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乌剑TXT下载乌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乌剑全文阅读

作者:小羊毛     乌剑txt下载     乌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三三

    比之上一回,姜菲的金针之术似是熟练了。假如凌厉有知,不知该感到大幸还是大不幸,竟一连两次做了姜菲的试验品。不过,这一回金针过穴邵宣也足足等了有一个时辰。时值夏rì,姜菲的额上、脸上更是汗珠满布。两人一个施针,一个看针,都全神贯注,竟未注意身后拓跋孤何时回了来。

    好了!姜菲抬头,总算大咧咧抹一把发际的汗水。背后的汗也沾湿了两层衣衫。

    凌厉呼吸得均匀了些,脸sè已显平和。邵宣也松了口气。看来应是无碍。他说道。

    你们何必。身后拓跋孤突然沉声发话,将两人俱都吓了一跳。邵宣也忙回头站起。拓跋教主何出此言?他回敬道。你既不肯出手救他,我们要救他又如何?

    我并没阻止你们。拓跋孤道。只不过他就算不死,也不过是个废人——岂不还是不要救他为好?

    什么意思?邵宣也道。难道他……

    你尽管问问这位姜姑娘。拓跋孤冷笑一笑。

    邵宣也朝姜菲看去,姜菲果然低着头。不错。她嘴唇小心地嚅动着。凌公子就算xìng命无碍,但……怕是武功全失,身体比常人还要虚弱三分,经不得半点病痛……

    邵宣也呆呆地站了半晌,看着那个血sè还未完全复原的凌厉。武功全失?他喃喃地道。这与杀了他……有什么分别!?

    说得不错。拓跋孤呵呵笑了起来。这位姜姑娘能救他一条xìng命,倒也出乎本座意料之外——只不过如此做法不过令他多受些苦楚。以凌厉的身份,一出江湖走动,恐怕立时要被仇家杀死。

    姓拓跋的,你便没有半点……半点恻隐之心吗?姜菲忍不住道。他变成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妹妹!

    对。拓跋孤淡淡道。可是这事情也不是我逼他的——我妹妹要真死了,我看他比自己死了还难受,现下他虽然武功全失,可是一身内功尽数给了广寒,于他来说,恐怕还好些吧。

    你……

    广寒醒了没有?我想见她。邵宣也突然发话,意在打断姜菲,可声音却也冷峻得叫人浑身一颤。

    还没有。拓跋孤道。不过你放心,她就算醒了,我也不会让你见她的。

    这又凭什么?

    依规矩,未婚夫妇,是不是还是不要见面为好?拓跋孤笑道。不过你放心,照眼下的情形看来,你们的婚期大可提前了——我看等广寒伤势一痊愈,我便可着手准备此事。

    你如此做是什么居心?姜菲忍不住插言。

    我自是为邵大侠好。拓跋孤悠然道。邵大侠一时冲动,说不定便要将今rì之事告诉广寒;广寒若知道是凌厉救了她,试想邵大侠与她的婚事还能成么?——凌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邵、姜二人听到这最后一句,都是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凌厉。凌厉略略侧身,显然还起不来,却已醒了,拓跋孤的话他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浑身却一阵无力,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凌厉,你……觉得如何?邵宣也忙过去。

    广寒她……没事了吧?凌厉好不容易憋出句话来。

    她……她很好,你不消担心,倒是你……

    凌厉喘了口气,身体慢慢有了几分气力。扶着桌椅站起身来。多谢你了。他哑声道。姜姑娘……又救我一命,实在感激不尽。

    姜菲却不知为何,竟掉下眼泪来。上一次,她呜咽着道,我还能……还能好好地保全你武功,可是这次……这次……

    你们说完了没有?拓跋孤冷语打断道。邵大侠,我想凌公子恐怕也需要休息休息,二位远道而来,也算是我青龙教的客人,不如先去前面会客厅中稍待,让本座也尽一尽地主之宜?

    两人不知他为何忽然客气,对望一眼,邵宣也便点一点头,向凌厉道,你先多加休息,我们晚些来看你。

    拓跋孤已喊人将两人领过去,待其离开,他才上前。

    凌厉。他yīn冷冷地道。你不会忘了方才答应过我什么事吧?

    凌厉微微一惊,拓跋孤已低笑道,你命大没死,我也不想为难你,可是青龙教也不留闲人,既然人可以动了,凌公子也不便再留在此处,这便请吧!

    凌厉才知他是真正的绝情无义,但此时又岂有别的办法。他只能自嘲地一笑。其实教主不必如此——我凌厉既然答应了你,便必不会对谁说你坏话,更不会告诉广寒,又何必背着人玩这一套!

    他虽然为了邱广寒一贯忍让得很,可如今身弱至此,却反而无惧起来,盛气昂头道,便算你不说,我也不愿在此多留!

    他知道离开此地恐怕自己就是凶多吉少,却也不愿多作无谓恳求。反正多说又能如何?面前的人必不会为难邱广寒,也必不会同情自己——拓跋孤的立场,不会因任何人改变的。

    邵宣也二人尚不知他背地里已逼凌厉离开,在会客厅等候时,尚在考虑在此地逗留多久方为适宜。

    凌厉现在肯定哪里也去不了,若要带他去我们明月山庄养伤,却又要被我娘冷眼,倒有点费思量。邵宣也道。

    去你那里不合适,那去我们太湖水寨好啦!姜菲道。我爹可不会赶他走的。

    邵宣也点头道,那只待确定广寒无恙,凌厉也稍微好点便行上路,也省得在此多受拓跋孤的脸sè。

    方说了几句,拓跋孤已至。算来与邵宣也也算是将来的亲戚,拓跋孤着人准备了酒菜,借口要谈邱广寒的婚期之事,留了两人下来。也便只有在一边的顾笑尘清楚内情,看着三人相谈,心内憋着,黯然不语。

    凌厉踉踉跄跄地闯下山,已然失却了力气,胸腹之间仿佛尽皆空了,荡荡的着不到力。手中无剑,因为一个比常人都不如的他已经没法握剑了。这种毫无安全感的滋味如此陌生,让他真的绝望。

    真的,现在的他,比之昨rì,终于可以绝望了。

    好在,凌厉不是第一次这样一无所有。幼年的时候他有过太多次更加悲惨的遭遇,而现在比起这些唯一更危险的反而是:他是凌厉,一个江湖闻名的、树敌已多的凌厉了。

一三四

    他只想离开这个绝情之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跑离青龙教的那一段路已经让他有些气接不暇。他在一处涧边停下来,怔怔坐下来,像是终于明白自己一无所有了。

    自然没有那么快遇上仇家,可是将来呢?他呆呆想着。其实,要隐姓埋名也很容易,如果自己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混迹在一伙乞丐地痞之中,恐怕也极少有人会注意到的。可是他又没有这个心思——虽然他已经落魄到家,可是至少,还没打算用脏乱来作隐藏的方法——他习惯xìng地,在经过这样水源的时候,还是会洗脸。他瞪着水里的自己,很熟悉——虽然这个样子叫他几乎不认得自己,却还是让他觉得很熟悉,熟悉到几乎要失声而笑。

    凌厉啊凌厉,你是以一死之心卑微地去青龙教的,可是你没死;你又以一死之心高傲地跑了出来,可你又没死。如今你两手空空,身无分文,要活,怎么活?

    他走了又走,很快便累了,便蜷去路边一间早没了屋顶、被遗弃了的茅屋里。这一闭目睡去,他像是几乎又要醒不来,一天一夜,他才恢复过了知觉,可jīng神要说好也真的谈不上好,懵然醒来,只觉自己也想不透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醒着又躺了许久许久,像是才有力气回忆过去的一切。他摸摸自己的心口。

    广寒,你还在这里么?

    心口竟是一痛——不是心痛。他略略一怔,似乎有样什么东西——硌到了身上,之前竟未发觉。

    他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果然,衣襟下面的竟是邱广寒那支名贵的发簪。

    他仰面朝天,将发簪对准半yīn的rì光,仔细地看着。真是值钱的东西。他喃喃地、有气无力地道。若是能把你当掉就好了……

    他爬起来,仔细翻自己身上的其他东西。一支发簪。一块手帕。一幅画。

    怎么统统是邱广寒的?真荒谬,这样落荒而走的我,身上带的竟是这三样东西。广寒,你留给我的这一切东西,真荒谬。

    他叹着,将发簪用手帕又包起,放回怀里,困倦地再次闭上眼睛。这一闭眼他也没料到自己竟是到鬼门关报了个到,好不容易说得看门小兵肯放行了,便要踏了进去,偏偏又如被什么人一拉,生生拽了回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口腔里残留了少许薄粥的香味。

    谁啊。他想着,坐起来,昏沉沉。

    小兄弟,你可醒了么!对面的人似乎是个猎户。看你那般脸sè,还道你定要饿死了,来来,刚烤的野兔——你来一点儿?

    凌厉迷惘地看着他,好像全然是个无知的孩童,烤野味的香气也似没有唤起他的什么兴趣。那猎户眼中同情之sè转浓,叹口气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弄到这般田地?看你怎么也有好几顿没吃了吧?

    凌厉不答话。那猎户心中狐疑,猜他是个哑巴,也便沉默了一会儿,动手撕了条腿给他。

    快吃!他只喊着。

    凌厉也干脆装聋作哑起来,左手去提兔腿,右手便去撕肉。撕一块抛进嘴里,只觉油嫩新鲜,这滋味于此时的他而言,实在难以形容,不知是甘美,还是苦涩。

    他只觉得嗓子里哽住了,像有什么要爆发,却又不敢,不想,不yù,咳了两声,将兔肉与悲戚一道咽了下去,见那猎户似在打量他,干脆将油手在脸上一抹,低头不语。

    你不是本地人吧?那猎户发话。见凌厉还是不答,倒有七八分信了他是个哑子,叹口气道,你想不想求份生计?

    凌厉抬头,狐疑地看他。猎户续道,我家里人在山脚下开了个茶棚,正缺人手,你去帮帮忙如何?我管你吃住。

    凌厉略略一怔。做个小伙计么?固然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茶棚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又怎能容得我。

    他苦笑,摇摇头,拱拱手向他表示谢意,却站起来,抑住头脑里瞬间的恍惚晕眩,顾自往外走去。

    猎户似乎愕然,半晌才摇头道,小小年纪,却宁愿做个乞丐……

    声音很小,凌厉却还是听见了。

    ——乞丐吗?原来自己虽然不愿,在别人眼里,却已经是这样了。从猎户这里离开,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只能做个乞丐。

    因为做乞丐是唯一一种不用抛头露面,就可以活下去的的营生。他可以蓬头垢面地让谁都认不出来,也显然不用连累任何人——只要他自己不觉得可耻。

    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选择。他仅有的财产只是那块破损的手帕包着的名贵发簪,既然决定不将它当了,他也只能这样风餐露宿。幸好谁也料不到一个乞丐身上会有这样的东西的,否则以这般元气大伤是不是伤寒咳嗽的一个凌厉,恐怕也阻止不了它被人抢去。

    如果要说还有什么“财产”,那便是那一幅画了——那一幅在左下角轻盈地缀着那个“邱”字的画。它已经完全皱了,被汗浸湿过,又干了,他不敢去看它是不是已经没有了形状。他只是偶尔在夜里伸手握住了它,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伊鸷堂的地牢里突然发现它一样,假装还是那么意外与欣喜。

    这样的rì复一rì不知不觉过了很久很久。那一切,也都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已经记不清,也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念想,直到这一rì他忽然在一间酒楼的外面听到了一个消息。

    “八月十五么?”

    “对,八月十五。”

    听那两个人说着rì子,凌厉才发现,自己忘记rì子已经很久了,忙问了旁边的人,才模模糊糊知道已是七月头上。他下意识地又去摸胸口的那个簪子。那个,“等我出嫁了,你再给我”的簪子。

    他们说,八月十五,青龙教主的妹妹要出嫁了。

    那是个好rì子吧。不再是纯yīn之体的邱广寒,什么都不用怕的。她可还会记得这一支簪子?

    他并不希望她记得。他只是痛恨这场婚事声势之大——以至于一个乞丐都不可避免地要听说,以至于他不得不面对已经逃避了这么久的一切。

    ---------------------------------

    七月了。他没有去想他们是不是也遗忘了自己,也不知道,早在半个月前,苏折羽的快马就已经追到了苏扶风。;

一三五

    苏扶风坐在山崖上,一颠一颠地抖着双腿,好似很快乐,其实很惆怅。

    惆怅绝不足以形容她的心。她不敢回想凌厉当时的表情,以至于离开之后,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却竟没有对凌厉讲——那才是她这次离开总舵出来的原因。

    可是,她赶回来,凌厉却早已不在,她不知要去哪里找他。她甚至也相信,假若再见,他一定杀了她,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会给自己。

    在任务和你之间,我其实选择的是你,可怎么看,都像是我选择了完成任务。

    她苦笑着坐了很久,终于在毒辣的rì头转为yīn沉时一步一步地下了山。

    她将要说的话写在了信里,仔细藏在身上。——就算你要杀我,说出“看信”这两个字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吧。

    却没料到来取她xìng命、给邱广寒报仇的人,并不是凌厉。

    这个人和凌厉其实一样,杀人的时候都喜欢黑衣、蒙面。来的人并不高大,却骑着匹高头大马,肩上停了一只小玉鸟,人一动,玉鸟就扑棱扑棱地飞了起来,很像惊慌失措。

    她是迎面而来的。她看见她时,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那明晃晃的刀尖就铮地一声,指了下来。

    她连忙跳开:谁?铁棱角瞬时滑入手心,将那刀尖荡开。

    只见马上那人,刀从臂上弹出,似有机簧,说是刀,却又有点怪异。这人全不答话,旋身便从马上跃下,身在空中,那刀却已向她递出三四招之多。

    苏扶风一与她交上手,便知此人绝不好对付。只是她杀手天xìng,再是危急,也要好好观察:这人身材与自己差相仿佛,应该是名女子,虽然招招狠毒,可不知为何,那一双眼睛并不怎么与自己对视。她心下奇怪,却又无暇多想,跃开几步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与我动手?

    黑衣女子却只是冷冷道,向邱广寒动手的是你吧?

    苏扶风心下一沉,来得这么快?她不由得提气问道,你是明月山庄那边的?还是青龙教那边的?

    这你不必知道!黑衣女子说着,刀势又滚了过来。

    苏扶风拿手的链子前rì里已经被凌厉那一剑毁去,此刻单凭几把暗器与小花样,决然斗不过拓跋孤跟前的红人苏折羽。这黑衣女子自然是苏折羽,只是那白玉鸟始终在一旁扑扑乱飞乱叫,却令她第一次觉得有点讨厌。

    它自然要乱叫了。它看见这个与自己主人如此相似的鲜活女子,如何不惊诧激动?

    纵然如此,二十招以上,苏扶风已渐渐向后退去。她心下暗惊,眼见肩膀、衣袖都撕开了口子来,不由呼道,你等一等,你见过凌厉了没有!

    苏折羽似是一怔,收势道,怎么?

    苏扶风喘息方歇,自己也是一怔,她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莫非是一瞬间有了将死的错觉,想着她既然知道邱广寒死在自己手上,总归应该见过凌厉的面,所以要将重要的事情皆托付出去?可是眼前之人究竟是谁却尚未弄清,且是敌非友,难道能够相信她么?

    我还是没考虑到这种可能。她哀哀地想。只写了给凌厉看的信,却没想过我若死于他人之手又会如何。

    你说话!苏折羽见她沉默,语气加重。

    邱广寒是我杀的。苏折羽声音低沉。打不过你,你就杀了我也罢,只是我有件事情要跟凌厉说,我写在信里了,你若认得他,帮我给他好么?

    苏折羽静了一会儿,忽然眼神一凶。

    我不认得!她臂刀一挺,便已作好去势。可便在这刹那不远处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声响,两人皆觉,只见风声过处,一人连人带刀,竟向苏折羽扑去!

    苏折羽本来要劈向苏扶风的一刀只得回转去挡这半路杀出之人,只是这一看之下却大是吃惊:这使刀之人正是半年前在临安见过的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乔羿!

    -----------

    安庆青龙教,此刻却诸事太平。

    包括邱广寒,她也很太平,太平地苏醒过来,身侧竟没有一个人。

    她有点迷惘地坐起来。疼。她立刻按住胸口。背后也疼。可是身体里竟有种难以名状的陌生的感觉,叫她一时之间,愣愣地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出汗了。

    她摊开自己的手心,又捏了捏,向窗外看去。天气很晴朗,或者说,很炎热。她感觉到了。

    她又按住了胸口。心跳得有点快。这竟是股暖意,从这里,自己手心之下,散到全身各处。为什么?她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她又不自觉地感到了欣喜,仿佛她直觉地知道,这并不是坏事。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床来。真舒服呢。她惊喜于这不再轻飘飘的自己,却又坐下,惴惴不安地感觉着自己身上的变化。

    是的,真的是种温暖。这令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南璃。虽然,书上从没有写过她在自己变化的一瞬和那之后,所感受到的脉脉之情,温暖之意,可是邱广寒却陡然也似明白了些什么。

    我……不再是纯yīn之体了?

    她四面环视。回忆于她,似乎并不重要,她还没有打算这么快回想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好奇于此刻身处。目光所到,突然触及一物,她心中陡地一震,站起身来。

    乌剑?

    她于是,不得不回想。

    洒满阳光的山道上,她曾向一个叫苏扶风的女子伸出手去。

    她的心里陡然一惊,仿佛从梦中醒来。这是什么地方?陌生。但这简简单单的陈设,却像极了某种熟悉。

    难道是……

    她爬到床上,推窗而望。这窗小而高,望出去是一片山坡。

    我好像在山顶上呢。她心里想道。可这却早已不是我遇到苏扶风姑娘的那座山了。

    山坡处,迂迂回回上上下下有些人在行走,远远的看不甚清楚是谁。她悻悻地爬下来,坐到床上。她记得起来,是苏扶风向自己出手,可是随后发生的一切又是如何?

    她的目光又落在乌剑上。它放在矮柜上,很像就那样随手的一下,就像它的主人随时都会回来将它拿走。可是她还是紧张起来,因为——他会轻易让它离开自己身边吗?

    她害怕到不敢走出门去,仿佛她知道,有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在外面的世界等着她。

    她抓起剑来,用双手。

一三六

    而,漆黑的夜晚,白玉鸟儿又一惊飞起。它躲去了高枝,冷眼旁观起三人的打斗。

    乔羿显然并没有看清苏扶风,正如苏扶风也没有看清他。她只是突然看见多出一个帮手来,不觉抖擞起jīng神,铁菱角辅以短匕为器,也向苏折羽扎去。

    苏折羽一人应付两个,虽诧不乱。她诧的是数月不见,乔羿如何竟突然有这样一副身手了。他是在夏家庄学的艺?可是夏家庄好剑,使刀的名家并不多,如此短的时间,竟能这样有模有样?

    尽管如此,若与苏折羽相比,乔羿却着实差了不止一点。他原先只是突然杀出以求对手猝不及防,但动作仍然显得有点拙重,身形也并不那么灵巧,显然轻功的习练并不到家。数招过后他呼吸也已粗浮起来,听来内功的修为也极是一般。

    这么说是只学了招式。苏折羽睨他一眼,心头思量着。再看一眼,心下却突然一凛:左手刀?

    当的一声,两刀相撞,乔羿被撞得向后退了开去,虎口震出血来。他连忙一个甩势荡开苏折羽后招,又跌后了两步,咬牙喘息。苏扶风匕首带风,挥将过来,苏折羽低头一避,闪开空隙,刀却一侧,又向乔羿逼去。

    这刀招你是哪里学来的?她看着乔羿,声音冷得好似尖锥,虽是听在耳中,却像浑身生疼。

    乔羿怒目望着她,喘息稍缓,大喊一声又向她扑去。苏折羽右足踢向苏扶风手腕,左手腕却一抖,那晃动着光亮的臂刀就抵住了乔羿的咽喉。后者身形骤顿,举刀的手也停在了半空。冷不防苏扶风手腕间飞出了一枚细针,激shè向苏折羽面门。苏折羽头急一偏,那针贴肤而过,寒气逼人。她一甩头回来时,颊上一凉,蒙住面孔的黑布竟落了下来。苏扶风第二枚暗器已扣在了掌心,正是铁菱角,然而这一瞬,她却再也发布出去。

    她愣愣地瞪着苏折羽,好似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苏折羽却不以为意,见她不说话,仍是先将脸转向了乔羿。

    我在问你话!苏折羽刀身一侧,刀背迫住乔羿咽喉。你是不是偷看了青龙刀谱?

    乔羿哼了一声道,只消能报仇,我全不在乎什么手段!

    苏折羽也冷哼了一声道,你偷学青龙秘笈,须容不得你!说着,刀身又一转,便要下杀手。乔羿自不会等死,忙趁隙一侧身避开,眼见苏折羽已然跟到,而此刻的苏扶风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好似灵魂都已走出了窍,全然不动一动。

    乔羿举刀一挡,勉力再交换几招,却已脱力,刀变得似有千斤之重,往地上一拄几乎抬不起来,眼见苏折羽的刀贴身追来,他下意识地举起右臂去挡,一双眼睛已绝望而闭。

    却不料,这一刀竟未砍下。乔羿心中讶异,睁目退后,只见苏折羽不知为何,脸sè竟已变得黯淡下去,弹出了臂刀的手悬在半空,额上豆大的汗珠瞬间滴了下来,就如一刹那间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她咬紧了全无血sè的嘴唇,一只手慢慢地捂向小腹。

    乔羿自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如此,顾不得什么,连忙一刀回搠而去,便刺向苏折羽胸膛。他从没杀过人,更没想过会得到如此好的机会,这一下又闭上了眼睛,仍然是紧张,是害怕,但怕的却与适才完全不同。

    噗地一声,刀扎进了肉里。这感觉令乔羿浑身一软,放脱了刀踉跄退去。而另一个踉跄后退的是苏折羽。她呆呆地看着,不敢相信在两人的中间,竟会突然多出一个苏扶风。

    苏扶风伸开了手臂,刀刃从她左肋深深透入,淡红的衣衫顿时染满了血。她咬牙沉默着,她身后,苏折羽;她身前,乔羿。两个人都惊住了。

    乔羿这才看清了苏扶风的容貌,惊异比旁人更甚。你们……他喃喃地道。你们两个……

    在月光下,这两张脸孔完美地一模一样,甚至,一样地没有血sè。

    他呆呆地看着,要如何下手?现在,这两个女子都似颇为痛苦,看上去再无力招架,可是,他又应该对哪一个下手?

    你们……究竟是谁……杀了我的……父母?

    然而两个人都不理睬他。苏折羽似乎并未受任何伤,但脸sè竟比苏扶风更可怕,嘴唇颤抖起来,踉跄了两步,咬紧牙关捂住小腹,转身便走。乔羿虽无法下手,却也不愿就此放她离去,几步纵去拉住道,你不要走!

    苏折羽用力冷笑着,臂刀微举。让开!她的声音虚弱却冷峻。

    却听扑通一声。乔羿吓了一跳,是背后苏扶风跌倒在地,晕了过去。他正分神注意她,没计较间,却又是扑通一声,这一次,跌倒的是苏折羽。

    她也晕了过去。

    苏扶风受伤晕去,倒还可理解;苏折羽却是半点端倪也无。乔羿于这些事情全无思想准备,心里一阵着忙,眼见苏扶风的血汩汩流着,他吓得慌了手脚,甚至顾不上,便向光亮处逃去。

    跑了许久,才见那光亮是一池映月的水光。他一时怔住了,愣愣地立了半天,只见水边依稀立了几间小屋,脑中似是想起了什么,慌忙过去一阵乱敲乱拍,总算惊起了村民数人来。他慌慌张张,咿咿呀呀地说了数久,才说明白是有两个女人晕倒在那里了,村人便跟了他,向那小道而来救人。

    先醒来的竟是苏扶风。原来乔羿先前手上也是发抖,那一刀不曾插得太深及脏,苏扶风一时失血而晕眩,随即便醒转来,忍着疼痛,自己撕了外面纱衣,裹紧了伤口。一行人赶来时,她正有点无措地去看俯卧在地的苏折羽。

    乔羿见她醒了,竟是有几分害怕,不敢靠近。苏扶风站了起来,向来人道,有大夫么?

    乔羿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开口问道,她明明要杀你,你为什么救她?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苏扶风冷冷地回应了他一句,那挑衅的眼神登时令乔羿回想起某rì的一切事情。他顿时红了眼睛。原来是你!

    苏扶风并不看他,只道,你把这笔账算错在别人身上了吧?

    我……我先杀了你!乔羿赤手空拳,便向苏扶风扑去。

一三七

    苏扶风侧身一让,不想与他纠缠,心中微微一忖,说了一句,我还有事要办,失陪!

    她捂着伤口,便向暗处而走,身形飞快,乔羿又哪里及得上,顿足之下,又被村民扯住。

    你莫跑,这个女娃儿你认得么?一人指着苏折羽道。

    乔羿也不好说不认得。苏折羽并没有醒,紧闭双目的面孔是这般楚楚可怜——全然不同与他以往所见过的任何一次的苏折羽。不是她。他想。不是她杀的人。那么我之前——真的都弄错了么?她变成这样,岂不也有我的份?她为什么从来不辩白?

    他是真的有点不知该怎么办,面对着这样一个苏折羽,真的有了两三分自责,过去和村民一起将她扶起。

    吵到几位,真是不好意思。他陪笑道。我自己背她找一处落脚歇息好了。

    众人嘟囔着说了几句,便自散去。乔羿好不容易背起苏折羽来,走了几步,心下却又忐忑了。

    她是要杀我的人。他心道。想一想她方才的眼神,就知道她不可能轻易放过我;我为什么要救她?她和方才那个女人,又是什么关系?看她们的样貌,多半是血亲,我虽然枉了她,可也——算不得枉错,对不对?

    然而,直至他在附近镇上敲开了一家客栈的门来,她却仍是垂着头,动也不动。

    广寒曾说,她见过和这女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只是不信,却想不到竟是真的。他心道。如今我又要到哪里去找那个真正的仇人?若将她就这样抛在这里,又会不会有事?

    原来几个月前邱广寒将数页武功秘籍交给乔羿转予夏铮,乔羿竟是动了偷学的念头。正件他固然是交予了夏铮,但他却在之前赶路的数rì趁夜将那刀法囫囵复绘了下来。他是夏家庄的画师,照样临摹,自然半分也不会差,只是此事却从不敢让旁人知道。重新在夏家庄住下之后,他平rì作画、写字亦不误,却在夜间偷偷研习刀谱,虽然无人领进门,也凭着几分聪明,硬是学了好一些。时rì不长,未能太有大成,但如此有模有样,也足够人吃惊了。拓跋孤与苏折羽都是将刀装在了臂上,刀招虽然是照谱来,运用却有所不同;乔羿却是完完全全地照着谱子,左手握刀,是以苏折羽一开始竟也没认出,待他用出数招后,才恍然惊讶。

    乔羿本是厌恶刀兵之人,全是一口誓报家仇的气所支撑,才苦了数月,也不知自己是何境界。愈是练得久,他就愈是坐不住,那多年书画修来的耐xìng修为也化为了乌有,悄悄自夏家庄跑了出来,便往青龙叫落脚的安庆而来。

    临近安庆,他心中紧张,将几招刀法又狠狠练了数rì,却不料未进安庆境内,竟是偏偏看见苏折羽策马而过!眼见她孤身一人,这于他如何不是好消息?当下立刻纵马跟上,行了一路,到底也下不定决心就此动手,直到这天夜里,她突然与苏扶风动起手来。

    乔羿心中激动,只以为能够报了仇,却不料自己仍远远不是她的对手。之后yīn差阳错的事情叫他更是预想不到,到此刻都平静不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仍是下了决心,将苏折羽背上了楼去。有没有大夫?他着忙地向那半梦半醒的伙计询问。

    好不容易叫来的老大夫倒很认真,仔仔细细给苏折羽切了脉,方才回过身来道,您是……这位小夫人的相公?

    啊?我……乔羿连忙摆手,不是……

    那大夫显然面露疑sè,忽听苏折羽轻轻噫了一声,下一瞬间,已睁目醒来,陡然坐起。

    可那身体如何能这样陡然坐起,她正待顺势抬左手就要亮刀,一阵急痛又将她的动作抑了下去。

    小夫人不可妄动!那大夫忙道。说着回头向乔羿道,既然公子不是她相公,还请暂时回避一下。

    乔羿只能哦了一声,悻悻然退出。

    苏折羽喘息着,虚汗从额上、颈上冒出来。那大夫上前正要开口,只听她已用力道,大夫,你——你不要说别的废话,我只是向你求证一件事的。

    大夫叹了口气道,看来小夫人自己也有所察觉了?

    这一下苏折羽的脸sè是真的变了。这么说是真的?她喃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

    大夫呵呵一笑道,这是好事,小夫人为何要不高兴?

    笑还没来得及收敛,白光一闪,已有刀刃架于颈上。苏折羽左臂抬着,一双眼睛冷冷逼视着他。此事你向别人透露一个字,我立时杀了你!

    那大夫不料她现出凶相来,心中害怕,可却又忍不住,道,小夫人切不可动怒,瞧你身体底子并不好,现下有了喜,更应小心才是,怎么动不动就动刀动枪……

    这与你没关系!苏折羽似乎对“有了喜”三个字有千万分的敏感,那心中千sè万缕飘荡的直是她自己也不知晓的情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敢想过这样一种可能,甚至在最早发现身体的异常时,也没有当真。若非今天这样突如其来的痛苦将她击倒,她大概还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的。

    对,她没rì没夜地帮他做所有的事情;她甚至仍然要满足他的欢好;他一声令下,她又目不交睫地奔了出来,为了他杀人,全力以赴地与一个她都不敢多想该不该去杀的人动手。她却还是个女人。她是个怀了孩子的女人了!

    那大夫见她神情冷漠,也料想她有难言之隐,只得试探地道,不如我为小夫人开几帖合适的补身子的药,小夫人好好地服上一段时间……

    不用了。苏折羽收下兵刃,乏力地摇头。

    这样下去只怕不行,我看小夫人脉中已有不稳,怕是劳累过度……

    不用了……苏折羽仍是下意识地重复。那大夫还yù说什么,苏折羽却似是怒了。我说不用了!她喝了一声,便是逐客的模样。

    那大夫好人做不成,只好又叹气。如此小夫人还是多多休息,好好保重身体吧。他不忘叮嘱一句,便向门外退去。

一三八

    苏折羽似是想不起应该干什么。她又躺下,躺在陌生的被子里。她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想哭是吧,可是她又有什么可委屈的?她甚至是真的想笑的,因为她现在有了一个他的孩子——这于她来说是多么值得激动的事情。她几乎羞涩了,快乐得羞涩了,所以才会躲进来,一个人咬着唇回想。可是后来,掉出来的却还是眼泪。她绝不承认这是苦涩,这是高兴。这真的是高兴,最多最多,是有一点害怕。她想了数十种开口告诉他的办法,却好像没有一种可行,仿佛以她对拓跋孤的了解,她有足够的预感,觉得他——或许未必会高兴的。

    假若他不高兴了,那又怎么办呢?

    忽然耳边有一个人轻悄道,苏姑娘,你还好么?她陡地惊起,一骨碌坐了起来,才想起还有乔羿在左近。

    乔羿也被她吓了一跳,退后道,你没事就好,那我,那我也不叨扰你休息了……

    苏折羽一展身,已经拦下他的去路。既然没走,那便不用走了。她冷冷地道。你偷学青龙刀法,此刻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乔羿郁道,就是说我真是好人没好报,我明知你要杀我,还救你,还留在这里想看看你怎么样,结果你……

    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你等等!乔羿见她刀尖便要斩来,慌忙叫住。他此刻也是没了主意,脱口便道,你说我偷学青龙刀法便要杀我,你怎知你主人是什么意思?万一他都没想要我死呢?

    主人的意思,我比你清楚。

    不问过他你怎么知道。乔羿申辩。

    苏折羽心中一顿。是了,不问过他,我怎么知道,就像我肚里这个孩子,我一直在忐忑,不就是我不知道主人的意思?他会高兴么?还是……根本不在意,甚或生气——不问过,我是真的不知道。

    她想着,抬起手来,便封住乔羿数处穴道。那么你跟我走一趟。他冷然道。看看主人能不能放过你。还有,带我去找苏扶风。

    苏扶风……?那个女人?我……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呀。乔羿道。可你为什么要杀她?她方才放了你,你还能下得了手去?

    她杀了邱姑娘,这理由足够了么?

    ——她杀了邱姑娘,这理由足够了么?

    这十三个字清清楚楚地从苏折羽口中吐出,乔羿脸上的一切表情尽皆凝固了。

    什……什么?他的声音像是不敢发出来,挤在了喉咙中。小寒她……死了?

    而苏折羽从来不会跟他重复第二遍的。

    她只见乔羿的眉心因为愤怒而紧锁,嘴唇因震惊而发颤。她……究竟是什么人?他猛抬头问道。你一定知道的,她是什么人?

    你先带我去找她。苏折羽面无表情。

    ……好,我与你一起找她便了!若寻到了她,我便将她碎尸万段,我爹的仇,二娘的仇,小寒的仇,我都一起报了!

    苏折羽似乎不喜他如此啰嗦,微微努一努外面,示意他便走。乔羿回头间,见她面sè分明仍是血气不足,却也不便细问,只想起那大夫出来后对自己说过她身体虚弱,须得好好照顾之类,不免看了她一眼,才自向外走去。

    ----------

    邱广寒醒来已有数rì,苏折羽却迟迟不归,即便拓跋孤不着急,邱广寒也要急了。

    凌厉的信,她已经看过。信里写得很明白:他不再缠着她了,字眼不过就是还她zì yóu,祝她幸福,他甚至留下了自己钟爱的剑,赠予她与邵宣也作贺礼。他知道她喜欢的,因为她总是很憧憬练武;现在她可以了,他也就把剑,连同本就是她所绘的剑谱一并留下。

    也许你真的可以成为武林高手呢。他还这样写。

    他承认,自己写这封信的时候,是有那么一点点隐秘的甜蜜的。他喜欢她,所以,虽然是作伪,却又作不得伪。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并不如他自己所预计的那么苦涩,一个纯yīn体气已经被溶解的邱广寒,当然不会漠不动容。

    可是正因这动容,她信了。她没有见过凌厉的笔迹,可是这口气,她相信,是他。没有人强逼他——即便拓跋孤不逼他,他也想这样告诉她,因为这才完美。既然做了一个“好人”,那就该做到底的。

    但是,是谁救的我呢?

    邱广寒没有想通,却也知道自己是被人以内力所救,也就由此失去了纯yīn之体。拓跋孤说是苏折羽,可苏折羽人又去了哪里?

    不止苏折羽,青龙右先锋顾笑尘十rì以来也未见过一面了。若说苏折羽被派出去做事是常有的,顾笑尘的不见却有点蹊跷。

    她去追问拓跋孤这两个人的下落,拓跋孤闭口不言。

    他想起十rì之前,与邵宣也和姜菲那一席之后。

    ——那一rì,邱广寒熟睡的脸沉在yīn影里,宛若静默的图画。

    拓跋孤看她。他抚摸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身体有些许温热起来,他悄悄地吐了口气、。

    你说得没错,有时候我真的比不上凌厉。他自嘲地道。至少,他能救你,但我不能。十八年的纯yīn体气就这样消失了,不知你醒来,会是什么感觉?

    他注视着她,良久良久,才听到顾笑尘的脚步走到了门外。教主。他的声音有些不同往rì的低靡。

    他走出去,到厅中坐了,可似乎很奇怪,顾笑尘只是低头不语,并不像是来向他报告任何事情。

    拓跋孤随手掀了掀旁边的茶碗。没有苏折羽,茶也是凉的,不过他还是端了起来。

    那两个人呢?顾笑尘不说话,只能他开口问了。

    顾笑尘才抬起头来。我来是想说……我把他们放走了。

    茶碗“喀”一声脆响,拓跋孤双目一抬。你把邵宣也放走了!?

    是。顾笑尘没有作多余的解释。

    拓跋孤霍地站起。谁准你自作主张?追回来!

    顾笑尘站着没动,只道,来不及了。

    拓跋孤面上带了重怒,一拍桌道,你便是有心违抗我命令了?

    顾笑尘不语,似乎也知道,说什么大概都没有用。

    他奉命在席后送邵宣也和姜菲去客房休息,并守住他们离开的要道。邵宣也要他帮忙留心下邱广寒和凌厉的动静,一旦他们谁醒了过来,便来通知,可是这两件事都是他做不到的。

    拓跋孤交待了,不能让邵宣也与邱广寒见面;至于凌厉——他更知道早已被逐下了山。他不堪邵宣也那般眼神。依拓跋孤的说法,至少要留邵宣也到明天早上——可那却等同于是对凌厉的谋杀吧?利用他或不救他,顾笑尘尚可忍而不语;可这般有心要他死,他却忍无可忍,只能选择将一半的真相告知邵宣也。

    所谓一半的真相,是他到底没有说是拓跋孤赶走了凌厉,而只是假装刚刚得到了消息,说凌厉醒来自己跑走了。大惊失sè的邵宣也自然立刻与姜菲下山去追。有顾笑尘的帮忙,离开这个地方,也并不难。

    只是,欺瞒了拓跋孤也令他心里不痛快。他只是尽可能地拖延了一会儿,确定两个人已经走远,才来寻拓跋孤。

一三九

    拓跋孤的大怒根本不出所料,以他一贯的决绝残酷,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来都可能,不过顾笑尘还是带了一丝侥幸,想看看这个一直以来还算器重自己的拓跋孤,是否会对自己网开一面。可是拓跋孤将那个已裂开的茶碗在桌上一放,已道,既如此,你从今rì起,不必做我的右先锋了!令牌交出来

    顾笑尘心中轻轻惊了一惊。他没动手要自己xìng命,该说他已经网开一面了么?他便伸手去怀里摸牌子,正拿在手上,程方愈匆匆忙忙跑进来,道,教主!忽然见顾笑尘面sè难看地站着,不觉一愣,道,顾大哥怎么了?

    你来得正好。拓跋孤看了他一眼。你拿了顾笑尘的牌子去给霍右使,让他给我记下,自今rì起,顾笑尘不再担当青龙右先锋之职,右先锋暂由他副手接替,听明白了么?

    程方愈大惊道,教主,怎么回事?——在拓跋孤的决定面前,他大部分时间可能会保持沉默,可顾笑尘是他好友,他岂能忍得住,忙道,——无论如何,右先锋一职历来是顾家所任,随便换了别人怕不是那么合适吧!

    哼,本座不需要一个不听号令的手下!拓跋孤看着顾笑尘道。这一次是不做右先锋,如若还有下一次,你最好自己离开青龙教!

    顾笑尘脸上的肌肉轻轻颤了一下。他攥紧了那个令牌,递给程方愈。

    如若教主准笑尘回家看看,笑尘一定不甚感激。

    ——这句话的意思亮出来,便是“我现在就离开青龙教,不干就不干了”。程方愈深知他此言定是火上浇油,如何敢伸手接他令牌,只道,不行啊顾大哥,万不可冲动——教主也知道顾先锋历来忠心不二,再是什么样的事情也……总之,顾大哥,若真有什么事惹恼了教主,便快快认错请罪,教主宽宏大量,定会……

    何必多费唇舌。顾笑尘抬头看着拓跋孤。要说我有错,没错,我的确没依照教主的意思做。可我就是同情邵宣也,也同情凌厉。我便是见不得教主这般对他们,我便是存心放走了他——我全不后悔,再来一次,我照样如此!

    拓跋孤手掌往那桌上重重一拍,怒道:“顾笑尘,你以为你让他们走,他们便能追上凌厉?”

    “我不管他追不追得上,我只管我若不放他,我心情很不好!”

    程方愈大概也晓得是什么样事情了,惊讶无已,也不知如何相劝,怕拓跋孤更怒之下要做什么,忙往前一跪,道,教主,顾大哥一贯是这样口没遮拦的,可他其实未必是那个意思,求教主息怒,看在他,看在他以往……

    我正是看在以往的份上!拓跋孤面sè绷至发青。好,顾笑尘,你要回家,我如你所愿,你可以永远不必再回来了!

    多谢。顾笑尘反而平静吐字,弃下令牌,回身就走。

    外面的天空,是很深很深的蓝。

    拓跋孤没有杀顾笑尘,非是他善心大发,而是他知道顾笑尘在这青龙教里的人缘。即便如此,把他撤得轻描淡写,在青龙教内仍然不啻轩然大波。在此之前教内诸人对拓跋孤已算佩服,可也正因为此,在这青龙教尚不算完全稳定的情形下突然作出这样决定,实在也叫人费解。

    只有拓跋孤自己知道顾笑尘的那句话没错,他忍住没动手要他xìng命,可是,“我不管旁人怎么说,我只知我若不撤他,我心情很不好!”——若将顾笑尘的话套用来说,便是如此。

    虽然教中已然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可终究也没人敢去面对拓跋孤质疑。唯一有面见他权利的程方愈、霍新和单疾风,偏都不是会跳起来质问的xìng格,也只能默默接受。

    除了顾笑尘自己,从来没有第二个人会跳起来质问。如今拓跋孤将他撤了,这是不是——其实是他早就看顾笑尘不顺眼了呢?

    但拓跋孤是忘了一个人。这个人似乎全然没有顾忌之意,竟擅自闯进了拓跋孤休息之地。说是闯,其实他也不那么闯得动了。他已经拄了拐杖,看上去老得像要走不了路了。

    拓跋孤把目光从手中的纸卷上抬起。徐长老……?他皱眉。

    这老人正是教中剩下的二位长老中更年长的徐云chūn,总也有快九十岁的年纪了。二名长老早已不居教内,按拓跋孤的意思,基本也不算青龙教的人,只算回家养老罢了。只是他们与青龙教之间几十年的关系终究没法轻易扯断,所以青龙教每换一个地方,他们不顾年老体迈,竟也跟着来了。

    拓跋孤并不准备站起迎接这不速之客,身体往椅子上一靠,还没来得及说句请坐,徐长老的拐杖倒横过来了,杖尾向着拓跋孤一点,虽然距离仍远,对于拓跋孤,这种不舒服却是不折不扣的。

    此事旁人不管,我却须得好好问清楚!徐云chūn道。小顾究竟是犯了什么……

    徐长老,请你将拐杖放下!拓跋孤扶案站起,隐忍住火气,但口气还是已然咄咄逼人。

    徐云chūn双目顿时圆睁,厉声道,rǔ臭未干的小子,想当年你爹在世,也要敬我三分,老朽虽然年纪一把,却也是青龙教的长老!

    我看你是骨头痒了!拓跋孤已然走下来,右手一伸便握住他杖尾,轻轻一旋,轻易便夺了下来。徐云chūn,本座看在你这把年纪的份上,懒得与你计较,但是青龙教的事情与你已无瓜葛,不须你来插手!话毕,将那拐杖向前一摔,送到他胸前抱了个满怀。

    徐云chūn一时受力,向后倒退了两步。青龙教长老原非手无缚鸡之力,虽然年纪老迈,总算还能站稳,但心下已经大怒,接了拐杖重重往地下一顿,道,老朽就是这把年纪没几年命了,才不怕你这狂妄小子!纵然你杀了我,我也要给小顾讨个公道来!青龙教自你手中重生,老朽本觉可喜可贺,你行事狂妄,老朽亦不过问——但如此对待小顾,我看,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吧!

    他违抗教主之令,擅自将邵宣也与姜菲放走的事情,你可听说?拓跋孤道,我念在他的确有过不少功绩,也不多加追究,换做旁人,莫说解职,那颗项上人头,怕也早就落地!

    徐云chūn对凌厉来救邱广寒之事也有所耳闻。拓跋孤若是为了与邵家联姻而不得不除去凌厉,此事站在青龙教长老的立场无可厚非,是以徐云chūn沉默了一下,才道,但小顾功大于过,你令他将人找回来,将功补过,或命人直接取了凌厉的xìng命,也就是了,何须将他逐走!

    笑话。拓跋孤道。我为何要养一个不听教主号令的手下——为了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号令么?徐长老,你跟笑尘也没什么深交,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否则我当真不客气!

    徐云chūn咳了一声道,大半截已埋在土里的人,怕什么不客气!我只不过为青龙教着想,好不容易教中百废待兴,笑尘也有一批死忠之士,一批生死之交,你如此做,恐怕教众难以心服,便要生乱!

    他的死忠之士?拓跋孤冷峻道。青龙教是我的青龙教,不是他顾笑尘的青龙教。教中之人,只需要对我尽忠,若只知对他尽忠,那这些人倒不如不要了罢!

    徐云chūn气道,你如此刚愎自用,终有一rì教毁人亡,休要怪老朽不曾提醒你!

    我是不是教毁人亡,轮不到徐长老你费心!拓跋孤也一样生怒。倒看看是我先教毁人亡,还是你先进了棺材!

    徐云chūn气极说不出话来,又重重一顿拐杖,转头离去。

    漫长的下午终于清静了。拓跋孤重新坐下,可那案头原本在看的纸卷,却也变得分外招人心烦。

    他原在看霍新找来的一些关于青龙教早年镇教之兵青龙剑的事情。若徐云chūn不来找拓跋孤,拓跋孤原本倒想找他的——这些历史,或许终究还是那两个长老知道得多些。但如今这一番交锋,他怎样也没法开口去问了。

一四〇

    他胡乱将纸卷推开。顾笑尘的事情,他始终不觉得自己错了——反正他习惯了人人对自己俯首帖耳,似顾笑尘这样的,他早就有点不待见了吧?现在顶上来的那个副手是个单疾风一般xìng格的人物,做起事来全然不似顾笑尘,很是一板一眼。这种听话的人才好吧?

    他倚在椅子里,抬头向屋顶看,无端地想起了苏折羽。她不在,没有更好的照顾邱广寒的人选,这让他心烦;可是他更心烦的或者是她不在,没有更好的照顾他的人选?

    因为,有谁比她更听话呢?

    如果是她,邵宣也和姜菲——决走不掉的。他心道。

    他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连苏折羽也会同样地叫他失望。

    ---------------

    苏折羽原路走回一段,幸好,马儿还在。天sè亮了起来,一抹小小的晨光已预示了照旧的炎热。夏至早过,小暑也去了几天了。地上干燥得半点水迹也没留下,只是青草尖上仍沾着几分殷红,让苏折羽还能想起,这是昨晚,她与苏扶风动手的地方。

    她稍稍伫足了一下,脸上没有表情——即便是由此想到了昨夜苏扶风那一下舍命相救,也没有表情。她只是回头看了看乔羿。上去。她指指马匹。

    啊,这……

    苏折羽凝步不动,静默的双唇抿紧了疾风骤雨前的低沉。

    乔羿无奈,只得上马。

    苏折羽牵了马走。乔羿被她点了穴,本就行走吃力,骑马也算清理之中,可是这般好似高高在上的感觉却莫名地让他觉得心中不安。他偷眼看苏折羽。她的身形平稳,沉静,半分没有浮动。她的心情也正是这样吧。如此冷漠——以至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可是——他下意识地抓了抓马鬃——我以前,真的错了?

    苏,苏姑娘啊。他开口,吞吞吐吐地道。我们要往哪里找那个……苏扶风?

    苏折羽只是沉默,不理会他。乔伊已经几乎要窘迫得绝望的时候她才突然开了口。

    天都峰。

    为什么去那里?乔羿不解。

    那是她的老巢,她总要回去的。如若她不去,那就先把天都会捣了。苏折羽口气不紧不慢。

    乔羿喉咙里抽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拓跋孤血洗伊鸷堂的事情,却还是没料到从苏折羽口中,也可以说出这么像的话来。

    他几乎迷惑了。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犹犹疑疑地想。我刚刚想把她当好人看,她却又不是好人么?

    rì头渐渐毒辣起来。乔羿抬着袖子遮挡阳光。从马背上望去,苏折羽小半个侧脸上滴下来的汗珠,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苏……苏姑娘啊。他还是这样开口。你累了吧,你坐上来休息会儿,我下去走就好了,我保证不逃走的,好么?

    苏折羽却只是走着,恍若未闻。

    乔羿不敢再多话。一直到了下午,他早已饥肠辘辘,嘴唇更是干得要剥裂了下来,却也只咬着牙不敢出声。

    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处小溪。乔羿眼见再下去又要走远,实在忍不住,叫道,不能喝点水么?

    苏折羽也不回头,只是停了停,似乎是一犹豫,拉了马调了方向,向那溪边走去。

    她也真的有点渴了,可是见了水,却不知为何,先出起神来。

    这几个时辰下来,乔羿的穴道其实已经自解,他自己却还未察觉,到水边心下一高兴,手脚一动,才自知晓,也顾不得什么地翻身下了马,到那溪边痛饮。偷眼看苏折羽,她还在静静发着愣,半晌,才见她伸手沾了几滴水,抚到自己唇上。

    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久远,却又神秘,甚至她的脸上会出现一些奇异的、陌生的表情,像是温柔,像是羞涩,而后,却又好像失落了,低下头去。

    苏姑娘,你……没事吧?乔羿小心翼翼地问。

    他心道苏折羽多半是觉得俯下去喝水太过不雅才迟迟不动,眼见下游处似乎飘着几支荷花,便起身去摘了片荷叶来,给她聚水。

    喝一点吧。他很是恳切地道。天实在是太热了。

    苏折羽却站起身来,手掌一挥,便将那荷叶打在地面。上去。她冷冷地说着,将也是好不容易才饮够的马匹一牵,停在他面前。

    这……我是在关心你,苏姑娘,你昨晚上病了一场,现在实在是太不晓得爱惜自己了吧!

    苏折羽已经抬起手来——这手抬起来原本是要一掌打得他再也休想说出话来,可到最后却成了反手,变掌为指,封住他身上数处穴道,连同哑穴,也一并封死。

    乔羿只觉口莫能言,实在痛苦万分,却已无计可施。

    上马,再走。

    当那rì光已转成夕阳的时候,酷暑终于退却了少许。后颈上,被夕阳shè中的皮肤隐隐灼痛。乔羿咳了数声,仍是说不出话。他已觉出苏折羽的步子似乎慢了,仿佛她已吃不消。他想若她在这里又晕倒,又该怎么办?

    苏折羽自己呢?她只觉得眼前迷离起来,像是晃过一道又一道白光,尽管落rì在她的身后,而不是前方。她紧咬住唇,那不知为何一遍又一边泛上来的甜腥被她抑在了胸口。她悄悄伸手捂住口。如果这是他的孩子在向她发出预兆,那么,她愿意接受这种甜蜜的痛苦。

    在真正的rì落时分,乔羿松了口气。他终于看见了远处还冒着零星炊烟的小村落。他只能想到三个字:有救了。

    然而,第四个字却不合时宜地来到了。这仿佛苦尽甘来的刹那他听见一声冷笑。哼。他的心一沉:谁?

    ——你想去天都峰找我?

    慢慢消去明辉的天空下面,站着苏扶风。

    苏折羽松开了缰绳。我正愁找不到你。她淡淡地道。你来得很好。饶是乔羿习武不长,也觉出她这平淡里头,其实委实有几分中气不足。他却发不出声音来,想替苏折羽吼些什么的力量,尽数憋在了脸上。

    细看之下,苏扶风的脸sè也不好。她昨夜的伤不轻,当然没那么快痊愈,加之她显然是一路跟了两人来,自也不轻松。我也知道不是你的对手,我不是想跟你打架,只是我知道你想杀我,若现在不出来,到前面的村落,动手就不方便了。

    你考虑得很周全。苏折羽还是那个淡淡的口吻。那你找我是有别的事?

    我昨晚上想过了。苏扶风道。你一定有凌厉的线索,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找他,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么?

    我说过不认识他。苏折羽表情没半点变化。

    那么是谁告诉你是我杀了邱广寒?

    主人看一眼,便知是你所为。

    那又是谁带着邱广寒的尸体去见你家主人的?

    苏折羽沉默。

    他现在,是不是在青龙教?

    我不知道。

    哼,你总算承认我说得没错,他去过你们那里了?

    他的确来过,但是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

    那……那好。苏扶风道。我这里有封信。如果你真的非杀我不可,就替我把信带回去,转交给他。你能答应我这件事么?

    我不能。苏扶风说话间突然刀尖亮出,声调也陡然提高。我凭什么要帮你办事!说时迟那时快,她人已箭一般激shè向苏扶风,连乔羿都为她这突然之举吓了一跳。

    苏……

    这一个“苏”字是哑的,他喊不出来。苏扶风腕上与指上又缠了新的细链,迅捷无伦地挡住了苏折羽的刀招,手势一转,指缝之中,铁角逼人。

    苏折羽冷哼一声,变招。

    只见她手臂一侧,刀尖转为向下,却突然一挑,向上勾起,直划苏扶风小腹。苏扶风往后一退,苏折羽臂刀追身,这一下快到极致,她连气也没有换半口,一刹那便逼住了苏扶风咽喉。

    苏扶风抬目望着她,只一霎时,她捕到了她的目光——在刀尖捕到她的血之前。

    ——你当年那样舍己为我,只为了今rì亲手杀了我么?她静静地道。

一四一

    “你当年那样舍己为我,只为了今rì亲手杀了我么?”一句话,便让那邪厉的刀尖,再无法前行半分。因为,当年的所有事情都还在记忆里——在苏扶风的记忆里,也在苏折羽的记忆里。她没有忘,正如她并不是认不得面前的人是谁。她只是不能够选择——不能够违抗和辜负那一个她发过誓永远不违抗和辜负的人。

    刀尖没有前行,苏扶风看着她。这一次,苏折羽很清醒,没有晕过去,也没有半路再杀出第二个乔羿。好熟悉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不惧死如苏折羽,本来,即便杀死一个样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也并没什么,可是或许她正是知道自己心内的犹豫和不坚才表现得尤其决绝和坚定来掩饰。刀尖一停,她就知道,它大概要永远地停了。她大概永远都不会重新有那个勇气去杀面前的这个女子了。

    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去杀自己的至亲?

    那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的乔羿,喉咙里一个哑哑的苏字始终也发不出来,只不知这两个女人不发一言地对峙了多久,他嗓子突然一清,脱口喊道,苏姑娘!

    可是,他喊的又是哪一个呢?

    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无论是喊“你快杀了她”和“你别杀她”,似乎都不合时宜。他期待的一种结果是“你快来解了我的穴道,你若下不了手,我来替你手刃此人!”

    然而,苏折羽的刀已经垂了下来。她慢慢地,慢慢地退开了一步,忽然苦笑了笑。

    你能活下来,真好啊……她像是喃喃地,在说一些谁也听不懂,谁也不相信是她的口气的话。她慢慢转回身去。凌厉的事情我不会帮你的——你自己去找他就是了。

    苏扶风站在原地不动,你……这样放了我,怎么跟你主人交待?

    苏折羽沉默不语。她不喜欢多话,尤其是关于她主人的话,没有必要对任何人说。

    苏扶风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那我走了。她轻声说着转身,忽然又回过头。

    其实那句话应该我说。她笑了笑。应该是我说,你能活下来,那……太好了……

    朦胧之中,乔羿只见苏折羽眼眶之中被这rì最后的天光激得一润一润。忽然再看另一边,苏扶风却已经不在了。

    天光,燃烧殆尽。

    折羽……姑娘?半晌,乔羿才试探的叫她。你……准备怎么办?

    苏折羽回过头来,沉默不语地走近来牵了他马,他惊奇地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并不那么坚硬——并不像以往的她那般坚硬。

    跟我回青龙教。她只是平静地说。

    这是她第一次违抗拓跋孤的命令,第一次这般执意。她的偏执像是与生俱来——偏执地要遵守,而后,在此刻,偏执地违抗。这其中似乎并没有矛盾,只是需要一个变化的瞬间而已。

    可是平静的外表之下,她心情沉重。对,她不想违抗他的。可是却已经违抗了。她要怎样对他说?

    难以启齿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有人把苏折羽回来了的消息报上来的时候,拓跋孤正与邱广寒聊了会儿天。后者高兴地站起来,拓跋孤却摆摆手,让她坐下,留在屋里。

    邱广寒只能看着他独自出去。这么多天见不到苏折羽,如今苏折羽回来了,她的一切疑虑也该冰释了吧。她是想快快好好问问她,与她叙叙旧的,可拓跋孤——

    也许拓跋孤想和她单独见面?

    邱广寒会这样想,只是因为她来这里之后,听到了教中的一些传闻。以她原本单纯的心思,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哥哥与苏折羽之间,会有任何超越寻常的关系,直到听的多了,她才回想起苏折羽每看拓跋孤的眼神,她的动作,她的言语。她恍然。原来是这样呢。

    可邱广寒心里的“这样”,也仅仅限于那发乎情止乎礼的一种互相欢喜。她猜测着拓跋孤后来突然对苏折羽脾气好了起来,也是源于发现了苏折羽对他的情愫。她倒是喜欢看到拓跋孤这样急着去迎苏折羽的。

    她并不晓得,拓跋孤只是担心苏折羽会带着一颗苏扶风的人头回来。他想邱广寒多半受不了这种景象。

    但他也错了。

    苏折羽眼皮浮肿,神情也竟憔悴到了极点。她身后默默跟着一个人,当然,不是苏扶风——拓跋孤甚至不认得他。

    苏折羽却已经忘了身后的这个乔羿。她不知道自己这颗心咚咚地跳了多久了。回来了,就要见到他了。然后呢?可以告诉他么?可以告诉他,我怀了孩子么?

    不行的。

    见到他的刹那,她突然发现,不行的。

    人头呢?他的第一句话,这么yīn沉着问她。

    苏折羽低了头。……折羽没能……没能带回来。她的声音,细得都快听不见。

    你说什么!拓跋孤声音一高,苏折羽身后的乔羿反而吓得一缩。

    拓跋孤才投了他一瞥。他谁?他语气带着些懒散的不屑。

    苏折羽忙将乔羿的事情先一五一十说了。拓跋孤听完,再瞥了他一眼。是么。他偷学了青龙刀法?他的表情,如同便快要笑出声来。苏折羽,你千里迢迢把人带回来——你还真不嫌累!——还要我亲自动手?

    不是,折羽是,是,是想请主人定夺。苏折羽忙解释道。

    拓跋孤冷笑着,右手微微一抬,弹指间乔羿觉出劲风到来,慌忙要避,那屡指风却似如影随形,啪的一声打在了他大腿上,令他扑地跌倒。

    拓跋孤似乎再也懒得看他一眼,只挥一挥手转开身去,这意思显然,是叫苏折羽动手。苏折羽看了乔羿一眼,知道如今是再没别的选择,一咬牙将左臂机簧长刃弹出。乔羿到头来仍是难逃,唯有等死,又岂有余力再说什么。

    忽然门帘起处,是邱广寒拼命奔了出来。苏姐姐,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她惊慌失措地一直奔到面前。你疯了么?他是我朋友,我家少爷,你疯了么!

    拓跋孤已经抬手将她一拦。谁让你出来的——回房去!

    不要,我不要!邱广寒尖声叫道。你可不准害少爷,不准害他!他跟你又无冤无仇,你听到了没有,哥哥!

    苏折羽已经上前,yù待抓了邱广寒回去,却不知此刻的邱广寒已不是之前的邱广寒了。她一挣,手腕一转,反而扣住了全没防备的苏折羽。也怪她身体欠佳,实在没多少力气,否则绝不能那么轻易着道。

    拓跋孤目光向苏折羽一视。在他看来,这只会是有意的相让。幸而邱广寒也没能容他对苏折羽怒目多久。她只是一旋身挡在了乔羿身前,道,哥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杀多少人?连不相干的人你都要杀么!

    你也应该知道一个外人偷学青龙刀法意味着什么!

    偷学青龙刀法?邱广寒一怔。怎么可能——少爷怎么可能,他根本……

    邱姑娘,这事不假,你问他自己就知道。苏折羽在一边道。

    邱广寒愣愣地看着乔羿,见他不语,显已默认,不觉呆了半晌,才道,但……再怎么样也不能对少爷下手,你若真敢的话,我就……就不认你!

    青龙教规矩所限,广寒,你不要多生事端。

    但,但,但是……邱广寒急得没有办法,脑中突然电光石火般一闪,道,但是你若杀了他,这世上可就一个真正用青龙刀法的人都没有了!

    拓跋孤表情一顿。你说什么?

    你看,你跟苏姐姐,根本不是左手刀,其实是左臂刀,这根本不是真正的青龙刀法。倘若你以后有了儿子,怎么教他才好?这刀法不就……不就没人会了吗?

    笑话,莫非我还要靠他?拓跋孤冷笑。我若有儿子,自不劳别人教他!

    苏折羽听到“我若有儿子“五个字,心头突然一阵乱撞。他会高兴么?似乎会的——若我这是个儿子,他一定会高兴的!她悄悄低头屏住这隐秘的喜悦,小心地咬住了嘴唇。

    似乎,邱广寒与拓跋孤又争执了几句,不过她再也没能听进去,直到拓跋孤突然叫自己,她才像反应过来。拓跋孤已经指着乔羿道,算了,你先将他关去后山,晚些再说他的事情。

    苏折羽连忙应了,推了乔羿便走。

一四二

    她并没有错过拓跋孤叫自己带走乔羿时使给自己的那个眼sè。——晚些再说?晚些他更不会有时间说。他不过要她避开邱广寒,径直“料理”了此事罢了。

    可又见乔羿并无半分戒备、反抗的模样,她也不知从何下手了,一路犹豫着将他带下了后山地牢,懵懵然打开一扇牢门把乔羿关了进去。就假装没有看懂拓跋孤的意思好了。她回身便走,到得地牢门口,却又提了灯笼,折了回来。

    乔羿见她右手擎了把小小的匕首,心中感到些不祥,退后了一步道,折羽姑娘,你要杀我?语声轻颤,究竟还是害怕。

    苏折羽却望着他。炎夏在她的额上沁出了汗珠,紧握着匕首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你还是走吧。她说着,左手放低了灯笼,去开门锁,可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那将将才合上的锁却半晌都开不了,连乔羿都看得紧张起来。

    突然,锁匙铁声一止,另有一只手覆了上来。

    他竟没有注意这地牢之中多来了一人,苏折羽却是浑身一软,灯笼、匕首、钥匙,一起落在了地上。登时,一片漆黑。那只手将她的手从锁上抹落,随即看似轻轻一扯,却已将苏折羽的头发扯过,推到了对面墙上。

    苏折羽,连你也敢叛我,你好大的胆子!

    乔羿听见拓跋孤的声音,心已沉了下去。苏折羽惊惶且羞愧,呼吸,连同身体,一起倚在墙上细细发颤。

    她不是楚楚可怜,绝对不是。她只是想找个机会把乔羿也帮过自己的始末详细说一说——假若拓跋孤认为乔羿救她并不足以令他留下一条xìng命,她也可以再动手。她只是想说一说罢了,可是她也知道,她看得出来,他的情绪恰好很糟糕。她还不知顾笑尘的事情,但是他很清楚,他听不了任何解释,任何解释大概都只能令他更为震怒。

    就算乔羿救的不止是她,还有他拓跋孤的儿子。

    拓跋孤的手一用力,苏折羽的脸孔贴着墙面仰起。黑暗之中,她仍然能看见拓跋孤一张盛怒的面孔,一双盛怒的眼睛。她的目光却还是飘移了,像任何时候一样,一触上他,就侧向一边。

    拓跋孤冷笑着扳过她的脸。她吃力地伸手扶住墙,迫不得已,终于与他对视。而另一边,目力远远不及的乔羿却根本看不见黑暗中的一切,只能听见那一点儿声响。

    他听见细微的喘息——细微,却清晰,并且,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抑制不住。

    那是拓跋孤的喘息之声。乔羿并不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缘故,或者都有——他莫名地觉得恐惧,因为,他并不算敏锐的直觉却也已足够告诉他,在他未知的旁人的世界里,有他不敢想象的事情。他想出声,想喊叫,可是嗓子竟喑哑了,以至于他无法辨认那些浑浊的呜呜之声,究竟是自己在说话,还是旁人在呼救。

    他的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牢门的铁栏。

    是的,他听见了,正如苏折羽所料想得到的——她闭上眼睛,接受她唯一的男人暴雨般来临的、掺满了愤怒和索要的强吻。

    她想象得到久别重逢的拓跋孤会对自己如此,却万料不到会在这里——会在别人的面前。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懂得拒绝。

    她拒绝不了。她的身体被他全然把持住了。他按住她的后颈,那好似要将她碾碎一般的情yù已从她双唇之间漏入。

    大概是欺乔羿定是目不见物,他毫不避忌地伸手入她衣领。苏折羽一悚,睁开一双眼睛,衣衫却已滑落了。另一只手呢?另一只手甚至已经毫不客气地摸向她的腹下,想就这样扯起她的长裙,却很遗憾今rì刚刚回来的苏折羽,穿的并不是裙子。

    她真的慌了。她还没把一切告诉他,可在旁人的面前,她不知怎样告诉他。她的那一点惊慌,在他的汹涌面前,只一瞬间就被吞没不见。

    “我怀了孩子”——这样短短五个字,只消说出来,他惊愕也好,喜怒都好,至少她能得到一些些解脱。可他,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

    她鼓足了勇气挪开脸,避开他的唇齿。主人……她终于开口yù说,然而这个开头,无论如何都更像种挑逗,而不像种抗拒。我……我有了……你……你的……

    拓跋孤在解她的长裳,那样断断续续的说话,他半个字也没有往心里去。他的手势似乎因急迫而变得混乱,又因混乱变得愈发急迫。他终于不耐烦了,用力一扯,苏折羽腿心一凉,这最后的刹那,她惶急到了极点,双手将他一推。

    不要……

    连这呻吟也如此苍白无力。

    长裳那嘶的一扯,这声音,太过惊心动魄。不错,乔羿可以假装听不懂那交织的纠缠之声,那男女不可抑的喘息之声,然而布帛撕裂之声却是真实的。他只愿自己能听不见,只愿自己已晕过去,甚至只愿自己已死了。在他听来这决不是缠绵——这是凌辱,活生生的凌辱。他从未想过在他所不知道的世界里,苏折羽竟是这样一个受尽凌辱的角sè;他同样从未想过的一件事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听着苏折羽为别的男人所欺凌的时候,竟然会如此心痛如绞。

    无人的地牢,满是喘息的回声。

    ——不要?拓跋孤将手中撕裂的宽幅向外一抛。他不是同情,而是好奇——好奇他的苏折羽,怎么竟敢第一次推了他,说出“不要”这两个字。

    他捏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脊背狠狠撞在墙面。这个慌乱地挣扎着的苏折羽像是再度惹怒了他。他怒不可遏。——不要?你敢再说一次?

    苏折羽却扑通一声跪倒。真的……真的不要……她无力地哀求着。

    拓跋孤,你这个禽兽!牢门那边,传来乔羿终于忍耐不住的吼声。

    拓跋孤冷哼了一声,身形一转,苏折羽明白——他只消走上那么几步,便会要了乔羿的xìng命。她慌忙将拓跋孤一拉,不要!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又是这两个字。拓跋孤已经回过头来看她,除了未消的愤怒与情yù,甚至更带了嫉恨。

    你这个禽兽,快放了折羽姑娘!那一边,乔羿仍然不知轻重地喊着。

    他冷笑了一声,一把捏起苏折羽的下巴。

    我禽兽?好,那我就禽兽给你看看。

    他的手轻轻用力,苏折羽就不得不张大了嘴。他裸露出的身体挤入她口中,她再也说不出“不要”两个字。

    纠结、交缠在空气中的,是比适才更难以言喻的罪恶。这其实不是罪恶,只是难以用别的语言来形容,至少在乔羿而言,的确如此。

    他捂着耳朵,蜷缩起来,像条死去的鱼。禽兽。他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仿佛忍受痛楚与羞辱的并不是苏折羽,而是他。

    他真的不知道这令他痛不yù生的时间有多久,直到浑身的汗都凉透了,苏折羽才晃了晃,向墙根软倒过去。她倚在那里,想咳嗽却又不敢,只能偷偷地尝着舌根的腥,压着胸口的翻腾,静默地跪着。

    良久,忽然拓跋孤伸手到她面前,示意她起来,她受宠若惊地抬头,他的目光看起来温柔了一些,那些先前的愤怒都像退去了。她才敢将手去扶他,才敢这样站起,怯怯地扯着自己被撕破的衣裳。

    他将她的发丝绕向耳后,爱抚她的脸颊。是的,这是他待她最好的时候,在偶尔狠狠地伤害她之后。他将外袍褪了,一展纳了她。她是这么瘦,而那袍子这么宽,轻易地将那个衣衫不整的她没入了其中。

    就好像谁也没想起那个还在角落里骇怕到难发一言的乔羿,拓跋孤已经揽着她走出地牢。她不敢说一句话,小心翼翼地靠住他,仿佛一切羞辱并不存在。也许本就真的不存在的,无论他对她做什么,她都绝不会视为羞辱的。

    他不再生气了么?她在这一路忐忑地想。终于我还是没能把事情告诉了他,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说起——

    你好好跟我说。拓跋孤突然开口道。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只一句话,苏折羽却忽然泪流了满面。她知道他只是想细问自己没能取了苏扶风xìng命的始末,忙将错流的泪藏起,努力作声道,是,折羽细细告诉主人。

    她并没有说起自己与苏扶风有何关联,也轻描淡写自己的晕倒。反正,拓跋孤本来也不曾真正关心过她的身体的,听她说毕,只是淡淡哦了一声,道,既然这样,那你回头放了乔羿走就罢了。

    苏折羽一怔。主人……愿放他走?

    拓跋孤正要开口,远远有个影子奔来,却是一名教众到了近处,行礼道,禀告教主,二教主一直吵嚷着要见教主,属下等说您不在屋内,她定要……

    拓跋孤挥挥手。他已没了方才那股怒意,面sè如常,带了苏折羽,径向屋边走来。

    才刚走开一会儿,她心思倒多。拓跋孤甚至是带着点笑,向苏折羽道。

    哥哥!邱广寒一见拓跋孤,便急急迎了上来。到底你把少爷……

    话没说完,她自己先一愣,有些许犹豫起来。

    你们……

    她的表情突然也变得暧昧起来。她看见苏折羽身上那件宽大的衣裳一直要拖到了地上,她的脸孔微微泛红,嘴唇怯怯地轻呡着,纤腰上,拓跋孤的手一掩,衣衫交叠的襟线完美地覆住了她修长的双腿。邱广寒看看她,见她似乎是害羞,转开了脸去,不由地又看看拓跋孤。他们所传的果然不错诶……邱广寒暧昧地取笑起他来。

    这取笑纯是善意,只因她做梦也想不到方才发生过什么事,更料想不到拓跋孤与苏折羽的所谓关系,并不完全是她心里以为的那样。不过她随即又气势汹汹地一瞪眼睛道,可是你把少爷怎么样了!?你说晚点再说,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没怎么样。拓跋孤说着,已经走进屋里。邱广寒忙跟了进去道,那他人在哪里?

    拓跋孤其实并不想她跟进来。无论他多么地无所顾忌,却惟独不想让邱广寒知道他是如何对待苏折羽的。

    苏折羽识趣地自己捏紧了长袍,悄悄自拓跋孤怀抱中退了出来,等待拓跋孤的眼神。他果然瞥了瞥她,她点首,乖巧地退到自己房里。

    苏姐姐是不是病了?邱广寒若有所思道。这么热的天,她是冷么?她看上去有点……

    拓跋孤皱紧眉头,不回答她。

    嗳,哥哥。邱广寒凑上去,小声又很有兴致地道,你什么时候把苏姐姐娶过门呢?

    没你的事。拓跋孤的口气很严厉,并不像是遮掩或敷衍,这令邱广寒一下子又茫然起来。

    怎么了嘛。她很不解地道。你们不是很好的嘛,还会偷偷谈情说爱呢。你以前也说过离不开她的,是不是?

    好了,广寒!拓跋孤不耐地道。我说没你的事,你休要跟我啰嗦。

    那,那你告诉我少爷在哪里,我就去看他,不来烦你!邱广寒不满道。

    他在后山地牢,但你知道地牢怎么走么?拓跋孤反问。

    你怎么还把他关在地牢呢?邱广寒急道。你不是说,没把他怎么样吗?你为什么不放了他呢?……

    连着隔壁的门轻轻悄悄地一响,苏折羽现出身来。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素sè衣裙,将其他衣物都用拓跋孤的长衣裹在了一起,似乎要去清洗。

    折羽。拓跋孤叫住她。

    苏折羽站住。

    你去后山,就带了广寒一起去吧,她在这里吵得要命。

    邱广寒一喜,道,好啊。首先便跃出了门去,隔了一会儿,才见苏折羽走了出来。

    苏姐姐,你好慢。邱广寒回过来挽她的手。哥哥没打算为难少爷了,是不是?

    苏折羽点点头。主人说可以放他走了。

    那最好啦。邱广寒雀跃着。可苏折羽却有点恍惚,有点头晕,有点冒冷汗。从外面一路赶回来却没休息过,心事却一直压着,她几乎已经快虚脱了,可是当一个有说有笑的邱广寒兴致很高地拉住她的手的时候,她怎么也无法停下来喘息一口。

    光线黯淡,邱广寒看不见她皱起的眉。

一四三

    乔羿已经坐起了,倚住黑暗中cháo腻而湿冷的墙。他沉静了。适才的事情仿佛只是场恶梦,他就像一个梦醒的孩子,痴痴地坐着,等待着梦境自动从记忆中消逝。可是,能忘得了么?突然的思维停顿间,他总是发现自己握紧的拳,和被掐痛的掌心。

    是的,他太渺小了,他救不了她。他甚至想,她是不是为了救我,才被迫如此地屈服?至少,是她的哀求,才令他饶恕我的xìng命,让我残喘至此刻的吧?

    他憎恨他,正如他憎恨多年以来那个一直试图去非礼邱广寒的自己。这一个巧妙的重合令一切变得无可奈何了:他找不到了那个咒骂拓跋孤的借口,因为,如果他是禽兽,那么我自己其实也所差不远。只是自己到此刻也不过是个不更事的少年,听那一出**裸的真实戏份,太残忍了。

    轻轻悄悄,似乎有脚步声。

    是谁?他倏然紧张起来,耳中却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

    在哪里呀?这么黑……

    小……小寒?他暗咬舌尖。

    邱姑娘抓着我,小心点。这声音也很小心。可这声音,比邱广寒的声音更令他心中轰然一响。是她,苏折羽?他冲到牢门前,拼命向外看,可黑漆漆的,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少爷?他听邱广寒在喊着。这么黑,我看不见呢!

    我在这里。他声音喑哑。小寒,你怎么来了?

    你在这里!邱广寒显然很高兴。哥哥叫我们放你出来啦!

    听她提及拓跋孤,乔羿顿时沉默。他本来也想象不到拓跋孤会忽发善心放他走。他定是觉得侮辱得够了,侮辱够了苏折羽,也侮辱够了我——比杀了我更辱我百倍!

    眼前突然一亮——灯,是苏折羽点着了适才跌落的灯笼里的小半截蜡烛。他一看见她,不知为何,突然窒息了一下。

    折羽姑娘你……他打量她。她的衣裳被灯火闪得金黄,已不是先前的模样。他一把抓了铁栏。你没事吧?他急急地问她。

    苏折羽不言语,取了钥匙打开了牢门。

    跟我来。她低头不看他。

    乔羿连忙走出来。真是他叫你们放我走的?他追问。你们……不要骗我!

    是真的!邱广寒看苏折羽不说话,接话道。少爷,其实我哥哥只是看上去比较凶啦,他很好的!

    他……?乔羿的神sè之中充满了苦涩。他上前一点。折羽姑娘,你呢?你还要一直留在他身边,受他如此……如此的……

    他说不出来,像是突然被自己惊到,一抬眼转去看邱广寒,后者脸上有些迷茫。

    他缄口,跟随苏折羽,走出地牢。

    我送你离开这里。似乎是因为出了地牢,苏折羽的声音也轻松了少许。这把刀你拿着。

    邱广寒噫了一声,轻笑道,想不到少爷真的练武啦!

    三个人往前走去,朦胧中,有月光忽现。乔羿偷偷看她们两人。细濛濛的光亮里,邱广寒的脸sè不似往rì那般苍白。从来不怕热的她,颊边有些小小的泛红,鼻尖也有不明显的细细的汗粒。她注意到他的凝视,下意识伸手擦擦汗,朝他笑笑。

    少爷还是回夏家庄去吗?她问道。

    乔羿一怔。也许是吧——他不甚肯定地道。

    怎么是也许——你这样,舅舅他们怕都担心死了!邱广寒道。

    好,那我就……回去好了。乔羿有那么几分心不在焉。

    他也看苏折羽。苏折羽在沉默,这般炎热的天气,她的唇却淡得好似没有了血sè。

    他看得发呆,发怔,发愣。他本来已不愿去想,他看见她一切如常,他就相信一切如常——可是这难道不正证明了那一切的屈辱于她来说,实在太过平常了吗。他只觉得胸口一阵血气上涌,再也不忍心看她,突然凝住了身形,再也不动。

    少爷,怎么不走了?

    我去杀了那个禽兽!他突然怒吼了一声,握紧了刀,往回便走。邱广寒吃了一惊,忙伸手一抓,却没抓住他人。乔羿正走出数步,白影一闪,苏折羽已挡在面前。

    你干什么。她冷冷地道。

    他这样对你,你还要回护着他?乔羿几乎是失声在喊叫。

    你想对主人不利,除非先杀了我。苏折羽微微仰头,表情不动。

    少爷你是……你想去找哥哥?邱广寒显然也是大出了意料。

    我当然要找他!乔羿恶狠狠地道。你可知道他怎么对你这位苏姐姐么!你知道么!

    邱广寒从未见他如此凶恶地对自己大喊过,一时不由呆住了,定了定神只见苏折羽的刀尖已向他颈上点去。你再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她的语声听似平静,却又似乎有种隐隐的颤抖。

    你杀我?好,你杀了我才好!乔羿大声说。我宁愿死了,也不要知道你受的那些苦楚,我告诉你,我若活着,我终有一天会手刃了你那个禽兽不如的主人!

    少爷你说什么!邱广寒忍不住出言道。哥哥对苏姐姐怎么样我都知道,他有时候是对她严厉了一点,可是他很喜欢她,待她终究是很好的,你又知道了些什么,不要说那些……那些不好听的话!

    你又知道什么?乔羿反问。我告诉你,你根本不知道拓跋孤他根本是在……是在……

    他滞住了。那些话语,他终究无法对着她说出口来,喉口一痛,苏折羽的刀尖已刺入一分。

    我也告诉你。她的声音像是在飘动。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苏姐姐,你也不要这样……邱广寒慌了道。少爷是一时误会了,哥哥已经说放他走了,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苏折羽慢慢后退,刀尖起出,乔羿伸手一按,有殷红渗了满掌。他双目刹那便已模糊,抬头看她。

    山门不远了。苏折羽低低地道。请吧。

    乔羿以为自己双目的模糊很快会消退,可竟退却不了。他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哭,会为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事而哭,就如同他是知道她自己永远不会舍得流一滴泪,鸣一句屈,而非为她流泪、为她鸣冤不可,无法克制,无法停止。

    他扭头冲向山门。唯一的决心只在心里,他不要现在的她们看见。

    苏折羽见他总算肯走,松了一口气,凉风袭来,她衣衫飘了起来,脊背有阵轻微的发凉。

    邱广寒看她身体有些摇晃,上来牵住她手,只觉触手冰凉,不由大惊道,苏姐姐,你真的病了?是太累了么?还是着凉了?快回去吧,早知我送少爷出来就好了。

    苏折羽点点头,转身与她返回。

    我还是不明白……邱广寒喃喃地道。少爷说话虽然有点怪,但他看上去,还挺关心你的。他之前不是一直视你为仇敌么?是不是那件事的真凶……查明了?

    苏折羽只是点点头。

    那就好。邱广寒道。少爷心肠很好,他准是觉得对不起你,就对你特别的好。

    苏折羽还是点点头。

    邱广寒注意到她的沉默。奇怪。在她印象中的苏折羽,该是那种即便伤痕累累,也绝不会示弱的人,可是明显的,她的虚弱今天却写在了脸上。

    你,你不要吓我。她忐忑不安地道。现在我也算会几分武,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了。苏姐姐不舒服的话,我背你回去吧。

    苏折羽倒像是吓了一跳,倏地退开了数尺。邱广寒被她这举动逗得一乐。你怕什么啊。她佯装不悦。你迟早都是我嫂子,难道我照顾你,哥哥还会来怪你不成?

    苏折羽心中微微一震,好似涟漪一波动,再也忍耐不住,竟弯下了身子,满腹的翻腾,便如要满溢出来一般。

    她扶住胸口,从心下,有什么翻腾到喉管里,又翻腾到口腔。她满以为会呕出些什么,却空空如也。邱广寒忙拍她背,扶她到路边坐下小憩。

    到底怎么回事?她当真担忧起来。你生病了,哥哥也该知道,怎么还派你跑来跑去呢。

    我没什么。苏折羽刚刚强抑难受说了四个字,忍不住又弯下去干呕起来。

    邱广寒看了她半晌。你……她突然有几分难以置信自己脑子里这种念头。……是不是有了?她问得小心翼翼,却自己也不太相信,有几分只是在戏谑。

    苏折羽却好似胸口被重重一击,下意识地捏紧了裙摆,否认不得,竟嗯了一声。或者因为面对的也是女人,苏折羽像是被抓到了把柄,或者更像是抓到了一种——一种不用自己去传递这个消息的方法,她想也没有想,便软弱了。

    是真的?邱广寒显然完全没有准备,一下子惊讶得无以复加。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哥哥知道了吗?她连忙追问。

    她摇摇头,仍然不敢抬起眼睛。

    大概,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就算只多一个人知道,我都能够不那么害怕。

    邱广寒直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哥哥果然不是好人。她笑道。你难过什么!她不解苏折羽的消沉。这下我非要哥哥答应了娶你过门不可!快来!

    她抓起她的手,苏折羽只是惶急地一缩。

    你怕什么!邱广寒生气道。他敢说不,我不认他!

    苏折羽脑中已空白了。娶我?这念头足以令她晕眩三天三夜。她没想过,做梦也没想过。她此刻仍然坚定地认为这根本不可能,可是邱广寒偏偏说得那般肯定。她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她动摇了,真的开始做起美梦来,就算一再逼自己停止,也停止不了。

    夜sè,爬满山头。

一四四

    邱广寒紧紧捉着苏折羽,不让她跑掉。她完全相信苏折羽的萎靡不振只是心绪不宁,所以她无所顾忌地跑得飞快。她承认,此刻她心里也是欢欣鼓舞的,因为她也喜欢苏折羽——她甚至不能想象有任何女人可以代替苏折羽——来成为她的嫂子。

    苏折羽呢?挣脱一个初试武艺的邱广寒于她并不是难事,可是她没有,仿佛那一丝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期望终于在这件事里,占了上风。当邱广寒推开拓跋孤的房门闯进去时,她的心提了起来。她终于用力缩回手来,低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想一个待价而沽的新娘,惴惴地立在一边。

    哥哥!邱广寒径直向拓跋孤跳了过去。告诉你个好消息!

    好消息?拓跋孤jǐng觉地皱眉。那个偷偷摆弄衣角的苏折羽,眉眼间流露出来的是种陌生的柔情蜜意,陌生的yù诉还羞。她不可抑制地、不切实际地用一瞬间憧憬着可能到来的幸福,又用下几个瞬间来叫自己清醒:绝无可能。

    邱广寒已经抬手,直至拓跋孤的鼻尖。还这个表情!她不忿道。这下你非娶苏姐姐不可,她有喜啦!

    苏折羽脑袋里嗡地一响,一颗心已经跳得快要裂了开来。她怎么敢看他的表情,只是等待宣判一般地垂首,神sè还是那一种严肃的沉默,除了绯红的脸颊已出卖了她隐藏的羞怯。

    她能感觉到拓跋孤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他已经站起,慢慢走了近来。

    真的,折羽?拓跋孤到她面前问她,就如每一次一样,只相信她一个人的回答。可这语声是照旧的沉冷,没有半分兴奋的起伏。

    她也冷静了,脊背再次轻微地发凉。她点一点头,仍然不敢看他的表情,怕丢掉最后的希望。

    我本来就不应该有希望的,为什么要那般希望?她突然这样想。

    拓跋孤一时间像是说不出话,竟然转身走开,像在思索什么。哥哥——邱广寒先腻声道。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真没意思!

    拓跋孤慢慢转回身来。苏折羽。他冷冷地道。你已经在我身边十年了,是不是?

    是。苏折羽低声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教你该怎么做?拓跋孤提高了声音。

    苏折羽身体摇晃了一下,咬紧下唇。

    拓跋孤扶着桌子坐下。听清楚,我不要这个孩子,给我把他拿掉。

    这不疾不徐的一句话,却令苏折羽脸上残留的绯红刷地一下全数退净,只余下死一般的惨白。当然了,这样的结果,又怎么能说我没有料到。主人——对,这才是我跟了十年的主人,我怎么竟一时糊涂,会摸不清他的脾气了呢?

    所有的希望空去,她听话地点头,安安静静地应出这个“是”。

    哥……哥哥……你说笑吧?邱广寒的笑容也变得僵冷,她随即大喊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对苏姐姐,你……

    我从来都是这样。他冷冷地瞥了苏折羽一眼。你还不去?

    等一等!邱广寒愤然道。少爷说你对苏姐姐不好,我还给你不平,可是哥哥,你……你怎么是这种人,苏姐姐明明怀的是你的孩子……

    当然是我的。拓跋孤冷笑。如果不是,我连她一起杀了!

    你……你还是人不是!邱广寒喊道。你不肯娶她,又为什么要欺负人家,苏姐姐可是全心全意对你,难道你不知道么!

    全心全意对我?拓跋孤冷笑。笑话,一个下人,借口怀了孩子,便可以数度违逆我的话,这就叫全心全意对我?等把孩子的事解决了,苏折羽,我还有几笔丈要好好和你算清楚!

    邱广寒还yù争执,苏折羽却是低头轻声道,折羽知错了,往后……再不会这样……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竟没有掉半滴眼泪。她心如止水——一切只是再一次证明了一些她早知道的事:她永远只是他的一个“下人”而已。

    苏……苏姐姐……邱广寒怔怔看着她,竟先她而流泪。我……我才不会让你受这种苦,你不消睬我哥……

    苏折羽不言语,反而对她微笑,笑得邱广寒心中一阵抽紧,她见她退走,忙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你别去啊!她生怕她真的听话,去将孩子拿走。冷不防拓跋孤一手在她腕上一扫,她手上一痛,顿时松了开来,回头眼泪汪汪瞪道,你……你让苏姐姐把孩子拿了,说得轻松,怎么可能!

    她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到,我还要她干什么?拓跋孤冷哼道。

    邱广寒狠狠一挣,推开他去,追着苏折羽出去了。

    苏姐姐!她赶上她。你准备怎么办?她着急地问她。

    我听说,有些药,是可以拿掉孩子的。苏折羽的表情,好像怀了孩子的并不是她。

    你……你真的要去?邱广寒伸手去抹眼泪。都是,都是我不好,我一定再和哥哥去说,你把孩子留下,不要这样,好不好?

    苏折羽摇头。邱姑娘,你别哭了。她说道。其实仔细想想,早该知道——我怀了孩子,怎么帮主人办事?他自然要生我的气。现在教中事宜千头万绪,他恨不能多点人手,这种时候,哪里是要一个孩子的时候?

    但那……那明明是哥哥的错,若不是他你怎会有了身孕,现在却要你一个人受这苦楚……

    我主意已定,你真的别再说了。苏折羽道。我没听主人的话完成他交代的事情,主人心情本就很是不好,你也……别再去激怒他了,好么?

    邱广寒知道她这一次决计不肯再违逆拓跋孤的意思,不觉又掉下泪来道,不管怎么样,你先缓一缓,就缓一缓,行么?或许……或许哥哥会改主意的。现在,现在都这么晚了,你先休息一晚上,什么都明天再说,好不好?

    苏折羽便笑一笑,道,这话该我对你说才是。现在都这么晚了,邱姑娘你早该歇息了,有什么都明天再说啊。

    邱广寒无计可施,被她推着,扶着,慢慢走回房间。她又拉住苏折羽的手,又是安慰,又是逗趣,又要赌咒发誓,末了才红着一双眼睛与她道了晚。

    ——明天一早,我明天一早就来找你。她说道。我就不信哥哥真那么铁石心肠!

    苏折羽只是点点头。

    她一个人走到中庭,望了望那枚清澈的月亮。夏夜的月光竟如此之淡,照在身上,一点点触觉也没有。

    邱广寒睡到四更天,突然一个机伶,醒了转来。月光清冷,淡淡地洒进室内,晴朗——如此晴朗的月夜,谁可想象,还会有值得流泪的心事?

    她却下意识地翻身坐到床沿。昨晚的所有一切言语,突然清晰无遗地重现在她脑海里,连同它们的主人说话时的表情。她反复地觉得那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境。

    对,明显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奇怪,从乔羿,到苏折羽,到拓跋孤。

    他为什么要放他走?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的脑中突然一片清明。她突然明白自己的哥哥,真的不过是一个yīn谋家而已。他想起他利用过夏铮,挑拨过凌厉、邵宣也与伊鸷堂,威逼过邵霓裳,而最终自己许婚给邵宣也,也不过是在他掌握之中的一步棋吧?所以,她突然明白,当苏折羽没能杀死苏扶风,而乔羿得知杀死父母的真凶的时候,他所做的,当然是借乔羿之手,去取苏扶风的xìng命。他当然肯定以乔羿的xìng格,他会去报仇的;如果他杀不了她,那么就让他为苏扶风所杀,这一切事情,也便悄无声息了不是吗?

    可是她一直还抱有希望——希望他是一个不那么狠毒的角sè。她一直这么相信,直到此刻还是想相信——如果,他不曾那样对待苏折羽,和他自己的孩子。

    她抓住睡席柔软的长边。去找他,无论如何,要说服他,至少,对自己的孩子,不那么残忍!如果这一次他能够改变主意,那——那至少证明,我还能当你是我的哥哥!

    夜,明明亮亮,却昏昏沉沉。

    她从睡梦中一路小跑进夜里,一段小小的山坡。拓跋孤和苏折羽并立的房间,一样暗无点星。

    哥哥那么jǐng觉,我若走近点,他总会醒的吧。邱广寒心里想着,可一直到了门口,两个房间里仍是半点动静都无。她不得已,绕到拓跋孤的一边,笃笃,敲了敲窗。

    还是没有声音?

    她回转来绕到门前,伸手一推——门开了。她略略一怔。不在?

    拓跋孤竟然不在。她进了房间——边上就是苏折羽,可那屋门也只是半开着——空的,那房间,也是空的。

    她的心,突然咚地一声,沉下去了。她虽然不确定拓跋孤为什么不在,可苏折羽——她,她不会是不等天亮,就去做傻事了吧?

    她慌到无以复加,打开门,聚起所有气力深吸一口气,放声喊去:

    哥哥——!

    朦胧的月影下,山头,雾光浮动。

    最先到来的是带了些人在附近夜巡的右先锋陈君——他刚刚顶替了顾笑尘的右先锋位置不久。

    二教主。陈君上来,有些紧张。

    我哥哥人呢!邱广寒急促。

    陈君显然并不知晓拓跋孤去了何处,一队人互相看来看去,似乎没有一人知情。

    邱广寒急得跺脚,推开人群道,让开,我自己去找!忽然已经有眼亮的,喊道,那边是教主吗!

    山坡上,果然拓跋孤的影子已走近。你叫我?他看着邱广寒。

    你……邱广寒想说什么,但当着这么许多人的面,万千话语尽数噎在了喉中,只能问了一句,苏姐姐和你在一道么?

    拓跋孤挥手让众人退了,才道,苏折羽不在房里?

    她,她,她不在,我担心她真的……真的去做傻事了。哥哥你……你快想办法找找她吧!

    你这么大半夜在这不管不顾的大喊,只为了跟我说这个?拓跋孤皱眉。她既然没在,想必已自己想办法去了,回头事情了了,自然会回来。

    你怎会这么狠心,怎么忍心……忍心不要你自己的孩子,哥哥!

    拓跋孤看起来有些躁,只道,我已决定了,你别再拿这事来烦我。

    那你要让苏姐姐怎么办啊!她怎么样也是个姑娘家,你要她去“想办法”,她怎么想?人家会怎么样看她,怎么样说她!她跟你一起出生入死,又照顾得你无微不至,你都忘了吗?那你后来也开始对她好,照顾她,不像以前那么坏脾气了,那又是什么意思,也都是假的吗?哥哥,你不是这样的人吧!

    我可以少骂她几句,也不代表我要容忍她去怀个孩子。

    那不是你的缘故吗!邱广寒道。又不是……又不是别人的孩子……!

    最多以后不让她怀上就是。我忙得很,如今没空对付这样事情,她若回来了,你让她来霍右使那里寻我。拓跋孤说着已然转身要走。

    你真不去找?那我去!邱广寒喊道。而且,我说过的。你对不起苏姐姐,我就不认你,你……你看着办好了!

    她咬牙丢下句狠话,便要朝山下跑去,冷不防背心一麻,拓跋孤已经轻易拿住她穴道。他二话不说,抱她起来往她屋子走去。邱广寒想说什么,却是眼泪先流了出来,呜呜地哭道,你真的不管苏姐姐了?你真的不要孩子了?你信不信我……我真的不认你,我不嫁去邵家了,你不娶她,我也不嫁人!

    这事还轮不到你作主。拓跋孤冷笑。

    你真的……真的一点都……都不喜欢苏姐姐吗?邱广寒继续呜呜地悲鸣。

    你懂什么!已进了房间,拓跋孤不耐地将她往床上一扔。非要逼我动手。少管闲事,给我好好呆着!

    邱广寒身体僵硬,连脖颈也无法转动,只能听见砰地一声,他甩上门出去了。

    竟然到最后,也半点都无法说服拓跋孤——若早知如此,或许自己径直去找苏折羽,还好些。若是那样也许还有机会,可现在……

    现在,天已经开始亮了。

一四五

    天亮似乎只需要一刹那的功夫,从昏暗到明亮,到刺目的明亮。

    拓跋孤固然原本是要去霍新那里,继续晚间还没有一一对完的记录,可真的甩脱了邱广寒,如今却像没了心情,慢慢地只往自己屋子回来。艳阳高照——仅仅是清晨,便已蕴足了炎热,顿时将坡上的一切都找出了黑白分明的影子来,也包括他,拓跋孤。

    他的影子很长,直直地投在自己身前,每走一步,都像要踏上自己。

    便在走上坡顶时,他停住了。南面的山道上那个匆匆的素sè人影也陡地停住。他注视她,她却好似吓了一跳,垂下头去。她全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他。

    主人……她嗫嚅,声音却似翻滚在水面之下,几不可闻。

    回来了。他的口气好似无意,似在问,又不是问。她微微点头。

    拓跋孤走上两步,到了山道之上。药喝过了么?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平淡,甚至不看她,顾自好像要进屋。

    苏折羽这一次总算抬起头来,急切地朝他点头,几乎是以一种邀功的姿态。我刚喝了一碗。她又连忙跟上一句,唯恐他错失了自己这点首肯定的回答。

    拓跋孤那只将将触到门上的手蓦地一滞,随即用力地握住了门框。

    是么!他的口气突然变得极其凶恶,极其咬牙切齿,仿佛她又做错了。那很好,你不如再多喝几碗,给我拿得干净些!

    苏折羽一愕,不敢再吱声。她咂摸不出来,或是她不敢仔细去想,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叫她去把孩子拿掉的,不是么?是他说越快越好,不是么?可是现在他还是不满意?不,他没有说,他没有这么说,只是他也没有如她所望地赞出一个很好,虽然他的确说了“很好”这两个字!

    幸好正当此时,霍新匆匆来到,手里拿着一些什么,料想是晚间与拓跋孤原在看的东西,有所发现,也未察拓跋孤与苏折羽有何异状,只上前便喊道,教主!

    滚!拓跋孤竟头也未回,只低声吼道。

    霍新重重一怔,仍不死心:教主,是关于……

    我叫你滚!拓跋孤仍然没有回一回头。霍新才终于觉得有些不对,缄了口,看了一眼苏折羽。那壁厢的拓跋孤已经推了门进去,随后,重重将门关上,连霍新带苏折羽,统统关在门外。

    苏折羽垂首站着。她已没有任何感觉,这并不是失落,什么都不是。熬药的时间更像在熬她自己,而终于将药喝下去的瞬间,她已经对一切都绝望了。她还能有什么感觉?什么都不会有的,因为什么都已经没有了!

    刚刚喝下去的药,还没那么快让她的身体有任何变化,只是她知道会来的。她听人说,会很痛苦。想想都是。她原本,从没想过这样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头上。

    天已经亮了,她没有休息的机会,也没有思考的时间。

    她回屋,收拾了昨rì几件或脏或破的衣裳,照例出去洗,去补,心里忐忑不安着,可药竟好像没有任何效果一般,一整rì,什么也没发生。

    她将衣裳晾出,眯起眼睛。对,她那双肿得已经没有了形状的眼睛。他甚至没有来看一眼。这或者也只是她的错,因为,她始终低着头,不让他看见。

    细细的风,昭示着一些不寻常。

    黑白的影倏然隐去,没在一片灰sè的调和中。正如烈rì到来只需要一瞬间,它的隐去,也只需要一瞬间。

    天地瞬间yīn沉,苏折羽慌慌张张出来收衣服,本来是大好的晌午,却突然间狂风大作,黑沉的天光,忽闪的巨亮与慑人的轰隆——这是夏rì,捉摸不定的夏rì。

    她将衣裳纳入房里时,雨点早噼噼啪啪落了一地。她小小地掀窗,想看一眼,却只那么一隙间就被打了一脸水尘。头发都乱了,就像昨夜地牢那场乱事后并未梳洗的妆容,而镜子里的自己,红红的双目,可怕得就像两道无法医治的伤。

    她没有哭,至少,在他面前,绝对没有。

    暴雨竟下足了一夜。失修的坡上流满了泥水,落红残绿,铺满山道。那次rì的晨曦就像也被雨淋过了一般,亮晶晶的,水淋淋的,虽然耀眼,却失去了生气。

    被锁了一rì一夜的邱广寒凭窗向外望着这晨光。这情景似乎突然也令她想到些什么,却不知为何太模糊,太茫然。她沿着窗边的小几坐下,昨rì的愤然似乎都飘散了,一夜的雨也像浇灭了她的一切激动。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她不能挽回的事情太多。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了,她还剩下什么气力?

    “那一天”,什么时候来临?

    她不确定自己心里的“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许是她始终期盼着的,改变一切的“那一天”。只是,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邱广寒了。她是个普通的姑娘,她应该过普通的生活,她应该忘掉“那一天”。

    可是她抬起手边那叠纸,熟练地抽出压在最下的那一页。

    “一年之期,是我先失约了。”

    是么……她的口唇喃喃而动,恍惚间,光亮充盈了整个屋子。

    如果你写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知道你只会去一个地方。

    耀目的光亮,昭示着又一天的灼热。北面最高处的屋子外面,滴水已渐渐消逝,那一场大雨仿佛要像从不曾来到过一样将自己遁弭。

    然而,苏折羽还没有来吗?

    是的,她还没来——这个清晨,没来为她的主人更衣洗脸,端茶送餐——她根本没出现。那扇侧门,紧紧地闭着。

    拓跋孤伸出手去,手覆在这扇小门上。这个动作,何其熟悉,只是他竟没有像任何一次一样,伸手便推。

    他甚至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想了一想,才用力。

    门开得很快,却没有声音。

    不在。他的苏折羽,不在。

    干净,这房间,有种不同往rì的干净,雪白的新换的床单与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器具,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切摆设——不知为何反而令人窒息。盛夏里,这间几乎见不到什么阳光的屋子,yīn冷yīn冷。

    他走上前去。枕上,没有一根发丝。

    他从这苍白得几乎叫他认不出来的床边转身,看桌上。油灯被擦拭得很干净,干净得……

    干净得那一丝细微的不协调,也如此明显。

    他抬手,慢慢提起它。

    浅浅的灯油中,流淌着一缕异样的颜sè。

    那鲜红只那么一滴,被他这一提晃得载沉载浮,连那根密密的灯芯都被沾湿了。他仔仔细细看了数久,才放下它,去看四周,看地面。很干净,干干净净,然而他嗅到了——他嗅得出来,这惨烈的鲜血的气味,在昨夜那电闪雷鸣的滂沱雨声中全然隐没的气味,此刻,全然蒸了出来。那被竭力拖擦隐藏的痕迹,在她拨弄油灯的一瞬间,在离开时那门边细小的一扫时,却暴露给了他整室的触目惊心。

    他手指拂过门边那淡淡的痕迹,打开她的屋门。阳光大炫,竟刺痛他的双目。

    你看见苏折羽了么?他yīn沉的声音,叫人不寒而栗。

    几乎没人见到她。不过,慢慢走下山坡,反倒有人知晓她的行踪。

    守住山门的人确言道,一大早看见苏折羽向西面走了。

    她常去那里。这人又补充了一句。

    是么。拓跋孤茫茫然心道。——我怎么不知道?

    虽是平地,也仍似山道。他一步步往西走去,又一次,突兀的影子投在自己身前。

    为什么要找她?他不知道。他从来不找她;或者说,他从来不亲自找她;或者说,他从来不曾用这种方式亲自找她。他若找到她,无论她有什么样的理由,他都必会给她一巴掌,问问她是不是忘了时辰,忘了本分?

    离了山门大约里半,已听到有人喧哗。凝神细听,竟是一妇人声音急急地喊,苏姑娘,苏姑娘!

    她还真是常来。他心中冷哼。竟与这边村妇都混得如此熟络。

    山道微微一转,水源顿现。这是道沿山的溪,只见木盆木板,堆了一地,却是一群洗衣妇。只是这群洗衣妇却没有在洗衣,群拥急呼,却挤在一起看什么人。

    苏姑娘……

    他步子竟快了些。

    苏折羽。是她。她躺在溪边,身上的衣衫已湿了一大片。那双紧闭的眼睛,那痛楚却又不知为何坚毅万分的表情,竟陡地刺到了他心里某个回忆。

    怎么办好……掐她也不醒。一个妇人急得要掉眼泪。我们先将她抬去yīn处,别是中暑了……

    一干妇人的目光却突然随着某个倾斜的影子的出现,转了开来。他站着,仍然高高在上,俯视着她,这个如此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子。那几名妇人一者是吃了一惊,二者也为他气势所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苏折羽身前,俯身,先不看她,却伸指,沾了沾水。

    他慢慢地,将湿润的手指,放到她干涸的唇上。

    那方才说话的妇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喝道,你是谁?

    拓跋孤哪里会睬她。他只是看着水滴轻轻浮在她唇上。他抚了抚,这动作,好似一种遥远的记忆。

    你……干什么?妇人惊异于他的动作,却又不敢肯定他与她的关系。

    而那原本昏迷不醒的苏折羽,竟发出呓语般的轻微的一哦,微微动了动,睁开眼睛来。

    她看见他,万般恐慌。

    只是做梦。

    只是做梦,她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大漠的深秋。对,就是那个季节,她第一次触到了死亡的肌肤。

    她就倒在那个荒漠里,就像今天一样——不,更甚,即便是深秋,那大漠里足以叫人皮焦肉枯的烈rì仍然炙烤着她。她没有一滴水。她所有的谁都给了另一个人。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她宁愿那是别人。

    倒下之前,她已经走了大半rì。她恍恍惚惚地走到了下午,倾斜过来的rì头却好像离她更近了。她看不到尽头。她向偶尔经过的路人伸出手去,那被灼裂的嘴唇发出的渴求,却好像没有人能听到。她饿了,可是,身上的干粮一口也不敢吃。因为她更渴。

    为什么太阳还不下山?

    她是大漠里长大的人,所以知道,如果太阳下山,她就会冻死在这荒漠里;然而,她还是希望太阳下山。

    她趔趄了一下就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她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人经过,拣走了她包里的干粮;第二个人经过,捡走了她遮阳的外衣,顺便探了探她的鼻息,第三个人——仔细拣视了她,然后,失望地走开……

    可是她站不起来。她发不出声音,也睁不开眼睛。这是何等的痛苦,知晓一切,却无法作出一切。等待死亡。

    直到唇上湿润。

一四六

    这几乎一触到唇就立刻干涸的水珠,只有那么两滴,或一滴。她却动了动,好似被唤回了神智。她还没来得及醒,就把这感觉深深地烙印住了。她很明白,这种触觉,把她从濒死的恐惧抓回来的触觉,她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主……人……她呻吟出来,挣扎着要起来。

    拓跋孤的手却放在她肩上,看似无意,但这一放,她再用数倍的力气,也休想起得来。

    不过如此一来,周围的洗衣妇自然知晓他们的确相识,jǐng戒之心立去,先前那妇人开口道,您来了可就好了,苏姑娘适才洗衣服,突然便晕了过去,掉进水里,可把我们吓得……

    是怎么了?拓跋孤手离开她肩,脸上全无半分yīn或晴。这话与其说是问旁人,毋宁说是在问苏折羽。

    我……苏折羽似乎仍存痛楚,虽然知晓他的意思是不须她勉强起来,却也竭力要开口说话。

    我们也不知道啊!另一个妇人接话道。您是苏姑娘家里人,苏姑娘身子弱,您倒该晓得吧?

    拓跋孤回头目光往她一扫,说话人便似被吓了一跳未敢再语。苏折羽慌忙挣扎着便支了起来。不,不要这样说,陶婶……她伸手用力一撑,似乎是害怕拓跋孤会生怒,急急忙忙地要去挡他,那手臂却突然被他一抓,握住了。

    她顿时没了支撑,受宠若惊地一软,靠在了他怀里,脸上的表情却惊疑不定。拓跋孤并不发怒,搂住她肩膀将她扶起。苏折羽的双腿却是软的,一咬唇,想站住,却终究力不从心。

    没事。他的口气并不像是哄她,却好像是在原谅她的某种过失——前提是,她真的有过失。

    妇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之声,拓跋孤却似并不在意,见苏折羽是真的走不了路,便抱起了她来,往回便走。

    我,我先走了……多谢你们……苏折羽慌忙于离地的瞬间向几名洗衣妇道别。

    回去的路,并没有旁人。

    -----------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黄昏,苏折羽莫名地清醒过来,身周尽是漫漫黄沙。可是自己却在前行——靠在一个宽阔的脊背上,前行。除此之外,没有旁人。

    她好奇地睁大眼睛回想,却想不起来这个背着自己的人是谁。他很高,她离地太远,有些害怕。唇齿之中的干涸并没有消退,仍然是炎热,黄沙粘着她的身体,她的好奇或害怕都只能有一瞬间,便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却是晚上了,还不到太冷,有些许凉风。只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沙漠的边沿,没有半分力气。

    沙漠的边沿?

    她能看见远处的篝火,那丝求生的力量蓦地燃烧起来。

    ----------

    主……主人……苏折羽的开场白,永远只能是这样吞吞吐吐的称谓,即便被他抱在怀里,也毫不例外。

    拓跋孤却没有听她的开场白。他很清楚地感觉到,有股温热从她裙裾里渗透出来,细细地蜿蜒到了他抱住她身体的手臂上。

    她还在流血?

    他仔细地看她。是的,那身素sè衣衫已不再在她身上。她换过的,是这件被他撕过衣裳。她缝补了,重又穿在了身上。他并没有这么好的心思去想象她痛楚了一夜,流出来的血染污了衣裙和床单,于是她将它们全部换过,试图把一切痕迹全部抹去,才出了门——可是即使不想象,他还是很容易地就知道了这个事实,就凭现在不断流过他手背的温热。显然,她的痛楚,直到现在,都不是他能体会,只是她沉静地不发一言。

    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他问出一句连自己也没料想到的话来。

    我……苏折羽挤出一个轻快的笑意。我能照顾自己的……

    当然了。他从来没怀疑过在任何时候,苏折羽都能照顾自己。他有点后悔这般发问,只忙忙道,先不必想那些了。你若不舒服,便休息罢。

    休息?苏折羽心中一跳。未有他这一句话,她还真的未曾想过,自己竟还有休息的可能,以至于在这分明身心都痛楚难当的时刻,竟能从这两个字里得到一丁点儿幸福。

    昨rì广寒跟我说……

    拓跋孤又好像忘了叫她休息,开口好像要说话,但是说了这七个字,却又停住。

    他不知怎样告诉她,那一rì邱广寒的那些话,也曾令他有那么一丁点儿动摇过。苏折羽听他沉默,却也没有追问他未说出来的言语。她——不敢追问的。

    风还很大,晴空中,纤少的云一缕一缕飘过。

    他抬头看了看,看过三缕云的时候,听见了她鼻息沉沉。

    她真的太累了。从那场辛苦追杀中归来后的两rì两夜,她竟然没合过一次眼。这个如此娇弱的苏折羽,受着如此煎熬的苏折羽,她怎么承受得了?

    她无法入眠只是源于不安,而她的不安又只是源于他。十年了。十年后,她还是害怕他,越来越害怕他。她把自己都给了他,却仍然害怕他。而,当她从他口中听到安慰之词时,当他——就算不那么温情脉脉,但至少——不那么严厉时,她心里那根始终绷紧的弦终于再次松弛了。也只有她苏折羽,才能这样死死坚持;换做别人,也许,早已折断。

    “便休息罢”。她心中大动,几乎要感动得无法出声。只要他一句话,她这颗惴惴不安的心便能安定。不需要考虑,也不需要任何过渡,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rì光渐渐炽烈。

    拓跋孤转入岔路,这边树木葱茏,炎rì的直shè稍稍减弱。虫鸣声,鸟鸣声,清清幽幽地聚足一季。

    他在一处树荫坐下,放她下来。柔软而厚密的草地没半分惊动苏折羽,她温婉地枕在他的腿上,仍旧酣眠,碎花一般的rì光与树影网住了她,像件彩衣,随着风,微微晃动。

    只要睡一觉就好了吧。他倚住身后的树干,没去看她,只伸出手臂盖住她的双肩。他很清楚她醒来会是怎样一副惊慌失措得要跳起的模样,他见过太多次她的惊慌失措——那种,在旁人面前永不会出现的样子。只是,现在,他不需要她惊慌的跳起。

    rì光渐渐移动,树影从西移向北,他坐着,没动过一动,也什么都没想,只看着这树影,或是,天上那不复存在的纤云。

    这样晴朗的天气,似乎只在大漠……

    他从来不承认是自己救了她。那个苏折羽带着未脱的稚气在漠东的大棚子里朝他飞奔过来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十年后,她竟然还在他怀里。

    他本来就没想到事隔三rì,这个小小的姑娘还能从无数天南地北的过客中,把他认出来。她已经恢复了些神采,不再像他在荒漠中见到她时她那个干涸又枯竭得像条快开裂的河床的样子,所以,几乎是他,反而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飞奔过来,当着棚子里无数憩息着的客人,跪在他面前咚咚地磕头。

    他只是一怔,可是那个时候他的心情并不好。他比现在更沉郁得多。他并不理睬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完全没有看见这件事。

    他转开头去,漠然,望着风沙卷裹中模糊的戈壁。

    小姑娘站了起来,偏偏绕到他身前。恩公的大恩大德……

    她才说了半句话,他目光从戈壁上转回来向她一扫,她被吓住了。

    他看上去,真的不像一个会救人的好人。

    他厌烦地站起来,离开棚子。这个小姑娘竟是跟出去了。

    已不是大漠深处,离开这棚子虽然仍是黄沙,路却踏实得多,并不难走。可怜的小女孩跟不上他的脚步,奔跑跌倒,却不甘心地、狠命地、奋力的追赶他。他甩开了她两次,却又被她在后面的憩息之处找到,又飞奔过来,咚咚地磕头。

    你认错人了吧!他终于火冒三丈,一把推开她的纠缠。

    怎么会……她全不生气,只是委屈。那个背她离开那可怕地方的宽阔的肩膀,错不了的。

    就是你!她理直气壮地对他大喊,喊完,却又被他的眼神吓得低下头去。

    你跟着我想要干什么?他不客气地问。

    报答你。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不认得你。他烦躁地转开脸。

    我认得你就好啦。她眉开眼笑。

    你……

    他想说你认错人了,却又想起这句话已经说过一遍。他懒于重复。

    你要怎么报答?他眉头深锁。

    我跟着你,服侍你,做你的仆从。小姑娘似乎早已想好答案。

    就凭你?他蔑然。

    她顿时羞赧得无地自容,绞着双手,不知所答。

    他冷哼一声,不再理她,顾自离开。

    他以为她不会再跟上来。

    夜深。秋的凉意在夜里表现得尤其茂盛。在大漠,这夜晚凉得更甚别处的冬rì。

    一百四十里的黄沙路,除开几个临时的休息场所,只有一家客栈。拓跋孤赶了几天的路,刚刚躺下,便听到大堂喧哗之声。少顷,有人敲门,却是店家一名大汉,生得威武,人却老实,讷讷地来问他可曾失窃了什么没有。

    没有。拓跋孤淡淡地道。

    大汉面sè一松,正yù进一步解释,却听又一阵喧哗,隐隐然有熟悉的声音,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惊呼声中,竟嗖地一下,窜了进来。

    恩公。她可怜兮兮地道。救我。

    就是她!那大汉立刻一把抓住她后颈。这小贼适才在您屋外,yù越窗行窃,叫人看到,抓了下来,还争辩不走,说认识大爷您……

    她是认识我。

    那可怜兮兮的“小贼”听见这五个字,大是激动,激动得嘴唇都发了颤,说不上话来。大汉正自也一呆,拓跋孤随即又跟了一句。

    但我不认识她。

    她的心一沉,眼眶无端端地湿润了。大汉这才回过神来,提着她的后颈便向外走,口中道,大爷放心,定叫这贼人吃把苦头!

    我不是贼人……她徒劳地申辩。

    拓跋孤也走到门边,朝楼梯上看。楼梯上早围了数人,有看热闹的,有气忿忿的,还有摇头同情的。他走上前一些,分开众人。那个正被倒拖下去的苏折羽,泪汪汪的一双眼睛正望着他。

    让她上来吧。他突然开口。我有话问她。

    大汉一怔松手,苏折羽却大喜跳了起来,连扑带跑地爬上楼梯,跟进他的房间。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难得好声好气地问她。但他自己知道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有别的事,更重要的事。他与其说是好声好气,不如说,只是心不在焉。

    可是他语气的这变化,却令她不知为何,突然哭了。

    恩公是好人……她抽抽搭搭,文不对题地说。

    他皱紧眉头,不发一言。他从来不喜欢面对这种情景,不过,这也多少拉回了他的心不在焉。他看着她,她衣衫褴褛,脸庞和身体因为太久的暴晒而通红,颊上有层细细的蜕皮,唇瓣照旧干裂,全不是一个小孩该有的娇嫩模样。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他换了个说法。他已不能忍受她的纠缠,假若能把她送回家,即便绕路,他也认了。

    这个时候的拓跋孤,既不是以往的拓跋孤,也不是以后的拓跋孤。十八岁的少年,刚刚失去了那时以为这一生最最重要的人,那几天,那一刻,心里其实多少有些无所适从——他后来也曾想过——如果不是恰恰在这个时候遇上的她,纵然我不至于狠手将这烦人的小姑娘杀了,她也决计不可能在我身边留下来。

    我只跟着你。苏折羽回答了他的问题,看上去,决心已定。

    他即便心事重重,却仍不能不为她逗乐。他笑,笑起来。为什么?

    因为……你的衣服破了。她的回答,不知是天真,还是不天真。

    他的衣服破了,但是,他自己也没发觉。肩后那细微的小小脱线,只有那在迷蒙中伏在他背上的人,仔仔细细地看见了。她认得他,正如她认得这件不完美的衣服。如果要她,一个仅仅九岁的小姑娘,去报答他什么,她只能想一件事。她只会做一件事,在家里,安静地,给自己,给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妹妹,缝补衣服。

    可是这个理由……真的是个理由?若不是她带着种认真的渴求望着他,他几乎要以为她是突然换了一个话题。被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指摘自己的衣服破了——这几乎是种滑稽吧!

    他无可奈何。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希冀能从其中获得些许线索——她既然如此在意衣衫的完美,也许本是大漠里的有钱人家。凭他对大漠的一些了解,他也许能知道她家在何处,便有了送走她的目标。

    苏,苏折雨。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折羽?他虽然失望于这姓氏的陌生,却也轻轻一笑。对,你倒在沙地里的模样,的确像极了折了羽翅的鸟。

    苏折羽轻微地一怔,虽然有一刹那茫然于他武断了——或只是故意取笑了——她的名字,却也高兴于他终于不再否认他曾救过她——他至少承认自己看见了她的那个模样。

    他是无可否认了,既然她认清了他衣衫上的小裂口,他就只能默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她。他在这大漠中行走,见过多得多的濒死之人。睬与不睬,也只是一念之差。她没对他呼救,她已经不能呼救了,可是他濡湿的手指却伸了过去,他不知道,是哪一路神明在作祟。

    ——我只是为了看看,她还有没有呼吸。

    他始终这样认为,然而,他说服不了自己,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去关心一个人还有没有呼吸。直到今天,直到今天他看见她像那rì一样,干涸着嘴唇濒死的鱼一般躺在烈rì下,他陡然明白只有一种办法能让她醒来。

    她轻轻地呼吸,像那个他答应带着她走的夜晚,很轻很轻。

    你或者会死,或者会受很多很多苦,比死更痛的苦,我第一天就全部告诉过你了。可是你不听。你执意如此。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再是我的责任,对么,苏折羽?是你自己选择要跟着我的,我从来没有逼你。

    可是,她竟幸福了,在那些明明是非人的痛苦中,竟幸福了。

    rì光偏西,转眼已是下午。她睡足了三个时辰,他那只手,便一动不动地在她的肩上,搭了三个时辰。

    光亮似乎有忽明忽暗的交替,云,重新多了起来,汇聚在天空之中。削弱的风吹动她的发与衣袂,它们却只是小小地摆动几下,丝毫侵蚀不了她静谧的容颜、

    她没有梦到过十年前。她不需要梦,那一切都在她的记忆里,刻得太深太深了。

一四七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哪里一痛,她牙关骤紧,秀眉一蹙,睡眠浅了。茫茫然间,很光亮,并不是她常在的那个昏暗暗的小房间。

    什么也记不起来地,她终于醒来。

    拓跋孤已在闭目养神,她微微一动,他的手臂立刻知晓,下意识地一紧,阻止她的弹起。她惊愕得说不出话,仰着脸,与他四目相对。

    好点了么?拓跋孤疲倦地低语。

    苏折羽却呆了,完全答不上来。

    是什么呢?那种东西在胸腔里翻腾,卷着她所有的痛楚和失措和快乐,从双目中滂沱而出。

    你说什么?他疑心自己听漏了她的某句语言。

    主……人……她哽咽着,虚弱着,向他报告。孩子……昨晚没有了……

    我知道。他的口气,听不出算不算种表扬。

    她哭得停不下来,直到有几分气喘,咳嗽了两声。下午略yīn的天,令她的手足再次发凉。疼痛倒是减弱了,也仿佛已经不流血。属热的内功令她的身体已比旁人耐受得更好些,可是却还是冷。

    要不要回去再睡?拓跋孤等她耸动的肩安静下来,像是在提一个很可行的建议。

    好——不……不用!她慌了,可是,即便不是被他拦着,她也虚弱得没有足够的力量那么快站起,伸手一推时,推到了他腹上,她忙一松,照旧跌在原处。

    不要我碰你?他看着她笑起来。

    她当然说不出“不”这个字,犹豫间,拓跋孤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指。她感到暖意捂热了凉凉的指尖,随即,他将手掌贴住她的脉门。一股温热——不,是炙热的气流从他掌心传了过来。

    她闭目接受这暖意,淳厚的内力缓缓流向她四肢百骸,她觉得无比舒服,连残留的痛楚也一丝丝融化在里面。

    我没事……她忐忑地说。

    拓跋孤停止运功,将她的身体抱起一些,让她坐到自己膝上。她的脸上仍缺血sè,但身体显然柔软自如得多了。怎么……怎么会是在这里。她全然没料到拓跋孤没将她带回青龙教,话中的相询之意也极是明显。

    但是,刚一坐稳,她明显地感觉到下身的粘腻,大大地吃了一惊,慌忙要去看后摆,手势却没做出来。

    不用看了。拓跋孤抬起右手给她。她看见他前臂和手背上大片半干不湿的血迹。她陡然间羞赧万分,忙解释道,折羽早上,其实……其实已经好了的……只是后来……

    他却并没在听,只伸手托起她下巴,俯向她的双唇。

    她停住所有的动作和语言,仰得高高的顺从他难得的温柔。

    裙裾当然已经完全脏了,但是苏折羽脸上的红晕却并非因此。她醉酒一般地怔在原地,拓跋孤倒很满意她的气sè。

    看上去好点了?他抱开她站起身来。苏折羽低低地嗯了一声,站起来,腼腆地压住裙上的痕迹,这个时候脑子里才突然想起些事情,不由啊了一声道,那些衣裳和床单——全在溪边,还没有怎么洗……

    一定要洗么?拓跋孤本已准备往回走,闻言似乎又微微皱眉。

    因……因为折羽只有……只有那一身换洗衣裙……所以……

    他打量她,她这身衣裙似乎已不止缝补了一次,变得不那么合身,有些拘谨地裹在身上。他只好摇头。

    跟我走。他没理会她的理由,抓起她手,拖她出了这岔路。

    小径寂静无人,她也便收敛起羞愧,只在心里暗暗鹿撞。他走得不快,似乎是照顾到她的身体,却也不慢,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走路。这就像多年以前他跌跌撞撞地在他身后猛追,除了此刻,他握着她的手。

    去哪里?她诧异。他似乎走偏了回青龙教的方向。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偶尔也多做几件衣裳吧。他说道。不要像小时候一样,衣衫不整地就来见我。

    但她竟害怕了,手一缩,竟从他掌中滑脱。

    干什么?他不悦回头。

    现在……不是去集上吧?她慌着扯着裙子的后摆。可是我这样……我这样会被人……

    我叫你去就去。拓跋孤眼神无可辩驳。

    她眼中的惊羞之sè渐渐迷开,又收拢,低头应是。

    他看见她的可怜模样,伸手去脱自己外衫。还是那一件。他递给她。她像抓得救命稻草,顾不得说话,手忙脚乱地披上。

    市集并不远,但拓跋孤还当真从未来过,所以到了集上,反要苏折羽带路。他的目光从街道两旁一家家检视过去,似乎这些做生意的铺子也会有什么歹意。

    苏折羽熟门熟路地走到布庄柜台前,那本已热得懒洋洋的布庄姑娘一瞧见她,脸上立时绽出了笑意来,亲热地将旁边的布帘一掀:苏姑娘又来啦?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坐会儿吧!

    苏折羽友善地一笑,偷偷回头看拓跋孤,后者并没反对的意思。她也便对那姑娘点了点头,跨了进去,挽住帘子,等拓跋孤也走进。只听那姑娘已一叠连声向里面喊道,娘,娘,苏姑娘来啦!拓跋孤朝苏折羽轻轻一瞥:看起来她到处的人缘竟都不错……?

    布庄老板娘年纪已有四五十,一看便是心灵手巧的妇人,见着苏折羽,也颇为高兴。好久没见你啦。她笑着看了拓跋孤一眼。今天可真是难得呢,苏姑娘三天两头要给家里相公做衣裳,金凤便一直在想苏姑娘家相公不知是什么样,现下总算是见着了——快请坐吧!

    苏折羽突然窘迫,忙摇头道,不是,柳嫂,我……

    这边你常来?是拓跋孤打断她话。

    对。苏折羽低眉,怯声。

    哎哟,这位相公,您这一身,可不都是苏姑娘在我们这儿选的料子么!老板娘柳金凤笑道。苏姑娘对您的事儿,可不知道多上心,每回都要细细挑选,量了布来,都拿去亲自裁剪缝制,有时候仔细了几个整天才做出一件来。不过苏姑娘心思细,手也巧,看来相公穿得很合适。也就难得有一回她急匆匆跑过来,说是让我做一身,我还心中奇怪,原来那一身却是做给她自己的——我算算,苏姑娘在我们这总也做了不下十几回衣裳了,就那一遭是给自己做的,还拣着说不用太好的料子——相公可真是好福气,这么好的媳妇,哪里去找!

    苏折羽嗫嚅起来,又想说什么,拓跋孤却先笑了笑,开口道,她的手艺自然不能跟你们比,不然也不会三天两头要给我做新衣;她自己买得少,不正是老板娘你那身做得合适。

    苏折羽涨红了脸。拓跋孤虽然不过是在贬低她,可是毕竟他没有直言否认柳金凤所误会的两人的关系,那一番话于是也就好似一种礼节xìng的口吻,俨然把她苏折羽当成了自己人一般地替她谦虚起来了。

    柳金凤登时笑得花枝乱颤道,相公真会说话,今天又是要做新衣裳吗?

    拓跋孤指指苏折羽道,今天给她做一身吧——多做几件也无妨,免得她又觉着委屈了。

    柳金凤笑说道,哪里,苏姑娘那么好脾气的人,一颗心都在您身上了——也亏得您也这么关心她。

    苏折羽此时的表情,她其实是看在眼里的。以柳金凤的世故,她绝对不会看不出来苏折羽其实更像是未出嫁的姑娘。她始终都是姑娘家的发式,说到自己也只说姓苏,并不提夫家姓氏,这并非嫁了人的女子的样子——只是她也看得出来苏折羽对那些衣服的主人是种什么样的心思,那种仔细,那种流露出来的羞涩与暗喜,绝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问她,她说“我家主人”,于是柳金凤暗暗相信苏折羽恐怕是哪家大小姐嫁人时候陪侍过去的婢女。她暗暗叹惜,为她可惜与不值,因为这样一个年轻又貌美的女子仅仅是个下人,太不公平,可是今天她却突然惊奇:她的身上披得如此不合身的明明是她那个“主人”的裼衣,单只这一条足以证明她并不只是个下人吧!她看看苏折羽,又看看拓跋孤,很是感叹,心道她看他时那羞怯的眼神明明还是初恋少女的青涩。以往也曾想过什么样人物能令这姑娘如此倾心,现在看来——这男人竟真的值她如此?

    苏折羽见她发呆,很是咳了一声,低声道,麻烦柳嫂了,不过,不过做一身应当就够了。就照上次的式样就行。

    不多做几身吗?柳金凤看了拓跋孤一眼,既然你家……你家相公都说了?

    今天太晚了,我怕……

    怕什么。拓跋孤道。你让她做着,改天我派人来取。你挑几个不同的式样,天天看一样的,不心烦么?

    苏折羽没有办法,只好向柳金凤使眼sè,朝她要了花样的册子,乖乖地挑选起来。

    拓跋孤坐在那里看她半晌,不知为何竟变得恍惚起来。是的,他已看了她一整天,但是此刻,这个坐在那里,怀着隐藏的喜悦挑选裁剪的苏折羽,却能够令他想起另外一个,曾带着同样表情挑选衣裳的女子。

    他转开脸,看着外面,yīn明相间的霞sè。

    真的要十年了。他心中苦笑。假如他的心里还有一格温柔,那么那一格也已经死了,因为那一格他是留给一个人的,但这个人却永远留在了大漠里。

    折羽。他招手。到这边来。

    苏折羽心下微微奇怪,不过当然是顺从地拿了花样的册子,走了近来。柳金凤母女自然识得情境,笑嘻嘻地走了开去,自去忙活事情。

    坐这里。拓跋孤瞥瞥旁边的空椅。

    苏折羽答应,坐下。拓跋孤伸手将册子翻过。给我看看。

    她为他会对此感兴趣意外得要无法呼吸,脸上的羞红变成了粉sè。他伸手揽她入怀。我说点事给你,你要听么?他的话题,开得很突然。

    苏折羽当然了解他一贯说来就来的xìng子,点点头。

    然而,他却又沉默了,似是无意,翻动那本图册。

    你知不知道——你遇到我之前,我发生过什么事。他开口,声音低低的。

    知道。苏折羽道。主人被青龙教叛徒所迫害,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居大漠。

    拓跋孤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苏折羽略显疑惑。

    我在大漠发生过什么事,你知道么?

    主……主人在大漠勤习武功,尽得青龙教功夫的真传……

    拓跋谷笑,苏折羽立刻缄口不言。拓跋孤从没有说过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但她却隐隐知道的。

    她知道每年秋天,他都会重走那条遇见她的路——走回去,到一个她所陌生的地方。他从来不带她去,而即便是来到中原之后,他也并没有忘记一年的这个时间。便在她去年冬天去捉了邱广寒的时候,他才刚刚从大漠返回中原。

    可是她不敢说。

    她的头发被轻轻吹起。是他缓慢的叹息。她很少见他这样。折羽。他顺手轻拈她发际。照理说,我所有事情你都知道,对么?

    苏折羽悄悄咬住唇,答道,是。

    拓跋孤却忽然大笑。对。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苏折羽这般叫他放心——她是他真正的自己人,虽然不过是个仆从,但对她却绝没有任何私密可言,也绝不必有任何隐藏掩饰。然而,他却终究还是隐瞒了某些事——某些,也许会让她不那么怕他的事——因为,假若她知道他的这些事,她或者会用不同的眼光来重新评价自己这个主人。他却厌恶这种情形。

    在十八年后的戏台上,他只需要一种身份。

    然而,这个下午却奇异了。他从柜上飘动的“气氛”敏锐地嗅出,又一场雷雨即将来临,不过,离此刻还远。他不着急,只是,略略地俯下头去,靠近苏折羽的后颈。

    你很想知道我每年都要回漠北是去干什么的,对不对?他轻易说穿她心中的迟疑。她来不及惊慌,他的答案已至。

    我只是去看我的妻子。

    很明显地,他感觉到怀里的苏折羽身体轻轻震了震——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了。她什么也没说,他便笑笑,她感觉到他的手很轻很轻地抚过她的发鬓。

    当然,这跟你没有关系。他又说道。但是我突然觉得,苏折羽,我应该告诉你更多的事情——因为——按照你为我做的事情来算报酬——你理应知道。

    苏折羽身体又轻轻一颤。折羽……折羽从来没想过“报酬”。她惶恐道。

    不必解释。拓跋孤道。不管想没想过,你都是值那么多。

    这话虽然略嫌刺耳,苏折羽却反而安静了。假如拓跋孤肯把话挑明了说,于她未尝不是好事。只是,她当然很清楚,自己在他心里仍然只是“苏折羽”,甚至连“替代品”都算不上。

    拓跋孤却在看自己手臂上,那始终未曾擦去的污血。要知道,我最厌恶看到女人流血。他的语声平淡,眼神却移开。因为……

    他说了一个因为,突然停住,不再往下说,手伸了下去,翻过一页册子。看中什么没有?他突然跳开话题。

    苏折羽忙去看册子。都……都好。她小心地道。

    都好?拓跋孤转过她身体来,看她前襟的式样,也看了看她的脸,好似真的是要评较一下她这样的脸孔用什么式样合适。

    他的目光,随即轻轻地滞住了,凝视在她的眼睛里。这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在他面前,没有一刻不是紧张万分的。他说不出来自己是否喜欢她这紧张的模样。

    折羽。他突然道。你怕死么?

    苏折羽微微一怔,随即坚定道,折羽不怕。

    是么。拓跋孤淡淡地道。我厌恶看到女人流血,是因为她们一流血,就要死了。

    苏折羽心中又是一震,拓跋孤又已抬眼看她。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对么?

    苏折羽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妻子是怎么死的么?

    苏折羽突然觉得心口一堵,喉咙也似被什么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她不敢再看他,偷偷低下头,他却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看着我,苏折羽。他命令她。她抵抗不了。

    我就先不说“子贵母死”这个规矩了——这个规矩,我还没废掉,反正眼下我并没有儿子。你虽然不是我妻子,不过你如果真的生一个儿子下来,还是要死的,你明白么?

    苏折羽连连点头。折……折羽知道主人是爱惜……

    爱惜你?拓跋孤冷笑。说得太天真了。我已经说过,先不说“子贵母死”这个规矩,只不过我还不能让你死。不论是因为什么缘故,如果你成为第三个在我面前流血而死的女人——那么等到真的需要你为我去死的时候,我可以找谁?

    苏折羽看着他,目光不敢偏离,可是浑身都微微颤抖着,不只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她很明白即便是拓跋孤这样的人也很难在两个最重要的女人相继难产而死之后再正视女人生孩子这件事,可是这其实不成其为理由——然而,她终于还是愿意相信他是爱惜她。是的,他爱惜她,无论是为了什么样的私心。

    你明白我意思么?拓跋孤看着她晃动的双眸。

    折羽……明白的……

    他的手这才放下去,离开她的脸颊。

    是的,他已经忘记了,除了,例行公事地每年前往漠北——却其实,更多的是去看两个老人。他们从来不喜欢他,正如他也从来不喜欢他们,只是他很明白,从他们那里夺走唯一女儿的,是他拓跋孤。

    他真的已经忘了,如果不是这个坐在这里满怀羞涩地挑着花样的苏折羽,像极了那个成婚前夜的女人。只是,他心里的这格温柔。不要说苏折羽,就是那个女人复活,他也已经给不出来了——他现在甚至相信那是天意,是运气——令他终于可以摆脱拓拔礼的命运,不让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左右自己。假如之前能够娶到邵霓裳,那一切就更完美,因为能娶到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于他来说是多么的美好,即使有一天她也难产而死,他都可以没有半分心痛。

    所以,或者,他厌恶的并不是看见女人流血,至少不是所有女人——因为他对不在乎的人,从来不在乎。可是,苏折羽。他凝视着她,一言不发。我又有多在乎你呢?

    苏折羽气息温润,目光却迷离。他转念随手抓起了那册子。你不挑,那么随便做吧。他起身竟先向外走去,留下她尚未回过神来,惘然地看着被抛进怀里的册子。

    外面天气yīn沉,显然,暴雨将至。

    便在此时,嗒嗒嗒,不是雨声,而是马蹄声疾驰而至。拓跋孤略略皱眉,连屋里的苏折羽也似觉出什么,忙掀帘走了出来。来的不是别人,两骑快马,正是邱广寒与单疾风。

    哥哥,可找到你了!邱广寒着急地一勒缰绳。后面单疾风也勒马止步,恭声道,参见教主!虽仍是礼数,语声却也极有焦急之意,甚至忘记了要下马。

    什么事?拓跋孤走近他。单疾风忙压低声音,悄然向他禀报了几句,苏折羽就站在一边,却半个字也没听着。她只是瞧见拓跋孤面sè变了一变;另一边,邱广寒似乎亦是知情者,甚至来不及向她打个招呼,她料想事情定必非常重要。

    只见拓跋孤回头扫了她一眼。我先回去——他看了看邱广寒——你下来,马给我。

    邱广寒依言下马。苏折羽上前一步到,主人……

    说话间已有雨点落下。拓跋孤一摆手道,你慢慢挑,广寒,你照顾她。

    邱广寒只来得及哦了一声,拓跋孤与单疾风两骑便在这逐渐变大的雨势中远去。她见雨已不小,忙一拉苏折羽道,苏姐姐快来这边避一下!苏折羽边向后退,边犹自有几分未能缓过神来。

    是,假如这一天是一场偶然的浪漫,那一切已经自动结束了。当然,教中发生重大事情,他不得不走,更何况,“广寒,你照顾她”,他说得好似无意,可是要知道,从来他只会让她苏折羽好好保护、照顾邱广寒,只有今天,他让邱广寒来照顾她。

    邱广寒捏着她的手。你还好吧?她瞧着她青一阵白一阵的脸sè。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苏折羽忙低下头,钻进了铺子里去。邱广寒也跟进道,昨天一天都没能来找你,今天也是刚才出了乱子,我才能跑出来,得知你们竟都从早上起就没影了。左右二使都急得到处找哥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7753/ 第一时间欣赏乌剑最新章节! 作者:小羊毛所写的《乌剑》为转载作品,乌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乌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乌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乌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乌剑介绍:
他少年成名,也一度自以为是,但深入江湖,才明白天下之大。 会一直陪伴他的,是乌剑,还是红颜? ……乌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