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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乡村原野     果蔬青恋txt下载     果蔬青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71章 教女(一)

    《女诫》乃东汉班昭所着,内容并不多,小辈们早就熟记了,其含义连红椒紫茄也摸了个透,郑氏便不再赘述。

    她将椅子放在这些娃儿前面,坐好后,在心里默想了一遍要说的内容。

    她并不敢高高在上,而是带着探讨的心态来面对他们。因为,实在是她对这篇文的看法跟当世人有不少出入,却并不是持否定态度的。

    葫芦、板栗、小葱几个大的都面含微笑看着她,好奇她要如何解说这《女诫》;红椒黄豆则兴奋不已,等着她把《女诫》狠狠批驳一通。

    郑氏见他们神情各异,笑了一下,首先问道:“你们说说,照这《女诫》所述,我算不算贤德女子?”

    在座的又是弟弟,又是侄儿的,她也不方便自称娘。

    娃儿们都愣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万没想到她上来就问这个。

    郑氏见他们骨碌转着眼珠,搜肠刮肚地措辞,好应对自己,忍不住郁闷地说道:“别转眼珠了!这问题就那么难回?你们倒说说,《女诫》上哪一条我没做到?是不够勤俭了,还是不尊长辈了,还是叔妹不和了,还是没以夫为天了?又或者说,我言行轻浮,不够端庄?”

    板栗跟小葱异口同声地抢答道:“没有!娘是最贤惠的了。在咱村,不,就算搁咱大靖国,娘这样的女子,也是有数的。”

    黄豆也急忙跟着回道:“姑姑是最好的。知书识礼,敬重长辈,持家有方……”

    郑氏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滥美之词,也止住了青山黄瓜等人要开口的架势——嗯,还是葫芦实诚——不客气地说道:“别奉承了!就不能含蓄婉转些?我跟你们说,就算是奉承人,那也是有讲究的。说得这么直白浅薄,忒没诚意了,还一副谄媚样,丢人!”

    小葱等人讪讪,葫芦低头偷笑,红椒对紫茄吐了下小舌头,两人都庆幸,幸亏刚才没抢着去说。

    郑氏对着这些晚辈嗔怪地说道:“我不过是要你们好好想想,再给个评价而已。我读了这《女诫》,对照自身行止,自问并无出格之处。不信你们细想想。”

    小葱等人一想,可不是么,娘(姑姑)比《女诫》上做的还要好。

    郑氏收起笑容,凝神扫过这些小辈,慎重问道:“为何你们都不喜这《女诫》呢?其实这里面好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譬如第六章曲从,是说对公婆应曲从。为何班昭不用‘顺从’,而用‘曲从’呢?”

    小葱眨眨眼睛,有些疑惑。

    “为人媳者,乃晚辈。晚辈待长辈,本就不应该直面顶撞,加上儿媳的身份,就如下属面对上峰,其言辞情态,都应该谦逊恭让,这才是聪明的处世之道。”

    她转向葫芦等几个大的:“你们学了《道德经》,当记得其中有‘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少则得,多则惑’。‘曲则全’是指为人行事能受得委屈,方是保全之道。所以,又有‘委曲求全,以退为进,欲取先予,欲擒故纵’等等说法,都是从这引申而出的。”

    板栗跟小葱对视一眼,叫道:“这个班昭厉害,话说得巧妙。”

    黄豆听得有所触动,不禁心痒难耐,探头对坐隔壁的红椒道:“我往常咋跟你说的?跟人说话甭那么直冲冲的,该软和些,不然好容易吃亏的。有时候也要学会伏低做小,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能受了一点委屈就吵嚷……”

    红椒认真点头,难得地没跟他抬杠,眨巴着眼睛认真记娘说的话。

    黄豆见她今儿如此乖顺,心下大喜,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跟个老夫子似的。

    葫芦等人在一旁听了,皆忍笑不语。

    若论起来,黄豆是他们中最能领会“曲则全”之精髓的人了,且运用娴熟。

    郑氏笑着点头,等他们静了,才又道:“我读了《女诫》后,细想做张家媳妇这么些年经历的种种:一心操持家务,外面的事都是你爹出面张罗的;我差不多也是把你爹当天一样了,从未不敬他;就算没有起早贪黑,也能称得上‘夙夜兴寐’了;咱家好些东西都是我弄出来的,我也从未在外张扬,算是有功不居了;我从未顶撞过你们爷爷奶奶,就有不同想法也是用劝的,对你们小叔也是如此;我长这么大,总共才去了下塘集几次,更不要说旁的地方了;言行举止方面……”

    她很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一番,历数自己在张家的种种功绩,见小辈们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也不在意,继续解析。

    “……就算跟《女诫》有少少的出入,大面上是过得去了。《论语》中有句话‘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说的是为人处世的大原则把握了,在小节上无需吹毛求疵。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并无出格之处。”

    话音一拐,接着问道:“可你们想想,若是把你奶奶换成万元的奶奶,你爹也是个不讲理的,我还会这样待人行事么?”

    这一回,小葱明白了娘的意思,斩截道:“肯定不会。娘是说,夫妇当互敬互爱,长辈应该慈和、关爱体谅晚辈,才能赢得晚辈敬重。”

    黄豆也大叫:“《大学》里面说得清清楚楚,‘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葫芦截断他背书,喝道:“扯那么远干啥?红椒跟紫茄能听懂?”

    郑氏见把他们注意力吸引到要讲的核心上来了,遂抿嘴一笑,道:“黄豆说得对。这个咱们过一会再说。你们看,这《女诫》第二章夫妇:开头说男人若是不贤,就不能管住自己的媳妇,在媳妇跟前也端不起架子。”

    “后面又说,君子们为了能管好媳妇,有威仪,所以学习修身处世。‘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就是说,不能光教男的不教女的。所以,这篇《女诫》就产生了。”

    她用敬佩的口气道:“班昭在《女诫》第二章就点明了一个前提条件:夫不能不贤,夫也在不停修身养性,然后才有下面教女子的内容。并非如世人那般断章取义:认为凡女子,无论曲直,不问皂白,一律该对夫君顺从。”

    开玩笑,班昭学问精深,文采飞扬,她会那么白痴?

    以往实在是被误了,听了这书,就觉得是毒害女子的。其实,她仔细研读后,觉得除了少量内容有失偏颇外,好多东西本义不错,但都被人歪曲了。

    小葱听得出神,不觉问道:“娘,那第五章专心,说男子可再娶,女子不能再嫁哩?”

    郑氏叹了口气,道:“这一处娘也有不同看法。班昭出身望族,且自身姻缘美满,怕是不能体会那些嫁了恶劣夫家女子的苦,此处就有些欠缺了。但也不能怪她。若真是夫妻情深,少有人会再嫁的。别的不说,丢下儿女要如何处?”

    她见识过现代的自由婚姻制度,辩证地看来,也不是没有缺陷的,所谓“按下葫芦浮起瓢”,追求了婚姻自由的爹娘们,带给子女的往往是伤害。

    “所以,如今律法不是有了义绝跟和离么,妇人也不是不能再嫁的。咱们这地方就有不少。”

    小葱满意地点头。

    红椒又问道:“那第三章敬慎哩?真要啥事都听夫君的?”

    郑氏瞅着她一副不满的样子,嗤地一声笑了,言道:“这一节,跟‘曲从’章有异曲同工之妙。‘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对夫君敬顺,并不是说,事事都要顺从,不过是一个行事的方式罢了。”

    板栗嬉笑道:“那是。娘对爹算得上‘敬顺’了,可是爹反而更听娘的话。红椒,你要跟娘好好学学。”

    葫芦、小葱、黄瓜等人一齐瞅着郑氏笑,满眼了然的神情。

    郑氏不禁脸红,愠怒地瞪了儿子一眼。

    却又正色道:“这也是有例外的。有的女子就十分刚强。《庄子》骈拇篇有说,凡物不能违了本性,野鸭腿短,接上一截便会痛苦;野鹤腿长,截断一截也会疼痛。若人本性刚强,硬要她改,也难得很。以红椒性情,怕是做不到敬顺二字,若能嫁个性情温和敦厚的夫君,也是可以相处美满的。”

    话刚说完,黄豆大叫道:“那也不一定。只要真对红椒妹妹好,就性子活络些,难不成就不能相处美满了?”

    郑氏听了诧异,但还是点头道:“这话倒是。若真心对她好,自然能包容体贴。”

    黄豆就得意地笑了。

    黄瓜怪异地瞅着三弟:这娃儿,不能吧?才七岁哩!

    葫芦郑重地问道:“姑姑,其他章都好解释,就是第一章卑下。若说女子生来就是卑下的,那天下人都是女子所生养,皇太后更是贵为国母,其尊贵自不必说,这要怎么解释?”

    郑氏笑着点头道:“正要跟你们说这个。旁人如何解读这一章,姑姑不管,我自有理解。俗语说‘一样米养出百样人’,其实,一样的文章,也教出不同的人,就因为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

第072章 教女(二)

    “据我看来,这一章,虽是论述女子地位的,然此卑下非彼卑下。《周易》之《系传》有‘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在上而高,坤在下而卑;阳爻属贵,阴爻属贱’。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所以说男尊女卑。”

    她叹气道:“天尊地卑,阐述的不过是一种自然表象,男尊女卑也是这个意思。不然,大地厚德载物,谁敢不敬大地?世人胡乱曲解,都说女子如何卑下,也不想想,这跟孝道是多大的冲突?哪个儿子敢理直气壮地不把自个娘当数?”

    她断然道:“以班昭之学问,肯定不会是那个意思。”

    郑氏一行说,小葱等人一边议论问答,气氛甚为热闹,竟没发现张槐站在书房外面听了好久。

    板栗笑道:“娘,我大概能明白了,其实男女无所谓尊卑和贵贱,不过各自要守住本分,该干嘛就干嘛。妻道如此,臣道也是如此。”

    他看看黄豆,笑道:“男主外,女主内,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然世事总有例外的。如果有天黄豆娶了媳妇,说不定会跟媳妇吵嘴说:‘为啥你总在家歇着,让我出去干活?这不公平。你也该出去管管事,让我在家洗衣煮饭带娃儿。我又不是不会,这也没啥难的。’”

    “哈哈哈……”众人放声大笑,青山还猛捶桌子。

    黄豆鼓着腮帮子,翻眼瞪了板栗表哥好一会,却没跟往常那样跳脚大嚷,而是用手肘撑着桌面,小拳头顶着下巴,陷入沉思。

    这情形看得小葱等人啧啧称奇。

    红椒推了他一把,担忧地问道:“黄豆哥哥,你咋了?”又满脸疑惑,“你不会真的怕吃亏,不想主外,想在家做针线带娃吧?那可不成。我跟你说,缝衣裳好难的,我到现在还捉不稳那针哩!”

    这回连郑氏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因道:“男人固然不愿听见人家说自己像女人,女子也绝不愿听人说她没女人味。就算有的女子刚强些,也还是阴柔女子。所谓男女有别,指的就是这个了。”

    这时,张槐走进来,对他们道:“就这么好笑?我也会煮饭,会杀鱼烧鸡,难道我就不像大丈夫了?”

    葫芦等人都急忙起身,叫姐夫的,叫姑父的,有叫爹的,一窝蜂都涌上来了。

    板栗对爹讨好地笑道:“爹,你就算在家绣花,那也是凛凛大丈夫。”拍拍身边的板凳,“爹,你坐这来。”

    小葱对他丢了个嘲笑的眼光,然后朝娘努努嘴。

    果然,张槐白了儿子一眼,搬了个凳子挨在郑氏身边坐下,笑问道:“吵了这半天,可饿了?我跟厨房说了,让做些馄饨,就着下午煨的骨头汤下了。你们都吃一些。”

    郑氏点头道:“嗳!你一说,我还真觉得饿了。我近日觉得饭量长了许多,一日要吃四顿才成。”

    张槐看着她欢喜地说道:“这样才合情理。你是双身子的人,要是总也吃不下,就有问题了。”

    两人说着平常的话,却是大有情义。

    娃儿们见了,或挤眉弄眼,或目不斜视,装作无事人一样,却把眼光偷偷地瞄他们。

    黄豆忽然叫道:“女娃儿也是要哄的。像姑父这样,偶然间帮姑姑杀鱼煮饭,姑姑心里不是好高兴?姑姑一高兴,就会常做好吃的给姑父吃,衣裳鞋袜也会帮着多做几套,干活也不会喊累,娃儿也会多生几个,两人不就美满了!”

    众人都没笑,满脸呆滞地瞅着这娃儿,尤其是张槐跟郑氏。

    郑氏怪异地问道:“你咋想起来这么说哩?”

    黄豆坐直身子,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有啥想不出的?像君臣之道,明君贤臣,相得益彰,靠哪一个都不成;夫妇之道也是如此。光要媳妇对夫君敬顺,若做夫君的不心疼媳妇,日子久了,肯定要抱怨。常常的哄哄她,她心里就高兴了,两人就不会吵嘴了。所以说,男人该常常的哄媳妇,这样夫妻才能和美。这也不费多少事,就像姑父说的,煮一顿饭,洗一回衣裳,还能就失了大丈夫威仪了?”

    郑氏听得目瞪口呆:这小子往后泡妞肯定是高手。

    只是这学了东西,没用到旁处,首先就想到这个,还真是……

    正愣着,厨房的陈婶带人将馄饨送了上来,众人且搁下这话,去吃馄饨。

    吃完后,大伙接着论这《女诫》,尤其对黄豆刚提出的哄媳妇,个个都有许多话说,跟青山书院开坛论讲一般热闹。

    因青山问不会煮饭洗衣,要咋哄媳妇。

    黄瓜就说那干脆送花儿首饰等物给媳妇,那也是一样的。

    小葱鄙视道:“弄那些虚情假意干啥?女儿家嫁了人,作了人家媳妇,帮着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肯定累的很,你们该关心她的身子骨才对。常常的……关心她饮食起居,这才见真心。”

    她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差点就说出常带媳妇瞧大夫之类的话来,幸而刹住了。

    红椒接道:“就是!甭说那些没用的。男人该顾着家里,把家弄好了,媳妇才能高兴。把屋子盖好些,院子弄整齐些,种些果树,养些鸡鸭猪,挖一口井……”

    她忽然停下:咋越说越像自己家了哩?

    这都是前些日子常跟着葡萄姑姑学管家务闹得。

    葫芦和板栗要博取众家所长,因而只听着,这时一致调转目光,看向黄豆——这娃儿刚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且看他还有何话说。

    黄豆站起身道:“你们说的都没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哄媳妇也得因人而异。”

    张槐早听呆了,瞅着黄豆愣神:这娃儿,乖乖不得了,往后也不晓得会祸害哪家闺女。

    板栗咽了下口水,道:“哄媳妇也跟兵法扯上了?”

    黄豆歪着脑袋辩解道:“只要有心,不管干啥,都是一样的。能干活的就帮着干活,会做小玩意的就帮着做小玩意,看见媳妇喜欢的东西就买了,写首诗送媳妇也是成的。”转向红椒小葱,“家里也要弄好了,媳妇身子也要关心,常买些好的给她补补。说起来,少了银子是不成的。所以说,一定要攒银子,还要会挣银子。有了银子就能帮媳妇盖大屋子,买衣服首饰,置田买地,让媳妇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样样都过得好。”

    红椒急忙道:“女儿家也要攒银子。只要嫁妆多,到了夫家就不怕。娘,香荽都在攒钱了,我也要攒钱。”

    板栗跟葫芦对视一眼,对黄豆道:“你前边说的还有些道理,后边就……照你这么说,穷人就没法子哄媳妇了?爹以前家里可是很穷的,大舅家也穷。”

    郑氏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越扯越远了。你说那么一堆话干啥?只要开头那一句就够了。至于银子么?银子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银子也是万万不能的。”

    黄豆眼睛一亮,急忙道:“姑姑这话对!娶媳妇之前,有银子也不能显摆,财不能露白。”

    红椒见紫茄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忙问道:“紫茄,你说,你想夫君是啥样的,要他咋哄你?”

    紫茄见大伙都把目光看她,害羞地抿嘴一笑,对葫芦等人扫了一圈,道:“要跟大哥二哥三哥板栗哥哥这样的,嗯,小叔也好。”

    众人愣了一下,哄笑起来。

    这些哥哥平日里都宠着她,她自然满意的不得了,夫君也拿他们比照起来。

    说笑间,葫芦心里明朗起来,出神微笑一会子,对弟妹们说道:“别扯这些了!都扯哪去了。还是回头说《女诫》吧。”

    于是,众人又重新就《女诫》的内容对郑氏问询起来。

    其中,小葱和红椒不住地搜寻这《女诫》的不合理之处,然后跟娘提出来,寻求新解;而紫茄却乖巧地低头细读,仿佛要把这篇文做为往后行事之准绳;葫芦板栗等人则把家国连在一起,思路天马行空。

    郑氏又回了小葱一番话后,正色对她道:“夫妻本为一体。夫妇同心,方能兴家。若都像你跟红椒这样,对夫君人品挑剔搜检,然后自己才肯做贤妻,必将会失望。因为,不是每个女人都好运气,嫁到合心意的夫君。”

    转向紫茄:“紫茄好像又太温顺了些。你可别把这《女诫》当宝典,不论对错,一律奉行。那肯定是不成的。”

    她对大家道:“这篇文其实讲的是女子处世之道。如何行之,全凭各人体悟。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是一味抗拒或者一味顺从,终究不能得结果。”

    板栗拍手笑道:“能把《女诫》跟兵法扯到一块的,这世上,除了我娘再不会有旁人了。嗯,黄豆刚才也说了,哄媳妇也得因人而异。”

    郑氏听了满脸郁闷,很想顺手给他一巴掌。

    张槐忍不住笑了,摸摸她手,示意她甭理那小子。

    他拿起桌上的《女诫》看了看,道:“班昭在这文里说,不能光教男不教女。男子受君子教导,女子学《女诫》。她出身大家,没见过民间底层好些男人是啥样子;若是见了,这《女诫》的内容怕不会是这样。还有,她本就不是写给天下女子看的,而是当做曹家(班昭夫家)女儿修身的家训。她们那样人,自然跟我们不一样了。”

第073章 求诊

    黄瓜笑眯眯地说道:“我觉得,该把男子分三六九等。这《女诫》就是面对头等男人应该做的。然后二等三等分别不同行事,这样才算完整。若是遇见那不晓事的家伙,肯定不能按《女诫》上来了。”

    众人哄然大笑,纷纷道这话有理。

    红椒兴奋地站起来道:“就是。要是遇见不成烂器的家伙,要么跟他和离,要不就管得他服服帖帖。”见娘用眼瞪她,忙改口,“在外人跟前还是要给他留面子的。”

    郑氏看着兴奋的儿女子侄们,满嘴奇谈怪论,精心准备的一篇说辞,才说了一半,愣是不知如何接下去了。

    育人子弟果然不是人干的活计。

    越是这样,越要讲!

    她便将表弟来财一家给拎了出来当典范:“你们来财表叔小时候可调皮了。长大了性子也跳脱。若是你们表婶一味顺从他的话,那家里肯定不能过成这样。可你们瞧,你们表婶把表叔管得严严的,但大事上还是以你表叔为主,并不让人觉得她是个泼妇;你们二舅奶奶难缠吧?你们表婶从来对她都是小心服侍。可你们想想,你表婶可在她跟前吃过大亏?”

    小葱、红椒和紫茄都急忙摇头,又想起前两天下午桂叶表婶一句话把二舅奶奶给弄走的情形,相视一笑,赞道:“表婶处事好高明。”

    郑氏又道:“同样的人家,你们瞧瞧,万元的娘是个啥样子?还有,秦大夫那年帮一个媳妇做了剖腹产,本来在济世堂养得好好的回家了。偏赶上农忙,愣是叫她婆婆逼着下地干活,结果伤口复发,死掉了。这可不是太吓人?”

    张槐接道:“这件事,那媳妇一味柔顺固然不智,她男人也太没个样子了。这是夫不贤,故失其妇。夫妇当各守本分,方能和睦。”

    郑氏点头道:“所以说,这《女诫》所述的柔顺、曲从等,都是大又深意的。为何不主张直面相争呢?因女子属阴,性柔,当从自身条件出发,过刚要强会不得结果。柔顺、曲从并不是简单的顺从。《道德经》里有句话,‘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说的是天底下最柔弱的东西能驾驭天底下最坚硬的东西。所谓滴水穿石,指的就是这个了。”

    一方面,这确是她的体悟;另一方面,她觉得,一定要教闺女在大的道义和人伦上站住脚,再徐徐图之,而不是标新立异,那会害了她们。

    她因为讲这《女诫》,牵出了好些书的内容,加上要举例说明,又因红椒和紫茄所学甚浅,有些词句含义要单独另外解释,便用了不止一晚,反复解说。

    红椒听得双目放光,没想到《女诫》还能这么讲。

    娘也没说不以夫为天,更没说不敬公婆,娘还说持家要勤俭,可是娘说的让她听了心里舒坦。又把些乡里人家的事情和书中故事拿来举例子、打比方,使她对这《女诫》和人情世故更深一层了解。

    她此后苦下工夫,不仅将这篇文的内容: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章,都背的滚瓜烂熟,并逐句跟哥哥姐姐们反复讨论,连同写文的东汉班昭生平轶事,都弄得门儿清。

    之所以这样,除了要做到为人行事不使人挑出错来,再就是务求能做到随机应对,用她跟黄豆的话来说,就是千万不能吃大亏。

    这就不是短期内能做到的了。

    过了两日,山芋青莲都被送去学里混日子,香荽也跟着二姐姐去上女学,小葱脚养好后,也去了下塘集的济世堂坐堂,张家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济世堂北面临街的院子重新翻整过了,东西都盖了厢房。东厢是给女子求诊的地方,西厢是病人住处,大堂供男子问诊,抓药也在这里。

    这日,小葱和秦淼坐在东厢内间,轻声谈笑着,说明天就是葫芦生日了,她们却不能回去,真是遗憾的很。

    这间内室当中拉了一副翠绿帐幔,将屋子隔成前后两半。

    前面摆了两张长条木椅,能供十来人就坐;帐幔之后则是两张桌案,小葱和秦淼各自在一张桌案后坐着,桌前另有一张凳子,是让病患坐的。

    在她们身后,还有一张矮榻,是为病人施针或推拿等用的,靠墙另有几个大木柜。北面墙壁上贴了一幅字,写得是“医者父母心”。

    后面有道门,直通东跨院,再转内院。

    因大师姐赵清在后面帮一个媳妇接生,所以只得她俩在这坐堂。正说着话儿,就听外间传来小草跟人的说话声。

    赵清叫走了两个帮手,所以小草和兰儿便守在外间。

    这里是东厢中堂,病人上门后,一般先在这里候着,等里面叫了再进去。若是有男人陪同来的,男人需在此止步。

    这时,院内驶入一辆马车,直停在东厢门前,婆子媳妇们簇拥着一位衣饰华贵的夫人下车,再由两个丫头并一个锦衣少年扶了进来。

    小草和兰儿见他们直往里间去,急忙起身拦住。

    兰儿便赔笑道:“这位公子还请留步,让两位姐姐陪着进去就好了。”

    那夫人停步,不悦地转头打量小草二人。

    一个丫头便道:“这位是我们少爷。是陪夫人来的。为何就不能进去了?”

    这一耽搁的工夫,就有两个挎着篮子的庄户媳妇先进去了,那夫人顿时皱眉:瞧瞧这些人,她什么时候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小草笑着对几人解释道:“里面坐堂的是女大夫。这位少爷进去不大方便,再说,夫人不是有两位姐姐陪着……”

    那夫人皱眉打断她话道:“既做了大夫,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再说,我们是来看病的,不是来看人的,这有什么好避讳的?”

    兰儿笑道:“瞧夫人说的!若是没有女大夫,而是男大夫上门为夫人请脉,不也得拉一幅帘子么,怎么就不用避讳了?不管在哪儿,这男女大防总是要讲的。”

    说起这个,那夫人就气闷。

    她也算是有身份的人,来到这鬼地方,说是这里名医汇聚,看病方便,谁知拿了自家老爷的帖子,居然请不来大夫,要劳动她亲自往医馆跑。

    好容易来了,大夫影儿还没见着,儿子先被挡住了。

    原来,秦大夫自办了医学院之后,因下塘集有济世堂,清南村也开了分堂,便不再出诊了。一来病人看病很方便,二来若是出诊的话,说不定会耽误更多人。

    因此只除了有数的几户人家,如方家老爷子,原先秦大夫还每月固定上门为其看脉,后来,方老爷子怕他不好做人,反正去济世堂也便宜,便也主动上门了。

    这样一来,基本就没有出诊的例了,如今下塘集人都知道这规矩。

    这位黄夫人新来的,从未经过此事,所以就觉得委屈了。

    此时听了兰儿的话,她眼神一闪,鼻子里轻笑一声,道:“小丫头对宅门内院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不过,那也不是你们能比的。既然你们拉开铺面开医馆,自然不能有那么多讲究了。”

    小草听了心里生气:这话说得,好像谁求她来瞧病一样。

    她家姑娘又不缺吃少穿,帮人瞧病那是为了积德行善,不然呆在家里做大小姐不是好的很,干啥要来受这个累!

    心里这么想,脸上却笑道:“实在对不住夫人了。这医馆将男女分开看病,为的就是避嫌。不然的话,直接合在一处不就好了?那时夫人倒要见男人了。”

    黄夫人眼中怒气渐生,那锦衣少年急忙道:“娘,儿子就在这等好了……”

    黄夫人一挥手道:“不必!你识得字,又懂些医理,她们进去哪有你说得清楚。娘偏要你陪着进去。定如许规矩,这济世堂真是枉费了‘济世’二字!”

    少年讪讪地闭了嘴,有些尴尬地瞄了小草和兰儿一眼。

    不等兰儿说话,忽听里间传来一道青嫩的少女嗓音:“小草,让他们进来。”

    小草忙上前,将几人让进内间。

    只见帘幔已经拉上了,里面传来农妇高门大嗓的说话声,都是一些饮食睡眠等话儿。

    她便轻声笑道:“请夫人先坐会儿。大夫正帮人诊脉呢。”

    那夫人进来后更生气了:既然这里面已经拉了帘幔,刚才为何不让他们进来?害得她迟了一步,为了两个乡下农妇,还要在此等候。

    那少年忙低声在她耳边劝了几句话,想要扶她坐下。

    就听见帐幔后又传出一道声音,却是清甜的很:“小草,让人进来吧。”

    虽然来了两个媳妇,却是只有一个人看病,因而秦淼就闲在那,听见外面又进来人了,忙吩咐小草带进来。

    她来这可不就是帮人看病的么,当然不能干坐着。

    那少年忙示意两丫头扶母亲进去,自己整整衣衫,规规矩矩坐在长椅上等候。

    两个丫头扶着黄夫人转过帐幔,抬眼一看,桌案后坐着的是两个年幼的小姑娘,不禁一愣。

第074章 不信(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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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夫人四下一扫,先打量一番屋内的布置,再疑惑地看向正帮人看病的小葱,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而秦淼只得八九岁。

    两女虽然都模样不俗,也不由得让她怒气更甚:这……这也太儿戏了!

    见她停步,秦淼对她露了个甜甜的笑容,指着前面的凳子示意道:“请夫人过来这边坐下。我帮夫人诊脉。”

    两丫头就要扶黄夫人过去。

    黄夫人摆手,冷声道:“不必了!”

    秦淼一愣,奇怪地看着她:难道她不是来看病的?

    只见这夫人站在那里,也不出去,却望着小葱,听她对那农妇说话。

    什么春天采什么样的野菜,捡什么样的蘑菇,什么用虾网捞小鱼虾,在田沟里捉泥鳅黄鳝、逮青蛙等,听得她一头雾水:怎么觉得这不是在帮人看病,这是谈论务农呢!

    接着,又听小葱说,如何用泥鳅熬豆腐汤,若舍不得买豆腐,就这么清熬也成,熬得汤色浓稠乳黄,喝了最补;又说黄鳝乌龟老鳖要如何煮等等;又说不要老吃玉米饼子,把玉米磨得细细的熬粥,熬好了放一点点盐,再把绿色菜叶切得细细的搅进去,说这样吃了容易吸纳克化等等……

    她又疑惑了:这又改教人厨艺了?

    原来,下塘集附近穷人多,平常来看病,医馆也不便都免了诊药费。

    小葱心细,若有些小病能用土方子治的,便说了让他们自己回去弄,或者干脆教她们用食疗,慢慢养,这样就不用花钱了。

    比如眼前这农妇,不过是日子太苦了,又劳累,弄得身体亏虚,导致头晕目眩、失眠心悸等症状。

    可是她既然连抓药的钱也没有,那更不可能买好的补身子了,于是小葱就不厌其烦地教她从山上、田里、水里找东西补养身子,又叮嘱了许多日常注意事项等,直说了一大篇。

    那农妇听得极为认真。

    这也不难记,都是她熟悉的东西。就是烧的时候要费事些,按这小大夫说的,也忒讲究了。

    不过,既然不用花钱抓药,她可不能嫌麻烦,再说,小大夫可是说了,精心些过日子,往后身子就能养好了,还不容易生病。

    另一个农妇也在一旁跟着不停问。

    她们如此信任小葱,乃是因为小葱用这样的法子已经不止治愈了一个人,不用花钱不说,还学会烧一手好菜呢!

    当黄夫人听见小葱教那农妇把小麦粒和青蛙放一块用煨罐煨的时候,不禁哼了一声道:“今儿真是长见识了!还有这么治病的。”

    那两个农妇听她这话口气不对,就不高兴了。

    其中一农妇转头对黄夫人道:“这么看病咋了?我们穷人,没钱抓药,张大夫帮着想法子,还不对了?今年热天的时候,我们村有个娃儿身上长了热疮,来了这,张大夫让他回去垫着麦麸睡,也没开方子叫花钱,不就给治好了!”

    黄夫人听了很意外,见小葱微笑不语,那两个农妇也看完了,正起身要走,便上前坐下,将手伸到她面前,淡笑道:“那就劳烦姑娘帮我看看。”

    两丫头忙在她身后站定。

    小葱溜了秦淼一眼,见她满脸尴尬,心下无奈,冲她摇摇头,便凝神为黄夫人诊脉。

    经过先前的事,小葱知道这是个难缠的,因而也不多话。

    诊脉后,又见她面色潮红,遂细问了些饮食起居等问题,再听她自己跟外面少年陈述详情,便心下了然,铺开纸笔,刷刷写起方子来。

    不是她有多厉害,京城的大夫都看不好的病,她却胸有成竹,而是此前她见师傅和师伯治愈过好几例这样病人,最近一次的病人就是她亲自开方调治的,心中自然有些头绪。

    不过这位夫人是从北边来的,其体质稍不同,稳妥起见,需加一味佐药略减君药之烈性,药量也要酌情添减。

    她一边思索,一边就把这方子拟成了。

    黄夫人盯着她手上的鹅毛笔,再次呆滞:这小姑娘怎么处处都跟人不一样?用鹅毛管子写字,她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

    一时写完,小葱将方子递给夫人,微笑道:“去正房大堂抓药。”又说三天后再来复诊。

    夫人接过那页处方,见上面字迹虽然细小,却是一笔好行书,其意流畅,甚为秀美。

    看完诧异,不由重新打量她一番。

    面上却淡然无波,且不将处方递给丫头去拿药,却对小葱言道:“姑娘小小年纪,就如此自信,不等师傅回来复诊了?还是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任由你们两个坐堂问诊?”

    秦淼天真,闻言接道:“我大师姐正帮人接生。不过请夫人放心,我二师姐学医已经七八年了,在这下塘集很有些口碑。若是拿不准的病,她不会贸然下方的。”

    黄夫人听了,似笑非笑道:“哦?如此说来,姑娘倒是高手了?只是我们生病之人,不敢拿身子当儿戏。还请姑娘见谅!”

    她身后一个丫头笑着接道:“可不是么。夫人在京城的时候,请了好些有名大夫看过。若是来了这,没见到真神,却让个小徒弟给开了方子,那还不如在京城调治呢!好过奔波这么远。”

    夫人听了,满意地点头,回身将那处方递给她,道:“把这拿给少爷瞧瞧。”再转向小葱,“姑娘莫怪!依我看,这方子还是让你师傅验证一番才妥当。你师傅什么时候过来?”

    小葱见秦淼不忿,就要说话,忙对她瞅了一眼,又对黄夫人微笑道:“请夫人自便!不过我师傅怕是不能来——她家里忙得很,一向不在济世堂坐堂。若是夫人想等我师伯,这个月他也不会来济世堂,须得去清南村医学院找他才成。或者夫人愿意让我大师兄、大师姐看看,他们今儿倒在这里。还有医学院的一位陈前辈也在。”

    黄夫人听她不紧不慢说了这番话,微微点头,起身道:“如此,叨扰姑娘了。箐儿,我们走!”

    转过帐幔,在外边又跟那少年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子,然后都出去了。

    待人走远,秦淼生气地嘟嘴道:“既然不相信人家,干嘛要进来?既然进来,也别让师姐给诊脉下方啊!都给她看好了,下了方子,临了又说不放心,这不是专门来羞人的么!”

    小葱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懒懒地笑道:“管她哩!随她折腾去,反正又不用咱们跑腿。等她折腾一圈,然后发现‘真神’给开的方子和我的一样,那才有趣儿!”

    说着,狡黠地笑了,又道:“今儿我可是赚了。若是大师姐在这,还轮不到我帮她看哩。”

    秦淼听了这话,扑哧一声笑了。

    因为,就算先前那夫人愿意屈尊让她号脉,小葱师姐还是要再复查一遍的;若是赵清师姐在这,小葱师姐就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了,以那夫人的性子,断然不会让小葱跟秦淼拿她练手的。

    说笑一会,看看快晌午了,赵清从后门进来,脱下外面的白色长衣,露出婷婷身姿,一边问师妹们可有特别的病患。

    秦淼忙把刚才的事告诉了大师姐,又很不平地嘀咕了两句,说那人不信任自己就罢了,连小葱师姐也看不上。

    赵清对她们笑道:“这些富贵人家,都是这样的。她对你算好了,还肯让你帮她把脉、写方子。若是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直接就当你面说难听话了。”

    小葱跟秦淼相视而笑,道:“师姐以为她瞧得上我么?不过是听那两个大婶说了我几句好话儿,她想试试我罢了了。结果,揣着方子也不准备拿药,要找人重新看哩。”

    又跟赵清和秦淼说了一番话,师姐妹同声大笑起来。

    小葱就对随赵清进来的一个小女娃——叫九儿的,约莫七八岁,是医学院的学生——低声说了几句,她便抿嘴一笑,转身跑出去了。

    再说刚才随黄夫人来的锦衣少年,姓黄名观,乃现任礼部侍郎之子,今年十六岁,去岁中的秀才。

    这黄观奉母到下塘集不过数日,其一是因为此地名医荟萃,特陪母亲求医来了;其二则是为了自身学业,准备入青山书院求学。

    他陪着黄夫人好一番折腾,虽说手里拿着三张相同的处方,无奈母亲性子执拗,定要去清南村找秦枫再诊过,方才放心。

    他本性至孝,不愿违逆母命,便让人扶了母亲上车,准备去清南村。

    从医馆大堂出来后,却在院中遇见个同窗,也是在青山书院进学的,因偶有些不适,过来医馆求诊。

    黄观急忙吩咐下人先行,自己停住跟旧友闲话寒暄。

    两人不知说些什么,站在西厢屋角嘀咕半天。

    等说完话别,黄观带着一小厮往大门外走,去赶母亲。

    还未走出街门,就见两个小丫头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对街那头张望,一边还低声说笑,听那话儿却是跟他有关。

    “张姑娘说了,那夫人一准不会抓药的,肯定会让她大师兄再重新诊脉。如果她大师兄开的方子跟她开的不一样,那位夫人就会按她大师兄开的方子抓药;如果两张方子一模一样,那位夫人肯定还会找陈老大夫再看。如果陈老大夫开的方子跟她开的不一样,那夫人就会按陈老大夫开的方子抓药;要是最后三张方子都一样,那这位夫人肯定不会按方抓药,一准儿还要去清南村找她师傅或者师伯。我一路跟过来,还真是这样。如今就看她们去不去清南村了。”

    另一个小丫头叫道:“嗳哟!我都叫九儿你绕糊涂了,啥一样不一样,抓药不抓药,折腾个啥哩?”

第075章 真蠢(一更)

    九儿道:“你真笨!就是说这人不信张姑娘。”又把刚才的话重新解说了一遍。

    接话的丫头听呆了,不相信地问道:“还有这么死犟的人?这不是蠢么——自个折腾自个!那她咋不一开始就去清南村哩?”

    先说话的丫头捂嘴偷笑道:“可不是么。我先也不信张姑娘的话。可是我跟着她们过来,还真是这样。一帮人跩的跟什么似的,眼下还要往清南村跑,还自以为好聪明哩,一副不肯吃亏的样子。笑得我肚子疼。咦!这车咋停了这半天都不动了哩?该不是转过弯来了,不去清南村了?”

    黄观在后听了这番话,禁不住嘴角直抽,俊脸发黑,又怕那两个小丫头发现他,便果断转身,重新走进济世堂的大堂。

    他沉吟一会,按陈老大夫开的方子抓了药,却将小葱开的那张方子折叠起来放入袖内。

    然后,他让跟随的小厮拎了药,施施然从大堂出来,目不斜视地从大门口出去了。

    到了马车前,吩咐车夫:“回去!”

    车内的黄夫人一听急了,忙问道:“观儿,为何不去清南村了?”

    黄观目光在身后不远处那两小丫头身上一溜,探头进车厢,在母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黄夫人听了面色阴晴不定,终究还是没说什么,马车就启动了。

    黄观转身上了后一辆马车。

    上车后掏出小葱那张处方细看了一遍,对那明显不是毛笔写出来的字好奇不已,又回想起刚才那小丫头说的话,忽地嘴角一勾,“哼”了一声。

    他对车里伺候的小丫头道:“书儿,交给你办一样差事。若是办好了,少爷重重赏你。”

    书儿眼睛一亮,忙问道:“少爷,什么事儿?书儿定用心去办。”

    黄观凑近丫头耳边,嘀咕了一番话。

    温热的气息喷在书儿脸上,让她觉得脸有些发烧,却不敢分神,听得不住点头。然后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帕子,将头发一包,又套了件紫色绸背心,看上去整个人都变了。

    马车又走了一段,已经过了去清南村的街口。

    黄观撩开后面车窗帘子,看向车后跟随的人,见她已经停住脚,转身回去了,便叫停车,放书儿下去。

    书儿就小跑着重新回了济世堂。

    半个时辰后,小丫头满脸红扑扑地回到黄家在下塘集新购置的宅院,十分高兴的样子,一路行到少爷书房,跟他回话。

    “少爷想问什么?”书儿站在少爷跟前,不知从何说起。

    黄观就让她把在济世堂东厢诊堂见到的情形都说出来。

    书儿乖巧地眨眨眼睛,从进大门说起,每个人干了什么,说了什么话,一一道来,不时地还比划说话人的神态和声音口气。

    “……就听有个女孩子声音说:‘没去清南村?这不可能!那么倔的人,咋说转弯就转弯哩?九儿你是不是跟丢了?’又有个女孩子说:‘张姑娘,我看得好好的,那个少爷带人抓了药,然后撵上马车,上了车就直接回去了。没去清南村。’里边就有好几个女孩子笑,有人说‘小葱师姐你可掐算错了’。”

    黄观根据书儿的述说,心里想象那个张姑娘当时的纳闷不解样,面上微微一笑。

    书儿接着道:“我就是这时候进去的。看见里边有四五个女孩子。”

    黄观急忙问道:“可能看出来谁是大夫?”

    书儿点头道:“看得出来。那里边摆了两张桌案,有三个女孩子坐在桌后边,她们应该是大夫。还有两个站着的是丫头。”

    黄观又问道:“那三个女孩子都是什么样的?你可记得她们的称呼,和她们说的话?”

    书儿见少爷关心这个,知道说到根子上了,忙道:“记得。她们三个是师姐妹。先说话的那个张姑娘,好像叫小葱,十一二岁的样子;最大的十五六岁了,听张姑娘叫她‘清师姐’;最小的才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可美了,她们叫她‘喵喵’。两个大些的女孩子长得也很秀气灵慧。”

    黄观听了一愣:喵喵?怎么还有人叫这个名字?

    他想着大概是小丫头听差了,估计是“妙妙”之类的,也不在意,示意她只管接着说。

    因为进去后看见说话的人了,书儿就学着小葱的模样,歪着头,把手绞着腮边一缕头发,不停地打着旋儿,嘴里道:“九儿你是说,她儿子在后边抓药,后走的?这就对了。我说她咋这么容易就转过弯来哩!甭管她性子多拧,耐不住儿子不听话,也没法子。这当儿子的怕也是个懒家伙,不想陪着他老娘折腾,所以就自作主张了,反而歪打正着……”

    话未说完,那黄观就一口茶喷了出来,淋了书儿一身。弄得她不知该觉晦气还是该觉得荣幸,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少爷这么喷一口茶的。

    她不是伺候夫人的,先前也没有下车,因此并不知医馆里发生的事,当然不明白少爷为何喷茶了。

    黄观很尴尬,歉意地对书儿笑笑。

    刚才书儿说对了人,他暗自高兴,为了掩饰,就装作不经意的模样,一边听,一边端起一盏茶来喝,结果听人骂自己懒家伙,就失了态。

    书儿忙道不要紧,于是接着说。

    “我这时候进去了,张姑娘就停了嘴,问我哪不舒坦。我想不出来,一着急,我就不好意思地说,我最近脸上老是长小红点点,搽了药也不管用。问她们可有法子治。”

    黄观微笑点头,赞她聪明。

    书儿却脸上放光起来,声音脆快地把小葱几人的建议说了,还从袖子里扯出一张卷着的纸筒儿,喜滋滋地递给少爷看。

    “她们说了好些法子。那个小葱姑娘听说我能认得几个字,怕我记不住,还帮我写了这个东西。我见她们也没开药方,就问诊费多少。那个小葱笑着说:‘这也不算啥!用的都是你自己家的东西,哪能要你的银子。’我就问,那这方子给了我也不收银子?她这么一挥手,说道:‘不收!愿得天下美女俱欢颜!’那个清师姐和喵喵也叫我放心试,就跟旁人说也没事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脆笑,显然对那几个女孩子印象极好。

    愿得天下美女俱欢颜!

    黄观听了这话神色古怪:怎么觉得这话该由男人来说才对?

    他展开手上的纸筒,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四五项调理的方法,并一些饮食禁忌和注意事项:什么春夏用黄瓜并一些水果榨汁,冬天用白萝卜和红葫芦榨汁,还有冬瓜汁,连如何榨汁如何饮用都写了。

    看得他直皱眉头:还以为是什么秘方呢!这东西有用吗?

    见书儿一脸向往的样子,他明智地将怀疑的话咽了下去,只问她那个张姑娘是用什么笔写这字的。

    书儿忙笑道:“我正要说呢。那个张姑娘用一只鹅毛管子蘸墨水写字,写得那叫一个快哟!”

    她见黄观看着那张纸,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又道:“少爷你肯定不相信这个吧?我当时也是不大相信的。可是她们说,这法子好多人都试过了,灵得很。只要勤快些,把嘴巴管严些,莫要乱吃东西,脸上肯定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

    黄观笑笑,眼神一闪道:“哦?那我可要抄录一份,将来也好送人,就是给娘亲用也好。这样好了,我抄一份给你,这一份我就留下了。”

    书儿高兴地说道:“少爷你只管抄。那些注意事项可不要抄漏了。这些东西虽然平常,也不是随便喝的,有不少忌讳呢。”

    她正想要少爷写的字儿呢,又不好说的,谁知少爷自己说了出来。

    黄观夸书儿这差办得好,赏了她十两银子,乐得小丫头眉开眼笑。

    今儿可赚了,不但白得了养颜的方子,还得了这么多赏银,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自此,她心里就惦记着济世堂几位小姑娘了。

    黄观让书儿退下后,心里也把小葱给惦记上了。

    本来他想听听小葱算计失策的遗憾模样的,谁知人家把他娘转变的原因归咎于他这个儿子不听话、太懒上面来了,让他比先前更郁闷。

    他想不通这女孩子为何要说他懒。

    难道就不许他是个明智的儿子,所以没有跟着娘亲一起折腾?

    又一想,自己是听了那两个小丫头的话,才转身回去抓药的,若不然,眼下怕不是已经在清南村,请人家的师伯帮娘号脉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明智,就跟那两个小丫头说的——真蠢!

    想来想去,愈加心里不痛快,恨不得把那个什么小葱抓到面前质问:先前他因为孝顺,不忍拂逆有些左性的母亲,叫她说成蠢;如今他不愿当蠢人,按方子抓了药,又被她说成不听话,那他到底该怎样做,才算是明智的呢?

    心底里有些后悔:早先不该那么由着母亲闹,该拿定主意的;又一想,他带母亲多看几位大夫,也是谨慎,这正是孝顺才对;再又想,那为何不直接去清南村找秦枫呢?

    想来想去还是蠢!

第076章 做客(二更)

    让他不痛快的人眼下可是开心的很。

    吃晌午饭的时候,小葱接到了板栗让人带来的信,说过几日要跟葫芦送一批木耳蘑菇来集上,顺便来看她和秦淼。

    小葱跟秦淼盼了好些日子,至下旬时候,葫芦跟板栗果然来了。

    兄妹们好些日子不见,那欢喜自不必细说,双方互诉别后的情形,都有说不完的话儿。

    偏这日来求诊的人多,小葱和秦淼只得按捺急切心情,专心诊治病人;板栗二人也自去交办货物,又各自去铺子查看生意。

    直挨到下晚时分,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来济世堂求诊的人才稀稀朗朗少了许多。

    一场秋雨一场寒,小葱和秦淼都添了件夹衣,趴在东厢窗口往外看,一边商议,等葫芦跟板栗来了,要去集上逛逛,顺便在酒楼里去吃饭。

    赵清在后边听了这话,笑道:“趁早收了这心思。大师兄一定不准的。”

    果然,等板栗和葫芦转回来,兄妹们就去大堂找大师兄方虎,说要去集上逛,顺便吃晚饭。

    方虎把眼一瞪,道:“逛啥逛?这天又在下雨,地上也湿哒哒的,出去不是找罪受?再说,那酒楼茶馆铺子里,人来人往杂乱的很,你们还当在村子里呢,随便就往外跑?葫芦,板栗,你们也纵着她们?”

    葫芦忙道:“那就不去了。就在这吃饭吧。小葱,我们来了,你跟淼淼不做些好吃的请我们?”

    小葱和秦淼虽然扫兴,也知道大师兄是为自己好,于是收起那玩乐的心思,准备亲自下厨房做晚饭。

    方虎脸一松,满意道:“这就对了。女娃儿么,就该斯斯文文的,整天往外跑,像个啥样子!葫芦他们来了,你俩该做些好菜,顺带我也搭着沾个光。淼淼,要不你做个水晶肘子吧,我好久没吃那个了。”

    在清南村住久了,他也满口村言了。

    秦淼撅嘴道:“大师兄,我们哪有整天往外跑了?你把我们管这么严,葫芦哥哥他们来了,也不让出去玩一会,还想我做好吃的给你吃?”

    方虎眉头紧蹙,道:“你当我想管你们?师傅不在这,把你们几个姑娘家托我照看。我生怕有一点闪失,不晓得担了多少心思呢,晚上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

    他可是真的操心,本来想时常晚间回村去看妻儿的,又怕走了,师妹们都小,济世堂没人主持,只得让妻子过来陪他。

    众人见他说得这样,不禁大笑。

    板栗嘲笑道:“虎子哥,你就这样谨慎?说得跟什么似的。”

    方虎道:“你小孩子懂啥?姑娘家就要小心谨慎些。我上午还听一个来求诊的病人闲话,说街上有户人家的闺女,跟租住她家的书生勾搭上了。谁知那人又不是读书人,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做读书人打扮,且家里已有妻室。这事闹出来,只得把闺女白送他做了小妾。你们说,这不是亏大了?”

    几人听得心惊不已。

    小葱忙道:“大师兄,咱们不出去了就是。你也别瞎操心,师姐就不说了,我跟淼淼也不是那么蠢的。”

    这样事她都听厌了。

    旁人家不愿意让子女听这些闲事,可她娘跟人不一样,反而常说这些,意在警醒她们:外边坏人多的很,骗人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的,不要随便见了一个男人,听他说几句好听的话,就昏了头。

    葫芦安慰她们道:“正要跟你们说:方家来下了帖子,月底要请我们去他家庄子上做客哩。到时候,你们也正好松泛松泛。”

    小葱诧异地问道:“咋不是去他家,而是去庄子上?”

    板栗道:“方伯伯两个儿子从京城回来这边读书。说将来去了清南村,怕是要常打扰咱们两家。如今先请我们,好让我们小辈认识交结。娘身子重,不方便出门,只能让大舅母带我们去了。淼淼,方家也请了云姨的,不晓得你娘到时候会不会去。”

    秦淼对这却不大感兴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说笑一会,小葱和秦淼便往后边去准备晚饭。

    随后,众人聚集,吃饭闲话,萧瑟的秋风秋雨也不能让师兄妹、表兄妹们的欢畅减少一点点。秦淼觉得,就算不出去,她也是一样高兴的。

    葫芦跟板栗第二天就回去了。

    月底,刘云岚带着葫芦、板栗和小葱去十里外的方家庄子做客,几个小的一个没带。

    云影也不知怎么回事,将秦淼接回家去了,并没随同前去。

    方家的庄子也是靠着小青山的,方夫人带着两个小儿子——方智和方威,并两个庶女早一天来到这里,将各样都准备妥当,专等客人上门。

    方家在朝廷很有些根基,但方靖宇这一支因为打理家族的产业,在仕途上却不大显。

    前些年,闻得秦枫在下塘集定居,方老太爷便移居此处调养身子。他见方靖宇将家族产业打理的极有声色,遂多有褒奖,又见两个小的书读的好,就将他们送去京城,以备将来科举走仕途。

    方靖宇自然是高兴的。

    可是,近年来青山书院名声愈旺,方靖宇就想把两儿子接回来,一来可解夫人思子之苦,二来为的是这边文人荟萃,不说书院了,便是清南村的两个私塾,那也不可小觑,儿子回来不愁学业不成。

    因此,那日跟夫人商量,要请张家、郑家和秦枫。

    “咱们跟郑家、张家相交了这么些年,也算好了。回头智儿跟威儿少不得还要叨扰人家。我心里想,若是能跟他们家结一门亲,那就更好了。”

    方夫人诧异道:“老爷既这么看重他家,何不直接托媒人上门?我们家虽然不算显贵,也配得起他们了。”

    方靖宇摇头笑道:“什么配得起?你好歹也跟他们两家走动了这么些年,难道不觉得:若是人品合适,只怕那张家宁愿把闺女许给清南村的农户人家,也不会来攀附咱们。”

    方夫人想了一下,点点头道:“是这样。那郑夫人,把闺女藏得严严的。我才见过两回,还是带了敏慧和敏静去,才让出来见的。若是那有心的,怕是早就拉出来显摆了。”

    方靖宇道:“当年,我本是顺手帮张槐一把的,没成想,后来得益的反是我自己——有了这样大的成就。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识了不少。我想着,人生在世,总得一二个知己才好,也不枉奔波大半生。不然,身边净是些阿谀之徒,捧高踩低,让人气闷。像张家和郑家,至少这两代以内,就算忽然方家败落了,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这一点,便是咱们本家也难做到。本家待咱们如何,这些年你不也见了?况且,他们的小辈也教导得很好,将来大有前程。不然,京城不知有多少权贵人家等着咱们去交结,何必在这费心思。”

    方夫人听了这篇话,面上动容,忙问道:“那老爷想如何?”

    方靖宇笑道:“想如何?既是真心交结,那就不如何。能结亲自然更好,若不能结亲,还是照常。若是怀着些目的,那也不算真心了。”

    见方夫人点头,又道:“况且,女儿都嫁了,剩下敏慧和敏静又是庶出的,也不好委屈了人家,敏雅又太小了。倒是威儿跟智儿,若是能得张家看中,聘了他家大闺女,那就好了。”

    夫妻商议一阵,又叫过方智和方威吩咐一番话,定下请客之事,下帖子让人送去清南村。

    因此一节,方夫人对这次请客是极为慎重的,并未请其他人家,就是多了一个方智的同窗好友,在京城结识的,也来这青山书院求学。

    等刘氏一行到来,主客见面寒暄,又给小辈们互相引见后,方夫人就对刘氏道:“让他们小辈各自玩去可好?省得在咱们跟前还拘束。”

    刘氏忙点头,又略略嘱咐葫芦等几句,无非是要规矩守礼之类的,葫芦板栗听了一齐点头。

    方夫人也嘱咐了儿女几句,便任由他们去了。

    当下,方智、方威陪着葫芦和板栗,敏慧、敏静陪着小葱,一齐去园子里转悠。

    方智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样貌白净,斯文中带着些清雅;方威十二岁,跟葫芦一般大,却是个活泼好动的,一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跟板栗说京城里的事。

    “……中秋那天晚上,京城可热闹了。站在明月楼的顶层往下看,那长街就跟条灯河一样,还流动呢!人也多得很,挤得跟什么似的。过后听说好些人都走散了,还丢了十几个人,让京兆府尹好一阵忙的。站在明月楼顶层抬头看天上,那月亮这么大,亮的耀眼,倒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一样。”

    他停住话头,双臂一圈,做了个环抱的动作,比给板栗看。

    板栗见他一边比划一边看自己,期待自己作出羡慕的回应,便扬眉睁大眼睛接道:“那是。京城是啥地方?那月亮自然也比咱乡下大一些。”

    众人一愣,见板栗一本正经的模样,忽地放声大笑起来,方威更是跺脚不已。

第077章 落马

    笑声中,彼此感觉熟近不少,方威也喜欢上了板栗。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农家少年让他觉得格外亲近,说得更加眉飞色舞了。

    方智也微笑着跟葫芦闲谈起来,见他打量四周景致,便为他一一介绍。

    这庄子十分大,除了房屋院落,山水树木一样不缺,可葫芦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些野意。

    庄子上虽然也有许多田地、果园、池塘,山上也植树种木耳,但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规整,是为了方便主家常来居住。

    方智说道:“我爹想着你们自在惯了,怕是不耐烦应酬那些规矩,就没请你们去家里了。又说你们家有好大的山林,池塘果园各样都齐全,只有比我家更好的。这庄上也没什么新鲜东西让你们瞧,就一个跑马场,能让咱们跑跑马。郑兄弟要不要去试试?”

    葫芦听了眼睛一亮,便点点头。

    方智见他面上露出高兴神色,知道爹安排对了,于是很有礼地问小葱:“张姑娘可要跟我们一起去玩?家里有些马儿很温顺的,不会骑马也不怕。”

    小葱忙笑道:“多谢五少爷。我就不去了,跟敏慧姐姐和敏静妹妹说话儿。”

    在别人家,她自然不会放肆,再说,敏慧跟敏静可是不会骑马的,那她当然不能去凑热闹了。

    敏慧对方智道:“五哥,你们只管去吧。我跟小葱好些日子没见了,正要好好说话呢。”

    于是,少年们就和少女就分开了,板栗还叮嘱了小葱几句话。

    方智兄弟带着葫芦二人来到跑马场,先去挑马。

    马厩建在一个山坡上,这里有个大院子,专拨了两房家仆在此照管,一应设施包括吃喝等物事都是齐全的。

    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只见好大一片土地,平地丘陵,绵延起伏,两条小溪横贯东西,其间只种了少量树木,其余全部是旷野草丛,看得葫芦板栗一阵咋舌。

    方家到底大富之家,张家是不会弄这么一大片地方出来,什么也不种,光跑马,那太浪费了。

    无论是张家,还是郑家,都是地尽其力,山泽尽其利:山上种橡树、果树、竹子;林中养鸡兔、种木耳蘑菇;水田种稻,旱地种麦、豆、玉米花生等杂粮;低洼处挖塘养鱼种藕,便是池塘四周、山溪两岸,还种了篙瓜呢。

    葫芦他们也常骑马在各处跑,到底比不上在这样的跑马场跑马畅快,于是欢喜非常,纷纷去挑马。

    纵马驰骋几圈后,个个觉得酣畅淋漓,方威跟板栗更是大笑大叫,葫芦跟方智要稳重许多,只微笑瞧着他们。

    又跑了两圈,方智招呼他们去屋子里吃茶小憩。

    这时,有下人来回,说黄少爷到了。

    方智忙让请进来,一边对葫芦跟板栗道:“今日家母本未请旁人,因我有个同窗要来拜访,就多了他。他也是从京城来,一是陪他母亲求医,一是入书院求学。我想着引他认识郑兄弟和张兄弟,也多个朋友,就没回了他。郑兄弟不怪我冒失吧?”

    葫芦急忙道:“这有什么?我跟板栗也认识好些书院的书生。他既然是方兄同窗,有幸认识,自然更好。”

    等客人进来,方智为双方引见,原来这人就是黄观。

    少年们年纪相差不大,又都是读书人,极容易就混熟了,彼此谈笑不绝。

    方威就建议道:“这么光跑也没意思,不如咱们去打猎。板栗,我跟你说,我们家林子里可是有好些动物呢。”

    方智瞅了他一眼,笑道:“你在张兄弟跟前吹这个?没听爹说,张叔家里好大的山林,里面放了许多鸡兔么!”

    方威忙道:“这个我当然晓得。不过,板栗家养的都是家鸡和一些野兔。我们家不是还逮了好些狐狸、獐子和野羊放进去么?好歹花样多些。”

    葫芦听了诧异,问道:“放狐狸?要是把鸡咬了咋办?”

    方家的山林就是仿照张家来的,种植橡树,然后伐树种木耳,林中养鸡兔,所以葫芦这么问。

    方威笑道:“咬了就咬了。它吃了鸡,等它长大了,咱们捉了它剥皮做衣裳。

    板栗跟葫芦听了这话无言以对:还真是富贵人家干的事。这跑马场就罢了,用鸡养狐狸,然后取皮,那狐狸皮够本么?

    板栗就笑道:“还是甭去了。那狐狸没准才放两年,还没长大呢,咱们射杀了它,方伯伯又得费事去弄。”

    方智也道:“要去也是明天去。这工夫要吃饭了。”

    方威只得作罢。

    众人吃了些点心茶果,再次去跑马。

    那黄观乃是斯文书生,虽然也曾习得骑射,到底不精。在一个山坡上,那马也不知踩了什么东西,猛然一撩蹄子,害他没坐稳,摔下马来,偏又落在一根朽木上,只觉尖刺入骨,疼得眼前一阵发黑。

    方家兄弟和葫芦等人赶过来,见他衣衫下摆被血迹染红,均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围住,要扶他起来,抬回去救治。

    黄观却是冷汗淋漓,呻吟出声,说是大腿扎了东西进去,疼痛难耐,怕是要先处置包扎,不然不好挪动。

    方智忙安排人去拿药物。

    方威却道:“板栗,你妹妹不是大夫么?不如让她来看看。若是没大碍,就在这包扎了,也好让人放心。”

    方智听了,也期盼地看着他。

    板栗跟葫芦一阵踌躇,却又不好推拒,总不能放着这人受伤不管。

    心下转念,嘴里笑道:“那我随你回去接妹妹来。”

    于是,方威便和板栗一起骑马回去叫小葱。

    两人寻着小葱,说明原委。为怕大人悬心,也没敢告诉方夫人,只等回去再说。

    幸亏小葱向来是各样医药用具不离身的,随身小包带着,又让方威拿了些烈酒,倒了些开水带上,几人返回马场。

    到了地方,小葱替黄观查看了一番,见伤在大腿部位,屁股下边,面上就有些犹豫。

    板栗哪会让她帮男人弄这个,他早想好了,因说道:“妹妹,借你的东西用一用,我来帮他处置伤口。我常见你弄,也是会的。”

    葫芦会意,也急忙道:“对!我给板栗帮忙。小葱,等会我们弄完了,你帮他诊脉看看,没有不妥就好了。”

    黄观流了不少血,又疼痛难忍,神志迷糊间,听得“小葱”二字,不由惊醒。

    侧目看向身旁少女,然后脑中响起济世堂的小丫头说“蠢”和“懒家伙”的声音,一时间就怔住了。

    方智见他盯着人家张姑娘看,不解其意——他这个同窗可是个知礼君子,且出身清贵,并不是那等没见过美人的浅薄之流,这等表现还真是少有。

    心里疑惑,急忙以身挡住他目光,示意板栗赶快动手:“流了好些血,怕是不大好。”

    葫芦跟板栗大话哄人,其实哪有什么经验,一般外伤包扎自然是没事,可是这黄公子实在倒霉,从马背上摔下来,跌到那朽木上,被一些硬木茬子扎入大腿,那伤口乱糟糟的,实在不便宜处理。

    板栗看了也是心惊,用小钳子夹出好几根细木茬,然后一边用温水冲洗,一边检视伤口还有没有木刺未剔除干净。

    他是生手,难免下手就重了些,因此折腾得黄观不断痛哼出声。

    好半天后,方才说道:“好了!上药包起来。”

    小葱忽然过来蹲下,皱眉道:“等下。”

    然后不待板栗反应过来,就从他手上接过小钳子,又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双手配合,低头在那伤口里搜寻起来。

    板栗急得叫道:“小葱,你……”

    却见小葱从那烂肉里拽出一根两寸来长的细木茬,便不再吱声了,神情却十分郁闷。

    黄观却疼得“嗳哟”一声叫唤。

    方智见他们表兄弟一样神情,心下愧疚,暗道真不该让黄兄骑马的,如今害张姑娘干这个。虽说她本是大夫,可今日是方家的客人,这样实在失礼。

    小葱当然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鉴于郑氏平日的教导,她一向谨慎,若不然,也不会在济世堂不许黄观陪其母入内了。

    但她行医向来严谨,学医这些年,“医者父母心”的训示已经刻入骨髓。刚才板栗处理那伤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就知道哥哥怕是不能弄好,也就不顾男女大防了,想的只是解人病痛。

    果然,她接连清除许多细小的木刺,把那伤口重新清理了一遍。

    围观几人虽是男儿,也不禁看得嘴角直咧;黄观更是支撑不住,神志昏迷。

    好一番忙碌后,确定没有遗漏,才用温水冲洗干净,又用烈酒将伤处周围擦干净了,上药包扎,动作纯熟,自然不是板栗能比。

    板栗在一旁干着急,好容易见妹妹弄妥了,忙把她往一旁挤,一边道:“剩下的我来。”

    插手就帮着系布带,将布条两头交缠打结,用力一扯,疼得黄观清醒过来。

    葫芦将小葱一把拽起,往身后一推,道:“妹妹忙了半天,歇会儿吧!包扎这么简单的活计,我们难道还不能干?”

    小葱见哥哥们这样,也就一笑歇手了。

第078章 撇清(二更)

    那黄观自小葱接手后,额上豆大的冷汗直冒。

    迷糊中,每拔出一根细木刺,他都能感觉到尖锐的疼痛,痛完却是说不出的轻松。

    待小葱全部清理完毕,再一清洗,伤处一阵火烧火燎,然后药粉洒下,更觉清凉舒适,再被温软的棉布一裹,帮他包扎的那双手也极为温柔,他因抵抗疼痛而绷紧的神经就放松了,疲惫之极,只想陷入沉睡。

    可是,这时板栗接手了,用力一扯,他便从温柔乡里清醒过来。

    耳听得葫芦的说话声,才知晓是那位小葱姑娘帮自己清理的。

    他心下既感且愧,强撑着抬头,搜寻到小葱的身影,弱声道:“在下惭愧。有劳张姑娘费心了。”

    想济世堂的女诊室都不让男人进去,如今这位小葱姑娘却为他清理伤口,且伤的又是那个地方,实在是医者仁心。

    又想她前番虽然嗤笑了他,却也是意有所指,如今他不再愚孝,一味顺从母亲,而是时常劝导她,竟然收效显著。

    因此两件事,他心里对少女说不出的感激,立意等伤好后要上门面谢她。

    方智和方威也夸小葱厉害,说了许多的奉承话。

    小葱见黄观无事了,才记起男女大防来。

    见哥哥们那样说,这书生又这样谢,她眼珠一转,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我们做大夫的,要牢记‘医者父母心’,方不负了悬壶济世之名。黄少爷若真要谢,不妨捐些财物或银两给医学院。若能令医学院多培育出几个大夫,也算是一项功德。再说,这医学院本就是无数人捐款兴建的。这些年,前前后后我家就捐了八万两银子,方伯伯家也捐了六万两……”

    医学院是秦枫主持,张家和郑家牵头筹集财物,故而方家虽有钱,却没有越过张家去。

    后面的话黄观也没听清——他被八万两白银砸晕了。

    刚兴起的关于这小葱姑娘的种种美好,并思及伤愈后登门面谢的诸般情怀,都被那沉甸甸的黄白之物给压了下去。

    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理阿堵物的他,脑子有些发懵:八万两白银,那是多少?

    黄家虽然也算是清贵人家,轻易也不能拿出八万两银子来。

    他因为心下震惊,就没听见小葱后面的话:“……也有捐几千两的,也有捐几百两的,至于几十两几两的就更多了。钱多钱少都不要紧,重要的是那份心意!”

    因为漏听了这一番话,致使书生满心失落彷徨。

    正好这时板栗帮他包扎完了,缠上最后一道,用力一系,高兴地嚷道:“好了!”

    黄观正努力换算,想要弄清八万两白银的具体价值,被他这么一扯,疼得一哆嗦,顿时就晕过去了。

    临昏迷前犹在想:等回去问问母亲,这回来下塘集带了多少银子。不够的话,先捐一些,再写信让父亲送些来……

    小葱洋洋洒洒致完募捐词,没换来书生一个子儿的应答,定睛一看,原来晕过去了。

    她不禁又是纳闷又是郁闷,嘟起红嘴儿,心下暗道:真是小气鬼!听见捐钱就装晕。我又没要你捐八万两,我不是说了,几十两几两也是份心意么?礼部侍郎家连这点银子都没有?

    因为来马场的路上,方威跟她介绍了黄观的身份,所以她这么想。再者,她觉得这人要是捐了银子,也算是谢过她了,他们就算是两清了。

    方威见黄观晕过去了,忙对小葱叫道:“哎呀!黄兄晕过去了。张姑娘快给瞧瞧,可别有大不妥。”

    小葱撇撇嘴,上前蹲下,刚要扶起书生的手臂,被葫芦手快抢了过去,端平放稳后,示意她诊脉。

    小葱伸指搭上,细诊了一回,道:“没事。一会就好了。回去我开个方子,熬了药给他服下。又没伤到筋骨,痊愈起来也快的很。”

    方家兄弟这才齐齐松了口气,对着小葱不住说感谢的话,又说害她费心。

    出了这事,众人自然无心玩耍了,一齐回转庄院。

    方夫人听了这事,顿时就不自在了,一边派人去看视伺候黄观,一边对刘氏歉意道:“郑夫人,都怪我们没安排妥当,才有这事。实在是委屈张姑娘了。我下午就让人送黄少爷去济世堂,不敢再劳烦张姑娘。”

    又不住责备方智兄弟两个,说事先为何没让人将马场清理干净。

    刘氏心里也膈应,面上却一点不显,不在意地笑道:“瞧夫人说的这话,小葱哪当得起!她本就是大夫,今儿不管是谁受伤了,她都会一样治。”

    板栗也笑道:“就是这样。‘嫂溺叔援’,乃权变之举。妹妹替人治病时,心里眼里只有病患,无男女之分。”

    方夫人听了暗自点头,又夸赞小葱一番,然后引众人去用午膳。

    虽然刘氏并无二话,方夫人还是让方智去跟黄观说,因不好再麻烦张家姑娘,下午就亲送他去下塘集济世堂就诊。

    张姑娘是方家请来做客的,谁知出了这事,让她帮一个少年男子治伤,先前还能说是权宜之计,眼下再劳动她,实在有碍情理。

    黄观本就愧疚,又惦记八万银子的事,急着要回去盘家底,遂赶紧应承了。

    下午,方智安排马车,亲送黄观去济世堂,又去黄家叫了人来伺候,直忙到日落时分方才回到庄子上,也不必细述。

    这事过后,方夫人更加精心招待刘氏等人,宾主相处甚欢。

    方威跟板栗越来越投契,几乎无话不谈;方智也跟葫芦颇为合拍;就是敏慧跟小葱,也是你教我穿衣戴首饰,我教你饮食调养身子,说不完的少女话儿,也就敏静话少一些。

    住了一夜,第二天午后,刘氏要告辞。

    方夫人苦留不放,于是只好又住一夜。

    闲谈间,两人说起方家兄弟去清南村附学之事。

    原来,方靖宇不想儿子太叨扰郑家和张家,遂跟张槐买了块靠近私塾的地,置办了小小一处院落,专供他们兄弟读书之所。

    晚饭后,小辈们到两人跟前请安。

    方夫人便对两个儿子道:“我本来要多拨些人去伺候你兄弟两个的,听你们郑婶子说了一些事,我又改主意了:就拨一房人给你们,诸样事自己留心吧。你们只看板栗跟葫芦是如何读书的,跟他们学就成了。”

    方威拍着胸脯道:“娘放心。儿子这们大了,又不用人帮着穿衣喂饭,要许多人也没用。就是一时差些什么,我们难道不会去找板栗帮忙?”

    方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们是去念书,还能有多少事?一个老汉洒扫看门,一个婆子洗衣煮饭,再一个小子跟着跑腿,净够了。别有事没事就去烦你们郑叔叔和张叔叔。你俩小心了,你们父亲可是说了,清南村的孩子读书厉害的很。若是你们在京城混了这么些年,到了这来,却连人家的脚后跟也赶不上,看还有脸见人不!”

    方智听了肃然,方威却不信,嘴里嚷道:“娘就是找由头训儿子。”

    方夫人对刘氏笑道:“郑夫人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转向方威,“我训你?你自己的前程,自己不经心,也不能怪人。先不要说大话。到了那,你们看看人家是如何念书习武的,再把自己掂量掂量,不就有数了!”

    方家兄弟一齐答应了,退下不提。

    这里,方夫人又跟刘氏说了些儿女的事。

    刘氏笑道:“他们兄弟看着就是好的。夫人太严了些。”

    她自然能觉出方家结亲的意图,想着回家跟菊花说这事。

    方家兄弟原也不错,只是如今清南村的少年,确实如方夫人所说,出色的不少。

    无论是李敬文兄弟还是泥鳅,乃至于老鳖玄龟,李敬贤等人,无一不是资性聪明的,自家的葫芦和板栗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真要论起来,这方家兄弟除了家世,其他就不大显眼了。但张槐和菊花可不重家世,或者说,这种富贵的人家,反而是他们为儿女寻亲时要规避的。

    且说方家兄弟送葫芦板栗去歇息,路上,方威问板栗:“板栗,你们村的孩子是如何用功的?我爹跟我娘老是在我们跟前说。你跟我说了,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板栗先前在长辈们跟前,自是规规矩矩,出来又是一副模样。

    他笑道:“如何用功的?还不是跟平常人一样读书。只是咱们庄户人家的娃儿,一边种田一边读书,懂得民生疾苦,自然对书中所述就能铭记于心了。”

    见方家兄弟面上有些疑惑,又道:“不过就是要常下地干活罢了。不过,你们放心,这地好种的很。撒了种子,拉几泡屎在地里,那庄稼就长出来了。”

    方威虽不懂种庄稼,闻言也有些诧异,便问道:“听说你家的地也不少,几泡屎哪够?再说,人一天也就一泡屎,你就想多拉也不成。”

    葫芦转头偷笑。

    板栗也忍笑道:“所以早上得起早——起早拾粪哩。咱们村,像这个天,早上还没亮的时候,雾气蒙蒙的,好些人背着粪筐子,跟鬼魂似的,就在房前屋后、村里村外转圈。低着头,到处找狗屎、猪屎、鸡屎,要是有幸能碰见一堆牛屎,那可就跟捡了黄金一样了。”

    方威听傻了,停住脚步叫道:“你们早上不读书习武,去捡大粪?”

第079章 阿堵物其实也重要(一更)

    板栗用力点头道:“嗳!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泰山不让土壤,江河不择细流’,一筐一筐的粪拾家来,积少成多,再掺上水啊草啥的,沤成肥,浇在地里,那庄稼可不就呼啦啦地往上长!”

    方威更觉怪异:那两句话,用来形容拾粪,还真是……有点那啥!

    见弟弟还要再问,方智笑道:“往后,每天早上你就跟着板栗去拾粪吧!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连句笑话也听不出来。”

    葫芦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方威才知道板栗逗他,跳脚追着他闹了好一会。

    葫芦对方智道:“六少爷这性子,跟我们村的老鳖倒有些像。”

    遂把村里少年都细数了一遍。

    方智听了还不怎样,方威却听得兴奋不已:似乎这些农家少年比京城那些权贵少爷要有趣多了,且没有诸多忌讳,不禁对附学生活期待起来。

    第二日,刘氏带着葫芦等人跟方夫人告辞,方家兄弟送他们到下塘集,又跟葫芦板栗约好几日后清南村碰头,方才家去了。

    小葱回到济世堂,照旧坐堂行医。

    过了两天,忽有一个小丫头送了封信来,就是上回来治脸的女孩子,叫书儿的。

    恰好小葱不在,就秦淼跟丫头兰儿在内。

    她接过信,听说是给小葱师姐的,自然要问是何人所书了。

    待听书儿说是她家少爷,不禁一愣:一个少爷给小葱师姐送信干嘛?

    书儿这回是来谢人的,自然不必遮遮掩掩,于是就将张姑娘救了她家少爷的事说了一遍。

    又再三拜谢,说少爷本当亲自来的,因伤还未好,再者也怕张姑娘不方便,故而让她来面谢,又带了信来。

    秦淼将信搁在一旁,说师姐在后边忙呢,等她回来就将信转交,再把话带到。

    眨眨眼睛又道:“回去对你家少爷说,也不必心里过意不去,我们大夫,救人是本分。若是方便的话,不妨捐些银两给医学院。这也算是一份功德了。”

    书儿可是头一回听说这个,立即追问这捐款是怎样一回事。

    秦淼就将下塘集人筹银建书院和医学院的事说了。

    她本就生的美,加上声音清甜圆润,言辞恳切动人,直听得书儿感动不已,恨不得掏出全部的身家来捐上。

    可她身上只带了一两碎银子,当即掏出来放到桌上,对秦淼说,今儿出来只带了这么点银子,先捐着,她箱子里还收了二十两,回头再送来。

    可怜,少爷赏她的银子还没捂热呢,这就要捐出去了。

    又说回去一定跟少爷说这件事,少爷肯定会做这场功德的。

    她家老爷可是礼部侍郎,还比不过一班乡民吗?

    这不怪书儿没成算,实在是秦淼说得动人心扉,由不得人不掏银子。

    往常那些有钱人家夫人被治愈后,总是喜欢说一大篇不要钱的感谢话儿。小葱听了,也总是含笑说出另一番话,把那些感谢话儿变成银子。

    秦淼是见惯了小葱师姐这样对人说,所以学得甚为熟练。

    她们都是为了医学院筹银,并不是为自己,所以行事很有分寸,也从不向穷人说这些。

    因此,秦淼对书儿道:“这个银子不能交给我。你送去大堂那里,有专人记录这个。你也不用再捐了,这么多就够了。捐多少都是份心意,各人量力而行。譬如那身家几千两的人,他捐一百两算多。你一个丫头能攒多少银子?捐一两不算少了。要是捐二十多两,那不是把全部身家都赔上了?不用这样的。”

    不料书儿听了这话,愈发感佩,更加要捐了:她就是要捐出全部身家,这样才显诚心,这功德才大。

    于是,兰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家姑娘一个劲儿地劝书儿不要多捐,书儿则愈发坚定地说要捐,还说要回去跟同事的姐妹们说这事,让她们都来捐银子。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功德她可不能一个人占了!

    最后,书儿在兰儿指引下,去大堂交了银子,登记了姓名和捐银的数目。听说还要把这名字和数目写在医学院门口的板壁上,如何花银也会公布,更加敬佩了。

    小丫头怀着一腔激荡的心情,回到黄家,跟少爷说了全部事情经过,又说自己准备再捐二十两,然后十分期盼地望着少爷,等他说出一个大大的捐银数目来。

    黄观听了心里叫苦,感觉伤口隐隐作痛,又见小丫头看自己的神情,怕是不捐出些银子,素日对自己的仰慕钦佩之意就要折损。

    他微笑道:“我已经在信里封了银票,便是捐给医学院的。张姑娘回来见了,自然明白。”

    书儿听了,惊得拿手捂住嘴儿道:“少爷也不说给我一声儿。若是我不小心弄丢了那信,把我卖一百回也不够赔的。”

    又高兴地问:“少爷捐了多少?”

    黄观不在意地笑道:“问这个作什么?少爷再捐的少,也不能比你少。不过是份心意罢了,莫要太较真。”

    若说捐了两千两,这丫头还不知在心里怎么嘀咕他呢,一定不能跟她说。这可是他跟母亲磨了好一会,才弄到的。再多,也拿不出了。

    原来,他那天虽然被小葱说的银子给砸晕了,又觉得她讨要黄白之物坏了她在自己心中的美好,可过后又想,张姑娘又不是为自己讨要银子,为医学院筹银可是利民的善事。

    于是,他就跟母亲商量这事。

    那日,黄观在街上劝了黄夫人一番话,打消了她再往清南村跑一趟的念头,回来又小意劝慰,煎药让她服用了,果然见效,于是越发精心伺候汤药,十分孝顺。

    黄夫人甚喜,只是对于三天后再去济世堂就诊尚心存芥蒂。

    黄观本是极聪明的,起了个头后,就跟开了窍似的,对母亲言道:“那女孩子才几岁,能懂多少医理,就能开出这样的方子了?不过是听她师傅说的罢了。说不定就是听陈老大夫说的。咱们自然还去找陈前辈,请他帮娘诊治,儿子才能放心。”

    黄夫人听了这话,正中下怀,觉得十分合心意,于是欣然前往。

    如此延医用药半个月,那病竟然大有起色,心情愈发好了起来,也颇能听得进儿子劝慰。

    黄观去方家受了伤回来,惊得黄夫人慌忙来问。

    幸而无大碍,方才放心了。

    黄观则趁着母亲担忧关切,问及此次出门带了多少银两。

    当他听说只带了六千银子,这还是两三年的花费,并治病置办房产等项均含在内,不禁郁闷不已。

    他头一次觉得,银子这阿堵物也是很重要的。

    他也不是傻的,之前已经细问了方智,明白这捐款都是随各人心意,并不拘多少。

    他虽不管家,也大略知晓家中日常所费必定不少,何况还有人情往来以及自己读书等项开支,将六千两银子在心里算计了一番,决定先捐两千两,然后写信给父亲,看能不能再筹集一些银钱送来。

    若能有,便是日子过苦些,也要再捐些出去。

    他心里隐隐想着,就算不能像张姑娘家那样捐八万两,也要尽力筹措,方不负了她跟自己开这个口。

    黄夫人听了大吃一惊,跟剜了肉似的,直问他为何要捐这么大一笔钱,又说几次看病抓药,也不过几十两银子罢了。

    黄观越发口齿伶俐了,正色对母亲言道:“娘既然知道几次看病抓药不过用了几十两银子,眼看着就要痊愈了,该想想那大夫的好才是。再说,娘这些年疾病缠身,在京里又花了多少银子?花了银子事小,还害得娘吃了许多苦头。若没那出色的大夫,咱们这回来下塘集,那能这样便宜?”

    黄夫人听了觉得有理,但想想那银子,还是有些心疼,道:“那也不用捐两千两。咱们可没多少银子。”

    黄观道:“往常娘总是烧香拜佛,又给庙里捐香油钱,今日儿子倒要劝娘一番:不如多捐些银子给医学院,栽培几个大夫出来,这功德才大呢!娘可知这医学院就是这一方百姓捐银建成的?”

    遂把医学院的历史数说了一遍,又历数了方家等官宦人家都捐了多少银子,“娘想想,父亲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官员,娘又叫医学院的人治好了病,却舍不得几个银子,叫旁人看了如何说?”

    前面的话倒还罢了,只这后一句话听得黄夫人动容,当即就要捐四千两——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她家老爷的脸面。

    黄观不料劝出这结果来,惊得合不拢嘴。

    等回过神来,就急忙劝母亲不必与人攀比,重要的是一份心意,又说他们要在这住好几年,银子该省着点花,又说他准备给父亲写信,若是家中能挪些银子来,那时再捐一笔也不迟。

    好说歹说,总算把黄夫人那争强好胜的心思给打消了。

    黄夫人看着儿子,满意地说道:“就依观儿。”转头对身边的嬷嬷,“这孩子如今行事越发稳妥了,甚有章法,非往常可比。看来,咱们来这下塘集是来对了。离了他老子,他倒历练得出息起来,比我这个当娘的都会算计。”

    嬷嬷急忙捧道:“少爷一向聪慧。先前不过是孝顺,事事以老爷太太为先罢了。”

    黄观笑眯眯地说道:“都是娘教的好。儿子长大了,总不好老让娘操心。所以才大胆在娘跟前出个主意。”

    黄夫人听了,浑身说不出的熨帖。

第080章 如此自恋(二更)

    黄观随即笑着道:“正有件事要跟娘说。先前娘身子还不大好,不敢让娘劳累了。”

    就把小葱帮他治伤的事说了,意思请母亲去面谢人家。

    黄夫人见儿子忽然脸红了,声音也温柔下来,把那张姑娘夸了又夸,不禁警惕。

    她不动声色地细问了当时的情况,然后笑道:“这是应该的。娘明儿就去谢她。”

    黄观听了大喜。

    他先前很怕母亲又犯脾气,是以帮小葱说了些好话,果然就劝动了母亲。高兴之余,越发觉得自己有些男儿担当的样子了。

    他这高兴的模样落在黄夫人眼里,又是一番思量。

    于是,隔日小葱就在济世堂见到了黄夫人,还一脸笑容地请她诊脉。

    小葱心内诧异无比:这人不是看不上她的医术么?一直让陈老大夫给下方,连大师兄都靠边站,咋忽然又找来了?

    不管咋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放低了身段,那她自然也要客气些。

    她便笑道:“并非晚辈不肯帮夫人诊脉。夫人一直延用陈老大夫开的方子,且又很有成效,不妨继续请他诊脉,这样才妥当。大夫换来换去的于病人无益。”

    黄夫人听了,点头笑道:“如此,我就听姑娘的。说起来,今日来此也不是为了复诊,是特地来感谢姑娘的。”

    小葱奇怪地问道:“夫人这话晚辈不明白。”

    黄夫人就将黄观的事说了,又说自己是黄观的母亲。

    小葱这才明白,忙谦逊一番,无非是救人伤痛乃大夫本分,夫人不必挂心云云。

    黄夫人见她应答得体,暗自点头,因笑道:“姑娘虽如此说,我们也不能不当回事,况且观儿伤的又是那个地方,让姑娘受委屈了。姑娘放心,黄家乃是诗礼人家,绝不会薄待了姑娘。敢问姑娘家中都还有些什么人?”

    小葱听这话不对,心中警惕,可她到底年幼,又生长在乡村,哪经历过这些事,故而猜不透黄夫人的意图。

    但她一向机灵,且不答黄夫人的问话,却言道:“瞧夫人说的,晚辈都说了,救治伤患乃医者本分,夫人大可不必如此。那样情形下,不管是谁受伤,晚辈都会出手相救的。说句笑话:别说是个人了,就是条狗,是只猫,是头牛,若是摔断了腿,晚辈也会帮着诊治包扎的。晚辈在家就常干这样事。咱们农家的猫、狗、牛啥的,那都是能当大用的。”

    两人说话,秦淼一直在旁听着,这时插言道:“我小葱师姐最是心善了。夫人不用客气。再说,黄公子已经送了银票来,给医学院捐了两千两银子呢。”

    小葱听了,急忙叫道:“就是!说句不好听的话,黄公子捐了这银子,也算偿了晚辈的恩情,算是两清了。夫人真不用再说谢字了。”

    黄夫人听小葱把她儿子跟猫、狗、牛相提并论,禁不住嘴角一个劲的抖动,又听说捐了银子,算是两清了,更觉粗俗。

    她强撑着笑脸点头,心里想道:“小女孩子天真烂漫,说话直来直去的,也不算有心,况且她出身农家,教养自然差了些,倒不好挑剔她。少不得将就忍耐些,等将来再慢慢教导。幸而为人纯善,这个也算难得了。”

    好一番忍耐后,才定下心,慢慢地问她家中情形。

    不料,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什么来,小葱总是东扯西拉,一拐就把话拐远了。

    黄夫人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丫头,见她眼神灵动,浅笑嫣然,虽面带稚气,却言语不漏半点消息,心下不知是喜是忧。

    挨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

    待她走后,秦淼笑道:“这人专找师姐闲聊来了?问那许多话儿。”

    小葱则若有所思:果然,她还是见识浅薄了,这外面人还真难琢磨。

    若说这夫人没啥心思,单就是来道谢的,她是死也不信的。

    嗯,等哪天回去把这事问娘。

    不等她回家问娘,郑氏倒派人来接她了。

    因为黄夫人从济世堂回去后,就派了一个老嬷嬷带了些果盒并几样表礼去拜访张家。

    张家二院正房厅堂里,郑氏看着面前的老嬷嬷,说是来感谢张姑娘救了她家少爷,然神情自尊矜持,客气中带着疏离,应酬十分得体,挑不出半点错来,一派官方会晤的模样。

    郑氏陪坐了一会,心里疑惑:对方感谢的话儿说了好几遍,自己也谦逊了好几遍,把医者父母心念了又念,只不知这人的来意为何。

    她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向院子,娃们都上学去了,这院里少了他们的吵闹声,她倒不习惯了。

    将目光收回,看向对面的客人,难不成她等自己开口挽留,要在这吃晌午饭?

    她被自己这念头逗笑了,急忙低头。

    正想着,忽听老嬷嬷说道:“要说下塘集这地方,山水美,百姓也淳朴,怪道老宰相要在这里办书院。我们老爷早就要送少爷来书院进学的,是少爷自己说要取了秀才功名才来,才晚了些。”

    郑氏点头,笑道:“你家少爷是个有志气的。听说来这青山书院谈讲论学的最低也是个秀才。”

    老嬷嬷笑道:“可不是么。前一阵子,好些人家上门来提亲,都是些书香世家,我们老爷见少爷一心扑在书上,便说再等等看。不过,心里大概选准了人家,过一二年,就要定下了。”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郑氏心里隐隐松了口气,遂附和道:“你家少爷少年俊彦,自是许多人上门求的。”

    老嬷嬷点头,又道:“有一房是妾室。不过夫人该知道我们这样人家的规矩:嫡妻不进门,万没有先纳妾的道理,只好先搁下了。”

    郑氏面上淡笑着,只点点头,鼻子里应一声,不置可否。

    她糊涂了:这人跟自己说这么些话干啥?

    老嬷嬷又道:“冒昧问一声儿:夫人就一直这么让张姑娘坐堂行医不成?”

    郑氏听了一怔,双目一瞬不瞬地凝视她,并不发一言。

    老嬷嬷见她沉静的眸子忽然深暗下去,略有些不自在。

    她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遂从容笑道:“原不该多话的,想着张姑娘到底帮了我们少爷,就多句嘴:姑娘这样终究不是个常事,不说将来嫁人了,在外抛头露面的,于礼也不合……”

    郑氏忽然打断她话,笑道:“我们庄户人,也不懂那么些规矩,只晓得做大夫的治病救人,那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老嬷嬷心里撇嘴:你不懂规矩,我这不是在跟你说吗!

    不待她开口,郑氏又道:“况且,济世堂东厢可是不准男人进入的,专为女人看病,说起来,也不算违了世情规矩,又方便了女子求医。毕竟女人家有些病症不适合、也不方便让男大夫诊治。平日守礼,遇见黄少爷摔伤那种情形,又能事急从权,不避嫌疑,以救人为重,这才是真正的守之以礼、慈悲心怀,好过做表面文章。嬷嬷以为呢?”

    老嬷嬷忽然不自在起来,她想起自家夫人头次去济世堂,硬要让少爷陪着进内室,不禁就多心了,却又说不出二话来。

    好一会,才笑问道:“若是张姑娘嫁人了,还要坐堂行医?”

    郑氏端起茶盏,一边示意对方喝茶,一边轻笑道:“云大夫成亲后,因要操持家务,教养儿女,便不去坐堂了。可她还是教了几个弟子,传承了医术,偶尔也会再出手。”

    喝了一口茶,搁下茶盏,对老嬷嬷笑道:“若无云大夫教导,我家闺女也不能学得医术,去济世堂治病救人,也就不能帮你家少爷了。”

    老嬷嬷笑容就有些僵硬。

    又静坐了一会,便很知眼色地告辞了。

    郑氏当然不会留她吃晌午饭,客气地让人送出桃花谷。

    转回头,看送来的四色表礼,皆是上好的锦缎,心里不快,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虽然于世情上通透,但来了这里,因一直生活在乡下,对那些官宦人家的规矩内情不大熟悉,所以,竟不能猜出这老嬷嬷的来意。

    想了一会,便让刘黑子派人去集上接小葱回来住一晚。

    晚上,郑氏将板栗和小葱叫到自己屋里,张槐也在,对他们说了黄家打发老嬷嬷来拜访的事,问小葱那天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她虽然听嫂子刘云岚回来说过,板栗也说过,却还是觉得不踏实。

    小葱忙将有关黄观的事全说了,从黄夫人上济世堂求诊,到方家帮黄观治伤,以及那天黄夫人又去医馆面谢等,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爹娘。

    张槐跟郑氏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的怒气——两下里一对照,这黄家存的啥心事就很清楚了。

    小葱说完问道:“娘,我也正要回来问你,那黄夫人说的话是啥意思?我想不明白哩!”

    郑氏并不想把这事瞒着小葱和板栗,让他们多了解些世情复杂也好。

    于是轻笑道:“人家觉得你一个姑娘家救了她儿子,又是伤在大腿上,害你失了名节,不给你个交代说不过去。可又觉得咱们庄户人家女儿配不上她儿子,只能为妾,所以今儿打发人来跟我说,正妻没进门前,小妾是不能进门的。便是这样,也不肯明着说,想是生怕咱们得了意,顺杆子就爬上去了,又或者是怕咱们借着礼部侍郎的名头作威作福……”

    话还未说完,板栗“噌”地一声跳起来,大骂道:“不要脸!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哩!”

第081章 巧骂(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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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葱脸涨得通红,回想黄夫人当时的话,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又说不会薄待了她啥的……

    张槐对儿子喝道:“嚷啥?坐下说!”

    板栗气鼓鼓地重新坐下,对小葱道:“我当时就不让妹妹帮他治,妹妹偏要治。随他屁股烂了才好!”

    小葱气得眼圈红了,眼泪就要掉下来。

    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委屈,连上次李敬德骂她说“倒贴聘礼也不要”也不能跟这比,因为她晓得那是小娃儿吵架,嘴巴贱,冲口说的气话而已,这回却是实打实的被人轻视羞辱。

    她救人还救出错来了?

    什么狗屁礼部侍郎,好了不起么!

    心里骂着,由不得就哭出声来。

    张槐心疼了,比郑氏更快一步坐到闺女身边,柔声安慰她。小葱一向懂事的很,还没这么哭过哩!

    郑氏也坐了过去,一边劝道:“你跟这样人生气干啥?娘跟你说,不过是要提醒你,往后多长个心眼……”

    板栗见妹妹哭了,怒道:“我明儿就去找那个什么黄少爷算账。”

    张槐瞪了他一眼道:“你找他说啥?人家又没答应啥,难道你要自己说出来?”

    郑氏哄歇了小葱,正色对板栗道:“啥也不要说,不然这事越描越黑。反正娘也没应承她什么,小葱也没说啥不妥当的话。她喜欢妄自尊大、自恋自爱随她去。你往后离那什么黄公子远些就成了。”

    张槐点头道:“你娘这样说,并不是怕事。除非能不动声色地警醒他们,不然就算当面羞辱了人家,除了出一口气外,一点益处都没有,白结下一个仇人,说不定引出更大的事来。若都这样莽撞直接,别说咱们是百姓了,就算爹是个大官也不够你折腾的——大官头上还有更大的官儿哩!”

    板栗冷静下来,眼神闪烁不定,脑子直转。

    郑氏对张槐道:“虽说不理会他们,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得点醒他们。我明儿去方家一趟,跟方夫人说说这事,她想必知道如何处置,黄公子可是在她家摔伤的,小葱也是她请去的。”

    张槐点点头道:“我跟你一块去。”

    又柔声对小葱道:“闺女,咱不生气了。经历这一遭,你也算长了见识,晓得那些权贵人家是如何妄自尊大了……”

    郑氏冷笑道:“咱们是没见识,没见识过这样自恋的人罢了。清南村虽然是乡野小地方,如今可是住着好些真正有来头的人,从宰相到国子监祭酒,从名门大儒到青年俊彦,也没见过他们这样行事的。”

    她见板栗静默不出声,却神色变幻不定,忙道:“板栗,你不可莽撞。若是鲁莽行事,吵出这事来,说不定会让小葱名声更加受损。”

    板栗急忙点头道:“娘放心。我啥时候不听爹娘的话了?”

    郑氏道:“你面子头上向来都很听话。”

    这话说的,连小葱也扑哧一声笑了。

    张槐见闺女露出笑容,遂放下心来,又劝慰了一番,方才让他们兄妹歇息去了。

    板栗却到了小葱房里,跟她嘀咕了半天才回二院。

    过了一日,黄豆逃学了,跟着板栗葫芦等人去了下塘集。

    他跟夫子告假,说家里有事;家里只当他上学去了,因而两下里都瞒过了。

    板栗将小葱的事说了,对他道:“这事虽说要你帮忙,逃学的事若是露出来,你自个跟舅舅说,可别扯上我们。”

    黄豆嘟嘴道:“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

    见葫芦瞪他,忙道:“我就说去瞧小葱姐姐,我想她了。”

    葫芦满意地点头。

    且说黄家的老嬷嬷从张家回去后,对黄夫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将在张家的情形都细说了。

    黄夫人点头,问道:“娶妻纳妾的事,她没说什么?”

    老嬷嬷道:“我瞧着那神情,好像没不高兴的样子,还赞了少爷几句。就是说到张姑娘坐堂的事,她有些不乐意。”

    黄夫人点头道:“算她有些眼色,明白自己的身份。坐堂的事随她去了。小门小户的,哪懂那些规矩,吃了亏才晓得厉害。这是遇见观儿,换上一个人,谁管她死活。”

    老嬷嬷道:“是不懂规矩。听见少爷去书院读书,也没说给安置。”

    黄夫人摆手道:“这样最好,她要安置我还不放心呢。回头她女儿做下什么事来,那时倒不好说了。再有,你也没明说,怕是她还不敢奢望,所以不好说的。”又向嬷嬷确认,“你没多说什么吧?这事我还要先跟老爷说一声才好。”

    老嬷嬷急忙道:“我一丝口风也没露。只说老爷心里已经相准了儿媳妇,少爷就算要纳妾,也要等嫡妻进门。将来他们有什么话,也不能怪咱们,反正咱们都说在头里了。”

    黄夫人点点头,叹气道:“平白的出这样事……”

    老嬷嬷忙笑道:“也不算坏事。张家很有些家业,就是张姑娘医术也不差,将来进了黄家,伺候太太也便宜。”

    黄夫人瞅了她一眼道:“嬷嬷老糊涂了。咱们这样人家,还稀罕土财主的家业?倒是那丫头的医术,还说得过去。”

    老嬷嬷忙道:“往后不如叫张姑娘上门来为太太诊治,也好过太太亲自去济世堂。”

    黄夫人摇头道:“算了,都快要大好了,又去折腾。回头没吃着鱼,还沾一身腥。她家要是借着这个拿乔仗势起来,倒不好说话的。”

    嬷嬷于是不再说。

    隔日,黄观陪母亲黄夫人一同去济世堂求诊。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了,在内间换了药后,出来细问陈老大夫母亲的痊愈情况,陈大夫仔细跟他说着。

    忽然,从外面进来几个小少年,嘴里叫着“陈爷爷”,又对他扬起手中的小篓子,说是送好东西来给他。

    黄观转头一看,遂欣喜地叫道:“张兄弟,郑兄弟,你们来了。”

    板栗和葫芦停住脚步,转头笑道:“黄少爷!”

    黄观忙应声答应,寒暄了几句,又对黄夫人道:“这是张姑娘的哥哥和表兄。”看看黄豆,“这位小兄弟是?”

    葫芦忙说这是他三弟,又拜见过黄夫人。

    黄豆盯着戴帷帽的黄夫人好奇地打量,忽然开口问道:“咋女人在这边瞧病哩?小葱姐姐那边不是有专门的地方给女人瞧病么?”

    板栗瞪了他一眼道:“陈爷爷医术高明,名声远播,人当然乐意来找他了。小葱她们所学尚浅,就要差一些。大夫都是越老越值钱的。”

    陈老大夫听了这话,笑骂道:“小娃娃就会胡扯八道。”

    心下却颇为受用。

    黄豆不信道:“秦伯伯也好年轻的,一点也不老,人都说他是当世名医。云姨也是。”

    板栗扬眉道:“秦伯伯那是妖孽,咱大靖国也就出了这么一个罢了。再说,秦伯伯虽然年纪不老,行医经历也有几十年了,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陈老大夫捻须赞道:“秦大夫天资聪敏,又得云真人亲自指点,其成就自然令人仰望。”

    黄豆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趁着板栗将手中的篓子递给陈大夫看的时候,又问道:“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听说男大夫摸了女人的手,那就要以身相许。”

    “哐啷”一声,陈老大夫惊得将桌上茶盏碰翻,落在地上摔成几片,兀自不觉,满脸呆滞地看着小娃儿。

    黄夫人听了大怒,愤而起身。

    老嬷嬷上前冷然盯着黄豆,就要发作他。

    黄观急忙以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便把目光去看板栗葫芦。

    陈老大夫回过神来,抖手指向黄豆:“你……你……小猴儿,老夫定不饶你!”

    板栗歉意地对黄观咧嘴,转头训斥黄豆:“你读书读傻了吧?在哪弄的话本小说看了胡扯乱编?”

    黄豆不服气道:“咋胡扯了……”

    板栗不让他说,截断他话道:“要是帮人治病,治好了把自个搭进去了,这天底下谁还敢当大夫?怕是那病人在面前断气了,也没大夫救他。”

    黄夫人心中一激灵,目光锐利地射向板栗,可惜被帷帽垂下的黑纱挡住了。

    旋即她又放松下来,暗想自己多心了,那丫头能进黄家,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若不是她救了儿子,黄家怎也不会要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儿进门的。

    就听板栗继续道:“你咋读了几年书,脑子越来越糊涂哩?还比不上小时候灵光。也不想想,就算真有你说的那回事,那女大夫一辈子又不止救一个人,她能长几个身子嫁人?还是说,先嫁一个,再救了人,再改嫁?男大夫也是,难不成救一个,娶一个?嗳哟哟!那可天下大乱了!大夫也麻烦了,光养媳妇就养不起了……”

    葫芦喝道:“书都读哪去了?‘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你连这个也不知道了?尽讲那些冠冕堂皇的虚伪之礼,却把大夫治病救人的本分给忘了。”

    板栗对陈老大夫赔笑道:“陈爷爷,黄豆那嘴向来没个遮拦,你老人家是晓得的。我已经骂他了。晌午我让小葱做两个好菜请陈爷爷吃。陈爷爷瞧这个——”

    把竹篓子往老头面前一搁,让他看,原来里面装的是水蛭。

第082章 死不悔改(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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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葫芦也对黄观赔笑道:“黄少爷,我三弟向来好奇,遇见不明白的事总要问个不休,并非有意唐突令堂大人。请恕他年幼,莫要在意才好。”

    又让黄豆过去给黄观母子赔罪。

    黄豆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们,极不情愿但又规规矩矩地给二人作揖赔罪,然后张了张嘴巴,看情形还是一头雾水,很想再问个清楚明白。

    黄观急忙阻止他开口,正色说道:“小兄弟万不可如此固执。世间事理,皆视情由而定,少有一成不变者。‘男女授受不亲’乃礼之大防,然医者父母心,行的是治病救人的善事,自然另当别论。若有医者借此规矩礼法携恩图报,便是违了医者本分,令人不齿,乃心怀不轨之徒;若有患者借此规矩礼法兴风作浪,更是心思鄙陋,乃忘恩负义之辈……”

    他慷慨陈词,直抒胸臆,竟没看见身边黄夫人气个倒仰,想要制止他,却又无从开口。

    要说黄观为何如此激昂?

    一来黄豆先前的问话辱及黄夫人,他做儿子的当然要严加批驳了;其二便是他才被小葱给救治过,自然要阐明己见,赞颂小葱,顺便撇清自身;其三就是他内心也看不上此等行径,觉得若是男女有情,当另行议事,携恩图报或是趁机要挟决非君子所为。

    一席话下来,黄豆满脸崇拜地看着黄观道:“这个哥哥好有文采,我听明白了。”

    陈老大夫也捻须微笑道:“黄公子所言甚是。”

    板栗忍笑问黄豆:“你咋冒出这想法哩?可是看了那乱七八糟的话本?你小心了,那些书都是些登徒子想媳妇想疯了,编出来哄人的,纯是他自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葫芦瞪眼道:“可是这样?等我翻出书来,烧了不说,还要跟爹说。你等着,瞧爹不扒了你的皮!”

    黄豆急忙道:“我是从麻虾那看来的,是他哥哥玄龟在外边弄到的。”

    正坐在清南村学堂里的小胖子玄龟打了个喷嚏,对身边的老鳖道:“哪个家伙在惦记龟爷爷?”

    伏在桌上写大字的老鳖连头也未抬,随口应道:“东海龙王惦记你哩,要招你做女婿,把三公主许给你,还要许你做龟丞相。”

    泥鳅等人听了轰堂大笑。

    济世堂大堂内,一派和乐情形,只除了黄夫人跟身边的嬷嬷默然无语,众人只当她们妇人矜持,也不在意。

    忽地小葱从外边进来,见了黄夫人,急忙裣衽施礼,礼罢方才对陈老大夫道:“陈爷爷,我跟淼淼晌午下厨,请陈爷爷也留下一块吃吧。”

    陈老大夫高兴非常,并不推辞,连连点头道好。

    正在帮黄家母子抓药的少年是陈大夫弟子,急忙道:“张姑娘,我也去成不成?”

    小葱好像很高兴,点头道:“咋不成了!你跟张师兄一起来。”

    说完对黄夫人点头致意,然后招呼葫芦等人往外去。

    葫芦见黄夫人盯着小葱,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牵起妹妹的手,笑问道:“这就去后边做饭了?谁在前边坐堂?”

    他从未起过娶小葱的念头,可是这会儿用眼角余光扫过黄夫人,却在心里想道,别说张家不会把妹妹送人做妾,就算有一天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他宁愿自己娶了妹妹,也不会让这事发生的。

    板栗也牵起小葱另一只手,黄豆则跑在前边,转过脸一边往后退,一边对小葱嚷道:“小葱姐姐,我晌午要吃羊肉。你不是说冬季羊肉进补好么,这都快冬天了,也该补了。我最近老觉得身上没劲儿,头晕,得多补补!”

    众人听了忍俊不禁。

    小葱笑得眉眼弯弯,道:“有羊肉。你好好地走,看着路,别栽一跟头。”

    黄夫人看着两少年一边一个,护持着女孩子出去了,禁不住皱起眉头轻哼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黄观则面上若有所失。

    待抓了药,辞别陈大夫陪着母亲回家,就见门房来回:方家的大太太带着五少爷六少爷来看望太太。

    于是,黄夫人不及发泄心中怒气,先换上一副笑脸去会客。

    见面寒暄已毕,方夫人道:“早就要来看望夫人的,又怕夫人初来乍到,有好些事情要安排,就延迟了。那天在庄子里,害黄少爷摔了,幸亏有济世堂的张姑娘在,才没延误了诊治,不然,我可就难见夫人了。少爷如今可大好了?”

    黄夫人眼神一闪,跟着就笑道:“已经好了,能下地走路了。倒让夫人挂心。”

    黄观忙起身谢方夫人惦记,方智和方威也问候了一遍。

    黄夫人让黄观带他们兄弟去书房喝茶说话,省得在长辈跟前拘束,少年们就告退了。

    又闲话一会,方夫人让人奉上礼单,其中有好些是药材。

    她笑道:“黄家自然不缺这些的。不过是想着夫人长途跋涉来的,有些物事未必准备齐全,便送些过来。若能用上就更好了。”

    黄夫人自然感激,称谢不已。

    闲谈间,黄夫人就有意打听张家的事。

    方夫人也正是为此而来,便捡些要紧的告诉了她。

    也没说太多东西,一来张家根基浅薄,确无甚可说;二来就算张杨知岷州,然张家人并不常在人前提起,更不会借着他的名头炫耀。

    方夫人只点明了两件事:其一,几年前任工部尚书的大伯曾经属意张杨做女婿,却未能如愿;其二,她家老爷如今属意张家的小辈,希望能聘张家女为媳。

    便是她说得轻描淡写,也让黄夫人心里极为不自在,脸上却一点不显,只不住含笑点头。

    送走方夫人,黄夫人叫来儿子。

    黄观听完母亲细诉情由,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艰难地问道:“娘为何想要我纳张姑娘为妾?”

    黄夫人“哼”了一声道:“娘还不是见你对她好似有些情义的样子,又想着那姑娘为你失了名节,就……”

    才说了一半,想起儿子先前在济世堂的慷慨陈词,心里一阵窝火,遂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气怒之下,狠狠瞪了身边嬷嬷一眼,道:“都是你做的好事!让你打听张姑娘家的情形,竟然连她小叔是老宰相的弟子也没打听出来。”

    若不是这一层关系,一个知府还不在黄家眼里。

    老嬷嬷惶惑不已,问了几个人,都夸张姑娘心地善良,医术也不错,家中颇有资财,可竟没人提起她叔叔。

    见儿子脸上阵红阵白,黄夫人耷拉下眼皮,淡淡地说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又不是知府的亲女儿,不过是侄女罢了,一个村姑而已。况且,娘只让余嬷嬷给张家送了表礼,透了点谢意,并未明说此事。如今娘倒有个主意……”

    话未说完又想起儿子先前的话,觉得自己之前所为、眼下的主意,都证明自己就是他口中“心思鄙陋、忘恩负义之辈”,气闷之下,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黄观愕然望着母亲,就算她没说出来,他也明白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可没有母亲那般侥幸清傲,已经明白先前板栗等人一番言辞绝非偶然,乃是故意说给自己母子听的;方夫人登门怕也是为了此事。

    羞愧之下,黄少爷不禁有些颓丧:原以为自己既能当好儿子,又能担起事来,如今看来,这孝子之路,却仍是“道阻且长”!

    再说济世堂后院,小葱和秦淼亲自动手,做了许多菜肴,让陈大夫及葫芦等一帮人吃得开心不已。

    黄豆乐坏了,狠狠吃了一顿才跟两个哥哥回家。

    板栗跟葫芦觉得今儿事情办得顺利,既警醒了黄家母子,也未撕破脸皮得罪人,因此心情很好,骑着马儿一路闲谈说笑,慢慢接近清南村。

    虽说深秋季节,道路两旁的树叶凋零、衰草枯黄,但那怒放的金黄野菊,却给萧瑟深秋染上了一抹明艳。

    待接近清南村,小青山上橡树密集的地方,那树叶已是青黄红绿交错,渲染出一片灿烂如锦的光华。树林中隐隐透出灰墙黛瓦,那是青山书院。

    山脚下也有许多农家院子,散落在树叶凋零的桃柳林中。正值傍晚时分,农户院中鸡鸣犬吠,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将后山那五色灿烂的橡树林映衬得更加迷蒙氤氲。

    板栗见黄豆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想心事,便笑道:“黄豆,甭琢磨了。待会儿我们去女学接红椒和香荽,晚上不回桃花谷了,去外婆家住一晚上。人多了一闹,大舅舅跟大舅母就不能发现你逃学了。就发现了也不要紧,我跟葫芦哥还能真丢下你不管?”

    黄豆听了大喜,忙问道:“说真的?”

    板栗笑眯眯地点头,黄豆今儿表现很好,他当然不能害他回家挨骂了。

    黄豆就放下心来:有红椒妹妹跟香荽妹妹在,大人们哪里还会留心他的事。

    板栗就吩咐冬子自回桃花谷,跟娘说他们兄妹晚上不回家了,去外婆家住。

    冬子点头应下,打马去了。

    兄弟几个也没先回郑家,直接去了女学堂。跟门房打过招呼后,进入院中。却见周夫子、黄夫子等几个老夫子,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娃,正站在窗外,静听里面讲课。

    三人有些好奇,蹑手蹑脚地靠近。

第083章 反常为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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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夫子等人听见响动回头,板栗才看清那男娃是田夫子的儿子,叫田遥。瘦长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十分清亮,眼神高傲。随意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灰色袍子,神情孤傲,很有些他爹的不羁风姿。

    板栗等人慌忙给几位夫子见礼。

    黄夫子等人略点头,却并不出声,转头继续听里面说话。

    板栗他们好奇,也张目向里窥视,又侧耳倾听。

    原来是田夫子在跟红椒对话。

    田清明老夫子觉得最近张家二姑娘很反常。

    自从上次她拐着弯儿提醒自己要注意仪容后,想是回家受到长辈教导,后来变得安静许多,上课时把嘴闭得紧紧的。

    但小女娃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若是心有疑惑,即便坐那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也会泄露内心的想法,或皱眉,或目光闪烁,或干脆垂下眼睑,种种神情,无一不是表明她心中对夫子所说甚为抵触。

    田夫子觉得这情形很有趣,又觉得这么磨砺她的性子也不错,于是只做不知。

    谁知最近这小女娃忽然温顺乖觉起来,一如翻腾的湖面变得风平浪静,有时明明见她先是很疑惑,跟着就抿嘴一笑,又恢复如初。

    这神情落在一个六七岁小女娃身上,越发显得奇怪诡异。

    田夫子无法淡然了,他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若说小女娃转了性子,好像也不大可能,性情的变化非一蹴而就,哪有短时间内就转变的。

    于是,他有时故意解说偏颇,尤以对女子严苛为最,然后试探她的反应。

    譬如才艺课上,教她吹笛时,故意威严地说道:“女儿家要行止端庄,做到清闲贞静,便是吹笛时亦是如此。切不可再有爬到树上、或骑牛吹笛的念头。”

    红椒乖巧地点头,忽闪着长睫毛道:“夫子说的是。女儿家要时时留心举止端庄。”

    等她反驳的田夫子被这回答噎住了,面色古怪地看着女娃儿,不知如何说才好。

    却不知红椒在心里想:等没人的时候,我在自己家,骑马也好,骑牛也好,哪怕我骑大黄(狗)哩,谁管得着?

    因有个女娃儿弹琴也不成,吹笛也不成,又不喜作画,下棋更不成了,看着旁人忙,她就急得掉泪。

    田夫子便对众人道:“女儿家学这些东西,不过是怡情悦性罢了,究竟也不是非学不可的。倒是那针黹女红厨艺之类的,不可不学,更要勤勉认真,万不可懈怠。”

    转头问红椒道:“张火儿(大名),你说可是?”

    红椒急忙站起身,点头道:“夫子说的是,女儿家学一手好针线才是最要紧的。我天天都认真跟李姑姑学。”

    李姑姑是女学请来的绣女,专门教女娃儿们针线绣活的。

    田夫子再次呆愣,他愈觉古怪。

    哪知红椒在心里想:《女诫》上说,‘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只要会做就成了。娘针线活也不好,也不会绣花,爹也没嫌弃她哩。

    女学堂共有三间屋子,中间打通,隔断处以月洞门相连。

    因来上学的女娃儿参差不齐,年纪有大有小,又有些在家学过文字,有些却大字不识一个,田夫子便将她们分作两拨。

    将那些识得文字、有些基础的女娃聚集在第二间屋子,而不识字,或年纪小的就集中在第一间屋子;最后一间屋子则用来教授琴笛和女红。

    今儿下午,田夫子先教完红椒她们,留下课业让她们自行温习,便去另一间屋子教授。

    这一拨女娃儿刚学完《百家姓》,正讲《三字经》。

    因《三字经》中有父子兄弟、孝悌纲常等内容,他顺便就将《女诫》掺杂着一块讲解。又因为她们识字不多,便先教她们将两篇文都背熟了,再逐句讲述。

    正讲到夫为妻纲,就见前排两个小女娃挨着头嘀嘀咕咕,他便上前问缘故。

    原来泥鳅的妹妹墨鲫听夫子说,媳妇要以夫君为天,要听夫君的话,就想问是不是不管夫君说啥都要听,却被香荽给拉住了,不让她问。

    田夫子认出香荽是张家的小女儿,便温声问道:“张水儿(大名),你为何不让她问?”

    香荽歪着小脑袋,忽闪着大眼睛,一头柔顺的直发垂在肩颈处,甜甜地答道:“夫子讲课的时候,不能打岔。”

    香荽入学日子不长,田夫子却对她印象深刻。

    因为他当初不想收的,嫌年纪太小。可是张家说,送小闺女来女学,是想让她多些玩伴,并不拘学多学少。

    他见这孩子还算听话,就答应了,跟着刘家也把墨鲫也送了来。

    结果,这个小女娃却比好些六七岁的女娃儿都聪明,《百家姓》、《三字经》更是在家都学完了,而且,她虽然看着很听话,却十分机灵鬼精,有好几次田夫子都被她哄了。

    想起这个,他就多了个心眼,知道若就这么直接问,十有八九问不出真话来。

    再鬼精,还能比得过活了几十年的老夫子?

    田夫子放下脸,冷声道:“你对夫子也撒谎?”

    香荽从未见夫子这样放脸,对她更是头一回,不禁愣住了,怯怯地眨眨长睫毛,心里十分害怕。

    她禁不住就想:学堂的夫子果然有本事,要是爷爷奶奶跟爹娘听了这样的话,只会夸她懂事,可是夫子却晓得她没说实话。怪不得爹娘要送她们来上学堂。

    心里一害怕,啥心思也转不动了,便老老实实地起身回道:“二姐姐跟我说,在学堂听讲的时候,不管心里有啥话,都不要乱问,等回家去问娘。”

    田夫子郁闷极了:“既然来到学堂,有话就该问夫子,为何要回家问娘?”

    香荽低下头,不停地扭着小手指,却把眼睛悄悄往上瞟,小声道:“二姐姐说,要是问错了,让人笑话。先回家问娘好一些。一家人关起门来好说话。”

    田夫子想起反常的张家二姑娘,很是无语,半响才道:“你们来学堂本就是求学的,心中有疑问就该问。不然,留在家让你娘教导岂不是更好?”

    随即问墨鲫想问什么,墨鲫就说了刚才的话。

    这话也是大多女娃儿都想问的。

    因为,在这乡野村庄,大部分人家都不会有那些严苛的规矩,甚至有些人家的男人疼媳妇疼到骨子里,对媳妇事事依顺。比如李长明对他媳妇梅子就是这样,张槐对郑氏菊花也差不多。故而这些人家的女娃儿就无法理解夫子说的“夫为妻纲”。

    田夫子见满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孩子都望着自己,一副求知的神情,轻笑一声,尽量用浅显的话语告诉她们,男人乃一家之主,自然该敬顺他们。

    马上就有人问道,若是夫君说的话不对,那也要听从?

    田夫子已经教过前面一拨女孩子了,也知道她们会问这个,遂胸有成竹地答道:“贤良温顺的媳妇,不会当面顶撞夫君。就算夫君说错了,也会在事后找个适当的时机,慢慢劝慰他。”

    小墨鲫马上脆声道:“我们家不是这样的。我爹要是说错了,我娘总是马上就跟爹说。”

    香荽刚被夫子呵斥了,生怕今后被他厌弃,想要表现一番,以挽回老夫子的心,于是笑得眉眼弯弯,甜甜地告诉夫子道:“我家也不是这样的。我爹最听我娘的话了,我娘说的都对。”

    郑氏在家忽然打了个激灵。

    李敬文的小妹妹李慕棋见她俩都说话了,也站起身道:“我家也不是这样的,我娘说啥我爹都听。我爹要是说了一件事,我娘说不好,我爹马上就说‘那咱们不弄了’。”

    见夫子神情有些不大好,以为他不赞成自己说的,又道:“我爹跟我娘最好了。咱们村的奶奶婶子们常说我爹好福气,才娶了我娘;又说我娘好运气,才嫁了我爹。”

    小女娃定定地瞅着田夫子,清楚地表达了她内心的想法:我家过得跟你说的不一样,可我家过得也没错儿,好的很哩!

    随后,又有几个女娃儿怯生生地说了不同的看法:她们娘都听爹的话,爹说咋样就咋样。

    很明显,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娃儿就没那么大胆。

    田夫子忽然发现无法说下去了。

    教这些农家的女孩子,比教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要更不容易,至少黄初雨就从不会提出这类稀奇古怪的问题。

    男尊女卑,以夫为天,那是天经地义!

    他又想,先前那一拨女娃儿没问这些,那是因为她们比这些小的更懂眼色,把那疑惑跟不解带回家去了,正如张家小闺女说的,“回家关起门来好说话”。

    老夫子纠结万分,直接去第二间屋子把红椒拎过来,命令她跟这些女娃儿解说“夫为妻纲”。

    红椒苦着脸,觉得自己好倒霉,咋摊上这事哩?

    心里念叨着“曲则全”,脸上堆起笑容,照样把以夫为天、敬顺等又说了一遍。

    香荽睁大眼睛道:“二姐姐,你在家可不是这么说的。”

    夫子刚才说了,小娃儿可不能撒谎,她必须向夫子表明自己是个听话的好女娃才成,于是就把二姐姐给卖了。

第084章 有男没女成不成?(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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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红椒看着反叛的妹妹,一阵气闷,又看看田夫子,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模样,含笑瞅着她姊妹俩对掐。

    可是,她最近都干啥了?

    在娘的教导下,她把《女诫》掰开了又合拢了,反复嚼巴了好些遍,又跟哥哥姐姐们讨论了好久,这工夫难道白用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就要拉出来用了。

    红椒把小脸一板,昂然道:“你太小了,跟你说许多你也不懂。听个一句半句的,就觉得不一样,其实还是一个样儿。你想想,咱娘啥时候没听爹的话了?她跟爹吵架了么?没有,是吧!咱家的大事都是爹在外边张罗,咱娘出去插手了没?也没有,是吧!咱爹回家来,咱娘把吃的、喝的、穿的,样样都弄得妥妥的,这不是伺候咱爹?慕棋,你娘在家不也是这样?”

    李慕棋点点头道:“嗳!我娘也听我爹的话。年年要亲手帮爹做好几双鞋子,衣裳也缝好几套,从来不让旁人做。我跟哥哥们的衣裳就让丫头们做。外边的事也都是我爹在弄。”

    其他女娃儿也都纷纷点头,男主外,女主内,清南村也不例外。

    香荽见二姐姐得意地笑,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忽地她脑中灵光一闪,欣喜叫道:“二姐姐,墨鲫刚才问,夫君要是说错了话咋办。夫子说,媳妇就该听夫君的话,过后再劝。我们就说,我们家都不是这样的。”

    墨鲫跟李慕棋再次点头,又把自家爹如何听娘的话说了一遍。

    好了,又绕回去了!

    红椒气得拿眼瞪妹妹。

    田夫子听了半天,心里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此时到了关键处,他也想看看这红椒如何回答。

    窗外静听的黄豆见红椒愣了,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冲进去代她答了才好,又暗自把香荽骂了几句:咋自家人窝里反起来了?他一准要跟姑姑说这事,这娃儿得好好管教才成,不打要上房揭瓦哩!

    红椒想了一会,忽然把嘴一瞥,道:“说你们笨吧,还不信!杀鸡各有各的杀法,割了气管放血能杀死,一刀剁了鸡头也能杀死,不喂鸡,让它慢慢饿也能饿死。谁规定劝夫君就是一个样子了?”

    田夫子捻须的手一顿,扯下两根胡须;窗外也有人闷笑。

    红椒理顺了思路,脆声道:“咱庄户人家,成天忙得脚打后跟,有啥话不就当面说了,谁还等过后?往哪后?真等两天,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也没外人在,这时候不劝,要等啥时候劝?难不成等亲戚来了一屋子才劝?那不是让夫君没面子么!”

    屋里屋外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黄豆眉开眼笑,觉得红椒这话说的好;葫芦板栗也觉得妹妹应对得体。

    只是,田夫子却有些纳闷:旁的都容易理解,这“黄花菜都凉了”一说,他可从未听过,想是此地的谚语。

    正想着这事也算完结了,该下学了,谁知香荽又生出变故。

    香荽脑子本就灵光,加上小娃儿不懂事,认死理,这会儿想起那天晚上吃螃蟹的事来,因说道:“慕棋姐姐说,她爹听她娘的话,我们家也是,我们爹也好听我们娘的话,跟夫子说的‘夫为妻纲’不一样。”

    李长星的闺女李慕诗——就是上回比划水差点淹死的那个女娃道:“我们家也是。我娘一嚷嚷,我爹就说:‘姑奶奶,你不要叫了,我听你的还不成么!’”

    小女娃们听了都伏在桌上窃笑不已。

    李慕诗的娘竹子是有名的泼辣性子,他爹就算精明,也被媳妇管得死死的。

    这回红椒答的快,断然道:“咋不一样了?我说一样就一样。‘夫为妻纲’也没说夫君不能听媳妇的话哩。‘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一家子,都要和和气气的才好,有劲儿往一处使。男女都是一样的,只要说的对,都要听!”

    她说得太快了,未曾想好措辞,那“男女都是一样的”立即被人抓住揪了出来——

    “男女都一样?真是笑话!男尊女卑,什么时候变一样了?”

    清脆的童声是从窗外传进来的,小女娃们一齐转头对外看——

    哇,原来外面站了好些人哩!

    这话是田夫子的儿子田遥接的。

    不等屋里的红椒回答,屋外的黄豆斗志昂扬地参战——他可是忍了好久了,正找不着机会哩。

    小娃儿把眼一翻,鄙视道:“红椒妹妹的意思是说,男女各人干各人的事,对一家子来说,都一样重要,少了谁都不成。你没听明白,不要乱插话!”

    田遥大怒,质问道:“男女怎会一样重要?男尊女卑,女人能比得上男人吗?”

    辩驳遂从屋内转向屋外。

    红椒好容易说了一篇话,被人挑了刺儿,挑刺的还是个不认得的男娃,心里当然生气了。再说,她生就那副直脾气,根本没可能改,田夫子看到的不过是表象罢了。

    田遥说的话,她最不爱听了,火气一冒,把“曲则全”啥的都忘光光了,对着窗外大声道:“男女咋就不一样重要了,女人咋就比不上男人了?你们家要是没了你娘能成么?”

    田遥双手握拳,怒视着她,也大声道:“怎么不成?我就没娘!我跟我爹过得不知有多快活!”

    此言一出,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田夫子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儿子,目光深邃。

    田遥却死盯着红椒,眼中喷火,咬牙问道:“你就是那个让我爹换衣裳的张家二姑娘?”

    小男娃因何如此发作红椒?

    只因有天他忽然发现爹换下了那件污渍长衫,穿上了清清爽爽的棉布衣裳,这还不算,还每天都换一遍。

    从此后,他可就倒霉了,每天要煮饭不说,又多了洗衣的活计。跟爹说找个仆妇来,爹却说不用,还说这是让他历练生活。

    他又是不满又纳闷,不知爹因何改了多年的习惯。

    真名士自风流!想他们父子,走到哪都受人尊敬,从不会因为衣裳随意散漫被人耻笑。他也套一件油渍污衫,昂然洒脱,成了清明书生的影子,举止形态比他爹还跩。

    可如今都变了。他无意中听爹跟黄夫子等人说笑,方知这一切都是拜张家二姑娘——叫个什么红椒的所赐。

    红椒也吵出火气来了,辣椒本性毕露,对他没娘的同情一闪而逝,脆声应道:“咋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子自己穿着邋遢,却跟我们说啥妇容,那不是自个打嘴么!”

    田夫子紧闭着的嘴唇微微颤动,外面几位夫子也都忍笑。

    板栗一激灵,心道妹妹这话可不妥,就要开口呵斥她,却听黄豆已经开口了。

    黄豆听这话有不敬夫子的嫌疑,急忙在外拾遗补缺:“夫子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听红椒说的有理,所以就改了。这才是真正的君子,雅量高致:即便是三岁小儿,只要他说的话有道理,他都会听。哪像你……哼!”

    小娃儿不屑地把田遥上下一扫,一副看不上的模样,气得田遥直咬牙。

    他到底跟一般的孩子不同,在其父影响下,常来往的又是那些文人墨客,故而有些见识,见这个话题不能再深一步,否则就是对父亲不敬,遂丢下不提,转而重提前言。

    “明明男尊女卑,为何说男女一样重要?”

    黄豆道:“男尊女卑是不错,男女咋就不一样重要了?”

    田遥大声道:“怎能一样?男人尊贵,女人卑贱;男为主,女为从,哪里一样重要了?”

    红椒嗤笑道:“男人是尊贵,那还不得管女人叫娘;男人是为主,那还不是为了累死累活地养家。你说女人不重要,有本事你长大了不要娶女人做媳妇儿,你娶一只耗子做媳妇好了。”

    满屋子女娃儿都纵声大笑。

    田遥瞪大眼睛,小脸涨得通红:“‘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阳施阴受则万物生’,所以男人要娶女人。男人是女人所生,所以要称其为娘,又自古孝道为大,故而再尊贵的男子也要敬重娘亲。男人不能娶耗子为妻,那是因为他们不同类。你不懂这些,净在胡言乱语。”

    黄豆翻眼道:“你懂?人家多大,你多大?多读了几本书好了不起呀!你既然晓得‘万物负阴而抱阳’,就该明白阴阳缺一不可,哪里有重要不重要的说法?”

    田遥气极道:“谁说要缺一了?我是说女人不比男人尊贵,该顺着男人。阴从阳,故坤必承乾而行,谓地顺天而行也。顺天而行是从一而终之意,故谓之顺。所以女人嫁了人就该对男子从一而终……”

    黄豆才不会跟他掰扯这个呢。

    他跟人争论的时候,哪句话有用就搬来用,至于整个的《易经》,他还没学完哩,学过的也是夹生半熟,当着众位夫子的面说那个,不是现眼么!

    “天尊地卑是不错,男尊女卑也没错,你说女人不重要就错了。不重要,那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那就是不要也成。有天没地成么?有日没月成不成?有男没女更不成了!‘万物负阴而抱阳’,有阳无阴肯定是不成的。你这么有学问,‘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总该听说过吧?”

第085章 没成亲就生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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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田遥气得晕了头,什么“不重要,那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那就是不要也成”,为什么好好的一番话,到了这小子嘴里就全变了?

    板栗见他头脸涨红,怕闹翻了田夫子脸上不好看,急忙上前道:“你俩当着众位夫子的面说这些,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到底咋回事,请田夫子为咱们解说。几位夫子若是也能说上几句,那就更好了。”

    黄夫子跟田夫子隔着窗户对视一眼,不理板栗的奉承,笑道:“无妨。今日特许你等放开畅言,就如书院开坛论讲一般。我等旁听,稍后指正。”

    田夫子点头,拿手一指红椒,以及从另一课室赶来的黄初雨等人道:“你们女娃儿也说说。为师许你们随便说,不论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也不怪罪。”

    周夫子殷夫子等人也都点头赞同,并接受田夫子邀请,大刺刺地进了课室。田夫子唤李慕琴等大些的女娃儿搬了凳子来,他们就施施然坐下了。

    板栗跟葫芦看得目瞪口呆,觉得几位夫子神情很诡异,一副看大戏的模样。

    板栗觉得这不是好事,急得对红椒直使眼色,葫芦也一个劲儿地拿手指戳黄豆的后背。

    田遥却是正中下怀:有几位夫子监听,看这小子还敢乱说?

    于是昂然跨入课室,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到红椒对面,死盯着这小辣椒,心道,今儿定要说得你这丫头掩面哭逃。

    红椒见他脸色不善,把小下巴一抬,也对他翻了个白眼。

    田遥见她稚首扬起,小下巴细巧圆润,乌黑的眼珠一转,小红嘴儿一撅,神情不屑,跟自己以往见过的那些女儿家分外不同,一时间有些发愣。又禁不住轻蔑地想道:一个女儿家,没一点贞静娴雅模样,真是失了教导!

    正鄙视间,旁边撞过来一人,把他身子撞得一歪,原来是黄豆冲进来了。

    黄豆往红椒身边一站,仰起小脑袋质问道:“你瞪我红椒妹妹干啥?一点君子风范也没有,还说啥‘男尊女卑’哩!‘好男不跟女斗’你没听说过么?你跟个小女娃较劲儿,就不是好男。”

    田遥见了这小子就冒火,怒道:“谁跟她较劲了?我说话了?”

    黄豆鼓嘴道:“你拿眼睛瞪她了。”

    田遥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觉得跟这小子就不能好好说,于是哈哈笑了两声道:“我瞪她?笑话!我站这儿,爱往哪瞧就往哪瞧,谁让她跑到我眼皮底下的?”

    红椒大怒道:“我先站这的,你是后来的。先来后到你都分不清了?”

    她乌黑的眸子光芒闪烁,好似有一簇火焰在跳跃。

    在这目光下,田遥忽觉很狼狈,又被满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娃儿盯着,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时板栗和葫芦也进来了,田夫子止住几人争吵,让他们继续辩驳“男女到底是不是一样重要”。

    瘦瘦的殷夫子是个风趣的老头儿,他笑眯眯地说:“只管放开了说。谁说的好有奖赏。嗯,就奖一副字画。咱们几个,随你们挑,让谁写谁就写。”

    黄豆跟红椒听了大喜,两人凑一处嘀咕,说一定要挣一幅字回家。

    他们已经知道,几位夫子的字画都是很值钱的,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板栗和葫芦却相视苦笑。

    田遥首先开口道:“既然你们承认男尊女卑,那怎能说男女一样重要?男子可为帝王,掌管天下,女子可能么?”

    红椒接得快极了:“女子生了帝王,是帝王他娘。她要是不生,哪来的帝王。”

    田遥深吸一口气:“从来男子都是国之栋梁,女子可能么?”

    红椒学着他口气道:“从来女子生儿育女,做鞋缝衣裳,男子可能么?”

    田遥咬牙:“满朝文武,可有一个女子?”

    黄豆扬眉:“三宫六院,可有一个男子?”

    板栗和葫芦别转头去,肩背不住抖动。

    田遥气得受不了了,转头对几位夫子道:“几位爷爷,这要如何辩驳?”

    黄夫子等人皆是满脸笑意,只周夫子严肃道:“如何不能辩驳?他俩说的是实情否?若是实情,依你之见,可能分出轻重贵贱来?”

    田遥断然道:“自然能分得出轻重贵贱来。”

    转身把手往房梁上一指,对黄豆道:“男子就好比这房上大梁和支撑屋子的柱子,没有他们,这房子就撑不起来。”

    黄豆翻翻白眼:“你没长眼睛还是咋了?没有房梁和柱子当然不成,没有檩子和椽子就成了?还有盖屋的瓦哩,砌墙的砖哩?这屋子少一块瓦都不成,下雨就得漏水,天晴就得晒太阳;墙上有一个小洞也不成,刮风就会串风。”

    田遥大声道:“现在是分谁更重要。这屋子没有大梁和柱子就要倒塌,少了砖瓦虽然也算缺陷,可屋子的框架还在,还能住。你说哪个重要?”

    红椒道:“你说的不对。把砖瓦都拆了,檩子和椽子都不要,就剩几根柱子和大梁,那还算屋子么?拆下来的砖瓦没了大梁和柱子,还能盖个棚子——我们家的猪栏屋和鸡棚就没用大梁。要是家里穷的话,住那样的棚子也能遮风挡雨,好过住你那个空架子。”

    黄豆拍手笑道:“可不是么。少了大梁和柱子,这些东西凑一块还能盖几间小一些的屋子;少了椽子檩子和砖瓦,那大梁和柱子就没用了,剩孤零零的一根,只能劈开当柴烧。”

    见田遥脸色发紫,他又道:“当然了,我可没说砖瓦啥的比大梁和柱子还重要。我都说了,这些东西都一样重要,不过是用处不同罢了。”

    黄夫子见弟子说话滴水不漏,不禁暗自得意,捻须点头不止。

    田夫子见了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板栗见他们争个没完,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只得上前道:“天尊地卑,男尊女卑,这是没错的。至于谁更重要一些,依我看争也没用——脑袋长在人家肩膀上,他爱咋想就咋想。觉得男人重要的,自去摆他的男人架子好了;觉得男女一样重要,譬如我们乡野农夫,敬重怜爱妻子,另有一番和乐滋味,也没违了国法。”

    田夫子见他想把话糊弄过去,遂不悦道:“论讲可增加体悟,怎能说无用?我听你之意,也是想表明男女一般重要。那就不妨说全面些,也好让遥儿长些见识,或者他也能说出一番见解,令你耳目一新。互相谈讲辩论,印证所学,这才是为学之道。”

    周夫子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张家和郑家的孩子,句句都说男尊女卑,然透露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周夫子见板栗有些尴尬,微微冲他一笑,道:“只管说来。”

    板栗觉得气闷,把心一横,道:“天尊地卑,男尊女卑,不过是定位不同罢了。若说女子不如男子重要,那是万万说不通的。《道德经》里说‘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所以帝王们喜欢用‘孤’‘寡’来自称,这就是以贱为本了。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是一样的道理。女子虽卑,却繁衍子孙,无可替代,如大地为万物之母,怎能轻视?”

    葫芦也道:“我也觉得争之无益。像咱们山野村庄的这些人,可不管那些大道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非是按照‘男主外,女主内’的方式过日子。照田小兄弟这么说,这日子还过错了不成?”

    黄豆接着道:“不重要就是可以要,也可以不要。像鸡鸭,要是不养的话,养猪也成,吃猪肉也是一样的。像牛,能耕地,真要没有,用马也能代替。你说这世上要是没女人的话,要咋办?用啥来代替?你又不肯娶耗子做媳妇,难不成咱们男人要自个生娃?”

    说完这话,他学着菊花姑姑的模样,挺起肚子,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抚着腹部,捏着嗓子道:“嗳哟!这一胎怪沉的。这娃儿,整天净折腾我。”

    那副样子惹得小女娃们笑作一团,满屋莺啼燕鸣;几个老头使劲绷住脸,才没失态。

    红椒笑完了,才对田遥道:“媳妇生娃儿、操持家务,好辛苦的。做人不能忘本!你娘眼下虽然不在了,她以前在哩。要是没她,哪来你?男人要是不娶媳妇,是不能生娃儿的。”

    田遥见他们兄弟一齐开口,板栗说的话尤其难以驳回,黄豆又这般调笑,急怒之下冲口而出:“我爹就没娶媳妇,不是一样生了我!”

    田夫子蓦然睁大眼睛,张口结舌!

    葫芦等小娃儿也呆了:不娶亲就生了娃?

    这个有些超出他们的领悟能力之外,就算是葫芦跟板栗,也还没弄清冯五跟死狗子的小妾私通都干了啥哩。

    一片寂静中,红椒诧异地问道:“那咱们村的人干啥还要忙着娶媳妇?要是不娶亲就能生娃,那不是省了好些聘礼?”转向田夫子,“夫子是咋弄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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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荡气回肠的初恋, 催生了两个草根家族的崛起。 一群可爱的农家儿女, 演绎了寒门成长兴盛的传奇。 性格各异的兄弟姊妹, 谱写了各自不同的爱情结局。 ************* 本故事纯属虚构。已有完结文《丑女如菊》,敬请跳坑!果蔬青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果蔬青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果蔬青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