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上门致歉(一更)
“那,父亲,此事该当如何?”王突问道。
“该当如何?不如何。”王尚书头也不抬地答道。
“就这么算了?”王突不相信地问,觉得这不像父亲行事风格。
王尚书停止翻书的动作,抬头对儿子道:“这孩子才三岁。莫说眼下为父也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他干的,就算查出证据来,证明真是他干的,对一个三岁孩子,你又能怎样?骂张家养子不教?哼,人家恐怕要骂我王家小肚鸡肠,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不肯宽容了。”
王突听后连道晦气。
他也太倒霉了,白吃了个大亏。
王尚书见儿子这样,温声道:“你也别一副丧气模样。若是为父估计不错,那孩子回去定会对家人说实话,张家就算不会明着道歉,那郑旻过后也定会对你示好。”
王突听了不信:“真的?那小子能这样大度?”
王尚书沉脸道:“别小觑人!今天被骂的还不够?让人家指着鼻子骂背弃祖宗,是好有脸面的事?”
王突低下头,神情十分尴尬。
他父亲正要再说他几句,就听有人来报,说胡家三老爷来拜访。
王尚书“哼”了一声,本想说不见的,想了一会,才道:“带他去小客堂。”
来人是胡敏,他是上门来向王尚书请教的。
张家这一手,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如今满京城都在盛传:若遇见那欺男霸女之辈,女子就该拼命,愈是这样,才愈显刚烈,才愈有名节;还有那两出小戏,在福缘茶楼演了一遍又一遍,场场爆满。
“王大人,晚辈感激张家放了胡家一马,上门求亲也是示好的意思,想着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皆大欢喜?谁知弄出这般结果来。”胡敏叹息道。
从胡镇姐夫王统那边论,胡敏比王尚书矮了一辈,再说,如今他没了官身,也不好平辈论交,称晚辈那是跟王家攀亲戚。
示好?
王尚书看着胡敏,唇边溢出一缕讽刺的笑容。
他淡声道:“慎言(胡敏之字)也太心急了些。胡家前脚上门求亲,后脚全京城人都知道了,张家当然不高兴了。”
胡敏听了一滞,老脸就红了。
好一会,他才道:“晚辈也是没有办法。如今张家正盛的时候,怕是看不上我胡家。”
王尚书有些不屑,心道看不上就用这等卑劣手段?
因笑道:“慎言筹谋固然有些道理,然张家若是肯受人逼迫的,两家也不会闹得如此地步了。当年胡家兴盛时,张家尚在乡野,那时都不肯屈服权贵,何况如今封王!”
接着,他又诧异地问道:“慎言不会是真想跟张家结亲吧?”
他也跟张家想的一样,以为这是胡敏的伎俩,想要恶心张家呢。
胡敏急忙道:“晚辈也以为这不可能。是钊儿,他希望能娶张二姑娘。一来玄武王兄妹金殿求情,确实令晚辈等惭愧,想跟张家化解这段仇怨;二来,张二姑娘到现在也没说亲,这是受钊儿所害,娶她也是应该的;三来,不怕王大人笑话,撇开恩怨不提,谁不想高攀一门好亲事?”
王尚书听得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惊讶他说了实话,至少第三点是实话;好笑的是胡敏的自以为是。
他便好心提醒道:“慎言,我听说玄武王的母亲有些与众不同:她不喜儿女成亲太早。当年玄武将军选婿,都已经二十岁了,她还嫌早呢!这张二姑娘至今未嫁,就是这个缘故了,其实很多人上门求亲的。”
胡敏听他说的如此直白,禁不住又脸红了。
王尚书也不想做恶人,耐心指点他道:“慎言怕是想差了。我观张家和郑家,与我等世家颇有不同:我等世家大族注重的名节,对张家来说,什么也不是。这一招对他们不管用。胡家既然真心想求亲,就该诚恳些。慎言只想想令侄胡将军,张家如此恶胡家,却肯为他求情。为他求情也就罢了,为了不使他背负不孝之名,连他父亲也一并求情,这是何故?”
这是何故?
胡敏当然知道缘故,心里却极不舒坦。
难道他父子就是大奸之人,胡钧就是忠义之辈?
哼,若不是为了胡家,他操那份心干什么?到头来,什么都不是,还搭上一个小儿子。
他就不相信,若是胡钧当年知道黎章就是张乾,还会不会帮他。
会不会?
就算不会帮他,至少也不会害他吧。
若不然,当时设计暗杀黎章时,自己也不会因为不放心这个侄儿,而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内情了,就是因为知道他的禀性。
两人又谈了一会,王尚书表示,他也无能为力,不知如何能帮到胡家。其实他在心里想,胡钊娶张二姑娘,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送走胡敏,王尚书刚要回书房,忽听管家来报,玄武王陪同父母登门拜访。
玄武王来了?
王尚书一怔之下,立即笑眯眯地挥手道:“请入正堂!再派人去回夫人,迎接郡王母妃。”
板栗怎么跟爹娘来王家了呢?
这要从黄豆几个回王府开始说起。
黄豆带着黄初雨回到玄武王府,却听说姑姑和板栗哥哥去了慈安寺,又因为王府中来了好些小姐,他不便陪黄初雨进内院,便让个婆子带了她进去,自己到弟弟们房中,看他们打点行装。
黄初雨到了里面,来到红椒房中,只见好些少女,有方家的两位小姐,还有汪家的,曹家的等。小葱和红椒陪着几个大的说话,香荽青蒜绿菠则跟几个小姑娘在玩笑。
这些女孩子,有些是跟红椒要好的,听说张家要回乡祭祖,特来送她;也有些是为流言的事,特来安慰她的;再有就是各人家里都想跟张家攀亲,怂恿她们来的。
见黄初雨来了,大家忙围上来问好,又问她从哪里来。
黄初雨便含糊说赴诗会去的,从如意楼来。
刚才她被黄豆吓坏了,事情闹得这样大,自己又牵连其中,难免心中惴惴;她年纪又轻,也没经历过的,就不大会掩饰,面上笑容就有些僵硬勉强。
红椒已经知道胡家上门求亲的事,以及街上的流言蜚语,见初雨这副表情,认定诗会里那些人在背后说自己闲话,便愤愤道:“哼,嚼我的舌头?让她们嚼好了。臭清高,假斯文!我倒想瞧瞧,要是她们碰见我那样的情形,会怎么样?瞧不起我,我还懒得理她们呢!”
绿菠因为二姐姐当年是为了自己才跟男人打架的,难过地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柔声道:“二姐姐,绿菠长大了一定不会假清高。谁要是敢欺负我,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这恶狠狠的话被她柔声细语地说出来,真是怪极了。
红椒却赞道:“对!就该这样!”
小葱沉声呵斥道:“什么就该这样?你别乱教她!”
众人都笑,一边安慰红椒。
黄初雨不想给红椒添堵,想要告诉她没人嚼她舌头,可这违心的话又说不出来。刚才那些人可不就是在说她闲话么,还因此跟黄豆哥哥闹了一场好的,若是红椒知道这事,还不知会怎样生气呢,所以她闭紧了嘴巴不敢应声。
见红椒兀自气愤不平,小葱板脸道:“这算什么,就气得你这样?”
“我们姊妹虽然出身乡野,却也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长大的,直到被抄家。”小葱定定地望着众人,轻声道,“过了不久,抄张家的公孙匡也被抄家流放了;再后来,胡家也获罪,荣郡王府和陈国公府也被抄了,更有边关战事,也是打了六七年。”
少女们听得愣愣的,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
小葱见她们疑惑,淡淡一笑,道:“我想说的是:世事无常的很,谁也不能担保一辈子就呆在深宅大院,身边伺候的奴仆成群;若是有那么一日,我等闺阁弱女厄运临头、被人欺辱的时候,该当如何,妹妹们可曾想过?”
众人都傻眼了,谁好好的想这个?
可是,小葱刚才数出来的人家,无一不是大家熟悉的,其中荣郡王府和陈国公府更是显赫一时,两家的小姐还是大家昔日旧友,这使得众人惊悚起来,对那未知的厄运感同身受。
这时,丫头送进来一盘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小葱接过去,挨个送到众女面前让她们拿了吃,一边道:“予以为,我等闺阁女子,当强时就该强。哼!若被人欺辱时还顾着文雅姿态,不敢还击,就真真太可笑了!”
一圈走完,她旋身回转,将竹碟放到桌上。
众女闻弦歌知雅意,当即纷纷表示,她们并不认为红椒当日举止失当,都钦佩的很。
汪三小姐笑道:“红椒,不管旁人如何说,我是最喜欢你的。我姑姑性子也是这样。她们跟我爷爷在边关住过,脾气最爽利了。我四姑姑那天还说呢,我们这些小一辈的女儿,全没有一丁点汪家女子的气概。”
红椒欢喜地接道:“你是说赵婶子?我也喜欢赵婶子。”
一时间,众人纷纷称赞红椒爽利。
小葱觉得她们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又不想再解释,便微笑道:“到底我们姊妹生长在乡野,自在散漫惯了的,比不得你们大气稳重守礼。然一个人生成的性子,不是说变就能变的,倒是保持本色的好。不然的话,一味学别人,不但学不来真味,反成了‘东施效颦’了。”
众女听了分外高兴,觉得玄武将军很会说话,听着就是悦耳,又显真诚,不似寻常应酬敷衍。
第417章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二更)
二更求粉。抱歉,更晚了。稍后还有一更,补前天的。
说笑间,有媳妇回说,太太回来了,众女便去上房拜见。
郑氏神色有些疲倦,略陪着大家说笑几句,依旧让小葱红椒招呼她们,自己靠在榻上,让人叫黄豆来说话。
黄豆进来,笑嘻嘻地问道:“姑姑,怎么明天都要走了,还去上香?”
郑氏直起身子笑道:“陪你板栗哥哥去的。”
见他空手进来,忙问道:“苞谷呢?他今天还好吧?”
黄豆忙道:“好得很!吃了饭回来,还睡了一会呢。刚才醒了,山芋他们正带着玩绒球。”
郑氏听了放心地点头。
黄豆想起苞谷干的事,心中一动,欲言又止,还是先不说,先将编小戏的经过,以及百姓的反应告诉郑氏,“那些人都气疯了,都说就算把闺女掐死,也不嫁给恶霸。姑姑放心,这两出戏很快就会在京城盛行的。”
郑氏听了,出了会神,才点头道:“就这样吧。也不必再做什么,不然倒像咱好在意他们,把他们当回事似的。当初既然做好人放了他家,就好人做到底吧。世人都明白的很,谁心里还没一本账!”
黄豆点头答应,又把如意楼一段事说了,道:“这是姜家借着红椒妹妹这事故意让咱们难堪。可气的是她们竟敢对初雨妹妹这样!”
郑氏就蹙眉不语。
黄豆有些不安,看着她呐呐道:“姑姑,我刚才也想了,之前是我莽撞了些……”
他一向机敏,回来就后悔,觉得自己今日做得太过了,于人无益,于己也无益,纯粹就为了跟个毛丫头争一口气,太莽撞了。
朝廷上不对付的人多的很,可少有人会撕破脸,再大的恨都放心里,见了面照样笑嘻嘻地寒暄,跟故交似的。
郑氏见他明白过来,便淡声道:“做了就做了,也不必后悔。反正他家本来对咱们也没好感,再让步也不会得他们感激,闹翻了也好。只是你要记住了:往后别轻易在外树敌。”
黄豆急忙起身应是。
他想了想又道:“姑姑,这么的也不是事。不如,把我跟红椒妹妹的事先定了吧。等明年我参加完会试再成亲。这样外面人也没的闲话说。”
郑氏听了他的话,愣愣地张大嘴巴看着他。
黄豆被她这样看着,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小声道:“早些定了好。不然,人家还以为红椒妹妹嫁不出去呢。”
郑氏吐出一口气,忍住揪他耳朵的冲动,尽量放缓声音,轻笑道:“红椒妹妹!初雨妹妹!宁馨妹妹!黄豆,你老实告诉姑姑,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这下轮到黄豆张大嘴巴,不仅如此,脸也涨红了。
他使劲用双手搓着膝盖,结巴道:“姑姑,我……我没……就是……”
郑氏抢着道:“你就是把初雨当妹妹,是不是?这可奇怪了,红椒是你正经妹子,你倒想娶她;初雨不是你妹子,你却把她当妹子,呵护她殷切周到的很;还有曹姑娘,我就不说了。连我这个做姑姑的都糊涂,你说,外人怎么看?怎么想?”
黄豆吓坏了,忙摇手道:“姑姑,我啥都没做!我……我可没对她们怎么样!”
郑氏白了他一眼道:“你对红椒也没怎么样!还不如葫芦待小葱好呢!凭啥说要娶她?”见黄豆还要争辩,抬手制止道,“你先用心准备会试,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等会试完了,你再好好的、仔细的把这事想想清楚。记住,多情就是无情!我是断不能容许你娶了红椒再娶旁人的;黄家的女儿也不可能给人做小的!曹家的女儿也不可能!”
她说完这些话,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两口,才稳下心神。
死小子,花心到她闺女头上了。
再不醒悟,瞧她怎么整他!
见黄豆兀自发呆,郑氏又给他一记重击:“你别被这些事搅乱了心神,以至来年名落孙山,那才好看呢!到时候瞧你怎么说嘴!田遥首先就要笑你。国子监的同学都说你明年最有可能得榜首,传得有鼻子有眼,要是你挂在榜尾,呵呵,想必我老郑家会再一次万众瞩目,成为京城人议论的焦点!”
黄豆遥想那副情形,脸就转白了。
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才笑着对郑氏道:“姑姑说的是。咱们先不说这个,先准备会试要紧。”
郑氏见他转眼就镇定下来,心中郁闷极了。
刚才她还担心把话说重了,会伤害少年纯洁的心灵呢,谁知他神经坚韧的很,承受能力也远超她的预估,早知道就该说重些才对。
不是她故意刁难黄豆,实在是这小子拎不清,嘴巴又会哄人,弄得好些小姑娘见了他都眼冒星星,黄初雨就更不用说了,也就红椒神经大条一些,把他呼来喝去的。
黄家和郑家私下也默许了这门亲事,就差郑家上门提亲了。原本郑青木是想等他会试过了再提的,那样面子上也好看不是,中了进士也能配得上黄家小姐的身份。
这种情形下,郑氏当然不让红椒趟这浑水了。
黄豆不知姑姑正在算计他,他理清了思绪,正要起身告辞,忽然又坐了回去,对郑氏道:“姑姑,还有一件事,就是苞谷,他今儿干了一件事……”
把苞谷往王突和胡钦茶碗里投放怪味豆的事说了。
郑氏听说小儿子竟然做下这样的“案子”,有些承受不住,呆了半响,才吩咐丫头去把小少爷抱进来。
不等柳叶去前面,板栗已经抱着弟弟进来了。
于是,郑氏、板栗,外加黄豆,三人围着坐在榻上的小娃儿,如同三司会审般,你一言,我一语,套问真相。
苞谷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一边卖力地用小棒槌敲小鼓,“咚咚,咚咚咚……”玩得不亦乐乎。
郑氏夺过小棒槌,道“娘来敲”,又笑眯眯地问:“苞谷,你为什么要把豆子放在人家碗里呢?”
苞谷咧嘴一笑,和身扑到鼓面上,两条小腿直蹬,得意地说道:“辣死他!”
郑氏哆嗦了一下,又问:“苞谷为什么要辣死他?”
苞谷歪着小脑袋说道:“坏人!”
郑氏瞪大眼睛问道:“谁告诉你他是坏人?”
板栗觉得有些不妙,急忙转头,却悄悄地斜眼瞅向弟弟。果然,苞谷把脸转向他,指证道:“大哥说,哄人,坏人!”
黄豆哈哈大笑起来。
板栗见娘瞪自己,只得转身,赔笑着解释道:“娘,我也没教他什么。我就跟他说,不要随便听人的话,有些坏人专门哄小娃儿的。谁知他怎么就把王少爷当坏人了呢!”
黄豆乐道:“咱苞谷眼光没错,准的很!我也瞅那小子不顺眼……”
郑氏气道:“还说呢!你再胡乱教他?”
板栗忍笑上前抱起弟弟,对娘道:“我就是怕弟弟这样乖,长大了会吃亏。他调皮一些才对。”
郑氏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教苞谷乱七八糟的,是怕他长歪了。她生了六个,也没这一个难教。
“这事怎么办?”郑氏问道。
“怎么办?当然算了。”黄豆肯定地说道。
板栗却摇头,瞅了黄豆一眼,道:“你今儿都得罪了姜家,还这么没脑子?苞谷这么小,就算认了这事,也不当什么;咱们要隐瞒下来,往后被人知道了,那才是问题呢!”
郑氏点头,她也是这个意思。
黄豆问:“咱不说,谁会知道。”
板栗伸手拍了他一巴掌,道:“你当王尚书整天在刑部玩儿呢?听小叔说,他可是素有‘明察秋毫’之美名。”
黄豆哼了一声,撇嘴道:“他那么厉害,咋就查不出我们云州的地产是被他族人霸占去了?咋就查不出美味斋掌柜和小二之死的凶手?还有胡家二太太和胡镇之死……”
板栗喝住他,道:“好了!云州地产一案就不说了,后面两桩案子,便是他能查得出,也要装作查不出。这你都想不到缘故?”
黄豆郁闷地想,怎么想不到,不就是不愿趟这浑水么!
当下,板栗便和郑氏商议,要抱了苞谷去王家赔礼道歉。
等张杨落衙,张槐也进来,两人听说了今天的事,都赞同带苞谷上王家赔礼;张杨又特地把黄豆叫到书房教导半天。
就这样,张槐夫妻和板栗带着黄豆、苞谷上王家来投案自首了。
王家厅堂,王尚书笑容满面地请玄武王父子上座,又让黄豆坐了,也不问来意,只管上茶款待。
张槐也不绕弯子,双方寒暄已毕,便命人奉上厚礼,一边躬身赔情,把小儿淘气、害得王少爷嗓子咳血的事说了,再四致歉;板栗也代弟弟致歉,又询问王少爷嗓子可有大碍等。
黄豆也起身道:“王大人,晚辈惭愧之极!王兄当时就怀疑那小子,是晚辈死不承认,还发了脾气。谁知回家后,才发现真是他做的。晚辈实在汗颜,都没脸见王兄了!”
王尚书见玄武王父子如此爽快,十分意外,心下暗赞,又听黄豆如此说,便看着他笑眯眯地问道:“哦,郑小侄是如何发现真相的?听说你当时还查看过令表弟的手掌。”
眼神闪了闪,有些意味深长。
黄豆面不改色地叹道:“嗐!别提了这事了!晚辈想,若是誉满天下的刑部王尚书在场,定能即刻发现真相。可晚辈哪有王伯父眼光毒辣?也不够心细……”
洋洋洒洒一篇颂扬之词,饶是王尚书老谋深算,被他这样猛拍马屁,又用热辣辣、崇拜的眼光盯着,也有些撑不住了,只得低头装作喝茶,暗想这小子果然不简单。
“……晚辈当时瞧了表弟的手,确实没发现异样。谁知到家后,下车的时候,晚辈无意中发现那个照看表弟的护卫身上沾有辣椒粉,这才明白,他是把辣椒粉擦在护卫身上了,怪不得没人发现。遂哄着问他,他才认了。”
第418章 情困(三更)
三更求粉。
板栗笑对黄豆道:“你才几岁?能经历多少事?王尚书过的桥也比你走过的路都长,就敢在长辈面前说嘴!”
王尚书急忙打断他们表兄弟的话,说儿子并无大碍,经大夫瞧过后,已经好多了。说着让人唤王突出来见客,一面笑夸苞谷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明,一面留意察看玄武王和黄豆言行举止。
板栗就自豪地笑道:“王大人不知道,我这个弟弟最聪明乖巧不过了,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王尚书含笑听着,心道,那不是聪明,那是蠢!
“……听说王大人有个侄子,也十分的聪明,有‘神童’美誉,可是真的?”
这时王突出来,恭恭敬敬地给张槐和板栗见了礼,又跟黄豆招呼过;黄豆又郑重向他道歉,说是自己疏忽了,害他吃了苦头,还说等他嗓子好了,请他去吃酒等语。
板栗上下打量王突一番,对黄豆笑道:“比下去了!你虽然有些鬼机灵,比王少爷的大气稳重差远了。怪不得我听说你老跟人家杠,原来是嫉妒!”
众人都笑了起来。
王尚书不经意地笑道:“他哪有什么大气稳重,连他哥哥一分也赶不上……”
遂说起王穷的过往,也算回答板栗之前的问话。言语间颇为谦逊,却还是让玄武王父子和郑三少爷惊叹连连,都说这才是真正的“神童”。
王尚书虽不喜张扬,见他们父子这般,也不免暗自得意。
一时郑氏告辞出来,张槐板栗忙也起身告辞,道了叨扰,又把致歉的话再说了一遍,方才上车离去了。
等他们离去,王尚书对小儿子道:“如何?人家可是像你想的那样?”
王突忙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眼光太浅了。”
王尚书点头,又谆谆教导了儿子一番,才回房歇息,不免跟夫人谈起张家。
王夫人笑道:“都说张家乡下人不知礼,可我瞧玄武王的母亲就很好,不像她们说的那样呢。老爷看玄武王父子为人如何?”
王尚书“哼”了一声道“那些人,除了他们自己,眼里看得上谁?不过是嫉妒罢了!”
又问玄武王母亲究竟怎样。
王夫人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才道:“举止随和恬淡,并无富贵威严气象,但也不低俗轻浮;言语平常和气,很有些见地,像是很知书的样子……”
她努力措辞描绘自己对郑氏的印象,却总感觉不满意,最后道:“反正不像外面传的那样是乡下村妇,我看比那些夫人不知强多少。半点也不装模作样。她跟我说明日就要启程回乡,又说自己从小生活在乡下,住京城不大习惯;说起乡下的事,也是平静坦然的很,不见一点儿自卑惭愧。说的那些事也都很有趣味,听得我都想去小青山瞧瞧了。”
王尚书认真听完,然后道:“她若没有些见识,也不会在张家抄家的时候,告诉儿女‘这是张家崛起的机会’了。我观玄武王言谈,竟比他叔父张杨还要机敏权变,并非只会打仗的武夫。其父虽颇有见识,却并不特别出色,显然其母教导功不可没。还有那个郑三少爷……唉!张家和郑家至少要兴盛两代了!”
王夫人听他如此说,忽然道:“老爷既这样说,那……那云州地产的事,会不会咱们也被骗了?若真是王统伙同胡家占了张家的产业,到时候……”
不等她说完,王尚书一个激灵,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王夫人愣住了。
再说张家一行,板栗先送爹娘回府,然后再跟黄豆去胡钦家里致歉。这也没办法,总不能去一家丢一家,也显不出诚意来;他也不能让父亲出面——胡家还不够那个面子,只好自己亲自去了。
到了王府门口,正遇上小葱派人送黄初雨回家。
黄豆急忙走到车前,对里面问道:“初雨妹妹,怎么这样晚了才走?要不就别走了。我去黄家告诉伯父一声,明儿再走也是一样的,省得摸黑走夜路。”
黄初雨忙掀开车帘,对他说不碍事,小葱姐姐派人送她呢;又问黄豆哥哥哪去了,这么晚还在忙。
黄豆就笑了起来,凑上去小声告诉她缘故,听得黄初雨捂着嘴笑了。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黄豆又叮嘱了初雨许多话儿,说郑家和张家人大半都走了,叫她往后不要再过来,等有空他去黄家看她等等,好容易才完。
于是黄初雨再次跟众人告辞一遍,然后放下车帘走了。
黄豆目送马车离去,正要回头叫“板栗哥哥”,忽见郑氏居然下了车,站在当地含笑瞅着他。
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姑姑问的“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的话,禁不住脸又红了,讪笑道:“姑姑,初雨不大出门的,我不放心……”
郑氏笑着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你应该多关照她些。”走近一步,凑近他身边小声道,“想想看,要是有一天你不管她了,她可怎么活?”说完,扭头转身上车,马车就从王府侧门进去了。
黄豆就愣在那里,半响不能动弹。
板栗见了奇怪,招呼道:“黄豆,怎么还不走?”
黄豆胡乱应道:“走吧!”
迈步就走,却听板栗在身后叫道:“嗳,嗳,你往哪边走呢?这里,上车来。”
黄豆停下一看:方向反了!
该往街东边去的,再说他们也是坐马车去,而不是走路去,于是急忙掉头上车。
等他们都走后,玄武王府门前就安静下来。
屋檐下挂着六盏红灯笼,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朱雀大街上,越发显得街面清冷寂静;六个带刀护卫在大门附近往来走动巡查,并注视街面屋角等处动静。
远远的,却有嘈杂人声从高墙内传来。
这是刘黑皮在指挥众人安排车马,除众人随身携带的,其他行李都先行装车,结扎停当;又有跟随人手安排等等,都交代妥了,明日卯正三刻启程。
忽然,从英王府方向驶来一辆极普通的马车,无声无息地进入玄武王府东侧门对面的巷弄,停在暗影中。
王府其他护卫都没留心,出来查夜的孙铁却注意到了,遂警惕观望。
过了好一会,因不见王府侧门有人出来,车上人等得不耐烦,吩咐道:“毛凡,你去瞧瞧。不行的话,就找鲁三!”
毛凡哭丧着脸,小声道:“世子,玄武王府的护卫可都是从战场下来的。属下就这么去了,还不被当作宵小给绑了!”
秦旷低声叱道:“瞧你那点出息!谁让你翻墙当贼了?你就大大方方地过去,说找鲁三。”
毛凡只得答应了,才要动身,忽见对面侧门里闪身出来一个小身影,正朝东西两头张望不停,又问大门口的护卫,可见有马车来。
毛凡大喜道“来了,来了”急忙迎上前去招呼,也不顾暴露行迹了。
秦旷也激动起来,他掀开车帘,望着那个随着毛凡渐渐走近的身影,当看清她的面容后,原本忐忑不安、期盼渴望、紧张羞涩的心里如同浇了一瓢冷水——
来人是白果!
秦旷看着小丫头满脸笑容地对自己眨眼,忽然没意思起来,颓然问道:“香荽姑娘呢?”
白果就站在车前,对他回道:“小姐在洗澡。”
这时候洗澡?
他事先都告知了戌初会来,她还洗澡?
白果见他不出声,主动解释道:“今儿忙了一天,小姐累坏了。说明天上路后,要走许多日子才得到家呢;况且人又多,天气又冷,路上住宿未必方便,所以今晚好好洗个澡。等下还要忙呢……”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秦旷忍不住打断她的话,问道:“香荽姑娘这些日子可好?”
白果忙收住话头,转而回答新问题,同样很兴奋:“好的不得了!说起回乡,小姐不知多开心呢!天天跟我说,清南村有多好,比虎王寨好一百倍。虎王寨世子是见过的,比那还美呢!虽然眼下是冬天,可王爷说我们最少也要住到明年春天才回来,我就能看见满山的花儿了……”
白果语气中透出的欢喜兴奋连毛凡听了都嫉妒。
能不喜欢吗?
这京城再繁华,整天呆在府里不能出来,也让人生厌,她自然是想去乡下的。
秦旷听得心情越发低落:香儿妹妹过得很好,不像自己,一点不好,很不好!
白果到底在大宅门里混了几年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懵懂,她觉察出秦旷面色不对,忙停止呱啦,歉意地说道:“瞧我昏了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秦旷精神一振,忙问道:“可是香荽妹妹要你告诉我的?”
白果点头道:“是小姐让说的……”
秦旷催道:“什么事?”
白果道:“小姐说,她要向世子道喜呢——世子就要大婚了,到时她不在京城里,所以先跟世子道喜。还说她已经准备了一份礼,已经交给我们二太太了,到时跟王府的礼一起送去……”
后面的话秦旷已经听不进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就要大婚了——十一月初八——这时候来找香荽妹妹干什么?
第419章 那是累的(一更)
秦旷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白果是什么时候走的。
昏昏然回到英王府,进入枫院,侍卫和小厮们都看着他,面色很奇怪,然他并未在意,自顾进入书房。
帘幔深处透出昏黄的灯光,也将一个坐着的人影映在帐幔上。他顿时一惊,忙疾步走进去,却发现是父王坐在书桌前。
英王看着儿子沉声问道:“去玄武王府了?”
秦旷垂首站在父亲面前,低声应道:“是。”
父王想知道的事,没有人能瞒得住他。
听着儿子萧索的声音,英王不悦道:“一个未长开的小丫头,就让你如此颓丧?”
秦旷默然无语,似羞愧,似痛心,似茫然无措!
英王看着他尚显稚嫩的面孔,微微触动,放缓语气问道:“今天中午你在如意楼?”
秦旷立即抬头道:“是!父王,她如此任性嚣张狂妄,如何能做世子妃?”
英王沉吟道:“任性是有些,嚣张狂妄倒未必。”
秦旷叫道:“父王!孩儿亲耳听见的!”
英王嗤笑道:“亲耳听见什么?听见那颗黄豆喊话?”他见儿子似乎不满,解释道,“父王并非帮姜家说话,父王只是比你更了解那颗黄豆——那可不是个省心的主,姜二小姐遇见他,讨不到好的。”
他似乎想起一些往事,唇边隐现一丝笑意。
秦旷有些诧异,父王很少用这种口气说话的。
他一心牵挂香荽,忍不住嘀咕道:“要是香荽妹妹就不会这么做。”
英王盯着儿子看了好久,才郑重道:“你不会只娶一个女人!”
听了这话,秦旷并没有高兴,难受地说道:“香荽妹妹怎能做侧妃!”
英王蹙眉道:“做什么妃,不是你能决定的。”
秦旷听了黯然,是啊,他连娶谁都无法做主。
“也不是父王能帮得上的,父王顶多给她一次机会,剩下的要靠她自己;连你也帮不了——男人的宠爱是不会长久的,别看你现在放不下她,有把她丢在脑后的日子在。”
秦旷闻言大喜,精神陡然一振,疾声道:“香荽妹妹不一样,她是不同的!孩儿一定不会丢下她的!”
不同的?
英王心中暗笑,任何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都会觉得她是不同的。可是,当时间消磨一切后……
他注视着初次动情的儿子,戏问道:“哦,就凭她收服过一群山贼?”
秦旷禁不住脸红了,低笑解释道:“也不是这样,所有见过香荽妹妹的人都喜欢她。王管家原来好讨厌她的,后来也喜欢了她,说是讨厌不起来。”
英王靠在椅背上,含笑听儿子喜悦地对自己倾诉心思,心中一角柔软起来,书房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
过了好久,他打断不知疲倦的儿子,站起身,恢复肃然神情,丢下一句话:“先别想这些。先准备大婚吧!”
秦旷立即垮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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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王府门口,待秦旷马车走后,白果蹦蹦跳跳地穿过朱雀大街,往王府侧门走来,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孙铁拦住,沉声问道:“干什么去了?”
白果笑道:“孙大哥,我去见英王世子去了。”
她如此坦率,倒让孙铁意外,不知如何再问下去。
正踌躇间,鲁三不知从哪里闪身过来,将他拉到一旁,对白果道:“你快进去吧!”
等白果进去,孙铁瞪着鲁三质问:“你干什么?”
鲁三赔笑道:“孙老大,这事我知道,白胖子跟我说了……”低声对他耳语几句。
孙铁听完大惊,低喝道:“鲁三,你别忘了,你不光是三姑娘的护卫,还是王府护卫。三姑娘还小,你竟敢帮她私自通传消息,老王爷要是知道,看把你骨头都拆了……”
鲁三忙道:“属下哪敢!这世子也不是一般人,又是老早就跟三姑娘认识的,当年三姑娘落难的时候,也是帮过她的。他说要见三姑娘,我们还能不给传信?”
孙铁道:“那你也该去回老王爷。”
鲁三撇撇嘴道:“要回也该三姑娘自己回。孙老大,咱们要是管得过了头,那不成了监视少爷和姑娘们了?怕是老王妃也不许。”
孙铁不信道:“照你这么说,这一家子大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还得了?回头有事,咱们也脱不了干系。”
鲁三耐心道:“那些小的当然不能任由他们皮,可三姑娘不一样,她知道分寸。”
孙铁知道他对香荽死心塌地,忠心超过了对张槐和板栗,无奈地说道:“只此一回。再有这样的事,我是一定要回老王爷的。”
鲁三急忙道:“这还用你说!”
当下丢开这事不提。
且说白果回去后,香荽已经洗完澡,脸上红艳艳的,坐在椅子上,胖婶站在背后帮她擦头发;两个丫头还在外间收拾东西。
“快去洗一把,就要睡了。”香荽见了她吩咐道。
白果答应一声,忙忙地到洗漱间洗了,出来见娘已经离开,香荽正笑着扑在床上翻滚。
“姑娘,快把被子盖上,看冻了。”白果忙劝道。
“一点不冷。我先前在桶里泡得时候久了,起来头上冒汗,到现在还热乎乎的呢!”香荽道。
“那也要盖上。这个天,好快就凉了。”白果说着,上前帮她盖被子。
香荽盖了被子,还不肯睡,靠在床头问道:“世子没要紧事吧?”
白果转身拿了件半新的葱绿小袄给她,示意她穿上,一边道:“没什么要紧事,就问姑娘好。我说姑娘好的很,要回乡了,可高兴了。”
香荽随口问道:“他听了怎么说?”
白果想了想,道:“世子好像不大高兴呢,没什么精气神——”说着还塌下肩膀、垮下脸,比划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神态——“也不知为什么不高兴。”
香荽笑眯眯的,眼睛弯成月牙,道:“别瞎说!世子怎会不高兴呢,他这是累的。要大婚了,事儿可多了,你只想想我葫芦哥哥和大姐姐成亲的时候,有多忙?他们皇家就更不一样了,娶亲规矩大的不得了,事儿当然更多。又不能跟咱们一样图省事。怕是他这些日子也累坏了。”
白果听了,果然有理。
她爬上床,对香荽笑道:“累成这样,大婚有什么趣儿?我瞧白虎侯成亲的时候,可是喜欢的很,整天笑不停,我见了都替他腮帮子酸得难受。咱们大姑娘成亲的时候也是的,姑爷可乐了,就见他傻笑。”
香荽笑道:“你急啥?等大婚那天,世子自然也是要笑的。成亲,能不笑吗?心里高兴,当然就会笑了!”
说完,把袄子脱了,身子往下一溜,滑进被窝,盖上长长的睫毛,幸福地呢喃道:“好软和,有太阳的香味呢!白果,今晚不教你读书了,明儿在路上再读……睡吧……明天一定不能……起晚了……”
白果见姑娘说着话就睡着了,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心道跟三小姐在一块就是开心,整天都高高兴兴的,哪像世子,脸拉老长,跟谁欠了他银子没还似的。
她只得又爬下床吹灯,然后睡下了。
整个王府,正殿仪门后的这一片院落,老小也都睡了,只有东厢第一层院里还亮着灯。
张槐、张杨、板栗都在,还有总管刘黑皮和侍卫头领孙铁。
张杨问板栗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板栗笑道:“是黄豆说,赵翔也想回去,石头叔不让,请他帮着说情呢。我们就往赵家走了一趟。”
张杨笑道:“那个猴儿,到了清南村怕是没人能管住他。赵三叔要头疼了。”
板栗道:“怕什么,乡下地方大,随他折腾!”
说笑间,又问刘黑皮道:“黑皮叔,都安排妥了?”
刘黑皮急忙道:“都妥了,连仪仗执事等都齐了。”说完,一一回报各项安排。
原来,此次回乡祭祖,张槐等人原本想要低调出行,却被张杨阻止,道:“此事非比寻常。其他事可以低调,然回乡祭祖万不可低调。”
遂说了一番话,大意是世人求取功名,为的就是光宗耀祖,若祭祖不显耀容光,那不是白忙?再有就是,当日张家被抄,祖坟被刨,祖宗们被翻尸撂骨;一家老小离开清南村时,更是披枷带锁,恓惶无助,如今翻身封了王,当然应该衣锦还乡,洗净晦气,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还有就是板栗被封王,该有的威仪一定不能省,回乡祭祖若是低调,真要被人耻笑毫无王者威严气象了。
所以,综合几点,张杨认为,至少一出一进,必须摆开郡王的全副仪仗执事。出,指的是出京;进,指的是进下塘集清南村,这两场都不能省。
听了这番话,连郑氏都无言以对。
这时空的人对宗族和传承的看重,她很清楚,因此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全力支持和配合,不敢再图省事简便。
张大栓两口子更是赞同,出京也就罢了,进清南村的时候,若不风光一把,怎能出当年的恶气!
因此,这两日刘黑皮等人忙坏了,更换执事仪仗、安排车驾行头等,已经连续两晚没睡了。
张槐看着他有些清减的面容,笑道:“等我路上你再歇息吧,其他事我让王忠安排。”
刘黑皮呵呵笑道:“还撑得住。”
当下众人又从头点检,确定都妥了,方才分头安歇。
第420章 衣锦还乡(二更)
二更求粉。
十月十五日寅时,张槐等人就先起来了,府里的管事家仆媳妇等更是往来忙碌、川流不息。
至卯初时分,张大栓、张老太太等老小也都纷纷起床,梳洗穿戴、简单进些小食,然后准备出发。
这时候,层层院落都乱将了起来,这个说“铺盖要卷了带上”,那个说“我眼下吃不下,装些点心路上吃”,又是叫丫头又是唤小子的,问东西齐不齐。
小葱急忙派人去各院吩咐:说所有东西都装好了,大家只要穿好衣裳,把平常用的东西收拾了就行,别再多事。
众人这才罢休,这才从各屋里涌将出来。
兄弟、姊妹们见面,互相打量,都是锦衣丽服,外罩各色皮毛大氅和斗篷,满脸兴奋和激动,又催促起来,“走吧,走吧!我们都好了!”
板栗走过来,对弟妹们笑道:“我们行军打仗的时候,那么多人,也没这样乱。都跟你们这样,敌人来了还不慌傻了!”
说完,忽然提气大喝道:“众军听令:男儿骑马,老人和女儿坐车,按之前分派好的即刻归位。”
众人轰然大笑一气,忙忙地分头行动。
当下,山芋、南瓜等人去骑马,红椒带着绿菠坐一辆车,香荽和青蒜一辆车,小葱单独一辆车;张大栓老两口、张槐夫妻带着苞谷、板栗,这三拨人则分别乘坐四轮垂缨华盖马车,车厢宽大、舒适。
丫头小子们则另行安排车马。
等都准备妥了,郑家的车队已经到了王府门口,接着赵家的也来了。
赵耘和汪氏进入王府仪门,来到张槐夫妻车前,先嘱咐了路上小心等语,然后道:“槐子哥,你可要帮我看好翔儿,要当自己儿子一样待才成。别让他玩野了。”又转向郑氏,“菊花姐姐,我爹娘怕是管不住这几个小的,你跟槐子哥要费些心。”
张槐笑道:“费心!我一定费心!赵翔要是不听话,我拿大棒子揍他。好几年没揍人了,苞谷太小,揍不上手,正好用你儿子试试。”
众人听了都笑。
汪氏则对郑氏道:“菊花姐姐,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是山上水边,别让他乱跑。”
郑氏扑哧一声笑道:“弟妹这话说的,我可不敢接口了。咱们清南村,除了山就是水。不上山,不近水,把你儿子栓在屋里?”
这下,连赵耘也笑起来,汪氏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另一边,黄豆和田遥正跟小葱红椒等人告别。
黄豆看着红椒,一堆的话儿涌到嘴边,一句也说不出,一句也不敢嘱咐。
昨晚嘱咐黄初雨的情形还映在脑海,令他惶恐不安:果然他像姑姑说的,挂着两个妹妹?
到底能丢下哪一个,丢不下哪一个?
正愣神的时候,郑氏在那边叫他。
他忙过去,心下不由打鼓起来,没有平日的活泼灵动。众人只当他看见兄妹们都要走了,心下不爽快,因此也不在意,还打趣他,说只管好好用功,等明年高中后,吃他的喜酒什么的。
郑氏是见他对着红椒乘坐的马车发呆,才叫他过去提点。
“黄豆,等我们都走了,你也该用心了。不然,真名落孙山的话,人真会笑话的,说你‘雷声大,雨点小’。”
红椒在后面听见这话,掀开车帘,对黄豆喊道:“黄豆哥哥,你要是没考中,瞧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也别想我们给你带东西,也不理你了。”
赵耘听得直咧嘴,道:“红椒,有你这样说话的么?哥哥参加会试,心里头肯定紧张担忧,你该劝他放宽心、不要慌才对,怎么还逼他呢?”
红椒笑道:“石头叔,你不知道,黄豆哥哥这个人,就是要逼。一逼,他就显能耐了。他从小就这样,要是没人逼他,他干事就偷奸耍滑,最会躲懒的。”
满院子人听了都笑。
黄豆看着红椒一副“我最知道黄豆哥哥”的模样,忽然鼻子发酸,眼眶也湿润了,对众人用力点头道:“你们回去好好玩吧!等春回大地的时候,你们就能接到我的喜报了。那时候,大家又能乐一场。”
田遥站在一边听着他立誓,沉默不言。
好在众人也没忘记他,都说了好些鼓励的话儿,甚至,山芋等人还开了赌局,各自赌他们俩谁能考得更好些。
终于到了出发的时候,板栗头戴栗色簪缨银翅王帽,身穿栗色衮龙袍,腰系镶红玉暗红鞓带,外罩栗色缎面绣五爪坐龙紫红狐狸里大氅,登上朱缨华盖车,张伞鸣锣,全副仪仗执事开道,威然前行。
众护卫随从簇拥着玄武王祖父母、父母车驾紧随其后。
后面就是小葱姊妹的马车了,山芋、南瓜兄弟骑马还在后一步。
次后就是白虎侯府的车驾,也是全副执事仪仗;朱雀公的父母也是如此——赵锋协同玄武王灭了金国,被封为朱雀公了。
三家人丁算上跟随的护卫和家仆等,七八十辆马车。举目望去,大半条街都是彩车骏马、花团锦簇,浩浩荡荡、逶迤绵延了几里长。
那时,天光才亮,城门已开,进城卖东西的、买东西的百姓络绎不绝,街道两旁铺面也都开了门。见如此阵仗,打听得是玄武王返乡祭祖,都停驻观看,指点评说,艳羡之色溢于言表。
张杨夫妻、赵耘夫妻和黄豆等人也一直跟随,直送到南华门外的十里长亭。
这里,早有送行的亲友在等候了,汪家的、曹家的、方家的,还有许多人也不必一一点数。
板栗急忙命停车,领着刘黑皮等人上前一一拜会、辞别,谢过诸人相送之情。
令人意外的是,王尚书居然亲自来了。
他笑眯眯地祝玄武王一路顺风,又意味深长地说道:“等回到清南村,到了青山书院,王爷就能见到下官侄儿了。”
板栗笑说一定要去瞧瞧神童的风采。
原来,昨晚王尚书回到书房,看见忙碌间落下的其兄从湖州府寄来的书信,这才明白,玄武王为何要向他探听侄儿王穷的事,因为张家也向周家提亲了。
他忍不住就叹息:侄儿媳妇要飞了!
纷纷寒暄已毕,喝过送行酒,玄武王便向诸人辞别。
于是,张杨夫妻上前拜别父母兄嫂,又嘱咐儿子闺女要听祖父母和伯父伯母的话等语;郑家人也重新嘱咐一遍黄豆;赵耘特别又训斥一顿赵翔,诸般情形也不消细说。
等大队继续上路,张杨、赵耘等人望着官道上的队伍越行越远,直到看不清,才回头催妻子上车回京。
彼时,曹氏不舍儿女,神色黯然;汪氏也不舍,却恨恨地说道:“总算把这帮祸害都送走了!这下可轻松了!明儿我就回娘家住几天。”
赵耘愕然道:“那我呢?”
黄豆立即道:“石头叔不用担心,婶子走了,侄儿去陪你。”
张杨和曹氏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再说板栗等人,车不停轮,马不停蹄,一气赶了十来里,到了一个叫京口的小镇,与早就等在这里的周三太爷一行人会合,共赴湖州而去。
出了大宅院,离开繁华街市,小辈们都觉心胸舒畅。特别是少年们,开始不安分起来,在官道上纵马狂奔,看得几个老人心惊胆战。红椒姊妹们却羡慕不已。
张大栓朝前喊道:“板栗,你管管他们,别惹了事。大路上人多,地上冻得硬邦邦的,撞了人、掉下来都不是玩的。”
张老太太也喊:“花生,玉米,过来跟奶奶坐车。车上暖和!”哪里有人搭理她,早都跑没影了。
板栗正跟周三太爷在车里下棋呢,听了气闷,吩咐魏铁:“去告诉他们几个:要是不老老实实地跟着大家走,就把他们的马收了,让他们用两条腿走回湖州去。”
魏铁忍笑应道:“属下遵命!”
遂带着两个护卫追上去了。
郑氏听着外面乱糟糟的声音,对靠在车壁上养神的张槐笑道:“刚出来,跟放飞的鸟儿似的,肯定要新鲜一阵子。再走几天,他们就要厌了。”
张槐懒洋洋地说道:“等下他们就会觉得骑马不舒坦了。他们要上车的话,你别理他们。”
郑氏抿嘴笑道:“说的他们跟谁似的。那是你儿子。”
苞谷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抱上了车。车子摇摇晃晃的,睡得更香了。也就在十里长亭醒过一次,喝了点细米粥,接着又睡,这会子才醒来。
小娃儿扒在车窗上,看着外面不停后退的田野村郭,还有远处隐隐的山峦,惊奇不已,这是他以往的生命中不曾见过的。
郑氏就一一指给他瞧:这是山,山上长树;那是田,田里种庄稼;那是村庄,里面住着许多和我们一样的人,一个说一个听,唠叨不休。
苞谷又问出许多奇怪的问题,比如树为什么长在山上?庄稼为什么种在田里?那些人为什么不住城里……
张槐见妻子费心巴力地教导小儿子,可他依旧懵懂的很。他看得心急,便忍不住插话进去,帮着解释。谁知,苞谷听了他的话更糊涂了。因为郑氏努力用小儿言语对苞谷说话,张槐却是照常说话,苞谷如何能听得懂!
郑氏瞧着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一个郁闷憋屈,一个懵懂无辜,不禁笑倒。
正闹着,他们赶上了山芋兄弟几个,都在前面乖乖等着呢,一齐告诉板栗哥哥,说再不跑马了。
当下归队,老老实实地跟着大家一块走。
很快,花生就不耐烦,钻进爷爷奶奶的马车喝茶吃点心去了;玉米也钻进爹娘的车讨水喝。
第421章 嫌弃(一更)
冬日出行,天气寒冷不说,沿途的景致也萧索。所以,当离家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小辈们就觉得旅途无味起来,嫌走得太慢,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清南村才好。
然有老弱随行,是不可能快马加鞭的。
幸亏有紫茄在,一路照看老小,早晚请脉,安排饮食用药等,都十分的精心。
既然急不得,众人便耐下性子,各自找活动消磨行程时光:小葱红椒把苞谷接到自己车上,逗小娃儿玩笑;香荽则跟青蒜、绿菠玩纸牌;玉米和花生也下棋混日子,常为一颗棋子争得面红耳赤。
长辈们则凑一处扯闲话,反正他们活的年头长,有扯不完的老古话,最后小辈们也兴致勃勃地过来听。
因车马行人众多,不方便住驿馆,板栗对当地官府的迎送也一概推拒,只说随人众多,不便搅扰等语。幸得张槐早已安排王忠带人先行一步,往前路将食宿之处安置妥当,所以众人觉得甚为省心。
当晚,众人在离京四十里的周田县城投了客栈,次日继续上路。
三日后,小葱跟众人分别,转往西南岷州丰县;众人则拐往东南。
分别时,板栗和妹妹在车内嘀咕了好久。
此后,众人一心一意赶路。
在途不止一日,诸般事项不消多记。至十月二十五日,终于到达湖州府。在这里,他们将改走水路,坐船往清辉县下塘集。
湖州巡抚王令宜乃刑部王尚书之兄长,闻得玄武王奉祖父母和父母返乡祭祖,遂率湖州知府等大小官员出城迎接拜见。
板栗这次没有推拒。
其一,这些人可是祖籍的父母官,便是为下塘集的乡邻生计着想,也不可怠慢他们;其二,他受王尚书委托,替他带一封家信给其兄,当然不能丢下就走。因此,他嘱咐刘黑皮先带几家老小往码头去,自己只带了两个随从,往湖州府衙一行。
王大人看了弟弟的书信,对板栗热情了不止一分,一定要留他在湖州府城住一晚。
板栗恳切言道:“王大人和诸位大人美意,本王感激不尽。然本王此行携数家长幼,皆已奔波多日,疲累不堪,归心似箭,且有周家一行人等,也是劳苦之极,故而不敢再耽搁时日。诸位盛情,惟有心领!”
他这些日子与周三太爷同行同止,听他谈讲儒道经学,言语越发谦逊,锋芒再敛。
众人见他如此平易近人,好感大增。
王大人笑容更深,然并不敢强留,遂吩咐人快船赶往清辉县,命清辉县令早做准备,迎接玄武王一行。
板栗忙阻止道:“怎敢劳动县尊?本王蒙皇上隆恩,赐封郡王,又特别恩准回乡祭祖,若是搅扰得地方官府不安,岂不有负皇恩!”
王大人忙道:“王爷回乡,并未惊扰地方,何必自责!下官令清辉县迎送,也是监察一二。毕竟王爷衣锦还乡,清辉县与有荣焉,下塘集民众更不用说,王爷上岸之日,只怕那里已经万民仰望了。”
众官员纷纷称是,说稳妥起见,还是要去的。
板栗也知到了清辉县,不惊动县令不可能,遂含笑应了。当下又说笑应酬一回,这才告辞,众官员送他到清辉江码头。
王忠早已定下三艘大船,所有马匹车辆行李等,都随人登船,码头上热闹纷纷。
等板栗上船后,立即扬帆启程,顺流而下。
板栗站在船尾,望着急速后退的码头和码头上越缩越小的人群,静默了一会,方才往船头走去,一边问刘黑皮:“可都安排妥了?”
刘黑皮忙道:“都妥了。几家子老小都在这艘船上,一切行囊马匹车辆等,都搬到那两只船上去了。照这行程算,两日工夫就能到下塘集。”想想又补充道,“清辉县不停的话。”
板栗道:“不停!若是县令迎接,请他上船随行就是了。”
刘黑皮忙答应,又说家里的管事吴成曾经来过,是来接王爷一行的,老王爷见过他,问了些事,已经派他同王忠先赶回去了。
板栗点头,站在船头观看一会沿江两岸的景致,才进船舱。
谁知,这么一会工夫,有好些人都不适应坐船,头晕呕吐起来,周家有两个,赵羚和赵翩翩都躺倒了,青蒜和绿菠也觉得难受。紫茄就忙起来,葡萄姑姑、韩庆家的和马小六家的带着一群媳妇丫头,陪着她各舱察看。
板栗问候了周家两位叔叔,又探望了周三太爷后,才去见爷爷和外公,张大栓、郑长河和老赵三等人正聚集在一处高谈阔论呢。
板栗见几位老人中气十足,放下心来,陪着他们说笑一会,又去了女眷那边。
彼时,红椒姊妹也在这里,正趴在窗户边看南岸的旷野。
“看,那家人屋子旁边种了菜。是绿色的!”绿菠指着窗外惊喜地喊道。
“这有什么。谁家不是这样的!”香荽笑了起来。
红椒笑道:“咱们从北边回来,她当然没见过这个了。等下了雪,从雪地里刨出菠菜来,那才好吃呢!那菜根都甜丝丝的!”
众人都脆声笑了起来,因为红椒特意挑菠菜来说,就是隐射绿菠的名字。
绿菠并未怎样,反而美滋滋的。
红椒又道:“这船在水中央,隔得远看不太清楚。上次……我们走旱路去北边的时候,沿路两旁许多小麦田,那一片片绿瞧了才养眼。”
提起上次,她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因为,她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好容易出了下塘集,却是被流放到黑莽原。这当然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残留的记忆也不美好,那一个多月,走得她脚底板都起泡烂化了。她都忘记是怎么挺过来的,更怀疑她咋就活下来了。
深吸一口气,把那黑色的记忆驱赶出脑海,重新跟姊妹们说笑。
香荽更加灵透,二姐姐那一瞬间的迟疑,立马让她想起那段岁月,和那一路的遭遇,笑容黯了黯,很快就恢复了,如同灯光的明灭起伏。
“等到了家,咱们用青蒜炒腊肉吃,可香了!”她笑眯眯地用手捏了捏四妹妹腮颊,“春冬多吃青蒜,不容易染风寒。这是秦伯伯说的。”
青蒜一边笑着躲开,一边道:“我喜欢吃红烧鱼,放香荽的那种,还有鸭血粉丝汤,放了香荽也香!”
绿菠马上接道:“要加辣椒!”
姊妹们就互相打趣笑闹。
香荽见苞谷坐在小凳子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她们,遂俯下身子,对着他念道:“葫芦闷,板栗光,嫩嫩的黄瓜脆,细细的小葱香——啊!……”
红椒立即来了兴致,一边拍手一边接道:“辣椒红,紫茄亮,黄豆炖猪蹄,青莲银耳汤——啊!山芋粉丝滑,搁点香荽味更长——啊!青山上生青木,长河边种槐杨;八月底,菊花黄……”
青蒜和绿波早会背这个,因此也拍手跟着念了起来,声音抑扬顿挫,夹着娇嫩和清脆的笑声,甚是好听。
惹得苞谷高兴地笑,跟着念了两句,却跟不上。
板栗斜依在舱壁上,看着妹妹们嬉闹,嘴角不由自主地漾起一抹淡笑。
见苞谷跟不上,断断续续的,念一句,丢一句,遂上前抱起弟弟,笑道:“咱苞谷也平常的很,并不能过耳不忘嘛!往后不许夸他聪明。香荽,你们一句一句地教他,不要念这么快,多了他咋记得住呢!”
于是,姊妹们就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教苞谷念。
不过念了三遍,苞谷就全记得了,兴致勃勃地用他那特殊的奶腔说唱起来。
红椒对大哥嗤笑道:“咋样?大哥是不是觉得苞谷比你小时候聪明,所以不服气,才说他平常?咱苞谷那是平常的娃能比得了的?”
板栗摇头笑道:“我是不想你们太夸他,传出去也不好。小娃儿,还是莫要娇惯宠爱,像黄豆那样胡打海摔的才好。”
嘴里这么说着,却忍不住在小娃儿粉嫩的腮帮子上用力地亲了一下,喜爱的不得了。
苞谷感觉到他的亲近,也喜欢的很,凑近了正准备回亲他一下,忽又把脑袋往后移了一截,端详着他脸道:“没洗脸!”于是把脸转开,还闭紧了小嘴巴。
板栗愕然愣住,红椒等人大笑起来。
香荽见哥哥尴尬,笑着解释道:“是娘教他的。不许他随便跟人亲,说脸上没穿衣裳,常落灰,最脏了;还有手,也是常摸摸这、摸摸那的,也不干净,所以不准吃手指头。”
板栗郁闷极了,认真地盯着小娃儿的眼睛问道:“苞谷,咱能不能不听话,做个调皮的娃,行不?”
这话一出,几人更是笑不可仰。
绿菠喘着气儿叫道:“大哥,你……你怎么能教弟弟……不听话呢?”
板栗看着又犯迷糊的苞谷,决定还是不要多嘴了,免得再出现“怪味豆”事件。
好容易笑完了,绿菠问板栗道:“大哥哥,这歌儿是谁编的,怎么没把我们编进去呢?”她扫了青蒜一眼。
红椒说是娘编的,又笑着解释了缘故,“谁知白忙活一场,玉米啥也不记得了,全忘光光。”
香荽轻笑道:“你想把自己名儿编进去?咱们自己来编就是了,也不是很难。”
几个人遂坐下来诌顺口溜。
郑氏和刘氏在隔壁听见这边笑,走过来问:“什么事笑成这样?”
绿菠赶忙就把刚才的事告诉了大伯母。
郑氏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又问绿菠和青蒜:“你俩好了,心里不难受了?”
绿菠诧异道:“咦!真的好了呢!”
香荽道:“说说笑笑的,就觉不得晕船了。”
第422章 鸡叫了,把尿了(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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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看着闺女和侄女,个个灿若春花、朝气蓬勃,青春娇艳还在其次,最主要是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举手投足无不灵动自然,让看的人跟着心怀舒畅。
这才是她们该有的模样!
这时候,连她也对后日回村的情形期盼起来。当年张家拖儿带女被押解出村,时隔六年,又回来了,世人都盼着这样的时候吧!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六年并不长,有些人要用一生来证明这句话呢!
“冬至祭祖,各样事都安排妥了?”郑氏随口问板栗。
其实她并不担心,可是,丈夫、儿子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闺女又管着内宅的事,她闲着没事干,就只好问问表示关切。
板栗正在教苞谷“金鸡独立”,听见娘问,忙抱起他,坐到郑氏身边,道:“都妥了。宗祠已经造好,就在龟巢山顶上。还修了一条山路直通咱们家,沿途盖了好几处亭台和院落;另外,也从宗祠修了条路通往山谷的桃林,上下都方便。……”
又说起祭祖的各样程序和规矩等。
郑氏道:“这样就够了。不必学那些世家大族,只要心意到了就成。一定要讲究繁琐的仪式,难道穷人就不祭祖了?娘总以为,凡事不可太过,过则舍本逐末。”
还真指望祖宗护佑后人?
祭祖其实是做给后人看的,意在警醒子孙上进的意思。
板栗看着她笑道:“儿子也是这么想的。前日还跟周三爷爷讨论此事呢。三爷爷也是这个意思。”
郑氏听了就微笑。
周家,乃儒家名门,偏偏又崇尚道学,尤其是周夫子,将二者完美融合一块,以儒学治世,又不拘泥于世俗礼法偏见;具有出世之胸怀,但也不消极避世。
张家得这样一位大贤教导小辈,真正该感谢他才对。
正说着,忽然感觉船停了。
葡萄进来回禀道,船到了九弯镇,今晚就停泊在这里。
郑氏这才发现,外面天光已经暗了下来,忙问晚饭在哪吃。
葡萄笑道,王忠已经在镇上安排了晚饭。
郑氏对外看去,只见右手岸上果有一小镇,住户不多,倒像个村庄似的,有些屋顶上升起一炷青烟,顿时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今日是阴天,否则,添上落日晚霞,眼前景象正好符合两句诗“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了。
于是船上喧闹起来,男人们纷纷上岸,吃晚饭顺便溜达;女眷则留在船上,葡萄带人上岸,把饭菜用盒子装上船,在老太太舱房里摆了两桌。
香荽见桌上有一盘碧绿的菠菜,还有黄心菜等,欢喜地笑道:“这菜装在盒子里送来,还这么绿,都没变色?”
桑叶笑道:“这是在船上现炒的。装在盒子里送来怎会这样新鲜!”
青蒜拐了绿菠一下,对她眨眨眼,小声道:“是菠菜。”
绿菠见她打趣自己,笑着去挠她。
葡萄对郑氏道:“我们想着青菜从外边送来,冷了不好吃,特地准备了柴炉子,这些菜就在船上炒了。菜都是从镇上人家买来的,刚从园子里摘的。就是那柴炉子不封火,锅又小了些,炒出来的菜有点烟火气。”
张老太太尝了一筷子,点头道:“好吃!到底是现摘的,味道就是不一样。要说烟火气,我们以前家里,那个灶台破了个大洞,在下面烧火,上面火苗窜老高,炒出来的菜也是好大的烟火气。这个算好了。”
大家听她又说古,一边都笑,一边纷纷搛菜吃。
樱桃带着两个媳妇端来两只大砂锅,两个婆子跟在后面,端着炭炉子,炭火烧得红旺旺的,这是火锅。
红椒欣喜地叫道:“樱桃姑姑,你真是太好了,还做了火锅!这个好,吃了身上热乎乎的。”
樱桃忍不住笑了起来:“做个火锅就算好?二姑娘也太容易打发了。”
让婆子把炭炉子放在桌子当中,将砂锅放了上去。
郑氏就问:“这是什么汤?”
柳叶揭开砂锅盖子,一股香气散发出来。
绿菠吸了下鼻子,叫道:“是鸡汤!”
待各人都舀了一碗,看着清亮中微微泛黄的汤色,红椒又喝了一口,摇头道:“不是鸡汤。鸡汤比这个油腻,没这么清。这怕是野鸡汤。”
樱桃扑哧一声笑了,道:“前面说的都对,就是后面——二姑娘也不想一想,这地方不靠山,哪来的野鸡?你瞅瞅这江两边,苇荡子多的很,这是——野鸭汤!”
众人恍然大悟。
紫茄微笑道:“这野鸭汤真不错,鲜甜的很。姑姑拧了菜汁进去?”
樱桃抿嘴笑道:“到底表姑娘是大夫,一尝就尝出味儿来了。我放了几棵嫩菜心在里面,怕是就要熟了。”
柳叶急忙用长勺子帮大伙捞,果然捞出小颗的黄心菜菜心,一人碗里放了一棵。
郑氏赞赏地看了樱桃一眼,道:“这么搭配倒也清爽。”转脸对柳叶等人吩咐道,“你们也去吃,不用在这伺候。我们自己吃就好了。”
众丫头答应一声,纷纷出去了。
樱桃兀自用勺子在砂锅里捞,嘀咕道:“我记得有一串没见天的蛋黄的,咋找不到哩?”
好容易舀了出来,装在小碗里,送到苞谷跟前,笑道:“苞谷吃这个。”
苞谷见大大小小的黄球挤作一堆,十分欢喜,用勺子舀了那颗最大的,正要往嘴里送,就听香荽道:“苞谷,三姐姐也想吃那个。”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串蛋黄。
苞谷见了,忙将勺子伸长了递过来,道:“姐姐吃。”
结果,手一抖,蛋黄滚到舱板上去了,顿时傻眼。
张老太太见了心疼,对香荽嗔怪道:“你这个姐姐,老是喜欢试咱苞谷。都知道苞谷是最大方的了,还总试他。这下好,都吃不成了。”
香荽不好意思地转脸偷笑。
郑老太太对亲家太太笑道:“还不是苞谷讨喜,大伙总喜欢逗他玩。”
说笑间,吃完了饭,众人去旁边的舱房里闲谈一会,板栗等人就回来了。
当夜,睡在船上,听着轻缓的江水流动、寒风吹得枯枝荒草簌簌响,镇上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让大家感受到不同于大城镇的氛围;待天明的时候,小镇上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小儿哭声,听了就让人觉得清醒。
苞谷昨晚睡得早,鸡叫头遍的时候他就醒了。
醒来后,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四下看。船舱里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小娃儿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凑近郑氏耳边小声道:“娘,鸡叫了。”
郑氏感觉身边动静,只是不理。听他这么说,才忍笑道:“鸡叫了,天亮了,该起床干活了!苞谷,叫你爹起来!”
苞谷没吱声,显然十分犹豫,不知是不是该去吵醒爹。
张槐懒懒地闭着眼睛,等儿子调皮惹事。偏没动静,只好自己伸手将他揽过来,哑声道:“苞谷想起来了?天还没亮呢!”
苞谷忽然道:“鸡叫了,天亮了,苞谷要尿尿了……”
话未说完,张槐迅速掀开被子弹起身,将他抱离床铺,一边扒他的裤子,一边叫道:“不早说?”
郑氏愣神,听着“哗哗”尿在马桶里的水响——好大一泡尿!怕是憋了好一会了。忍不住就趴在床上闷笑起来:儿子居然会打哑谜了,提示自己鸡叫了,该把尿了!
张槐帮儿子放完水,将他丢到床上,这才松了口气,也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一边穿衣一边道:“鸡叫了,天亮了,爹要上工了!”
苞谷肚子清空了,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笑。
一时船上有人走动,管事家仆们开始忙碌。
早饭后继续行船,至傍晚时分到达清辉县,果然清辉县裴县令率众在码头迎候。
板栗命接了他们上船,接着往下塘集行驶,并不停驻。
当晚又在江面歇了一夜,至十月二十七日午初时分,终于到达下塘集。
彼时,下塘集二里铺码头已经人头攒动,却并不杂乱。
大船停泊的水湾前方,早有县衙的史班头带着衙役清理出一条空旷的通道来,围观和迎接的人都站在通道两旁,一个个翘首望着那渐渐靠近码头的三艘大船。
当头一条船上,竖着一杆绣玄龟的黑色大旗,随着船身移动,向后展开;旗下站着八名全副铠甲、神威凛凛的禁军,簇拥着身穿栗色衮龙袍的玄武王,身后是排列整齐的仪仗执事,剑戟林立、彩旗飘飘,道不尽的威严气象!
另外两艘船则分别竖着白色绣猛虎的旗帜和红色绣朱雀的旗帜,旗下都站着八名全副铠甲的禁军,也排开相应的仪仗执事。
众人不禁肃然起敬。
有钱的、富贵的,下塘集人也见过不少,可这般威严整肃的阵仗,大家是第一次看见。
板栗见岸上人太多,遂回头命令魏铁:“传令下去:待会上岸,若是人潮涌动,切不可行粗暴弹压之举,只可规劝拦阻。违者军法处置!”
他回乡祭祖,确实想光宗耀祖,却不想给人留下耀武扬威的印象。
魏铁大声应道:“属下遵命!”
急忙传令下去。
板栗又道:“告诉那两府里护卫,也是一般行事。若有不遵者,便不是我玄武王府的,也必不饶恕!这个你亲自去吩咐。”
魏铁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去了。
第423章 无限荣耀(一更)
这条清辉江的支流在永平七年冬拓宽修整过,其后又连续修整过两次,加上小清河水在此注入,水面十分宽阔;空中,寒风静止,铅幕低垂,似在酝酿一场大雪,更增添了码头端肃沉凝的气氛。
大船划开清寒水面,缓缓迫近码头。
人们便看清了站在船首的玄武王,年轻、威武,气势雄浑,然脸上却挂着阳光的笑容,与一身冷肃的服饰相互映衬;在他身后,众人簇拥着张大栓和张槐父子,祖孙三代一齐迎向下塘集民众;再往后,是郑长河父子和赵三。
女眷则在船舱中没有露面。
码头上就有人沉不住气了,有人喊“姐夫”,这是槐子舅舅在喊张大栓;有人喊“姑父”,这是来喜在喊郑长河;还有人直接喊“长河”“大栓”,却被人小声阻止了。
板栗也看清了码头上的人众:秦枫、方靖宇、贺老爷、外婆娘家人、奶奶娘家人、李长明等清南村的人,加上看热闹的百姓,不但沿江堤坝上站满了,连江边柳树上都爬满了小娃儿,全都伸长脖子看向船上。
他想了一下,吩咐叫刘黑皮来,对他道:“黑皮叔,这些人你都认得,等下上去,记得招呼亲戚们,不能失了礼数。天就要下雪了,我们不方便在此逗留。”
刘黑皮急忙点头应“是”。
船终于靠岸,板栗一抖衮龙袍,率先踏上码头浮桥。然后,再回身搀扶祖父和父亲,携在左右,一起朝前行去。
裴县令早一步乘小船上岸,站在头里,抢先跪下高声道:“下官率下塘集百姓恭迎玄武王!”
这时,除了秦枫,方靖宇等人都跪下,口称“拜见王爷”;码头上的百姓们也都纷纷跪倒在冷硬的泥地上,高呼“拜见王爷”。
乡野百姓,那是极淳朴的,他们这时才想起:眼前这人不仅是张家的小少爷,更是从西南转战西北,灭了几个国家的玄武王!因为他,靖国才能平安、百姓才能心安!
这一跪,是发自心底的感谢,当然,也有对玄武王威武气势的崇拜。
板栗急忙抬手道:“起来!都起来!”
他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无不令行禁止,然对这些家乡民众的跪拜,不知怎的,有些无措,心中感慨万千。
见人们不动,他又抱拳从左至右团团一揖,含笑高声道:“张板栗惭愧,实不敢当家乡父老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众人顿时激动万分,遂纷纷起身。
“张板栗”的谦称,以及“家乡父老”的尊称,一下子拉近了双方的距离,让百姓们觉得亲切无比,好像从此就跟玄武王扯上关系了——他们跟王爷是乡亲、是街坊邻里!
张大栓和张槐则抢上前,挨个扶起裴县令和方靖宇等乡绅。
板栗这才转头走近人群,先对秦枫弯腰施礼,含笑问道:“秦伯伯,你怎么也来了?”
秦枫扶起他,笑道:“来接你呀!”
两人匆匆寒暄几句,秦枫便侧身让开,让他招呼其他人,他自己则迎向郑家老小。
于是,板栗挨着跟方老爷、贺老爷、各位舅爷、各位表叔、亲朋邻里等,一一寒暄问好;张大栓和张槐父子更是忙碌,几乎排在前面的每个人都招呼到了,板栗少小离家,还有好些人不认得呢。
当看见史班头带着衙役不住劝阻前涌的乡民往后退,张槐上前一步,一把握住班头的手,笑道:“老史,咱们又见面了!”
史班头眼睛就红了——老王爷居然记得他!
张槐也感叹,他能不记得吗?
这个班头跟他相交多年,以前张家有钱也就罢了,抄家的时候,他还能竭力周旋照应,这份情义他始终记在心里。
围观人众见张大栓和张槐都对史班头特别青目,还特意将玄武王叫过来,为他引见,都意识到:史班头这个衙役班头终于做到头了。当然,不是被撤,怕是要高升了。
裴县令正带人在旁照应,劝阻民众后退,见此情形羡慕不已,他都没能让老王爷如此看重呢!
王爷祖孙在前,王府长史刘黑皮紧跟其后,招呼各人:
“方老爷、贺老爷,老王爷不便在此处招呼各位,请随在下去清南村,稍尽张家地主之谊。”
“大舅爷,二舅爷,这里人多,不好说话的,王爷请舅爷去桃花谷。”
“表叔……”
“亲家老爷……”
他挨个邀请各人,亏得记性好,竟然都记得这些人跟张家和郑家的亲戚关系,捋得清清楚楚的,没一个叫错,人人都笑逐颜开。
待仪仗执事马车等上岸,立即张伞鸣锣,摆开阵势。
板栗见暂已完毕,含笑朝四周拱手告罪后,便上了马车;跟着,张大栓父子也上了马车,众禁军护卫簇拥着,浩浩荡荡进入下塘集。
随后,络绎不绝地从船上抬下一乘乘车轿、牵出一匹匹骏马,这是王府女眷和众少爷们,周家诸人也悄悄夹在其中,紧紧尾随前面车驾而行。
再迟一步,是郑家和赵家的仪仗执事队伍,郑长河父子和赵三也登上马车,随行人众直排了一两里路远,也是鼓乐齐鸣,往下塘集行去。
等人都下光了,王忠等管事才指挥一干家仆上船搬运行囊,一件件、一箱箱,装了一车又一车,运走一辆又一辆。看得仍在码头盘桓流连的人两眼发直,均窃窃私议,猜测几家会从京城带些什么好东西来,只恨自己跟三家不沾亲,不能沾光。
一个老汉叹道:“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张家会这样风光!”
一个汉子接道:“老爹,哪有三十年?不才几年工夫么!张家被抄家那会儿,咱靖国才打仗哩。这打着打着,张家就封王了。”
一个少年想是读过些书,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摇头晃脑地说道:“你们知道什么,这叫‘时势造英雄’!”
这些人都是北边的,跟清南村不一个方向,在码头看完热闹后,就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各自回家了,也有那意犹未尽的,撵上大队继续瞧热闹。
再说板栗,坐车穿过下塘集,上了通往清南村的大道。沿途熟悉的旷野,远村近树、阡陌纵横,以及视线尽头的小青山,无不让他感慨万千。
更有无数附近乡民,早早等候在路旁,就为了看他这个王爷一眼。这夹道迎送的景象从下塘集一直延续到清南村,竟然没有一处地方空着的。
板栗不敢妄自尊大,命卷起车帘,一路向人挥手致意;张大栓和张槐也是如此,这一举动赢得百姓欢呼不已。
人们伸长脖子,不自觉地脚下移动,往道路中间涌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众护卫忙拦住,并赔笑劝止;裴县令更是着急:他今日一直悬心,生怕有人来个什么拦路鸣冤之类的,那他可就麻烦了。因此,亲自带着众衙役捕快劝阻民众,也不敢摆脸子,好声好气跟哄孙子似的劝。
等到了清南村老村口,黑压压一群人正翘首张望。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容颜,从七八十岁的拄拐老爷爷,到猴在大树上的顽皮小娃儿,老婆子、年轻小媳妇,甚至连大姑娘都躲在矮墙后,半遮脸面,好奇又羞怯地张望,板栗急命停住马车,下车行走。
这时,他终于忍不住了,只觉喉头发堵,鼻头发酸,视线朦胧。
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伤心。
也不知是离乡太久、期望太高,还是因为回来的季节不对,他对于所看见的总不满足:小青山没有春夏的青翠和繁茂,也没有秋日的五彩斑斓,如今是冬日,他也没有看见满山银装素裹的壮丽景色,更不要提记忆中大片的桃花和柔美的绿柳了,入眼只有萧瑟的枯树和清冷的村庄,更助长了他心头的沧桑和感慨——仿佛离开多年,故乡,也老去了!
这一体会在看清眼前乡邻们的外貌后,更加真切:
爷爷辈们头发全白了、腰更佝偻了;壮汉脸上添了几许风霜和岁月的刻痕;当年熟悉的少年玩伴找不出几个来,幸好他知道他们大多在外,才好受些;新拔高的少年全不认识……
这不是他记忆中欣欣向荣的乡村:鸡鸣犬吠、悠闲自在、怡然自得;记忆中的清南村是山明水秀的,不是这样萧索的;记忆中的农人纵使满脸褶子也会笑成一朵菊花……
他听见昔日的老村长喊“王爷”,率众跪迎,忍不住滚下了泪水,并没有自豪和欢喜……
张大栓和张槐也早已下车,激动地上前,迎向众人。
李耕田、李耕地、刘胖子、周矮子、李长亮、刘三顺兄弟几个、孙铁柱、赵大嘴、李长星、李长雨……喊了老的问小的,又问没见着的,忽听说不在了,顿时鼻子发酸:光阴荏苒,已是物是人非了!
黄大磙子、孙金山,竟然有好些人都不在了!
张大栓、郑长河和赵三泪流不止,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第424章清南村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二更)
二更求粉。
板栗听着熟悉的乡音,看着熟悉的笑颜,又被几个昔日的伙伴围着问这问那,周围人喊狗叫、小娃儿窜来跳去,渐渐找回了些许感觉,心里的悲伤淡了许多,慢慢高兴起来。
这时,黄瓜兄弟也都过来了。
可是,除了黄瓜和青莲,像山芋,已经认不出昔日的玩伴了,只记得秦瀚和秦涛;南瓜等几个小的更不用说了。
跟板栗不同,赵翔、花生和玉米此时满心兴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们反正也不认得人,便趁着众人哭笑寒暄诉说的时候,往村里跑去。
如今到家了,不怕跑丢,也不用担心会碰见坏人,因此也没人管他们。
村里好些人都去村口看热闹去了,门户却大开着。他们跑去人家院子里,这儿看看,那儿站站,样样都觉得新奇。尤其是赵翔,他可是从未到过乡下的。
三人正围着一个刚烧的、还冒着烟的土粪堆转悠,不知在院子里烧这么一大堆土干什么用,忽然从屋里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堵个正着,双方都吓一跳。
赵翔忙赔笑道:“我是赵家的,他俩是张家的,我们都是清南村的,才回来。”
小姑娘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翔也不管,正要虚心请教,问这堆土做什么用,却不知从哪钻出一只大黄狗,狂叫着扑向他们。
三人心中犯怵,忙故作镇定地退往院外,一边呵斥那狗。
小姑娘忙唤狗回去。
可是,也许是他们面生,狗儿看他们不惯还是怎的,依旧站在院门口对他们示威似的狂叫。
见这狗不依不饶,赵翔手痒,捡块石头朝狗丢过去。
这下不得了了,那狗就追了出来,跳窜蹦跶,朝他们凶猛扑击。
赵翔和花生哪见过这样的,转身就要跑。
玉米忙喊住他们,很有经验地告诉他们说这时候不能跑,遂站住不动,对着狗喝骂。
狗叫声、喝骂声,引来了更多的狗。
被四五只大狗虎视眈眈地围着,玉米终于也撑不住了,大叫一声“娘嗳”,没命地撒腿就跑。
他一跑,赵翔和花生当然不会呆在原地了,三人就跟无头苍蝇似的,你追我赶地乱窜。
谁知这村里家家相通、户户相连,道路跟蛛网似的,钻来钻去就迷路了。
听着背后狗叫声越来越近,间杂着那小姑娘急切唤狗的声音,可狗们根本不听唤,依旧狂追,三人魂飞天外,更加慌不择路地乱钻。
关键时刻,赵翔到底年纪大些,边跑边努力镇定心绪,根据村口传来的声音,大喊道:“往这边!”
一个飞跃,跨过一道沟坎,姿态颇为矫健,若是脸上神情不那么慌张就更好了。
玉米和花生顿时明白他的意思,忙跟在他身后,使出吃奶的力气飞奔,冲撞得各家门口大公鸡老母鸡小鸡娃到处飞跳。
三人认准声音传来的方向,终于跑出了村。
于是,全村老少和板栗、张槐等人就看见一群狗——中间又加进来几只,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中——追着三个华服少年从村里窜出来,不要命地狂叫撕咬,那个声势,跟撵贼似的,顿时都愕然愣住。
赵翔看见赵三,再也顾不得丢人了,挥手大喊:“爷爷,救命啊——”
玉米年纪最小,跑在最后,被一只狗咬住后袍襟。一扯之下,绊了个跟头,跌趴在地上,顿时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放声大哭起来。
花生听见了,慌忙回头驱赶狗,自己也是额头冒汗、小腿哆嗦。
见此情形,众人轰然大笑起来;众护卫急忙就要冲过去救人。
板栗抬手制止道:“无妨!”
果然,各家狗主人早赶了过去,有的呵斥,有的跺脚,把狗都撵回去了,这才消停下来。
黄瓜和山芋上前扶起玉米,帮他检查后面。
张大栓和张槐跑来紧张地问:“可咬伤了?”
一边拉住玉米和花生,上下查看,一边骂他们淘气,才回来就惹事。
黄瓜看着两个表弟煞白的脸色,忍笑道:“没伤着。就是衣裳坏了。可惜了这件锦袍,才做的。”
花生也没心思跟他说笑,兀自惊魂未定、喘息不止;玉米脸上还挂着眼泪呢。
不知为何,这件事让板栗十分开心,许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趣事,因而打趣道:“当咱们清南村是随便能进的?”又问赵翔,“你们怎么就惹上狗了?”
赵三骂道:“肯定是他们皮,跑到人家院里去了。要不狗能撵着咬他们?”
赵大嘴看着偎依在赵三身边的赵翔,好奇地问道:“三叔,这是石头兄弟的大小子?”
赵三气道:“可不是!跟他老子小时候一样淘气。才回来就惹事。”又低头骂,“你要是害得玉米被狗咬了,瞧你槐子叔不扒了你的皮!”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玉米咋这么倒霉哩,小时候被狼咬,今儿又被狗咬。”张槐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儿子有什么事,搂着他百般安慰。
玉米更委屈了,扑在爹怀里抽泣。
这里明明是他家,他啥都不记得就不说了,连狗都把他当外乡人,因此哭得止不住。
板栗见弟弟确实吓着了,便命黄瓜将他送去后面,跟娘坐马车,令花生也跟去了,不许再乱跑。
乱哄哄地闹了一场,反而冲淡了不少见面的忧伤,大伙都高兴起来,喜气洋洋地簇拥着众人,连说带笑地往山边去。
郑家门口,也早聚集了许多人,有亲戚、有乡邻,之前男人们去了下塘集迎接,女人们则在老宅等候。
更有青山书院的许多书生,站在上山路口观望。
跟乡民们不同,他们神情要镇定含蓄得多,然内心却极不平静——对于少年封王的张板栗,他们是既敬佩羡慕,又有些嫉妒酸涩。
有那清高的,看见张伞鸣锣、花簇簇大队人逶迤而来,忍不住就挑剔道:“玄武王也是读书人,如此张扬炫耀,到底有失谦和。”
旁边有人轻声嗤笑道:“年兄这话说的,便是中了状元,还要跨马游街呢,何况玄武王战功累累,封侯封王?再说,当年张家老小可是披枷戴锁被流放的,如今衣锦还乡,这点威风和气势都不能摆?”
那年姓书生顿时哑然。
又有书生赞道:“不错!我辈读书人,一朝高中,不知多荣耀欣喜,为何玄武王就不能风光?且礼制也该如此。难道堂堂王爷,要骑着毛驴进村才算谦和?”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不禁都笑了起来。
又有人问之前那个嘲笑年书生的少年:“王兄,这玄武王可是要跟你争周姑娘的,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原来,那少年就是有“神童”之誉的王穷,王突的堂兄。
他不在意地答道:“姻缘自有定数,与眼前事何干?心胸狭窄、迁怒于人,岂是在下所为!”
“说得好!”有人大喊。
众人也都笑赞,说神童就是神童,不同一般俗流。
正说得热闹,却见头戴王帽、身穿衮龙袍的玄武王在一群乡民村汉的簇拥下拐过郑家院墙出现在众人面前,朱缨华盖四轮马车和仪仗执事队伍却跟在身后;他满脸含笑地听乡民们说话,神态十分的谦和,学子们都愣住了。
众人马上将目光转向那年书生。
年书生脸就涨红了。
这时候,板栗也看见了山路旁的众书生和儒者,比先时更触动心肠:原来他准备考科举、蟾宫折桂的,青山书院是他心目中的圣地,那些大儒、名士,无一不让他仰望,只等考了秀才就进书院学习,谁知这一愿望竟不能达成。
看着那些跟他差不多,或大些或小些的少年书生们,他含笑点头致意,却没有走近去跟他们说话。
这令众人对他又多了一层掂量。
至此,郑家人总算到家了,郑青木父子却没有立即进院,而是跟张家祖孙,并赵三一起,往周家去拜望周夫子。
原来,周家跟张家买了一块地,就在张家被烧的老宅——橡园附近,盖了房子后,从老村搬了过来。张家本想将这块地送给周夫子的,他如何肯收,坚持按价付了银两。
到了周家,见了满头白发的周夫子,板栗等人恭敬地给老人磕头。
张槐虽然两年前在京城见过夫子,然记起当初被流放离开清南村时,夫子送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赠语,依旧鼻头发酸,哽咽道:“夫子,晚辈回来了!”
周夫子微笑颔首道:“回来好!回来好!”
一边伸手去搀扶张大栓、郑长河,却对旁边使个眼色,令孙儿周篁、侄儿周举人扶众人起来,又招呼周三太爷等人入座,并未特别对玄武王青睐。
这也有缘故:王爷父祖当前,其父又对周夫子行晚辈礼,实在不宜对他特别恭敬。等众人坐定后,周夫子才另外率家人拜见玄武王。
板栗急忙闪身避开,一把扶住周爷爷,连道“万万不敢”,一边打量众人,只不见周菡,不禁疑惑地想,周姑娘一向不是那羞口缩手的女子,怎没出来呢?
周夫子见他神情,纳闷地问道:“王爷有何不解?”
板栗“哦”了一声,正要脱口问“怎不见周姑娘”,忽然觉得这话有些鲁莽,忙咽了回去。
可是,周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实不能编出一套话来哄骗他,只好笑道:“是晚辈糊涂了!刚才见了篁兄弟,就想着怎不见周姑娘呢?跟着又想,今儿人多,周姑娘怕是不方便出来的。”
周夫子听他说得实在,微微一笑,也就不提了,也没解释周菡为何没出来,也没让人去叫她出来见客。
周三太爷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五柳先生等人也都笑了。
当下,众人互相寒暄,几家又奉上薄礼,周夫子命人收了,并谢过众人对兄长侄儿一路照看。
第425章 老宅(一更)
言毕,周夫子对板栗道:“王爷刚刚回来,想必有许多俗务要处置;老朽兄弟骨肉才聚,也有许多话要说,就不挽留王爷了。”又转向张大栓等人,“大栓、长河、赵三,多谢你们一回来就先来看望我这把老骨头。他日有暇,咱们再行叙话!”
众人听了,忙都起身告辞。
只有板栗故意叫道:“周爷爷,晚辈屁股都还没坐热呢,你老人家就要赶我走?我原准备在这吃晌午饭的!”
大家听了一愣,都大笑起来。
周夫子一本正经地答道:“晌午饭是不成的了——没准备。王爷还是请回桃花谷吃去吧。不然,这里多添一份,那里却剩下了,你娘知道了,岂不要骂你靡费不知俭省?”
众人更是笑不可仰。
这可不是简单玩笑,这是打趣板栗当年在皇上面前算账的那档子事,如今已经传得天下皆知了。
板栗也忍俊不禁,说如今天气寒冷,剩菜不会坏,倒在一块煮了,叫做“大杂烩”,味道美的很。
众人更笑。
五柳先生道:“王爷这性子实在合在下脾性。本想就跟了王爷去桃花谷的,想必那里也是人潮汹涌,还是改日再去吧。”
板栗立即道,等空闲一点,他一定备了酒菜来请五叔。
“好了!”张槐对儿子道,“夫子亲人团聚,定有许多话要说,奔波这么些日子,周三伯父也该歇息,咱们这就告辞吧。”
板栗这才正容告辞,周夫子亲自送出来。
外面却飘起大雪来,雪片跟赶趟似的,纷纷扬扬、层层密密,落在房顶、树梢上,簌簌轻响,远处的田野和近处的村庄、背后的山峦都连成一片,世界忽然就安谧下来,板栗心头莫名放松:就是这种感觉!
他微笑回头,对周夫子躬身施礼道:“周爷爷请留步!等晚辈将俗事安顿了,再来拜会。”
周夫子含笑点头。
板栗又对周篁瞅了一眼,笑问道:“篁兄弟上次在京城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在我房里了?”
周篁一惊,诧异道:“哪有这回事?小弟并没有丢东西。”
板栗扬眉道:“哦?”
周篁肯定地点头:“嗯,没丢!”
众人不知二人打什么哑谜,不解其意。
板栗也不再说,笑着转身去了。
村路上,大队人马正等着,张家祖孙便上了车,再不停留,直奔桃花谷。
这一条进山的路,原来只有张家人和张家佃户走,如今沿途山边添了不少人家,都是张家被抄后搬过来的。这一带的山也都是张家的,大多种的是橡树,只路边山坡上种的是各种果树或者竹林。
原来,这橡树有个特性:秋天,那树叶枯黄变红了,也轻易不会落,萎缩成一簇挂在枝头,风一吹便哗哗响。近看是枯叶,远远看去,满山棕红的树叶连成一片,加上才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竟是形容不出的妙!
板栗微笑着,心里越发觉得喜欢,很想下车跑回家。
可是,道路两旁依旧站满了人,大多是熟悉的面孔,顶着大雪、满脸敬畏地看着逶迤而来的车驾,好些村里人也都跟了过来。
板栗一路颔首致意,很快至桃花南面谷口。林大爷门前,老宅管事吴成早已率众在此迎候。
谷口的房屋修整扩大了不少,单是院门口的门脸房就三开间,门匾上书“桃花谷”,中间是穿堂,两边才是守门人值守处。里面是三进的大宅院,不仅住了林大爷一家老小,还有十来个护院。
这座院落正卡在谷口,东西两边是一丈来高的石墙,一路往山上延伸,将整个桃花谷围了起来。原先是没有这道墙的,因两年前张家平反收回桃花谷时,不及安排人手看管,就有人进谷偷乌龟,后来才砌了这道墙。
板栗四下打量,一边挥手命吴成等人起来。
车驾从穿堂进入大院内,只见西面没有盖厢房,却开了一道门户,通入桃花谷。
进去后,谷口沉静的湖面,东坡的绿竹,西山的橡树林,以及那蜿蜒奔流、“哗哗”轻响的山溪,一齐扑入眼帘、灌满耳鼓。另外,在湖西龟巢山顶上,林木深处透出白墙黛瓦、斗拱飞檐,那是张家新建的祠堂。
当板栗把目光投向谷中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高大的野桃树,枝干随意虬曲延伸,一派天然。可这片天然的林子里,眼下却挂满了红灯笼和彩绸,将落尽树叶的枯林妆点得春意盎然,伴着天空飘落的雪花,确实亮眼,但是,却极不顺眼。
板栗甚至觉得很刺眼,那火焰般的大红灯笼刺得他两眼微眯、心神骤然紧缩,当即沉声喝道:“把这些都摘了!”
魏铁吓一跳,急忙往后传令,命人把这些灯笼和彩绸都摘了。
这是吴成布置的,闻听王爷不喜,慌忙要带人去摘。
因车驾已经进去了,他身为老宅管事,又要赶上前去候命,一身难分两处,急得团团乱转,忙吩咐一个汉子:“去告诉林大爷,让他马上带人进来把这些灯笼什么的通通都摘了。”
那汉子答应着飞奔而去。
吴成这才擦了把汗跟上来。
刘黑皮见了他忙催:“吴大哥,快点!前面要到了!”又低声嗤笑道,“吴大哥在山上当了那么些年的大管事,怎么今儿糊涂起来?秋冬树木干枯,你在树林里挂灯笼,要是有个闪失,你担当的起?再说了,这好好的山谷,叫你这么一弄,跟戏园子差不多了。”
吴成脸色紫涨,低声道:“我……这不是想弄得喜气些么……”
当下不再谈此事,遂加快脚步,赶往老宅门口,玄武王车驾已经到了。
此时,青麦黄麦率一干护卫男家仆顶着大雪在院外翘首迎候;三院内,喜姑姑率十几个媳妇丫头在垂花门前迎候;刘黑皮、王忠、吴成、丁二、刘小四等人也纷纷上前。
顿时,早有人将准备好的各色烟花炮仗在空地上燃放起来,众管家雇工仆人都跪下,齐声恭迎老王爷和王爷回家。
漫天飞雪飘飘,各色烟花展放,满耳的恭祝和赞美,板栗只觉一切恍然若梦,从抄家那会儿开始,他就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长出一口气,抬脚下了车,抬头打量这分别了六年的老宅:屋子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古朴而自然,不像豪宅,更像村居。
眼下,这村居的廊檐下悬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洋,倒像人家娶亲的样子。
正好笑吴成只会弄这些,忽听身后有人叹道:“可回来了!”
原来是张大栓,下车后颤巍巍地踉跄前行,对着分别六年的老宅,不住淌眼泪,两个护卫急伸手搀扶。
板栗忙上前接过来,跟着张槐也下了车。
“阖家上下,一律大赏!”张槐对吴成吩咐道。
“谢老王爷!”吴成领着众人谢赏。
随后,张家祖孙进入大门,青麦黄麦兄弟在旁跟随。
外面,刘黑皮和王忠招呼裴县令、村中耄耋以及张家至亲;吴成、丁二和刘小四接引后面的马车,有些引入前院,有些从角门穿过道引入三院,由喜姑姑等接住。
进入上房,张家祖孙略喘口气,便各自忙碌起来:张大栓会亲戚;张槐召见各管事;板栗则接见县令等人,并一一致谢,并致歉:因才归家,俗事繁杂,各项不便,特命刘黑皮陪同众人前往村中酒家款待,待闲暇时再另备薄酒赔罪等语。
众人都十分体谅,也不敢聒噪,略坐一坐就都告辞了。
半个时辰后,张家便清静下来,只剩下几个至亲,是张老太太娘家兄弟,还有张家几个远房族亲,也赖住不肯走;管事们也都按张槐的吩咐各自忙去了,板栗等人这才有闲暇去松散精神。
三院上房,郑氏对内管事喜姑姑吩咐道:“让她们小姊妹跟爷爷奶奶住第四进院子;王爷和玉米花生住三院,我跟老爷带山芋南瓜住二院。”
喜姑姑听了,略愣了一下,忙答应一声,下去布置了。
这么安排,郑氏是有准备的。
她想着若是板栗的亲事顺利的话,明年就能娶。到时候,让小夫妻单独住三进院落,玉米和花生挪出来也方便。
刚歇了口气的红椒等人听了这个安排,立即就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去第四进院子安置行李。
上房照例是张大栓老两口住,红椒和青蒜住东厢,香荽和绿菠住西厢。
“三姐姐,我一个人住这呀?怪怕的。奶奶让我住她后面的暖阁里呢。我不如住过去算了。”
绿菠把西厢北边的几间屋子都看了,跑到南边对正归置行李的香荽说,她不想在西厢住了。
香荽诧异极了:“五妹妹不是最喜欢自己住的吗,怎么要跟奶奶住了?你怕啥?不是还有闲雅陪你么!”
白果和桑叶听了也奇怪。
绿菠扯着香荽绕到后面屋子窗前,指着窗外密密的树林和树梢顶上映出的山峦影线,道:“外面就是林子。这山里就住了咱们一家人呢!”
小脸上露出害怕神情。
香荽失笑道:“你为这个怕?”
第426章 福气(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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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菠点点头,问道:“三姐姐不怕?晚上会不会听见山上狼叫?”
想起玉米曾被狼叼走过,她忍不住就哆嗦。
香荽忙安慰她道:“没有狼。是——”她不知如何解释,没有狼玉米又是如何被叼走的呢?——“你瞧,这窗外的花树还在咱们院子里。那道院墙是内院墙,墙外面是过道,过道另一边的大院墙才是外院墙。外面还有好些房子,孙大哥他们护卫都住在四周。我们家还喂了好些狗,不怕的。”
又一一跟她说住这的好处。
见绿菠还有些犹豫,香荽伸手捏了捏她腮颊,笑道:“奶奶这一回来,肯定好些人来看望。到时候,许多婆婆捏你的小脸,都说‘嗳哟,瞧这闺女长得,比豆腐还嫩哩!多大了?说婆家没有?’我瞧你往哪躲?”
绿菠顿时又羞又笑起来,忙说她不跟奶奶住了,就住西厢。
姊妹俩说笑间,绿菠见这边窗根底下有一大块空旷的地方,便问道:“这里没有花草,也没种些竹子?”
她那边窗外有竹子。
香荽看看已经积下一层厚雪的地面道:“我记得是有的。好些菊花,还有美人蕉。冬天都枯了,要明年才发呢。瞧前面,那不是栀子花树!这里不好种竹子的,你那边已经种了竹子,这边再种,整个后院都是竹子,光线就不亮了。”
刚说完,就听外面白果跟桑叶道:“这里没有炕,晚上冷怎么办?还有,好些东西都缺,比京里差多了。咱们去问葡萄姑姑一声,是就这样将就呢,还是找人买回来!”
香荽忙到前面,对二人道:“先别去问!你们还当这是客栈呢?这是咱们家!今儿刚回来,葡萄姑姑也好,这里的管事也好,肯定都忙的很。你们要是觉得缺了什么,就先记下来,过两天等他们空闲了,再去问。仓库里有呢,就拿出来;没有呢,就派人去买。我觉得应该不缺啥,怕是你们还没习惯,这南边许多东西跟北边不一样。”
说着,引她们出了房间,至外间起居处,指着一个木制的大圆桶道:“这个叫火桶。我们冬天就坐在这上面做活计,不像北边,都坐在炕上。”又指旁边一个半圆的木凳,“这是小火桶,单人坐的。”
桑叶笑道:“这个我知道。”
她本就是葡萄从南边带进京的。
白果绕着那个大火桶转了两圈,啧啧赞叹了两声,又问晚上睡觉冷怎么办。
香荽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道:“你这么怕冷?”
白果忙道:“我是怕姑娘冷。姑娘不是最怕冷的么?”
香荽笑道:“这里虽然没有炕,可是晚上热热地泡个澡上床,一点也不会冷。我再带你去瞧洗澡的地方,可方便了。”
说着又进入卧房,推开南墙上一道暗门,里面是洗漱间,一应洗漱用具都俱全,又有一个大木桶,却高了不少。
香荽趴在木桶边沿,指着木桶底部的木塞道:“洗完了,把木塞拔开,水就放出去了,不用倒水的。伙房接冷水也方便,都是用毛竹从山上接下来的,你们先前不是都见过了?这里又不缺柴草,烧热水也便宜。就是提热水进来费一点事。”
白果听呆了,这时急忙道:“不费事,不费事!做这点活算什么费事!姑娘,我晚上也洗一把,好吗?”
香荽揉揉她头发,笑道:“你不洗,我还不让你上床呢!”
大家都笑了。
绿菠抱着香荽胳膊,欢喜地说道:“那咱们不是天天都能泡澡了?”
香荽笑道:“也不是。大冷天的,天天洗也麻烦,两天洗一次就行了。”
白果疑惑道:“那姑娘刚才说……”
香荽道:“我只说方便,谁又没规定你天天洗。”她指着一个一尺高的小木桶道,“你看,这个小桶就是泡脚用的。不洗澡的时候,就用小桶泡脚,也能把身上泡得热乎乎的。”
绿菠跑到那小桶跟前,在小矮凳上坐下,果然高矮都合适,遂仰头甜甜地笑道:“我好想现在就洗呢!”
香荽就对白果和桑叶道:“去,先帮五妹妹把房间收拾了,让她先洗先睡。闲雅怕是比你们更生手,帮她一把。我去四妹妹那瞧瞧。”
白果和桑叶忙答应了。
东厢,红椒比香荽更忙,把枫叶等丫头指使得团团转,又要照应青蒜、指点青蒜的丫头闲趣,又要分派人把爷爷和奶奶的行李都归置妥当——老两口正跟几个老亲戚说话呢!
见香荽去了,红椒一把抓住她道:“香荽,你弄好了没?弄好了的话,咱们去前面,让她们把带回来的土仪和礼物整理出来。”
香荽听了犹豫道:“这么晚了,怕是来不及呢!”
马上就要吃晚饭了。
红椒果断道:“能整理多少就整理多少。”
正在这时,葡萄姑姑过来对她们道:“都别忙了!太太说:‘先捡要紧的安置,其他的先搁那,等明天再弄。现在去吃晚饭,吃了饭早些歇息。不许熬夜,熬出病来不是玩的。’”
红椒就愣住了。
香荽望着红椒笑道:“二姐姐就是心急,恨不得一下子把样样都理顺。也不想想,咱们带了那么多东西回来,哪能一下子都弄完呢!”
葡萄道:“能弄完也不要这么赶。才回来,又下大雪,天寒地冻的,好好泡个澡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再做不是一样?非要累出个好歹来,那时又要吃药,人还受罪。村里有大夫也不能这么跩!”
众人绷不住都笑了起来。
红椒忍俊不禁,道:“葡萄姑姑就会说笑,我这是跩?”
遂撒手不干了,姊妹几个邀在一处,也不打伞,走游廊往前院去吃饭。
晚饭摆在二院上房。一家子除了两个老的,都到齐了。因郑氏吩咐,直接把饭菜给公婆等人送去,他们就没来了。
菜很简单:几盘炒蔬菜,围着三个炭炉子砂锅:一个豆腐炖黄心菜,一个羊肉炖萝卜,一个炖鱼头。
吃完了饭,大家都觉得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听着外面大雪簌簌轻响,越发让人觉得乡村夜晚静谧安宁。最好笑的是,苞谷才喝了一碗蛋羹、吃了几块豆腐,在等饭的当儿,居然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哈喇子流老长。
郑氏不让叫醒他,立即让柳叶送他先去睡。
山芋笑道:“这样的天,就该在家嗑瓜子嚼果子、说闲话、打打牌、下下棋、看看书,然后玩累了再烧一个热乎乎的火锅吃酒,或者烤些肉什么的,根本就不该干别的事——这就是玩的日子!”
他一边说,南瓜等人一边笑,都说这日子赛神仙了。
板栗笑道:“你们就乐吧!在家呆半年,等回京了,怕是连名字都不会写了。”
山芋道:“瞧大哥说的,国子监就那么好?你们没进京的时候,不也是在村里上学!如今当王爷的,当公爷的,当侯爷的,当将军的;考中进士的,考中探花的,考中状元的……”
红椒正随着他说的在心里点数,听见“状元”二字,急叫道:“停,停,停!山芋,咱村谁考中状元了?”
山芋笑道:“马上不就有了——黄豆哥哥是一准能考中状元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郑氏见玉米也眼皮打架起来,忙催促道:“都别扯了。都洗洗睡去吧!”
大家这才散去。
板栗回到三院上房,黄芽过来问道:“王爷,要不要现在洗澡?”
板栗点头道:“现在洗。”
于是,两丫头就去伙房舀了热腾腾的水抬进卧室。
板栗正把自己摊在外间矮榻上发呆,见此情形,忙上前接过水桶,一边往洗漱间走,一边道:“你们再去舀水,我来提就成了。黄芽把衣裳找好。”
黄杏有些无措——王爷自己干活,那要她们干嘛?
黄芽见她发呆,忙推了她一把,示意她快去舀水,自己去帮王爷找衣裳。
连提了四五桶热水,把大澡桶装满了,板栗才罢休。
黄芽将换洗衣物等放好,就扯着黄杏出去了,两人在厅堂整理带来的行李。
“你发什么呆?”黄芽责备道。
“王爷怪疼人的。”黄杏小声道。
“你瞎想什么呢?”黄芽皱眉道,“我听说王爷兄弟姊妹以前都不用人伺候,差不多的事都是自己来。他瞧我们抬水费事,他又闲着,才帮一把,你以为他对你格外好?你做梦呢!”
黄杏脸就红了,低声道:“我也没别的意思……”
黄芽道:“有没有别的意思,都别想!你别忘了葡萄姑姑的话。我们只要做自己的事,甭想那些有的没的。你瞧葡萄姑姑、樱桃姑姑、小喜姑姑,都是以前跟太太的人。要是作精作怪的,哪会有这样的风光?再说,王爷这样体恤我们,不是更好?这可是我们的福气!”
郑氏不喜人叫她老王妃,在家里依旧让她们称呼太太。
黄杏笑道:“那当然了。闲心那天还说呢,说我们好福气呢!”
黄芽撇撇嘴,神情有些不屑。忍了一会,到底又说了句:“她说的福气跟我说的可不是一个意思。哼,我晓得她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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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7章 寻找地契(一更)
两丫头一边整理行装,一边低声说话,等了好久也不见王爷出来,心下纳闷不已。
原来,板栗在大桶里泡得昏昏欲睡,忘记时辰了。等水有些凉了,身上觉得冷,才清醒过来。
急忙起来穿衣,忙完,反而没那么困了。
他想了想,索性把外衣都穿上,对两丫头道:“我去前面一会儿。不用等我,你们先睡吧。”说完就往外走去。
两丫头并未惊讶。
这话听着暧昧,其实是让她们先去歇息,不用等他回来再端茶送水什么的,没别的意思。
刚跨出门槛,黄芽忽然在身后问:“王爷要出去吗?要不要带上伞?外面好大雪呢,又才洗的澡,热身子经不得冷雪。”
板栗想了一下,点点头,停住脚步等她。
黄芽便忙忙地进去拿了伞,还拿了一顶竹斗笠,并一双草鞋套子,笑道:“这些都是刚派发过来的。王爷带哪个?”
板栗接过那竹斗笠翻来覆去看了看,笑道:“连这个也准备了?我们小时候都戴这个的。不过——”他对外望了望,笑道——“在家里戴这个,又是晚上,我又一个人,回头他们把我当成刺客了。还是打伞吧!不穿草鞋套子了,才下的雪,干爽的很!”
两丫头都笑起来,于是黄芽接过斗笠,将一把暗红油纸伞递给他。
既打了伞,板栗也不走两边游廊了,将身投入密集的飞雪世界,踏着银白的碎玉,“嘎吱、嘎吱”从院子中间穿了过去。
守门的媳妇见是他来了,急忙把门打开。
板栗先去了前院,找来刘黑皮和孙铁,叽叽咕咕说了一阵,然后三人就又进来二院,往上房东屋老祠堂里走去。
才进院子,就见张槐站在上房廊檐下望着他们。
“爹,你还没睡?”板栗问道。
“我也去瞧瞧。”张槐道,显然知道他们要去哪。
板栗点头,于是四人进入老祠堂。
刘黑皮点着了灯烛,又找了两盏灯笼点上了,和孙铁一人提一盏,只见神龛里照旧供着祖宗牌位,要等祭祖那日,方才移到新盖的宗祠里去。
当下,刘黑皮和孙铁在前,板栗扶着张槐在后,一行人进入祠堂后面的暗门,下去地下溶洞。
到了下面,刘黑皮二人将往常安置的灯火都点着了,四下查看。
其他都没变化,不过灰败些,就是从暗河边一处乌龟们常活动的洞室到仓库那里,多了一条明显的道路。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此理对于乌龟来说也一样,过去几年里,它们常常爬到仓库那里吃小麦等谷物,竟然趟出一条平坦大道来。
刘黑皮弯腰举着灯笼仔细照地下,顺着那路查看,一边夸张地笑道:“好家伙,比用石滚子压得还平实。”
板栗等人都笑了。
一路跟到仓库那边,入眼是一片狼藉:麻袋坍塌散了一地,地上到处是散落的小麦、稻米和豆子等谷物,还有乌龟的粪便,即便气温低,也有一股霉烂湿臭的味道充盈在洞中。
张槐略一检查,昔日储存的小麦等谷物消耗了至少大半,也笑了起来,道:“亏得咱们存了不少粮食,不然都不够它们吃的。”
孙铁乐呵呵地接道:“要不怎么说是神物呢,差不多的人家也喂不起。”
张槐摇头,对刘黑皮道:“回头找人进来把这清干净了。”
刘黑皮点头:“还是我们自己来吧。也不好让旁人知道的。”
就和孙铁低声商议起来。
板栗则提了只灯笼,四处查看。不知不觉就回到暗河附近,看着崖壁上阴暗的小洞出神:玉米会把地契藏在哪里呢?
正想着,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看,是张槐,孙铁和刘黑皮也来了。
三人也站住脚步,看着静静流淌的暗河发呆。
静了一会,刘黑皮问孙铁:“以往三少爷最喜欢在这玩,你们都没发现他往哪藏东西?”
孙铁摇摇头,闷声道:“三少爷藏东西的时候,不许人呆在旁边,说是怕看见拿走了。”
板栗低声笑道:“玉米小时候鬼得很,藏东西不让人看不说,就算看见了,他也常换地方。”转头对张槐,“爹,找一天把玉米带下来瞧瞧。他进了这个地方,说不定就能想起过去的事。”
张槐摇头,低声道:“不用了。”
他想起今天玉米回来后,对一切都新奇欢喜的模样,宛如初次进入张家:
“真是太神了,这水是从山上接下来的呢!”
“花生哥哥,你快上楼来。瞧那河,从这看下去像一根白带子,绕来绕去的。”
“这是柿子树,这是枣子叔……”
“我住哪?前面好还是后面好?”
……
他努力驱散心头的沉重和不安,叹气道:“找不到就算了。不过就是钱财,攒再多也就是那样。有钱了,事情还多。当年……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板栗见他有些伤感,忙笑道:“我们找地契也不光是为了钱财,也为了查清一些事情。”
孙铁忽然道:“王爷不用顾忌属下,只管下令各地官府通缉孙鬼。”
张槐等人听了一静。
原来,他们不敢太过揪住云州地产一事,还有个缘故,那就是担心孙鬼。当年他常带玉米玩,对玉米的习性也了解,若是他知道玉米藏东西的地方,暗中取出了地契,然后再转手卖给人,张家就百口莫辩了。
当年张家被流放后,孙铁带领一干护卫千里跟随主子去了黑莽原,独留孙鬼一人四处寻找玉米。谁知这一去便杳无音讯,即便张家平反、封公侯,继而封王,都不见他露面。
孙铁认定堂弟干了亏心事,不然的话,以张家和郑家如日中天的气势、玄武王赫赫威名,他不可能没听说过。既听说了,又不来投,除了亏心,还能有什么缘故?
板栗沉默了一下,轻笑道:“孙大哥莫要担心。我觉得这事未必跟孙鬼有关。他没这么大胆子。”
当年那个偷吃乌龟的护卫,被自己虚言一诈,吓得病了一场,能有那么大胆子做下如此勾当?
且不说忠心问题,就说当时张家刚被抄,他拿着张家的地契卖,就不怕被官府抓?
刘黑皮听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这不比卖鸡鸭或者一件珠宝,卖地产可是要经过官府的,非得筹划周全才成。”
孙铁道:“不管怎么说,属下就他一个亲人,便不是他干的,也要找他回来才放心;若是,当然更要找回来了。”
板栗听后点头道:“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地通缉,我着人暗中打听。他又没犯事,如何能通缉?”
众人觉得有理,于是暂丢开不提。
大家又不死心,四散分开,在这处洞穴里找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
板栗蹙眉,目光从暗河移向旁边的山壁,在看见山壁上的凹坑时,他心中一动:玉米会不会把匣子放进洞里去了?
山壁上,这样的洞有好几个。这是龟洞入口,眼下乌龟们都在洞内冬眠。
张槐见他定定地站着,走过来问:“想起啥了?”
板栗低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张槐沉吟道:“那洞……他能进得去?他敢进去?”
板栗道:“爹,玉米那会儿才四岁,身子小的很。若是趴在地上,也是能进去的。不过——”他打量那黑黝黝的洞口——“他未必敢爬进去倒是真的。要藏也藏在洞口,待我伸手摸摸看。”
张槐忙制止道:“别!回头被啥东西咬了就不好了。”
板栗笑道:“能有啥东西?这时候是冬天,蛇也睡了,乌龟也睡了,还能有啥东西!”
当下看定一处洞口,跪在地上,把手伸进去掏摸。
刘黑皮和孙铁见了,也忙过来,各自寻了一个洞,也趴下去摸个不停。
结果自然还是一无所获。
哦,还是有所获的:三人身上、脸上蹭了一层泥灰,手上抓了一手泥。站起身后,互相看看,都跟泥猴似的,都笑起来。
张槐摇头笑道:“算了,别折腾了!”对板栗身上看看,“你洗过澡了?还得再洗一次。”
板栗笑道:“回头到爹那洗去。我来的时候让两丫头睡去了,这会儿再要水,伙房怕也没人了。”
他们费心巴力地忙,却没有一个人提议把崖壁挖开,破坏龟巢,找出地契。
因为,不仅乌龟,这桃花谷的风水都轻易不能破坏的。
当初选定桃花谷建祖宅,周夫子就叮嘱张槐兄弟不可宣扬内因;待抄家后又崛起,固然是小辈们自己努力奋发,然几次险死还生、处处逢凶化吉,就不是巧合可以解释的了。
所以,张槐和板栗宁可不要那地契,也不会挖开龟洞的。
刘黑皮和孙铁更不用说了,他们认定张家受神龟庇佑,这些龟洞当然比地契重要了。
板栗在暗河里洗了把手,直起身子,顿觉一阵疲倦袭来,遂道:“上去吧!我快撑不住了,站着都想睡呢!”
于是四人便将地下的灯都灭了,顺着来路回去,各自歇息不提。
第428章 筹谋亲事(二更)
二更求粉!
第二日小雪,张家又忙乱一天,才算收拾妥当安定下来,给亲朋邻里的土仪表礼也都分派完毕,村里的都送了去,远处的择日再送。
第三日,天光放晴。清晨,板栗先在院子里练了一趟拳脚,然后上了二院正房楼上的敞轩,注视着眼前银白山川森林,心头一片宁静。
良久,东方天际放出一片灿烂红霞,霎时心底有莫名欣喜涌动——
这下可真的松散了!今天干些啥好呢?
目光下移,只见前后各院各色人忙碌喧嚷:家人在外扫雪,婆子们在院内扫雪,院外马棚两个家人在喂马;后厨烟气缭绕,甚而杀鸡宰羊;三层院内,山芋兄弟几个歇过劲儿来,正精神抖擞地在掷雪球;四进院内,红椒姊妹打扮的花枝招展,说笑着往上房去见爷爷奶奶;又有丫头往前面来,想是请大家去吃饭。
他收回视线投向远处山峦,到底觉得有些遗憾,因为少了葫芦哥哥和小葱妹妹。
他们都成家了,有自己的儿女了——葫芦日前有书信来,说淼淼生下了郑家重孙女——再不会如他一般惦记他们了,至少要分一半的心思顾自己的小家。
他呢?
他这次回来,除了祭祖,还有一项重大的任务,那就是向周家求亲。
想起周菡,他忍不住微笑起来:若是带她一块上山打猎,或者用网捕鱼,以她的性子,想必一定很开心;他也觉得雀跃期盼,因为少了葫芦哥哥和小葱妹妹而空出一块的心理被填补充实。
因又想起周爷爷那天的神色,不知为何,他隐隐有些不安,觉得周爷爷似乎对他并不热心。
一定是因为那个王穷!
还有,两年前,张家等于婉拒过周家一次,这也是缘故。
周爷爷是有风骨的人,他不会在意张家的婉拒,但他一定会在意自己对周菡的心意,或者说是诚意。若他只是不得已之下无可选择,才选周菡,那周爷爷一定不会把孙女嫁给他的。
因为周家不是无可选择,眼前就有个上上人选——王穷。
不行,他要好好筹划这件事才成。
他心思沉淀了两年,已经能清楚地认识到:他并非不喜周菡,只是他跟秦淼经历太特殊了,当时很难放下;设想一下,若他也跟周菡自小一块长大,即便没有军中的经历,他觉得自己也会喜欢她的。原因无他,周菡那脾性正合他心思。
想毕,他深吸一口气,快步下楼。
正好丫头来请吃饭呢,于是便同爹娘一块往后院爷爷奶奶那里去吃早饭。
原来,张大栓两口子嫌弃单独吃饭孤单,喜欢儿孙坐一桌子,昨天埋怨了几句,因此,郑氏便定下早晚都去老人家院里吃饭,中午他们就在前院吃了。
四院上房,张老太太瞧着一桌子儿孙,笑道:“这才热闹!不然,天天就我们两个老的吃饭,觉得没味儿。”
郑氏解释道:“前头事忙。要是吃饭跑来跑去的,太费工夫了,也赶不及。”
板栗笑道:“谁叫爷爷奶**孙兴旺哩!一个院子住不下了,分开住,吃饭这些事可不就麻烦了!这还算好,再过几年,咱们小辈都娶了亲,又添了人口,这院子又不够住了。再把院子盖大些,房子造多些,回头大家上爷爷奶奶这吃饭还得骑马。”
众人轰然大笑,甚而把粥都呛鼻子里去了。
张大栓老两口听了十分的喜悦。
张大栓笑道:“知道你们事多。反正我们老了,又不管啥事,不如把厨房挪到前边去,我跟你们娘就天天去前边吃饭。走走路,还能活动身子。”
张槐摇头道:“哪能让爹娘跑路哩?没这个道理。”
郑氏也道:“前边人来人往的,杂乱的很。就算爹娘不嫌烦,她们姊妹也不好往前面去的,不比往常,家里伺候的人少,如今可是什么人都有。不是我多事要两头开伙,我是想着大家住得远,硬要凑一处吃饭,平常还好,要是赶上下雨下雪,那就不方便了。所以我把大厨房设在爹娘这,前面只设小厨房。若我们想吃好的了,就来爹娘这吃。”
张老太太听了这一篇话,再看看几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忙点头道:“就这样好!我们闲着没事,多想些好吃的,做了送给你们,也省得你们操心。住在后面好,后面离园子近,我跟你爹还能伺候菜园子。”
张槐道:“我跟菊花就是这个意思。这后面也是有门的,从这里出去,通到外面林子里,有一条路通到祠堂那边。一路两边都有亭子和院子,爹和娘想出去逛也方便。”
说笑间,大家吃了饭,又各自分头忙碌去了。
板栗跟张槐和郑氏禀告了一声,只做随常书生打扮,带上魏铁,青麦赶了一辆马车,出谷去村里拜见黄夫子。
见面后,奉上薄礼,寒暄已毕,板栗便询问周家的亲事,说害夫子费神。
黄夫子年岁虽大,精神倒还好,闻言捻须笑道:“能为王爷做媒,老夫深感荣幸。费心不敢言,只是眼下此事有些个麻烦!”
板栗听了一顿,道:“哦?可是因为王家?”
黄夫子点头道:“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论这王家少爷王穷,其家世学问等尚在其次,只他人品气度,颇有南木(周夫子)当年风采,因此很受他赏识……”
板栗这下可真惊异了。
周爷爷的风采,便是不认识他的人,不知他家世过往,依然会被他的言谈举止折服,这便是他的魅力!
有周爷爷当年的风采,那是什么样的?
论长相,只看周篁便知;论学问——这个不用论;论人品气度——这个也不用论……
“……当年,南木誉满京华,不单是闺中女子,便是老夫初次见他,也为之倾倒!真可谓风华绝代……”黄夫子感叹地回忆道。
板栗有些仲怔:王穷真有这样的风采?
若是这样,这亲事怕要横生波折,因为周爷爷不注重家世、权势、财势,周爷爷只注重人。
他能说自己比王穷勇猛无敌?或者说豪迈,或者说……
这些都不足以打动周爷爷。
本来,他还是可以凭借自己的人品和张家淳朴的门风赢得胜算的,可是,这一切都葬送在两年前——周爷爷知道他曾心恋他人。
于是,这求亲的诚意就薄了几分。
这才是关键处!
头一次,板栗有些信心不足起来。
忽然惊觉,又立马打起精神:越是在这样时候,越不能颓丧。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是跟信心有关的。若是信心缺失,举止自然不会慷慨挥洒,更遑论什么风采了。
回过神来,才听见黄夫子正说道:“……此次大比,老夫最担心的就是王穷了,其他人不足道矣!若论学问见识、反应敏捷,黄豆均不输王穷,却在文采上要略逊一筹。眼下只好盼他能随机应变了。毕竟这科考除了真才实学,还要看运气,比如主考官对文风的喜好等。黄豆最伶俐,当不会拘泥……”
板栗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明在说他的亲事,老夫子却担心弟子来年大比不能夺魁,还真是……
见他含笑模样,黄夫子也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跑题了,忙笑道:“虽然如此说,然老夫提亲之时,不知为何,老山长并未拒绝,却也没答应,似乎很犹豫。王爷可知何故?”
板栗听了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顿时,他心中燃起希望,嘴上却道:“想是要考验晚辈等,毕竟这可是周姑娘的终身大事。”
当下又陪老人家说笑一会,议定改日请他一道再上周家,板栗便告辞了。
沿途村居都是熟人,他并未去拜见任何人,吩咐青麦直接回桃花谷,连原定要去郑家走一趟也取消了。
在经过周家的时候,板栗掀开车帘一角,望着那所庄院出神。
忽然目光上移,看见周家后山——橡园中心那块墓地,他立即叫道:“青麦,上山去。”
青麦听了一愣,问道:“上山?上哪山?”
板栗道:“去橡园。”
青麦更诧异了:“去橡园?”
橡园如今除了一块墓地,其他地方都是橡树和竹林,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况且这满山厚雪,上山道路阻塞,去那干啥?
魏铁忍不住道:“王爷让去你就去,问这么多干什么?”
他早就受不了青麦了。在军中待久了,对令行禁止最是敏感,将领吩咐一句话,若是都要问个明白再执行,那不都乱套了?
板栗却知道青麦担心什么,便道:“把车赶到半山腰等着,我上去瞧瞧。”
这下青麦明白了,遂驾车拐出村道,往张家老宅旧址行去。
一直走,直到马车被积雪堵住,行不动了,才停下。
板栗便下了车,紧了紧大氅,对那琉璃世界深处看了看,抬脚往上走去。一步一陷,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魏铁低声吩咐了青麦两句,也悄没声息地跟了上去。
青麦坐在车辕上,疑惑地看着两个身影消失在雪林深处,不知王爷去墓地干啥,难道要去拜访死人?
很快,板栗来到张家老宅旧址,如今是那些雇工的墓地。
他转身吩咐魏铁:“你不必上去了。我一个人进去瞧瞧,很快就下来。”
谢谢亲们的支持!
第429章 真情真爱(一更)
魏铁这下也犹豫了,也明白了青麦之前的踌躇,因为他跟着王爷走到现在,眼中所见的除了树就是雪,好容易看见一道矮墙,一扇门楣,里面却没有人家,只有无数坟茔。
这竟然是片墓地!
感情王爷不是来拜访活人的,是来拜访死人的。
这么多坟,应该不是张家祖坟,张家祖坟埋在桃花谷的龟巢上方。
板栗看出他的担忧,轻笑一声道:“不用担心。这是我家,本王原先就住在这里。永平七年末,这里烧了一场大火,这山便化为焦土,还烧死了几十个雇工,张家就把他们都埋在这里。”
魏铁心里一哆嗦,他想起了火烧大雁山。
似乎有些明白王爷的心情,他不再多问,正容道:“是!属下就在这里,王爷有事叫一声,属下即刻赶去。”
板栗点头,转身往墓地行去。
他踏着厚厚的积雪,在一座座坟茔间徜徉,默默地计数,共六十五座坟。
在坟地中央,他发现一块大石,掸干净上面的积雪,解下大氅,折叠成几层垫在大石上,然后坐了下来。
山林被染得莹白洁净,静悄悄的,偶尔听见一两声轻响,那是树枝撑不住积雪滑落的声音,还有太阳晒化了积雪,滴滴答答流水声;远处山脚下传来人声犬吠,充满生活的气息,那是活人的世界,这里是死人的世界!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沉入天地间。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橡园生活的日子:爬树掏鸟窝、挖蝉蛹、读书、习武,和兄弟姊妹们在林间嬉戏……
火起时的惊慌,求生时的拼搏,逃出生天的喜悦,灾后的成长……都一一从眼前晃过。
面对这片坟茔,他问心无愧!
但是,另一片大火烧过来,愤怒的、凄惨的嚎叫声充斥耳鼓,他猛一沉心,坚决将它压下去,压入那最深的心底深处,永世不让它翻身!
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来——他刚要想什么来着?
对了,他是想来这里好好想一想,想他对周菡的感情。
根据黄夫子说的,周爷爷明显不想再跟张家结亲,可是又有些犹豫,这其中的关窍在周菡身上。
周菡,是喜欢他的!
而且,很喜欢!
他这次听小葱说了当年回清南村征招大夫时,一路上周菡种种表现,再忆起当时在岷州时,她反复叮嘱自己不可纳青鸾公主为妾的情形,都证实她那时是喜欢黎章的。后来,黎章恢复成张乾,成了她爷爷的徒孙,她又得知自己手上的木雕板栗所隐藏的故事,那是怎样一种喜悦和期盼?
可是,这期盼被自己给掐断了。
他忽然心里有些疼,慢慢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最近的一座坟茔。
到底,什么是真爱?
再想起秦淼,心头波澜不惊。
这份感情,集亲情、友情、爱情于一体,矢志不渝、忠贞不二这样的词句不能为它增色,反而会玷辱它的纯洁,放飞它才是大智慧。
他若不能用同样的真心对待周菡,便不配求这门亲!
再闭上眼睛,与周菡的种种牵绊渐次浮现心头:
在渝州路上巧遇,虽未见其人,却有木雕相连;岷州再遇,她力劝自己不要纳青鸾公主为妾,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后来她摇身一变,成了周爷爷的孙女,让他大吃一惊;战事结束,他也摇身一变,从黎章恢复成张乾,成了她爷爷的徒孙,只怕她当时也大吃一惊;这还没结束,后来又得知她就是自己在渝州路上碰见的那儒生的女儿,还捡了自己的木雕;在他被人陷害、差点身败名裂时,又是她碰巧救了他……
他越想越心惊、心动:在这样一个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凭藉的社会风俗里,他们之间的牵绊,已经可以称之为“奇缘”了。
这样一份情缘,却因为他当时深陷国事、家事和心事中,而一再忽视,若是这次错过,他只怕真的只能找个女人生孩子了——再不要奢望什么真爱真情!
他要如何才能娶到周菡呢?
以眼前情势论,周爷爷不知他的心意,显然更中意王穷。王穷,也的确配得起周菡。
他慢慢沉下心,陷入空灵境界。
这里是清南村。在这片乡野,他能深切地体会幸福的真意;那些平凡的夫妻,平凡的生活,无不蕴含真情,没有被名利渗透的真情!
真情,意味着倾心守护!
就像他爹对他娘一样,守护一生!
当年老宅起火时,他们这桩简单的婚姻爆出非凡光彩,绝不输给葫芦哥哥和秦淼之间的真情。
他就要向周爷爷、向周菡展示自己的真情,而不是跟王穷比能力才华,更不能比权势和地位。
想毕,他猛然睁开眼睛,起身拾起大氅,大步走出墓园。
墓园门口,魏铁正转圈子。他好一会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心里着急,不知该不该进去找王爷,又怕打扰了王爷清静。
忽见王爷出来了,大喜,也不出声,忙跟着他下山。
等回到桃花谷,板栗立即去见爹娘。
张槐正忙着跟刘黑皮商议摆酒请客的事,郑氏则被一堆亲戚围着,板栗纳闷:不到半上午,就来了这么多客人?
郑氏听见儿子回来,歉意地对客人告罪一声,命丫头带她们去老太太那里,自己脱身出来,叫板栗上二楼,细问详情。
接着张槐也来了。
板栗将详情都说了。
郑氏听了蹙眉道:“这么说,夫子是想把周姑娘许给王少爷了。不过他知道周姑娘的心思,不敢贸然决定,还想看看你的表现再说。”
板栗丢给娘一个赞同的眼光,道:“就是这样!”
张槐也蹙眉,道:“那咱们怎么办?难不成你要跟王穷比一场?比啥哩?”
郑氏微微一笑道:“若说别的,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但说到这个,我还真有主意。”
不知为什么,张槐听了这话,看着妻子一个劲地笑。
板栗则拍手道:“娘,你什么时候没主意过?我从没觉得。我就知道娘有主意,所以我赶紧跑回来跟娘讨主意了。”
郑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吹嘘,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就是觉得,凡事因人而异。对夫子,必须动之以情,比什么都没用,因为咱们老底他都清楚。还有,这动情也要尽量实话实说,而不能耍任何手段,或者说,就算用计谋,也要用阳谋……”
板栗听了这话,扬脸看着楼顶笑。
郑氏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你笑啥?娘说得不对?”
板栗急忙摇头道:“没有!娘说得对极了!儿子就是觉得:咱们真不愧是母子……”见张槐朝自己瞪眼,又加上一句,“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咱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郑氏嗤地一声笑了。
张槐横了儿子一眼,道:“你就贫嘴吧!还不快说,咱们好准备。再晚了,夫子以为你没诚心,说不定就答应王家了。”
郑氏也奇道:“你说给我听听,看咱们母子是不是一个主意。”
板栗笑道:“肯定是一个主意。”
他便将自己刚才想的跟爹娘说了。
张槐点头道:“这主意好。让周姑娘自己拿主意,撇开夫子,还不显失礼。她若是对你还有情分,见你这样,自然会应下亲事;若是对你没了情分……”
板栗忙摇头道:“周姑娘若是对我没有情义,夫子早答应王家,拒绝张家了,也不用等到现在了。”
这也是他最为感动的。
周菡,在期盼他的真心,而不是像两年前那样漠视她。
他可不能让她失望,要用尽全部心神,来争取这桩亲事。
郑氏也点头,又笑道:“最妙的是,咱们把这段美丽的情缘演示出来,结局却让周家来决定,含蓄又尊重。不过板栗,这出戏可不能随意编了,须得请高手才成,不然不能登大雅之堂。”
板栗笑道:“儿子早想好了,这事找田夫子帮忙。”
郑氏和张槐听了都点头,田夫子在诗词曲赋方面的造诣极高,请他帮忙自然妥贴。
当下,夫妻父子商议妥当后,立即分头忙碌起来。此后三天,板栗都埋首三进院内,先请来了青山书院山长田夫子,后又传进一班戏子,昼夜忙碌,不许闲人靠近,也不知都忙些什么。
听见院内传出笙箫琴音和唱曲声,惹得几个小兄弟心痒痒的,都说大哥躲着听戏,不带他们,被郑氏说了一顿,才跑了。
这期间,张家进进出出,许多亲戚上门,且都带着闺女,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郑氏一心只顾板栗的亲事,也未留心这些。
这日晚间,张大栓老两口亲自来到二院,将张槐和郑氏叫到跟前,说是有事商量,还把丫头支了出去。
郑氏见公婆郑重其事地来,心下诧异,一边让他们坐,一边问道:“爹,娘,咋过来了?有事叫我们进去问呗。”
张老太太亲热地拉她在身边坐下,道:“后面许多人,你舅母她们都在,娘有些个话不好当着她们说的。”
郑氏抿嘴笑道:“娘有啥事,还要背着人说?”
第430章 节外生枝(二更)
二更求粉。
张老太太笑道:“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咱们娘儿们自个先商量,省得没啥结果,外人听了就咋呼起来。
张槐和郑氏对视一眼,好笑地看着张大栓,等爹说缘故。
张大栓便咳嗽一声,问张槐道:“这个,我跟你娘听说,像咱板栗这样的王爷,能娶几个媳妇,是不是这样?”
张槐听了一愣,郑氏暗觉不妙,急忙接道:“只能娶一个正妃!谁家都一样,从来只能娶一个媳妇,连皇上都一样,皇后娘娘只能一个。”
张老太太忙道:“这个娘也知道。可是,不还能娶两个侧妃么?说是规定的。我那时候在京里,在赵家玩的时候,就见过肃王妃带着两个侧妃在赵家做客,也好气派哩!”
张槐皱眉道:“娘,咱板栗连正妃都还没娶哩,说那些干啥!”
郑氏试探地问道:“娘的意思是?”
张大栓道:“你娘是想着,总归是娶,那就娶自家亲戚,知根知底不说,还贴心。”
郑氏就明白了:这是婆婆娘家那帮亲戚闹的!
老太太心软,想扶娘家一把。
她知道儿子和儿媳妇是不可能答应板栗娶娘家侄孙女做正妃的,因此把主意打到侧妃名额上了,再不济,做妾也成——给王爷当妾,那也风光,好过嫁给小门小户。又是亲戚,老太太在,自然有老太太照应;老太太便不在了,丈夫是表哥,也不会亏待,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的,不就有指望了!
这多好的事!
张槐就道:“这怎么能成?正妃都没娶,就提起这个来了,夫子听了咋想!”
张老太太忙道:“也不是现在就娶,娘就是跟你们说一声,再趁着这次把人选好。夫子不会怪吧?他们这些人家不是最重这些规矩么!”
郑氏深吸一口气,正容道:“郡王是可以娶一个正妃和两个侧妃,但没人规定一定得按这个来。也就是说,不娶也不要紧。”
张大栓两口子都道:“规定这样,干啥不娶?”
郑氏郁闷极了:当是啥好事哩,不娶白不娶?
不过是养个闲人惹是非!
她自来跟公婆相处就好,当下也不顾忌,反问道:“咱们干嘛要学旁人?”
张老太太道:“那咱们也不能太出格,不能走了大样子哩。”
张槐道:“娘,咱们过自己的日子,管人家咋说!”
郑氏心思电转,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这可不是她一家的事,这中间牵涉到豪门权贵,因而万不可对这制度有毁谤贬低等语;再者,公婆都是庄稼人,说深奥了他们也不懂,于是仔细斟酌言辞,尽量用浅显柔和的话来劝导。
因说道:“人人都在场院里喂鸡,媳妇我不是在竹林里养鸡么!人人都栽秧种麦,咱张家不是靠种橡树种木耳发家的么!爹,娘,咱们只要不犯法,不用跟人学过日子。”
张老太太算是瞧明白了:菊花不愿意帮板栗纳侧妃。
菊花要是不乐意,那槐子肯定不会答应的,板栗更不用说了,这事就得黄,一点戏都没有。
她心里有些不痛快,问道:“菊花,这事你不乐意?”
郑氏摇头道:“不是我不乐意。娘,这事甭管咋样,咱都不用瞎操心,随板栗自己的意思。将来他想娶侧妃哩,他就娶;不想娶哩,也由他去!咱们家,从槐子娶媳妇,到板栗娶媳妇,到小葱嫁人,咱们都随他们自个的心意,就怕他们不顺心。娶大老婆都这样,如今要是塞两个小老婆进来,在加上大老婆,那家里不乱翻了?”
张槐立即道:“就是!人多了是非就多。”
郑氏补充道:“不错!喂鸡的时候,那鸡还你啄我一下,我戳你一口哩;掉块骨头在地上,两只狗还抢得打架哩!”
张槐听了这比喻,差点笑出声来,憋得脸通红。
张大栓则听得呆了,张老太太也无语,比口齿,她是比不过菊花的。
郑氏见公婆虽然不吱声了,但面上很不高兴,心里一动,觉得自己刚才言语口气都冲了些,忘了做晚辈的本分。
若是为了这事让婆婆心里存了疙瘩,回头她再听娘家人一叨咕,把婆媳间几十年的情分给毁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便想主意补救。
“娘,我也不是说不许纳侧妃,只是要问板栗的意思。说不定眼下他不想纳,过几年他又想纳了,都随他自己。说起来,不单板栗,就是爹和槐子,也都一样。”
她这说的是真心话。
她便再管,也只能管住槐子,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不想管也不可能管得住他们将来的事。
张大栓尚未反应过来,张老太太已经叫了起来:“你爹?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半截身子都进土了,还想讨小的?”
她也不说纳侧妃了,气呼呼地直呼小老婆。
郑氏再加一把火,幽幽道:“娘,就因为年纪大了,才娶小老婆哩!年轻的时候,小两口感情好,还能顾忌情分;等年纪大了,女人不中用了,就成了摆设,在家管管家务什么的,男人自然要找年轻好看的来伺候……”
张老太太不等她说完,转身面对张大栓,咬牙叫道:“你敢!你个死老头子,你要是敢弄个小的进门,老娘就……就……”她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有威慑力的话来,最终身子一软,往后一靠,抹着眼泪悲伤道,“我就不活了!”
张大栓被这一变故弄得手足无措,急得喊道:“这是咋说的?谁说要娶小的了?菊花,你瞧你,把你娘说的,你快劝劝!”
听了郑氏一番话,张槐自己也心思千回百转,正想着晚上要好好宽慰妻子,不料爹娘已经闹起来了。
他哭笑不得地瞅了郑氏一眼,上前劝慰老娘。
郑氏撇撇嘴,暗道这就是人性,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她婆婆为人良善尚且如此,那些人就更不用说了。
就听张大栓辩解道:“他娘,这不都是你说的,说板栗要是娶了你娘家侄孙女,亲上加亲不说,还贴心;我们老张家可没人来攀亲,我也没答应他们啥事。”
张老太太立即回道:“你老张家敢来攀亲?往年的事咱就不提了,就说近年的事:那些年咱们也没亏待他们,等抄家起来,一个个缩着脖子,恨不能跟咱们断绝亲戚关系。这会子板栗封王了,他们又上门来了。呸,我都不好意思的!亏他们那厚脸皮,还敢来!”
张大栓也觉得憋屈,嫌本家给自己丢脸,咕哝道:“我也没搭理他们哩!”
张老太太嚷道:“你还想咋搭理?吃的,穿的,该给的一样没少,还想咋样?用银子把他们供起来?”用手拍座下椅垫,“这银子是我孙子孙女用命换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张槐和郑氏听得面面相觑:咋跑题了哩!
很快,张老太太也觉得跑题了,遂言归正传:“我就说我一提这事,你就浑身是劲,帮忙来说,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你也想讨一个,是不是?”
张大栓涨红了脸,呼呼喘气,闷了一会才道:“他娘,你甭难受了。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我能干那样事么?我还要不要脸面了?就算不要脸,不怕人家笑话,我还怕孙子孙女笑话哩!”
说完,朝郑氏瞪眼。
郑氏尴尬,忙赔笑道:“娘,我就是这么一说。那些王公大臣家确实都这样,朝廷也是有这个规定,可咱家不一样。再说,我爹也不是那种人。爹要是那没情义的,没抄家前,那时候爹身子骨也好,咱家也有钱,爹要娶的话,那会儿不就娶了,还等到现在?”
张槐反而张不开口了,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不说吧,老娘在难受哩,于是绷着脸道:“娘,没有的事别闹了。咱家谁也不娶小。”
郑氏在心里对答道:“过头话不要说。你那些儿子,眼下都乖的很,过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谁知会怎样?”
瞧瞧张槐,没敢把这话说出来。
夫妻二人好说歹说的,才把老两口劝住,送回去了。
张老太太回去后,兀自生闷气,对于娘家嫂子弟媳等的追问,含糊支吾。
问得急了,便说:“我哪懂他们那些事儿?这些当官的弯弯绕烦的很,规矩又大,讲究又多,白受闲气,不如寻个家底殷实的小户人家嫁了,落个自在。”
又问各家侄孙子多大了,都会些什么,说要槐子帮着张罗一份工;又找出些衣料首饰等物分给各人,总算把大家暂时应付过去了。
然众人都还不死心,隔日还问。
张老太太烦不过,心想菊花会说话,便一推了事,说这事自己不懂,再说年纪也大了,也不管事了,要问板栗娘才成,王府的大小事都是她管的。
于是,什么舅母表嫂表姐表婶都来找郑氏了。
郑氏命板栗将戏班子里用不着的人都拉出去,在后园子里搭了戏台,开锣唱起戏来。
凡有人来问,对那些直接言明的,就正色解释后推拒;含糊套问的,也不跟她缠磨,说不上三句话,就抱歉事儿忙,吩咐丫头带她们去看戏,再不就说厨房新做了点心,请她们去吃茶等,一概打发了,然后一心张罗自己的事。
然世上人心不等,不是解释就能免事的。
这也难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于是忙碌筹划,将主意打到张家小辈身上,外面更有传言,说张家在帮玄武王在选侧妃纳妾等等,也难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