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乌剑TXT下载乌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乌剑全文阅读

作者:小羊毛     乌剑txt下载     乌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一八

    提亲。

    这是时珍作的决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了下来。天上掉下来的糖饼,这个如花似玉遍地难寻的美人儿邱广寒是拓跋孤的妹妹,这不是一举两得是什么?这门亲事叫她想到了,哪里还能放过去。

    东西立刻就备好了。凌厉从窗格中看见这一箱箱沉甸甸不知何物向邱广寒那里搬去,心中知道不祥——不过他这颗心早就沉到了肚子里,不知道还浮不浮得起来了。

    假如他们成亲了,真的还能容忍我在此纠缠一年么?

    他心中烦乱,离开窗口走进屋里。天sè照旧yīn郁。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邱广寒嫁了人会是什么样子。从来没想过。

    邵宣也也在屋里坐着。他只会比他更烦乱。

    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都是邱广寒的表情。她的笑,她说话的声音,她一双不知是悲愁还是敏锐的眼睛;他看不透她。他有一刹那真的以为邱广寒是真心要嫁给他,可下一瞬还是不敢相信。他如浮在空中,怅然若失。

    我不喜欢这样的邱广寒,他想。不喜欢一个吞吞吐吐、心里藏着事情的邱广寒——但是,我又还是喜欢她。

    他干脆站起来,走去看邵霓裳。

    高钰看见他进来,一愣,低头道,邵大侠。

    别这么叫我了。邵宣也苦涩地一笑。不都是一家人了么?

    高钰似乎也没听见,啊了一声,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

    你休息一下,我陪霓裳一会儿。邵宣也指指门口,作个手势。

    高钰点点头,会意地离开了。

    邵霓裳只瞪着邵宣也,嘿嘿地笑。

    霓裳。邵宣也坐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

    他突然想起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起,自己就没有拉过邵霓裳的手了。大概有十仈jiǔ年了吧。他自嘲地道。或者二十年。

    他看看邵霓裳的脸,她还在咧着嘴朝他笑。他禁不住将她搂到怀里。是大哥害了你。他喃喃地道。若我能早点明白地拒绝了他就好了,这种事情,我本不该如此软弱!

    邵霓裳不知所以地一动不动,似乎是被他吓住了,却听他随即又叹了口气。

    可是,霓裳,你知道么,我现在心里……也很难。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作决定,我总觉得无论我怎么做,都要后悔的……

    他笑了一下。我从来没有给你讲过心事,对不对?我跟谁都没讲过,但现在你要好好听我说——我只能告诉你。广寒是拓跋孤的妹妹,你可知道么?现在是要我与她成亲,霓裳,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做?

    他看看邵霓裳。邵霓裳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愣愣地瞪着他。

    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在眼前。邵宣也道,而且,我不怕你笑我,我真的从来没对人动过这么深的情——深到我自己都不敢去想我愿意为她做什么。以前,她很单纯。你能想象么,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纯得像一张白纸。她对谁都好,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我不是说她现在不单纯了,只是——你可知道,她竟答应了这亲事,这让我突然发现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她绝不会点头的,因为……至少还有凌厉。

    他又停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她对凌厉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很清楚,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我都应该排在凌厉之后。可是他们最近似乎吵了起来。那么,她只是故意做给凌厉看的,对不对?但那种伎俩,广寒这样的人又怎么做得出来?她才不是这样的人——她是不是真的变了?

    他苦笑,伸手去拂邵霓裳散乱的刘海。当然了,我问你,你也不知道。你就知道她欣赏你的舞,你便喜欢她;她啊……她就是这么讨人喜欢的。纯yīn之体的女人,是不是天生就这样?

    可是我还是知道她是善良的。邵宣也低头道。无论她平rì里表现得如何,她不顾一切地来救你和高钰,明明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邱广寒。她做不到冷漠无情——所以我宁愿相信关于纯yīn之体的书都是胡说。——不过,我也说得远了,无论她是什么样,我就是……念着她。就像你念着高钰,所不同的是,你在争取自己的姻缘,我却在这幸福的姻缘里痛苦啊!

    他看着邵霓裳的眼睛,她直直地看着他,好像很迷惘。霓裳。他握住她的肩。你说,我究竟要不要答应与她成亲?你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我就知道了,你……告诉大哥啊!

    邵霓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

    这已是武林大会的最后一rì了。往年最后一rì的大会也并无什么要事,许多人早两rì便启程离开;今次却不知那里传来的流言,说明月山庄庄主有重要事情要宣布,是以留下的人大大超过了往届。

    然而,“重要事情”却迟迟未宣。

    ---------------------------------------

    ——“我有个条件。”

    邱广寒在最后一刻说她“有个条件”,着实把时珍吓了一大跳,就连拓跋孤也紧张起来。

    你不是已经答应了么。他皱眉。

    我没有不答应呀。邱广寒道。只是有个条件。

    好,你说。

    邱广寒朝周围看看,屋里不过是时珍、邵宣也、拓跋孤、苏折羽和她五人。

    她吸了口气。凌厉虽然不在,但我以前答应过这人一件事。她直视拓跋孤道。我说,一年之内,绝不离开他。现在这一年才过去一个多月,所以,如果要成亲,也须等到来年chūn天。

    你为何要这样答应凌厉?时珍忍不住问道。

    答应了便是答应了,为什么……我也忘了。邱广寒低低地道。

    说起来凌厉似乎也跟我提到过。邵宣也道。这其中恐怕是有些紧要的原因。

    但成亲之事,总是早点办了好。时珍道。况且,你与宣也订了亲,如何还能与这sè……与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就这么一个条件。邱广寒抬头道。若你们不答应,我也没办法,最多像霓裳姐姐一样。

    拓跋孤呵呵笑了起来道,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威胁你哥哥,可你为什么不早说,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们出乱子?

    因为现在说你才会答应。邱广寒道。你也不想我破坏你的计划,是不是?

    拓跋孤略一沉默,斜眼睨了一下邵宣也道,邵大侠也不说说高见?

    我本就不赞成此事——邵宣也转开脸。况且既是他们说好的事情,没有道理要求人家爽约。

    你倒很看得开。拓跋孤啧啧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能显得我这个哥哥如此心急火燎地想把妹妹嫁了——先定了亲,婚期在何时不算太重要,就暂定明年今rì吧。他说着又看了邱广寒一眼。这样满意了?

    嗯。邱广寒这个“嗯”,嗯得几乎听不见。

    好,那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了。拓跋孤转头去看时珍等二人。今天下午,就请你们将此事公诸武林。

    傍晚时分,远处的喧闹之声仍然不减。

    凌厉仰躺在床上。整整一天,他将自己关在这小小的屋子里,随着天光的昏暗,室内也变得yīn冷。

    终于已成定局了。他想。以明月山庄在武林中的地位,在武林大会上宣布了的事情,就算他们自己想更改,也没机会回头了。

    也好。他自嘲地想。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陡然间他感觉到意思突然逼近的气息。他jǐng觉地转头看窗外。谁?

    外面有人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你了。快让我进来!竟是姜菲的声音。

    姜姑娘?凌厉心中奇怪,起来掀窗。姜菲左右看看,忙一跃而进。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姜菲劈头盖脸地道。你知道邱姑娘要嫁人了么?

    我当然知道。凌厉一边说着,一边将灯点了。外面那么吵,是个人都在说这件事。

    是啊。姜菲也道。那边还在闹呢,我就不明白了,青龙教明明是个邪教,为什么竟没一个人反对这婚事,邱姑娘怎么竟会是拓跋孤的妹妹?

    那有什么奇怪的。凌厉不动声sè。你找我干什么?

    还问我——邱姑娘嫁别人,你不着急的么?这到底怎么一回事,突然她就要与邵大侠成亲了——

    你给我着急?凌厉冷笑。你给自己着急吧?眼见邵宣也要娶别人,你……

    你胡说什么!姜菲急道。见你没出现,好心好意来瞧瞧你——单找你住哪儿就找的够苦——你竟说起我来了!那当我没来!

    好了,姜姑娘。凌厉叫住她。你这几rì都还好吧?

    我……?当然好。姜菲一时倒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友善的口气了,顿了一顿,道,但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原先知道邵大侠很喜欢邱姑娘,也为他不平过,可是我也亲眼看见你与邱姑娘是如何情深意重,现在究竟是怎么了——她……我瞧见她的,她全无半点难受之意,这……简直不像邱姑娘!

一一九

    她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何来难受。凌厉笑笑道。

    我还问了她的!姜菲道。他们都只会说恭喜,连我爹也是,我实在生气,就跳起来问她,谁知道她却叫我不要胡说。我太生气,就跑出会场来了,找了一个下午,才好不容易找到你。

    你觉得她不应该嫁给邵宣也?

    我……也不是,邵大侠人也不错,可是他跟你不是兄弟么?他再怎么样,也不能抢你的人。

    好了,不说这个了。凌厉倒了杯水。你几时动身回太湖?

    明天大概就要走了,可是你别岔开我的话,你……

    打探我的事情就那么有趣!?凌厉终于忍不住,将手里杯子一甩,掼到了地上。不关你的事,我已经够烦的了,你还来惹我!

    我……好,我是多管闲事了!姜菲也气鼓鼓地将桌上杯壶一抹,尽数抹到了地上。真是不知道好心歹心,难怪邱姑娘不要你呢——我也不当你是朋友!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狠狠瞪了凌厉一眼,才扬长而去了。

    姜菲。姜菲来到这里时rì已很不短,不过这次有她父亲管束,比之上次,更少了zì yóu,是以一段rì子以来几乎不得便与几个熟人来往,只是前rì在庄中与凌厉偶遇时,随姜伯冲一起就朱雀洞之事与林芷、慕容荇之事道了个谢,硬是邀他喝了杯酒。自然,凌厉多rì以来就没有什么好心情,所以也顾不上另去找姜菲闲聊,后者自也不知他住在庄中何处了。

    姜菲气呼呼撞出外面后,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她多少明白凌厉的心情——也不能和现在的他多计较吧?她又走了几步。算了,不去招惹他——既然已经这样,与他多说,又能如何?

    天sè昏暗,风略微吹起几拨沙子,打到脸上,有三分生疼。她是溜出来的,自然有几分忐忑,不敢便回会场,瞧见前面有个亭子,便信步走去;刚迈出两步,却见拐角处有人影闪出,迎面而来。她站定。这人青灰sè一件长衫,一张面孔也被衬得灰蒙蒙的,神sè疲倦已极,正是邵宣也。

    邵宣也见到她也是一愣。姜姑娘怎么在此?他像是强打起了几分笑颜。

    姜菲瞧见他的面容,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悲戚之意来。你何苦弄得如此——她竟脱口说出这么一句连她自己也不懂的话来。

    邵宣也一怔,连姜菲都怔了一怔。你是要去找凌厉?她连忙跟了一句。

    对。

    早不去找晚不去找。姜菲嘟囔道。你现在找他又能怎么样?不如不要见了,我可不想看你们打起来。

    如果可以不见他,那倒也好。邵宣也苦笑着道。姜姑娘刚刚从他那边来?

    是啊。他见到我都发脾气,若是见了你的话……

    邵宣也摇了摇头。你也觉得是我对不起他,是么?

    姜菲开口正要说话,忽然风一旋,沙子一卷,滚进了眼窝里。她呀的一声连忙去揉。怎么了姜姑娘?邵宣也上前了一些。

    沙子……

    别去揉它。邵宣也连忙抓住她手腕。这里风大。他回头看了看。到亭子里来,我给你吹吹。

    天已完全地黑了,只剩几点几乎也要飘散的星光,还映出了姜菲一双明亮的眼睛。

    邵宣也细细地拨开她的眼皮,小心地吹了吹。好点了么?他轻声道。

    姜菲还是揉了揉,才道,好了,多谢邵大侠。

    邵宣也看着她这双眼睛,良久,转开脸去,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果真是一个无用之人,对么?他倚住身后的柱子,慢慢地道。

    此话怎讲?姜菲转过脸来。

    个中情由,说来话长,只是……我终于还是左右不了这场婚事。

    你还想怎么样?姜菲道。难道你不是想娶邱姑娘为妻么?

    你认为我是如此自私之人?

    不是自私,只是……人总要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吧?

    那就是自私了。邵宣也冷笑。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自私。也说不定我下不了决心就是因为我是有着私心的——就算我反对,也反对得没有半分力气,因为我甚至找不出一个理由来告诉自己为什么我不应该答应这门亲事。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姜菲。我娘问我的时候,我一个理由也找不到。是我不喜欢她么?不是的。是她不喜欢我?可是我又不是她,她说她喜欢,她要嫁,难道我能有办法证明她说谎?所有的一切都对了,都在说,我应该娶她为妻,我知道这样不对,却反驳不出来;我知道这样对不起凌厉,但是究竟如何对不起法,我却偏偏也说不出来!

    究竟是谁提出来的,这门亲事?姜菲道。不是你?

    邵宣也摇摇头。自然不是我。

    那是邱姑娘?

    是拓跋孤。邵宣也道。他与我娘一拍即合,我固然可以不听我娘的话,但是我也不忍心见到她伤心难过,更不忍心为此而立时与青龙教交恶,陷众人于险。我不知道谁更重要——成了亲牺牲的是广寒一个人,不成亲牺牲的是别人;现在广寒也不承认成了亲她是牺牲,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别激动,邵大侠。姜菲道。我……我都明白的,你的为人,我怎会不知道,若非我在九华山见过凌厉为了邱姑娘可以做得那样,我只怕只会为此事欢喜的。只是我知道,两个人喜欢上一个人,终究有一个人要尝尽相思之苦而痛楚万分,无论是你们谁与邱姑娘成亲,我都会为了另一个人难受,我绝不是说……绝不是说此事不好,我……是觉得太突然了!

    姜姑娘。邵宣也打断她。她看了看他,他朝她笑笑。

    你是个好姑娘。邵宣也道。心地善良,又看重朋友。只是这次的事情,并不是仅仅用感情便能解释得清楚的。我现在也不知道往后会如何,究竟会不会履行婚约,只有留待来rì再说,你先不必挂心了。

    姜菲小心地伸过手去,按住他的手背。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比凌厉更不好受——我知道的,但是你既已作出选择,便该相信自己做的没错才是;比起凌厉,说不定你更能让邱姑娘幸福呢。

    邵宣也似乎是在思索——他久久地思索着她的话,半晌,翻过手掌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但温暖。

    冷不防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道,菲儿,你在这里干什么?两人都一惊,姜菲先听出是姜伯冲声音,忙抽开手站起来道,爹!

    姜伯冲呵呵笑着走近向邵宣也抱了抱拳道,原来小女与邵大侠一起,早知如此便不用担心了。

    邵宣也连忙起身还礼道,与姜姑娘聊了几句,累得她晚了,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姜伯冲笑道。不过似乎方才令堂大人也找不见邵大侠颇为着急,不知是否有急事。

    家母……我知道。邵宣也轻轻一笑。她难道认为我也会像霓裳一样跑了么?他心道。

    对了,还未恭喜邵大侠。姜伯冲道。邵大侠这样的少年英雄,也只有拓跋姑娘这般天下无双的女子能配得起了,当真是佳偶天成……

    多谢。邵宣也淡淡一笑。

    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先带小女回去了。姜伯冲道。明rì再来向邵大侠辞行。

    邵宣也点点头,一抱拳道,请。

    孤寂的黑夜,孤零零,寂寥寥。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邵宣也回身,迎风立着一个黑沉沉的身影——虽然一时看不清面貌,但这黑影开口说话,声音他却不会不识。

    其实你也不用想那么多。黑影道。

    凌厉,你……你莫非早就在这里了?

    对。凌厉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我……邵宣也竟是语塞。

    凌厉却笑了笑。你若不忙,还是回屋里谈吧?他说道。这里实在风大。

    ……好。邵宣也只得答应。

    屋里,还是一片狼藉,杯盏满地,自然,凌厉与姜菲各占一半功劳。

    广寒回屋休息了吧?凌厉小心翼翼地捡起一个没碎的酒杯。

    嗯。邵宣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你不是要找我么?怎么都不说话?凌厉又小心翼翼地捡起一个酒杯,揩了揩杯沿。

    我本来想跟你解释。邵宣也道。可是你方才既然听到我与姜姑娘说的话,那么……我也没什么可解释了。

    你担心什么呢?凌厉把杯子放好。你以为我在生气?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以往你我口上争争,互不相让,并不动真格的,也就罢了,现在却是……

    你以为我凌厉会少女人?凌厉打断他道。你娶你的邱广寒,我自找我的女人,何必觉得对不起我。

    凌厉!邵宣也道。你不要与我开玩笑,你对广寒不一样,谁都看得出来!

    好了。凌厉倦怠地垂下眼睛。我也不想多说了。算了,你跟我都是多久的兄弟了,犯不着吵什么,争什么。广寒与我没缘分,他喜欢你,我也就认了。你要成亲,做兄弟的还能不给你高兴么?

    凌厉……

    凌厉却将杯子转了转。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相信。邵宣也按住了他转动的杯子。凌厉抬起眼睛,几乎是笑了笑。那就好。他松开杯子。我也不消说什么,我知道,你会对她好的——哪天能喝你们的喜酒?

    我正是来告诉你的。邵宣也道。我与广寒不会马上成亲,这一年,她要跟着你。

    什……什么?凌厉一时呆住。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她自己说的。你们不是有约在先?

    凌厉一怔,继而冷笑,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邱广寒啊邱广寒,你要耍我到什么时候?我作好了准备祝你们两个幸福,你却又要跟着我——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她现在是你的未婚妻子,你放心让她跟着我?凌厉盯着邵宣也道。

    正因为她是我的未婚妻子。邵宣也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对别人的女人做出什么来的。

    凌厉一愣。是啊。别人的女人。她现在是别人的女人了。

    这惆怅在他心中积郁得太久了,也准备得太久了,所以一刹那间,几乎令他麻木了。他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该痴傻还是该癫狂。

    她答应我,明天来找你。邵宣也接着道。不管你们相互的态度如何,好好谈谈吧。

    -------------------------------------------------------------------------

    武林大会已正式告了结束。在最后半rì叫人大吃了一惊的这门婚事宣告之前,倒是有门派提出过一个原以为算得上大事的想法:选武林盟主。不过邵宣也这个主人为自家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并未往心里去,以他的武功,加之年轻,他也知道这“盟主”之位如果要有也绝落不到自家头上,是以更未在意。

    上届盟主祝连烽身故之后,江湖中也无什么大事,因此选盟主一事不急——原先众人心头想的,也便是大理相国寺住持玄明与明月山庄庄主邵准两人择一,可惜邵准后来亦不幸身故,若这回当真选起盟主来,便多半是要推玄明的了。但有人提出异议说,大理偏安西南一隅,与中原往来甚是不便,此也是一弊,加之作为主人家的邵宣也既然认为并无必要在此次会上选出盟主来,这项提议也便暂时作罢。

    提出选盟主本是为了应付突然崛起的青龙教,是以最后半rì那婚事也就尤其地令人震惊。群豪中自不乏反对者,比如山西的何文等一家便不赞成,华山派亦示反对,另有兴汉镖局、临安夏家庄等数门并无发表意见;不过示出支持者仍是占了大多,毕竟能保住眼下和平之象亦是不错的选择。这一来,恭喜赞叹之声也便不绝于耳,响了半rì,直响到连烫了数回的酒也尽皆烦得冷去了方散。闭会之辞也便说得潦草了些,一顿大宴之后,这武林大会也就此散去。

    此事颇为讽刺——主为青龙教而召开的大会,到头来却成了庆贺与之联姻的前奏。不过话说回来,如此“言之有物”的大会数十年来倒真的不多。

    大风过后,天气竟出奇地晴朗了。已是三月,chūn意渐浓,就连夜晚的被子也撤去了一层。初五清晨,阳光明媚,也唯是这太过刺目的明媚,还能叫人忆起昨夜的大风。

    邱广寒抬起手来还没敲,门倏地一下就打开了。她吓了一跳,抬眼看站在那里的凌厉,一时竟没打出招呼来。

    来了?凌厉先开口道。还没恭喜你。他将她让进屋来。

一二〇

    谢谢了。邱广寒走进,又回头朝他看,只见他眼窝深陷,显然,睡得并不好。

    你怎么啦,脸sè这么差?她像是熟络,却又颇为生疏地道。

    昨——晚上那么大风,窗子一直在响,所以……

    邱广寒禁不住笑。邵大哥家里的窗子不会那么不结实吧?

    那我是在想你。凌厉立刻改口,亦真亦假地道。

    邱广寒朝他看看,并不答话,转念道,天气不错,我们也不要我在这里谈论什么了。我想去看看牡丹花节什么样。

    凌厉点头。你开口就是,我陪你去。

    牡丹花节,不过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所在“好好谈谈”。

    这边……怎么人还是这么多。邱广寒摇了摇头。还以为可以寻个清静的所在。

    既是牡丹花节,人怎么会少。凌厉笑道。要寻安静的所在,我们——他四处看了看——那里去。

    他指了指花展背面的一处矮屋,两个人yù绕去背后,还未走两步,凌厉忽地一伸臂将邱广寒一拦。

    退后!他话音刚落,两道剑光已从屋后闪来。凌厉护着邱广寒也顺势一闪,侧身拔出了剑来,屋后已出来数人,将两人围在核心,为首的正是慕青。

    姓凌的,你终于是出来了。慕青冷冷地道。做了几天缩头乌龟,看来闲不住了吧?

    他脸一沉,手一挥,喝道,给我拿下!

    慢着!邱广寒上前喝道。慕公子,你干什么?

    慕青斜睨了她一会儿,方冷笑道,我道是谁——这想必是未来的邵夫人吧?怎么与个风流公子到这鬼鬼祟祟的地方来……

    邱广寒哼道,原来你也知道这地方鬼鬼祟祟。

    少罗嗦!慕青怒道。邵夫人,请你先让开,不然刀剑无眼,伤到了你可就不好说了。

    你叫我邵夫人,却一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邱广寒道。我有事要与凌厉谈,这面子你也不肯给?

    再重要的事,与一个死人也没什么好谈的!慕青道。

    邱广寒还yù说什么,凌厉手臂一抬,又将她挡住。

    别说了。他低沉着声音道。与死人的确没什么好说的!说话间长剑倏忽递出,刺向慕青面门。

    慕青早已有备,一连退出数步,两边六七人一拥而上,阻住了凌厉这一剑。凌厉一击未中,唰唰两剑,分开来人。广寒你退开!他口气中不无命令之意。

    邱广寒退至屋檐站定,慕青等人数把兵刃又已袭到。凌厉连连变招,一柄乌剑连续挑挡,觅机借力一弹,跃过阵中,轻巧间已刺中一名家丁手臂。那家丁吃痛,弃刃退去。慕青一皱眉,长剑急打,正是慕门独家剑法“一剑飞渡”。

    凌厉甩剑挡开,反手取他腋下。慕青显然及不上他的快,飞渡剑法虽曰飞渡,却实在还未到家。但他毕竟亦是名门之后,半点不乱,略侧开身便避开了来招,也将诸人的兵刃让了进来。凌厉只得洒开剑光护住头脸,冷不防那慕青却转到了边上,朝凌厉腰间突刺而来。

    凌厉剑上无暇,只得左手带鞘往后绕来一档,身形随之一转,矮身避过身后诸击,右手剑随之向慕青头顶挥落,将这局势又扭转。如此缠斗了约有三十招,慕青处又有两人受了伤,余者连他在内剩了六个;但凌厉也实有几分气喘,咬唇心道,竟连一个小小的慕青也拿不下。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邱广寒,只见她神sè如常,一双眼睛似乎在看着场中诸景,又似乎没看,心下不禁一痛。

    以前我跟人动手,她是多么担忧焦急。他心道。现在却只如陌生人——便是陌生人,也不该这般无动于衷吧?

    略微分心间臂上一痛,前臂外侧到手背,叫人划了条长长的口子出来。他几乎一哆嗦,幸得拿稳了剑,回身却只见慕青已退出战阵。他无暇多想,先避眼前刀光,陡然间细微的银光一闪,凌厉心下暗道不好时,两枚银针模样的暗器已离得极近。

    你干什么!他听见邱广寒似乎是吃惊之下脱口叫出声来,心下略略一动,强打jīng神勉力避开,却见又两枚飞了过来。他还yù设法闪避,两枚银针已被捏在手里。

    被捏在另一个人手里。

    他顺着这只手去看这个突然切入战阵的人,依稀记得他的名字是程方愈,青龙教的左使。

    程方愈将两枚银针拿过,只见暗器原来亦不完全是针,头上虽尖,身体却比针宽上许多,可称是枚细镖。

    你是何人?慕青错愕之下,上前厉声道。

    程方愈却回头走去邱广寒那里,恭恭敬敬弯下了身子道,属下奉教主之命,特来接二教主回山庄歇息。

    哥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邱广寒一边说,一边却好像真准备跟他回去的样子。

    慕青皱眉道,你是青龙教的人?

    程方愈这才回头,抱拳为礼道,青龙左使程方愈,各位请。

    慕青哼道,两位请——邵夫人本不该出来,请左使速速带她回去便是。

    这位凌公子,程某也须带走。程方愈并不客气地道。

    哦?慕青睨着他。我若不放人呢?

    你又没捉住凌公子,说什么放人不放人。邱广寒不无揶揄地道。

    程方愈也不禁一笑道,正是。这位凌公子武功高出在下甚多,原也不必怕你们,只是你们倚多为胜,不是名门正派的作风。

    笑话!慕青道。跟你们还须讲什么作风——你若也想动手,慕某奉陪!

    如此便得罪了。程方愈请了邱广寒稍避,上前走入战阵。凌厉不知他功夫的底细,但想他身为青龙左使,自不会差;对方似乎也有此念,虽然适才嘴硬,却知一个凌厉已半天拿不下来,再加一人更不好对付。程方愈话语落下,已经动手,左手一拢,不客气地欺向慕青肩头。慕青见他空手,冷笑一声横剑来封,哪料程方愈手形一变,一个转腕将他的剑身捏住。

    凌厉倒也吃了一惊。程方愈这一式是小擒拿手的功夫,看似平平无奇,但人家擒拿的是手腕,程方愈却能拿捏人兵器,颇为不易。适才他便是手一抓,便将飞向自己的两枚暗针收去了。

    青龙教中果然能人不少。凌厉心下想着,见旁人亦围向程方愈,也不多想,便入阵助他。

    原来这程方愈,论武功固然不及顾笑尘等人,但这一路擒拿手实是十分到家的,遇上个中行家固然无法偷多少先机,但赶上慕青对此所知甚少,倒将他抓得不亦乐乎,忽而捏他手腕,忽而叼他剑尖,颇是游刃有余。慕青心下不由大是愠怒,程方愈知他若发起狠来,自己并不是对手,但他缠他这么一缠,凌厉那里却要容易得多了。

    果然不多时,慕青众人或轻或重,都受了点伤。程方愈固然被慕青剑法逼得有几分左支右绌起来,凌厉却是腾出手来,搭上了一把。

    你还要打?他不无讥刺地道。我不想杀你,趁早滚了吧。

    慕青心知并非凌厉对手,暗暗咬一咬唇,道,既然有青龙教给你撑腰,我也无话可说,我们走着瞧!

    凌厉见一干人走远了,才回过头去看邱广寒,后者托着腮,沿着墙根坐着,至少,在他看向她的那一瞬间,那表情是显得万事不萦于怀的。

    呃,没事了,我们……他走上前去,还yù说什么。

    二教主。程方愈也走近。教主的意思……

    邱广寒站起来。那走吧,我跟你回去。

    等一等!凌厉连忙叫住要走的邱广寒。我们……还什么话都没有说啊!

    邱广寒转回来对他一笑。一定要说么?她笑笑。不说也罢吧。

    凌厉略略地一怔,想不出还可以说什么,邱广寒却已然走得远了。

    他默默然地跟去。牡丹花开得再好,于他又有什么意思?他是来与她说话的,却终于,什么也没能说上。

    一直走回到山庄深处,他立定,看着邱广寒走去拓跋孤那里。程方愈却回过头来,手向门边一抬,道,凌公子请进。

    我……?

    连邱广寒也回过头来。程方愈道,教主说他请凌公子一见,应是有要事相商。

    凌厉才恍然他方才为何还给自己解围,暗暗咬了咬唇,便也往里走去。

    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邵宣也,他坐在桌前,被明亮的光线笼住,却是沉默,不发一言。后首的椅子上坐着拓跋孤,两人似乎刚讨论完什么事。

    真是对不住。拓跋孤看见凌厉进来,身体往后一靠。打搅你们二位私里谈心了。不过往后有的是时间给你们谈,只是本座准备早点启程,有那么两句话只好早点跟你说清楚。

    哥哥你要走了?邱广寒抢先道。你不是说……不是打算再留一阵么?

    事情既已谈妥,我也便早些回去。拓跋孤道。

    那你不带我一起么……邱广寒说到后来,声音也自弱了下去,仿佛也知道,这话不过是自己在撒娇而已。

    你自己说要跟凌厉过到明年正月。拓跋孤说着看了凌厉一眼。总之我这个妹妹是在你们两人手里,我还是那句话,她少一根头发,你们两个就提头来见我,你听清楚了么?

    凌厉看看邵宣也。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但他心里却仍然不明白——到现在都不明白,邱广寒到底想要他怎么样?

    这是他原本要问她的,却终究没来得及问出口。

一二一

    拓跋孤并不关心凌厉和邱广寒之间的过节龃龉,只轻轻哼了一声,转向邵宣也道,也便不需要本座提醒——邵大侠相信不会把最重要的和盟一事忘记的,对吧?

    我邵宣也话既出口,自然便无更改。邵宣也冷冷地道。除非你毁约在先。

    那好。拓跋孤道。正好教中颇有些事情要忙,我不多时便要启程出发,到明年邵大侠大喜之rì前,多半也无缘相见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邱广寒:你呢?你打算几时动身?

    哥哥你走得太急了!邱广寒道,明rì一早我们一起动身好么?

    拓跋孤摇摇头道,你跟我又不走一路。多留两天不好么?

    不要,我要一起走!邱广寒不依不饶地道。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拓跋孤笑道,那你也要问问他们两人依不依?

    邱广寒蓦地回过头来盯着凌厉?他么?她眼神晃了两下,又定回在他眼上。反正我去哪里,他就跟哪里的。她故意显出些轻视之sè来。

    拓跋孤只得笑笑,向凌、邵二人道,我还有几句话单独跟广寒谈谈,你们两位先请出去一下如何?

    邵宣也与凌厉走到外边,相顾只是无言。

    隔了一会儿,邵宣也才道,方才她跟你解释些什么没有?

    凌厉只是摇头。

    邵宣也也只好叹气。

    假如广寒坚持今天下午要走,那我——这便先向你道个别吧。凌厉低低说着,转头去看别处。反正明年正月十五一过我就送她回来,往后也不会再来见她的。

    你就从没想过她这种做法到底为什么——是瞒了你我什么事?

    我之前,自以为猜得透她一切想法。凌厉道。以前在我眼里,她的一切都是透明纯净,可是现在却似浑浊了。

    你也觉得她变了?

    不是!凌厉否认。——她怎么能变。他在心里说。距离和卓燕定下赌约才一个月出头,如若她现在就变了,我苦苦守她一年又是为了什么?

    是我自己看不清而已。他想了想道。但我相信她……有一天会……回到从前那样的。

    他说着看了看邵宣也,见他蹙着眉表情严肃,不觉又失笑,道,你怎么了?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她的未婚夫啊。

    是不像。邵宣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算什么,对她的感觉……全然找不回以前的样子,此刻亘在其中的,也不过是场利益婚姻而已。

    你会答应下来就证明你还是喜欢她。凌厉道。你也不必刻意回避,反正事情也已成定局了。

    邵宣也也只好苦笑笑。说得不错。那么——那么灵力。他用一种认真的口吻道。我是把自己的未婚妻子交给你照顾,我是相信你才会这么做,你一定替我保护好她,好么?

    放心吧。凌厉笑道。我哪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

    门咿呀一开,邱广寒走了出来,霜着一张脸到凌厉面前道,明天一早就走,你回去准备下吧。

    凌厉却一笑:我知道了。

    邱广寒不意他突然口气轻快,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声音放缓了些,道,程左使哪儿去了?哥哥要找他们呢。

    想必是回避了。我差人去找他便是。你哥哥还是今rì就动身?

    他在等苏姑娘备买东西回来,等她回来了,也便要走了吧。

    要什么东西告诉我,我遣人去置办也就是了,何须劳动苏姑娘?

    话音方落,只听后面一人道,你的人办来的东西,我们教主还不要!

    邵宣也闻声回头,身后之人深sè劲装,腰佩长剑,正自走近。这般口气说话,自然只可能是顾笑尘。

    顾笑尘带了数人径直走来,对旁人都无视,只向邱广寒行了一礼道,二教主。邱广寒反而不无悻悻,道,你们都叫我作二教主,可是青龙教的事情我可是一点都不晓得呢。

    顾笑尘嘿嘿道,再不赶紧多叫几声,用不了多久就要叫邵夫人了!

    邱广寒不答,只道,程左使呢?哥哥在等你们呢。

    顾笑尘点头道,我这边去见教主,二教主不用挂心了。说着一礼,便自往里去了。

    余下三人,又一静默,邵宣也方道,你们这么快要走……真是过意不去,我都没尽多少地主之谊,一次也没带你去城中游玩。

    我都在这住了好多天了,城里也都游遍了。邱广寒道。再说——你跟我客气什么?

    看见邱广寒抬头冲自己笑,邵宣也才一怔,想起两人竟然已是婚约关系,不觉哑口尴尬。

    我想去见见邵姑娘。邱广寒道。也跟她告个别。

    邵宣也点点头。要我陪你么,还是……

    我和凌公子去吧。邱广寒道。邵姑娘一直都把我们当好朋友的,可是……我却不知道现在她是不是在恨我……

    这些事与你无关,只是你哥哥……

    你恨我哥哥么?

    我不知道。

    刚才……刚才哥哥跟我说了一些事,他……也提到了邵姑娘。邱广寒轻声地道。我相信他心里,真的没有要害邵姑娘的……

    好了,别说了。邵宣也笑笑。快去吧,一会儿你哥哥就要出发了。

    邵霓裳的每一天,几乎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她坐着,有点紧张的样子,可脸上总是那样痴傻的笑,或者这表情是种快乐?

    看见邱广寒和凌厉进来,她也只是傻愣愣地盯着他们瞧,邱广寒却径直走到她面前。

    我们要走啦。她俯下身子道。我和凌公子明天一早就出发,我哥哥他——今天就走。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然后,突然凑去邵霓裳耳边,说了几句。

    凌厉不明白她的意思,恍惚只见到邵霓裳那张脸孔上不变的笑容一瞬间僵硬住了。他心中还没来得及奇怪,却见那面孔又恢复如旧,令他很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只是错觉。

    广寒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他还来不及想,邱广寒转回身来一扯他,便要向外走。

    广……凌厉只觉突然,将将半转了身yù待犹豫着自己也该向邵霓裳说两句什么,忽然身后邵霓裳似已站了起来。

    邱姑娘!她忽地大声道。

    凌厉些微一愣。两人回身。这个仍然头发凌乱、衣衫偏倚的邵霓裳,却已没了适才的表情,有的只是一双微红的眼睛。

    邱姑娘,凌公子,我……对不起!她似乎忍不住要落泪。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分开了,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你们会原谅我么?

    邵姑娘别多心了。邱广寒似乎并不惊异。你没有对不起我,反倒是我哥哥害得你们这样,是我们对你不起。

    但我都知道的!邵霓裳道。大哥什么都跟我说了——他只以为我变成了傻子,所以每天都来找我说话,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邱姑娘,你其实……其实喜欢的不是我大哥,对么?

    邱广寒嘴角微微动了动,轻轻笑道,没有的事。你叫他别多心了,我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好了,快去休息吧,你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呢。

    你们……真的不怪我?邵霓裳像是有些怯。如果不是我故意装作……

    邱广寒摇摇头,过去扶她。你没事就好了。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那时候如果你跟高大哥还没成亲,那咱们还可以在这见面。

    邵霓裳眼泪汪汪,又抬头看了眼凌厉。叫……叫你们担心了。你们真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好不容易将邵霓裳劝回,邱广寒回过头来时,凌厉的表情仍有三分愣怔。

    你……你本就知道她不过是假装如此?他忍不住问邱广寒。

    邱广寒只是轻轻道,我不知道。只不过哥哥刚才让我来跟她道个别,顺便告诉邵姑娘——他反正也要走了,所以恭喜她,可以不必再装了。

    你哥哥……凌厉惊讶。他知道?那他……怎么竟放过她了?

    我哥哥本来就不是坏人,我说了,他不想逼人太甚的!

    假如当真如此那么为什么他又逼你去成亲?

    邱广寒瞪了他一眼,一转身道,又关你什么事,我们家和邵家的事情,你少管!

    我……凌厉失语。好,我少管。

    邱广寒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口气过了,缓和了些语调,道,我也不想跟你赌气争吵,往后我们一路走,那是因为我想着答应过你,不想这样失信,我们就还是和和气气的,开开心心的过完这段rì子,免得心里都不愉快了。

    凌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邱广寒又一转念道,我去跟邵伯母道个别,你也一起来吧?

    去找邵夫人?凌厉踌躇道。那……我就不去了吧。方便的话替我……说一声。

    邱广寒一笑,顾自走了。

    凌厉看着她的背影,看她发上,那支尖尖的、名贵的发簪。

    “我以后再也不用簪子了”——他无端地想起她说过的这句话。

    他已经习惯了,心中再也激不起半点伤悲的愁绪。什么不想这样失信——你失信的事情还少吗?你欺骗的事情还少吗?可是你留给我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背影,因为所有的那些我和你或许有过的情谊——已这样淡淡地就过去了。

一二二

    邱广寒果然直到拓跋孤要启程了才回来,一行人送走了青龙教诸人,当晚无话,各归各寝。

    凌厉说不出来这终于要和邱广寒再次踏上行程是种什么滋味——他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或者是种自残般的折磨。

    他将剑擦亮——他那世上独一无二的乌剑。他想无论如何,他是受托保护邱广寒的,受拓跋孤之托,受邵宣也之托,甚至受卓燕之托。不让她受伤害,也不让她变坏,这就是他所有要做的。

    他想他能做到的吧?假如他不能,他又何必要守住她。他不是已经完全没有私心了吗?他还能对别人的未婚妻有什么私心?

    天,渐迷渐亮,渐亮渐迷。

    ------------

    凌厉没有料到邱广寒起得比他还早,以至于夜sè尚未褪尽的黎明,他竟会在水边遇见她。这地方很冷,冷得他都禁不住要哆嗦,可是邱广寒是不怕冷的。她像是已经坐了许久了。

    你在……想什么?他走到她身后。

    邱广寒像是吓了一大跳,倏地站了起来,随即又松了口气。

    是你。她垂开了眼睛。你……这么早起来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不过太早了,没好意思吵你。

    是什么东西,来rì方长,随便什么时候给我都行吧。凌厉讪讪地笑。

    我怕忘了,还是交给你比较好。邱广寒说着,递给他一叠纸页。

    凌厉些微地一愣,隐隐猜到些什么,又不敢相信,小心地瞥了一眼,心中大震起来:纸上画的分明是他的剑式。

    他连忙接过来一一翻看,确确实实是邱广寒又新绘的他昨rì使过的剑招。她昨天……不是完全没看么?他只觉得自己的目光都颤抖起来,心里一阵激动,忍不住一把捏住了她双肩。你原谅我了么,广寒,原谅我了,对不对?

    邱广寒却淡然地拂开他的手,让开身去。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她平静地道。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不会来生你的气,所以也从来就不存在原谅不原谅这样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凌厉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确说过的,在竹林的小屋里,那个时候她的话语是甜蜜的,但是此刻这同样的语言却叫他心突然好似被扎了一般,甚至像被什么捏紧了,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叫我不要自作多情了?凌厉强颜道。不等邱广寒回答,他又忍不住接了一句道,为什么别人就可以,独独是对我——独独是对我,你连最少的情谊都不愿意给?

    有么?邱广寒笑道。我有对你这么坏么?

    凌厉只好沉默。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答应这门亲事?他撇开脸。我知道现在这样问你已经不合适,但我只是不明白——以前你说过,要一辈子跟着一个什么人的念头让你觉得很可怕,所以你才会从乔羿那里逃出来——所以我才从来不敢向你要求些什么——可是现在你却那么欣然地就答应了,你……你说你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留下去,还说自己有一天说不定会突然消失,可是你已经决定了和邵宣也长相厮守——对我所做的一切,这些画,这一年,都不过是你在与我清算,准备与我两讫了是么?

    你只说对了一半。邱广寒抬起头来。我并没有变,始终是这样一个邱广寒,只不过以前我不懂,而现在懂了——我说我可能会突然消失,这是真实的感觉,只是在我不懂的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心里很惶恐,又很负疚;而现在我仍然觉得我不可能与谁过得长久,原先我或许以为我愿意与你作伴,可是后来却说不定又不想了。我所做的一切,你不如看作是种利用吧:我答应邵家的婚事,是利用邵宣也来摆脱你;我说要与你守约过一年,是要利用你再摆脱他——仅此而已。这往后要发生什么事都难讲得很,也许我途中就跑掉了,也许我悔婚了,一年呢,谁知道——也也许我一切都照章做下来,老老实实地嫁入明月山庄——我不在乎——你可知道,在我眼里,这世界不过是一潭死水,永远不可能对我造成任何感觉。你们每一个人在我眼中是一样的,谁也不必嫉妒谁。假如我不懂事的时候让你误会了,那么是我错了,可是世故如你,又怎会在我这样一个女人这里深陷,执迷不悟呢?

    凌厉的脸sè苍白苍白,已经消失了表情的脸孔上,一双眼睛像是失去了转动的能力,直直地看着她。你……他终于伸起手,去摸她的脸孔。你……真的是……广寒么?他沙哑着喉咙,用一种连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声音说。这漂亮,这美貌,这冰凉——所有的一切都是邱广寒,可是那个天真的、直率的、总是笑着的邱广寒,那个如此看重朋友的善良的邱广寒,那个他所认识的邱广寒究竟去了哪里?他想,她绝不是眼前的这一个吧!打死他他也不相信从邱广寒的口中,还可以说出这些话的。他不认识这样一个看透世情的邱广寒,不认识的吧!

    你……你果然是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女子。他强笑道。

    邱广寒却笑了笑。好了,昨天没机会说的话,现在也都说明白了吧?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天也亮了,一会儿我们就该出发了。

    但一切的事情难道不是因那天而起么?凌厉大声道。你只是以此作了借口,以此……来掩饰自己;你若当真如此看透,你……你那天又闹什么?你哭什么?你摔碎那玉佩干什么!?

    说起来我倒是要谢谢你。邱广寒冷笑道。那天我是激动了点儿,后来想想,未免可笑。所以我才说我以前不懂,如果不是这件事让我终于冷静下来想了想与你的这关系,我怕到现在我还迷迷糊糊呢……

    你是迷迷糊糊了,邱广寒,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看轻自己?难道你不相信这世上有许多人——至少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么!

    邱广寒摇了摇头道,我可不想害你的,凌公子,我劝了你许多次,以前劝过,现在又劝你——不要这样。否则我是不会同情你。

    同情我?凌厉苦涩地笑了,忽然面sè一变,咬牙道:我算是见识了,纯yīn之体的女人就当真那么可怕么?我偏不信!他一把拉住邱广寒,后者被他往小径上拉去,跌跌撞撞道,干什么,凌厉!

    凌厉把她径直拉到房间里,往妆台前一按。你好好给我照照镜子,邱广寒!你看看你这双眼睛,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么?一晚上没睡画什么画啊?

    你到底什么意思……邱广寒要站起来,却又被凌厉按坐了下去。她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不禁冷笑道,好,你力气大,我斗不过你,你要怎么样还不都依你么?可我现在是别人的未婚妻,你是不是也收敛点儿,不要这么放肆!

    冷不防凌厉却从她身后将她肩膀一把抱住了。广寒,你到底为什么?他听见他声音控制不住地在发颤。我很心疼你,你知道么?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你还想骗我什么?

    邱广寒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看见自己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无眠的夜晚在眼圈上留下了几分深黑,额上的头发也卷曲起来,露出略微干燥的额头。

    凌厉也在看着镜子里的她。他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抚她,她的脸颊,眼睛,耳朵。他从她耳后亲吻她,下颌,脸颊——这甚至不叫亲吻,他头一次像一个心疼孩子的父亲一般,爱怜着她。

    邱广寒坐着,像是呆住了,一动不动,直到突然,咬紧了嘴唇倏地站了起来,将拥住她的凌厉弹了开去。

    那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生硬地丢下一句,走了。

    ----------------------------------------

    各自作完最后的准备,启程。

    邵宣也着人牵了马,来给两人送行。那两匹马一黑一白,显然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我要黑的!邱广寒照样是这笑容可掬的任xìng模样,邵宣也略一莞尔,凌厉的心却缩紧了。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呢?他疲惫地想。

    千万照顾好自己。他听到邵宣也说。他一愣,方反应过来他是在对自己说。

    我知道。凌厉有些微心不在焉。广寒……你也放心吧。

    邵宣也笑笑,拍拍他的肩。凌厉也一笑,心中突然凄凉。事已至此,我们两人之间也只能是拍一拍肩了。

    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他低低地道。

    当,我自然当!邵宣也豪没犹豫。

    凌厉心里突然很感动。他突然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有记恨邵宣也,半点没有。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邱广寒那一番话,只是陡然间,这别离的情绪代替了其它的一切。

    往后,我可能……再也不会来这里了。他慢慢地道。告辞了,邵大侠。

    邵大侠。这见外的三个字令邵宣也怔怔地站立在原地,甚至忘了多说几句话。而邱广寒呢?她只向他抬了抬手,就牵过小黑马,头也不回地跟着凌厉走了。

    你们两个啊……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二三

    从洛阳出来,山郊小道,chūnsè也是独好。

    邱广寒不敢骑快马,小心翼翼地策马走着。凌厉偷眼瞧她,看她全神贯注的模样,活脱脱还是以前那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邱广寒,半分不假。

    他咳了一声。我们去哪儿?

    不是去送喜帖么?邱广寒笑嘻嘻地道。

    喜帖?

    对呀。邱广寒道。江湖上这么多门派,要邵大哥一个个派人送也是挺麻烦的,左右无事,你陪我去送送吧。

    凌厉知道她胡闹,便也陪她随意闹着,只笑道:武林大会最后半rì,他不是都发过了么?

    那发的都是正道里的人物,邵大哥是名门大侠,我却是邪教教主的妹妹,起码我应该去请几位旁门左道上有头脸的人物来吧?

    这何须你cāo心,真要请,你哥哥自然会去办啊。凌厉道。何况,你又知道几个旁门左道?

    我知道——邱广寒似乎想了很久——比如朱雀山庄啊,又比如——天都会?

    凌厉面sè微微一变。好了广寒,你也别闹了,是你成亲,又不是开武林大会,用得着把不相干的人都叫上么!

    邵大哥还不是叫了那许多不相干的人?邱广寒气鼓鼓道。只因为成亲的是他明月山庄的少庄主,全武林的人恨不能都来看热闹才好!

    大家都是想看看你吧。凌厉笑笑,看邱广寒颇为不忿地放马快走起来,也忙策马加快了步子跟上些。

    稍稍疾行了一段,邱广寒又缓下来,喘了口气,道,这马竟不累,我坐在上面都累了。

    chūnrì的早晨清冷,但此刻rì已近午,路上竟热闷起来。邱广寒固不怕热,但也眯缝着眼睛,只见疏离树影间有些白茫。凌厉伸手牵了她马道,歇会儿么?

    邱广寒点点头,两人下得马来,于树荫处暂避。凌厉叹一口道,天气变得也真快。说着自行囊中摸出水袋递给邱广寒。

    接下来可就是夏天了。凌厉道。现下——也不过三月里出头,竟已这般。

    邱广寒抹了抹嘴道,也还好。便将水又递还给他,见他便去喝,暗暗转了转眼睛,突地扑去,将凌厉一把搂住。

    凌厉哪里吃得消她突然来搂,吃了一惊之下,手上一晃,一袋子水皆坠于地面,汩汩流干了。你干什么这四个字还未及问出口,只听邱广寒咯咯笑道,凉快么?

    邱广寒固然是肌肤清冷,可是凌厉那里还凉快得起来,连忙捏起了水袋抽身躲开了,慌然道,你等我会儿,我去装点水来。

    邱广寒只是笑吟吟看着他不择路地逃去,不发一言。

    不远便有小溪。凌厉往水里看,水既清且浅且凉,只看见涧底的青石,却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他将手伸进去,袋口对准那水流来的方向。水流颇急,打得他手颇为舒服。

    “在我的眼里,这世界不过是一潭死水。”

    他不知为何想起这句话来,心里机伶伶一抖,后颈上,适才被她手臂触到的凉意仍然残留着。他想起她疲倦的眼睛。

    她不原谅我。他想。无论她做什么,都不过是折磨我。

    水袋自然很快装满了。凌厉定了定神,还没站起,忽然已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他心中一空,来不及想什么,身体已经往前一腾,几步走上陡坡。广寒的声音!

    是了,假如不是适才他突然魂不守舍心神不宁,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让邱广寒一个人留在那里?这里离洛阳还不远,慕青那些人,还随时有可能会来的!

    他只觉自己连心跳都快要消失,捏紧了剑向那树下跑去。

    眼前的景象是熟悉的——邱广寒已经被人捏住了喉咙,而这一次,她手里连半根绣花针都没有了吧?

    凌厉乌亮的剑抬起,向邱广寒身后那人一指——他认得他,他在武林大会上出现过。付虎。

    把你的手拿开!凌厉怒不可遏。

    伏虎右掌虎口贴着邱广寒的脖颈,微微用力,就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他食指向上一勾,挑起了邱广寒的下颌,冷笑道,要我放人?可以!只要你自行了断,我岂会跟邵夫人为难!

    凌厉看向邱广寒的眼睛。他记得上一次——她的眼神里曾含有某种暗示,这暗示藏在眼泪里,瞒过了旁人,而只有他看得懂。可是此刻的邱广寒却连动弹都已不能。她的眼睛似乎在看什么,却不是看他;她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了,通红的面sè就像她已快要窒息而死。

    我答应你的条件。凌厉忍不住上前了一步,乌剑当真横了过来,要削向自己咽喉,这话语和动作快得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邱广寒已经容不得他犹豫。固然,这样死未免太轻了,也太匪夷所思,可是他发现自己竟想不出别的可能。

    便在这瞬间他突然读到了邱广寒唇上的几丝急迫。他明确地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而这——似乎太模糊,直到下一瞬,他觉到一丝劲风闪动,脑中陡地一亮。

    小心后面!

    他读出了她唇上的这几个字,但那横在自己颈边的长剑已来不及去抵挡什么——他只来得及匆忙中一移,但那剧痛已随着身后那柄长剑一起扎入他身体。固然,他是决心牺牲自己以换得邱广寒的平安,可是对手却原来并不这么想——谁也没真相信凌厉会做出自行了断的事情。所以当邱广寒唇上的那四个字终于滚入他脑海的时候他也明白了——只是太晚了。就算这一剑差了分毫未能致命,他也知道一个受伤的自己必将葬身在这一剑一掌之下。

    鲜血顿时浸透了脊背。凌厉踉跄回身,右手却已无力抬起,无力招架慕青这“一剑飞渡”。

    他却还能后退两步,低低冷笑了一声道,yīn魂不散!慕青再一剑袭来,他只得左手举剑鞘相抗,却哑哑地喀地一声,被荡回了尺许,将他人也向后荡得再退了两步。

    再退两步,后面便是付虎。付虎已暗中蓄劲于掌,准备等凌厉当真退下,便运掌将之击毙。运功间捏住邱广寒的手力微弱,邱广寒立时咳嗽起来。凌厉心中一惊,忍不住回头去看她,头却只能回那一半,背上之痛便令他再无法动弹。还过神来的邱广寒却已然跳了起来道,你们统统给我住手!谁敢动他,我定叫你们死得难看十倍!

    慕青首先磔磔怪笑起来道,小娘子,你哥哥也走了,明月山庄还没娶你过门,你耍什么威风呢?他表情随即yīn狠道,我倒要看看,没了青龙教碍事,还有谁能救得了这个狗杂种!邱广寒还yù说什么,陡然后颈似是叫什么击中,一股倦意连同甜腥涌了上来,人已倒了下去。

    付虎未必敢杀她,但将她击晕还是容易的。凌厉闻声已惊,嘴唇狠咬,剑鞘一拄,右手不顾疼痛一剑向后挥了过去,付虎却似早已在等他,蓄势已久的手掌往前一送,这“万钧神掌”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下手果有万钧之重,若非凌厉剑势逼得他作了些闪避,向后略退,这一掌便已十成力道结结实实击中,再是几个凌厉也必五脏俱裂。

    而此刻凌厉受下这有七八成力道的一掌,也已向后摔倒,内外俱痛,张嘴用力呼吸着,竟也聚不起那站起的力量。付虎上前,一只脚已在他颊上一踏,将他努力要抬起的头蹬回地面,冷笑道,怎么,还想起来?

    凌厉被侧脸被贴在泥土之中,便在那一刻清楚地看见了邱广寒。她就这样侧身躺着,嘴角淌着道细细的血丝。

    你们……

    他捂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压住不断在涌上来的甜腥,可是这甜腥早从口中满溢出来。他听见身后,慕青也在冷冷地笑。

    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青哈哈笑道。让你也尝尝叫人偷袭的滋味儿,凌厉,你坏事做尽,今rì终于要遭报应!

    你们……

    凌厉好像已经说不出别的字来。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一瞬不瞬地看邱广寒。头一次的“你们”,他是想说你们竟敢伤了她,可是此刻他却突然发现她这样睡着很美。他知道这想法太不合时宜,可是周围的一切都已模糊了,他只剩下了她。

    他想说的是,你们不要再为难她了。

    可是他说不出来,模模糊糊之中,他发现自己和邱广寒之间又多出了一双脚来,这让他厌恶,顺着这脚拼命努力往上去看,却发现这个人既不是慕青,也不是付虎。

    颜……知……我……他喃喃地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他再发不出别的声音来。他也睡去了。

一二四

    很疼。很疼很疼。

    他睁不开眼睛来,却先听到了外面世界对话的声音。

    有人在哭呢。

    别……哭啦。他总直觉这是邱广寒,昏昏沉沉地梦见自己这样劝她。她却啜泣着,不停地流眼泪擦眼泪,流眼泪擦眼泪。

    别……哭啦。

    他睁开眼睛来,莫名其妙地说出话来。

    旁人皆是一怔。虚弱的口气令这语调竟出奇地温柔。凌厉醒了。

    有人咳嗽。

    这个人一咳,凌厉才意识到外面的世界里,不只哭泣的那一人而已。

    颜……

    他好像又要说话,可是左手下意识一摸身边,却没有摸到剑。

    在这里。颜知我将乌剑往他身边一抛,凌厉立刻抓在手里,挣扎着要起来,可是背上一痛,他身体一松,右手下意识地伸去摸伤口。

    满掌都是鲜红。

    他看着这满掌鲜红,阳光直shè下来,从指缝照到了他脸上。有人递给他一块手帕。

    他一怔。他躺在草坪上,这糙硬曾让他错觉地以为自己躺在一张许久以前的床铺。

    又不行了。他听见身侧有邱广寒的声音。随即,凉凉的感觉到了颈后,好像是她要扶他。

    你能起来么?她说道。我再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他顺从,因为这样就可以倚在她的臂弯之中。五脏六腑都在剧痛,可是……

    意识竟然还是模糊了?他伸出手去,似乎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拼命摇动之下,才忽然捏到了邱广寒的柔荑。

    你怎么了?听得见我说话么?他听见她问。

    抓住了她令他稍许恢复了些神智,旁边是颜知我的是声音。

    他伤得很重。这声音道。快点包扎了扶他上马……

    他迷迷糊糊,听不清这声音后来说了点什么,只觉那手抽出去了。背上的疼也变隐约了,只是偶尔地,一点点的刺痛,还能刺激起他的神智,让他继续醒着。

    哎,你记不记得……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始说梦话。你第一次给我包扎伤口,也是这样的……

    邱广寒嗯了一声,那哭泣隐隐约约,像是毫不真实。

    他支持不住了,合上眼睛去。

    好了么?他的听觉还在继续,听见颜知我在问。

    等一等。邱广寒说着,那一只离开片刻的手,他愿意相信是悄悄地抹了抹眼泪。

    你醒着么?邱广寒在问他。

    凌厉,你……醒着么?

    她抱住了他,可是他没听见她的哭泣。他又一次晕迷过去了。

    广寒……他昏昏然地在她耳边呓语。你又……救我了……

    她又救她了,可是她知道她不是。

    是你救我。她的声音哑了。

    他鼻息沉沉。

    两天两夜。

    月亮又长大起来了。邱广寒站在中庭,呆呆地看。离十五还有好些rì子,可是,十五终究是要来的。

    凌厉退了烧,她也便放了心,一个人走出来看这月sè。习习的晚风吹来,却并不凉,反而很舒服,很惬意。

    她不睡,陪他,怕他突然醒来找不见人;可是现在她不怕什么了。她想,他应该不会再像两天前那么神智不清了吧?

    她再去看了看他,和衣悄卧。

    月sè照了进来,屋里竟亮如白昼。

    总是这样,在某个受了伤的夜晚,她照顾他,而某个清晨,他感谢她。可是这其中的一切却又不同。她再没有那份天真,心里再没有那个“为什么”。

    “颜知我呢?”

    凌厉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这是他深思熟虑了许久的开场白。他还记得颜知我。

    他早走了。邱广寒轻描淡写。

    坐啊。凌厉拍拍床边。

    后来是怎么了?他问。你醒着么,那时?

    醒了。邱广寒看着别处。颜知我叫付虎放了我,付虎似乎很听他的。

    那么慕青呢?

    慕青自然更没有办法。邱广寒笑笑。

    他到底是什么人?凌厉疑惑。他绝不可能是个默默无闻之辈吧?他的武功想必很高。

    邱广寒嗯了一声。他救了你的。

    他?

    他给你疗伤,后来你醒过一小会儿,你记得么?

    凌厉茫然。我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好像很久了。

    两天了。邱广寒道。

    凌厉一怔。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不知道。邱广寒道。我也问他,他说是因为我。

    因为你?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隐约觉得是在嘲讽你,只是,也不尽然。

    凌厉迷糊。我才刚醒,你说明白点儿不行么?

    邱广寒忍不住笑了一笑。他先说你没本事,这么两个人就弄成这样;后来又说你有本事,至少我还在这里。

    他还说了什么?

    也没有了——我怕你又会有反复,求他多留几rì,他只说他不喜欢见天光,还是先走了。

    凌厉心里忽然一明,转开脸笑笑道,那我懂了。

    ——“颜知我”,原来只是个倒转过来的假名。

    他欣欣然地牵着她的手,叫她讲得更详细些。受了伤就可以这样,他发现了,也学会了。

    不过,若是可以重新选择,他还是不愿意这样。他宁愿自己不是这么没用。

    说来也奇怪。在黑竹会的几年他不停地杀人,却几乎从来没有受过伤;可是此刻他已经“改邪归正”,却偏偏一次接一次地几乎送命。

    这难道真的是因为他认识了邱广寒?

    他摇摇头。只是巧合吧——至少那些人只是冲我而来,不过付虎……

    他随即转头去问,付虎是想给伊鸷妙报仇?

    邱广寒点点头。看起来是。他原本的目的,一是想杀你,二是想抓我要挟哥哥就范。也算他运气好,否则当真见到哥哥,他恐怕就惨得很了。

    她停顿了一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找麻烦了,现在你也不能动,颜知我也不知去哪里了。

    凌厉伸手抚她眉眼。又让你受惊了。他轻声道。你没事了吧?

    邱广寒吃吃一笑。我不会告诉哥哥的,你放心!

    凌厉看着她笑靥。你这样,多好。他心里这般想着,却不敢说出口来。

    相安无事养伤的rì子过了有四五天,凌厉的好转似乎很是缓慢。一剑一掌,一外一内,这样的伤势本就足以致命了,现在能慢慢恢复些,实在已是万幸。

    恐怕真要等我复原,总得花上两三个月。凌厉道。那不是办法,我们还是走吧,边走边养伤就是。

    不急。邱广寒道。反正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你不休息到全好,休息到半好总也要吧?慢慢住一个月就是了。

    凌厉想了一想,点头应了。

    月亮又渐渐地圆了。三月十五。凌厉仰躺着,看窗外慢慢消退的天光。

    笃笃笃,有人敲门。店家早已习惯了这屋里的客人整rì阶不出门,知晓是位“养病”的,已经送了晚饭上来。凌厉心中无端端一沉。她还不回来?

    仔细想来,两人这一架,吵得也有一个月了。——她故意的么?再不回来,我便要出去找了。

    她去哪里了?凌厉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

    店家一怔,似乎也明白她意之所指,笑道,邱姑娘呀,她一早就去镇外了,不知道是干什么。不过她说了天黑之前会回来的,只是说万一赶晚了,就叫我们先送饭上来。

    我不吃了。凌厉yīn沉着脸道。替我温着,我先出去找她。

    这可不行,邱姑娘不是一直叮嘱……

    说我么?邱广寒似乎很吃力,用肩膀撞开的门。凌厉一怔,见她怀里抱着的皆是各式各样的花枝。

    好不好看?她进来,向店家和凌厉各给一个笑脸。店伙计当然不住点头说好,邱广寒便把花往桌上放了,等他退走。

    你今天就是去采这些花了?凌厉心里也算石头落地,便开口问她。

    对啊。邱广寒道。昨天听人说起,说西山的花开得好,这季节太合适了,我便动了心,想想也去摘些回来。反正你养伤,有些好看的在房间里也好。

    费心了。凌厉不知该感激还是该疲累。他想,她还会喜欢花——喜欢这世上的某一样东西么?

    他将椅子挪来。我们吃饭吧。

    你先说——喜欢那花么?邱广寒不依不饶。

    凌厉一笑。我怎会不喜欢。

    邱广寒这才欣然,欢喜地去吃饭。这个十五,终于平安地过去。

    然而,意外却终于在十六来了。

    十六。有了昨rì的经验,凌厉对于邱广寒太晚回来也并没有特别在意——但这未免太晚了。他一个人吃完了饭,颇有些寂寞无聊,便趁着逐渐将尽的天光将那已有三四十页之多的招式又拿出来翻看。三月中,天气带着暑意,一整天的温暖,凌厉在屋里也感觉得到。而这傍晚时分,终于刮起了大风来,令那十六的月亮还未出现,就像被刮散了一样消失了踪影。

    几个招式本是凌厉自己所用,先前又已看过不少遍,早已看得烂熟于胸,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早不是这招式,而是画下这招式的人而已。他伸手去握剑,但挥剑却仍然难,只得咬一咬唇,放下手去。

    yīn沉的夜晚,竟压下乌云来。

    他突然觉得一切好不合常理,一个明明恨不能时时处处都要照看着邱广寒的自己,为什么这些rì子竟会这么放心地由她独自外出?是因为他已经见识了她的冷静与机智,或是他脑子里已深深地印下了这句“从来没有人能伤害水xìng纯yīn”,或者是因为心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该太过寸步不离了。可是,这种折磨人的担忧与等待还是回来了。甚至店小二上来收拾碗盏时,也很惊奇地说了一句,邱姑娘今天还没有回来么?好像要下雨了。

    凌厉心中陡然悚然,抓起剑往外跑去。

    西山的花开得很好……?西山,西山在哪里?

    他拉起自己的白马,往西山疾奔。

一二五

    果然下雨了。一粒粒,一滴滴;一丝丝,一缕缕;一串串,一片片。

    竟是倾盆大雨!

    西山路泥泞得几乎难以前行。凌厉已迷得睁不开双眼,那白马也是四肢皆泥,不住地叫雨打得回头yù撤。凌厉只得下了马来,将之拉到树下系住暂避,咬紧了牙自己跑上山去。

    她是被雨困住了么?凌厉心道。会在哪里躲雨呢?

    他心中也不能确定她今天也来了西山,可是他还能去哪里找?浸湿了的浑身衣衫变得极重,令他几乎难以前行,才一忽儿工夫,雨竟似已能将整座山吹去。这样的声势令他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听不见任何动静。他只能用一双疼痛万分的眼睛透过黑夜的迷茫四处看。

    所幸,最大的雨也只是一会儿,随后渐渐地小了。

    他已走近山顶。西山上那些chūn阳里的花儿,他一支也没有看见——这漆黑的夜晚它们只怕已被雨打熄了xìng命,徒留一片残红了吧?

    并没有多少树的山顶,他很容易地就看见了一间草屋。

    草屋似乎是砍柴人,或是猎户的临时居所。在飘小的雨滴间,他瞥见隐隐的火光。

    她应该在这里吧……?凌厉顾不得满身的狼狈,只稍稍绞了绞袖上的水,便向前走去。

    只是,雨已将停,为什么她还不出来?

    陡然间,在微弱的光线之中,他看见那砖房的门口竟倒躺了个人,头朝自己这边,脚向门口——凌厉几乎不用细看,就知道这是个死人。

    他心中一凛,停住了步子。看装束,这人似是本低的猎户——是被人杀死在此的——砖房里的究竟是何人?

    死尸离那砖房太近,要过去仔细检视,只怕是会惊动屋中之人。凌厉悄悄将自己衣摆捏起,再绞得轻了些,身体跃起,轻轻巧巧地落在那屋顶之上。

    屋顶铺着厚实的茅草。凌厉小心揭去一小蓬,随后又一蓬,向里看去。

    广……

    广寒?

    那火堆在熊熊燃烧,跃动的光芒将邱广寒整个人都映得那么不真实,可是那张脸——他怎么能忘得掉,就算这表情是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就算这一幕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象过的!

    她仰躺着,伸开了双臂,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圣洁,可那雪白的脖颈上却俯着一个男人的嘴唇。他压住了她,贪婪地、饥渴地吮吸她的身体,就算只看背影,也认得出赫然是那曾yù取自己xìng命的付虎,而她,竟半点没有反抗!

    凌厉几乎已不知该用何种心情来招架这景象,甚至根本不想招架,一瞬间,只觉得所有的自己都脱离了自己,都愤怒地将那屋顶重重一击,整片地击碎。什么重伤之后无法运剑——根本都是借口。他拔剑出鞘的动作分明快得连没受伤的时候都没有哪一次比得过,转瞬之间人已落到付虎身后。也不用思索了,也不用考虑了,甚至不用屏息提气准备这一切——那样剑光一闪,只是“唰”的一声,便有鲜血飞溅,那刚刚惊慌有觉的付虎根本还未及作出任何反应,竟已身首异处,而那首级竟被凌厉盛怒之下的剑锋带得飞出许远,直撞到墙上,方自“夺”的一声落到地面,溅然有声。

    邱广寒觉出身周的异样,睁开眼睛来还未看个确实,啪的一声,脸上先重重吃了一掌。你还知不知道羞耻,邱广寒!她听见凌厉的声音近在咫尺。

    她听出他的愤怒之意,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他跪在她身侧看着她,那只手仍然抬在空中,恨不得再狠狠打她一耳光的冲动被他强自捏碎了,抑在了手心里。

    我宁愿你是真的恨我,真的不肯原谅我,真的永远不当我是朋友——你所做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生我的气——因为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变成“那种人”!可是我错了是么?你并不是做给我看,你是真的变了,竟会容许一个男人这样对你而……而……全不反抗!

    邱广寒却反而冷笑了起来,理了理散乱的长发和扯皱的衣衫。我变了么?她反问。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既然落到付虎手里,我反抗又有什么用?

    你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不来,你就任他胡作非为了是么?

    是又如何。

    你……

    你没资格说我。邱广寒轻蔑地抢断他的话。这笔账先记下,我要是告诉哥哥你胆敢打我,你有几条xìng命都不够赔的……!她说着站了起来。

    凌厉却苦笑,摇了摇头。我只恨我打不醒你,否则我又何惜自己的xìng命……

    不敢就是不敢,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邱广寒的话便如利刃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不平,我之前对你那么百般不依,却在旁人那里任凭摆布,而且这个人无论怎么说都不比你,还是你的仇人——但我却只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比你清楚得多。

    这冷冷的言语如此不惊不乍地从邱广寒口中吐了出来,而后啪地一声,她听到啪的一声,火灭了。

    不是火灭了,是她的世界暗了。她的知觉只停止于这最后脸颊的一疼,和这最后啪的一声。她晕了过去。

    他没想过对她下这样重的手,可他只是听不下去了——不想再听她这些冰冷而刻毒的语句。他也支持不下去了,震惊与愤怒与适才那电光石火般的杀戮,他的内外伤一起发作起来,他忍受不了了。邱广寒是疯了,他想他再听她说下去,他也要疯了。

    他重新跪下来,看她。——是你么?他一遍又一遍仔细地看他,看这个不再是邱广寒的邱广寒。不应该犹豫。他忽然起念,抱她起来。要离开这个地方,离这里,离洛阳城都远远的,兴许,那个以前的她,还会回来。

    雨后的深夜,yīn沉得可怕。

    ------------------------

    的儿的儿。

    她听到马儿在走。剧烈的疼痛还残留在脑海之中,她首先忆起的是前一次。

    前一次,凌厉被付虎与慕青暗算,她被付虎打晕过去,然后醒来。是某种紧张逼迫她醒来的。身下是草地,不柔软,也不算坚硬的草地。她睁大眼睛,一片一片,都是血。

    她猛地坐起来,小小的晕眩里她只看见凌厉躺在那里,有一个什么人俯身点了他几处穴道,她有几分茫然地认出他来:颜知我。

    正好,你醒了。颜知我很和善地朝她笑笑。不过这位凌公子似乎不大行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连忙爬起来,跑过去看。

    如果他死了,你准备如何?颜知我问她。

    有没有办法救他?她答非所问。

    颜知我皱眉。你还关心他的生死?

    邱广寒已经不准备理睬他。她摸摸凌厉的胸口,他的心还在跳。她看看四周,好多的血。

    乌剑——她看见它孤零零地掉在边上,捡过来插回剑鞘,忍不住哭起来。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救他。颜知我突然道。你说,救,还是不救?

    什么意思?邱广寒抬起头来。你能救他么?当然要救他。

    但是他若不死,你就还要被他纠缠这十个月。

    那也比他死了要好!邱广寒回答得很快,却也很怪。

    她并不知道颜知我就是那个与凌厉立下赌约之人,颜知我却知道,邱广寒如此说,就证明凌厉还没有输。他除了动手救人,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他虽然摇头凌厉如此不济,却又不得不佩服他。只是,另有一句话,邱广寒后来却没有转述给凌厉。

    “反正你迟早要变的,为什么不早点让他解脱。”

    她仿佛明白,却又不甚明白。

    ----------------------------

    她哭了。这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哭了。

    她看见白sè的马儿在走。她倚靠住一个人,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把她搂在怀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在马背上颠簸。她起初略略地愣了一下,可是不愿出声。有这样一个依靠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憧憬的事情,为什么要把这幻梦冲走呢?

    她睁着眼睛,看着浮白的天sè映在路边的水洼中,草尖上。她不自禁地往他怀里靠得更深了些,却又小心地,好像是怕叫他知道了。的儿的儿,还有一匹马的声音。她不用转头,黑马就在边上,被自己身后的人一手牵着。马背上摆满的是她采来的鲜花。黑马白花,这清晨,太美好。

    她哭泣起来。

    她偷偷地哭泣,悄悄地哭泣,而早晨的静谧终于承受不住这一切。她转回脸去,埋在他怀里哭出声来。

    他才知道她醒了。

    马走得更慢,几乎停住了。似乎她的这种示弱表现让他很欣慰,却也让他心中一酸,搂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那么久才来。她抽噎着道。你再不来,我真的不知道要……要怎么办才好!

    他轻微地一怔。

    对不起……他像是呆住了,慢慢地才说出话来。是我……来晚了……

    是了,我只是想她可以反抗的,她甚至伤过人,杀过人,用她头上那锋利的簪子——可是我却忘了,昨天并不是十五。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她又怎会有勇气去杀人,尤其是她已经对此深深恐惧之后?

    他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颊,那昨晚被他打疼的地方。她满脸是泪。

    邱广寒迷离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只见小半个rì头从远处若隐若现出来,不禁侧过头道,我们去哪儿?

    总之……先离开那个地方远些。凌厉也并不肯定地说。

    邱广寒嗯了一声,仍是这样靠在他怀。

    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并无心事的邱广寒,和这个并无非分的凌厉。唯一不同的是,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

    所以,所谓从前,也只能是一个“仿佛”。

一二六

    邱广寒又眯了一会儿,天光大绽,有几分风凉,却又有几分闷热。她振作起jīng神来,抓住凌厉圈住她肩膀的胳膊道,不如我们快些走吧?我自去骑小黑马就好了。

    凌厉却似乎有些无力,只是嗯了一声,动作迟缓地松她下来,让邱广寒很是觉出些异常。

    她连忙回过头去看他的脸。他那张靠得如此之近的脸上,一切表情都清晰无遗。

    你……

    她好像回忆起适才的迷糊之中有些什么不对,可凌厉已经下了马,只对她说,你别下来了,就骑这一匹,小黑马换给我,好么?

    好……邱广寒怔怔看他。

    他对她微笑。你先往前走,我就赶上的。

    她点点头,听话地策过缰绳,轻轻一纵,往前跃出数步,又一紧绳子,略微一顿,回头看他。他将将走到小黑马那里,捧了花下来,见她停住,笑了一笑将花束抱了过来。

    你的。他把花举给她。

    这样的距离之间,她突然注意到他脸sè很白。不对啊。她猛地拨开那障眼的花丛。你怎么了?

    凌厉诧异。我怎么了?你快拿着花。

    邱广寒将信将疑地抱过了。前rì的花已不完美,却仍新鲜地绽着,衬出了邱广寒一张虽憔悴,却不改秀美的面孔。

    现在可以原谅我了么?他故意涎着脸,有点突然地问出一句来。

    邱广寒微微一怔,转开脸去。早没有怪你,只不过原谅不原谅,还不都是一样。

    凌厉微微失望。无论如何,他想,你总是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原谅你”这三个字。

    他牵过小黑马来,邱广寒却没有再回头看他。他很明白她的意思:那些事情,她根本不想提起。原谅不原谅,你我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载着两人在山郊快走。不知为何,凌厉却总是堕在后面。

    我们到下一个地方,好好再歇几天吧?邱广寒半晌没见他上来,才转回头来对他喊。

    便在这回头间,她发觉自己的目光突然好似刮到了什么触目惊心的颜sè——小白马的鞍后,竟是鲜血一直染红了马尾。

    她惊得一勒马缰跳了下来。你背上的伤,还,还在流血么?她跑去抓凌厉的黑马。你快停下来!

    凌厉连忙一紧绳子。没有,只是……只是有点痛。那血是……昨晚上付虎……那血满身都是,你看看你自己不也一样!

    邱广寒心头微微一松。的确,付虎是那样死的,虽然有点匪夷所思,但也是事实。那溅得满天满地也溅得两人一身的血,要不染脏这小白马才怪。

    她却仍然不依地要拉他下马,仿佛就想仔细看清楚他背心里的血并非慕青那一剑伤口破裂,但触到他衣衫的刹那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骗人的。她心里一凉。昨天明明下了雨,你的衣服明明应该湿透了,可是现在这一身怎么是干的?你明明换过一身了,为什么还会有付虎的血呢?

    手中的花陡然跌落了,连同惊惶,散了一地。

    凌厉这一烧,烧了足足十天。

    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会如此。一场大雨,一次激动而已——他也没打算逞能示强,只不过想带着邱广寒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却未料到严重至斯。至少,从昨夜至今晨这一番事情下来,先前几rì的休息完全等于白费。

    邱广寒找人刷马就刷了三天,将鞍头辔头也尽皆撤下洗净又装上了。两匹马喂足了草料,这才又jīng神起来。

    她也jīng神了一些,摸水将披散的长发随意梳了梳,照例去看凌厉。这些天来他真是个病人了,失血过多令他的身体像个女人一般绵软无力,以至于邱广寒每次扶他坐起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吃吃地笑。

    你还笑呢?凌厉也笑还给她。我当真死了,谁照顾你?

    邱广寒双手往腰上一叉:谁在照顾谁?

    不过,几rì前邱广寒是没那么笑得出来的。她先前总以为凌厉是个足够经得起生死的人了,区区的伤势复发——以前也不是没发过——没了这一回确确实实把她吓得不轻。凌厉也是这两rì才有好转,虽然低烧仍萦绕不去,但身体慢慢恢复了些,也感觉得出来。

    他很明显地感到天气的闷热。这季节。他想。才不过chūn天而已。

    这个镇子果然也有颇为chūn天的名字,叫作杨柳镇。自昔年隋炀帝赐柳树“杨柳”之名后,这一带改名叫“杨柳”的小镇颇是不少,不过年代久远,传下来的也就这么一两个,还是因为土地并不富庶而未曾被前朝李姓天下勒令除掉。

    可是邱广寒转了一圈之后,发现这地方根本没有柳树,只有遍地甜菜;镇子不大,很有些穷困的样子,比起之前两人驻足数rì的小镇,实在要差得多了。

    凌厉以往也路过过这杨柳镇,知道此处的无趣,不觉道,你不闷么?这地方没什么可玩耍的。

    闷。邱广寒实话实说。所以我才在屋里陪你,不出去了。

    凌厉无话。从小黑马上踉跄跌下,一躺就躺到了四月,他也不知还更要躺多久,

    但这次要等你伤全好了再走。邱广寒似乎猜透他心中所想。我们就住在这里,你养多久,就住多久。

    这样多耽误事儿……

    不耽误。邱广寒道。反正rì子也不会过得慢些或快些,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说起来这里还清净呢。

    凌厉轻轻一笑,似乎是无意,问起道,邵夫人送你的那支簪子呢?

    他自清醒过来的第一rì,就见她头上已重没了簪子,只是想她或者偶尔变换发式,也未开口问她。但一连数rì皆是如此,饶是“簪子”这东西颇是两人的敏感之辞,他也忍不住要问了。

    嗯——簪子么?邱广寒有点不自然。我也想起了,以前答应你说,再也不用了的。虽说……虽说我与你是闹了一架,但既然这一年之约要守,没理由簪子之约就不守了对不对。

    其实没关系,你用那个也好——算作是个……防身之物。

    邱广寒摇摇头,从怀里将那支颇为名贵的头簪取出递给他。

    你替我藏着好么?她说道。等我回去出嫁了,你再给我。

    我……?凌厉虽然下意识接过来,却是不明所以。

    反正这些rì子都有你在,没什么防身不防身的,我也不到处乱跑了。邱广寒道。你就替我收着吧。

    他看着她笑靥一绽,已经拒绝不得。

    可独个人的时候,他仍然确信一件事:她并没有真的原谅他。甚至连这种念头也是一厢情愿,因为,她也许真的没有——或不再——把他放在心上。

    ----

    平淡的rì子太久了。

    平淡了太久的两个人走出闭塞乏味的杨柳镇,已经是六月光景,连这杨柳镇的土地都绿了。两个人就像重获了新生一般地激动,就像小孩一般的好奇。他们才知道,付虎之死早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后淡去。很容易看出这是凌厉所为,但人人都“理解”这是凌厉在报付虎在武林大会上公然戳穿他身份的一箭之仇,连邵宣也也这么认为。他初始也力争凌厉必是自保杀人,可待见到付虎那样一种身首异处的惨状,也不得不缄口不语——除非是背后偷袭,否则绝无可能会是这般情景——凌厉与背后偷袭,那几乎是同一个意思。

    但又怎样。这江湖上每rì里死的人都不少,付虎也不过是逐渐被遗忘的角sè而已。只是慕青时不时上明月山庄讨要说法,更将邱广寒与凌厉同行之事渲染得难以入耳,时珍脸上便挂不住,一心后悔了当时在拓跋孤的施压之下,真的同意邱广寒跟着凌厉走了,便要邵宣也快快去将邱广寒寻回来。

    邵宣也虽只作未闻,但若说是真的不在乎,那也是假的。就算他相信凌厉与邱广寒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可每遇到人必被旁敲侧击问起此事——或者纵然不旁敲侧击,那语气神态也极是别扭——他受不了。想着在家实在气短,干脆还是假作答应时珍,离了明月山庄。

    出来已经半个月。反正随意走走也好,只要不太快回家,至于凌厉和邱广寒找不找得见,也纯看缘分而已。他却没料到与他更有缘分的似乎是姜菲——在遇见其他熟人之前,偏巧会先遇见她。

    正如凌厉也没有料到,与邱广寒南下yù待回去临安家里看一看,却会先遇见苏扶风。

    苏扶风戴了一顶大斗笠,迎面而来,模样看上去有点滑稽。凌厉不知她是否有心在找自己,可这样的情境却当然尴尬,连忙回头望望,邱广寒还隔着几步。

    你怎么在这里?他没办法,只能低声问她。

    苏扶风没答,只好奇地朝他身后的女子张望了一眼。邱广寒抬起头来,看见她,也停住了步子。

    是邵夫人吧?苏扶风笑笑。

    苏姑娘么?我认得你。邱广寒友好地向她伸出手去。真巧,在这里遇见。你以前救过凌公子呢,我知道。

    嗯,真巧。苏扶风似乎说得漫不经心,也伸出手去,要与她友好地相握,而此时的凌厉却只能眼睁睁地站在一边。这场景让他浑身不自在,但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道:扶风啊,其实……

    平淡的rì子真的是太久了,以至于谁也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种平淡,不过平淡真正被打破,也只不过需要一瞬间。

    凌厉开口说出半句话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是这瞬间从苏扶风的衣袖里突然飞出一丝让他心悸的光亮。是她的链子,她那耸人听闻的暗杀宝器,那比机簧更凶险,更狠毒的暗器——不要说邱广寒,不要说凌厉,就连苏扶风自己也快要看不清它的动作,细似金针的袖器,那么轻易地,一刹那,穿透了邱广寒的胸膛。

    这所有的一切快得没有半点征兆。两个初次见面的人,连互相伸出去的手都还没有碰到。邱广寒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这样,倒到了地上。

一二七

    凌厉惊极出手,叮的一声轻响,苏扶风袖中的链子断裂了——乌剑已至,可一切已经晚了。

    他惊怕至极地俯去抱那个弱下去的身体,可那身体一瞬间已经消失了所有活气。这是当然的吧——苏扶风手下,岂有活口!

    你……!他怒吼抬头,也抬手,乌黑的剑气泛入苏扶风的肌肤。令她浑身一冷。

    她看着他。这个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的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凌厉,那剑力逼来,诉说着他的杀机盛涌,那样的表情像是要生生将她绞为碎片。

    可她居然是好淡然地站在那里。我也是非杀她不可。她轻轻地找着一个借口。你知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找了这么久的任务,就是她呀。

    你给我住口,住口!凌厉怒不可遏地狠狠将剑一挥,剑锋侵裂了她头顶的斗笠。苏扶风还是没动,那张脸抬起来,就像不知凌厉方才盛怒之下若稍力大一些就已将她的容貌甚或xìng命夺走。

    ——你明知她与我同行,是我朋友,你——你竟然——

    怎么,你有那么在乎她?苏扶风的口气竟然有些轻嘲,一点也不像往rì总那么顺从于凌厉的她。旁人传说她与你孤男寡女,但我是不信的。你怎会纠缠别人的未婚妻?何况,她只叫你作凌公子,你就算想骗我,也换一个人吧?

    凌厉没有说出话来,许久没有抽得如此之紧的眉宇之间拧不住任何一种语言。面对的人是苏扶风,倘若是别人,也许,那一剑上去,半点犹豫都不会有。

    苏扶风轻嘲退去,表情反而变为惨笑。怎么,不杀我?她眼睛里的神sè有点勉强,像是拿捏着口气。

    你……不想让我杀你就滚!凌厉没有时间细思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只是以这样一种愤怒看着她。

    苏扶风看着他,没有再说话。直到她真的离开,凌厉也没有再理睬她——可他也不敢去看邱广寒。已经没有用了,什么用也没有。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苏扶风的成名绝技?这样近的距离,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算是拓跋孤都要死,何况邱广寒。

    ——那个数度从刀尖下逃脱的邱广寒,那个被说成“从来就没有人能伤害水xìng纯yīn”的邱广寒,怎么可能竟就这么半个字也没留下地死了?

    他再次俯身下来,抱起她的肩膀。在这艳阳高照的盛夏,他却发觉自己这颗心已冰冷得没了知觉。她的呼吸断绝,就如他的呼吸,也一样断绝。

    “就算我丢掉xìng命,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了你。”他回想起自己说的这句话,几乎想笑,却竟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早料到的是不是?我这样的人,最是没用,人人都那么没原则地来相信我,只有你不信,可是你还是跟着我来了。

    “我妹妹要是少了半根头发,你就提头来见我。”

    “我是把未婚妻交给你,你可得照顾好她。”

    这算什么?他想。这算什么!要我的命又有何难,何苦为难她这样可怜一个姑娘!

    天sè,竟yīn沉下来。她的脸上不再那么明亮,那所有的美像全都融化了,像是一场梦境,蒸在空气之中,却真实地萦绕着她的脸庞,她身体的一切。

    几乎没有什么血,因为伤口太细小,以她残存的体气,瞬间就能够平复的。可是这狠狠的一击扎穿了她的心脏,无论她可以恢复得多块,那一瞬间,她却已经死了。

    他把丝一般纤细的链子从她身后慢慢抽出,就像把针线穿过一层绢布。血细细地流了几缕,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却发现其实已什么都没有。

    他真的好想发狂,可竟然无法发狂。好想仰天狂怒大喊,可竟然喊不出来。恍恍惚惚间,才听见,好像有人叫他。

    凌公子?

    失神令他并没听得真切,直到那个声音到了很近。凌公子,你怎么……

    声音陡地止住,一个人影扑倒下来。邱姑娘?她……她怎么了?

    凌厉头也不抬,恍如未闻。

    那个声音变柔了一些。邱姑娘是不是身体不好,好像总是……

    她死了。

    这三个字空洞得好像幽灵,冷冷地传了上来,传到了此刻那个在他身边的,姜菲的耳中。

    姜菲与邵宣也刚刚才在前一个镇上偶遇,而后分别。她听邵宣也说起,是顺道打听着邱广寒和凌厉的消息来的,可却偏没找着,反而是她——一上了山,就在此见到了他。

    可她才发现凌厉的脸sè苍白得真的就像一个幽灵。她几乎害怕地后退了半个身子。怎……怎么可能。她强笑。一点都……不像……

    她说着伸手要摸邱广寒的手,却被凌厉一喝吓了开去。

    不要碰她!他吼道。你敢动她,我杀了你!

    姜菲一怔,随即大怒道,你什么意思你,莫名其妙,邱姑娘怎么了你也不说清楚,哼,上次就口口声声说她死了,还报仇呢,结果呢!

    她不服气地已经将手伸过去,可碰到邱广寒的刹那,心也凉了。她如此冰冷,如此冰冷的躯体,怎么可能还是有生命的?

    可是——奇怪。她捏了捏她的手掌。她死了多久了?这样热的天气,人应该僵硬得很快才对,她的手却还是柔软的,简直就像刚刚死去——但如果真是刚刚死去,炎炎夏rì,又怎会这么快就冰冷了?

    哎,凌厉,你,你放开她,让我看看好不好!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调来对他说话。用强,她抢不过;用软,他不理睬。幸好她姜菲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凌厉不动,她自己伸手拉人。

    什么也不说明白。她心中嘟嘟囔囔地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

    凌厉却抱紧了,死死地搂住了这个身体,半点不容她抢夺。

    你……你不要这样了!你听我说,邱姑娘,邱姑娘她,有可能还活着的!

    凌厉浑身一震,似乎才陡然想起眼前之人是太湖金针的传人,虽然没有任何理由相信金针可以起死回生,他还是下意识地松开手来。你能救她?他的表情活像一个路边的疯癫之人,红着一双眼睛吓人地、全然没头没脑地问出话来。

    姜菲扶过邱广寒的身体,将她在地上放平,摸了摸她颈上的动脉。

    没有什么在跳动。

    这是自然的,假如有,那个紧紧抱着她的凌厉早就应该感觉得到。

    她是……怎么死的?连姜菲也忍不住绝望地低沉下了声音。没有伤口啊。

    凌厉心又沉了下去,灰然地指指自己心口。伤口在这里。他说。只是太快了,又太细小,已经愈合了。

    从这里穿过去?姜菲讶异得几乎不敢相信,是……

    她想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但始终没离开她动脉的手指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这不像是脉搏,但也绝不是静止。她不禁转回脸去,几乎是骇怕地看着邱广寒白皙的脖颈,手也惊得缩回来,护在身前,脸sè霎时间变得青白,就像遇到了怪物。

    姜姑娘……?凌厉不解地看着她。

    姜菲惊魂不定。凌……凌公子,你摸摸她这里……她……她……

    凌厉抬手,顺着姜菲所指,从她颈后,摸到脸颊,再从另一边,顺着脖颈摸到肩后。

    ——是什么东西,很粘、很稠、很慢很慢地在流。

    他心旌一摇,却不是似姜菲那般害怕。他只是想起了邱广寒曾经说过的话。

    “我从小就被人当作是妖怪呢……”

    是了,你是与旁人不同的,旁人一定会死的,你却总也死不掉——小时候被下过那么多次毒,你都活过来了——不是说没人能伤害你么?可是你若没有死,为什么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半句话也不说地就倒下去了呢?

    姜姑娘,你——你是大夫,你告诉我,她……她到底是不是还活着?他竭力平静自己的口气。

    我……姜菲显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见到凌厉这般眼神,只能一跺脚,从身上掏出了金针的小布袋来。

    我……我先看看她还有没有反应了。她低声说着,取出一枚金针,扎了扎邱广寒手掌的穴道。

    邱广寒一动也不动。

    好像不行……姜菲已经滴下汗来。

    穴道……或许对她没用。凌厉道。哪里最痛,你就往哪里扎吧。

    他心里也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试想,一个人的心若是已扎破了,她还能感觉到什么痛楚?

    可是也许她真的不一样。他不敢想。他刚刚从绝望的井里爬到口上,只能这样用尽全力地支住,不去想再次跌下去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姜菲咬了咬牙,还是拉过了邱广寒的手,细细的针尖向她的指甲缝之中慢慢揉了进去。除了连心的十指,还能有哪里更痛?

    她几乎不敢看,凌厉也几乎不敢看。可是姜菲哪里敢往深里扎,邱广寒纤细的手指才刚有点发白,她就动都不敢动了。

    你给我。凌厉伸手要去接她手里的金针。

    不要……姜菲慌道。我再往里扎一点就是。

    你下不了手,给我。凌厉夺过她手中的针来,抑住自己手上的颤抖,将那针尖慢慢地塞入指甲之下,对准了那连心的痛楚之处。然后,咬一咬牙,他闭上眼睛,将手中的金针往前送去。

    手掌上,冰凉的触觉。流过他手指的鲜血像是把一切都遮盖了。

    可是凌厉抬起头来,看了看姜菲。

    瞧见么。他轻声地道。她疼得抓着我呢。

    -----------

    烈rì炎炎。

    凌厉把邱广寒抱起来。至少,现在她已经不是一具尸身。可是金针之术对于一个浑身不讲究穴道的邱广寒来说,没有半点作用,所以姜菲对她也无能为力。

    你带她去哪里?姜菲急道。她的体质这样怪,都不知谁能救她醒来。

    去青龙教。凌厉把邱广寒抱上了小白马。

    姜菲一怔。你等等,你去那里干什么?

    凌厉蹬上马背。她仍是将死之身,我只能求助于她哥哥了。

    向他求助?他,他能救她吗?

    青龙心法里,听说有一种厉害的疗伤之技。凌厉答了一句,调转马头又道,小黑马送给你了,有空帮我还给宣也,如果广寒真有不测,那——帮我说声对不住吧。

    你等等!姜菲陡然想起不久前才见过邵宣也,料想他总不会走得太远。可惜凌厉并没如她所愿地等等,一纵马便疾驰而去。姜菲一跺脚道,把人家未婚妻弄成这样,对不住就好了么!还要我来说!

    但她心下随即一怕。

    ——邱广寒如果有不测,他会独活么?他自己既然不能再说,自然是叫我说了。

    ——就算邱广寒没事,可若见自己妹妹被伤至如此,拓跋孤又能放得过凌厉吗?这可真是要出人命的了!

    她心下顿急,眼见追不上,拉过小黑马,回身便去寻邵宣也。

    --------------------

    昏昏沉沉昏昏。这里离安庆好在并不那么远,可是一天一夜下来,小白马还是支持不住了,摇摇晃晃地再不肯前行。

    青龙教从武昌东进至安庆正是上个月的事情。武昌虽地近中原,可毕竟并非青龙教原址,被逼至此亦是无奈,以拓跋孤的xìng格,他若不大张旗鼓地原路打回,也便不叫青龙教主了。这样的消息,凌厉和邱广寒在先前行路中,也早便听说。

    他下马,一手牵着,一手扶着马背上的邱广寒,放满了些步子。白马真的是很累了,一天一夜负着两人疾奔,只是少少地印了几次水,嚼了几根草,对它来说,太辛苦了。

    还有一半的路程啊。

    没办法,只好换马。

    又一天一夜。

    有一个瞬间他突然停了下来,去看怀抱里靠着的邱广寒。已经两天了,整整两天,她竟然一点儿都没变过,竟还带着那恍惚的笑意,就是她见到苏扶风时那友好的微笑。她还来不及收敛这一切。

    可是人人都只说你会变坏,他们提防你,敌视你,到头来你还是毫无心机。你一点儿也没变啊。

    他握她的手。她钻心的痛楚也钻入了他心里。痛或者死,你选哪一个?

    这个问题真的很奇怪,可是以凌厉对邱广寒的了解,他可以替她回答。她从来也不怕死,怕痛倒是怕得要命。这似乎是她可爱的地方,但是如果真要作出选择,她宁愿痛着,也要活着的。

    我会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你喜欢热闹也好,清静也罢,我都带你去,陪着你——只要我们都能够活着!

    他苦笑,搂紧了她肩膀,反手一鞭,又策马疾奔起来。

    还没有到么?

一二八

    到了。

    凌厉勒马。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青龙教的幡旗,那青龙张牙舞爪地浮在高处,迎着烈rì猎猎作响。

    凌厉几乎睁不开眼睛来,脸孔亦带着夏暑的通红。汗湿透了重衣,胯下的第二匹白马也有点抽搐了,正在喘着气,他却再也顾不得什么,一纵马,蹿上了小山坡。

    青龙教坛照样依山而建,凌厉靠近此地自然早为数名教众发现,方一靠近台阶,立时便被团团围住。

    来者何人?有人喝道。

    凌厉心急,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喝道,让开!

    这些教众当然不好惹,各亮兵器,偏偏将去路挡得更死。正争执间只听一个声音怪里怪气地咦了一声道,我莫不是弄错了,怎么好像听到凌小公子的声音?说话人来处正是顾笑尘。只见他边慢悠悠从人丛中荡出来,边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凌小公子?

    凌厉显然没他那么慢条斯理,上前道,你们教主在么?快带我去见他!

    顾笑尘还yù说什么,可目光瞥见邱广寒,似乎也发现了情形不对,这下不敢怠慢,往山上一指道,他人在东面坡上的小练功室,你拿了我这……

    话没说完凌厉纵马一冲,人群连忙一让,放了他上山。顾笑尘话没说完,很有些顿足,那一个拿至手上的令牌,也只能又收了回来,人却疾步追去。

    凌厉没拿令牌,坡上教众自然不买账。他心中焦急,硬闯之下,喧哗之声已大。刚刚侧转马头向东,斜刺里突然一股劲风袭来,全不同适才几人。他知道厉害,连忙调头避开,那白马却是惊疲交加,身体一倾,平衡顿失,偏将凌厉二人从背上掀了下来。

    凌厉连忙去护邱广寒,落地便有未稳,一直短枪竟已点到。

    霍老头,霍老头你慢点儿!后面顾笑尘一叠连声地喊了上来。我放他上来的。教主在么?

    那手执短枪的中年人正是青龙右使霍新,闻言狐疑道,教主还在练功室内,他们是……

    你还不明白么!顾笑尘跺脚道。你看看清楚!

    霍新果然便看见了凌厉手里那银黑sè的剑鞘。他心中一沉,隐隐然猜出什么事。

    难道这位是……他看着闭目昏迷的邱广寒,一时间竟有点未敢相信,甚至可以预想得到拓跋孤见到自己的妹妹是这般情境,会有如何可怕的反应。

    顾笑尘当然也想到了,正要对凌厉说句什么,却听上面练功室的门啪的一声打了开来,一个声音随即传出。

    是谁要见本座?

    这语声一出,山坡上顿时鸦雀无声。只听霍新答道,是凌厉求见教主,似乎二教主她……

    他其实也不消回答,因为拓跋孤从室内走出,一眼就看见了凌厉怀里的邱广寒。

    她面sè如常,甚至嘴唇也仍是淡红淡红的,只是脸显得瘦削了些,双目紧闭,但眉宇之间,显然并不是痛苦,而竟是凝固的浅笑。头发在奔马的颠簸与衣衫的揉搓之下,变得纠结,浅红sè的发绳松了下来,顺在发丝之中,好似一道淡淡的血迹。她没有力气,没有知觉,整个身体全靠着凌厉的支持,双手全都放开了,连被刺破的指尖的血,也凝住许久了。

    饶是拓跋孤已足够沉得住气,也瞬间变了脸sè,几步便走到了面前,一把扶过了邱广寒的肩膀,看了看她,随即一抬头,一双杀机毕露的眼睛已逼视住凌厉。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凌厉低声抢先道。但无论如何,先救她醒来好不好?

    拓跋孤瞪了他数久,抱起了邱广寒道,你跟我过来。

    凌厉跟着他走下山坡,往另一边高处走去。他的心思却并不似在身后注视着他们的十数人那般忐忑——他能感觉到,拓跋孤如此说,应该是有办法救人的才对,所以他的心情反而轻快起来,走起路来也有些久违的飘飘yù飞。

    我们要过去么?霍新走到顾笑尘边上,不甚肯定地道。你可曾看见适才教主的脸sè——我怕凌厉这一回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也没办法。顾笑尘喟然。我们哪有余力cāo这个心,他是死是活还不是听凭教主。

    不给他求情么?霍新有点惊讶。你们不是有交情么?

    没有啊。顾笑尘也惊讶了。不过是在洛阳见过面而已。

    你适才如此着急地跑上来——我只道他是你朋友。霍新好像如释重负。既如此,也便不消在意了。

    顾笑尘嗤地一笑道,我是担心的二教主。也不知二教主究竟如何,半分看不出来如何受的伤。

    霍新点头道,我看也只好晚些跟苏姑娘打听消息了。

    两人说了几句,各自离去。

    卧室。

    拓跋孤似乎冷静了几分,冷眼瞥了瞥凌厉。你敢这样带她来见我,想必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是,但也先不必说我吧?凌厉有几分着急。只要邱姑娘她……

    我正是要说广寒。拓跋孤声调平稳。你是死是活我不关心,但我要先你把广寒救回来。她在你手上变成这样,我这要求应该并不算过分?

    怎么救她?凌厉道。我要是能救她,早就……

    我还没说完,凌厉,你先回答我,这条件你答不答应?可不要到头来说是我拓跋孤逼你。

    我自然答应!凌厉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希望来。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一命换一命。

    这五个字从拓跋孤口中说出来,让人真的咂摸不出那是轻巧还是沉重。凌厉却重重地一怔,随即还过几分神来,半信半疑地道,好……怎么换法?

    拓跋孤朝榻上的邱广寒看了一眼,扭头道,你等一会儿。

    他甩下他,一个人径自走了出去。少顷,进来的是苏折羽。

    请凌公子跟我来。苏折羽道。

    去……哪里?凌厉看看邱广寒。她……怎么办?

    然而苏折羽并不回答他,回身便走,这架势便是说,你不跟我来也不行。

    她带他去客房。

    室内明亮。他看见拓跋孤坐在那里,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他局促不安地走上前看了看,又抬头看他。

    拓跋孤将册子翻开,摊在桌上。

一二九

    你听好。他的语声沉稳。这一本是拓跋世家武功的内功心法,不用紧张,你也不可能有时间去学——我只叫你看这两篇。

    凌厉低头去看他翻开的这一页。

    心法之中有两篇,是救人之法。拓跋孤道。沉重难治的内外伤,这两篇的心法都记载有解救之计,且非必要身负青龙心法内功者才可施用——当年我娘学这两篇心法用了半天时间,我给你一天,明rì此时我带广寒来这里。你若在那之前学会了,不妨休息一番,养足jīng神;若到时还没学会,那么也只能让你陪广寒一起上路了。

    可是你自己为什么不……

    你有资格说我么?拓跋孤冷笑。莫非你想反悔?

    不是,我若能救她,自然也是弥补我心里对她的歉疚,但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对广寒来说,难道还耽搁得起?你是拓跋家的传人,应当早学过了这两篇,为什么你却不肯先出手救她——我绝不是惜我自己的xìng命——你可以立时杀了我——但我却是为广寒!

    我先前告诉过你,凌厉,这是一命换一命的事情。拓跋孤道。固然,这心法上并没有说施用了就会毙命,可既然写在这内功心法的末几页,原是认为施用者内功修为应该至少已有小成——依你目下的武功,即便能施用此心法,恐怕也很难活命——因为这两篇心法本身极耗真元,当年我娘身故,也与施用此法耗去jīng力太巨不无关联。

    那如果以你的内功修为……

    换作是我,固然不会丢掉xìng命,但至少也要损去七八成功力,需数rì方能回复。拓跋孤说着,眼神中似乎透出复杂的一笑。我不想冒这个险;既然你不怕死,那么这件事就非你做不可。

    凌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顿住了。他慢慢伸手按住那册子。好。他点头道。我答应你。

    我要先提醒你。拓跋孤道。她是纯yīn之体,心法中提到的以掌从穴道过入真气的办法恐怕行不通,你要另想办法。

    凌厉咬唇似在思索,拓跋孤的手又在他面前按了一按,似乎是要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他看着他。是谁对广寒下的手?

    凌厉心中一悚,闭口不言。先前听他迟迟不提,他也放松了下来,心道广寒身上并无伤口,想必他也看不出来,以为可以瞒过,却不料拓跋孤又岂是这等宽宏大量之人。

    我……不知道。他一时间竟未能编出圆谎的话来,只得硬着头皮道。

    是么。拓跋孤冷冷地道。

    我已说了,是我疏忽了,没照顾好广寒,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已经中伏……

    拓跋孤哼了一声。此刻我已是青龙教主,她也与邵宣也定了亲,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该知道,活捉一个邱广寒比杀了她更有价值,但这个人却偏偏要杀了她。你说这个人会是谁呢?

    凌厉禁受不住他逼视过来的目光,竟游移地转了开去。

    而且看起来,这人并不是劫财,也不曾为sè。拓跋孤接着道。广寒的身上虽然看不到伤,可前襟和后心都有破损,也有极轻微的血迹,这人的手法看来极快,兵刃看来也很怪异,似是暗器,却比暗器更加有力。这种杀人的方式好像并不多见,对不对,凌厉?

    他说着,冷笑了笑。你还不肯说实话么?

    凌厉咬了咬唇,道,我真的……没有看见,也没有想那么多……

    那么你现在就给我好好想想!拓跋孤道。否则的话,凡是我怀疑到的人,我都会让他们死无全尸——你该想得到我怀疑的是谁?

    凌厉只觉的自己的心咚地一沉。确然,他曾想过,再见到苏扶风的话,他自己都会想杀了她;可是要把她的名字说给拓跋孤,他还是做不到。

    我想不出来。他干涩地道。

    没关系。拓跋孤冷笑道。不管你开不开口说,她的结局也就只有一种。他说着,回头便走。

    凌厉只觉的浑身都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开口,还是不开口。苏扶风那夺命的细链委实太过诡异,却也正因为此,太过出名了,正如他凌厉的剑。

    你……放过她好么?他终于开口,叫住拓跋孤。他唯恐他一出了这门,苏扶风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拓跋孤停住了步子。他笑起来,哈哈大笑。笑声止歇的时候凌厉听见他叫苏折羽。他心里突然一沉。

    苏折羽一直都在。她安静地往前走了一步。

    七rì之内,我要听到苏扶风人头落地的消息。拓跋孤狠狠地道。

    你等等!凌厉悚然道。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她的命不可,她也是受命于人,如果我救了广寒,你还是不能放过她么?

    这也是为你报仇。拓跋孤冷笑道。若不是她,你又何须赴死。他说着,挥一挥手,凌厉只好去看苏折羽,却见她已经躬身领命,跟在了yù走的拓跋孤身后要退出此屋。他忍不住便追上前去。

    但他走不出这门——他哪里能走,又哪里能阻止和改变得了旁人的命运。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不要说拓跋孤,就是苏折羽回身一推,便能将他封在屋内。

    门哐地一声关上。

    他怔怔地站着了,没有再去试图开门,良久,他转过身来,发现绝望于此刻的自己竟然也是一种奢侈——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还不能绝望——他苦笑,也冷笑。且不管旁人如何,我自己都只有一天的xìng命,而这一天的xìng命,却是要用来拼命苦学来救人的!

    他走过去,用手扶住桌,也扶住那一本书册。因为这书页,他连绝望都不能有。

    不是的。他努力抓紧书页。“就算我丢掉xìng命,也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了你”,广寒,是因为我这样答应了你。你哥哥打什么主意,与我全然无涉,就算他是利用我——我也只能这样接受了。

    他摇了摇头,坐下来,低头去看那两篇心法,不知为何竟无法集中jīng神。解救邱广寒是何等重要的事,他竟心神不宁起来,半个字也看不进去。他不由地埋下头去,一双手深深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凌厉啊凌厉,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发觉越是这样的时刻,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就越多;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但那儿时的、长大后的、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念头,憧憬,甚或幻想,全都浮了出来。随后,淡忘的或者他以为自己淡忘的旧rì情景,竟也一个一个地清晰无遗。他想这是报应么,凌厉?你杀过的人,你伤害过的女子,怎么你自己原来都记得这么清楚?可是你也说不出,你这将死之人与他们相比,究竟是谁更痛苦些?

    他抬手,去摸自己的剑,小心地、慢慢地抽出寸许。他把它竖立过来,剑身却发着乌光,照不请他的面孔。

一三〇

    他伸出手去,指尖捻住那锋利的剑刃,轻轻一擦,肌肤破裂,鲜血珠儿似地滚落下来,有些疼痛。

    这疼痛令他集中了些意志,似乎猛然醒悟自己适才是不是陷入了种迷梦,而那迷梦刹那醒了,令他全然想不起梦里有些什么。他陡地一惊,低头去看,书页上竟滚上了血迹。他慌忙用衣袖吸干了,捋了捋书边,压平了,吐了口气,剑随之回鞘,放到了一边。

    ——我竟然还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么?

    死真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等死更玄妙,幸好他还有事可做。

    他一直研习到第二rì的天sè微明,对于时辰的变更竟丝毫不觉。翻过这一页,他才忽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竟多看了大半篇,忙又翻回头去。门上有人笃笃敲了两响,他一回头,只见是程方愈推门进来,一看几上,便道,你不睡又不吃,真想送命么?

    我本来就快没命了。

    凌厉这句话是在心里说的。他并不知道——或确切地说,是没发现——昨天已有人送过两次饭来给他。程方愈新赴左使之位半年,很是努力进取,夏夜既短,也常至天明方歇,听得人说凌厉这边之事,便来望他一眼。

    他何尝不知道凌厉是凶多吉少了,又何尝不知道凌厉如此认真的是在研习什么,只是他与凌厉也并无交情,此刻又有什么可多说的?

    见凌厉不睬自己,他便也走出,正要关门,却听凌厉道,程左使!

    程方愈又将门闪开一些。如何?

    广寒她……还没事吧?凌厉道。可否请你告知拓跋教主,我已将这两篇记熟学会,此刻便可以救人了。

    程方愈略一踌躇。教主说是一rì,那便是一rì。你不如休息一会儿,或者少许进食,免得体力不支,反而误事。

    凌厉默然,似乎也觉有些道理。眼见程方愈又要走,忍不住又问道,苏姑娘在吗?

    苏姑娘?程方愈微微惊讶。她昨rì便下山去了。

    凌厉心中一沉,浮到脸上的,也只是那么凄凄惨惨的几分颜sè。

    这一回程方愈没有便走,站了一会儿,问道,你还有别的事要问么?凌厉些微地一怔,下意识地道,你……你对医道有没有心得?

    程方愈也是一怔,道,粗通皮毛。

    那你对奇经八脉可有了解?凌厉追问。

    程方愈摇头道,那便懂得不多,必不如霍右使那般博学。

    你知不知道假如一个人浑身穴道之中内力充盈,那要如何才能将她本身穴道之中的内力打散?凌厉恍如未闻,神情几近呆滞。

    这……或者是以内功强逼入对手穴道之中吧,程方愈不明他意之所指。

    凌厉摇了摇头,又道,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霍右使呢?

    程方愈见他脸sè已像薄纸一般透白,双目深陷,头发也纠结杂乱,心道他这莫名的三个问题,先问医道,其后问奇经八脉,又不全然与医道相干;以为要问奇经八脉了,却又仿佛问起打破闭穴功的方法,与奇经八脉也不搭界——这个小子,莫非是有点失心疯了么?

    他回想他的诸般事情,心道他这般年纪轻轻,若要为救人而死,终究也难免心情起伏,不觉也有点同情,好言道,凌公子怕是太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为是。

    凌厉却不搭理他,似乎是在出神。程方愈心中暗叹,悄然带上门离去。

    指肚上的血痕犹在,伤口却已开始结痂。凌厉低头恰好看见自己这双手,不觉呆呆注视,心中一时之间,似有所悟,看了半晌,又突然伸手去翻书。

    天sè逐渐,愈变愈亮。

    中午时分来的人是顾笑尘。程方愈与他交好,早上回去时碰上他,便与他约略说了说凌厉这般可怜模样,顾笑尘却不料推门进屋时,几上饭菜已被吃的干干净净,凌厉似乎也正在帐中酣卧。

    他心中略感蹊跷,心道时辰无多,他竟突然这般想得开了么?目光微转,已看见桌上放着他的乌剑。剑身似是压住了什么纸页。他初时只道是凌厉将那青龙绝学随意乱置,却又见那纸张甚薄,似在飘起,不由好奇,走近去看,竟是一幅画像,画技稚拙,画中人正仰面而躺,以手覆眼,模样滑稽。他不自觉地朝那帐中的凌厉看了一眼。画的似乎是他?看衣着应是冬天的时候了。是谁人所作?

    他小心地移了一移乌剑,画纸角落里现出小小的一个字来。

    邱。

    顾笑尘一时之间竟也有些发怔,呆呆立了半晌,方自转身离去。

    他不自觉地竟是踅到了拓跋孤的屋外,一惊之下,连忙站住,回身匆匆而走,那门却咿地一声打开。

    你来得正好,笑尘。拓跋孤道。时候差不多,陪我到凌厉那里走一趟。

    顾笑尘眼神有种少见的游离,口中漫不经心道,青龙教主座前右先锋……

    说到此处他似乎又有所知,停顿了一下,才郁郁地道,属下领命。

    这失常之态自然叫拓跋孤看在眼里,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道,你背广寒过去。

    凌厉低着头,坐在床上。桌上的画像和剑都收起了,竟是一应干干净净,地上却铺了薄毯,显然是为运功而备。

    看来你很有把握?拓跋孤令将邱广寒放下。

    他不待凌厉回答,便将怀里一物往桌上一放,伸手启封,却是一小坛子酒。

    那么本座请你喝上一杯。他轻笑道。算是送你一程。

    教主……顾笑尘不知为何,脸sè竟是大变。

    拓跋孤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先出去。便将酒倾入杯中,递给凌厉。

    凌厉也看了看顾笑尘,并不声响,一饮而尽。

    眼见屋门关上,他站起来,将那薄册子递还给拓跋孤。后者约略一翻,冷笑道,你看得不慢,只不知学会了没有?

    我不像旁人,会将广寒的xìng命视作儿戏。凌厉还以冷语。

    好。拓跋孤道。既如此,你该知道一旦运功,便再无停下的机会,此刻你有什么话要说,不妨先说明白了。

    凌厉似是低头想了一想,道,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拓跋孤一笑。如果要求我放过苏扶风,那就不必开口。

    凌厉苦笑。那不用了。

    不过我却还有件事。拓跋孤道。我要你给广寒留一封信。我来说,你照我说的写。

    要我写什么?

    拓跋孤冷笑。我总不能让她知道是我逼你去死的——万一她回头恨我……

    你没逼我。凌厉道。

    你若这样想便最好,省得你写起来也心不甘情不愿。拓跋孤说着,将早已备在一边的纸笔移至案上。

一三一

    万事俱备,静等运功。

    拓跋孤扶邱广寒坐好,见凌厉闭目似在做最后的思索,脸sè也不由生出几分紧张。忽见他睁眼,右手一扬,一件银光闪闪的东西已扯开邱广寒后心衣衫,拓跋孤心内顿时一勃然,便向他右腕抓到。你干什么?

    眼见邱广寒光滑的脊背已露了出来,娇弱地却无半分颤动,无半分知觉。他才见凌厉的右手上,松松地缠着半截极细的银链——连同链端的袖箭——那是苏扶风的。

    你到底相不相信我?凌厉被他这只手一抓,自然就如被烧红的铁钳钳住了一般,但他脸上竟是挺着不动声sè,语调也是冷冷的。你既然要我救她,就不要插手。

    你……

    拓跋孤第一次发现自己想不出来应当如何辩驳。其实去抓凌厉的一瞬他也已明白过来:旁人施用此法自然不必如此,但邱广寒纯yīn之体,穴道异于常人,隔了衣衫决然不可能将内力送入她体内。如今看来,凌厉似乎想过办法,应该也想到了办法了。

    他松脱凌厉的手。这一抓显然还是令凌厉痛楚难当,本来毫无血sè的脸上似乎抽出了几丝炙红。拓跋孤站开去。确实是他要凌厉救人的。他自己既然不想涉险,自然管不了他。

    他不由冷笑出了一声。好,凌厉。他yīn鹜地道。你也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

    他说的“这么一次机会”,指的是凌厉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在言语之中凌驾于拓跋孤之上;可是凌厉心中却也陡地一震。他何尝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能亲手把这个自己心爱的女子救回来。

    他的右手轻微地在空中发颤。他以为昨天夜里已经想得够多,但此刻心里,竟还有这许多心cháo撞击。总是你救我。从来都是你把我从各种危险里拉回来。现在我——就只有一次——可惜只有一次,我便要死了,却还是还不清。

    他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犹豫,右手一推,将那枚足以致命的袖箭扎入了邱广寒背心的灵台穴之中。

    小小袖箭尖上针般锋利,可身体并不算轻细,这一扎几乎没入,凌厉将之往外轻轻抽出一半,邱广寒背上血便流了下来。

    这一扎令拓跋孤的心也提了一提。凌厉果然是大胆。那两篇心法之中所记,无论救人的诸种手法、顺序如何复杂jīng细、错之不得,但主要的意思不外乎以己身的内劲从伤者之穴道贯入,沿伤势而走,化作针线一般缝补之物,将那伤愈起。刀刃伤害肌肤不过一刹,若要回复如初,纵然是如邱广寒这般的纯yīn之体,也须耗去不少时间,决然要比伤破那一下久上数百倍的时光尚不止;人之要死,便是用回复之慢去拼那恶化之快,那必然是无救了;用药用医,皆是竭力阻止那恶化加剧,而助长回复之势,若要将人之内力变作药,或是变作缝合的针线,实在是极大的浪费,然而青龙教这两篇内功心法偏偏就是教人浪费的——只因这世上总有药石不能及之处——一个人的伤若是药力已不及,再大的代价也得花了,否则只好随之慢慢死去。这便如叫人用百两黄金,去换一个抵饥的馒头。当一个人饿得快死的时候,他换是不换呢?

    两篇心法中第一篇称为“化”篇,写的正是如何将己身内力过到寻常之人过不到之处,并化为那愈合伤口的针线良药,而绝不是教人如何运力而已。拓跋孤昔年双手尽废,寻常人思及,筋脉之损怎可能用内力救活?但夏镜便是这么做了:一切伤口之药,皆可由内力换成,就算这交换早已极不等价,终究还是有人愿意这么做——夏镜愿为了拓跋孤一双手而武功全废,凌厉愿为了邱广寒早rì苏醒而交出xìng命。

    两篇中的第二篇,称为“补”,又讲一些如何救助气血之逆亏的危急状况,虽然效用、目的不尽相同,道理却是一样。拓跋孤说凌厉“多半要死”,本也不是诳语——以内劲来讲,凌厉不算弱手,却也不算高手,要这般耗费,决然当之不起。

    尤其是当这个伤者是寻常手段难以奏效的纯yīn之体的时候,凌厉的“多半要死”,大概也就成了“必然要死”。

    他不敢等待,怕邱广寒的血凝太快,已经催动掌力,硬将自己的内力从那透肤而破的灵台细针之中挤了进去。

    拓跋孤只在一边看着。倘若换作旁人,这般一针插入灵台穴之中,怕是早已身亡,也便只有邱广寒,方经得起这样异常手段。他不知凌厉在此之前也足足想了一个多时辰,并无想到别的办法,与其犹豫,不如决绝——连透胸的银链都不曾令邱广寒立死,区区一个于她并无妨害的穴道算什么?

    他同样想得很明白,邱广寒的穴道并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纯yīn体气充盈而保护起来。他没想出对付闭穴功的办法,可也有最单纯直接的手段——以锐器将穴道刺穿。血脉终究是能寻得到的吧!也并不需要依靠血脉太久,因为,待到自己的内力涌入邱广寒的身体,她的纯yīn之体,大概就要消失了;她的一切,就要恢复为常人了。

    他甚至考虑得更远:他想到了那个一年之期。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赢了,因为一个成为了常人的邱广寒,是永远没有机会“变坏”的,她的所有的那些危险,都不会再出现。所以,纵然自己身死,应该也不算不守信约吧?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将手掌按在她灵台穴的创口之上。丝丝真气顺着锐针,透入她的身体。迫不得已,否则,我也不想改变你的——纵然你从此能够练武,能够做很多很多以往不能做的事,可那些东西和你原本的纯yīn体质,到底哪一个更能保护你呢?

    邱广寒体内涌动的气息将自己的力量反推过来,凌厉早有所料,一上手已用了十成的气力竭力推去,手心与她的脊背只见那痛楚难当的滋味,他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竭力聚敛起jīng神,回忆心法,将那内力真的想象成一股细细的丝线,透入邱广寒的筋脉之中。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不下来了。一切都开始了,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哐。

    哐的一声,是黑暗,是他脑海里,标志着他失去思想的能力的黑暗。心法施展开来,他浑身骤热,脸上的炙红也蔓延了。

    拓跋孤看到他的这种表情,就知道他这办法已经奏效。他最清楚不过——青龙心法的劲力会因酒之力而放大,他给凌厉喝下去的那些酒会令邱广寒的治愈大增,却会令凌厉生还的机会愈发渺茫。

    但现在,也只愿你能支持下去。他心下道。功亏一篑的话,你们两人,都是无救。

    邱广寒的脸sè始终如常,与额边已挂满汗滴的凌厉相较,她仍然足够冰凉。

    猛然间,凌厉脸sè一白。这一白白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拓跋孤也吃了一惊,那红sè退cháo一般地从他脸上消去,而他自己似乎也突然有了知觉,竟睁了睁眼。

    与邱广寒肌肤相触之处起先的那些因抗拒而产生的轻微颤动已经完全消失,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变化,浑身力量尽向掌心涌去,而掌心已被邱广寒身体粘住,再也抵挡不住那来自她身体中匪夷所思的吸力,就如口子一开,真气有如大川奔流,源源灌入,一刹时间好似要将他浑身力量吸空。

    他勉强打起jīng神,回忆篇中所写,即使内力已到了对方体内,也竭力控制其去向。然而,这却令他惊奇了:真气竟自己归脉入流,沿着邱广寒的筋络一路顺了下去,好似本就是她的东西一般。

    凌厉只是松了口气,头脑里晕晕沉沉起来,恍惚间想起自己恐怕已然要到极限。原本心法之中所写更要复杂得多,决非一个灵台穴就能轻易完结,但看来自己却已不需要那么做,也做不到。如此便要结束了么?

    这一边拓跋孤看出他汗已出虚,肤sè逐渐地灰了下去,正自摇头,忽听屋外声响,不由皱眉起身,不悦道,什么事?

    一名教众声音道,禀教主,邵宣也和一名女子正往山上闯来!

    拓跋孤看了凌厉一眼,心里冷冷一哼。让他上来!

    他大开了屋门,往外走去。屋外正是六月阳光明媚,远远地只见有尘雾翻起,蹄声滚滚,两匹马果然不多时便到了近前。邵宣也方自下马,一边守在屋外的顾笑尘已拔刃相向。

    邵宣也视而不见。拓跋教主!他几乎是脱口而喊。请你高抬贵手!

    拓跋孤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凌厉。你来晚了。他只是淡淡地道。请回吧。

    邵宣也与身边的女子面上都是骤然变sè。什么意思?他的口气陡然冷峻下来。

    你不先关心自己未婚妻,却关心把你未婚妻害得半死不活的人?拓跋孤挑衅。你若要听广寒的消息,便请到前厅等我;要见凌厉……

    凌厉便怎么样?邵宣也身边的紫衣女子急急地接话。

    拓跋孤扫了她一眼,只见她容sè秀丽,固是不如邱广寒,但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瞪着自己黑亮亮的,与邱广寒还有那么两三分相似。他认得她是姜菲,曾在武林大会的最后一天,跳出来质问邱广寒为什么突然要与邵宣也成亲。

    我可以带你们见他。拓跋孤改口道。不过你们最好都闭上嘴,不要出声。

    为什……

    姜菲话说到一半,被邵宣也伸手拦住。好。他在哪里?

一三二

    他并没有问起邱广寒,虽然他心里关心她绝不会比关心凌厉少;可是他也很清楚姜菲找他来是干什么的——邱广寒的xìng命在拓跋孤手中绝不会比在他邵宣也手中更不安全,但凌厉却不是。

    然而,他踏进屋子时,却还是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真的来晚了。

    凌厉的右手按住邱广寒的背心,那一枚银针已起出,松松地垂在他腕侧,针尖上的血却是透亮的,一晃一晃,好似在映衬邱广寒脊背上的皮肤。从那相触的掌心与肌肤之间,血仍然没有止住,细微地蜿蜒下来,而这下面,凌厉的左手却已经抬起了,食中二指横在邱广寒脊梁的命门要穴处。他像是对周遭情形一无所知,只有邱广寒从后颈上滴落下来的汗珠,证实了凌厉的确已经拼上了xìng命。

    她的脸上已现出痛苦之sè来。

    姜菲现在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出声了。邱广寒在滴汗,凌厉的嘴唇却青得发紫,她心里雪亮:他不行了。他们原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来给凌厉收尸,可是现在这情形却让她发觉,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太欠缺了。

    原来还有比收尸更坏的情形,便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她想过就算阻止不了拓跋孤,总要做点什么好令自己良心得安,却不料会这样——没有任何人的胁迫,却注定什么也做不了。

    三天前她回头去那与邵宣与偶遇的酒楼寻他,他却已经不在。青龙教的事情她往rì并不关心,虽然隐约听说已到了安庆,却并不知道在哪里。这酒楼之上她犹豫地站了许久:是自己一个人去追去找,还是先去将邵宣也找到?

    姜菲素来认为自己是个够独断的人,可是却终于发现不是。独自面对青龙教终究还是令这少女心中害怕起来,骑上小黑马在镇上四处乱撞。也算运气好,邵宣也并没走了,只是换个地方喝茶,回过头来恰好看见了小黑马,这才遇上了。姜菲将事情粗略一说,两人立时启程来追赶,终究还是晚了大半天。

    邵宣也自然也看出凌厉已近油尽灯枯之势,不及细想,伸掌便要以内力助他。姜菲慌忙一拦,道,邵大侠,这不行的!

    怎么不行?邵宣也急道。再下去他便要……

    拓跋孤冷冷地看着二人,二人似乎想起适才答应过,不会出声,不由动了动眼神,转开了些去。其实眼下凌厉早已听不见任何声响,说不说话都已无涉了。

    这恐怕是青龙教的独门疗伤心法。姜菲压低了声音道。你没有学过,贸贸然加入其中,非但帮不了他,恐怕自己亦会受戕。

    这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却躲不过拓跋孤的耳朵,被他听了个清楚。他盯着姜菲看了半晌,突然道,听说你是太湖金针的女儿?

    是有怎样!姜菲愤愤地咬着嘴唇。

    不怎样。拓跋孤冷冷然低下头去看凌厉和邱广寒。邱广寒的脸上竟已映出了几分血sè,红扑扑的,艳丽不可方物,手指也轻微地伸展开来,好似在检视自己的知觉。此际的邵宣也等二人虽不知这疗伤要如何才算结束,却也知是到了极重要——也是极危险的时刻,不觉都屏息凝神,不敢再吐出一个字来。

    而凌厉额头与脸颊上的皮肤愈显干燥与透明,好似一层异样的东西薄薄地覆在上面,几乎已不似他。发青的嘴唇淡了,也干燥得要裂开一般,唇齿之间传出了几丝昭示着他还活着的轻微喘息。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眉宇之间像是聚满了苦楚,这表情突然活脱脱好似一个小孩,因为被抢走了什么东西而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可是,凌厉是不可能再哭出来的了。

    他只感到双手被什么力量一弹,耳鼓中腾地一声。一刹那的残留知觉让他清醒地辨别出邱广寒丰润的肌肤与自己枯糙的指尖的对比。这样就好了么?这念头不甚肯定地在他心里下意识地一闪,却随着一切知觉的失去湮灭了。

    两个人同时倒下。

    凌兄弟!邵宣也慌忙去扶他,拓跋孤便去扶邱广寒。她恬静地靠在他怀里,红润的脸sè似乎让他探她脉搏的动作变得多余。

    可以了。拓跋孤只说了这三个字。他抱她起来。

    广寒他真没事了么?邵宣也站起来道。

    你不如不要关心她的好?拓跋孤语带讥讽。

    邵宣也一时竟说不出话。他看着邱广寒,姜菲看着他。她看见他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疼惜与愧疚来。她又垂头去看那个此刻靠在她臂弯之中,双目紧闭的凌厉。

    倘若她是邵宣也,她也会不知道该先关心谁的。

    邵大侠。她忍不住道。邱姑娘看来没什么大碍了,先想办法救凌公子吧!

    邵宣也失神地点头,有点手忙脚乱地又矮身扶住了凌厉,准备运气以真力恢复他的知觉,那一边拓跋孤已抱着邱广寒往外走去。

    劝你不要动他。他冷冷地抛下一句。否则他只会死得更快。

    邵宣也一怔抬头。那你……

    他想问那你有没有办法救他,拓跋孤却已然走远了。凌厉身体方才还是滚烫,一转眼竟陡已冰凉。只见他气若游丝,呼吸轻颤,显然已是冷极。

    拓跋孤……太可恨!至少凌厉也是救了他的亲妹妹,他竟这般待他!——我去寻他!邵宣也猛地站起来。

    你去也没用。门口已经有人开口,正是顾笑尘。教主不会救他的。

    邵宣也正yù发作,顾笑尘却已然抬手,掌心里摊着粒小小的棕sè药丸。先给他服一粒这个。他眉头微蹙。

    这是什么?

    醒酒的。顾笑尘说着,有点不耐地偷眼回头看了看,又转回道,快点!

    姜菲将药丸拿过,看了看,道,醒酒的,为何要……

    你给他服了就是——否则他半刻钟怕都捱不到了。

    顾笑尘说着,似乎也不便久留,只又加一句道,你若是太湖金针的传人,用针灸之术或可一试,但切记不要以青龙心法以外的内力强疗。告辞。

    他说完,匆匆离去。

    两人也只那么犹豫了一刹,知道此刻也顾不得太多,便将丸药放入凌厉口中,捏了他喉咙迫他吞下。

    ——总好过看他立时死去。

    凌厉呼吸好像平稳下来,身体的恶化有所减缓。姜菲取出了施金针的器具来,道,他此际身体这般虚弱,也的确受不了任何外力了,也许就只有金针过穴可以一试——邵大侠信得过我么?

    邵宣也点点头,拭去额上的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7753/ 第一时间欣赏乌剑最新章节! 作者:小羊毛所写的《乌剑》为转载作品,乌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乌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乌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乌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乌剑介绍:
他少年成名,也一度自以为是,但深入江湖,才明白天下之大。 会一直陪伴他的,是乌剑,还是红颜? ……乌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