根本没办法继续去深思考。

    “去把大爷大奶奶都叫过来!让他们带上这两个月里长房的开支帐薄!”

    谢启功指着庞福,声音里已经有压抑不住的怒气了。

    王氏连忙背抵着茶几,如此才能使身子站直。

    原先她只顾着不让谢棋被牵扯进来,以免丑事败露使得任隽知道乃是她一手所为,从而失去跟任家联姻的机会,她没想到的是,眼下居然有比这个更严重十倍的事情在等着她!

    谢启功若是知道她私底下从招待魏暹的银子里私自扣拿下来贴补谢宏,他能饶得了她们母子才怪!

    是谁这么狠,居然这般跟她过不去?!

    谢宏和阮氏很快来了,平日尚算整齐的两个人,此时衣发散乱,脸上还有泥泞印子,十分狼狈。

    庞福将帐簿交给谢启功,谢启功二话不说先翻起来。越翻他脸色越难看,脸色越难看,谢宏二人身上的颤抖也就愈激烈。

    堂下虽然站满了人,可是因为谁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是继续围绕着魏暹与谢葳的私情败露而执意讨个结果,还是会由谢棋所持有的紫铜炉转为去查长房的帐目移开注意力,所以谁也没有出声,只是紧密地关注着参与进来的每个人的举动。

    “很好,不错!”

    谢启功翻帐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目十行地将帐本合起来放到了案上。可他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勃然大怒,动作相反十分之平缓。这与他一贯易怒的个性是不吻合的,眼下不发火,不代表他不追究,只不过当着魏暹和任隽,他不会这么做而已。

    王氏深知这一点,所以也知道,要想挽回局面也只能在魏任二人离去之前想办法压住他的火气才成。

    她使眼色给谢宏,斥道:“还不退开?没见老爷在这里处置葳姐儿的事么?!”

    谢宏也是个机灵的,听见她这么说,立时就扯着阮氏退到旁侧去了。

    而一屋子人经王氏这么一提醒,也忽然想起魏暹那事还没完,目光立刻又聚焦到了魏暹谢葳身上。

    可是,谢启功既然能够把偌大个谢府操持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也不是可以被人随意牵着鼻子走的。他瞪了眼王氏,说道:“你着急什么?”瞪得王氏一哆嗦,然后才又把目光转回来,以尽量平缓的语调道:“葳姐儿的事暂且不提。棋姐儿你出来。”

    早在谢宏夫妇到来时,谢棋就有了种不祥预感,王氏私底下贴补长房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的,近来谢宏忽然有钱花在她身上,她也并不是不知道是为什么。眼下被点到名,一颗心便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我问你,昨儿夜里,你是怎么会与隽哥儿一道去到翠怡轩的?”

092 反败

    谢棋脸上血色尽退,支吾道:“我,我只是赶巧路过翠怡轩的时候,见到里头有男女说话之声,也不知道是谁,便就去邀了隽哥哥过来壮胆。隽哥哥,你说是不是?”她转身抓住任隽袖子猛摇,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急切地仰头看着他。

    任隽将袖子扯回来,双唇翕了翕,但是也没说什么。

    他能说之所以会跟谢棋过去翠怡轩,是因为听她说谢琬跟魏暹在那里私会么?他在魏暹面前已经丢了太多脸了,他有什么勇气把这话说出来?当着谢家这么多人的面,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说?

    但是他不说,不代表没有人说。

    谢琬站起来,“这话未必吧?”

    众人都不曾料到她开口,虽然声音清平,却引得所有人望过来。

    随着她的声音,门外却又走来一行人,正是吴兴钱壮还有玉雪玉芳。几个人进门后便站在谢琬身后,虽然一言不发,却使得纤秀的谢琬无形中多了几分气势。

    谢琬走到堂中,径直到了谢棋跟前,说道:“你说你父亲买了个一样的紫铜炉,你不如说说,那是个什么样子的炉子,有什么标记,可以证明那是你的,而不是昧了府里的公产?”

    谢棋心虚地后退半步,即使谢琬说话的声音还像平时一样沉静和缓,可此时听来,却让她生出几分心悸之感。她也已经知道因为她的那句话,给长房引来多大的麻烦了,于是反口道:“我刚才说错了,那炉子不是父亲买的,是他借了别人的……”

    “我不管是借的还是买的,你只要告诉我,你那个炉子有什么特征就行。”谢琬不慌不忙,才及十一岁的她,如今身上给人说一不二掌控全局的感觉愈来愈明显。

    谢棋咬着唇,看了紧抓住桌角盯着她的王氏两眼,只好道:“我那炉子有两只耳,一只耳上有一段胭脂色的漆印,那是上回大哥新房里的家具正在上漆时,丫鬟不小心沾了上去。还有底座下也有个铜钱大的撞击出来的小窝。”

    “那你的炉子现如今在哪儿?”谢琬问。

    谢棋涨红着脸,胸脯起伏道:“你不是知道吗?刚才被那些臭工匠夺去了!你还来问我干什么?!”那炉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昨儿夜里她追着任隽出了翠怡轩后,根本就没想起过要去拿回炉子的事。以至于刚才听到庞胜家的问她要炉子,她才恍然记起来。

    “是么?这么说来,你承认在这之前你的炉子还是在你手上的了?”

    谢棋闭口无语,撇开头去。

    她不能说不在她手上。如果说炉子不在她手上,她相信谢琬绝对会当众追问炉子去哪儿了,这个时候,谁能说炉子在谁手里呢?说在谢宏手里么,可这跟在她手里有什么区别?除了谢宏,别的人谁又会肯出来替她背这个黑锅,承认炉子昨天夜里不在她手上,而在他们手里?

    谢琬明知道这些都是她一手设计好的,非得当着众人面这样逼问她,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她不知道昨夜为什么明明应该是跟魏暹在一块的谢琬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谢葳,但她不信,凭一只炉子,谢琬就能举证她确实有栽赃之嫌!就算谢琬是当事人之一又怎样?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王氏会帮她的!

    谢琬再厉害,难道还能斗得过王氏不成?

    她打定主意不理会,决意以静制动。

    谢琬扬了扬唇,转过身,向身后吴兴伸出手。吴兴双手伸出来,一只精巧的紫铜炉便交到了她手上。

    “我这里刚好也有只炉子,一只耳上有着胭脂色的漆印,底座上有个铜钱大的小窝。不止这个,上头还拿漆笔写上了你父亲的名字。”

    她把紫铜炉翻过来,看了眼上头的漆印,走到谢启功面前,将炉子重重放在案头之上。

    “你既然说你确实有只这样的炉子,想来这就是二姑娘说的那只没错了!你不说话也成,这至少说明我没有冤枉你,这座价值不菲的紫铜炉确实就是出自于手下并无产业的长房之手。现在,你告诉老爷吧,这炉子用哪里的钱买来的?”

    谢棋看着那炉子,瞬时睁大了眼睛!

    而谢启功看着那炉子,脸色也变得跟炉子的颜色相差无几了。

    谢琬唇角微勾,接着道:“你刚才并没有否认今日之前,炉子在你手上,而大厨房那只炉子又被庞胜家的放进了库房,那就是说,这只炉子的确就是出现在翠怡轩里的那一只。魏公子与葳姐儿在翠怡轩,就算是冲着喝茶而去,也是你提供的时机和茶具。

    “你身为府里的二姑娘,葳姐儿的妹妹,太太的孙女,明知道孤男寡女深夜之中不该同处暗室,却偏偏还假装说无意路过此处,并还拉来外人进来同看。

    “你这样的行为,分明就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大姑娘与魏公子往里头跳。大姐姐兴许当时只是在园子里闲逛,碰巧遇上魏公子多说了几句话。如果硬要说魏公子和大姐姐昨夜之事乃是有悖礼仪,那么二姑娘的行为,岂不比这更可耻丢人百倍?

    “你胡说!不是这样!”

    谢棋不等他说完,已经急得跳起来,“我没有陷害他们!是他们自己——我只是在那里喝茶,谁知道他们会突然跑进来!是他们自己的事,不关我的事!老爷,真的不关我的事!”她慌不迭地冲谢启功跪下,磕起头来。

    谢启功被她扯着袍角,铁青着脸色,却是无动于衷。

    谢琬的话有证有据,容不得人不信服。

    不管谢启功和谢荣再怎么想把谢葳嫁进魏府,谢家终是诗礼传世之家,如此一来就算栽婚之事得偿所愿,谢葳的名声终是毁了,谢家的家风也会遭人质疑。虽说事已至此不可能半途而废打消计划,可如今既知这里头竟然还有别的内幕,谢启功怎么会饶得了她?

    而他,又怎么接受得了眼下这局面,竟然是出自于谢棋一番精心设计的事实?

    “住口!”

    随着他的怒吼,谢棋的哭声蓦地停止了。

    王氏强打起精神上前劝阻:“老爷息怒!棋姐儿年幼无知,并无害人之心,就算是她在那里设茶,也只是碰巧罢了!老爷万莫冲动,冤枉了孩子!”

    “太太这话,可真是太偏心了!”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半声未吭的黄氏忽然站起来,“葳姐儿棋姐儿都是你的亲孙女,你生怕冤枉了棋姐儿,就不怕冤枉了葳姐儿么?就算葳姐儿犯下这不可饶恕之错,那也是因为棋姐儿有意设陷在先,我们葳姐儿并不是那种不顾廉耻的放荡女子!”

    黄氏面如凝霜,站在谢葳身侧如同一只护雏的母鹰。

    不管怎么说,到了这个时候,黄氏也只得顺着谢琬的话往下说了,难道她还能否认谢琬对谢棋的指控,承认这一切确实是谢葳和魏暹有意在后园幽会?

    谢葳或许动机不纯,可谢棋的辩白在证据面前是如此站不住脚,她的心自然是向着女儿的,如果不是谢棋,谢葳怎么会起这样的心思跟魏暹在那里幽会?如果不是谢棋,谢葳怎么会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丢了这么大的脸?

    都是因为可恶无耻的谢棋,她要算计谢琬也罢,怎么敢来算计她的女儿!

    黄氏压抑了一夜一日的郁忿,经此找到了突破口,便不顾什么婆媳不婆媳了,上回王氏险些把谢葳送去给赵贞的傻儿子为妻,今日她偏心帮着的谢棋居然又再设下这样的陷阱等着谢葳跳坑,左右都已经结下梁子了,她还有什么必要再忍气吞声?!

    黄氏的出声,顿时把王氏和长房推到了风口浪尖。谢启功的脸色愈发不善了。

    王氏只顾着如何替长房开脱,哪料到竟然一语得罪了三媳,当下被斥得面红耳赤,直快要气晕过去。

    三房里的人向来都是谢启功的心尖肉,谢棋得罪了他心爱的长孙女,谢启功能不气才怪!

    他们这一屋人窝里斗着,魏暹到了此时,却也多少明白了前因后果,当即便冷笑道:“我魏某虽然不才,也不到那诱*惑清白闺女丢度闺誉的地步!贵府二姑娘的行为,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今日若不是三姑娘拿出证物,只怕我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时,局势已经大大倾向魏暹这边,大部分人在听到他这番话后,都不觉地点起头来。

    谁都明白那种被算计之后的感觉,就算魏暹只是个外人,也不能阻止他们心中对此举的鄙视。

    而任隽在听完谢琅的指控之后,早已变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谢棋心眼儿多,可他却并不知道已多到起心害人的地步!回想她当时拉他去翠怡轩的意思,原是要拉他去捉魏暹和谢琬的奸,这么说来,她起心害的应该是谢琬才对!

    想到这里,看着面前身量未足的谢棋,他愈发觉得她可怕起来!她如今才只有十二岁,心计就已经深到这样的程度,再过几年那还得了?怪不得她当初会抢走他的玉,这些日子又时刻地讨好着他,看来是早就在预谋着算计自己!

    一时间心里如海水翻腾,相识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已在这片刻之间全成了另一番面目。

    顿时离得谢棋远远,似乎生怕再沾染上她一星半点,到时如魏暹一般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王氏从旁见状,哪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眼下鸡飞蛋打,没有一件事不弄砸,一时气怒攻心,想起这一切竟都是谢琬引出来的,便就朝谢琬怒冲过来,以尖利得有些骇人的声音斥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破炉子,在此妖言惑众陷害棋姐儿?!”

093 夫妻

    钱壮吴兴瞬即挡在谢琬前面,将她堵得连谢琬的脸都见不着。

    王氏是谢府的当家主母,却被个继孙女调摆得无可奈何,一时脸上忽青忽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简直难堪到了极点。

    脸色已黯到极点的谢启功见她上蹿下跳的样子,再也按捺不住,忍无可忍地怒吼道:“还不滚回去!”

    王氏吓得几乎跌倒,多亏得谢宏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稳住身形。

    许是因为怒气攻心,谢启功吼完,顿即抚胸咳嗽起来。谢芸谢葳连忙上前替其抚背。谢宏扶着王氏,再也不敢上前。而谢棋跪在地下,早吓得瘫软了。

    等到谢启功终于气息平了,才抬起头来,望着魏暹说道:“今日之事,是我失察之过,若有得罪公子之处,还望见谅。”

    魏暹默然颌首。

    谢启功又道:“不过,虽然此事棋姐儿也有干系,但公子昨夜遇见葳姐儿时,明知该当避嫌,却并没有这么做,老夫不敢怪责公子失仪,但公子与葳姐儿当时的情形乃是大家亲眼所见,如今葳姐儿闺誉受损,此事究竟何如,总得有个交代。

    “所以,还请公子在鄙府再多住几日,究竟如何解决,且等令尊有话来再作打算。”

    此话虽仍有加罪之嫌,但到底比起先前来已是大大不同了。

    魏暹因为谢棋之故,对于谢葳之事心里已松懈不少,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不对的地方,也是谢棋先引出来的,就算父母亲怪责,他也可以有话替自己辩白,至少可以告诉他们,他是怎么样去到翠怡轩的。

    再说他也不甘心就此被人误会下去,如果他坚持要走,谢府不可能强行把他如何,可是那样一来,他的清白就怎么也洗刷不干净了。

    因而如今听得谢启功说出这番话,却也没有去回驳。说到底也怨他自己,谁让他当时竟那般相信谢葳的人品,以为她是个心胸坦荡之人,就是有误会也自会出面澄清黑白?如今陷入这泥沼之中,究竟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也只能且等府里有话来再说。

    于是道:“谢翁的意思也正是我的意思,此事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么就再在贵府打扰几日。”

    闹腾了大半日,总算消停下来了。一屋子人各回各房,魏暹依旧是府里的上宾,而谢葳则被扶了回房去。至于王氏与谢宏那一堆,谢琬走出门后,身后就传来了杯盘落地的声音。

    谢宏任谢府继子这么多年,谢启功都没给过他一星半点的产业,可见谢启功还没糊涂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如今在任何产业收入的情况下,谢棋居然拿得出几十两银子去买紫铜炉,谢启功会不去查王氏的底细才怪。

    谢琬对这点猫腻心知肚明,昨夜之所以她会顺着谢棋的阴谋去翠怡轩,实在是因为近来生意上的事不用操什么心,而谢宏私下唆使宁大乙劫持她结下的这个仇,也早就应该报一报了。

    王氏私下拿招待魏暹的银子拨给谢宏她又不是不知道,谢棋又一直防备着任隽跟自己接触她也清楚得很。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谢棋出手把这事撕个口子出来,而恰恰好任隽在廊下对她做出那么一番举动,于是她便把话往狠了说,狠到心理脆弱的任隽承受不了。

    她之所以会说出让玉雪都意外的重话来,就是因为她的目的在于要借着任隽来诱使谢棋出手。

    谢棋关注着任隽的一切,她跟他这么一闹,谢棋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程渊来提醒她时,她就知道当日亲眼目睹这一幕的除了钱壮和他,还有谢棋。可是就算谢棋未曾亲见,也自有人把话传到她耳里。

    接下来没有让她失望,谢棋终于按捺不住,真的上门来了。

    即使那些话不是为了利用任隽引得谢棋上钩,而故意加重了份量,谢琬也会对她的突然邀请心生防备,她对任隽的占有欲实在太明显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对谢琬真心亲近,更何况长房二房又尚有利益之争。

    谢琬若不是故意上当,谢棋简直丝毫机会也没有。所以,就算没有魏暹被诬陷这件事,她也不会任王氏母子继续这么逍遥快活。只不过魏暹被无辜卷进来,便使得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加深了,借打压王氏与长房来解救魏暹,便也成了势在必行的要事。

    只不过如此一来,她跟王氏已因此提前撕破了脸。

    屋里人散尽之后,正院的紧张气氛却并未曾有丝毫缓解。

    谢启功扫落了桌上的杯盘,然后拿了长房的帐簿去了书房。谢宏阮氏提溜着一颗心在屋里默站了半晌,既不敢回长房,又不敢说话,像两个木桩子般立在帘栊下,陪着坐在椅子上的王氏。

    王氏屈着腰坐着,看着一室的冷凝,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空落。

    她在谢府风光了近三十年,眼见得到了知天命的时候,谢荣也当上了京官,凭他的才能,再过得十来年,她十有八九会成尊贵的诰命夫人,享受着朝廷赐予的荣誉,上着品级大妆,在府里接受着各方敬重。

    她一个寡妇出身的再嫁妇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认识她的那么些人里,谁不羡慕她的运气,谁不敬畏她的手段,她的经历,一度也曾经让乡下那些村妇们当作励志的典范,提起她,必定要充满敬意地说,看,这就是携子再嫁的谢太太,如今是谢翰林的母亲。

    这些都是让她感到欣慰的,可是,这份欣慰自从谢琬进了府起,渐渐地开始变成挫败。

    在谢琬面前遭受到的挫败,是她近三十年里最不可思议,也是最为感到无力的。

    她似乎永远都有办法化解她施予的危机,也永远有办法拿捏得她动弹不得。谢启功看重家声和家财这两项弱点,被她利用得淋漓尽致,她次次都能借谢启功的力让她灰头土脸,而她自己又次次都能够全身而退。

    仔细想想,谢启功虽然历来不喜欢二房,当初肯留下二房在府里,也不过是怕事情传出去坏了谢家名声,影响了谢荣仕途。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要想他们受到谢启功的责罚很该是家常便饭才是,可是到如今为止这几年,谢琬从未受到过谢启功什么苛责。

    这绝不会是靠运气就能成的!这个谢琬,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稚龄孩子。人都说谢葳城府心计超人一等,可要她说,谢葳心机再深却也还不及谢琬的三分之一。

    这样的孩子,着实让人胆寒。

    至今为止她所知道的能让她有着同样感觉的人,是谢荣,是她高中了进士并在庶吉士未散馆时就提前入了翰林院任职的学富五车的三儿子!

    这两个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成了她心底里同样忌惮的两个人。

    “你们下去!”

    一室静谧之中,门口忽然黯下,出去的谢启功忽然又走了回来。

    谢宏阮氏二人忙不迭地退了下去,并且悄声地掩上了大门。

    王氏站起来,心里的忐忑掩饰不住地浮现在脸上。

    谢启功负手站在她面前,紧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抬起手,往她脸上扇了两巴掌。

    他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盛怒之下,甩出的力道却丝毫不轻。王氏受不住,身子一歪跌倒在身后椅子上。她捂着脸睁大眼看着他,眼泪盈出来,却是不敢说话。

    夫为妻纲,被丈夫打,能说什么?何况,她只是个填房。

    “拿公中的钱去私下贴补他们,他一家人嚼用的钱是我给的,桦哥儿娶亲的钱也是我给的,什么都是我给的!我待他跟对荣儿有什么分别?!你这样私下贴补他,可见虽与我近三十年夫妻,还是未曾与我同心!”

    “老爷!”王氏眼泪一滚,屈腿跪到了地上。

    谢启功背过身去,“既如此,我给桦哥儿娶亲的那三千两银子,你三日之内把银子全部凑齐上交过来!往后桐哥儿棋姐儿的嫁娶,我一概不负责!另外府里的中馈,帐目依然你掌着,但库房钥匙,你把它交给庞福!”

    “老爷!”王氏失声惊呼着,脸上两道明显的掌印因为这惊色而显得愈加狰狞:“钥匙我可以交出来!桐哥儿棋姐儿他们我也可以不管!可是桦哥儿媳妇还没过门,宏儿还等着钱摆宴席呢!别说凑不出三千两,就是把钱都上交上来,他们拿什么去办酒宴?到时丢的不也是老爷的脸吗?”

    谢启功咬牙转过身,手掌拍上桌面:“他不是挺有办法捞钱的吗?让他自己弄钱去!”

    “老爷!”

    王氏望着他,身上忽然涌出股寒意

    嫁进谢府的这么些年,真正说到权力,谢启功才是那个操控着一切权力的人,她所谓的风光,也只是局限于这座宅子之内,站在这个男人身后而已。她的成功,其实只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抓住了他的心,为他生下了谢荣,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子。

    有时候她觉得,谢启功对谢荣的疼爱那才是发自肺腑的,谢荣是他的骄傲,是可以让他看到谢府发扬光大跻身士族的希望。至于她这个妻子,事实上只是接替了杨氏来替谢家传宗接代,说到恩爱,是不可能存在的。

094 求情

    他之所以还让她掌管着中馈,也不过是为着名声罢了。如果谢家太太被剥夺了中馈之权,传出去他也会丢脸。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都是谢家的名声!

    好在她也没有寄望过这些,对于她来说,只要地位爬上来了,这辈子也就满足了。可是,她能够忍受谢启功私下里对她的责骂,哪怕他要收走她掌管库房的权力,她也不怪他,却无法接受他对谢宏的不管不顾!

    “老爷,宏儿虽然不是您的亲儿子,可这么多年待你可比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要亲!每年外地的帐目,都是他跑前跑后给您收回来的,每次出门,也绝不会忘了给你带点什么。老爷但凡有个什么不适,他比谁都着急!这些年老二他们不在跟前,侍奉汤药什么的可都是他跟荣儿,这些你都忘了吗?

    “宏儿房里人多,手上又没有产业,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我才贴补了他一些。如今您要是不管桦哥儿娶亲的事,他们可怎么办才好?这么多年宏儿都在府里忙活,也没有自己的门路,一时之间,也筹不到这么多钱啊!”

    谢启功沉脸不语,从背影里都能看出他的怒不可遏。

    “老爷,邓姨娘来了。”

    庞福隔着大门,冲里面禀报。

    谢启功想也未想地道:“不见!”

    庞福顿了顿,又说道:“邓姨娘说是为大爷的事而来,执意求见。”

    王氏蓦地抬起头来,邓姨娘这些年从不参与府里的事情,更莫说插手她的事,眼下突然到来,她便不由得把一颗心更往上提了提。

    谢启功对于邓姨娘的举动也有一丝诧异,他历来信守庶不压嫡的规矩,也严禁妾室过问府里是非,若是平时,自然不予理会,可偏偏这时正恨得王氏与谢宏牙痒痒,想她若再多踩上两脚,只怕王氏往后还要老实些,于是就道:“让她进来!”

    邓姨娘依旧是一身石青色宽袖大服,头上箍着黑丝绒抹额子,若是不看她姣好的面容与白皙的皮肤,就是个十足的老太太。

    她进来先看了眼谢启功,无声地福了一福,然后便跪在王氏身侧,望着地下道:“婢妾恳求老爷,饶了大爷他们。”

    此言一出,王氏险些歪倒在地下!

    谢启功也惊诧得停止了捋须的动作,望着她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

    “婢妾恳求老爷,看在太太为谢家鞠躬尽瘁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大爷他们。”

    声音还是那样轻缓中带着两分柔弱,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仿佛说出这句话是她作为一个妾室无法推卸的责任。

    王氏睁大眼睛,双唇翕了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与邓姨娘之间这么多年虽然没曾有过什么正面冲突,也可以说是从一开始邓姨娘就没曾有这个能耐跟她抗衡,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个来替谢宏求情的人都绝不应该是她!

    谢启功看了邓姨娘半晌,在圈椅上坐下来,也道:“你为什么会来求情?”但是语气却平缓了很多。

    邓姨娘抬起头来,说道:“婢妾不想多说什么,婢妾也没有别的什么心思。只是想起老爷常与我等说过,我们谢家对内不管怎么样,对外却是一家人。谁也不能拖谢家的后腿,使谢家门楣蒙羞。只有谢家名声在外,三爷仕途顺利了,我们才能真正称得上是世家大族。

    “于是婢妾就想,如果老爷收回给桦哥儿娶亲的银子,那么就算大爷向外借到了钱,府里这桩事情都会传出去。

    “别的不说,别人只会说老爷处事不公,大爷在老爷面前尽了三十年孝,到头来竟空担了个继长子的名头,如此,于老爷来说,岂非大大不利?说到底,大爷终归还是府里的爷们儿,论谢家的门第,却要出去借钱,总归不大好听。”

    随着她娓娓道来,王氏目光里渐显晶亮,希翼地看着谢启功。

    谢启功的神情也不觉放松了几分,垂眼思考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我还能不能罚他?”

    邓姨娘道:“为了谢家的名声,为了三爷,自是不能这么罚。便是不提大爷对老爷的孝心,就是冲着太太,这三十年里,太太把府里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哪个不服?哪个不听?老爷就是要罚,也要想个万全的法子,既不能让为府里操心这么多年的太太寒心,也不能委屈了大爷。”

    谢启功闷哼了一声,看向王氏。

    王氏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屋里静默了片刻,谢启功站起身来,往中央踱了两步,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那么,这三千两银子眼下可以不交。但是此事我不可能不罚他,先免去长房里半年的嚼用,至于还银子的事,看他过后表现再说。”

    长房里那么多人,免去半年嚼用,那也足以使谢宏头大的了。但是再怎么样,比起让他三日之内就交出那已经所剩无几的三千两银子,实在已经算是上是宽恕了。

    王氏一颗心落了地,连忙道了声:“多谢老爷!”

    邓姨娘扶着她站起来,她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谢启功。其实还想问问谢桐谢棋的嫁娶银子,到底看见他的脸色还黑着,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

    眼下过得这关已是万幸,至于这些事,也只好见机行事了。

    谢启功喝完杯里的茶,抬步走了出去。

    王氏拉着邓姨娘的手,温声道:“今日多亏了你解围。你的好,我会记住的。”

    邓姨娘垂眸站起来:“替太太分忧解难,本是婢妾份内事。婢妾不敢图太太回报。”

    王氏笑一笑,让她回去了。

    邓姨娘前脚走出门,谢宏后脚跟进来。

    “母亲,今儿这事都是那琬丫头捅出来的,她竟然敢逼得您那样下不来台,您难道就这么放了她?”

    王氏腾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给我闭嘴!”

    谢宏被打懵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她。

    王氏从来没打过这个儿子,打完后才知自己下了手,顿时也跌坐在椅子里撑起额来。

    良久后她吐了口气,坐直了说道:“你说这些都迟了。

    “就算她跟我撕破了脸,跟我从暗斗走到了明面上,可是你没有瞧见么?她揭发你我的时候,却句句话打着替葳姐儿他们洗清的名义,老爷不会拿她怎么样。——倒是棋姐儿,你去准备准备,让她去城外掩月庵里住段时间吧。她做下这事,谢琬不会放过她的。”

    谢宏惊呆在地,已不知该说什么。

    颐风院里,谢琬微笑请了黄氏坐下,让玉雪奉上香茶。

    黄氏红着眼眶道:“出了这种事,让你见笑了。今日若不是你出面指证,葳姐儿还不定被人传成什么样。我真没想到棋姐儿年纪小小,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枉我平日里待她不薄,如今反倒被她给坑了。可见人不可貌相。”

    谢琬温声劝道:“三婶也不必心伤,不过是个意外。我相信大姐姐的为人,绝不是那种不知规矩的。”

    黄氏一叹,眼泪倒是又滚了下来,“你别提这个,提起这个我倒是不知怎么说好了。葳姐儿自不是那等不知规矩的人,可是到了她和魏公子这样的年纪——你还小,跟你说也说不清楚。总之,这次是豆腐丢进了灰堆里,横坚是干净不了了。”

    谢琬道:“总之,还是等三叔来讯儿了再说,凡事有他作主。”

    黄氏点点头,擦擦眼泪,站起来:“屋里一堆事,我也不多呆了,就是特地来跟你道声谢,难为你为你姐姐这般着想。”

    “三婶哪里话。”

    谢琬忙起身,一路送了她出去。

    回得房里,玉雪刚刚收拾好杯盘。见了谢琬,便一面理着桌布一面道:“这三奶奶怎么亲自来了?”

    谢琬回到原处坐下,拿起先前没喝的茶喝了口,说道:“你以为大姑娘不知道我出面是为的什么?我们都是心照不宣,只不过是我不想跟她们撕破脸,她们暂且也不想把我当敌人罢了。你若真把她当来感激我的,就大错特错了。”

    玉雪走过来道:“眼下虽然保持了跟三房的关系,可是到底跟太太那里闹僵了。”

    “那怕什么。”谢琬不以为意,“就是没有这件事,跟她闹僵也是迟早的事情。”

    玉雪点点头,沉吟道:“太太跟二姑娘她们,也实在太过份了些。”

    钱壮沉吟着走过来,说道:“二姑娘出了府,要不要小的去掩月庵走一趟?”

    谢琬吐气道:“算了,反正我也没吃什么亏,她跑不掉的。此番大爷肯定逃不过老爷责罚,眼下就算动了谢棋,也只会让他们更提防。咱们先按兵不动,最好,是措手不及,把长房一网打尽。”

    钱壮凛然退下。

    这里玉雪正递了茶给她,吴兴忽然快步进来:“姑娘!正院那边有消息来,说是老爷本来要罚大爷三日内交出三千两银子,还下令三少爷二姑娘的嫁娶府里也不再负责!结果邓姨娘出面求情,老爷又改罚免去他们长房半年嚼用了!”

    谢琬闻言眯起双眼,一杯茶停在下巴前,尾音高扬起来:“邓姨娘?”

    吴兴忙不迭地点头。

    谢琬脸色阴郁下来。此次借谢启功来重处谢宏乃是她成竹在胸的事情,这个邓姨娘,她想干什么?

    “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玉雪也觉有些难以接受。

    吴兴叹道:“谁也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个程咬金。”

    一屋人都往谢琬望来。

    谢琬不急不忙喝完这半杯茶,方才缓缓道:“那就试试看吧。”

095 忏悔

    邓姨娘这样做的目的,首先让人想到的是为讨好王氏,替她自己谋个好结果。

    她已经四十多了,无儿无女,如今身体尚可,因而还能侍奉得谢启功,再过得几年容华老去,身子骨也日渐不支,到那时只怕也会落得送去田庄贻养天年的地步。虽然去田庄养老也不会短了她的吃喝,可是到底跟在府里是不能比的,一旦出府,到时就是死后落葬,那规格也是大不相同。

    邓姨娘的动机看起来情有可愿,可是她怎么能插手谢琬要做的事?

    谢家人最不缺的就是冷血,谢琬对王氏母子的报复志在必得,难道说她这次出面救下了谢宏,谢琬就再没有办法拿捏他们了吗?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竹篮打水的感觉。

    邓姨娘越是这样,她越是不会放过谢宏。

    府里的气氛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压抑。

    翌日清早,谢棋被一顶小轿送去了掩月庵。而任夫人也在下晌派了车马来接任隽回府。

    长房里各项修缮都停工了,因为没有了进项,工匠们都被请退——闹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再用,谢宏开始指挥着下人们搬砖抬瓦。下人们都拿着府里的月例,知道谢宏成了谢启功的眼中刺,哪甘心干这个,一个个称病告假。

    谢宏无法,又没脸去告状,只得带着阮氏和谢桦谢桐亲自清理屋场。且有意挑着谢启功所在之处经过。这日府里来客,谢宏正与阮氏抬着一筐泥沙路过中庭,来客瞧着他穿着短打赤着两腿的模样,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谢启功当场也气得倒仰,王氏这夜便又被斥责了一回。栖风院自这日起关门闭户,就连谢桦谢桐出门上学,也走的是西边角门。院里当值的下人见得长房境况日渐不支,渐渐起了外调之心,这一向各自求人找门路,却是后话了。

    府里这些事自有人依时依刻地来告诉谢琬。

    闹事的工匠是她让人挑动的,包括那只谢棋遗漏在翠怡轩的紫铜炉。只是她眼下并不急于落井下石,而是解决魏暹的事要紧。这两日魏暹只到过颐风院一回,见了谢琬的面便哭丧着脸忏悔。

    “我真是太蠢了,你当时那样提醒我,不让我把大姑娘请过来,我还不听。要不是后来小三儿你把二姑娘逼问出来,我不知道要背多大个黑锅。小三儿,我真是对不起你!我怎么会眼瞎到以为大姑娘是那种真正坦率之人呢?”

    谢琬看他长吁短叹地,不由得道:“当年看你不像那种没心眼儿的人,怎么如今越活越回去了。”

    魏暹抬起头来:“当年?当年是哪年?”

    谢琬把嘴闭上了。他既然什么也不记得,她也犯不着去说,隔墙有耳,若是让人知道此番她逼迫谢棋乃是为了当年那份恩情,让人知道当初松岗上还有这么一段往事,那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了。不止王氏会不放过她,就连谢葳也无法再跟她维持表面关系。

    估摸着京师有动静来也得四五日,她交代魏暹这几日莫要乱走,最好静下心来等候,以免再给人可趁之机。于是魏暹之后便再也没过门来,而谢琬这几日则如往常一般,一面处理着铺子里的事,一面让罗升去办事。

    她要在县城里物色一座宅子。

    前世里谢启功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因病死去,她原先的计划是等到谢启功一死,便直接跟王氏摊牌,然后搬出去与她打擂。有三四年的经营,想来她的财力也足以支撑她另立门户,虽不能跟谢荣放手相拼,对付个王氏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魏暹的出现使得她的计划不得不提前,如今跟王氏撕破了脸,要想再跟从前那般保持相安无事是不可能了,就算她不怕她,可是她的精力却不能都花在与她较量之上,与其时刻提防着她下暗手,她不如干脆搬出去,如此一来她既可以有个独属于自己的地盘,也便于发展自己的实力。

    而黄石镇上的宅子太远了,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在县城里另置一座。

    罗升想来也觉得按照如今的形势,搬出去另住是最好的,所以并没有多问,已立刻着手去办了。

    翌日傍晚,罗矩申田便风尘仆仆地随船赶回来了。

    漕船直接在京师码头靠的岸,两人带领着前门胡同米铺的伙计雇车跑码头,把米粮安置妥当,才又赶回清河。

    谢琬掏银子让庞胜家的特治了桌酒菜给二人洗尘。席上二人虽然疲色难掩,而且明显瘦了也黑了,但是说起这趟出行来却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一双眼睛明亮得有如晨星。

    申田初来时的轻浮跳脱已经敛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闪烁在眼中的精明和练达。罗矩则更现沉稳机智,只是如今看起来,却更像个经验丰富的掌柜,原先书生的样子已经找不到几分了。

    两人给谢琬带了一大堆南边的绢花头饰,也给谢琅的带了套文昌阁文人所写的游记。

    谢琬挑了朵碗口大的绢花,大大方方戴在鬓上,微笑着看着他们,明艳的样子,使得二人都不由得低头抿起酒来。

    罗矩申田歇息了一夜,到早上,谢琬便叫了他们到抱厦里。

    抱厦里还坐着程渊。

    谢琬介绍了双方,便说道:“你们既然回来了,这里需得重新做个安排。往后生意上的事情全部由罗矩掌管。申田去南边,负责米铺采办的事。目前你们各自都可以拥有两到三个帮手,供奉由公中来出,至于找什么样的人,由你们自己挑选。我只有一条,铺子必须赚钱。”

    掌管生意上全部事务,那就是大掌柜了!罗矩心潮狂涌,立即与同样按捺不住激动的申田站起身来,低头称是:“小的一定不辜负姑娘的厚爱!”

    谢琬接着道:“罗矩休息三日,便跟程先生做个交接。申田歇多两日再南下不迟。往后在外头跑的日子就多起来了,你们凡事要仔细,也要以安全至上,凡事莫要强出头,以达成目的要紧。下边的人如何处事,皆由你们负责。我要是发现哪边出了问题,也只会唯你们是问。”

    “小的省得!”

    谢琬轻吐了口气,又看向程渊。

    程渊自听说要跟罗矩做交接之时,就一直在捋须沉吟。谢琬微笑道:“程先生见识广博,让你做个帐房,委实太屈才了。我哥哥正巧缺个西席,便由先生执教如何?”

    程渊捋须的手微顿,眼帘渐渐抬起来,面前的她沉静坚定,似乎对这样的安排早已经成竹在胸。

    程渊是个谋士,虽然没曾辅佐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也不至于屈尊到给个小丫头当帐房。

    当初赵贞举荐他过来之时,言语里都是对谢琬的钦佩,使得他打心底里有着十分的不屑。若不是因为赵贞当日的知遇之恩,他也不会横下这份心,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奔过来。

    那时他也心存侥幸,希望这野心勃勃的小姑娘能够视他为良将,待他以十分礼遇,如此一来他颜面上也能好看些。可没想到一过来她竟真的甩了几本帐薄给他,让他去管铺子的帐目,哪里是请什么幕府谋士的样子?

    于是,他一度觉得赵贞欺骗了他,去信质问。赵贞却让他再等等,等过上两三月再抱怨不迟。

    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他忍下来了,但是对这个小女娃的轻视却总也掩饰不住。他相信但凡是任何一个重视体面的人,都不会容忍他这样目无尊卑的人在身边。可让他意外的是,谢琬不但容忍了他,而且从头至尾都不曾针对他。

    他于是也对她起了好奇之心,对她不时的试探,看她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假有能耐,可是他渐渐发现,每一次她的决策尽管看上去不打眼,可最后证明都是那么的正确无误。

    他开始相信赵贞说的话,但是,却还没到彻底臣服的地步,直至京师忽然传出皇太孙被废的消息。

    那天夜里,满室茶香之中,他看到了一个真正称得上是机智的少女,她的思维之缜密,反应之机敏,是他平生所罕见。

    被她力驳皇太孙被废阴谋证据不足那刻,他在为自己的自大和狂妄而汗颜,——若论才思,谢琬丝毫不亚于他,可难得的是,她这样的年纪,对他一再的试探却始终都不流露出浮躁和气恼,有着这样冷静的心性,还有什么她使他感到不服的呢?

    方才听说罗矩要与他办交接,他也在暗地里猜测,她会把他放到什么样的位置。

    她虽然掌管着整个二房,可她终归是个女子,有些事情她不便出面,身边就得有个经验老道擅于谋划的人适时地代替她处理一些事情。他相信她请他来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他知道他不会在帐房的位置上一直呆下去。

    可是她又不能堂而皇之请个谋士放在身边,那么就得找个既能掩人耳目,又能随时传唤到他的位置。而担任谢琅的西席,则是再恰当不过的身份了。

    他欣然拱手:“二少爷天姿聪颖,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在下有幸从旁助一臂之力,实属荣幸。”

    谢琬笑道:“哥哥那边我已经说好了。既如此,先生明日便可上任。白天哥哥仍去县学,平日里若有什么不解之处,还请先生多费些心。”

096 责问

    谢琬又治了桌席面给谢琅行拜师宴。

    谢琅因为听说程渊阅历丰富,见识又过人,因而让吴兴准备了十条上等的好腊肉,另备两坛状元红作为束修。是日在正堂正式行过拜师礼,程渊便以西席的身份重新在府里露面了。

    此事谢启功自然也有听闻,他虽然向来尊儒敬道,可是因为觉得二房里捣腾不出什么来,请的人也必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并没有怎么过问,只是问了庞福几句二房里的日常,便就去了后院里邓姨娘处。

    近日王氏对谢启功百依百顺,有时甚至在察言观色之后,会怂恿着他去邓姨娘房里过夜。反正以邓姨娘的年纪也生不出孩子来威胁她了,她是不会在乎在这个时候反馈点好处回去的。

    虽然因为谢琬之故,使她的地位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可是她依旧是这个府里的当家太太,她也依旧要保持宽厚仁德的模样示人。何况,她若是不这样做,谢启功的心是越发没有办法回到她身上来的了。

    谢棋不在,任隽走了,长房闭门不出,魏暹与谢葳各自在房里避嫌,府里呈现着前所未有的清静。

    谢琬算着日子,觉得京师这两日该有讯儿来了,这日傍晚正在前院里散步,就听二门外下人们一阵嚷嚷,紧接着就有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接连传来。

    正要出去瞧瞧,吴兴飞快进来:“姑娘,三爷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魏公子的父亲魏大人!”

    谢琬闻言顿在那里,抬起在半空的左脚也忘了落地。她原以为两人顶多派心腹送封信过来示下,万没想到因为这个事,竟会亲自前来,而且还是与谢荣同路!

    “姑娘,咱们要不要去瞧瞧?”吴兴道。

    谢琬瞥了他一眼,“怎么瞧?”府里来了客,未得传而跑出去窥看,她又不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不过,就算不能出去看,却也不是没办法探知到消息。魏彬来府,头件事绝对是要先见魏暹,只要跟在魏暹身边,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她想了想,说道:“你以哥哥的名义,送包茶叶去给魏公子。魏公子没让你回来,你便不要回来。”

    吴兴依言送了茶叶到潇湘院。

    魏暹急匆匆正要出门,险些与吴兴撞个满怀。一听说他是来送茶叶的,便头也不回地道:“放那儿吧。回头我再去跟逢之道谢!”

    吴兴放了茶叶,立马跟上来。魏暹见他这般,不由大感诧异,但是转念一想他是二房的人,突然在这个时候跑来送包茶叶,只怕不是谢琅吩咐的,而是谢琬。不管是不是,谢琬总比他有办法的多,眼下父亲亲自过来也不知是福是祸,吴兴跟着他自会把话传给谢琬,万一有个不测到时她也好过来救场。

    于是就道:“你跟着我,寸步莫离。”

    吴兴正中下怀,连忙随在他身后,到了正院。

    正院内,谢启功与谢荣正分坐于上首右方,招待远行而来的魏彬喝茶。

    魏彬身材瘦削,唇上两撇八字须,一身天青色杭绸直裰,虽然并不高大,但所在之处皆能感觉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小的因不敢专断独行,因而写信告知了大人,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谢启功微倾着身子,向魏彬说道。

    魏彬半日无语。面上既无身居高位的倨傲,也无因为魏暹所做之事理亏而产生的歉然,整个人就是平静地坐在那里,默了半晌,他才说道:“犬子屡次相扰贵府,魏某尚未来得及向谢翁致谢,如今又闯下这等大祸,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谢启功对庞福道:“快去请魏公子。”

    庞福出了门槛又倒转回来:“魏公子已在门外相候多时。”

    说着,门外期期艾艾走进来一个人,正是魏暹。

    魏彬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便骤然变冷了。

    魏暹打了个哆嗦,上前躬身唤了声“父亲”。

    魏彬站起身来,和缓地与谢启功道:“魏某此番既已过来,必定会给谢大人一个交代,眼下且容我回房问问他仔细,再来寻二位说话。”

    谢荣忙起身道:“大人此番路途辛苦,正该好好歇息一番再论此事才是。”

    说完他亲自在前引路,一行人去往潇湘院。

    等他安排好一切回得正房,谢启功正在门内翘首相望。见得他迈步进来,便忙不迭地道:“怎么回事?魏大人怎么会亲自过来?此事胜算有几何?”

    “你们也太大胆了!”

    等庞福掩了门,谢荣不由分说冲着谢启功沉了脸。“魏彬是当朝二品,是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你们竟然敢做下这种龌龊事打上他的主意!你可知道,他只要随便动动手指头,我就得从翰林院里爬出来!如果这件事这么容易,我又何必等到此时!”

    谢启功少见他这般光火,一时也六神无主,说道:“可魏暹与葳姐儿暗室相处总是事实,而且也不是我们请他来的,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就算我们有逼迫之嫌,总也不能全怪我们。他纵使权大势大又如何?总归还有朝廷律法在,难道葳姐儿就白白这么败了名声不成民?”

    “律法?”谢荣吁气:“父亲莫非以为凭这个,就能使得魏彬乖乖就范?那京城里那么多纨绔子弟的父兄,岂不是早都该被律法灭得一干二净了?皇上用人乃是用才,只要对朝廷有用,那么即使私行偶有不轨,向来也只是轻斥两句了事。魏大人正是朝中股肱之臣,律法又怎么可能会镇慑得了他?”

    谢启功闻言,终于感到事态严重起来,“那依你之见,葳姐儿这次只能白白受委屈了?”

    谢荣凝眉看着他,抿唇不语。

    潇湘院里,魏暹跪在地上,支支吾吾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

    “当时我确实是因为怕大姑娘不安全,所以才陪她进的茶室,没想到后来她却这样害我!孩儿该说的都说了,请父亲责罚。”

    魏彬拿着马鞭站在他跟前,气得暴跳如雷:“你口口声声说人家姑娘害你,那我且问你,你若不去那后园子,人家怎么会害得到你?君子不欺暗室,你明知人家姑娘孤身在此,孤男寡女不该同处于室,你偏还狡辩说什么怕她不安全才陪她进去,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说着,一鞭子已抽到他身上。

    魏暹不敢动,垂头忍着疼道:“孩子知错!孩儿的确不该拿这个做理由替自己辩白,总而言之,孩儿已经知道错了,我愿意向谢府和谢家大姑娘赔罪,但是让我娶她,却是万万不能!”

    “你住口!”

    魏彬暴喝着,“你闯下这祸来,还敢与我谈条件!我亲自教养你十余年,早知你在姐妹们堆里混惯了,颇有些不知进退,但竟不知你还是这等始乱终弃的德性!我倒替那谢大姑娘感到不值,怎么就碰上了你这种畜生!”

    说罢,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

    魏暹一介书生,几曾受过这样的鞭笞,就是再不敢动,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天赐吴兴等人在外瞧见,纵是心疼也无可奈何。

    魏暹咬牙抬头,说道:“父亲打我骂我,我不敢说什么,但这始乱终弃四字,却是担当不起。我对大姑娘从未有过什么儿女私情,我上谢府来,也是因为与他们二少爷投缘,所以才会来拜访。

    “此番事情已经让小三儿查得清清楚楚,本就是他们二姑娘设计坑害我,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出,我纵有错处,也不至于就此背上这勾引良家女子的黑锅。而且,我如今尚不知道大姑娘二姑娘是不是沆瀣一气,父亲一味痛骂于我,未免有失公允。”

    魏彬咬牙拿鞭子指着他:“你口里的小三儿,又是什么人?”

    魏暹一顿,轻声道:“就是他们三姑娘。”

    魏彬听闻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说我有失公允!你瞧瞧你干的些什么事?谢家拢共三个姑娘,倒是个个都跟你扯上关系了!你老实交代,你到底对她们做过些什么?这三姑娘又是因你什么甜言蜜语帮的你?!今日你要是不说出来,我便打断你的腿,此后也不要回我魏府的家门!”

    “父亲!”

    魏暹悲愤地仰起脸来:“我虽然不肖,可小三儿不是这种人!”

    魏彬气极反笑,马鞭指到了他鼻尖上:“好一个不是这种人!那我问你,她身为谢家后嗣,却帮着你一个外人揭发自己姐姐的丑行,这对她有什么好处?何况你还说他们已然无父无母,可见需仰着谢家鼻息过活,这样的人,亏得你还如此信赖于她!”

    魏暹咬牙道:“小三儿那么聪明能干,哪需要仰仗别人的鼻息过日子?她帮我,只是出于正义!”

    “你给我闭嘴!”

    魏彬一声暴吼,屋里便归于了平静。

    吴兴在门外忍无可忍,瞪了背朝着门口的魏彬一眼,扭身回了颐风院。

097 谈判

    “你说,魏公子真的挨了魏大人两鞭?”

    谢琬从书案后抬起头,笔尖一滴墨落在誊抄中的经文上。

    “小的不敢说谎。”吴兴道:“您都不知道那魏大人有多狠,魏公子说的话他压根不听,而且还说姑娘您维护魏公子是另有它图。小的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赶了回来。”

    谢琬默了片刻,将笔放回架上,却是沉吟道:“魏大人也只能这么做。眼下的情形于魏公子极为不利,做为理亏的一方,先不论事情是真是假,也不管最后这亲事结还是不结,如果这时候魏大人不做些动静出来,就太容易让人钻空子了。”

    吴兴点点头,又道:“可是魏大人那样说姑娘,也太过份了。”

    谢琬不以为意,含笑站起来:“这又有什么要紧?我当时那样做,的确不合常理。换了我是他,只怕第一时间也要这么想。”说完又敛了笑容道:“你不用管他怎么看我,这几日你只要紧跟着魏公子就行,他若有什么事情让你办,你就替他办便是。”

    吴兴颌首退下。

    玉芳看着他的背影,上前来道:“姑娘待魏公子跟待任公子,可真真是天差地别。”

    谢琬笑了笑,又坐下抄起经书来。

    谢荣踏着暮色进了后院厢房中,谢葳正坐在床沿上,手握着一本女诫发呆。

    屋里一片昏暗,除了镜子里反射出的一点光亮,整个房间看起来充满了忧郁的气息。

    “葳葳。”

    谢荣在门槛内轻唤着。谢葳身子微顿,缓缓转过头来。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白皙而精致的鼻翼,因为抽噎而轻微地翕动着。

    谢荣走进来,从抽屉里拿出火石将灯点亮,然后才转头来看着她。

    追求完美是他一贯的风格,无论是作文章,还是教育子女。十四岁的谢葳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且,浑身还洋溢着大方雍容的气息。这样的姑娘,无论走到哪里都将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在身为父亲的他的眼里,这样的女儿自然配什么样的世家公子都是绰绰有余的。

    他的女儿,是他的骄傲。

    “父亲。”

    谢葳柔柔地低唤着,把头低垂下去。

    他微微勾起唇角,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母亲说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

    “女儿犯错了。”谢葳摇摇头,随着她的动作,眼泪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谢荣笑了下,看着她,“我的女儿长大了,也变得更爱哭了。来告诉父亲,你想要京师哪间铺子制的嫁衣?”

    谢葳泪眼朦胧抬起头来,双唇微颤着,“父亲,不怪责女儿吗?”

    谢荣含笑道:“我听说罗衣坊的绣功好,可是金玉纱的名气大,我的女儿出嫁,当然要选最好的。”

    “父亲!”

    谢葳失声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痛哭起来。

    谢荣轻抚她的背,并不说话,望着对面墙壁上那副寒梅图,目光如这暗夜一般深远。

    门外站着等候在此的黄氏与戚嬷嬷。

    戚嬷嬷轻声感慨道:“三爷对葳姐儿的疼爱,真真是少见。寻常父女到了这年岁,感情都疏远了。”

    黄氏看了她一眼,目光忽而有些复杂。

    谢葳哭了个尽兴,直到感觉脸下谢荣的衣襟都湿透了,才坐直起来。

    “父亲是不是都知道了。”她勾着头,揉捏着手上的丝绢。

    谢荣望着她,“你是我的女儿,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谢葳抿唇无语。谢荣顿了顿,又道:“傻丫头,父亲不需你这么牺牲,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需要靠利用女儿来开拓士途的人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更加不值得你敬爱。就是没有魏大人,我也一定会成功。”

    “我知道。”谢葳眼眶又红了,“可我就是想帮你点什么,我想证明,自己并不是白做了您的女儿。更不想看您一个人在官场上走的那么艰难。如果这么做能够使父亲得到来自魏府的助力,不是更好么?而且我并不吃亏。”

    谢荣抚着她的头,“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傻孩子,我仍然不希望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为魏家的品性,如今事情尚在可控范围,所以不致于被动,可万一你碰到的不是魏府的人,或者魏暹是个无赖无耻之人,你的牺牲不但完全白费,而且还会带来极坏的后果,你明白吗?”

    谢葳怔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谢荣抚着她的头顶,扬唇道:“父亲对你的做法,的确很生气,你这样就算嫁了过去,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可是父亲不骂你,因为父亲知道女儿的心意。”

    谢葳眼眶又湿润了。

    谢荣温柔地替她抹了泪,说道:“走吧,先吃饭。你母亲在外面等我们。”

    魏彬晚饭后跟随同而来的幕僚陈士枫在房里叙了半宿,然后让人去传话给谢荣,约定早饭后在正院碰面,商议此事。

    谢琬当然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个其实在她在预料当中。如今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魏暹谢葳各执一词,令得事情十分棘手,但是不管怎么样,两方总得先把话摊开来说,再趁机摸摸对方的底,才好决定下一步如何往下走。这对魏彬来说是必要的,对谢荣来说,同样也很重要。

    魏彬昨日虽然句句话都在责备魏暹,但发生这样的事情后,他心里却未必肯接纳一个婚前就已失检的儿媳。所以从这点来说,魏家父子乃至与谢琬的心意都是相通的,就是怎么也得想办法把这事给弄黄。

    可是说起来简单,在魏暹无一证人为证的情况下,要想达成目的却十分之艰难。

    谢琬仍然派了吴兴前去刺探。

    魏暹虽然挨了其父两鞭,但父毒不食子,魏彬不可能把他往死里打,而且打的又是上身,所以行动其实无碍。而他在看到吴兴第三次过来潇湘院溜达的时候,终于也确定他是谢琬派来,于是索性开口让他留下来随身侍候,也免得被人问起不好回话。

    谢启功在正院设宴,于是早饭前魏家父子便就到了正院,谢荣在廊下亲自迎接,用过饭后,便就开始进入正题。

    魏家这边有陈士枫代为说话。“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让人感到遗憾。我们公子虽然只是误入了贵府后园,碰巧搀扶了贵府大姑娘一把,以此引起了一场误会,可是因为公子的冒失和鲁莽,昨日也受到了魏大人一顿重罚。

    “基于谢大人与我们大人同朝为官,往后相互帮衬的机会多得很,谢大人不妨斟酌斟酌,需要我们赔礼道歉,还是赔偿财物,只要是魏府承担得起的,魏大人定不会推诿。”

    这番话说出来,魏家的态度就很明显了。

    魏暹只是因为贵府二姑娘的一个局而误入了后花园,无意遇到了摔倒的谢葳,然后出于热心搀扶了一把,至于你们看到的那一幕,当然是个误会。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家公子的热心肠,也不会被你们算计到。要赔偿,可以,要成亲,却是提都不用提。

    谢启功听到这番话已变了脸色,但是捋须不语的魏彬往他脸上略略一扫,他立马又短了气势。

    人家不讲理又能怎样?谢荣都已经说了,他是二品大员!是随时可以影响到谢荣前途的人!

    他不是蓄意无礼,而是因为久居乡野,平日里见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知州知府,像这样正经的二品京官,对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正是因为距离相差得太远,所以反而不知该如何相处,这就跟见了县官就发抖的平民百姓,突然被天子召见,有时反而可以滔滔不绝高谈阔论一样。

    人总是容易对距离遥远的事物产生忽略感。

    谢启功被他这一瞪,才总算正视起自己的身份来。

    眼下唯一有资格与魏彬对话的人,不是他,是进了翰林院的谢荣。想起昨日他们初至府上时,他抢在谢荣前面、对魏彬明抑暗扬的暗示和兴师问罪的意味,显得是多么无知!

    谢荣听完陈士枫的话,面色却十分平静,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魏公子年纪尚幼,就是犯下这样的错误,也是因鄙府而起。若不是这份萍水相逢的缘份,公子也不会两度造访鄙府。大人既然重罚了公子,那么鄙府绝不能袖手旁观,这笔伤药费,理应由鄙府来出。”

    说罢,他跟身后庞鑫说道:“你去取五千两银票,赔给魏公子做伤药费。”

    他语气柔和而轻缓,听起来诚意十足。可是陈士枫听了,却不由得看了眼魏彬。

    他们都低估了谢荣。眼下他动辙便拿出五千两银子的赔偿,这不是在向魏府示弱,他是在高调展现他的实力!是在借这五千两银子告诉魏彬,他们不缺银子,压根就不稀罕他的什么赔偿!

    如果魏彬接下这笔赔偿,那他们反过来再跟他算起谢葳闺誉被损的赔偿时,他们又要拿什么来赔?得拿多少钱子来赔?他们昨夜商量好的预算里,可没有超过两千两银子。

    可是如果不接受这笔赔偿,他们又拿什么立场去跟谢府谈什么财物赔偿的事呢?

    这不是心疼几个钱的事,而是值不值得花这笔银子。而更难说的是,以谢荣这样的态度,赔了钱之后,这事就真能了结吗?

    陈士枫无语,魏彬更加无语。

    文官里头能动辙用钱来砸人的,还真没有几个这样有底气。偏巧他谢荣语气里又全无倨傲之态,虽然知道他有些强辞夺理,却让人连拿捏他的把柄也捉不着。

098 筹码

    不过魏彬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什么风浪都见过,陈士枫也不是那不经吓的人。

    略略沉默了片刻,魏彬给了个眼色给陈士枫,陈士枫便道:“谢大人既然有此美意,足见期望两家交好的诚心。我家大人久闻谢大人之贤名,也早存了爱才之心。既如此,赔偿之事大家都可以免提了。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令嫒终究是个弱质闺秀,发生这种事,大人也不必过于苛责。我们公子身为男子,便是有再多无辜,也理应多担两分责任。我们大人的意思,不如就由我们公子在清河县城找间酒楼,置桌酒席当面向谢大人及夫人致歉,以消除误会。想来大人不会有什么异议。”

    陈士枫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不要赔偿,那就赔礼。一个巴掌拍不响,眼下会产生这种后果,不是魏暹一个人就能办到的。我们看在与你谢荣同朝为官的面上,委屈点全了你们姑娘的脸面,但是如果你还要不依不饶,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谢启功也听出这话中之意,不由往谢荣望来。

    谢荣表情上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也不曾多想,就谦逊地面向魏彬,望着地下说道:“大人仁致义尽,下官再没有不同意之礼,按说不该如此,只是闺誉之事于女儿家来说重于性命,也只好委屈公子。不过,大人可曾想过,若是以此赔礼致歉,公子要以什么名义?”

    魏彬岿然捋须,“自然是以冒犯令嫒之名义。怎么,莫非你还有别的什么名目?”

    “下官不敢。”谢荣揖身下去,说道:“下官只是想,若是以冒犯小女的名义致歉,那就等于还是承认小女与公子之间暖昧不明。小女的闺誉恢复不过来,公子的名誉也同样受损。如此一来,摆酒致歉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魏彬垂眸凝目,半晌道:“你有什么建议?”

    谢荣直起腰来,扬唇道:“如若大人不弃,谢府愿与大人结下秦晋之好。这赔礼宴,便就成了订亲宴。如此不但全了两家儿女的名誉,岂非也是美谈一桩?”

    此言一出,每个人的目光都呆怔了。

    在场没人不知道谢荣的心思,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直接说出口又是一回事。凭谢荣如今的身份,要想与魏府结亲,纯粹就是高攀,这种事别说跟媒人都不好怎么开口,就是自己私下里谈论也觉得底气不足。谢荣这么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怎能不让人瞠目结舌?

    魏彬望着谢荣,目光渐渐阴冷起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在京师是独掌一面的大官,到了这清河,他就得任凭谢荣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

    他谢荣当他的儿子是什么?先是设计坑害他,后又是这般算计着要把女儿嫁进魏家,他不知难而退不说,反倒还脸皮厚到反过来向他提亲了!这跟那些以敲诈勤索为生的强盗有什么区别?!难道他就得任凭他宰割?

    他若连自家儿子都保不住,还当什么参知政事!

    “微平这话,可是深思熟虑过了?”他低头啜了口茶,吞咽之间,脸上的怒意已瞬间敛去。换而之,是一贯的平静和端凝。

    谢荣也依然如沐春风:“下官以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魏彬打鼻孔嗯了声,缓缓道:“假如我不同意呢?”

    谢荣神情愈发谦逊了,“大人若不同意,下官自然也不能强求。不过,大人可曾想过魏公子的前途?”

    一直没曾出声魏暹闻言抬起头来,魏彬身子微顿,目光再度变得冷凝。

    魏彬有四个儿子,魏暹是他四十二岁上生的幺子,极为疼爱,因而这些年来一直亲自教养,就是为着使他能够快些取得功名入仕。可是如今虽然学业上略有小成,却因为被保护得太好,而完全不具备该有的心机,——要不然,这回他又怎么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上?

    他已经五十有六,在仕途顶多也不过一两次的升迁机会,等到魏暹年长入仕之时,他也已经致仕,到那时,能帮他的就十分有限。而魏暹对于父族母族的依赖也是显而易见的,幼时还不算什么,若是成年还如此,那就真可谓不堪用了。

    所以魏暹的前途,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如今谢荣陡然提起这个,忽然就戳得他心窝颤了一颤。

    眼前的谢荣仪容超群,胆识过人,在高于他品级许多的自己的面前,显得这般不卑不亢。

    他知道他是极少数在庶吉士散馆之前就被选拔进翰林院的人,也知道他在京师文官圈子里小有名气,他是个才子,勿庸置疑,而他又能有这样的谦逊的态度和坚韧的心性,以他的眼光来看,将来定会在朝堂之中拥有一席之地。

    那么,他现在的意思,是要以他自己为筹码,促成这桩婚事,为将来的魏暹在仕途上提供保障吗?

    如果这桩婚事成了,那么魏暹就有了个深具潜力的岳父,冲着谢荣本身,以及对女儿的疼爱看来,他必然会对魏暹多加照拂,那样,魏暹的将来就不成问题了,没有了父亲帮扶,他一样可以依赖着岳家。

    而冲着这层,眼下他自然也会对作为亲家的他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使得他尽快在朝堂站稳脚站,拥有自己的权势范围,因为只有他壮大了,他的儿子将来才可能更加壮大。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谢荣的城府竟然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能看出来谢荣身为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他这是在跟他做交易,在保护他女儿名誉、促成这桩婚事的基础上为她谋求夫家的尊重!而这交易,却偏偏又使得他心动不已。

    那么,他应该罔顾魏暹的意愿,甚至是不顾魏家的尊严,答应谢荣这个要求吗?

    十四岁的魏暹,却没办法想得这么深远。

    在乍听见谢荣提出这要求那刹那,他只觉得天都黑了!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小编修,竟然会脸皮厚到反过来跟父亲提亲的地步,他对谢葳,还能抱着什么希望?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因为谢荣心术不正,才使得谢葳不知廉耻地对他投怀送抱!

    他怎么能娶个这样的妻子?绝对不能!

    “谢大人打消这个念头罢!我是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的。”

    他绷紧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而后又望向魏彬,希望他能够像他一样斩钉截铁地回绝他。

    谢荣神情却十分安然,看向他的目光也透着几分长辈看晚辈的慈爱。似乎他提出来的这个要求,那是那么的幼稚和苍白。

    “父亲!”

    魏暹眼巴巴地仰起头。陈士枫也在冲着魏彬凝视。

    魏彬站起来,负手顺着前方缓缓踱了几步,说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得考虑考虑。”语气透着十分和缓,竟浑然不见了先前的抗拒和愠怒。

    魏暹大惊失色,一双眼瞪得老大。

    谢荣扬唇深揖:“儿女之事,自然很该深思熟虑。大人少出京师,此番既然告假出京,不如且在鄙府多住几日,也容下官好生尽尽地主之谊。本地盛产青梅酒,还是颇值一尝的。”

    魏彬没有反对。

    此事竟然陷入了这样的局面!

    魏暹等谢荣请着魏彬去了后花园,便就一溜烟冲到了颐风院。

    “小三儿快救我!”

    谢琬早就从吴兴口中听完了来龙去脉,正在拿着一把新采的菊花发呆,见得他抱着脑袋歪倒在地面锦垫上哀嚎,便就道:“有这个功夫在这里嚎,不如去跟着令尊,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这还用看吗?”魏暹一骨碌爬起来,嚷嚷道:“我太了解我父亲了!他要是不肯,直接就会回绝!他刚刚说要考虑考虑,十有八九就是想答应了!我怎么这么命苦,碰上这么件破事!”他扭身去挠墙,哪里像个权宦之家出来的贵公子!

    谢琬将花插进花觚里,转身走过来,“那么,你的话在令尊面前,有几分重量?”

    “没有重量!”魏暹悲愤地,“从小到大他都不顾我的想法,我要做什么,我想要什么,只要他不准的,就一定不准许!要不然,我也不会经常偷溜出来透风,更不会长期住在我外祖家里!”

    谢琬叹了口气,托起腮来。

    作为一个曾经的女师,在那么多大户人家呆过,见过那么多望子成龙的父母,她太了解魏彬的心情了。魏暹聪明,但是没什么城府,对于谢葳这样的事情他都避不过,更莫说去朝堂上与那些高深莫测的老油子过招了。

    所以魏彬为什么犹豫,她心里也十分之清楚。魏暹娶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的背景。京师里但凡有根基的人家,不会把自家的嫡女嫁给魏暹去过那尚须拼搏才有的风光日子,寒门士子之家倒是恨不能倒贴,却又没有这个资本倒贴。

    魏彬只要拉得下这个脸,冒得起被御史弹骇的风险,其实谢府的敲诈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带着魏暹走就是了,顶多扔两张银票下来,如此谁又能拦着不肯他走?可是他亲自一来,就把他的弱点明白地摆在了谢荣面前——魏暹对他来说是重要的,重要到他必须亲自出面维护的地步。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眼目下,谢荣也确认无疑了。

099 谋士

    于是他自信满满地把诱饵抛出来,等着魏彬点头。

    这样的交易,看起来多么公平而可靠,他是提前升到编修的庶吉士,是时常被皇上召去给皇子皇孙们筵讲的翰林,他年轻而有力,来日前途不可方量。让魏彬拿眼下手上的权力去换取魏暹将来的前程,换成她是魏彬,也会动心。

    “小三儿,你一定要救我!”

    魏暹冲过来,隔着矮桌捉住她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最厉害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姑娘,程先生来了。”

    玉雪见到谢琬正往回缩的手,连忙低下了头去。

    程渊走进来门,见到魏暹也在,连忙冲他施了一礼。

    魏暹正襟危坐,脸上洋溢着和煦的笑容,瞬间从泼皮撒赖的小屁孩变回了丰神如玉的贵公子。

    谢琬道:“你先回去吧,回头我再让吴兴找你。”

    魏暹见得程渊站着未动,才恍觉谢琬指的是他,虽然不肯回去,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谢琬指着下首让程渊坐下,说道:“程先生怎么看这件事?”

    她没有让人去请程渊,但她肯定他是为此事而来。作为一个称职的幕僚,不就是应该在主上有事的时候适时的出来排忧解难吗?从这点上,也可看出来程渊如今对她的态度。

    程渊说道:“谢三爷这一招直中要害,魏公子想要全身而退,只怕有些艰难。”

    谢琬看着桌面,说道:“可是再艰难,也不能让三叔如了愿。”

    程渊自打以西席身份留在府里之后,谢琬便跟他交了回底,是以就算话只说了半句,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说道:“魏大人此番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就是亲自来到谢府。如此虽然府里会忌惮于他,不敢对魏公子如何,可是这样反而落入了窘境。

    “如今从魏大人的态度来看,显然连他也不能指望了,要想助公子脱困,就必须想个法子,既能堵住三爷的嘴,不让他拿大姑娘闺誉说事儿,又使让魏大人能够心甘情愿地放弃把公子以此托付给三爷的想法。”

    谢琬沉吟着点头,说道:“三叔的目标是得到魏彬相助,以此拓展仕途,这才是撮合这桩婚事的真正用意。可是他一惯心疼大姑娘,此番大姑娘为他作出这样的牺牲,不管是为了名声,还是为了女儿,他都绝不会轻易罢休。

    “魏彬这边要想他放弃这个想法,也是十分之难。眼下我所能利用到的,能够匹敌三叔的人物,几乎没有。纵使天下才子无数,也少了天时地利。”

    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她知道,可是因为局限于这巴掌大的地盘,这件事必然又不会拖过三五日,所以难度就大大提高了。

    程渊想了想,说道:“在下以为,这两件事其实仍然可以合并为一件事,咱们不妨‘物尽其用’。”

    说着他目光炯炯望着谢琬。

    谢琬略一思索,目光也渐渐亮起来:“先生是说——”

    程渊点点头,微笑捋着须。

    谢琬起身站起,盯着桌上那瓶秋菊看了半晌,忽然转过身来,对他道:“那么,就请先生去走一趟。”

    与此同时,魏彬也在房里踱步。

    屋里没有外人,只有陈士枫在旁安静地沏着功夫茶。

    魏彬叹了口气,在茶案旁坐下来,“谢微平这个人颇具才华,虽然入仕不久,却深谙官场之道,又有察言观色之能,只要不出大错,来日便是不能入阁拜相,也定能入主六部,执掌中枢。暹儿交给他,或许会有一番好前程。”

    陈士枫递了杯茶给他,说道:“那么大人的意思,是决定与谢府联姻了么?”

    魏彬端茶在手,眉间凝起个川字:“我此番告假出京,时间有限,便是今日不作决定,明后日也必要拿个章程出来。”

    陈士枫闻言点点头:“宫中皇太孙被废,又要牵出许多麻烦来,如今左丞右丞因与宗室各有姻亲,俱在避嫌,大人的确应该早回中书省坐镇才是。只是小公子态度那般坚决,在下担心,便是大人作主准了这门亲事,只怕将来他也会闹出不少风波。”

    听到这里,魏彬也不由有些心烦,拂袖站起来,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替他订的婚事,他有什么好抗拒?”

    说完对窗站了片刻,却是又道:“这逆子素日在家中与一帮表姐妹们厮混惯了,脾气也惯得刁了!这谢家姑娘也确实心计深了些,暹儿只怕压她不住,他若觉得委屈,顶多将来成了亲,他要纳妾什么的,便由他罢!”

    魏彬因为得妻族相助,故而十分敬重戚氏,一生并没有纳妾,并且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如无子嗣之忧,魏家子孙皆不能随意纳妾。因而,魏家一向深受京中有女儿的各府青睐,所娶的几位儿媳,也个个都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他想他作为父亲,能够为魏暹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陈士枫看着矛盾中的他,欲言又止。

    门外守侯的人忽然走进来,说道:“谢家二少爷谢琅面前的西席程先生求见。”

    魏彬跟陈士枫对视了眼,皱眉道:“这谢琅,不就是暹儿口中那三姑娘的哥哥么?这兄妹二人幼年失怙,以至这谢三姑娘为了讨好暹儿而不惜揭发自己的姐姐,这样的人,不见也罢!”

    说着拂袖走回炕沿坐下,吃起茶来。

    陈士枫想了想,却上前说道:“这三姑娘虽然行事乖张,但这谢琅,恍惚就是上回写信给咱们,告知四公子下落的人。倘若这兄妹俩与谢府一个鼻孔出气,自不会以谢琅的名义送信给大人,而很该是由谢启功来送。如今来的既是谢琅的西席,只怕有话要说,在下觉得倒是可以见见。”

    魏彬凝眉想了想,冲他挥了挥手。

    陈士枫会意,走到门外将程渊带了进来。

    “在下程渊,叩见魏大人。”

    魏彬示意陈士枫唤他起来,而后便垂眼吹着杯中的茶。

    陈士枫道:“程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程渊躬身道:“在下奉我家姑娘之命,前来给大人请安。我家姑娘因听说大人近日思绪烦忧,故而让在下带来两枝老参,还请大人笑纳。”

    陈士枫看了眼魏彬。魏彬撩起眼来,并不去让人去接递过来的盒子,却是看向程渊,说道:“你身为谢琅的西席,如何口口声声说到你们姑娘?”说完又沉下脸来:“你好歹也是个文人,如此听凭一介女流差遣,也不怕辱没了身份!”

    程渊平静地道:“大人此言差矣,世间女流,并非个个皆无能之辈,史上班昭,才绝古今,长孙皇后,贤名永传,我家姑娘虽不比班昭长孙,却也才不输男子,贤不亚儒士。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又言士为知己者死,在下一介落魄文士,受贤者差遣,无愧于天地。”

    魏彬见他滔滔不绝,竟无丝毫羞耻之心,不由气极反笑。原不愿与这等人纠缠,可见得他对这六亲不认吃里扒外的三姑娘诸般推祟便抚着桌沿道:“听你这意思,你们那年未及笄的姑娘倒是个不可多得的能人!那我且问你,她做了什么让你这般敬慕?”

    程渊看着地下,仍是一副卑微的样子道:“我们姑娘并未曾做下什么壮举,她只让在下带来一句话。”

    魏彬道:“什么话!”

    “我们姑娘让在下代问大人,大人可曾听说过谢家的当初的发家史?”

    “谢家的发家史?”

    魏彬蹙起眉来。他不明白谢家的发家史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看程渊的神色竟是十分郑重,想了想,便使了个眼色给陈士枫。陈士枫连忙道:“程先生既是受三姑娘之托过来问安,不如且坐下喝杯茶才走。我这里再去拿些新茶,去去就来。”

    程渊自知他去做什么,因而从善如流在魏彬右下方一个锦杌上落了座。

    不等片刻,陈士枫果然拿了一小包茶叶回转了,进来先跟程渊颌了颌首,而后便径直走到魏彬身边,悄声说将起来。

    魏彬听到一半双眼已经睁大,直至听完,脸上已如开了绸缎庄般忽青忽白。

    “谢家祖上乃是以上门女婿的身份篡了妻族的家财发的家,这事可当真?”

    他站起来望着程渊,咬着后槽牙问道。

    程渊闻声起立,躬身道:“这件事县城里稍有些根基的人家都知道,大人若是不信,还可以派人前去查访。我们姑娘心地纯善,不忍大人落入三爷的圈套,一片护子之心最终却害了四公子,所以让在下斗胆前来提示。”

    魏彬的脸色青得够可以了。

    他是正正经经的科举功名出身,对家世门第最是看重,在这之前,虽然知道谢葳私行不检,但是因为谢荣抛出的诱惑太大,他也就选择了咬牙认下。横坚这件事只有两家人知道,只要成了亲,什么传言都将变得名正言顺。

    可是他没想到,在他看来不过是做买卖起家的谢府,居然是以这种无耻的行为发的家!

100 权衡

    由此看来,这谢葳之所以算计魏暹,分明就不是意外,而是家学渊源,谢家祖上以姿色博得了陈皮匠独女的好感,将他招赘进了陈家,而过后陈家人相继亡故,他却连三代都忍不得,当场就将儿女改名换姓弄回了谢家。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谢荣父女的对魏府的算计肯定不会是这一桩,如果说他哪天归了西,谢葳也禀承着谢家传统对魏暹这样怎么办?十四岁的魏暹眼下还像个孩子般纯真,根本就不是谢葳的对手,哪里禁得住再加个谢荣?

    就算他们不把魏暹弄死,就是把他压制得动弹不得,那对魏暹来说也是绝对不利的境况!而魏暹那个时候,还能向他的哥哥们求助吗?

    这一刻魏彬对谢府的不齿,已然到达了极点。

    他看着地下站着的程渊,想起他背后的谢琬也是谢家的人,心思一转,目光顿时充满了探究:“你们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很奇怪你们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也是谢家的子嗣,不是吗?”

    既然是谢家的后人,就该维护谢府的家声才是,哪里有这样帮着外人揭自家祖宗的丑的?这行为,简直不像是个同宗之人,反像个仇人。而假若身具野子狼心是谢家人的共性,那么谢琬应该也遗传到了才是。

    总而言之,他对于谢琬会这么不遗余力的帮助魏暹,感到十分不解。

    程渊缓缓直了身子,说道:“大人若是知道谢家这一代的家史,只怕就不会有疑问了。”

    他顿了顿,说道:“事实上,遗传这种东西,很微妙。同样一种个性,有时候放在甲身上,是优点,放在乙身上,却成了缺点。谢家人确实都不简单,可是放眼天下,稍微有点头脑的,谁又是简单无欲的呢?只不过是人各有志,追求的东西不同罢了。

    “谢家人是如此,谢夫人也是如此。

    “详细的在下不便多说,只请大人细想想,为什么身为填房的谢夫人在府里能呼风唤雨,能够迫使得原配嫡出的二房远居乡野?反而身为再嫁入府的夫人的长子,能够在府里享受着与谢家子弟同样的待遇?

    “为什么原配嫡出的二房,失怙之后回自己的祖屋来住,却不得不跟谢府签下那样的三道协议以图自保?大人从公子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又可曾想过,为什么府里的二姑娘,要如此处心积虑地设下圈套邀请三姑娘去后园喝茶,又故意让人把话误传到公子耳里?

    “我们姑娘虽然承受过许多苦难,但是却并没有令得她背叛祖宗。她的确为祖上所为而深感羞愤,可是她也没曾忘记,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洗刷这个污点。道不同不相为谋,谢府终有一日会由三爷当家,二房也终有一日会搬出府去另立门户,所以,我们姑娘实则也是在表明二房一直以来不愿同流合污的立场。”

    程渊这一长串为什么说出来,魏彬脸上也渐渐现出了震惊。

    他是真不知道居于小小县城之中的谢府里,竟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内幕!他对人家内宅的恩怨并不关心,谁家后院里还没有几件恶心事?可是如果程渊所说的这些都是在指证谢夫人母子排挤二房,那谢三姑娘为什么会这样做,也就说的通了。

    至少谢琬不待见填房所出的三房升官发财,并且攀附上权贵,这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对这样的行径他依然感到不以为然,但一个女流之辈,又能指望她有什么大的胸襟?他可不会把程渊对谢琬的那番吹捧当真。

    但是,有了这层之后,他对程渊的口气倒是和缓了两分。

    “听你这么说,这谢荣的家风传承确实有问题。不过,这似乎还并不能完全作为我拒绝他的理由。”他两眼盯着程渊:“而且,你家姑娘的动机并不单纯,虽然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她身为谢家人,却又为着几桩私怨做下这种背叛祖宗之事,终归也属心术不正。”

    他可不会相信什么她是出于正义之类的鬼话!

    程渊呵然一笑,说道:“大人莫非以为,我家姑娘竟是为报私怨才差在下来说的这番话?”

    魏彬挑眉:“莫非不是?”

    “自然不是!”程渊正色道:“大人请想想,谢三爷惊才绝艳,虽不说天下无人出其右,同辈之中至少也属凤毛麟角。这样的人,大人看得出来他的价值,别的人自然也看得出他的价值,圣上更是看得出他的价值。

    “纵是没有今日这一桩,没有遇见魏大人,难道我们三爷就再没有升迁的机会不成?就算我们姑娘别有用心阻止了大人这回,又岂能阻止得了他下一回,下下回?我们姑娘并非懦弱无能之辈,但是也绝非轻狂鲁莽之人。她做这种事,于她何益?”

    魏彬面上一滞,看向陈士枫,陈士枫目露着惊色,无言地回看向他。

    他沉吟片刻,遂道:“既然如此,那她又是为何这般相助于我父子?”

    “在下方才说过了,我们姑娘一向不愿与某些人同流合污。”程渊挺直腰说道:“另外,不瞒大人说,我们姑娘原先在别处曾与魏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魏公子曾经有恩于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一直心存感恩,只想有个机会能够报答。

    “这次公子在府上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姑娘心中一直感到十分不安,总觉得愧对公子和大人。如若公子与大姑娘两厢情愿倒罢了,我们姑娘自然会乐见其成,可关键是公子对此十分抗拒,那么这里头的究竟,就不能不让大人知晓,然后再由大人定下决策了。

    “大人如果执意要结这门亲事,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是最了解谢府的人,眼下又站在大人这边的,只有我家姑娘。所以,大人是要真正为公子作长远打算,确保他将来能够安稳康泰过完一生,还是拿公子为筹码与三爷立下这赌注,去博那份未知的前程,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程渊说完之后长揖到底,一副言尽于此的模样。

    而魏彬看着他,眉眼间变幻莫测,让人捉摸不定。

    严格说起来,凭程渊提供的这份理由,要放弃与谢荣结亲的想法,委实有几分牵强。他对心机深沉的谢葳,本来就不喜欢,若不是因为谢荣递出的诱惑太大,方才他也不会咬牙决定下来。这样的儿媳虽然令他感到屈辱,可是谢荣的确有潜力去扶助将来的魏暹。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程渊的话就如一股风一般在他耳里窜来窜去,使得他虽然极想忘却,极想忽视,却总也无法做到。谢荣父女拥有这样的心机,魏暹斗不过,这个他知道,别人不说的时候,他可以咬牙忽略,可是被人一说,这件事就再也无法绕过去了。

    作为父亲,他是真心希望跟他的孙子一般大小的幼子能够安稳过完这一生的。毕竟他能够陪伴看护魏暹的时间,比起其他儿女们,少了数十年。他对这个孩子,有着担忧,有着牵挂,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给予他更多照拂的遗憾。

    他对他又严又爱,唯求他有个光明的未来。可是如今听得程渊这么一说,他确实感到很犹豫了。

    专注于权势的谢荣,真的会像他那样去关照魏暹吗?他只比魏暹大十六岁,就算魏暹二十岁入仕,他也还只有三十六岁,等到他可以告老的时候,魏暹也到了花甲。那时他还有什么出头的机会?更何况,谢荣自己也有个出色的儿子。

    也就是说,魏暹这一生,都势必要被谢荣压在底下。

    而谢葳有了谢荣这样的父亲,会对自己的丈夫有几分敬重呢?

    魏暹,他不可能在谢荣父女的阴影下拥有光明。

    魏彬长长叹了口气,朝程渊扬了扬手,“你起来吧。”

    程渊站直身。他又抚了抚那两盒老参,说道:“回去替我谢过你们三姑娘,这几日老夫正需要这个。”

    程渊颌首称身,躬身退出门槛,方才转身离去。

    直到他背影消失在门餐,魏彬才站起来,说道:“去暹儿房里瞧瞧。”

    虽然程渊所说的话已经令他产生了新的决定,可是,终归他是一面之辞,有些事,还须得问过魏暹才能最终定夺。

    魏暹正仰躺在床上发愁,听见父亲到来,连忙翻身下地,让吴兴去倒茶。

    魏彬慈爱地看了他两眼,坐到椅上,说道:“你跟府里的三姑娘,很熟?”

    魏暹没料到父亲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下忙回道:“我是为了小三儿才来的府里,自然很熟。”

    魏彬听见他这口没遮拦的话,眉头不由得又皱了皱。但是他这儿子一惯如此,也就犯不着在这个时候为这事误了正题。他说道:“那三姑娘说,她曾经与你在别处有过一面之缘,还曾蒙你帮了个忙,可有这事?”

    这虽然不是程渊的原话,但是意思就是这样。

    “帮忙?”

    魏暹可懵了。印象中只有谢琬一直在帮他的忙,一直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份,搞到如今他一有事就禁不住跑到她面前求救,他几曾帮过她什么忙?不过说到别处,他只在京师自家门外见过她一面,难道她说的是那一回?

101 夜访

    是了,那次罗矩在他们家门外转来转去,还在打听他,后来被他绑在树上,是她亲自过来解救的他。也是那回他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有趣的一个人,然后打听到了她的住宅,找上了门来。如果她是说这个的话,倒是挨得上边,毕竟要是换了别人,不一定那么好说话,把罗矩还给她的呀!

    他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但是不敢不答,却又因为谢琬交代过他不要把在京师见过她的事说出去,于是只含糊的道:“是有这么回事。”

    听到他的回话,神情也不似作假,魏彬的神情便就放松了两分。

    因为方才险些做出的决定,心里涌起的愧疚使得他语气也和缓下来,“这个三姑娘,平日为人如何?”

    听见问起谢琬,魏暹立时想也未想地咧嘴说道:“小三儿为人十分之好!可不光是我说,她手下那些掌柜和侍从个个都对她赞不绝口,而且,没有一个人是心不甘情不愿留在她身边的。她还十分能干,如今他们二房的中馈就是她打理的呢!”

    魏彬看见儿子这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就烦,他皱眉道:“我是说,她是不是心机深沉,难以捉摸之人!”

    “她不难捉摸啊!”魏暹睁大眼睛,似乎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小三儿这个人虽然不多话,看起来也有些冷,可是她从来没害过什么人好不好!不错,她是比别人聪明些,可这并不代表她就是个坏人!而且平时她有什么就说什么,背地里也从不说人坏话。

    “不过,她就是有点懒,喜欢窝软榻,不喜欢运动。这样似乎不太好哎!”

    一想起好几次看见她懒洋洋窝在软榻里的样子,就像只慵懒的小猫,他就不觉浮出几分宠溺的笑来。

    魏彬看见他这痴傻的模样,愈发觉得无药可救了。

    等魏彬回了房,吴兴这里立马也回到了颐风院。

    当他把魏家父子俩的对话一说,谢琬立时觉得无语了。她几时懒过了?那几日躺在软榻里,不过是因为脚上长了疖子,不方便走路,又不方便跟人说,所以才窝着没动罢了。怎么就成了懒了?她每日早起晨运读书的时候,他还不定起来了呢。

    玉雪看着她绷着脸的样子,知道她并不是真生气,不过是因为程渊这趟差事办得顺利,所以才有了这份闲心。于是也笑道:“这魏大人跟儿子打听咱们姑娘的时候,怎么就跟公公相儿媳妇似的?”

    旁边吴妈妈和吴兴也相视而笑起来。

    谢琬可没兴趣参与这种无聊的话题,顺手拿起一本书,大步出了门槛。

    这两日谢荣果然从早到晚陪着魏彬,要么在后园里漫步赏景,要么围炉煮茶谈论文章制艺,再要么就是在清河县内溜达走动,体察稼穑民生。魏彬此番出京并不是为着什么体面的事,所以除了谢府的人,并没有人知道他来清河,就是有人私下里风闻,自然也只会装作不知,以免触犯了官威。

    魏彬一日不作决定下来,魏暹就一日不能安心。

    尤其当看见魏彬与谢荣之间来越融洽,他也越发坐不住了。

    “谢编修这个人很是不简单,万一他说服了我父亲就完了!我才十四岁,还有大把地方没去过,大把的事情没做过,怎么能够现在就被婚事困住?我简直都无法想象当你们还在自由自在的玩耍时,而我却要准备成为别人的丈夫!”

    谢琬听他一副绝望的口吻,将眼从书上抬起来,说道:“你究竟是因为没玩够,所以才不想跟大姑娘订亲,还是因为大姑娘本身的缘故,才不肯订下这门亲事?”

    “都有!”他抬头望着他,两眼睁得老大,“我既想再多玩几年,等到十七八岁再议亲,更不愿意与我结亲的人是个手腕高到我抓都抓不住的人。你们家大姑娘虽然端庄大方,可是跟我见过的那些官太太们太像了,我不喜欢!以后我见到她不逃就不错了!”

    谢琬瞄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回书上,慢条斯理说道:“那你一天到晚窝在我这里算怎么回事?我又不能左右令尊的想法。”

    魏暹叹气,两手一摊站起来道:“我不就是一肚子牢骚没处说,只能到你这里来发泄发泄么。”说完他又走到她面前,郑重地说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么?万一程先生并没有打动我父亲,我就很有可能变成你姐夫!”

    谢琬合上书,无语地看向他:“姐夫又怎么了?我不终归会有个姐夫的么?”

    “那倒也是。”魏暹皱眉点点头,一面忧郁地沉思:“可是那样的话,将来我就不能这么随时随地来找你了,我有了麻烦,也不便找你出头帮我——唉,我还是不能这么做,我觉得,你还是找别的人做你姐夫好些!”

    谢琬仰靠在椅背上,环着双臂呲牙看向他,“依你这么说,那我觉得还是你来做我姐夫好些。起码,我从此以后就可以不必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魏暹闻言垮了脸,哀嚎一声仰倒在锦垫上。

    时间一晃,魏彬到府已来了五日,顶多后日,他就该销假回京了。

    晚饭后他推掉了谢启功的邀请,换了便服负手出了门。

    顺着游廊踱了一段路,陈士枫疑惑地道:“大人这是要上哪儿?”

    魏彬神态怡然,说道:“随便走走。”

    这一随便走走,就走到了颐风院外。魏彬打量了门楣上的匾额一眼,跟陈士枫道:“我听说这谢琅也颇富才学,尤其甚擅诗赋,这两日尽与谢编修谈制艺,也有些厌了,我们进去会会他。”

    陈士枫略顿,随即会心一笑,说道:“据说这谢琅乃是谢府孙辈里最为出色的一个,大人素日求贤若渴,如今身边既有这样的少年郎,自然应该会会。”

    二人相视而笑着,一前一后踱进了院门。

    谢琬与谢琅吃过晚饭,正在花厅吃茶,吴兴忽然从门外惊诧地走进来:“少爷,姑娘,魏大人来了!”

    谢琅立时放下茶碗站起:“在哪儿?”

    话正说完,门外已经有人道:“大人!”

    谢琅连忙拂了拂衣襟迎出去。谢琬略顿,也稳步出了门槛。

    魏彬只带了陈士枫一人,一身常服站在廊下,一副悠闲的样子。他往拱身行礼的谢琅看了眼,便捋须道:“不必多礼。”又转头往他身后半步的谢琬看来,目光不同看谢琅般柔和,而是带着三分严厉七分斟酌。

    谢琬垂首不动,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

    前世今生她都被人打量够了,也早已修得无论在什么样的目光下都能安然自如的本事。

    谢琅也察觉到魏彬的目光似有针对之意,护妹之心油然而生,遂拱手道:“大人纡尊降贵,还请屋里上坐。”一面唤来银琐,“去把书房那套紫砂茶具拿过来,再把那罐银毫沏上。”

    魏彬负手进了门,四处打量了眼,在客座上坐下来。

    谢琅请了陈士枫在魏彬下首坐下,自己则垂手立在一旁。

    魏彬道:“今日老夫非以官身上门,只是寻常走动,不必如此拘谨。”

    陈士枫含笑道:“我们大人听闻二公子品性风雅,琴棋诗赋均有涉猎,因此慕名前来。二公子和三姑娘,都请坐罢。”

    谢琅因为魏彬方才那般目光盯着谢琬,总觉得他来意不善,忙道:“舍妹自幼养在深闺,女流之辈不涉诗书,以免在此贻笑大方,还是下去张罗茶点的好。”

    陈士枫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琬,笑道:“公子袒护幼妹之心让人感动。不过,在下却从我们公子口中得知三姑娘不但甚好读书,而且胸中丘壑常人难及。我们大人一向爱才敬贤,今日冒昧到访也不过为闲谈而已,公子又何必明珠暗藏,掩了令妹之风华?”

    听到这里,谢琬再也没有什么明白的了。魏彬此番过来不是什么串门,也不是跟谢琅探讨什么诗赋,他们打着这么冠冕堂皇的幌子,其实是来找她的。

    而他们之所以会来找她,自然与程渊去的那趟有关。

    想到这里她心情忽而轻松起来,魏彬既然亲自来找她,可见对于程渊的说辞还是真正动了心的,而这几日谢荣的随身陪伴,显然也并没有完全攻下他的心防。官场上的人谁没长多了几副心眼?只通过程渊传话,魏暹描述,他还并不能最终下定拒绝谢荣的决心,因此,他需要过来摸底。

    既然此事关乎到整件事最终的结果,她的心就踏实了。

    她说道:“承蒙大人厚爱,民女不才,愿意留下来聆听大人教诲。”说完她又含笑看着魏彬,“既然是谈诗论道,不如把程先生也请过来,如此百家争鸣,方才热闹。”

    魏彬听得她这话,顿时与陈士枫对视了眼。她能够提出把程渊请过来,显然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她这是在显示她当真有几分聪明,还是在真心地重视他到访的目的?

    陈士枫接收到他的目光,心里也在嘀咕,面前的小姑娘从出现在他们面前起,就一直是这样的落落大方,按理说她长居乡野,对于突然而至的京官就是不慌乱,也该表现出几分羞怯才是,她反倒好,就好像来的人不过是隔壁大叔,寻常得很。

    再想到程渊对她的推祟,对她也来了兴趣,于是冲魏彬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笑着颌首:“若有程先生作陪,自然为美。”

102 摸底

    程渊自听说魏彬与陈士枫悄然到访,心里也不由起了盘算。直至吴兴来请,他便立时起身往花厅来。

    谢琅见得妹妹要留下来,心里不由得替她捏了把汗。这魏彬可不是赵贞,更不是谢启功,他是身居高位的大官,谢琬从来没出过河间,面对他时居然一点胆怯之也没有,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到听她说要把程渊请过来,方才又踏实些。

    程渊好歹阅历丰富,而且擅于与官宦打交道,有他在,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他这里胡思乱想之间,谢琬已经请了程渊在他身旁坐下了。他连忙递了个眼色给程渊,示意他见机行事,程渊却是悠然一笑,似乎丁点儿都不担心。

    他简直无语了,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法阻止什么。

    魏彬品了口茶,说道:“世间风雅之人,离不开一个茶字。丹青名家顾游之,也甚好银针毛尖,据说他作画之时,若是茶水温度不宜,茶汤浓度不宜,他便画不出一副称心如意的画作。所以要跟他求画,只消有一碗合他脾胃的银针茶即可。

    “然而这碗茶说简单也简单,说难却也极难,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的习性到深知他茶水浓淡的地步,并非一朝一夕能成。所以,顾游之的画,世人求到的也不过三五幅。”

    说到这里,他又浅浅地抿起茶来。

    这番话没头没脑,实在让人不好如何接话。

    谢琅不敢语,程渊不便语,陈士枫是不能语,只有谢琬,听完之后沉吟半刻,遂说道:“大人此言极是。人之脾性,有些人了解起来要一辈子,而有些人却只消一面,一语,甚至一音。子期偶听伯牙一曲,便有高山流水之叹,可见世间之事,不能一概而论。”

    魏彬道:“虽不能一概而论,却也窥之八九。”

    他看着谢琬,“我听说三姑娘进府来这两三年里,受到了来自令祖百般照拂,甚至把这最大的颐风堂拨给你们兄妹二人居住,其怜惜之心显见之。依程渊那日的说法,姑娘相助我父子乃是意欲回报犬子,那么姑娘以为,在孝与仁之间,乃是仁字占先是么?”

    忠孝仁义,孝字占第二,魏彬抛出这么个看似轻飘飘的问题,实则让人怎么回答都不是。

    若说是,那谢琬就是个不孝之人。若说不是,那她这般相助魏暹就很居心叵测了。

    谢琅背上有了微微的汗意,程渊也往谢琬看来。

    谢琬默了片刻,站起身来,“天地人伦,自然以孝道为先。民女回报魏公子,全了仁义,却也未违孝道。”

    魏彬道:“愿闻其详。”

    谢琬踱了几步,停下道:“孝也有纯孝与愚孝之分。家族里有人心术不正,我若拨乱反正,匡扶正义,维护我谢家家声,便是纯孝。我若一味盲从,助纣为虐,设害他人,损及我谢氏声誉,便是愚孝。

    “倘若此番我不站出来公布魏公子身中圈套的真相,那么往后府里其它人便会争相效仿,如此下去,岂非害了整个谢府?为了家族的长治久安,我只能权衡为之。人在做天在看,就算我胳膊往外拐了,但究其根源,我却未违天道人伦,无愧于心。”

    她娓娓说完,便沉静地看向墙上挂着的孔子论道图。

    谢琅胸脯起伏着,若不是碍于身份,他几乎都要为她的辩白叫起好来!先前胸中存有的那点担心随即不见了,这样一份冷静与机智,连他这做哥哥的都未必拥有,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当下微微笑着,身姿也不觉挺得笔直。

    程渊与陈士枫也都目露了一丝赞赏,一个捋须一个啖茶,气氛悄然缓和下来。

    魏彬表情未变,但是细看之下,却也能发现他的唇角微勾了一点。

    他点点头,接着道:“依你所说,倒还是维护着家族声誉的。我已知道你们二房受过继室许多排挤,那么,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怨恨他们么?也从来不曾想过夺回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你承认出面帮助暹儿是为报这份私仇,我也能够理解。”

    这问题可太尖锐了。也就魏彬才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谢琅一颗心又提起来,放在扶手的一双手也握成了拳。

    谢琬却是微微一笑,坦然自若地说道:“多谢大人体谅。然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谢琬虽为女流,但自幼受圣贤之书引导,心中也自有底线。”

    她承认,她帮助魏暹也是为阻止谢荣借机攀爬向上,但是,假若魏暹真的喜欢谢葳,愿意与她结亲,她也是绝不会硬去拆散他们的,顶多日后再准备充足些就是。

    不伤害真正对她好的人,以及对她没有不良目的人,这就是她的底线。

    “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魏彬起身点头。

    谢琬并未曾正面回答他究竟是与不是,足见这之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内幕,但是是与不是于他又有什么要紧?她能够不斩钉截铁地否认,就说明她的真诚。

    总之如同程渊所说的那般,她的确阻止得了谢荣一次,也阻止不了他许多次,仅凭一个突然事件就想影响谢荣的整个仕途,那是异想天开。而她分明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所以她对这件事的态度,的确不是为报私怨,至少不全是。

    魏暹口中的小三儿,果然真有几分底子。

    他原先以为就算魏暹对她敬仰不已,她也顶多是个故作成熟的女孩子而已,如今看来,她不是装的,她是真心有几分本事,她的自信,她的安然,都使她看起来像个洞察一切的智者,可是因为她的柔婉和沉静,又使这些特质落在年少的她身上,没有一丝违和。

    他对面前的少女,不觉就转变了几分态度。往前踱了几步,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我听说你曾让暹儿画过一副松岗图,世间女子好松石之刚硬的极少,因为真正拥有这般大气的不多,如今见了你,倒觉得也只有坚硬的松岗与你更合衬。”

    谢琬听出其中的肯定之意,从善如流地垂首:“谢大人谬赞。”

    魏彬微微点头,捋须打量着她。

    片刻,他退回原处坐下,举起茶来轻啜了一口,然后又抬起头来,说道:“如今我既要拒绝令叔的提议,令叔为了爱女,自不会轻易放手。而我也担不起纵子祸乱闺闱的名声,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此话虽是询问,但是他脸上却不见丝毫忧虑。他自己身居高位,长年与文官们玩弄权的把戏,身边又有着陈士枫这样的谋士,哪里会连这点小事都要来问她?可见还是试探。

    谢琬站在距他五步开外的位置,微笑道:“大人解不开的难题,民女更是无可奈何。不过,民女幼时曾经遇到过一个乞丐,他被狗咬伤了,路过民女家门口的时候见民女正拿着些铜钱在玩耍,便想骗我的钱去治伤。民女虽然不在乎几个铜板,也愿意送他去就医,但是却不甘心上当受骗,于是不肯。

    “那乞丐便在我面前假摔在地,只说是我撞伤了他。他在大街上叫嚷引来了许多人,直说是民女打伤的他,要我送他去医馆,并且还要去衙门告我故意伤他。民女百嘴莫辩,无可奈何,最得只得给了些钱予他。民女的钱虽然还是施予了出去,但是给多给少便由我了。”

    魏彬端着茶,微笑道:“那么,姑娘岂非还是吃了亏?”

    谢琬浅笑道:“人到了漩涡里,哪还能不湿身?只是湿身终比被淹死要好。”

    到了这会儿,已经不能做完全没有损失的打算了。

    一来魏彬多耽一日就要多面临一分差事的压力,二来谢葳下了这么足的本,谢荣不讨回点什么,他不可能罢休。而这对于魏彬来说,终究不是个有利的事。他自己方才不也说,要保持好与谢荣的关系不破裂么?可见还是想给自己将来留条后路的。

    所以,这件事魏彬必须得安抚好谢荣,才可能善终。

    魏彬没有再接谢琬的话,慢条斯理把碗里的茶喝完,只是将茶碗放下,施施然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房了。”

    说罢,慢悠悠走出了门去。

    谢琅连忙与谢琬程渊相送到院门口,等他们拐上了去潇湘院的路,三个人才在门下相视互望着。

    程渊道:“魏大人夜访颐风院的消息,这会儿应该已经落入大家的耳里了。”

    方才他虽然一言未发,但是却知道谢琬请他过来是为掩人耳目,毕竟魏彬此时的动向具有十分的敏感度,他携陈士枫夜访颐风院,难免不会让人把二房兄妹跟眼下这件事联系起来。而谢琬自从举证完谢棋之后明面上就再没插手过此事,以谢荣那样堪比比干的心窍,若是怀疑到谢琬头上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她只能把程渊请过来,以谈论诗文的名义陪客。以这样的名义,又有这么多人在,会联想到谢琬身上去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起码也能暂时蒙蔽谢荣一阵子。

103 内心

    翌日用罢早饭,陈士枫去请来了谢荣。

    谢荣一进门便温文尔雅地冲魏彬行礼,又问他道:“昨夜月黑露冷,大人歇的可好?”

    魏彬也不动声色道:“月黑露冷,正是好睡之时。承蒙微平关照,在贵府叨扰这几日,十分愉快。”

    他就不信谢荣会不知道他昨夜去了颐风院的事,但是人家不提,他自然也不会提。

    两厢分宾主落坐,魏彬道:“老夫明日就得回京了,今日请你来,是为着两家儿女之事。”

    谢荣目光微闪,温声道:“悉听大人示下。”

    “素闻令嫒贤淑大方,才貌双全,我亦有意与你结下这秦晋之好。只是暹儿少不经事,又且顽劣不堪,至今浑然懵懂,实非令嫒之良配。结亲之事,便且作罢。来日微平官运亨通,带契妻女,令嫒自然能寻得更好的归宿。”

    魏彬说这番话,面上仍然如平日般和煦,但是话语里却有面对下属时的肃然与威严。

    谢荣两手扶膝稳坐圈椅之上,双眼望着地下,并不是怅然若失的神情,而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在魏彬的官威面前,他竟然也并无忐忑不安之态。而他的不语,也让陈士枫往魏彬处看了眼。

    魏彬不为所动,依然坐姿端凝。

    片刻,谢荣微微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说道:“下官仰慕大人风采已久,两家拥有如此缘份,却不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实令下官感到遗憾。不过,既然大人主意已定,下官也只有遵从。下官敢问大人,小女日后,应该如何自处?”

    魏彬缓缓看着他:“你进翰林院也快两年了,年前翰林院有个侍讲的缺,明年五月吏部有个员外郎的缺,你要哪一个?”

    谢荣一怔,面上的平静终于僵成了一面镜子。

    “你不必吃惊,这是我承诺给你的,自然会做到。”魏彬看着他,面上看不出一丝喜怒,“这两个位置随便一个,都足够你爬上五六年的了。你从中做个选择,从此以后魏暹与令嫒之间再无瓜葛。京中有人为此挤破了头,若不是此番出了废太孙一事,太子近日无暇理会,也轮不到你。”

    这两个位置随便给谢荣其中任何一个,他都要得罪不少人,其中还包括不少皇戚贵族。就算是当初决定与谢荣结亲,他也不见得会把这个机会给予他,如今眼目下,要想快刀斩乱麻,压得谢府松口放过魏暹,只能够拿这个来堵住谢府所有人的嘴了。

    昨夜他去到颐风院会谢琬,原也是期望她能给予他除此之外的别的办法,可是显然,她也认为没有比满足谢荣的欲壑更有用的了。

    然而谢荣听闻之后,脸色却逐渐发青,他盯着地下,喉头不住滚动,脸上没有任何欢喜的意味。仿佛他得到的不是什么升迁的良机,而是一把逼得他无处可退的刀子。

    陈士枫再次看向魏彬,目光里有着微愕。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寂,只有窗外秋风拂过竹叶的娑娑声传来。

    魏彬微微蹙了眉。陈士枫上前道:“谢大人,对于我们大人提供的差缺,大人还请速作选择。”

    谢荣又怔坐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着魏彬,忽然笑了笑:“既然大人抬举,那我就,选侍讲吧!”

    说着,他徐徐地起了身,残留在唇边的笑容,看起来竟透着几分萧瑟。

    不论如何,只要他选了,就是好事。彬和陈士枫暗地里俱都松了口气。魏彬站起身来:“既如此,明日一早魏暹便与本官同赴京中。至于剩下的事,就劳烦微平了。本官父子在府上叨扰数日的花销,明日之前也会补回给贵府。”

    谢荣笑着,默然无语。

    事情竟然比想象中顺利得多,魏彬瞬间毫无压力。谢荣出门之后即让人收拾行李,并安排人前去打前站。而魏暹从天赐口中得知了消息,也禁不住一蹦三尺高,抓起斗蓬便风风火火去到颐风院递送捷送,并表达即将离去的忧伤。

    谢荣回到栖风院,天色已经近午了。黄氏正在领着丫鬟整理衣橱,见他脸色深青的模样,不由吓得连忙迎上来扶住:“你怎么了?”

    谢荣扶着桌沿,挥挥手,坐下来。

    黄氏从来没见过丈夫这样的神色,不知道出了什么在事,心里慌得不行,连忙回身让人都出去,然后沏了杯茶递给他。

    “魏大人请你过去,是为什么?”她直觉是为着谢葳的事,可是她却想不到魏彬会说出什么来,让丈夫这样大受打击。就算是魏家不同意与谢葳结亲,他也早说过会替她讨回公道,他是个思虑多么周密的人,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她实在想象不到是为何事。

    “他要升我的官。”

    他握着茶杯,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升官?”黄氏怔了怔,想了下道:“什么官?”

    “翰林院侍讲。”

    “侍讲?”

    黄氏站起来,似乎也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谢荣如今的官品是七品,侍讲也不过是六品,但是侍讲却可以前去御前筵讲,时常被皇上召见,许多重臣都是从这一步迈出去的,这样的殊荣,岂是寻常六品官可以比拟的!

    没想到谢荣进了翰林院才不过两年,就有着这样不可多得的机会!

    “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如此模样?”她越发不解了,压下心中的喜悦问道。

    谢荣看着前方墙壁,“他升我的官,是为了拒绝跟葳姐儿的婚事。”

    黄氏愕住。

    拿这样的大好机会作为拒绝婚事的条件,怎么说都够了。就是两家结亲,魏彬为着避嫌,也未必会马上把这样的机会送给他吧。谢葳这样做的目的本来就是替他求个拓展仕途的机会,如今虽然婚事无果,但也算殊途同归,目的总是达到了,他为什么不开心?

    “我想过他会拒绝我,我也想过,他拒绝我的时候,我要跟他谈什么样的条件。我想过向他提出进六部任个闲职,我想他顶多也就能许我这个。可是他不但给我挑的两个职缺都是实打实的实职,而且,还是京师里如今大把有背景的人求都求不来的要职。

    “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么?我在想,我谢荣克己向上,一心想在官途上展现自己的实力和才气,可居然到头来,我还是成了卖女求荣的混蛋!葳葳为了我,不惜牺牲自己的闺誉,以图替我拉来个有权有势的魏彬。我知道的时候错误已经酿成,只得咬牙谋求最好的结局。

    “我知道魏彬答应与我们结亲,也会要举贤避亲,我要得到来自魏府的助力,至少也得一两年后,遇到合适的契机。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升官,我是为了葳葳,我想让她得到幸福和尊荣,所以才厚着脸皮跟魏彬主动求亲。

    “他拒绝我,我并不难过,我们的葳姐儿,并不是从此就嫁不出去。可是他这样连让我提出条件的机会都没有,就拿这么大一个赔礼塞给我,而且还不容我拒绝——那一刻我知道,我在他眼里,这十几二十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只是个擅于投机取巧利用亲生女儿来求谋求富贵荣华的无耻之徒!

    “他伤了我的自尊,你知道吗?我自诩为清流仕子,在京师文人圈中拥有着让人羡慕的高洁品性,可是在他魏彬眼里,我成了个混蛋!你不知道他刚才看我时的目光有多么不屑!我谢荣是应该让人敬重的,怎么可以让人这样瞧不起!”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成了抑制不住的低吼。他两眼圆睁着,倾着身子撑在桌上,俊美的脸庞已因羞愤而扭曲,而桌面上的茶壶和杯盘,都已经被他扫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黄氏怔忡无语,她知道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也知道名声和尊严在他心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可是她没有想到,他会因为魏彬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呈现出如此激昂的内心!

    平日的他,不在乎财富,不在乎美色,甚至在她面前,连房事上的欲*望都克制得那么好,原来他所有所有的在乎,全部都落在了他的追求之上!这世上唯一能令他失控失态的,只有在别人伤及他的文人尊严的时候。

    看着这样偏执的丈夫,黄氏心中有些疼惜,也有些空落。

    他是她的一切,她却只是他的一小部分。

    “书蕙。”

    他扭过头来,坐在椅上,虚脱地看向她,双眼里的痛色,使他看起来像只迷途的孩子。

    她抬起头,整个人忽然间又沉溺在他的眼眸里了。方才来自心底的那份微疼,也被他的目光化成了云烟。她走过去,轻轻地揽住他,温柔地拍他的臂膀:“韩信尚有胯下之辱,你这么优秀,将来一定能位居人上。”

    等你位居人上,你的世界变得更宽,我在你心里的位置,是不是就越发地狭窄了?

    黄氏微笑着,眼里却泛着水亮。掌下的他是这样的脆弱,对她如此的依恋,是她从未靠近过的柔情。她是一滩水,今生从见到他的那刻起,就已经沁到他的血肉里了。纵使将来她的位置愈来愈窄,她也这样心甘情愿地希望他得偿所愿。

    谢荣在她的怀抱里紧紧地闭上眼:“书蕙,我会成功的!我一定会入阁拜相,会给你和葳姐儿芸哥儿最大的荣光!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地披上正一品的大妆,接受天下人的敬重与羡慕!我要以我的成就,来雪今日我父女被辱之耻!”

104 致谢

    魏彬父子定在翌日早饭后回去。谢琬十分高兴,夜里特地让人备了桌酒菜,与谢琅一道给魏暹饯行。

    席上魏暹显得落落寡欢,连喝了几杯闷酒后,便忧郁地叹气说:“我这一回去,此生只怕都再也不能上谢府来了。我们相识一场,你们却这么高兴,难道就不怕会想念我,会失去我这个朋友么?”

    谢琬一口酒险些噗出来。谢琅笑道:“你不能来谢府,我们却可以去京师。往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梦秋不必如此伤怀。”谢琬把米铺开在京师,往后还少得了进京的机会吗?不过开米铺的事都在私底下进行,尚且不便透露就是了。

    魏暹两眼这才亮起来,“真的吗?那一言为定!等你们到京师来了,我们去香山吃烤鸭!”

    正说着,吴兴进来道:“魏大人跟前的陈先生来了。”

    魏暹满心以为陈士枫来是为捉他回去,连忙站起来:“去告诉他,就说我吃完饭就回去!”

    话未曾落音,陈士枫却已笑眯眯走了进来,先看了他一眼,然后冲谢琅谢琬拱了拱手,说道:“此番承蒙三姑娘大义相助,使我家公子得以斩除羁绊,我家主上特命在下前来向三姑娘致谢。”

    谢琬跟谢琅互视了眼,颌首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先生请转告魏大人,此番之事,惊扰到大人玉驾亲临,乃是鄙府之过,还望大人恕罪才是。”

    陈士枫听得她这么说,遂笑着点了点头,目露赞赏打量了她两眼,接着又道:“在下也算有过几十年见识,世间之人比姑娘聪慧者有之,比姑娘博学者有之,但以姑娘的年纪有这等雍容之气度,说句不中听的话,屈居在这样的小地方,姑娘实在有如明珠蒙尘。”

    谢琬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魏暹这会儿因知道陈士枫不是来捉他回去的,心情愉快着,于是接口道:“是啊,像小三儿这样的姑娘,在京师也不多见。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一个个外表看着贤淑大方,私底下实则心眼儿多的很,跟她们在一处说话都觉得别扭,哪有跟小三儿在一起这样自在痛快!”

    陈士枫闻言挑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然后再面向谢琬,说道:“我家大人生受姑娘送参之情,又蒙姑娘从旁相帮这么大一个忙,临行之前本该重谢方是。然而此番出京匆忙,并无相适之物回赠,又恐那黄白之物污了姑娘雅性,故此,回京之后我家大人会有道书信前来,介时还望姑娘留意查收。”

    此番魏谢两家之事谢琬已经插手过多,而且魏府来头太大,极易引人注意,而此时的魏彬对于她来说,虽然是个对付谢荣的绝好帮手,可惜这就如同一个书生面对一把绝世好刀,虽然心存爱惜但却无力操控。

    魏彬能够做到参知政事之位,自然有他过人之处。谢琬就是再能耐,也不过是个女流,他不可能真正重视她。如今他虽然遣陈士枫前来致谢,不过是出于礼貌,她如果真的顺竿子往上爬,不止是过于冒进,也显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会引起反效果。

    所以她对于魏彬的态度,并不很积极。

    她说道:“请先生转告大人不必如此费心。能替大人排忧解难乃是民女的荣幸。劳烦先生特地前来,不如也且坐下喝杯酒。”

    陈士枫道:“多谢三姑娘美意,因着还要预备明早起程之事,故不敢多呆。”

    谢琬知道他还得回去回话,也不强留。

    等他出了门,魏暹坐回酒桌旁,疑惑地道:“奇怪,我父亲从来没对谁这么婆妈过。”

    谢琬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来。

    翌日清早,魏家父子就启程回京了。魏暹愁容满面,一再叮嘱谢琅谢琬进京的话要去找他。谢琅送了他两坛他爱喝的青梅酒,他收下后眼巴巴望着谢琬。谢琬耸肩摊手,表示压根没准备,他长叹了一口气,蔫搭搭上了马车。

    谢荣依旧与他们同路,再度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他,又是那个如沐春风的温文士子,一袭月白道袍衬得他玉树临风,眉梢眼角尽是风流。就连陈士枫见了也不免赞叹:“谢编修之风采,唯魏晋之名士可分秋色。”

    此事尘埃落定,府里呈现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虽然历尽了曲折,但阻止谢荣与王氏分别想将谢葳谢棋嫁入魏家和任家的目的,最终还是达成了。谢葳不是个可以随便就能被击倒的人,此次阴谋成空,但谢荣却因此得到了升官的保证,她也很快会振作起来,琢磨往后如何更好的相助谢荣。

    谢琬压根不担心她。

    她也不在乎谢荣这次还是连升了两级,往他入阁拜相的目标又更近了一层,在她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以及充足准备好的情况下,谢荣毫无意外会同时变得强大。她能够做的,只是在最大限度上防止他走的过快,过高。

    他是那么的疼爱谢葳,谢葳牺牲了闺誉换来的也只是他的一次升迁,而如果有一天,当他知道这次与魏府结亲的谋划失败是败在谢琬手里的时候,他只怕会连想吃了她的心都有吧?跟谢荣的第一回过招,他赢了靳永,第二回,换成她保住了魏暹。

    谢琬感到十分欣慰。至少这说明,她并不是不具备与他抗衡到底的能力,只是还待加强。

    如今谢葳跟魏暹的事情到底还是传出去了,虽然因为谢家的名声和地位,传言只在小范围内私底下传播,但是最起码连李子胡同铺子的人都知道了,罗升来回禀买宅子的事情时,顺便说了句:“大姑娘的事情城里几家大户都知道了,往后要在本地议亲,只怕是个难事。”

    谢葳上辈子就是嫁的就是在京中的一个寒门士子,如果这世没有谢琬前去寻找魏暹,魏暹不可能会冒然闯到谢府来,谢葳也不可能会跟魏暹发展出这么一段孽缘。

    如今谢荣又要面临升官,三房搬去京师是迟早的事,所以在不在本地挑夫婿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这消息不传到京师,那她的婚嫁基本不会无碍。

    隔日她去铺子里挑冬衣料子的时候,宁大乙也来了,他狗腿地送了一大筐肥壮的螃蟹给谢琬,然后贼兮兮地打听:“听说你们家大姑娘跟京中哪个大官的儿子有了私情?我爹当初还想替我去求娶她来着,幸亏没娶!”

    谢琬冷笑道:“你们眼下就是还想娶,你以为她就会嫁么!”

    宁大乙一脸赧然:“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家,可我现如今不是改了么!”

    谢琬扬唇望着他:“你倒是不改试试?”

    宁大乙脖子一缩,灰溜溜出了门。

    谢葳在府里闷了几日,便去外祖家散心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临行前谢琬去送她,她瘦了些,看起来最终没有能够嫁入魏府、替谢荣拓展背景,对她是真有着不小的打击。不过瘦了些的她看起来却更多了几分柔弱的气质,比起从前丰盈的样子,显得更婀娜妩媚了。

    府里越发清静。

    王氏因为谢宏拖累,这些日子十分消停,平日里也不大出门,只与邓姨娘在房里抹抹骨牌,或者让阮氏陪着吃吃茶聊聊天。

    因为谢琬对谢棋的指证,黄氏更加地憎恨王氏了,虽然从谢葳处得知谢棋并非存心算计谢葳而是谢琬,可是如果没有谢棋带着任隽前来,谢葳也不至于当着那么多人丢脸,让下人们把话泄露出去,以至谢葳已成了许多人私底下调笑的对象。

    黄氏表现得是那么明显,王氏如何看不出来?可的确是谢棋有错在先,谢葳若是与魏暹订了亲也就罢了,偏巧又以失败告终,此事在谢启功那里越发已成了雷区,怪来怪去谢棋是罪魁祸首,对她的埋怨便就更加严苛。

    所幸谢棋是受了有先见之明的王氏安排去了掩月庵。要还在府里,不定受什么样的责罚。

    如今谢荣又步步高升,黄氏身为他的妻子,是最受他带契的人,她要记恨她这个婆婆,又有谢启功从旁袒护着,王氏又能够拿她如何?

    因而不要说让她过来陪着说话,竟是连日常问安都恨不能免了。

    府里没有了谢葳谢棋膝下承欢,谢宏闭门自省,阮氏又要忙碌着正月里谢桦成亲的事,这种情况下,能陪伴王氏消遣的人就实在不多了。于是邓姨娘在正院里出没的次数就多起来,谢琬如今是每隔十来日才过去请一回安,每回都挑谢启功在的时候,而几乎每回她都能见到邓姨娘在侧。

    而每回见到邓姨娘,她都能想起她相帮着王氏给谢宏说情,使得他最终免去了重罚的事。

    她对邓姨娘,谈不上摆脸色,但也绝没有好脸色。

    当然,作为身份卑微的姨娘,每次谢琬过来时,她都会谦恭地站起来,唤她“三姑娘”,不过谢琬总是淡淡地一颌首作罢。她要治她的话容易得很,但若只因为这个事而特地分神对付一个姨娘,也未免太煞有介事。她总会有把柄落在她手里,她等着就是。

105 豪宅

    魏彬走后的第二十天,谢琬收到了来自他的一个包裹。

    包袱里是个描着漆的长条木盒,里面是四大本近十届来科举会试的试题以及礼部及翰林院公认出色的制艺,甚至还有多篇当朝阁老的点评。除此之外还有魏彬的一封信,虽不过聊聊数语,却言明着对谢琬的欣赏,以及对谢琅的勉励。

    谢琅拿到这四本册子之后激动得都快要晕过去了!

    这种东西向来只收藏在中书省档馆内概不外传,就连国子监的监生们也不见得能有幸得之,虽然只是翻印出来的复本,可对谢琅来说跟正本又有什么两样?

    魏彬居然拿了这样的珍藏来作为答谢谢琬的礼物,难怪陈士枫说要她注意查收了,这要是落在别的人手里,只要拿它潜心研究个几年,得不到金殿传胪的机会才怪!

    谢琬十分感慨,没想到谢棋使下的一个小小阴谋,竟然使得事情发展到惊动当朝参知大人亲临的地步,而最终的结果,却并不是她此番不得不眼看着谢荣高升,而是她不但替魏暹打赢了这场仗,谢琅竟然还得到了这样难得的宝物!

    谢琅本就潜心学术,有了这个,哪里还会有落第的可能?

    魏彬对二房的处境洞若观火,知道只有谢琅在仕途上取得成就,才能使他们兄妹真正拥有与谢荣抗衡的资本,他兴许不会过问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不会从此对谢荣避而不见,但是她替谢琅得到这四本书册,就算往后他与谢荣同进同退,她也已经无怨无悔了。

    复仇之路,本就是条艰辛的路,旁人只能给予机会与援手,真正抬腿走这条路的,是自己。

    谢琬感慨之余当然也十分高兴,当即给魏彬去了封信致谢,而魏彬没有回复,在她意料之中。在她没有取得一定实力之前,在谢琅没有展现出他才学上的实力之前,魏彬不可能跟他们建立什么长久的交情。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魏夫人却给她回了信。魏夫人的字迹十分娟秀,信笺上飘着淡淡的龙涎香,信中言辞十分礼貌客气,只在末尾写了句,若是到了京师,就进府去作客。

    谢琬再回了封信致意,魏府就没有回音来了。谢琬也就放了心。因为这样总算开始变得正常。

    冬月里钱壮在沧州的大师兄给谢琬找来了两个会武术的小姑娘,一个叫做刑珠,十四岁,一个叫顾杏,十二岁。钱壮的大师兄很有心,找来的两个人都是失了家人的孤女。

    刑珠是家传武艺,父亲原先给沧州知州当护院,六年前知州因罪获狱,邢父也丢了差事,去给人跑镖的时候一人力战十余个贼匪,死在外乡,尸骨都不见。邢珠的母亲带着尚在襁褓的儿子和她回娘家,路上也被人觑觎了钱物,尾随谋害。

    刑珠身上也中了几刀,但命大没死,只是如今左耳下还有道刀疤,看上去使得她平白多了几分冷意。谢琬让玉雪给邢珠梳了长长的双挂髻,遮住她的伤疤。没有伤疤的刑珠看起来十分清秀,邢珠对着镜子笑了笑,转而却让玉雪帮她头发全数拢在后头,梳回原来利落的式样。

    她要时刻看着这道伤疤,提醒自己做个嫉恶如仇的人。

    顾杏则是从小就没有了家人,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家人是怎么死的,她自打记事起就跟随养父住在土地庙,吃百家饭长大。她养父原先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因为误杀人破了戒,被师父砍断了一条手臂。顾杏的功夫是养父教的,去年养父也死了,便一个人住在土地庙。

    钱壮的大师兄路过时遇见,便将她带回镖局里扫院子。

    也许是长常流离失所的缘故,顾杏的心性反倒比邢珠开朗些,对她来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瓦遮头,没有人拖她去青楼卖身,就是最美好的生活了。她很快乐地跟钱壮到了谢府,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琬的脸看,悄声问钱壮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仙女。

    谢琬很喜欢她们俩,给她们置了与玉雪玉芳一样的衣服,让他们跟着玉雪学规矩。

    玉芳有些忧心忡忡,邢珠和顾杏来了,似乎就代表着她该被放出去了。她是那么不愿意被放出去,去外面,哪里有跟在谢琬身边这样自在而且体面?就是嫁人,也不见得能嫁得什么好人家。于是就算谢琬不同意谢琅接近她,她如今也无愿无悔。

    她支支吾吾地跟谢琬求情。

    谢琬其实也舍不得她,当下笑着道:“梭子胡同的宅子已经快拾缀好了,缺的是人当差。如今想要我放你,我也不肯放了。”

    玉芳喜出望外,从此把心放落在肚子里,干活比起从前,更加有劲。

    罗升已经替她在相隔李子胡同两条街的梭子胡同看中了一座三进带小花园的宅子,位置靠近南市,附近都是富户聚集之地,地段不错,只是价钱高了点,要六千两银子。谢琬带着程渊亲自去看了回,以五千两银子买了下来。

    如今罗升正指挥工匠在那里修缮着,顶多明年三四月,就能住人进去。

    买宅子的事谢琬没有刻意隐瞒,但也没着重去说,等谢启功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底了。而这个时候谢荣已经毫无意外的升为了翰林侍讲。

    “你私下置宅子是何用意?”谢启功劈头就问。

    谢琬淡淡笑道:“哥哥往来县学,十分辛苦,三叔连连升迁,来府上的也越发多了。二房如今生意也渐渐做开,常来常往的人多,为怕影响到老爷太太歇息,也怕冲撞了来客,所以置了这么座宅子偶尔住着。老爷放心,我们不会给谢府惹麻烦的。”

    买都买了,谢启功再说也是无用。这本就是二房的私产,用的也是他们自己的银子,他没有过问的权力。再说因为谢荣高升,上门来攀交的人的确也多起来,下人们往来穿梭让人看了笑话,着实不好。

    只要他们还在府里长住,那就不怕。再说,平日里他们不也常去齐家小住吗?就当他们在外散心好了。

    谢启功这里不说什么,王氏那边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谢宏偷偷去看过那宅子两回,回来告诉她:“原先是珠宝商许家的宅子,许家去了京师,这宅子就空了下来。许家祖籍姑苏,里头竟然是建的小园林,过了二道门便是座小花园,各座院子参差其间,白墙灰瓦,翠竹花圃,精致得很。”

    王氏被他说的一颗心都揪疼了。

    “五千两银子!五千两银子就这么被她买了座旧宅子,又不是没地方住,想显得她钱多么?真是个败家的货!二房迟早要败在她手里!”

    只是人家再怎么败家,败的也不是她的钱,她这牢骚也就显得十分荒谬了。

    经过几个月的消磨,谢启功最近对她的态度好些了,见了谢宏请安也开始会点头。虽然还是不说话不搭理,但这却代表着事情还会有更大的转机。于是王氏消停了几个月,那颗欲壑难填的心也就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谢宏道:“老爷子如今身子骨越来越不如从前了,万一有个不测分了家,那时就麻烦了!母亲还得快些助儿子一臂之力才是。”

    王氏沉吟道:“他如今有了你弟弟,一门心思在怎么帮他做大官之上,这一两年竟愈发有些走火如魔。上回的事你也看到了,只要触及到谢家名声的事,他是半点情面也不给我的。那三丫头又十分地奸巧,上次险些就让她得了逞,我们不能再失手了,再失手,我也没办法了。”

    谢宏诚惶诚恐,心下越发的不安,连这个年都过得少了几分热闹劲。

    初一入祠堂拜了祖宗,初二府里唱了一日戏,初三早上,齐嵩就一如既往地派人来接谢琅谢琬了。

    谢琬这次除了带上玉雪,还把邢珠和顾杏还有钱壮也都带上。而谢琅则有吴兴和银琐,于是自己又驾了辆车,浩浩荡荡往南源去。

    虽然一般情况下,身为男子的谢琅并不太可能遇到什么危险,且他一年到头又总是在清河城内走动,身边始终有吴兴银琐二人跟随,可是如今谢琬有了邢珠顾杏,于是平日里钱壮便跟着谢琅,除非她出门的时候,才会跟回她身边。

    到了齐家,少不了各种嘘寒问暖,而更少不了的是,趁着年节的热闹,一伙四个人上街去溜达。

    “我前不久知道个吃茶好地方,就等着你们来了一道同去。”吃了饭,齐如铮便跟谢家兄妹兴致勃勃地说。“那地方叫做禾幽馆,就在南门口对面那条街上,是安徽来的客商开的,里头每间茶室自成一体,仿魏晋之风布置,琬琬见了,肯定喜欢!”

    齐如绣揶揄:“为着这个,哥哥盼着过年都盼好久了。因为只有你们来了,母亲才会多拿些钱给他。”

    谢琅谢琬俱都望着齐如铮笑起来。

    齐如铮胳膊肘戳了妹妹一下,转而腼腆地看着谢琬他们:“没办法,母亲跟我有言在先的。”

    余氏听说他们要出去玩,果然拿了钱出来,但却不是给齐如铮,而是给齐如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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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 已有完结书《闺范》~欢迎大家新坑旧坑一起跳~大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