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乌剑TXT下载乌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乌剑全文阅读

作者:小羊毛     乌剑txt下载     乌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四八

    教里出什么事了?苏折羽有点忐忑。

    苏……苏姑娘……说话的是一边的柳金凤,只见她神sè颇有些惶恐。你们莫不是……莫不是……青龙教的人?

    苏折羽与邱广寒互望了一眼。柳嫂你别担心,我们不是坏人。

    自……自然了。柳金凤勉强一笑。苏姑娘人这么好,只是……

    她说了一半,只觉语塞,忙调转话头道,那苏姑娘可挑好式样了?

    就,就照原来的好了。苏折羽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式样,不过随即,却又似乎沉思了一下。

    不要,不要那个了——啊不,那个也要,再,再照这边……她随手翻出一个不同的来——也照这个式样再做一身,可以么?

    苏姑娘不用客气的。柳金凤笑道。

    苏折羽点点头,眼见外面天sè昏沉,雨势变大,也便只能与邱广寒继续逗留此地。她心知安庆一带百姓多半不喜青龙教,只因青龙教起初搬来时,将那些山上的住户尽数赶了走;但慑于青龙教的威胁,亦都谈之sè变,莫敢多言。她知道柳金凤也与旁人一样,心中多少对青龙教存了些害怕,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她回头还是向邱广寒低声询问教中之事,邱广寒也压低声音,道,是徐长老……徐长老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病,一下就病得好重的样子。我也没见到他面,只是听人这么说,然后程左使他们找不到哥哥和你,就尽数跑来问我,我也是不知道啊。

    是什么时候的事?刚刚么?

    不是,没到晌午就听说徐长老病倒了,我和单先锋打听到早上哥哥似乎去水边找你,就一起来找你们,谁知也没找见,辗转到这会儿,才总算问到说你们似乎来了集市——你的小玉,叫它寻你们的气味,它也便在水边不走,真真叫人急死!

    苏折羽霍地站了起来道,那我们快点回去吧!

    怎么了,别着急啊苏姐姐。邱广寒拉她。哥哥不是说让我们慢慢来吗?

    苏折羽暗掐掌心,面上却沉静,道,今rì之事我拖累了主人,须得好好将功补过才是。

    哥哥哪里怪你了!方才单先锋也把事情跟他讲了,他还是叫你留在这儿嘛!再说,你又哪里错了!

    苏折羽心稍稍落下一些,颓然坐了下来。徐长老病情——后来怎样了?请大夫了吗?

    听说很严重,也请了大夫,说恐怕年岁到了,诸病难医。只是徐长老人还清醒,一直好像有要紧的话要说,但是见哥哥不在,便一直不肯说。

    苏折羽垂下头去,将脸深深埋到双手之中。都是我的错……是我耽误了主人……徐长老……可莫要有什么事才好……

    邱广寒本来不认得那徐长老,现下见她如此,登时也难过起来,讪讪地不说话。半晌,忽地道,好啦,反正哥哥已经回去了,应当也就不会有什么事了。我们就安心在这里等吧。

    苏折羽点头,又回头去看柳金凤,忽地想起一事,忙问道,邱姑娘,你身上带银钱了么?

    我……没有啊。邱广寒道。出来得那么急,哪里顾得上带银钱。

    那就糟了,我也没有,早上全没想到会有这一遭——那这衣裳做出来要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苏姐姐不是和这边熟么?不如赊着好了,改天来取时再一并付钱——老熟客了,这面子总不会不给?

    苏折羽想想亦只有如此,正要说什么,却听屋顶剥地一声大响,竟裂了下来。邱广寒方自吃惊雨势应不致大到这种地步时,苏折羽却已jǐng觉,站起将她往身后一推道,邱姑娘小心!说时迟那时快,倾塌的房梁下shè入一个裹着银光的黑影,在细密的大雨中那“唰”的一声都听不到,利器已刺伤了苏折羽右臂。

    柳氏母女显然吓得呆了,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都抱头蹲在角落瑟瑟,也顾不得房屋塌垮后水淹家具的场面了。苏折羽一个吃痛,咬牙未曾呻吟,但房梁倾下,她视线登时受阻,只听见兵刃之声去而复来。她今rì机簧刃并未装在臂上,竟一时没了兵器抵挡,往后退避时那兵刃竟极是迅速,已欺到身前。她正咬牙去抓身侧一杆尺子来挡,却听一声轻叱,邱广寒手中之剑已挡下这一击。她心下一惊,只听邱广寒道,苏姐姐快退后,这人我来对付!

    苏折羽一时有些恍惚。她约略知晓邱广寒已经开始习武,但并不真切;甚至拓跋孤也未必知道她之前与凌厉在一起时已将剑招习得颇为熟练,因此叫她照顾苏折羽,本来并非此意。苏折羽哪里习惯看到一个邱广寒持剑站在自己面前,当然不肯退去,上前一步,眼见两人招式分开,昏暗雨幕中对面那人不辨颜sè的一件劲装连同脸孔一起都没在深灰之中,全然看不出是谁。房梁虽塌,但两边尚属完好,因此漏雨之势也不算太严重。邱广寒咬着唇。她虽已习练多时,又尽得凌厉功力,更在苏醒后得拓跋孤授过运力法门,但究竟临敌经验太少,不敢妄动,只握紧了剑看着他。

    那人的目光缓缓地落到她的剑上,眯了一眯。

    乌剑。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凶光递出,竟是先取的站在略后方的苏折羽。苏折羽持尺在手,便即一挡——她武艺之高,自然并不惧一般好手,此刻心神略平,早无惊讶,心知定是青龙教的叛党一伙无疑。只是她身体未愈,本受不得半点动荡风寒,眼下亦风亦雨亦打斗,她纵然休息了一rì,也顿时腹痛如绞起来,那木尺竟是嚓的一声,应声而断,几乎又被伤到了颈上,连忙一避才躲开。她何曾吃过这般败绩,心中愠怒便想上前一步给此人好看,但足下竟是虚了,踏不出去,额上顿时汗出,与那凉凉的雨水混在一道,好不难受。那人见她伸手去捂小腹,再不容情,向她一剑刺来。邱广寒连忙去挡,这一剑用了全力,快而准,倒不差分毫。她打起jīng神来,急急地低喝道,苏姐姐去内室吧!说话间自己先挺剑向那人刺去。

    只见她身法在这雨中起初颇为轻盈,但时间久了,还是不免有些迟滞。苏折羽眼中注视场内情况,手却扶到了旁边的矮柜,倚住了咬唇歇息。对面那人显然并不将邱广寒放在眼里,她如此能缠也似出乎他意料之外,只是他也绝非庸手,起先固然被她逼出一阵忙乱,但一待她稍显迟疑,立时便长刃一送,向她手腕划去。邱广寒手腕剧痛,却咬牙不肯放松乌剑,那人换手伸来一打,她再也拿捏不住,那剑竟落了下去,被那人凌空抄在手里。这一边苏折羽忙跃起空手要来夺,这人又岂会如她所愿,此际双手双剑,数多角度同时向苏折羽袭到。苏折羽拧身避开,那人竟似对苏折羽下手更狠,剑光如影随形跟到。邱广寒只剩剑鞘,双手捏住替她一挡,银黑sè的剑鞘与银黑sè的剑身相撞,她虎口剧痛,但那人另一只手上的剑,却无论如何再没有手去挡了。她惊慌到大喊,几乎要掉出泪来,苏折羽也是面sè苍白,绞痛与晕眩令她几乎目不能视,全然是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心知自己这只手只怕是脱不了被废的命运,却不料眼睛一闭,并没有痛楚,后襟被人一抓,让了开去。她吃惊,那一边邱广寒也被人轻轻一撞,摔去了一边。雨势不知何时已经小了点,所以,一声金铁交鸣很是清楚。邱广寒翻了个身拿稳了步子,才看明白多了一人,不禁喜道,顾先锋,是你!

    来的人正是不久前被赶出了青龙教的顾笑尘。

    你怎么了?顾笑尘看着对手的目光并不移开,口气却毫不客气是在质问苏折羽,显然他知道苏折羽并不该这般不顶事。

    苏折羽不答。对面那人见忽添劲敌,似乎犹豫了一下,便双足一顿,向那房顶破裂处逃走。顾笑尘正待去追,却听上面啊的一声惨叫,跃出那人竟又跌了回来,落到地上时,腹上竟是一个血窟窿,挣扎两下便即毙命。三人吃惊之下,都往房顶去瞧,只见又跃下一人来,到邱广寒面前,伏身双手将那乌剑奉上,恭声道,属下来迟,令二教主受惊,愿领责罚。顾笑尘看清来人,似乎松了口气,转身道,那我走了。

    来人正是单疾风。

    邱广寒拿了剑,单疾风便即站起道,笑尘,你这便又要走?

    不然你岂非很难做。顾笑尘冷笑道。反正有你在也没什么岔错。

    顾先锋,你怎么了?邱广寒有点奇怪。好久都没看到你在教中,你是去哪里了?现在又要去哪里?——显然,并没有人对她仔细说过顾笑尘被逐出的始末,她甚至还不知他已非青龙教众人。至于苏折羽,刚刚回来,自然更不知道。

    顾笑尘却不回答,只道了声告辞,向外便走。邱广寒扶着苏折羽自然不方便去追,只得喊道,你站住,我问你话呢!

    顾笑尘全不理会,走得倒快——还在青龙教时他就并不把谁放在眼中,如今离了青龙教,更不须回答邱广寒问题。邱广寒心中突然想起这些天似乎见到过一个陌生面孔被人称作右先锋,心中隐隐然觉出什么,却已看不到他人了。

    单先锋,这是怎么回事?邱广寒回头问他,既指顾笑尘,亦指方才被他们所毙之人,单疾风却只答了后者,道,此人只怕是朱雀山庄派来的,潜伏多时,觑得机会,便要加害二教主。

    我倒觉得他更像要害苏姐姐呢。邱广寒疑惑道。

    单疾风想了一想道,他们只怕只知苏姑娘武功了得,又是教主最为重要的左右手,所以想取她xìng命——而不知二教主如今也会武,是以并无专门对付二教主——也或者——是想活捉二教主……

    好了好了!邱广寒突然听得不耐,转向苏折羽道,苏姐姐……

    这一看却吃惊不小,苏折羽竟是倚在她臂上,晕了过去。

    她慌忙摇晃她,苏折羽昏睡不深,睁开眼睛,满脸痛楚之sè。邱广寒是知晓其中缘故的,只觉单疾风在此大是不方便,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忿道,怎么你又回来了……哥哥呢!

    教主先回去了。他在路上突然想起一事,着属下回来。单疾风说着,自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是什么?邱广寒伸手去接。

    说是银两不够的话……

    邱广寒看手中的东西,似是件镯子,又像个束发之环,却又有个缺口,式样很是奇异。这古怪饰品拿在手里却不轻,竟好像是金铸的,莫说几套衣裳,大概这整间铺子,也能买下个三四遍。

    但此刻却无神去想那些了。如此一来,反倒提醒了邱广寒,心道把人家铺子弄成了这样,怎么也是要赔的了,不若就把这东西给她们罢。冷不防旁边一只凉凉的手却袭上来,将那金饰捏住了。

    单……单疾风。苏折羽努力坐正。这东西……真是主人给你的?

    单疾风点头道,是。

    苏姐姐,怎么了?邱广寒略感奇怪。

    不……不行……我要去问主人。苏折羽突然一把将那金饰夺过。这是主人随身之物,他从来都很珍惜;虽然我不知原因,但这金环对主人想必……很是要紧。

    这样么,那这边……邱广寒想了想。也是,也住不了了,不若先让她们到教中住几rì再说?

    苏折羽放眼去看店内,那母女二人虽然已大着胆子站起身来,但屋子中间躺着具尸体,她们究竟不敢过来。

    柳嫂。苏折羽苦笑着道。没曾想给你们惹来这样的灾祸。如果不嫌弃,跟我们去山上住些rì子,等这里修缮完成了,我再送你们回来,可好么?

    柳金凤战兢兢哪里肯答应,一个劲摇头道,不,不用了,金凤自己想办法就是……

    苏折羽知她受此一惊,必定怕极,想笑笑说服她,却轻轻哼了一声,小腹又是一阵冷痛,不由捏紧了邱广寒的胳膊。

一四九

    邱广寒知她痛楚,心中也是一痛,便不想啰嗦,但究竟是自家的错,也只得耐着xìng子道,苏姑娘是说真的,她为人如何,你还不清楚吗?你放心,有我在,到了教中,绝没有人敢扰了你们,这边我会派人重新修缮,然后你要多少赔偿,我们照付你就是了——你这个地方也没法住了,跟我们回去不是很好么?

    那柳金凤的小女儿蹭蹭地挪到母亲旁边,两个挤在一起,胆子才大了些,却仍是支吾着道,这样……不好罢……

    邱广寒皱紧了眉头,一边苏折羽看她脸sè,道,先,先不忙这个,邱姑娘,我们看看这刺客的样貌。

    单疾风依言去抹开那刺客面上的黑布,可动作竟是微微一顿。苏折羽凑近一瞧,脸sè也陡然变了。

    怎么会是……

    邱广寒心也一沉。我看过这个人。她喃喃地道。我这些rì子听见过有人叫他……右先锋。

    苏折羽想站起,却未使上力,咬了咬牙道,他叫陈君,是右先锋顾笑尘的副手,也是他的心腹。

    苏姑娘有所不知。单疾风道。笑尘眼下已不是青龙教右先锋,右先锋之职,早由陈君接任。

    什么?苏折羽吃惊道。为什么?

    个中情由……还是……让教主来说比较好。单疾风低头道。

    这件事先不说了,这个陈君是怎么回事?他是叛徒一伙么?邱广寒忍不住道。——当着陈君尸体,纵然想说不是,怕也困难。

    苏折羽已道,陈君是顾笑尘一手栽培,难道顾笑尘也……

    苏姑娘怀疑笑尘?单疾风一张平板的脸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怎可能叛变青龙教!此事他不可能知情!方才他明明还出手帮助你们……

    我只是猜测。苏折羽低声道。眼下我们还是将这尸首带回教中,看主人如何定断。

    邱广寒点了点头,看看外面,道,雨小多了,单先锋,就麻烦你把这尸身搬到马背上去。

    单疾风依言,挟了那尸身就走。邱广寒抬头去看那柳氏母女,两人被她目光一触,又逃也似地向后一缩。

    走吧。邱广寒已经不征询任何意见。

    那两人仍是战战兢兢。柳金凤是世故人,看得出邱广寒人虽然漂亮,但此刻心境可不好,已没什么与她商量的余地。她心中虽然害怕,但更怕若不依从,会惹出别的麻烦来,心中一边叫苦,一边连忙也站起来,居然还有闲心想起应该找把伞——找出两把来,带点讨好的意思,递给邱广寒一把。邱广寒接过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匆匆说了声谢谢,示意她们先走,自己扶着苏折羽跟在后面。

    雨势虽小,但风向却怪,总是遮不住,飘了进来。邱广寒一手擎剑,一手打伞,难再扶稳苏折羽,眼见她走一步也是皱眉,不由地道,单先锋,你能背苏姑娘回去么?

    单疾风刚刚将那尸体摆放停当,回身恭声相应。苏折羽却略略一窘:以她此刻的情境,其实是不甚方便的,这样一场雨合一场交手,很轻易就令某种本已止住的温热又沿着腿内侧流了下来,这痕迹如果不慎粘在了单疾风的衣衫上,又是何等尴尬?幸而,她右臂也受了伤,那血迹还算能混淆视听,多少缓解她的忧虑。

    她没争辩,因为她也找不出更好的选择:她是真的无力走动,更无力在马背颠簸了。

    细雨飘飞,她伏在单疾风背上,闭上眼睛,失神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似乎已完全黑了。她恍惚觉得有人晃了自己一下,睁开眼睛来,有几分惺忪地望住前方。

    苏姐姐?邱广寒柔声道。到了,你还好么?

    苏折羽陡然惊觉已是坡顶,自己屋子之外。她面上一cháo,忙道,我没事,让我下来吧。

    单疾风依言放她下来。

    先休息吧?邱广寒道。今天的事,我跟哥哥说就是。

    苏折羽摇摇头,嘴唇微动,邱广寒又道,哥哥还没回来,似乎……还在徐长老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我还是要……见见主人。苏折羽低头道。她紧紧攥着那个金饰:但那大概已经是今rì最不重要的事了,徐长老、陈君——哪一个不比这小小金饰要紧?她只是想见见他,希望看一看现在的他是什么脸sè,是否在为今天的耽搁而责怪她?她有没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呢?

    邱广寒见她坚持,只得道,那么先进屋歇会儿吧——对了,刚才那位大婶她们,我也已经叫人去安排了住处了,你放心就好。

    苏折羽点点头,两个人踏进拓跋孤的房间——只有两个人,因为单疾风是不敢进的。他默默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回身——方一回身,就已看见拓跋孤的身形。

    他衣袂带风,高大的身形在细雨中却仍然轻得像不着痕迹,即便在这朦胧的夜sè之中,也能让人心中一凛。少顷,拓跋孤已到了门口,手一挥道,你去议事厅等我。便径直推门进去了。

    ——听得出来,他随后还有事要说。

    邱广寒还没坐下,正帮苏折羽找了块毛巾。后者也才刚一坐下,听他进来,慌忙一弹而起,那一声“主人”却不知为何一哽,竟哑住了。

    拓跋孤把门推上。陈军的尸体我见到了。他开口是这样的一句。我已安排人都去了议事大厅,这便要过去。广寒,你也去吧?

    邱广寒点点头,随即道,可是哥哥,苏姐姐又……

    我看见了!拓跋孤伸手去抹了抹苏折羽发顶的水珠。弄得这么狼狈呢?他看了看她臂上的伤口。

    折羽这便去换了这身……

    你换什么?你也没得可换了吧。拓跋孤目光落着她冷得发白又轻颤的嘴唇。

    苏折羽低头,无话可说。

    他叹了口气。你歇段rì子吧,要歇几天?十天够了么?

    苏折羽惊异地抬起头来。什么?

    拓跋孤的表情,认真却又掺杂几分不耐。我是问你,几天能将身体养好?

    折羽没有什么大碍,随时能为主人效力的!苏折羽很肯定又很急切地道。

    拓跋孤似乎听了她的话,又好像没听。你不要跟我说没事,这种样子的苏折羽,派不上用场。

    就……五天……哦,两天,两天足够了!苏折羽终于咬着嘴唇,说出一句。

    苏姐姐!一旁邱广寒瞪大眼睛。你还是……

    那么就两天。拓跋孤伸手指了指她的房间。去吧,这两天都好好休息,别管旁的事。

    苏折羽仍然想说什么。她很明白,在这青龙教突然出现意外的关口,两天,却可能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天。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办?她能这样狼狈地去议事大厅参加他的议事么?

    她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留下那个勉力维持的轻松背影。等会儿我会派人来照应。拓跋孤加了一句。广寒,走吧。

    邱广寒也无暇再说什么,跟着他走了出去。

    徐长老呢?苏折羽心中突然一惊。徐长老他……没事吧?可是,她没来得及问。她转过身,他的房间里,孤零零的,只有她。

    把事情跟我说说。拓跋孤走得很快,口气也显然很沉郁。仔细点。

    邱广寒点点头,便追着他边一五一十地说完,已经气喘吁吁,又开口道,徐长老他……

    先不要问。拓跋孤并不转回头来看她。你说——顾笑尘也出现了?

    对……哥哥你对这件事……邱广寒眼看议事大厅要到,连忙想提早问出个所以然来。

    拓跋孤却摆了摆手,不再言语,一转而上台阶。

    厅中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本在围着陈君的尸体看,此刻也陡地退开。拓跋孤向厅中扫了一眼,左使程方愈,右使霍新,左先锋单疾风,右先锋陈君——的尸体——以及各自辅管各务的副手,都已到了,总共是十四人。

    拓跋孤上座,坐下。

    众人似乎已经听单疾风说了几句,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行竟参教主之礼后,程方愈首先按捺不住道,教主,陈君平rì为人本分,做事勤恳,与弟兄们也都很好,绝不可能对青龙教怀有二心,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了!

    不错。后面也有一人接话道。属下也认为陈先锋偷袭二教主与苏姑娘之事,别有隐情!说话者正是同为原来顾笑尘辖下的副官。

    拓跋孤不语,听二人说完,瞥了他们一眼,缓缓地道,这件事情的始末,你们可听仔细了?

    回教主,适才单先锋大概已说了说。程方愈答道。

    拓跋孤目光移向单疾风。你再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单疾风躬身答应,便将布庄里发生之事又细述了一遍,所说与适才邱广寒所言并无甚出入。

    好。拓跋孤道。先这样说——我不管陈君因为什么原因偷袭她们二人,至少他袭了她们二人,这是事实,对么?

    是……程方愈只好点头。

    那么你可以列出什么样的理由,证明他本是无辜?

    程方愈轻轻一咬嘴唇。其一,是受人挑唆;其二,是被逼无奈;其三,或者……根本是个误会……

    拓跋孤不显著地微微冷笑。好,我一条一条地问问你们。第一条,受人挑唆——陈君我青龙教的右先锋,是谁能那么轻易地挑唆了他?只有他平素十分敬重,或者十分信任之人,对么?

    程方愈正要点头称是,陡一惊觉:教主是说顾大哥?那不可能,顾大哥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再说他自那天离开,也好久没来过青龙教了!

    他没来,可是也没走远。拓跋孤道。他不来,陈君却可以出去。

    但……但顾大哥的为人教主难道不清楚?程方愈似乎是急了。属下认为……认为他万万不可能教陈君这样做的。

    我也没说是顾笑尘。拓跋孤道。也说不定是你?你本也在右先锋辖下,不是与陈君也处得很好么?

    我……程方愈气结,语塞,不过随即也平静下来。教主怀疑我也没关系,程方愈人就在这里,要如何调查逼问都可以。他心中倒也突然明白拓跋孤这种说法不过是在列举嫌疑。既然无法从人群中找到“有罪者”,便只能先把“嫌疑”都抓起来,一个一个放走无辜了。

    你先不必急,本座再来跟你说说第二条,你说他被逼无奈——那就是说他有把柄在人手中。但你也说他为人老实,据你所知,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程方愈想了想。我不知道——据我所知,没有。

    拓跋孤冷笑。即便是有,如此轻易就受了要挟的,原也好不到哪里去,恐担当不起青龙右先锋之任。

    也说不定是为了别人,比如朋友或家人?

    不错,陈先锋很重朋友……

    重朋友便可出卖青龙教么!?拓跋孤突然提高声音,将那说话的副官吓了一跳,忙道,不,不是,属下是说,陈先锋为人内向,朋友不多,但正因不多,他心里是非常重视的……他的朋友也便是教中的友人,似乎并未发现谁有异状,或者是……是他家中……

    那你便去给我好好查查他家中有无异状,好过你在这里横加揣测!拓跋孤一拍扶手,那人立时低头,再不敢言。

    拓跋孤靠回椅中,目光又挪回到程方愈身上。第三条,你说是误会。他语速虽慢,但却坚硬似铁。你想说他是认错人了?苏折羽身上是穿着我的衣服,他若要认错,除非是将她认作了我!

    这,这不可能……属下不是这个意思……程方愈连忙道。苏姑娘纵然穿着不同往常,但她与教主身形相差甚远,断不会这样错认的!更何况,以陈君的伸手,他也应自知绝不可能这样得手,所以……

    那么你认为以陈君的身手,他缘何又认为自己有可能杀得了苏折羽?

    这……程方愈沉吟,一边霍新才开口,道,是,属下也一直在奇怪,陈君的武功远不及苏姑娘,他应当知道这样并无胜算。难道是有同党?

    照疾风所说,他并没在屋顶看到旁人——对么?拓跋孤目光转去。

    不错……单疾风道。不过也许同党并不在屋顶……

    如果有同党,为什么迟迟不出现?这么久的时间,难道就不怕折羽将陈君杀了么?拓跋孤反问。

    这或者是因为他看见了陈君非但不呈败象,还伤到了苏姑娘的缘故吧……?单疾风似在揣测。

    若说陈君凭一人之力能伤得了苏姑娘,这委实也……霍新若有所思,又抬头道,二教主,当时情形,应该你最清楚了。

    苏姑娘今天……

    苏折羽今天身体欠佳,占不下陈君,不无可能。拓跋孤接了话。然后是顾笑尘出现,陈君见到旧主便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

    他明显感觉到程方愈要说话的冲动,抬了抬眼睛,果见他yù言又止,似有些不敢打断。他便将话头顿了一顿,特意留给了程方愈一个空白,程方愈果然忍不住开口道,既然是这样,顾大哥显然就不是他的同伙了,否则陈君为什么要逃?

    拓跋孤笑道,你变得倒是很快,方才说陈君有百般冤屈,现在为了保顾笑尘,却已经认定陈君是凶手了?

    程方愈一怔。我只是就事论事。

    拓跋孤哼了一声。此事便讨论至此,最后一件事——疾风,我问你,你为什么将他杀了?

    三十道目光突然一齐shè在单疾风身上。单疾风低头道,此事是属下欠考虑了,请教主治罪。

    你为什么要欠考虑?拓跋孤道。我记得以前……似乎你做过类似的事情,那个时候你是说全力搏杀,不得已杀人;这次——陈君的身手远不及你,你为什么不留下他的活口?

    单疾风咬了咬唇,只是不说话。

    你不说,我便也要怀疑你。拓跋孤字字凝重。即便你不是叛徒一党,你这般作法,我也消像对待顾笑尘一样,免你的职。

    教主,这万万使不得!霍新忙道。笑尘离去,青龙教已军心大乱;倘若再解疾风的职,那……那岂不是火上浇油!

    霍右使难道有什么高见么?拓跋孤冷眼看他。

    属下认为……

    霍新说了四个字,只觉后面的话说出来甚是不妥,但是拓跋孤逼问的目光已压了过来,他只得硬着头皮憋了半晌,讪讪地道,教主处事,公私分明,教中人人敬佩,所以此事,想必……想必亦能明白……单先锋恐怕是……一直十分关心苏姑娘,所以见她受伤,一时忿怒之下,失手将陈君杀死。当时他也并不知晓刺客便是陈君……

    你说他关心苏折羽?拓跋孤双目一眯,向椅背上仰去。霍新适才言语一出,在场诸人心中都是一震,不意他竟出此言。说是关心,实则意为暗暗倾心,拓跋孤自然不会听不出来,这怎不叫人捏了一把汗,不知他更要如何。谁知拓跋孤紧接着却笑了起来:你为了保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那也好,霍新,要不,让你也进我这疑为叛徒的名单,你们一起感同身受如何?

    众人听到这里,心下不知为何,反而松了一口气——都有嫌疑与都没有嫌疑,其实也差不多——唯有单疾风,还是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霍新怔了一下,见拓跋孤似乎已没有要单疾风立即交出令牌的意思,略略放心,只见拓跋孤目光扫了扫,道,此事先说到这里,你们找个人将这尸体抬下,霍右使留下,其余人走罢。

一五〇

    众人只觉这会开得没有结论,都有几分怅然、悻然,也只得行了礼走人。

    拓跋孤向身侧看看。广寒,你也先走吧。他轻声道。

    啊,我也要走?邱广寒讶异。

    帮我做件事——那两个布庄的人是住进来了对么?问问库里有没有料子,明天早上之前,把折羽的衣裳赶一身出来。

    要连夜做衣服?可是她们已经……

    她们敢不做么。拓跋孤哼了一声。去吧,再不去更晚了。

    邱广寒只得应了离去。

    苏折羽睡了,安静却并不那么放心地休息。直到约莫二更,突然嗒地一声,她的心一提:他回来了,一丝光漏了进来:他打开了她的门。

    她闭着眼睛,有略微的无措,不知应该假装睡熟了,还是立刻起身相迎。事实上她知道他能看出来——她没有睡着。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到她感觉到他在她床沿坐了下来,才心砰砰乱跳地,睁眼想喊主人。

    别动。拓跋孤伸手按住她肩。听我说。

    她惶恐而虔诚地点头。

    这两天……你去广寒那里。他的口气很平淡,是平时交待事情的样子。我这边事情很多,正好——我看她总惦着你,见不着你就不安分,倒不如让她照顾你。

    多谢主人。苏折羽很是感动地看着他。

    但是你也要看住她。拓跋孤又道。不要让她随意外出,更不要让任何可疑的人接近她。

    是。苏折羽点头答应。

    拓跋孤也点了点头。顾笑尘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他已被我逐出青龙教。今天的事情,别的倒罢,只是倘若疾风没在,你又不知情,他既然不满我对凌厉的做法,很可能会趁机将凌厉那件事的实情透露给广寒——这样的事情在广寒嫁入明月山庄之前绝不可发生,你知道么?

    苏折羽点点头。凌厉后来怎么样了呢?自然,对于自己离开以后发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

    拓跋孤看见她睁大了眼睛问自己,不觉将手背滑上她脸颊。你累不累?他试着她脸上的温度,并不着急回答她的话。苏折羽当然是不可能说累的。她摇摇头。不累。

    拓跋孤笑笑。那么慢慢听我讲吧。

    苏折羽屏息凝神听他讲完凌厉等人的事情,似乎想了一想,道,那……不知道邵宣也后来赶上他没有。

    你看呢?拓跋孤反问。

    我看……多半没有。苏折羽道。

    为什么?你也是“看气氛”?拓跋孤略略一笑。

    苏折羽也轻轻笑了,可拓跋孤却又转开脸去。他心中其实沉重,也说不出几句轻快的话语。

    主人……苏折羽注意到他的神态。今天的事情……

    你认为是谁?拓跋孤打断她,语气变得冷峻。

    我……苏折羽有几分犹豫。

    拓跋孤回转头来。如果单疾风和顾笑尘之间有一个人想杀了你或者我,你认为是谁?

    苏折羽呡嘴不语,想了一想,还是道,主人,我想不会与他们有关……

    最好不会。拓跋孤道。只不过有的时候,当其他的可能都真的被证明不可能的时候,剩下的那一个,再不相信,也只能是事实。

    说来也真的很巧。苏折羽沉吟了一下道。顾笑尘会恰好在那里出现……他人不在教内,应该没那么容易得知邱姑娘的行踪才对。

    似乎……并不是针对广寒。拓跋孤道。广寒说,陈君仿佛更想置你于死地。况且——顾笑尘巧,单疾风岂不是也很巧?

    单疾风……是主人你令他回来的,也算不得……

    倒不是。拓跋孤道。你们可能会不够银两的事情,反倒是他突然提醒我。

    那就是说,这件事也可能是出于他的预谋,他回去接应陈君,结果因为顾笑尘意外在场,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选择了杀陈君灭口?

    这样说也可以,只是……还有一点不通。他应该并不知道你这两天的身体情况,怎么可能让陈君来对付你。

    苏折羽轻轻点头。所以……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来袭你们的人,也许根本不是陈君?

    苏折羽一惊,拓跋孤又道,照我看来,这件事单疾风比顾笑尘可疑得多,因为我听广寒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之后,又让疾风说了一遍,他说得……他停顿了一下。跟广寒太像。

    这有什么不对吗?苏折羽柔弱地问。

    他来得那么晚,有些是他本来不该知道得那么清楚,比如……他看见你受了伤,怎么知道就是被陈君所伤?

    一般人看见了,恐怕都会这么想吧?

    疾风对你和陈君孰强孰弱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他首先的反应应该是是否还有旁人,或者你先前就有伤,才会战陈君不下的,而不是这么肯定你的伤就是拜陈君所赐。

    这样说来,陈君的武功……苏折羽微微皱眉。我以往没有与陈君打过交道,看那出也真的不弱,我倒也没觉得真有主人说的……说的有那般悬殊。只是后来都是邱姑娘与他交的手,我只是看着,他看上去没对邱姑娘尽全力,却已经将邱姑娘逼得节节后退。

    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他有没有可能不是陈君?

    主人的意思……难道他是单疾风本人?

    把一个或死或活的陈君放在屋顶备用,自己稍稍隐藏武功路数偷袭你们,然后跳上去,再把陈君推下来——这也不是难事——假如单疾风真有杀你之意,那么他把陈君弄作替死鬼,一来除掉我新上任的右先锋,给青龙教生事,二来也顺便嫁祸给了顾笑尘——因为一个陈君,无论如何不像是个能成事的主,我自然会疑心到笑尘头上,尤其是他刚刚不听我号令,被我赶了出去……

    苏折羽轻轻咬住嘴唇,似在思索,并不吭声。拓跋孤却又微微摇了摇头。我方才在议事之厅听下来,心里就是这般想的,几乎已经说服了自己,可后来霍新说起一件事,我才觉得可能还是不对。

    苏折羽原已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听他忽然竟又调转风向,一时愕然,道,霍右使说了什么?

    拓跋孤一笑。他说,疾风看上你了。

    苏折羽这回的一惊比先前更甚。单疾风隐隐对她有意思,这小道消息其实在教内早有流传,可她一颗心都在拓跋孤身上,哪会听得见这种动静,自然从未想过,这一下浑身一颤几乎想坐起来解释,拓跋孤的手却往她下颌一划,道,你紧张什么,反正他什么都不敢做的,是不是?

    苏折羽脸上悄悄一阵泛红,努力平静下来,道,主人的意思是……因为……单疾风也许……也许对我有意,所以应当不会似那般对我下重手、杀手?

    拓跋孤笑。最好是这样,或者你去试试他?

    苏折羽咬了唇,道,是,折羽会设法……

    算了。拓跋孤自语。现在还不是时候。

    苏折羽心中一松,露出了丝微弱的笑意来,听拓跋孤又道,后来我将霍右使留了,细问了他此事。他与单疾风一贯交好,知道疾风多些,若他所说不假,那么那个在布庄对你们下手的,就不会是他。现在我也没法断定了,只能先放着,把徐长老的后事处理完了再说。

    后事?苏折羽眼睛大睁起来。徐长老他……

    拓跋孤一沉默。他死了。

    怎会……怎会这么突然,可……

    这件事你先不必管。

    但是……

    我叫你不必管!似乎只是一句话的分界,拓跋孤的语气又变得烦躁不安,以至于苏折羽万难将别的话题再提出了。

    那个金环,还在她枕下,没有说起,没有归还。

    你睡着。拓跋孤只说了三个字,像是有了些不耐站起,手指一勾她被子,掩上她肩膀,人向外便走。门很快闭紧了,只有极微弱的光亮从门底泄漏过来。她闭上眼睛,竭力平静。他温热的指拂还在颊上。

    --------

    徐云chūn在拓跋孤回来之前就死了。适才他将霍新留下来,除了问他关于单疾风的事情,也因为徐长老过世之时,身边的人就只有一个霍新。他临死前究竟说了什么,也便只有从霍新口中得知。

    这件事……其实须从昨天早上说起。霍新道。

    怎么说?拓跋孤平心静气。

    前rì夜里教主来找属下,要属下一同研寻青龙剑之事,将近天明时分,突然二教主在远处大喊,教主便即赶去了,可后来不久,我便读到一些记载,赶来想告知教主,可教主……

    拓跋孤想起那rì自己心情极坏,只叫霍新快滚,当下皱了皱眉,道,你读到些什么?

    是在一百多年前的一篇记载,并非针对青龙剑,只说:当世两大奇剑尽毁,剑器谱上,何者更可称雄?我想着青龙剑的记载正是一百多年前,自第六任教主开始,便始成了空白的,也许会与此有关,所以赶着来告知教主。

    拓跋孤还是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青龙剑可能是那时候已经毁了?——可那跟徐云chūn的遗言,有什么关系?

    我看到这个记载,自然就去仔细看那出处,查了一查,写下那篇记载的人,正是姓徐。徐长老就曾说过自己祖上是江湖闻名的万事通,对各家奇兵有所研究,这篇记载的作者既然姓徐,很可能跟徐长老有关系,我那天本就想请教主一同去拜访徐长老,可教主未曾有暇,我也便搁置了,今rì又想起,可教主却也不在,我便自己先去找了徐长老,哪知竟看到徐长老已经病发,倒在地上。

    便有这么巧的事情?拓跋孤皱眉。

一五一

    是,而且当时他身边也恰好未有人在,听说是徐长老一早不知去了哪儿,回来就发了脾气,将人都撵开了。我料想他年事已高,可能不知为什么事发了怒,便致忽然发病,只能一边派人去请大夫,一边为他渡气,令他醒来。这一段时间他还有知觉,可不知是否神智不清,看见我似极为愤怒,只叫我走。我却也不敢离了他,中间也提起过青龙剑的事想问他,可他一概不回答我,只说,一切都要见到教主的面才说。后来大夫赶到看了,连说为时已晚,恐怕在我发现他之前,他已发病许久了。

    拓跋孤哼了一声。看来他的确知道些什么事——以前本座问他,他拿着架子,硬是不肯说,临死却来充好人,早知今rì,当初何必如此死xìng!

    霍新不知他是真怒假怒,不敢犯他,只低头接着道,后来他气息渐微,那时再后悔想说些什么,却已力不从心了,只拉了我,说,“写,写”,我以为他是说不得话,要写些什么下来,待备了纸笔,他却又不写,只说,“毁了,毁了”,不知是否是指青龙剑被毁之事。再后来,他便再说不出话来,不多时便仙去了,便是教主回来之前半个时辰的事情。那时疾风和二教主出去寻您,程左使因也不敢轻离教中职守,所以除了徐长老身边几个唤应,也便只有我在。

    就是说,他说出来的话只有“写,写”和“毁了,毁了”这两句?再没有别的了?你记清楚了没有?

    属下记得很清楚,最后只有这两句。

    也没有作过什么手势?

    霍新想了想。也没有,只是大概是病势发作痛苦,徐长老到最后,就一直抓着身下的被褥。

    拓跋孤不语。他虽然晚来了半个时辰,但徐长老的死状,他仍然可算是见到的。那时还没有人敢搬动他——双目合上了,一手放在身侧,而另一手,的确还蜷曲着,看得出死去之前,用力地抓紧着什么。被抬走之后,那被褥之下却没检查出什么东西来。

    他便点了点头,道,这些细节,暂时不要与别人提起。天气炎热,早些给他入殓吧。

    霍新点头答应。

    这之后拓跋孤还是又去了一趟徐长老那里看了看,仍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陈君的事情仍然疑点百出,徐长老的事情更是突然,他心中烦闷,所以去到苏折羽那里,已然晚至二更,却也没多提徐长老,只因他很明白,现在的苏折羽,决然无法同时去思索两件事的。

    从她那里出来,夜已很深。而他甚至还要考虑更多。他不知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究竟对不对,却仍然隐隐约约觉得,乱数还是要来了。

    处心积虑地让广寒暂时离开,结果她还是不得不得这里参与我的乱数。他心里想着。早rì把你嫁了就好了,联姻之后,纵然发生什么事,料明月山庄也不会坐视。而就算只是为了你,你在明月山庄,终究比在这里安然。

    ——反正凌厉也已经留信离去,自此不会出现,你们的约定已然结束,大家都心知肚明,婚期,根本不必再等到明年。

    ---------------

    拓跋孤决意要做一件什么事的时候,那雷厉风行大概无人能挡。婚期很快就决定在八月十五,消息也很快传出。那个混迹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的凌厉,也始终没有在一片啧啧艳羡声中,露出过半分与身份不相称的异样神情。

    唯一令他耿耿于怀的,是那一支她说过,要在她嫁人时还给她的簪子。

    邵宣也这样的人,决然想不到一个人陷入像凌厉这般的困境,仍然能最好限度地活下来。人——尤其是凌厉这样的人——果然是比自己以为的更要伟大的动物。这个曾经称得上风度翩翩的少年人,依然落得形容枯槁,瘦削无神。憔悴二字绝不足以形容他的病态,可是他却强自支持着,筋脉毕现的手背与粗糙得像树皮一般的手掌——整个身体的皮肤都被晒得皱了起来,颜sè深沉下去,眼睛眯缝着,头发蓬乱。还有谁能认出我么?他曾经在水边冷笑。他还是下意识地会洗一把脸,可是,他相信,自己已经与以前的“凌厉”二字永诀了。

    这样的rì子要过多久?他猜想,十年,二十年,等到人们把“凌厉”这个名字忘了,或者他可以不再做一个乞丐。可是这个“非但失去武功,身体比常人还更虚弱的”他,真的还能够憧憬什么以后吗?

    他失神地望着水面,眼神在波纹中空洞。他还是不习惯与别人一起,所以除了不得不去讨生活的时候,始终独来独往。他的手心里只有三枚铜板,这是他一个上午的所有收获——已经很不少。可是——他数了数——他有十四个时辰没吃过东西了。他没这个心情,即便他已经饿得快要晕去。

    真可笑,一个最最低贱的乞丐,有资格想着那个世人传为最美丽的女子,想到吃不下饭么?

    连他自己都要笑。他伸手扶了扶水边的湿泥地要坐好——连那指甲缝里也都是黑泥了。蚊子嗡嗡地围着他打转,不过这个干枯的样子,却连蚊子也懒得咬他。

    他偶尔像这样静坐调息,这似乎能令他的心绪平静些。即便已失去武功,这样坐一会儿还是给他不少助益。越来越近了。他有时也望着天上,那亮得简直耀眼的星河。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如果我到现在还在妄想些什么,那也仅有最后一个多月而已了。

    是啊,距离八月十五,只有一个多月了。

    -----------

    闪亮的河汉下,花瓣簌簌跌落,剑风到处,其声霍霍。

    邱姑娘还不休息么?苏折羽远远走来。

    邱广寒收了剑。苏姐姐?她有点惊讶。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主人吩咐让人送了点补汤给你,可是你一整晚都不理那些人,只好我来了。苏折羽恬然一笑。

    这种东西——我才不要喝!邱广寒道。现在是秋天,本就不该喝这些上火的东西吧!

    苏折羽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剑,瞧见她额上的汗。邱姑娘虽然已不是从前的纯yīn之体,但身体寒气还是重了些。她解释道。既然不像以前那样百病不生了,便还是多补补的好。

    可是我……

    如果我也劝不动,那只好让主人亲自来了。苏折羽认真地道。

    好……好嘛。邱广寒这才答应。抹抹汗,进了屋去。哥哥这几天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邱姑娘大婚的事情。苏折羽道。快马已经回来了,明月山庄也觉得下月十五很不错,所以两下里的喜帖都开始发出去了。

    是么。邱广寒喝了一口汤。那上次陈君的事情,就没有下文了?

    暂时——没有线索。苏折羽道。程左使方愈这段rì子在照管原本右先锋的事情,我也在帮忙。

    邱广寒握过她的手。苏姐姐总是这么辛苦——现在身体已大好了吧?

    好了,你放心吧。苏折羽道。总不会再给像陈君这样小人得手了。

    邱广寒低头,幽幽道,也不知哥哥究竟把你当成什么,不知他……在打些什么主意。

    苏折羽只装未听懂,道,主人说过,八月十五之后,青龙教便要再次拔寨,往徽州回去。不过邱姑娘不用担心,那时候你已经在明月山庄啦。

    邱广寒不语。这边是你的算盘么,哥哥?她心道。你终于是要把我送走了……

    苏折羽见到她的表情,却只是道,也不早了,邱姑娘还是早点休息。

    她嗯了一声,目送着她。

    -----------

    七月初八的早晨,凌厉在睡梦中依稀感到一丝寒劲,下意识地一抖索,醒了转来。对面山顶上下来几个看过rì出的游客,看起来是练武之人。他心中下意识地紧张,低头用散乱的长发遮住自己的脸。

    几人愈走愈近,已可以听得见互相的抱怨之声。

    都找了快一个月了,哪里有什么动静!一人颇是泄气地道。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还真的都别回去了么?

    少庄主当rì多半是在急头上。另一人道。我看,眼下他多半是忙着成亲的事儿了,哪里还把这姓凌的放在心上。

    不然。前rì我在路上遇见胡大侠的家丁,说请帖刚发到他们家,送信的说,少庄主自己到现在都还在外面,这些事情,都是夫人和二庄主在张罗。据说他们是忙得不可开交,偏连少庄主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盼着他听说了这婚期的事情,赶快赶回去的好!

    我看我们也早点“赶回”吧。一人很是疲倦地道。游山玩水是不错,可也不好每天这么晃荡。找到那姓凌的作甚?不是搅合好事么!

    另一人也摇摇头。不晓得少庄主到底怎么想的。

    凌厉只是听着不动,直到几人又愈行愈远,他才敢在心头回思这一番对话。

    不会是邵宣也派出来找我的人吧?可是——你还找我干什么?现在这个rì子,你也差不多该准备准备,没两天就该启程去安庆迎亲了,否则误了吉rì,岂不糟糕得很。

    他又一转念。不会的吧。堂堂中原第一刀邵大侠,怎能分不清轻重缓急!

    邵宣也的确不想误了时辰。找凌厉的事情,他不方便在庄中明说,亦不方便叫朋友帮忙,是以只私底下派了十几个人出去,自己却仍是来与姜菲商量——因为邱广寒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除了与姜菲,也没别人能说得清楚了。姜菲也先回过了水寨,与其父姜伯冲商量了,虽然未曾将凌厉之事明说,也央得了他肯派人同来寻找。

    只是天下之大——莫说天下,即便是在一个镇子之上,也有可能错过——如许多人找一个凌厉,却又怎能想到路边一个不起眼的乞子,就会是自己在寻的人。

    再加上,凌厉根本不想被他们找见。

    现下要怎么办。姜菲道。你的婚期已然不远,那一头你不能不顾吧?

    当然不能。邵宣也道。我倒也想早早地去迎亲,找机会看能不能在八月十五之前将事情告诉广寒知道。此事她一直蒙在鼓里,若就这样娶她过门,岂不等于欺骗了她!

    这绝不能怪你的——既然如此,不若你先回明月山庄,依着他们的意思去青龙教迎亲,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也不是太多了。找凌厉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我现在……其实也不是那么担心了。邵宣也面sè平静,手指轻轻地搭着桌面。安庆方圆数十里并没有他的踪迹——他能走那么远,我相信他一定不曾因那rì的重伤而有什么意外,只是或许,不想被我们找见。

    他摇头,冷笑了一声。可是他以为这样我就会当真娶了广寒过门么?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呢?姜菲忐忑地道。眼下你还有不成亲的选择么?你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明月山庄的邵大侠,事到临头悔婚——这不是给了青龙教口实吗?到时候拓跋孤会怎样说你?再者,我……我总想问你,邵大哥,你明明是很喜欢邱姑娘的吧?你又为什么认为与她成亲是件不好的事呢?即便凌厉为她做了许多事,但她想嫁的若还是你呢?

    我从始至终,从未觉得她要嫁我是真心的。邵宣也看着她。姜姑娘,你要明白,对我来说,这世上最大的痛苦,并不是娶不到心爱的女子,而是rì夜看见她痛苦地陪着我——这种情形我已经想了很久,想一想都可怕!

    但你就不为自己想想?姜菲道。喜欢你是她亲口说的,要嫁你也是她亲口说的,这都是凌厉这件事发生之前的了——难道只因为凌厉为她做了些什么事,她便可反悔?我承认凌厉的确牺牲了许多,但换作是你,你也会对她同样地好,对么?

    对——但是——我终究不是他。

    什么……什么意思呢?

    我不是凌厉,所以她会愿意嫁我。邵宣也道。因为……

    ——因为你知道你生来就是伤害别人的人,你本也不在意,但你心里偏偏有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愿伤害,所以你可以点头答应任何人的求亲,却惟独永远不会嫁给他。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很明白对姜菲来说这太难理解。他也一样有些害怕,现在,那个被夺去了纯yīn体质的邱广寒,心情是否已经渐渐地有了些变化?

一五二

    rì子悄悄然地逝去。柳金凤两人始终住在教内,邱广寒的喜服自然也找她们定做了起来。她已试过,很合身。这艳丽的sè彩映在她的脸上,分外好看。

    她的身体才刚刚好起来——之前与苏折羽在镇上遭了雨,她并没有马上生病,却等过了有近十天,突然发起烧来。她着实慌了,因为她邱广寒是从来没有生过病的。她昏昏沉沉地睡了数rì,拓跋孤等人自也紧张,好在吉服做好当rì,邱广寒已经下地走路了。

    她的嗓子尚有几分喑哑,十分不习惯地咳了几声,痛苦地喝水。她承认,她喜欢这吉服的式样与sè彩。绣金的纱缎,修身的剪裁——大病初愈的青白肌肤——她还是像一个女神,表情纯净,没有半分烟火,甚至连那丝羞涩也没有。

    明月山庄的消息,邵宣也他们已经出发了。拓跋孤道。最多还有两三rì,便可到这里。这几天你要好好养好身体,知道么?

    知道啦。邱广寒这才绽开一分笑容。

    拓跋孤离开,自去看准备的邱广寒的嫁奁等物。他身后的苏折羽却突然好似想到什么,疾迈几步跟上。

    主人……她低头道。折羽突然想起……

    什么?拓跋孤回头看她,却恰恰看见她手中那个金sè的圆环。

    这个……苏折羽话没说完,便见到拓跋孤脸sè略微变了变,忙解释道,那天就想告诉主人的,后来教中诸事忙碌,就耽搁了,是……是我不好……

    拓跋孤伸手将那金饰拿过。没给她们也好。你让霍右使找人另外支钱给她们就是。

    主人——苏折羽见他要走,连忙又叫住。

    嗯?拓跋孤应得漫不经心。

    苏折羽低头道,主人一直很珍惜这金饰,折羽想……想斗胆问主人,究竟这金饰……是有什么意义所在?

    拓跋孤看了她一眼,哼道,你也是大漠的人,便不知道这金饰的意思?

    是……是主人以前夫人的……嫁妆么……?苏折羽声音几不可闻。

    知道了你还问。拓跋孤并无多少责怪之意,只转身走开。

    但……但是……苏折羽还想问什么,抬头却见他已走得远了,只得吞下话来,追上前去。

    他那rì把金饰给我,自然是因为他身上也无别的钱银——可是如此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该为了几件衣裳而随手予了他人——主人对以前那位夫人始终情深意重,怎么可能因为我而……

    她难以将这关联想下去,只得刹住不想,只听拓跋孤道,这东西,不若便给广寒添在嫁妆里吧。

    那怎么……那怎么可以……苏折羽一脱口,可声音随即还是犹豫着弱下去。

    怎么不可以?拓跋孤道。反正于我来说,这东西也没什么要紧了。

    他停了一下,看见她犹自咬唇的神情,将那金饰在手中微微一转。

    你舍不得?他少见地微微一笑。那送你便了。

    苏折羽惊异地瞧见这件东西被递到自己面前。只不过它太沉,你戴不了的。他加一句。

    折羽不敢。她慌忙便往下跪去,低头不敢接亦不敢看。

    拓跋孤轻轻哼了一声,收回手去。

    你不敢,我便给广寒了。

    苏折羽不敢再吱声,由着他将此物置入邱广寒的嫁妆之中。

    八月秋意凉。凌厉只穿了一件薄衣,每rì介仍是风餐露宿,但竟反而没有起先那般病弱了。他自己也奇怪起来——莫非我是习惯了,还是其实已经病入膏肓,快死了?

    从几rì前开始,他已见到许多显赫人士前往洛阳的方向。据八月十五只差三天,听说迎亲的队伍也很快要回到洛阳城了,沿路常见有人交头接耳,就想看是不是有那般好运气碰上了,瞧不见新娘子,偷瞧瞧那阵势也好。

    现在的明月山庄,只怕已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了。他心道。若能在这些过客中找到什么可信之人替我把东西给你,我也便不必去赶这个麻烦了——只是,又能找谁呢?

    他苦笑着。明天——明天我也可以到洛阳城了。这座偌大的城池不知是否还能容下他这个乞丐?人多眼杂的当儿,会有人认出他来么?

    天黑,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又似睡不着。天气果然是骤凉了,他睡梦中打了个寒噤,深觉早先的咳嗽似有再次发作的迹象,忙坐起来,屏息凝神,努力不再吸进半点寒气。

    闭目了半晌,他觉得身体轻了些,jīng神也好了些,微微睁开眼睛,天光很淡,但已有端倪。他起身,开始赶路。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动静逼近——他听不真切,回转身去。稀稀落落传来的似乎是远处的某种歌声。他心中突然重重地感到不祥。

    有人。有许多人。太多了,熙熙攘攘,成群结队,愈来愈近。他缩到路边。难道——难道会是他们么?他惊悸起来,伸手入怀,小心地摸那支簪子。

    怎么办。他想。这一瞬间不知为何令他觉得,自己是万万不能将簪子送出去的。

    因为,给了她簪子,她就会想起他,那么他的目的,那封信的目的,他答应了拓跋孤的条件,岂不是全毁了?

    啪的一声,他一惊。远处的城门开了,有礼炮相迎。这么早,天尚未全亮。这一边,迎亲队伍愈来愈近,那奏乐之声几如震耳yù聋。红而又红的sè彩,浓而又浓的喜气,尽皆扑了过来,不是他这个乞丐可以招架的。数匹高头大马之中,有一匹上的是他——凌厉偷眼望去,那个穿着吉服的人,总不会错的。

    终于还是你赢了……

    他不知心里为何突然生出这样一种酸涩的念头来,慌忙往后一躲,大吵大闹之中,其实谁也注意不到他。

    长长的队伍中间,他看到了单疾风、程方愈等人。自然的,在他们可控制到的范围内,是那顶花轿。

    他竟一时没有去想轿中的那个人——反正他看不见她,也就没有必要去想了,看来拓跋孤还没有跟来?他反而想到不相干的事情。可是,也快了吧……

    他的迟钝,直到花轿从跟前走过,还没有缓过来。长长的队伍走完,周围是一片啧啧声。他下意识地缀在末梢,却又驻足,好像自惭形秽,莫敢跟进。犹豫了半晌,他反倒选择了留在城外。

    洛阳城啊洛阳城。他心道。我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他在城门外一个小小隅角坐下,马蹄和人步扬起的尘土还未散尽,他低头稍避,恍惚间,似有什么人影从面前掠过。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惊,倏地抬头。如此熟悉的感觉,会是谁……?

    他下意识站起身来,但那人影却早已随土尘消失。他有点茫然,喉咙里顺上来一股不舒服的气息,令他咳嗽了一声,用袖子遮住鼻腔的酸意。

    又受凉了么。他对于自己这一波不平一波又起的头疼脑热实在忍无可忍了,咬了咬牙,还是向城里走去。门卒虽然鄙夷地看了他几眼,却并没有拦阻。

    第二次来洛阳城,这地方已全不陌生。街头巷尾挤满了人,显然,交头接耳的都是那桩大婚事。

    听说对方是青龙教主的妹妹。一个不甚了了的五六十岁老伯,亦在谈论。

    大来头啊。旁边有人愣愣地接了句。

    能跟明月山庄攀成亲事的,自然有来头。一老婆婆很有见地。

    凌厉听得头脑发胀,却躲不开,无论怎么避,终究是一路的爆竹声,艳羡声、品谈声,可恨的是,就连乞丐丛里也满是讨论。

    哎,你们见过那新娘子么?听说可漂亮了。一人道。

    我没见过。谁也没见过吧?

    我从隔壁杨柳镇来的时候,就有人传说见过。

    瞎说八道……

    凌厉只是低着头。他自然不愿去参与这种讨论的,况且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反正谁也想不到这个即将嫁入邵家的天仙般的人物也曾被他抱在怀里过罢了。

    还有两rì。他还有两rì考虑怎么办。可这两rì,大概是他一生之中,过得最快的两rì。

    到了八月十五,原本他以为会查得更严的明月山庄入口和店铺,不知为何反而松弛起来——好像这真是洛阳城的某个节rì。最最要命的是连乞丐们居然都被允许进到明月山庄的地界里去喝一杯酒——他慌张而退,却又不敢太过显眼。这要怎么办?他想。固然,趁人多时候混进庄里是极好的机会,可是我真的想与她见面么?何况,我在明月山庄大庭广众之下露过面,虽然现在样子变了很多,也难保不会被认出来——可是所有人都去喝那一杯,我若不去,岂不更加醒目了?

    他只得咬咬牙也跟过去,领了杯喜酒,却并不似旁人般眉飞sè舞兴高采烈地谢了又谢,只淡淡地点点头,顾自拿到一边去喝了。这居然是他们两人的喜酒么?他心里突然悲苦,半口酒再也喝不下去,连着先前半口一起吐了出来,在众人只道他不会喝酒的嘲笑声中,逆着人流逃了出去。

    热闹从早上一直闹到了晚上。如果说这洛阳城还有什么清静之地,他也只记得当初与邱广寒借口看牡丹花节时,觅到的那个人少的地方——此刻深秋,没了牡丹,自然更少人来。他一个人逃到此地,慢慢地坐在石阶上,那个邱广寒曾坐过的地方。

    手中的小木盅还在,小半杯。月光如此明亮,照得他无可遁逃。小半杯酒,不解愁,却还是一饮而尽罢——无论如何,我总是不会怪你们的……他的手渐渐覆上额顶。是怨忿么?不是,是秋凉。额顶发热,与酒无关。头脑疾痛,他咬住唇,假装并不悲郁。

    当的一声哑响,有粒什么东西落在他的木盅里。他一惊,却是有人将一枚铜钱丢在了里面——那手法却竟是极准的。

    谢谢。他不抬头,只习惯xìng地哑哑地道。

    这位小哥怎么不去热闹?面前那人问道。前面有不少乐子还没散,何不去玩玩?

    凌厉却心中陡惊。这语调,这声音——他竟认得的,不错,是他,太湖水寨的弟子,姜菲的三师哥,慕容荇——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此?

一五三

    凌厉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是叫自己走开,显然是要在这僻静之地等什么人。他也不吱声,拿着木盅站起来便走。

    你等等。慕容荇突然叫住他。

    凌厉心中暗道不好,料想给他认出只怕要糟,是以只作没听见,顾自向前走。

    哪料慕容荇却追上来,伸手在他肩上一抓。凌厉半分武功也无,自然受制于他,被他一个扳转。你是什么……

    慕容荇这句多疑的你是什么人还没问完,神情却突然顿住了。

    凌厉……?他像是瞧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声音几乎都发布出来。凌厉心一沉,他实未料到一个与自己并不算太熟的慕容荇竟能将自己认得那么清楚,饶是他满脸泥灰与胡子乱发,他竟还能一眼辨出。

    他正要说些什么叫他不要声张,却不料慕容荇突然竟大笑起来。凌厉啊凌厉,想不到真在此见到了你——你怎么弄到这副田地?被那女人甩了,就自暴自弃了?

    凌厉顿觉无稽,转身便想走,慕容荇何等机灵的眼神,方才一抓毫不费力,又见他身边无剑,还脚步蹒跚,此刻只剑鞘往前一点,yù试他功夫,却不料轻易点得凌厉向前一跌,几乎摔倒。

    他立时挡道了凌厉身前,一张俊美无伦的脸刹那已布满了凶气。你也有今天。他冷冷地道。这便想走了?

    你想怎么样。凌厉也冷眼看他。

    不想怎么样,就是……

    凌厉只觉他倏然一动,自己的头发已被他捏住。……就是让你吃点苦头!

    他只觉下颚被他狠狠打了一拳,随即腹上剧痛,已被他膝盖巨力顶中,登时跌倒在地。慕容荇追上两步,连踢带踩,竟是疯了一般地向他踏到。

    凌厉边躲边咬唇道,慕容公子,我……我与你无冤无仇……

    他实在想不出来,像慕容荇这样的人,为何会有这种表情,这种作为。他也想不出来自己几时得罪过他。

    无冤无仇?慕容荇狞笑。你自然不会记得了,不过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凌厉被他踢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心下却渐渐雪亮。是了,他在记起初我对林姑娘行止不端的仇。这个慕容荇,平rì里全然看不出来,其实早已恨我恨到了骨子里,今rì叫他碰上,自然要狠狠地出这口气。

    慕容荇也是太湖金针弟子,知晓人身上哪里是最痛,竟偏拣痛处下手——这般打法着实是狠,常人不过几下便足以痛晕过去。凌厉也痛得恍恍惚惚间,觉得什么铁器侵到脸上,却是慕容荇的剑鞘。你听好,凌厉。只听慕容荇道。像你这种败类,杀你都脏我的手——不过……

    只听他剑刷的一声出了鞘。我怎么也要为民除害,不如我废了你,让你再也玩不了女人,你说公平不公平?

    凌厉腹腔、胸腔被几口血噎着,躺着却吐不出来,也说不出话,只见慕容荇的剑冷冷摆着,又哼声道,给你个机会也行,你爬过来朝我磕三个响头,说三声凌厉是龟孙子,我便放过你。

    凌厉手指却聚了半天才聚上劲。他努力撑起了,却先扑下身去,吐了数口淤血出来。

    慕……慕容荇……你不怕我rì后……

    其实你的事情,小师妹早就告诉我了。慕容荇呵呵冷笑道。你那身武功早就废了,如今又是众矢之的——还能把我怎样?

    他剑一指,话语骤冷:少要嘴硬,你磕头不磕头?

    你既然……既然如此恨我……先前却又装成那般——林姑娘真是……

    还废话!慕容荇飞起一脚,正踢中他下颌。好,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我先毁了你的脸,再废了你的人,我看你不男不女能活多久!?

    话语未落,剑光先向凌厉面上洒到。凌厉被他这一踢之下,知觉已失,不要说反抗,就连说话都已不可能。

    谁料却是慕容荇先感到腕上疼痛,手势不得不略略一顿,低头却见手腕上黑沉沉的已缠了不知何物,心中不由一骇,撤剑后退,才看清暗处又走出来一人。

    慕容公子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呢?语声竟又熟稔得很。

    哼,你……少要多管闲事。慕容荇显然认出了此人,嘴上虽不放松,却显见也有些忌惮。

    难道你不要自己的手了么?那人扯了扯手中一物。这细长的东西直连到了慕容荇腕上,月光下赫然发着金sè,竟是一把金丝锯。

    慕容荇不敢再反抗。那人收去了金丝锯,将地上那剑一甩还到慕容荇手里。你几时做事也如此冲动了?他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凌厉。

    你为何护着他?慕容荇心怀不甘。

    那人看了凌厉一眼。后者仍未醒来。你又为何定要置他于死?

    慕容荇哼了一声,也不回答,还剑入鞘。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那人微微摇头。本来有事相商,现下这里多了一人,气氛全然没有。

    说点事情,还想要什么气氛?慕容荇没好气。

    谈事情自然要气氛了。

    你耍我是么?

    那人咳嗽了一声,睨了慕容荇一眼。慕容公子想来最近颇有奇遇,好像着实不怎么把在下放在眼里。

    慕容荇闻言倒是略略一怔,随即终于露出了笑意来,道,岂敢岂敢,洞主说的是,此刻说话的确多有不便,那便一切都听洞主的安排?

    听我安排——那你先回去吧。那人道。我出来的时候,令师妹已经在找你,你逗留久了,怕她要生疑。

    那凌厉……

    凌厉交给我。

    慕容荇心中多有不甘,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悻悻离去。

    那人与月光下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瞟着凌厉。

    算你运气好。他的声调,不高不低。

    凌厉总算有几分清醒了,微微睁开眼睛,却看不清这张背光的脸。

    你是……他咬牙却支不起来。

    那人矮身下来。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凌厉眉目微微一缩。朱雀……洞主?

    ---------

    他上一次见到此人,他是颜知我的模样,但此刻已换回原本相貌,隔得过久,他一时竟未想起这朱雀洞主的名姓,直到他将凌厉扶了起来,他才忆起“卓燕”这两个字来。

    又是你——你为什么总要救我?

    你跟我还有一赌,我自然不能让你死了。卓燕道。

    凌厉苦笑,现在我们还在赌什么?

    邱广寒嫁不嫁人,嫁给谁人,这都没什么,反正我俩赌的是她一年之内变不变成我说的那样,现在一年未到,赌约自然不能不算。

    那你就输了。凌厉抬头道。我可以告诉你——她已经不是纯yīn之体,根本不可能……不可能变成南璃那样了!

    什么!卓燕惊而站起。凌厉,莫非你……

    他看了凌厉数眼。莫非你不惜牺牲自己一身武功来作弊?

    凌厉笑。对了。你答对了。

    你……

    卓燕一张除了笑嘻嘻之外从不流露出任何多余表情的脸上,终于也现出了异样的神sè。这神sè持续了半晌,才自缓缓退去,他终于还是笑了。

    凌厉,是我看错了你。他摇头道。你这种做法,未免太令人失望了。

    只要能胜了这赌局,我又何在乎手段。

    但这全然不同于你当初那信誓旦旦的说辞!卓燕忍不住大声起来。你与我定下这赌约,为的不就是向我证明她不会为纯yīn体质所困——现在你将她的纯yīn体气灭去,却只能证明你怕了,你担心她会变成我说的那种人——哼,不要以为你为此把自己的武功都丢了便伟大得很,你这是逼我看不起你!

    输了便是输了,我却听着是你在狡辩。凌厉还是淡然笑笑。

    卓燕瞪着他,半晌,突然揶揄道,我是输了,但你也没有赢。那女人风风光光地跟明月山庄庄主成亲,你什么也落不到!

    他见凌厉不语,又冷冷道,看来这女人xìng情凉薄是天生的,就算没了那样体质,也不会懂得感恩戴德——凌厉,你的眼光可谓差得很了,那么多女人你不要,独独看中了她,真辜负了你这么多年的声名了!本来我一直有替神君拉拢你之意,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凌厉冷哼了一声。你见我武功全失,自然没有了利用价值,何必编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如果你后悔救了我,现在动手来得及。

    卓燕却并不接话,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也沉落下了一些。

    我还不能就此相信你的话。凌厉,你武功全失之事,是另有隐情吧?

    信不信由你。

    卓燕轻轻一哼。好,就算她已经是普通人,我也要把你给她的那口气逼出来——我迟早让她回复纯yīn之身!

    凌厉倏地抬起头来看他。你想把她怎么样?你根本休想进了明月山庄!

    这个不劳费心。卓燕施施然要走。

    你……你站住!凌厉忍住疼喊道。根本不可能有办法让她回复纯yīn之身,你若以内力逼她,她必沾染你的内功,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成功不成功,先试了再说。卓燕停步道。还不都是因你这荒唐作派所致!——如若成了,凌厉,你我的赌约可还得继续。

    荒唐的是你不是我!凌厉勉力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她已经……她已经受了够多的苦了!

    卓燕慢慢转回身来。好,那么至少我要去验证一下你的说法是真是假,再考虑要不要走下一步。

    他停了一下,走回来到凌厉跟前。放心,我绝不会伤到她的。我倒也没那么自信能闯透明月山庄,不过我可是拿着请帖来参加的喜筵,要靠近邱广寒也没那么困难。

    他们给朱雀洞也送了贴?凌厉惊讶无已。

    这是自然了。卓燕哈哈一笑道。我留你一句忠告,凌厉,你最好快点离开洛阳——以慕容荇的xìng子,这次他没能达到目的,你在洛阳的消息大概也很快会传开,等到天明,你的麻烦就大了。

    慕容荇与你混在一起,他同朱雀山庄果然有关系。

    你哪只眼睛看到慕容荇与我混在一起?卓燕施施然道。

    凌厉微微一顿。他的确没有听见之前两人说的话,晕去时只见慕容荇,醒来只见卓燕——可是,慕容荇却很显然是在等人,而此刻来的而只有卓燕而已。慕容荇曾在朱雀洞中留过一个月,他是否早已与朱雀洞主勾结,他也猜测不出,只是凭直觉,相信慕容荇远非那么简单。

    当然了,凌公子。卓燕又笑道。你若想说慕容荇的坏话,也尽管说,不过信你的人大概没有信他的人多,我还是劝你,先保住自己xìng命为上——反正那女人也嫁了别人了,你就少cāo心。看开点吧——要不要我送你出城?

    多谢好意,不必了。凌厉口气僵硬。

一五四

    如果没有那女人的事情,我现在还真是闲得发慌。卓燕伸了个懒腰。本来想着今天是十五……唉,算了。若她不是纯yīn体质,也没什么好戏看。

    卓燕这番话,其实仍属试探,凌厉脸上去还是半分表情也无。见他不吭声,卓燕只得叹了口气道,算我服你,凌公子,你要发愣,我便不奉陪了。

    等等。凌厉才又叫住他。

    怎么?

    你——你如真的见到她,别说见过我。

    这又是什么道理?卓燕笑道。怕她记恨你?好端端一个纯yīn之体,被你弄成了俗人——

    凌厉只是咬紧嘴唇。

    罢了,就这样吧。卓燕也实在不想多说,挥了挥手。自个儿保重吧,凌公子。

    凌厉始终不发一言。他的手捂在胸口,看上去是因为拜慕容荇所赐的伤,然而手心里,却是那支发簪——他终于没有递出去。

    叫住卓燕,原是想让他转交。这个念头在刚刚得知卓燕能见得到邱广寒的时候,就已跳出,可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开口说的,竟是叫他不要提起。

    对。他闭上眼睛。早该想明白:我不该来洛阳。

    月亮,大得如同玉盘,画一般挂在天角,毫不真实。她是别人的女人了。这个念头令他绝望,可是疯癫如他,又怎么挤得出一滴泪水。

    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只好是他的家,湖山深处的那片竹林。反正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

    天气一连几天都晴朗。他的咳嗽好了又坏,坏了又好,虽然不怎么用说话,嗓音还是浑浊了。离开洛阳城,深秋已寒,他在夜里的荒野点起火来取暖,这暖意熏得他有了丝倦意,也便忘了饿与渴,闭目沉沉睡去。

    迷糊之中忽然有丝冰凉的触觉贴住了他的面颊。他一惊而醒,张目,夜晚被一个黑影遮掉了一方轮廓,余光所及之处,冷兵幽幽晃动,竟是一柄长剑已顶住自己下颌。

    寻仇的终于来了么。他一时惊惶之后,却平静了。是慕青之流派的人么?不对,慕青的人该会一剑杀了他,绝不会容他思考;还是谁想活捉了他去邀功?

    他一动不动,只用喑哑的声音开腔道,你干什么?

    那人却沉默,沉默了半晌,才也开了腔,声音竟比凌厉还要喑哑。

    你是叫凌厉,对么?

    ……谁?

    那人的剑一紧。说!

    你认错人了。凌厉身躯略退,眉目避开。

    那人微一沉默。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凌厉苦笑。我就是一乞丐,你不见么?

    那人眉目不动,凝神看他,右手剑仍指住他颈间,左手却伸入襟内,取出一幅画像来,展开看了眼,又看向凌厉脸上。

    凌厉脑中转过无穷种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却又什么都没说,反而也打量起他来。

    只见他身材中等,一身皂衣,头上面上也裹了黑巾,一双眼睛并不算多么有神,却显然并不客气。

    他的神sè中闪过一丝惊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的确,装成乞丐拒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名姓,这样狼狈的事情他以前想也没想过,可此刻却连装出害怕的样子都这么水到渠成。那人左手一抬,收住画卷,冷兵挑起他下颌。凌厉只得随着剑尖抬起头来。那人手里的画卷又垂下来,那画展向他。

    认得此人么?他的声音哑得好似病重。

    凌厉去看,心下一激灵。这分明是他,凌厉。玄衣佩剑,眉目冷峻,却又不失生气——原来自己也有过这么风光的时候。

    他瞟了一眼,又去看那人,小心翼翼地摇头。

    不觉得此人与你很像?皂衣人似乎不厌其烦。

    凌厉还是摇头,一双装得可怜兮兮的目光望着他。他想我现在是这个模样,居然还有人能看得出来?不知道那幅画是什么人作的,可惜我多半已经变不回那样了。

    那人冷哼了一声,突然将画撤回,剑身也一收,凌厉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却见那剑又直刺下来。他慌忙一骨碌翻了开去,浑身惊出了阵冷汗。

    身法快得很嘛。那人怪笑。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提剑再刺,凌厉慌张中顺手抄起几天来一直带着行乞的木盅往那人一掼,趁着那人一剑劈开木盅之际,翻身爬起便跑。

    他也心知自己逃不走,果然跑了几步便叫那黑衣人追上,咬一咬牙,闻着刃风前来,突然抱头蹲到地上,喊起救命来。

    那人倒是一愣,果然停住了剑锋。凌厉——?他狐疑地看着这个抱头鼠窜的人,真的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凌厉心里已经确定这是个杀手无疑——并且是个很规矩的杀手,知道自己绝不该杀错了人。可是是谁派他来的呢?

    大……大侠……他照旧抱着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你……你饶过我吧……他哀求起来。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站起来。

    凌厉略略一惊,蹲着不动。那人声音略高——也就更显得嘶哑——又说了一遍:站起来!

    凌厉只得慢慢站起,眼神躲闪着,看着地面。

    伸出手来。那人命令道。

    凌厉又是一惊。他心知这人若与自己一样是杀手,并且一样用右手使剑,必定知道长年用剑之人的手上会有什么痕迹。自己虽然武功可以失去,但这握剑留下的茧子,可不会这么快消失。

    他没有办法,只得假装害怕地反而将手往襟里一藏,怯怯地道,干什么?

    你如不是凌厉,何须害怕。那人看着他。

    凌厉心中在细猜此人究竟是谁,料想若是杀手这一行里的高手,自己不会不知。思索间也不敢怠慢,只把左手伸了出去。

    右手。那人冷冷道。

    凌厉心知逃不掉,不过拖延点时间罢了,只得将右手慢吞吞的从怀里拿出来,捏了拳头,伸了过去。

    那人手也一伸,两根手指迅速搭上凌厉手腕,后者但觉一股气力逼来,不由自主便松开了拳头,手腕却下意识地一避。那人似乎微微诧异,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把捏过他手掌,只见指根处赫然是一道深深的红印。

    那人似乎皱了皱眉。你想暗算我?他口气不知是轻蔑还是嘲笑。

    不,不是,没有。凌厉慌忙要挣,却被那人捏住了四指,动弹不得,眼见那好不容易捏出来掩人耳目的红印便要消失,忙伸左手要去推他,却当然被那人轻易拦下了,顺手连点,封住了凌厉两处穴道。

    我看看你有什么暗器。那人哼了一声,伸手向凌厉襟里去搜,却略略一愣:他摸到的当然只能有一件东西:簪子。

    你……你还给我!凌厉见他拿了过去,忍不住喊起来。这喊却也是五分真五分假,只因这本就是他最后的伎俩:他伸手入怀,捏紧这簪子在手心里捏出印痕来,趁着夜sè火光模糊,想叫他看不清自己手上长年握剑的痕迹——此人若是老手,固然不会那么好骗,可是他必然也会怀疑凌厉适才所捏的是一件兵器。如此一来他当下便要认定他是凌厉无疑,要么当时便给他一剑结果了他,要么好奇心起,要去看看他所谓的“兵器”是什么。倘若这人选择前一种办法,那便一了百了;可是他若当真好奇了,到最后却发现那不过是只簪子,凌厉打赌,他一时之间,必定会有一种错觉:原来我完全想错了——对,他会因为这不是一件兵器,而以为自己“全部”都错了。

    那人果然迷惘起来。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眯起眼睛,簪子在他手里微微摇晃。

    凌厉眼看着自己手心向着天,但红痕已将消失,咬唇道,你快放了我!

    那人冷笑。你小小一个乞丐,身上居然有如此价值不菲的东西——你当真只是一个乞丐?

    凌厉沉默——故意的沉默。是的,除了手心的痕迹,他现在没有什么怕的了——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天,希望哪里突然飘来一块云,能把月光遮了;又下意识地去暼火堆,下午那个突然下一场雨,能将它浇熄。

    不说?那人将那簪子掉转,对准凌厉的咽喉。那就是承认自己是凌厉了?

    我说,我说!凌厉咽了口唾沫,急急忙忙地道。东西是……是我偷来的……我……我担心被抓,所以……所以一连几天扮成乞丐,本来打算过了这一阵就转手卖掉的……

    是么?那人yīnyīn地道。

    如……如果大侠想要,我……我也……但是……大侠千万要给小的留条活路,大侠……

    那人见他如此,面生鄙夷之sè,反将簪子塞回了他怀里。先头得罪了。他将簪子塞回他怀里,冷冷说完,也不给他解穴,转身便走。

    凌厉没有办法。他只能站在这里,从天黑站到天亮,才得了zì yóu。

    多年以后,若回想起这样低劣的一出戏,他大概还是会对自己曾经的落魄慨叹万分。

    从洛阳到临安,他从没觉得路是这么长。一个人走,而且是乞讨着走,走走停停地走,这一走竟然是一个半月之久,他才见到久违的城门。

一五五

    这算什么天气?他伸手遮住初冬的暖阳。舒服是舒服了,可是他又下意识地怀念起小雨中的湖景来。

    一年了呢。他忽然心道。去年也差不多是这时候,我从黑竹会出来,到这里的竹林里搭了个小屋。那时候,虽然说不上目空一切,但也很是自鸣得意,带着乌剑,揣着厚厚一沓银票,装模作样要去“归隐山林”。但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遇上了广寒,我开始真的动了要安定下来的念头,希望一生一世守住一个人——可是连这个念头都没有来得及安定,便又发生了那许多事——终究我是安定不下来,我也没有这个本事守住她;现在,除了一个人回去竹林,又能怎么样呢?

    他进了城,慢慢地走着。是的,她的气味仿佛还留在这城镇之中,暖阳之下。他相信竹林小屋的灰尘里,也会融着她的气味。他会在吃饭的时候想到她,会在睡觉的时候想到她——可以想的太多了,但是一年前的他,又怎会料到这样的结局。

    “有一天我是会突然消失的,说不定。就像我突然来到你这里一样。”

    他走。他走到天快黑了,才发现自己累得再也走不动了。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林子。小屋一如既往,甚至门口,那没来得及搬进屋里去的吃饭的地方还在,被风吹雨淋得异常光滑——可是,天哪,我竟然这么勇敢地回来了这里,来折磨我自己。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不是都好过这间只有关于她的回忆的小屋子么?

    他捏住怀里的簪子,掌心发疼。对。他想。明天就把它卖了,我好过rì子——反正你也不想要了,对不对?

    他伸手去摸门。不,没有摸到——本来应该摸到的,可是很奇怪,没有摸到。

    他略略一怔,发现门自己开了。

    你回来了?门里的人在说话。

    他浑身发软,眼睛瞪住了门里的人头脑里却尽是空白——似乎全然不认得此人,却又知道并非如此。他站住了,门里的人也站住,但那双眼睛,在那一句并不似那么惊心动魄的“你回来了”之后,竟也湿润起来,突然,只一瞬间便红了,累得它们的主人再也按捺不住任何心思,扑过来狠狠抱住了他。

    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多少天了你知道么!那双眼睛的主人,倒真的哭了。

    可是凌厉却像木头一般地站着,被这个人拉扯着,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更没有言语。他像是在一瞬间丢失了魂魄,全然忘记了自己此刻是生是死。甚或是害怕自己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惊醒了这梦境吧——他愣愣地站着——头脑里,仍然是一片空白。

    凌大哥?那个扑在他怀里的人因他的木然有些微的紧张,悄声叫他。

    这称呼似乎激到了他的某种回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却不知该往哪里放,另一只手也抬起,一样,悬在空中。

    你……你是……谁……?他嗓音沙哑,目光只看着屋里的黑暗。

    你问我是谁?怀里的人讶异地松手要抬头,而此时的凌厉才突然双手一紧,狠狠地将这身体搂住了。

    触手是柔软的发,贴到他鼻翼下的是他全然熟悉的发香,除了,身体温暖得陌生,温暖得不可思议。他战兢兢地搂紧,闭上眼睛。

    你怎么可能在这里。他的声音似乎全然没发出来,只有自己能听见。

    是的,她怎么可能在这里?那个风风光光嫁入豪门的她,即便不是在明月山庄,也应该由她的丈夫陪着在游山玩水——怎么可能在这里,在他凌厉的屋子里——等他回来?

    我在这里呀。她却偏偏听见了他的喃喃自语,收起泪来咯咯巧笑。他心中一动,睁眼,却仍然不敢松手。

    你为什么要来……?他艰难地吐字。

    你为了我弄得那样,我都知道啦。怀里的人轻声细语。我哪能这样丢下你不管。

    不用来的……凌厉自语。已经……已经很够了……

    怎么很够了?

    凌厉却只是一笑。他想你已经不再那么生疏地叫我“凌公子”,这就很好了吧。

    你说呀?怀里的人却仍在等他答话。

    宣也呢?没跟你一起来么?凌厉岔开话去。

    你!她似乎是生气了他的顾左右而言他,猛地推开了他。我说还不够!

    这忽然的高声顿时刺破了本来缱绻缠绵的暧昧,而与此同时更叫人吃惊的动作是她突然骈指如戟,疾向凌厉胸口点到。这距离委实太近,凌厉又半分未曾料到,只觉被戳中的穴道叫一股气劲贯入,身体顿时僵硬。

    广寒,你……凌厉想他实在形容不出这一刹那自己的心情。他如何料得到会在这里遇到她,这兴奋都不敢起来,怕惊动了他的魂魄,却不料这个温软扑来的邱广寒,竟会突施偷袭——假如他还能有感觉,那该是被抬上了云端,又重重摔下吧?

    邱广寒却只是绕到他背后,把他往屋里推去。凌厉向前跨了一步,邱广寒跟进,顺势抬腿把门勾上了。

    你怕什么,我又不要害你。她竟笑起来。不过我知道不这样做你就不会答应的——凌大哥,我现在伤已完全好了,所以,我要把你的功力全部还给你。

    凌厉才明白她的意思,心却并不松一松,忙道,别做傻事,广寒,运功之事并不简单,稍有不慎,便会后患无穷……

    运功之法是哥哥教我的,怎么,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哥哥呢?邱广寒说话间已把凌厉推到了里间。

    不是,你听我说,你学武也不过几个月的事情,这种事终究太危险……

    少罗嗦了!邱广寒生起气来。再说话,我连你哑穴一起封了!她威胁他。

    凌厉只得沉默。

    我早知道你不肯的,所以才点住你。邱广寒嘟哝了一句,扶他坐好。天sè偏暗了,她却并不点灯,也并不似旁人运功前静心一晌,仿佛这真的只是件儿戏。

    凌厉感觉到她的手指触上自己背心穴位,只得道,你真的不用这样……

    凌大哥。邱广寒打断他话。等我把内力全部还给了你,我就又是纯yīn之体了。到时候会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可是你武功回复之后,应当就会像以前一样了。你……你要照顾我……

    凌厉至此也无其他话可说,只得郑重地艰难点一点头,道,当然。

    邱广寒却又似乎突然手指一移,诧异道,凌大哥,你又练过新的内功么?

    没有啊。凌厉据实以告。

    邱广寒有点犹疑,哦了一声,指掌用力,运劲贯入凌厉穴位之中。

一五六

    足足过了有大半个时辰,凌厉闭目,只觉浑身从如在棉絮里一般,到渐渐有力,又复回到初始那种温软的感受——他略略睁眼,终于感觉到后心传来的劲力已渐弱至消失。

    广寒?他轻轻喊她,她的手却微微一动,似是示意他还未到可以分心的时候。

    他只得正襟坐着,不动不弹,不言不语。

    再过了一会儿,邱广寒指掌收去,他耳中听见她起身跳下地的声音——咚的一声——对,真的是咚的一声,就像一枚石子落到了井里。这个看上去有点过分兴奋的邱广寒落地时,脚步却虚了,膝上一软,往地上摔去。

    广寒!……还好么?他目光追着她摔下,又站起,却发现身体竟酸麻难动,伸不出手去扶她。

    那两处穴道竟还没有解开。他心中苦笑,只见邱广寒无事一般站起来反而扶住了他,不觉道,你这认穴打穴的功夫,也是跟你哥哥学的么?

    不是——这个晚些再说。凌大哥,你现下是不是觉得舒服点了?我已把你渡让到我身体里的真力尽数传回给你,你若不是许久没用生疏了,应当就同以前一样吧?

    凌厉略略调息一口,道,没有什么不适。

    那就好。邱广寒松了口气,道,其实我之前也有点担心,因为也听说像你这样失去功力数个月,突然受这么大的力会不会难以支持——现在看来,也无大碍,大概因为这身力气本来就是你自己的缘故罢。

    凌厉却微微苦笑。但我却宁愿你不要还给我。

    为什么?邱广寒一怔。不要还给你,为什么?

    没什么。凌厉垂首,不yù发言。

    邱广寒微一沉吟,却突然笑了起来,伸出食指来往他额上轻轻地一点。傻瓜!她笑道。你以为我变回了纯yīn体质,就要不理睬你了么?哪有那种事!我现在可好得很呢!

    凌厉心中一荡。这轻轻一触中,有种极其熟悉的气息,但似乎太过熟悉,又让他觉得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他不敢接她的话,只道,可惜你把我点在了这里,你也不能再给我解穴了,不知何时才会自解——若有什么人来,那就不妙了。

    一两个时辰就好了——这地方哪会有人来呢。

    那可不一定。

    那可不一定。邱广寒浑身一震——这沙哑的语声竟从外面传来。她下意识地便去抓边上的兵刃,才不过将剑拿在手里,倏忽一闪,门外的黑影竟已站在了面前。她慌忙往凌厉身前一挡,道,你什么人?便要拔剑。手方动,对面那人的剑柄却已压在了她肩上,令她再也动弹不得半分。

    乌剑。这黑影瞥了一眼她手中之剑,低哑地道。凌厉,你还要不承认你是凌厉么?

    邱广寒只觉肩膀被压得难受至极,悄悄使力一卸,竟卸不开这压劲,正yù说话,只见凌厉已夹入两人之间,将那人的剑身轻轻一撞——也似是那人有心放松,竟由他这么撞了开去。只可惜凌厉上身几乎完全无法动弹,撞开了之后,也只能立在那里而已。

    凌大哥,他……邱广寒开口想问。

    你一路跟着我,到底要干什么?凌厉已道。

    黑衣人顿了一下,突然呵呵大笑起来,嘶哑的声音在这未点灯的暗室中显出异样的恐怖。

    怎么,不装了么?他yīn沉沉地道。想一想上次,你是怎么求我放你一条活路的?美人在侧,反而不在乎了么?

    你如果是要杀我,早就动手了。凌厉道。再问你一遍,你定要找到我干什么?

    那人唇间冷笑,不防间,突然出手,触向凌厉肋下。

    凌大哥!邱广寒惊呼,只见凌厉负痛之下,却用手去扶胸口,竟是穴道已解。她不觉一怔,说时迟那时快,手中又一空,乌剑竟不知何时被卷走了,但那黑衣人却又一甩,将剑甩入凌厉怀里。

    你现在穴道已解,动手吧。黑衣人yīn恻恻地道。

    动手?

    邱广寒见这黑衣人竟是倏然间给凌厉解了穴,回想他起初进来的身法,心中才真相信是遇上了高手,心道这样的人若有心要杀了我们,只怕我们决计逃不过。只是他又为什么非要跟凌大哥动手?难道他看不出来:凌大哥不会是他的对手么?

    黑衣人见凌厉疑惑,冷笑道,我不会占你便宜。我与你公平一战,你若输了,命就交给我回去交差;我若输了,也任你处置。

    但你又是谁?

    凌大哥,你别听他胡言乱语了。邱广寒插言道。这个人,还说不占你便宜——但他刚才在外面偷听,明明知道你武功刚刚回复,还不得片刻调息,偏要立时就比武,那你又岂能用出全力——我看,他多半是怕输给了你,才特地挑在此时。

    你……那黑衣人竟是被她这番话说得无言可答,沉了一沉,又恢复嘶哑的嗓音。

    那么你说,他要多久才可以回复气力?

    照我看——邱广寒目光闪烁。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吧。

    那人哼了一声。小妮子信口开河——好,凌厉,我给你七天时间,七rì之后我再来找你,到时候,可别找什么借口!

    你等等。邱广寒见他要走,忙又叫住。还是不公平。你知道他是谁,心里有底,我们却不知道你是谁呢。

    就算你知道了也没有用。

    那何妨让我知道呢。邱广寒咄咄逼人。

    那人沉默,笑笑。七rì之后,你便会知道。

    你这人……

    广寒。凌厉伸手拉住她。别争了,让他去。

    那人看他一眼,又看邱广寒一眼,闪身而去。

    凌大哥,你猜到他是谁了?邱广寒转身问她。

    凌厉摇头。

    那……那怎么不让我问他了?

    我也想不透呢。凌厉坐下来。一个杀手,居然会想要跟人公平交手——这个人,太奇怪。

    杀手?你怎么知道他是杀手?

    我能感觉得出——之前我在路上见过他,当时我说他认错了人了,却不料他竟一路跟我到此。

    你说他是杀手——可是你难道看不出来,他的武功很高啊!你以前不已经是最厉害的杀手会的金牌杀手了么?又哪来这么厉害的杀手?

    杀手这个圈子里,也会藏龙卧虎,半点不奇怪。凌厉道。何况你说他武功高,我看也不尽然——他轻功上佳,但这本是杀手所长;他动作之间,似乎有几分发虚,看起来,并不似内功有多么深厚的样子。

    是……是么。邱广寒不甚相信地道。但七rì之后——七rì之后怎么办呢?你真要与他相斗一场么?

    那是当然。凌厉道。你难道不感兴趣他究竟是谁?

    我只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邱广寒很是有点气鼓鼓地道。

    但他也不算是个坏人吧,至少,他没有乘人之危,既没杀我,也没有打这乌剑的主意,更没有打你这纯yīn之体的主意。

    他说不定有别的yīn谋呢!邱广寒瞪着他道。

    你几时变得这么喜欢怀疑别人?

    我是最坏的“纯yīn之体”,当然喜欢怀疑别人!

    凌厉瞧着她那似急又嗔的模样,微微笑着伸手,将她的手拉过。

    放手呀!邱广寒负气地道。我现在可是邵夫人了,没你这么拉拉扯扯的!

    凌厉手心一冷,慌忙松手。

    “邵夫人”?他半晌才道。可你——根本就没有嫁人.

    我嫁了。

    凌厉不语,只看着她。

    他在门口抱住她的时候,她是一个温暖的身体,正因为此,他觉得陌生,却欢喜这样的温暖;而后,现在的她,回复了冰凉,也正因此,她是她熟悉的邱广寒,熟悉到——有一瞬间他觉得可怕,因为她本不该这么令她熟悉。

    是的,她已经嫁人了,她应该有女人的气味,而不是以前这种少女的气息。可是她没有。她和以前的邱广寒,一模一样。他不知道这一刹那,自己究竟是欣喜,还是惶恐。

    他危坐,保持住严肃的距离,保持住礼貌的态度。

    既如此,宣也怎么没与你同来?他放心么?他拿住口气。

    他呀——他哪走得开。邱广寒低低地道。现在明月山庄也不知什么样了。

    怎么说?

    我们成亲那天晚上,我就偷偷从山庄出来了,这件事,就只有邵大哥一个人知道。等到天全亮,他家里人若发现我不见了——哥哥若发现我不见了——天下群雄都发现我不见了——后面的情形,你想想,他一个人,要怎么应付过去?

    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得明白一点?凌厉似乎已拿捏不住那一本正经的口气了。

    邱广寒看着凌厉那个表情,倒忍不住先笑了。她抬起手来,温柔地在他下巴抚了抚。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她爱怜地道。都不像你了,胡子都整么长。我去烧点水,你好好洗个澡,好么?

    不要。凌厉一把抓过她手。你告诉我,究竟怎么一回事。

    你啊,你这么一个又脏又丑的样子,我才不跟你讲呢。邱广寒轻声慢语。怎么,你准备永远都这样下去啦?还是等着有谁帮你来洗不成?

    凌厉一时窘迫之下,言语反而直了,只道,你……你这算什么,算与我**么?只有那一只手捏着她,始终忘记了放开。

    这片刻的四目相对是如此自然却又叫人脸红,如此温柔却又令人心旌摇动。他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发出下一个打破气氛的音节,冷不防邱广寒却先侵了上来,冰冷的唇在他唇线上狠狠印下她的痕迹。

    他甜蜜得无力松开她的手,心里的惶恐却令他浑身发颤,只感觉到她纤细的双臂圈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慌忙定神,退让——在被抱紧之前退让。

    她迁就了他的退让,微微濡湿的双唇,离开寸许的距离,沉默得好像它们是眼睛。

    吓我一跳。凌厉吐字的唇有种故作的轻快。

    邱广寒的唇角也轻轻扬了扬。她松开他来。

    我去烧水。她扶边站起。

    他想再叫住她,却不知为何没了力气——没了勇气,只剩心里一片混沌。

    却是邱广寒又先跑了回来。对了,我都忘记了。苏姑娘有封信,要我一定交给你,你看看?她边说便翻着枕边。

    苏姑娘?凌厉心中一震。哪个苏姑娘?

    是苏扶风姑娘。邱广寒站住了,将找到的信递给他。

    苏扶风?她又去找你麻烦了?凌厉顿时紧张,伸手夺信,却不忘瞪着邱广寒。

    放心啦——她这一回,没有恶意的,看起来只是很急着要跟你说这件事。邱广寒说着低头。你先看她说了什么,说不定很重要。我去生火了——详细的一会儿再说。

    广寒——凌厉下意识叫住她。

    嗯?邱广寒回过头来。

    你……真的不再生我的气了?他咬咬牙再次问出口来,这句从两人吵架的第一rì,就不断亘在心里的问题。

    邱广寒看着地面。还怎么生气呀。她嘟哝道。我若还生你的气,那我也太不讲理了吧……!

    凌厉低头摆了摆手里的信,道,那就好。

    他从不知多久前起,就始终在等她说这句话。他不能肯定自己起初愿意不要xìng命救她,是否也是抱了这种得到她原谅甚至感激的侥幸之意。只是,他很清楚地知道,无论她是什么态度,自己都还是会这么做的——即便是现在,她其实已是“邵夫人”了。

    真好啊。他喟然地,暗暗的在心里叹了一声。你终究不再怪我,只可惜——我已将你永远地错过了。

    他默然了半晌,才慢慢揭开手上那漆封的信口,取出信笺来,展开。

    果真是苏扶风的笔迹。

    是了,在洛阳城门边上,那个熟悉的一掠而过的影子,不是苏扶风,又是谁。

    炉子生起,新烟略略呛人。邱广寒将水放上灶台,觅地坐下,倚住墙。

    【之四纯yīn之体完】

一五七

    往前回溯,邵宣也到安庆青龙教来迎亲是七月廿号上下——他来得很早,目的不外乎是想找机会与邱广寒当面说说发生的事,但是当然——找不到机会。在拓跋孤的地头上,他全然无法接近邱广寒。

    很快,邱广寒随他的迎亲队一起启程了。拓跋孤与苏折羽并没有同行,因为早去也没有必要——青龙教主自然有更重要的事要留在教中。随行的是程方愈与单疾风。

    轿帘低垂,所以,几乎难以知道那个坐在轿中的邱光寒是什么表情。更何况身着吉服的她,头上还覆着红巾,即便邵宣也觅到机会滞下几步,在轿子周围逗留,也无法向她传递什么眼sè。

    那么,递纸条呢?邵宣也想到了这个办法,他相信以邱广寒的灵敏,绝对不会无知无觉。只是那两个随时随地都守在轿边的人,却始终对他投以敌意的眼神。

    邵大侠难道不应再往队伍前面走走?程方愈常常揶揄地道。

    他何尝不知道邵宣也是要干什么,就像单疾风也很清楚一样——只是,他的好兄弟顾笑尘是因了邵宣也的事情被赶出了青龙教的,他心里那一点同情心,远远及不上对邵宣也的迁怒,更何况他与单疾风这一路护送的任务务求“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广寒,尤其是邵宣也”——这是拓跋孤下的死令,倘有疏忽,是什么后果,看看顾笑尘的前车之鉴就知道。

    所以可怜如邵宣也,便终于没有觅到任何机会。

    -------

    先洗个脸吧。凌厉出神间,听到身后邱广寒的声音。

    只见她把一盆温水端到了他面前,将一块手巾浸了下去。苏姑娘说了什么紧要的事?她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信。

    凌厉放下信来。是很紧要。他伸手去摸盆里的白巾。不过晚了。

    怎么说呢?邱广寒讶异地看着他。

    凌厉瞥瞥信。你自己看。

    我看……没关系么?邱广寒小心地拿起纸来,凌厉却俯下身去,温水浸湿的手巾,慢慢擦过全脸。

    有厉害人物yù取你xìng命。邱广寒照着那信轻声念下来。遇声音沙哑使剑之人务必避开,切记。苏扶风。她抬头。这不就是——方才来的那个人么!

    凌厉点点头。应该就是。

    苏姑娘这么急地要通知你这件事——那——这个人一定非常不好对付了……你方才说那些他的武功也不怎样的话,是为了宽我的心吧?

    你别多心了。凌厉道。苏扶风只是……就算是……关心我吧,听到些什么事,就记着告诉我而已。

    是么。邱广寒低声道。那么为什么又不说清楚是谁呢……

    她不说自然有理由的。凌厉擦干手,将那信笺拿过。坐下在灯下再看了看这两行字迹。

    是的,苏扶风不会骗他——他心里明白她绝不是事无巨细都会拿来sāo扰他的人。如此特地写信给他,绝不是儿戏。可是这其中,却有层更可怕的联想,叫他不敢再多想下去。

    苏姑娘知道这个人,你又说这个人是个杀手,那么他多半是新成立的天都会里的人了。邱广寒沉吟道。

    凌厉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但天都会的头领不是你“大哥”么?他怎会接要害你的生意?邱广寒竟先将他想的说了出来。

    凌厉还是嗯一声,不说话。

    还是说——苏姑娘不说这人是谁,就是怕你知道他是天都会的,会知道你那个“大哥”其实……

    他不是那种人!凌厉声音提了一提,又噤声,回过头来看了看她,低声道,就算这单生意真是他接的,我也不会怪他——毕竟只是生意。

    邱广寒见他脸sè始终yīn郁,沉默了一下,宽语道,现下什么都不知道,胡猜也没用。我知道,无论那人是个什么厉害人物,你跟他约好了七天,一定是不肯走的了,那苏姑娘这封信也就当没有好了。

    所以我说它来晚了。凌厉说着,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没事,你倒说说,她怎么找见你的?

    苏姑娘吗——胆子可大了。邱广寒笑道。我还要去烧一锅水,你过来听我说?

    ----------

    邱广寒第二次住进明月山庄,是八月十三rì——距离大喜之rì仅仅两天。她没料到吹吹打打途中走来会遇到这么多好事的江湖中人,有这么多耽搁,在路上数天颠簸令她jīng疲力竭,没了纯yīn体气,她几yù病倒。

    好不容易到了庄内歇下,她睡足了一天,到十四rì傍晚,jīng神才好转来,然而,迈出这屋子却是一部也难——程方愈与单疾风自是rì夜不休,守在她门向之外。

    但苏扶风却进来了。

    她是大喇喇地进来的,一时间,连邱广寒也挑起来去迎接她——只是突然定住,觉得她迅速关门的动作有点奇怪。

    你……不是苏姐姐……她惊惶后退。

    这个苏扶风穿着苏折羽惯常的装束,以青龙教红人的身份,竟畅通无阻地见到了邱广寒。

    谁说不是呢。苏扶风顺手插上门闩,略带冷笑地看着邱广寒。“谁说不是呢”——她虽然不是苏折羽,却也是另一个不折不扣的“苏姐姐”吧?

    邱广寒惊得便要叫喊;苏扶风岂会如她所愿,抬手便将她穴道封住。

    你先不要紧张。苏扶风道。我来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有些事想与你说清楚。

    邱广寒瞪着她,表情似是不信。

    苏扶风打量她。换下吉服的邱广寒浑身素净,若绯红sè的衣裙还铺在床上,几乎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少女竟要嫁人。

    她看了她半晌。她见过她的画像,也见过她本人,却从没有这样仔细打量她。沉默。沉默了许久,她才转身,开口。

    你先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对你动手。我现在放开你,你别叫喊,我不会害你的,好么?

    邱广寒很奇怪她问话却不看着自己,以至于她都不知道有没有必要点头,只见苏扶风回过头来,似乎早知道她的回答一般,便将她的穴道拍开。

    邱广寒很乖,果然并不出声。她揉了揉酸麻的穴位,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找我什么事。她仍然显出了三分怯意。

    我只想问你——凌厉来洛阳了么?

    凌公子?我不知道啊。邱广寒诧异。

    “凌公子”……?你们……如此生疏么?苏扶风也有些诧异。

    邱广寒有几分尴尬地扫了眼地下,道,我这段rì子一直在安庆,昨天才刚到洛阳的,也没有出去过,所以……全然不知道来了哪些人。

    那他会来么?

    这……我怎么知道。邱广寒轻声。

    你难道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你与他——什么时候失去联络的?

    很久了——我受伤醒来,就已没见到他——我哥哥或者知道得多些,只是他也没跟我说。

    你不担心他么?

    担心?

    从上次我向你动手到今天,足足过了两个月;以他对你的关心,绝不会无缘无故丢下你跑了,他为什么会不等你醒来就不见了,你想过没有?你就没有分毫考虑过他可能遭了什么危险?——对,你一定没想过,因为你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你心里便只是你那个未婚夫邵宣也吧!

    邱广寒听得有些不忿。我把谁放在心上,关你什么事?她生气道。苏姑娘,你来就只为了与我说这些?

    苏扶风顿了一顿。好,不说这些,只是我原本以为你多少会知道一点他的下落,却不料你半点也没挂心。

    他……也没有去找你么?邱广寒试探地道。

    找我?苏扶风苦笑。他若来找我,那便是想杀了我给你报仇吧。

    邱广寒语塞——她本想说不会的,不是的,不要这么说,却终于还是语塞。

    只见苏扶风脸sè转正,道,邱姑娘,我并非来对你的选择说三道四。这世上虽然会有很多女子喜欢凌厉,但若让她们在凌厉与邵宣也之中选一个做丈夫,我看多半都会选邵宣也。只是我相信凌厉还是会来洛阳,会设法来见你。明rì苏折羽多半就要来,我不方便在明月山庄逗留,所以……如果你见到凌厉,务必把这封信转交给他,好么?

    邱广寒见她递过信来,那信用火漆封好了。可是……我怕见不着呢。她说道。明rì我必定是要盖了头巾,就算他来了,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那么好传信。

    我自己也会想办法看能不能碰上他的。苏扶风不等她说完已道。我只是想万一——万一我碰不到——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可能帮我这个忙的人,其他所有的人,邵宣也,你哥哥,甚至凌厉自己,都想置我于死地。说来可笑,想来想去,唯一一个能帮我这个忙的人竟只有你。

    邱广寒只好将信收下,苏扶风才面sè稍好,道,那我先走了。

    你等一等,苏姑娘,我想问问你!邱广寒叫住她。

    问什么?

    你跟我那位苏姐姐,就是苏折羽姑娘,是亲姐妹吧?

    不是。苏扶风答得很干脆。

    不是?——答得这么干脆,你扮成她的模样来见我,可别说你不认识她!

    苏扶风哼了一声,只不回答,道,后会有期。

    邱广寒见她面sè冷淡,显然不yù多谈,只得改口,道,那好,你小心点。

    ----------

    她说着,把头凑到凌厉手中的信那边。还捏着呢?她笑道。便这么舍不得放手?

    没有。凌厉尴尬,叠起信来。

    就这么一点?那rì她那么郑重其事的——就没多写点什么情意绵绵的话来?邱广寒笑嘻嘻地道。

    她?凌厉摇头。他多半以为我还是想一掌打死她吧。

    那你其实早就不想了对么?

    不知道啊。凌厉笑道。你说呢?

    邱广寒看着他的笑意,反而出起神来。

    ----------

    假苏折羽来过的消息,在真苏折羽当天晚上到了之后,自然立刻被拆穿了,只是一个安然无恙的邱广寒,让拓跋孤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发火,只恼怒地遣了程方愈和单疾风各回各屋去,留苏折羽在房前看守。

    不过幸好,他确信,苏扶风对凌厉的事并不知情,所以,于第二天的婚事,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一五八

    那天来得好快好快。邱广寒看着凌厉稍稍弯起的嘴角,怔怔地道。我一大早就被叫起来,穿衣,束发,打扮得不知多久。听说外面的宾客早就挤满了山庄正厅,我呢,我其实很紧张……

    她抬头,目光扫过凌厉的眼梢。他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很多天没见邵大哥了。邱广寒道。他来青龙教迎亲的时候,我也没见到他,因为哥哥始终说,照规矩,我们非要到成亲的时候才能见面。直到最后听邵大哥说了你的事情,我才明白哥哥他——不过不想我悔婚罢了。他只是想到了那个时候,那一天,我就算想悔,也骑虎难下了。

    她停顿了一下。其实我全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就算在我不是纯yīn之体的那两个月里,我也不知道我心里究竟喜欢谁,甚至——我有没有喜欢过谁。结果我还是当着天下宾客的面跟宣也拜堂成亲了,凌大哥,若我早听说你为了我弄成这样,我无论如何也要先见见你——只是——你现在听我说这些,会不会觉得已经太晚了?

    没有——我只觉得——宣也太傻。凌厉苦笑。他何必还告诉你。

    怎么会傻!邵大哥他一直想的就是把你的事情告诉我,若不是除了答应成亲别无他法,他也不会与我成亲!

    凌厉机械地一笑。反正你就算不与他成亲,也不会与我成亲的。他只道。

    少来这套。邱广寒瞪大眼睛看他。去准备准备吧,水也够热了。

    你把成亲那天的事情跟我说完。

    你洗完澡再说。

    讲完再洗。

    邱广寒看了他一眼,没再反对。

    -----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从那块红巾再次遮上额头起,就只是被人带着走来走去,或是坐着,一言不发。她耳中听到许多喧闹,却不知道是为谁,不知道是为什么,也听不清旁人说什么。她能肯定的,是那个始终紧紧跟住自己的苏折羽,替她挡开了一切可能的对话。

    苏折羽总算换下了一身劲装,走在这喜筵上时,是一身浅黄sè的长裙。邱广寒低垂着头,只能看见她长长的裙摆,耳中偶尔听到她的说话声,却不太清晰,像是也隔在帷幕之后。

    她想起来,照规矩,她也是用流苏轻帷遮住了自己的脸。

    哥哥去哪里啦?她小声地问苏折羽。

    一大早就去见邵家的人了。苏折羽道。

    我们现在在哪里?

    去中庭的路上。

    外面有多少人?

    很多——没关系,你不用看。

    她不用看,直到拜完了天地,她仍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人群一挤,闹哄声中,她早早进了房间。苏折羽陪了她一忽儿,她有些困倦,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喧闹声复来——多半是宾客们总算肯将邵宣也放回来了。

    她惺忪地醒来,眼前仍是红巾晃动,乱糟糟的脚步声踏入这内室,她听见邵宣也说话的声音,哄闹中的人居然有程方愈等,她心里有些无奈,更有些好笑。

    邵大侠,我们不会耽搁你太久。程方愈似乎也喝了不少,声音提高了数级。你急着要跟新娘子独处,大家都知道,但你跟新娘子这杯合欢酒,无论如何也要喝吧?

    刚才——外面——不是都喝过了嘛!邵宣也应付着。

    外面是外面,这是什么地方?洞房!不喝杯酒怡怡情,新娘子要害羞嘛!程方愈笑道。周围一干人也齐地笑起来。

    等你们出去了我自然会与她喝的,程左使莫非还非要看着了?邵宣也笑道。

    就是要看着,来来来。程方愈说着,抓起一杯酒塞进他手里,另一杯向邱广寒递了过去。

    邱广寒触手一个凉凉的杯子,接过了。苏折羽暂时退开,邵宣也却被推了过来。

    她脸上略微发烫。邵宣也没办法,只得挽过她的手来,与她喝了一杯。

    众人顿时起哄,要再劝一杯,邵宣也作势道,还不满意么?想看到什么时候?

    程方愈大笑起来道,好,好,还是留给你们小夫妻两个自己罢!也便将杯子拿了回去。苏折羽看了两人一眼,道了声,邱姑娘,我先走了。

    哎,说什么?走到门口的程方愈探回头来。邱姑娘?要叫邵夫人!

    苏折羽低眉不语,默然退出。

    ----------

    锅里的水烧得沸热。再烧下去要干啦!邱广寒嗔了一声,凌厉只得道,你小心点别动,我来端去。

    邱广寒嗯了一声,忽忽跑到里间,翻出些什么来。

    那,都是你的,我都带来了。她笑嘻嘻地递给凌厉一套干净的衣裳。

    你……你怎么还……

    我想放在青龙教也没有用,就带去明月山庄了;后来既然出来找你,当然都带出来了。

    你既然已经跟他成亲,又怎么突然出来找我,宣也真的放你走?

    他一把那些人打发走,就把事情都跟我说了。邱广寒道。那我一听,怎么受得了呢?

    但……但那可是你们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夜!

    在旁人眼里是而已——可其实根本不是。他那rì走过来,跟我说,他不能掀我的盖头,因为他若真掀了,我一定会后悔的。

    -------

    我若掀去你的盖头,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邱广寒不无娇媚。你脸上长疤啦?

    不是——而是——我若当真掀了,就当真是你夫君了。

    难道现在还不是?拜堂那一套,都不算数的么?邱广寒虽觉他话中有意,却不以为然的轻轻笑道。

    我是迫不得已才与你成亲,外面那一套,是当着别人面不得已而为之,你这盖头之下是谁,没人看得见,我回头说跟我成亲的是谁都行。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你把头巾摘下,我仔细与你说。

    我不要!你这算什么,我还没反悔,你先反悔了么?邱广寒不悦道。刚进洞房呢,你就说这种话!

    广寒……邵宣也握住她手。打从你受伤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我不知道怎么与你说起,但我也清楚你嫁过来全是你哥哥的安排。他之前不许我们见面,就是怕我把凌厉的事情告诉你。

    凌厉?他怎么了?邱广寒的口气,似是轻快的不以为意。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邵宣也低下头道。你受伤之后,他强用你哥哥青龙心法中所记之途救回你来,可是他自己却几乎丢掉xìng命——幸好姜姑娘施针保住了他一口气,但他一身内功却半点都没留下。

    你说什么!邱广寒震惊之下,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红帷,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你说他……武功全失?

    对。邵宣也道。不仅如此,你哥哥还夺走他的剑,逼他写下信给你,然后趁我们不备,将他赶离青龙教。我与姜姑娘派人四处寻找这么久,仍是没有他的消息。

    哥哥……哥哥为什么要对他这样……他……他……那怎么办呢!邱广寒一时之间无法相信,有些无措起来。

    我现在也相信他没事,只是躲着我们。邵宣也道。可始终没见他出现,我——我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之下娶了你。

    你——你怎么不想办法早告诉我!

    你仔细想想,广寒,这两个月,除了你哥哥和他的亲信,还有谁接近得了你?就连送给你的饭菜,也会被先检查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你可知道你哥哥的诡计么?我要见你,要把事实告诉你,就必须与你成亲。

    邱广寒目光晃了晃,转开脸去,舒开一些皱紧的眉头。她冷静下来。

    我猜得到他会去哪里。她突然道。

    你知道?邵宣也激动。

    邱广寒嗯了一声。

    那太好了,我马上叫人去找。

    不要叫人。邱广寒看向他。我自己去。

    你……?

    他为了我武功全失,就是说我这身内力尽数是他的。我要亲自还给他。

    你这又是何必,倘若那样,你又失去了武功,岂不也痛苦得很!

    本来就不是我的。邱广寒道。只是……你会让我去么?

    邵宣也也看着她。他站起来,又坐下,到她身边。

    你去吧。他低声地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本就是为了让你去见他的。

    邱广寒再看看他,突然一笑道,你放心,我就算去找他,也是以“邵夫人”的身份,我不反悔。

    不必的。邵宣也沉沉地道。我们这次成亲,本就是个手段。明rì一早我就可以宣布这门亲事不算。

    那怎么行!邱广寒道。倘若那样做,你们明月山庄岂不颜面扫地!

    不至于。邵宣也道。编几个理由搪塞一下,也就是了。

    但我怕哥哥他……不能放过你。

    他能把我怎么样?邵宣也哼了一声。

    要不这样吧,你写一封休书,休掉我,把我写得十分不堪就是了。邱广寒很是认真地道。

    可这句话终于让邵宣也心里一痛。他想是啊,你从心底里,终究还是不想做我的妻子的,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他摇摇头。那样做的话,你的清白也要受损。放心好了,我有办法,你——你只管去吧。

    -------

    邱广寒说到这里,像是有些难过。我便真的出来了,可我不知道他一个人要怎样应对那些事。他其实——他其实不必那样,他还是可以让我做他的妻子,可他——他偏偏不相信我说愿意嫁他,也是真心。

    我相信的。凌厉微微一笑。你这样的小姑娘,不论做什么事,都是真心的。

    我……

    我知道你要嫁他是真心的,回来找我也是真心的,只不过你的真心,只是不想欠别人情谊,对么?如今你什么都还给我了,你——你真的不欠我什么了。

    是,本来是这样的,可是如果我走了,你跟朱雀洞主的赌约又怎么办?她撩起一对眼帘,偷眼瞧他。

    你怎么会知道……我跟他的赌约?凌厉大惊失sè。

    傻瓜。只有你们两人知道的赌约,不是你跟我讲的,当然就是他告诉我的了。

    凌厉回想起卓燕的确曾提过要去找邱广寒。你见到他了?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凌厉紧张道。

    都说了。邱广寒垂目。我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我也不想让你难过,这次既然出来了,就还是打算等你们赌约期满,我跟邵大哥也是说,没有那么快回去明月山庄了。

    但是……卓燕他怎么会将此事告诉你?告诉了你,这赌约还怎么算?

    或者那时候他是以为我永远变不回纯yīn之体了,所以这赌约也算终结了吧。邱广寒道。又或者连他也不忍心看你为了我弄成这个样子……

    她语声渐弱,像是也难以忘记卓燕冷冷的口气。

    “我算是见识了女人的薄情寡幸。”她还记得他丢下的这最后一句话。

    是啊,可我如今出来找凌大哥,却是对另一个人的薄情寡幸吧。

    她在心里自嘲着。薄情寡幸,才不会被伤害——这才是纯yīn之女吧。

    她轻咳了一声。去洗吧。我去给邵大哥写几句,好告诉他一切顺利——却不知道他那里怎么样了。

    --------

    明月山庄里,当然很混乱。

    新婚后的第二天早上,夫妇两个虽说可以起得晚些,可到了晌午,总也该出来见长辈了——可是晌午的时候,两人却迟迟不出现。

    旁人也觉得不便打扰催促,但这满庄宾客有不少准备启程回返,少不得要邵宣也拱个手道个谢才好走。午饭时候,时珍按捺不住,还是赶至两人屋外,要问问情况。

一五九

    吱的一声,屋门开了。邵宣也出来的时机,恰到好处。

    娘。他低低叫了声。

    怎么回事,广寒呢?时珍道。

    她……还在休息。邵宣也顺手掩上门。

    还不起来?时珍似有几分不悦。这媳妇未免也太娇贵了吧!她说话间,故意放大了声音,以期房里的人能听见,只是那早空无一人的屋内,自然不会有回音。

    娘,你别这样。邵宣也拉住她向外走。广寒是真的不舒服,等到晚上我叫她给你赔礼……

    给我赔礼?我要她赔礼干什么?现在是天下宾客都在等着你们夫妇两个出来见礼!你难道不晓得规矩么?

    我……好,好我先去就是——照规矩,我一个人去见礼也未有不可。

    话是这么说,但等会你见了拓跋孤,又要如何说法?娘知道你喜欢广寒,但好歹有个分寸。

    邵宣也只得哦了一声,道,我自会跟他说的,娘先不要担心了。

    哄住了各方宾客,时珍的面sè才好了些,邵宣也也暂时松下一口气。宾客们自然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变故,多是善意地调侃而已,就连拓跋孤也出乎意料地只是坐在一边喝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偶尔目光瞟过来一些,邵宣也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让他觉得他有点心神游离。

    好歹我们也是一家人了,你连个招呼都不打?拓跋孤待到众人都散得差不多,才悠闲开口。

    邵宣也只得站住。呃——当然不是,我方才跟教主你打招呼,想是你没看见。

    拓跋孤啧啧了两声道,跟我妹妹都做了夫妻了,还叫我“教主”是不是太见外了?昨晚上过得还好么?

    ……好……邵宣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这般表情倒也不纯是紧张慌乱,反正如此神情也能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害羞”——虽然作为一个“大侠”,他完全不应该这样。

    但偏偏是这全无破绽的表情让拓跋孤生了怀疑。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

    广寒人呢?他突然冷冷地问。

    在房里休息。邵宣也答。

    拓跋孤站了起来。带我去看她。

    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拓跋孤道。

    拓跋教主要过去么?正好,我们一起。时珍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邵宣也无言以对,因为,的确,时珍,和任何婆婆一样,总是迫不及待地要从床单上去验明儿媳的正身;而拓跋孤呢?作为这场利益亲事的主导者与发起者,也同样少不得要去看看生米是否真的已经煮成了熟饭。

    三人向庄子深处走去,渐渐安静。时珍脚步匆匆,而只有邵宣也的脚步,充满了沉重。

    他不求瞒过他们什么——因为这样的事怎么瞒得住。他只求能拖延多一点时间,这样那个在天亮之前悄悄离开的邱广寒,才有机会跑得远一些。

    可到了门前,他知道已是极限,终于只能站住,回身。

    不用看了。他咬牙道。广寒不在。

    时珍笑道,她若真不舒服,做娘的看她一看,若她要吃点什么,让人去做点补补也好,你又何必如此紧张护着她。

    不是,娘,她真的不在。邵宣也道。这件事迟早也是要让你们知道的——她昨天夜里就已经离开了明月山庄了!

    说话间拓跋孤早就将那门一掌推开。床铺整齐,哪里有半个人影。

    时珍一惊之下,面sè顿时沉得惨白,惨灰;拓跋孤却只是哼了一声,转身便往回走。

    拓跋教主!邵宣也叫住他。就算你追她回来,也没有用,我只会一纸休书将她逐出邵家,到时候我们这门亲事就更不要想……

    啪的一声,他的嘴上挨了一掌,时珍气得浑身发抖,再啪的一下打了他第二个嘴巴。你这……你这不肖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你要讲明月山庄的颜面……置于何地!

    是。我也知道如此做有损明月山庄的声名,但是问问你后面这个拓跋孤,他做了什么好事,才令我不得不作此选择——拓跋教主,你既然能做得那样绝,便也该猜到我不能容忍,猜到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广寒;你也该猜到广寒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现下的这一切也并非我所愿,只是在良心和声名之间,我选前者!

    时珍并不明白为什么本已要去追人的拓跋孤竟会停下来听邵宣也讲那一番话。我……我即刻派人去追!她几乎语无伦次。我就不信捉不回她来!

    没有用的!邵宣也提高声音。她不会承认这门亲事的。到时在天下英雄面前这样说出来,这般丢丑,只怕您会愈发忍不了的罢!

    时珍气极,勃然回头道,拓跋教主!莫非……莫非这是你的诡计!

    拓跋孤却眯眼盯住邵宣也。他的盛怒并没有爆发出来,也许只不过因为它真的已经太“盛”了。他当然料得到邵宣也很有可能还是要把事实告诉邱广寒,但是那两杯做过手脚的所谓“洞房合欢酒”,却是他着程方愈等人怂着两人喝下去的。邱广寒没有纯yīn之血,邵宣也也非百毒不侵,这两人断然不可能经得住酒里的迷药而保持清醒——照他的计算,杯酒下肚之后最多不消盏茶工夫,两人必要意乱,决无时间与余力来说别的话。这之后身心俱疲,至少要睡到第二天午后,药力才会完全退去——所以两人迟迟不起,他本来一点都不惊奇;他也很确信等到两人清醒过来眼见木已成舟,,以邵宣也对邱广寒的心意,他断然不可能在这当儿说起凌厉,至少没有那么快。而邱广寒呢?一个不再是无情无意的纯yīn之体的女人,在发生这样事情之后,即便他说起凌厉,令她吃惊与负疚,但凌厉这个名字与她,却要永远处在一种隔膜的两边——她不会选择离开邵宣也的;即便再见到凌厉,凌厉也会退让。

    可是,那杯合欢酒,他们真的喝了么?

    --------

    喝了,千真万确!程方愈从未见拓跋孤的面sè如此可怕,这yīn沉得像是蓄满雷电的乌云般的神情,与似爆发却未爆发的语气,令他莫敢抬头。

    属下亲眼见他们都咽了下去的!他补充。

    拓跋孤似乎找不到对他发火的理由,只得恨恨地道,滚!

    程方愈滚了,屋里只剩下他与苏折羽。

    那么,该问问你?他冷冷地抬头瞥她。药你放了?

    放了,两杯都下了药没错!苏折羽不住点头。

    拓跋孤看着她,注视她,久久地。他没有理由怀疑苏折羽。他连程方愈都无法不相信,更何况是苏折羽。

    那两人喝酒的时候,苏折羽也在场,还有单疾风等数名青龙教其他人。自然,他知道单疾风的xìng格不适合做起哄劝酒这样的事,所以才把任务交给了程方愈;可是又究竟是哪里出了岔错?

    等一会儿我要去与邵凛、时珍他们商谈一下怎么解决此事。拓跋孤的口气平稳了些。你要不要同去?

    苏折羽垂首,小心地道,只要主人觉得……

    算了。拓跋孤面sèyīn沉地转过脸去。你留在这里。

    主人要不要……要不要折羽去把邱姑娘追回来?

    拓跋孤缓缓摇了摇头。追她回来,事情反而闹大。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想别的办法。

    ---------

    凌厉在黑暗中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身体上方飘浮的氤氲水汽:这个脏得不成样子的身体,还洗得干净么?

    他尽量沉下去,沉到屈起身来,把头都没到水中——木桶不大,他几乎蜷缩成一团。

    广寒,你究竟为什么要来找我,既然你心里,其实已全然接受了自己是“邵夫人”这个事实?

    他的头发披散开来,浮在水面上,这景象可怕。屋外,邱广寒认真地绣着一幅字。

    “找到他了,万事顺利,邱。”

    邱。她绣完最后一个字。奇怪,这不是给邵大哥的信么,为什么我仍然如此隔阂地自称“邱”呢?

    她走到院子里,搬开一块小石板。暗角的木棍上拴着邵宣也在明月山庄偷偷交给她的信鸽。

    她把细绢绑在鸽腿上,解开细绳。信鸽立时飞起。

    她才发现自己甚至忘记了告诉他她要什么时候回去。

    站了会儿,她才回进屋里。夜sèyīn沉,她再拨亮些灯,放在外间的桌上

    凌厉恍惚间觉出内室也一亮,可又随即逝去,慌忙转身,隐约间瞧见邱广寒立在帘前。

    呃——他尴尬地系紧干净的中衣。的确,他是有点儿洗得太久了,这会儿才刚擦干穿上了衣裳,但裼衣却仍在桌上。

    广……广寒……我一会儿就出来。他勉强笑道。

    我就想看着你。邱广寒出乎意料地道。但你放心——我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话很古怪,但凌厉一想,的确没错。这未曾点灯的室内,邱广寒的目力,该是及不到他的。

    他稍稍缓解了一些尴尬,取了外衣穿好,走近来。邱广寒觉出他气息的靠近,略略仰起脸。帘缝中细细传入的光亮映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得一清二楚。

    凌厉伸手去掀帘子。我去拿灯。

    邱广寒在原地转身,看着他的背影走向外间的光亮。

    先不忙了。邱广寒走近去,从后面抓住凌厉去拿油灯的手臂。她随即双手将他一转。你在这里坐下。

    这里?凌厉不自觉地往下一坐。

    邱广寒柔软的手,用柔软的巾轻拭他湿漉漉的头发。还是我对你好吧?她轻快地一笑。

    凌厉惶恐。我自己来吧……!他伸手去抢头上的巾,邱广寒却一让。别这样。她轻声地道。我欠你那么多那么多,你让我帮你一点儿,可以么?

    凌厉沉默了。她这么说的意思,他很明白:她欠他,是因为她已选择了邵宣也。

    擦完头发,她拿了自己的牛角梳,细细地给他梳头。冰凉的指尖偶尔抚到他的额角,他打个激灵,闭目不动。

    她把头发给他梳起,自己到他侧边,坐下了。

    胡子刮得很干净嘛!她取笑他。怕我再嘲笑你么?

    干不干净你一样嘲笑我。凌厉也笑。

    邱广寒又站起来,到他身前。

    灯火昏暗,他的脸sè也昏暗,但是现在的凌厉,终于有了一些当时的影子——她记忆之中那个凌厉的影子。

    你瘦了。她心疼地道。

    凌厉变得口齿笨拙,竟然无言以对。

    我们先在这里住几天。邱广寒随即高兴地道。我每天都给你做好吃的,等你好一些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凌厉嗯了一声。七rì之后,他想,我还有一场事关xìng命的决斗。

    适才他在水里,尝试着闭目运了一下体内的真气。很奇怪,或许是泡在热水中的缘故,他觉得这样的运转特别的舒服,甚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热的感觉,令他觉得这真气竟比自己失去武功前更要充盈得多。

    广寒,这段时间,你是不是——跟你哥哥学了内功心法?他想起来,就问她。

    邱广寒点点头。学了一点点。哥哥说你的内功xìng子温和,与我的纯yīn体气,与他的灼热内力都不相冲突,所以我也可以修习了。

    凌厉心中突然想起一事:原来如此……他喃喃地道。

    什么原来如此?邱广寒不解。

    当初我把你带到安庆,你哥哥无论如何不肯出手救你,而偏偏要我现学心法。他说道。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折磨我,置你的xìng命于不顾,但现在看来,其实是因为他的灼热内力与你体气相冲,他——没办法救你。

    是啊。邱广寒道。哥哥很久以前就跟我说过这个道理。

    那时我错怪他了……凌厉赧颜道。你哥哥的青龙心法,委实……非同小可。你小小地练了一段时rì,现在连同我原本的内力一齐还到我体内,我却觉得气力骤增。

    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邱广寒道。我方才刚刚开始运功,手触到你背心穴道,竟被你体内一股气力弹开——现在想来,那劲道也是灼热之感,你是不是这几个月也自行重新修炼过内功?

    我哪里有内功可修炼。凌厉笑道。你该知道,我十几年来也不过如此,短短三个月,怎么可能就有气力护穴弹开你的手势;又怎可能劲如灼热?

    真的没有?

    若要说有——凌厉沉吟——也便是我冷得发慌、饿得发慌或是闲得发慌的时候,就闭目打坐,默默调息而已。他顿了一顿。我前一段,尤其刚从青龙教出来时,身体极是不好,又无法觅医寻药,只好自己就着以前的一点点基本功,求得慢慢治疗而已。

    但是那般灼热却决计不假——凌大哥,你是不是在学我哥哥的那两篇救我的内功心法的时候,也看了别的部分?

    我……

    凌厉想说没有,却转念想起自己的确曾不小心多看了一截,不觉缄口,想了想,道,莫非……难道……是那个?

一六〇

    想起什么了?邱广寒问。

    确实在那两篇心法之后,我不知不觉多看了些,但也只是一点。现在想起来,似乎我打坐调息时,的确也曾不知不觉地依着那般心法所载运息,可是那样不到一篇的内容,应该没有这么大作用才对。

    你果真是看了!邱广寒反而兴奋。你可知道,那一篇紧随其后的,倒是没有别的,只是因为前两篇“化”和“补”救人之法太过伤神,特为了恢复心神而作的。哥哥说那其中虽然多是一些吐纳的法门,却很是神奇有效,对治疗内伤、恢复气息这些很有好处。

    那就难怪了。凌厉喃喃道。可是这样一来,我不就等于偷学了你们拓跋家的武功么……

    有什么关系!青龙心法我从头至尾都背了一遍,你如感兴趣,我替你写出来,如何?

    那万万不可。凌厉道。广寒,你不知道。偷学别家武功是武林中的大忌;尤其你哥哥——若叫他知道了,我这条命也是白捡回来了。

    说不定那时候你的武功都胜过他了呢!邱广寒半带调侃地道。哥哥那天也跟我说了,说他的内功心法和青龙掌法其实也不过练到第四层,远没到顶呢。

    广寒,你跟我说这些……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咯。邱广寒微微垂首。你不是旁人,要提防着的。我知道你对我和我哥哥,都不会有坏心的。

    我是没有那个心,就不知道你哥哥对我……

    所以我叫你学这心法,反正也没旁人知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做个“高手”么?待有一rì你像我哥哥那样,不就可以了!

    广寒,这不妥。凌厉还是坚持着。

    有什么不妥的——最少,你要把你看了一半的那篇补齐吧?不然保不准出点什么岔错,那可是要走火入魔,要命的事情。

    凌厉低头沉思了一下。那你把那一篇写给我,多的我也不学。

    邱广寒愉快地点了下头。

    -------

    邵宣也并没有参与拓跋孤等人的补救大会。这个晚上还有一场筵席,他留在前厅,继续招待还未离开的客人。邱广寒走了,他说不出来这未竟的招待是种什么样的讽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沉重还是轻松。

    每一个人敬酒时的对话总是很相似,不外乎这样几句:

    邵大侠,了不得啊,跟青龙教结了姻亲,看来这江湖黑白两道,将来都要买你的帐!

    邵大侠,听说那拓跋教主的妹妹美艳无双,看来是江山美人,一举两得啊!

    邵大侠,今后武林的福祉,可就落在您的肩上了,rì后选武林盟主,那也是非您莫属!

    ……

    只有姜菲,似乎看明白了几分邵宣也那带着勉强的脸sè,一言不发,站起来,与他喝了口酒。

    她悄悄使眼sè给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样事——邵宣也对她说了太多次,他不会娶邱广寒;她知道他一直在找机会,尽早把一切事情告诉她。

    邵宣也却只是微微摇头,看不出来他表示的是什么意思。一圈走完,他再经过姜菲桌边,才暗暗给个眼sè。

    姜菲站起来跟他走出。

    菲儿,去哪里?姜伯冲的声音,和蔼,却似洞悉一切。

    姜菲悻悻地转过头来。爹,我想去走走。

    宴席才一半,中途退走,成何体统!

    爹!姜菲撒娇道。我在山庄里走走——你还怕我迷路?

    明月山庄又不是太湖水上,由得你当自己家走来走去?

    可是……这里人太多了,又吵……

    你不是最喜欢热闹么?姜伯冲笑道。也罢,这样吧,爹陪你一起走?

    姜菲虽不情愿,也无计可施。

    回头看时,邵宣也大概也已发现独处不得,又去了别桌周旋。他看了姜菲一眼,姜伯冲上来道,失礼,小女想去吹吹风,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邵宣也忙还了礼,目光再朝姜菲一瞥。

    ------

    我知道你想见邵宣也。出乎意料地,姜伯冲一开口便说中她心思。但你要知道,邵宣也已然娶妻,这会儿是决计轮不到你爬上他心窝子的。

    姜菲吓了一跳。爹,你误会了。她慌忙道。我是有事想问问他——先前的事情一直搅得他心神不宁。

    姜伯冲挥挥手道,你cāo什么心!人家结了这门亲,天大的欢喜,再有什么心神不宁,也变作消烟散云了。

    爹,我不是……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凌厉那件事——他可是为邱姑娘丢了一身武功的,连命都差点没了,这事儿能就那么糊糊涂涂地过去了吗!

    这事儿。姜伯冲似乎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似地道。这事儿,也不妨着邵宣也娶亲啊!你着什么急呢,两头都不是你——两个人进过了洞房,你再打听些旧事,也于事无补了。

    我……我才不相信会这么简单!姜菲气道。邵大哥方才明明是有事要和我说的,都是因为……都因为……

    她想说都因为你在这里,可是又不便说,只得气鼓鼓地转过身去。

    二位在这里。刚转过身,就听到邵宣也的声音。她忙转回来。

    邵宣也走近来,一礼,开门见山:姜前辈,晚辈想与姜姑娘说点事,可以么?

    姜伯冲浑似不在意地,往边上一站,道,好,请说。

    邵宣也见他这架势,知他多半不肯走开,当下也便道,好,大家都不是外人,这些事也没什么可瞒前辈,只是请暂时千万不要声张。

    姜伯冲倒好奇起来:到底什么事?

    邵宣也看了姜菲一眼。广寒已经不在明月山庄了,现下这桩亲事,其实早是空城一场。

    姜菲还没说什么,姜伯冲却一愕:尊夫人怎么?

    邵宣也犹豫了一下,姜菲插话道,凌厉的事情,我因为要大伙儿帮忙找人,所以我爹也知道了的。

    邵宣也点点头。嗯,她是去找凌厉了。

    果然……果然是这样。姜菲表情中似有黯然。那这么说来,你们有凌厉的下落了?

    广寒说她知道他在哪里。邵宣也道。我……没有追问。

    你怎么不陪她一块儿去呢?姜菲着急道。再不济,通知我,我陪她去也好啊!

    让她去吧。邵宣也摇摇头。这件事也不知能瞒多久,她走了,一时半会儿倒还好;我若走了,那事情很快就藏不住。

    不是这么说啊!姜菲道。你若也走了,那你们是一起走的——不就没人说闲话了吗?你们新婚,一起出去游玩,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啊,总好过现在你一个人……你一个人要受这样的……

    不错。姜伯冲道。拓跋孤这人好面子,他也决计没法说你们什么,反会极力维护此事;但现在这样一来,群雄见不到尊夫人出现,至多一两天,定会觉出蹊跷了。

    邵宣也只是摇摇头。你们……不明白的。

    -------------

    他们是不明白,正如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在害怕。他何尝没有想过同去的可能,只是他不忍心让邱广寒面临那种两难的抉择。他几乎全没犹豫,那么自然地就选择了退出。

    他横下一条心:最多,让我成为世人的笑柄。

    ---------------

    我那天才知道,原本我娘给我起的名字,叫作拓跋瑜。邱广寒坐在那里,看凌厉研墨。哥哥本来说,我已经叫了十八年邱广寒,也不必再改回去了,可是这门亲事因为是明月山庄邵家和青龙教拓跋世家联姻之故,所以我须得以拓跋瑜的身份出现。

    凌厉看了她一眼,有些发笑。这个名字——他们能习惯么!他笑道。

    是啊,可我也没有办法。我还跟哥哥说,其实明月山庄好多人都已经见过了我,知道我姓邱了,突然之间又换个名字——不过哥哥说不打紧。他说一来我身为他的妹妹,之前可视作是因谨慎而未曾使用真姓,而来这门亲事从头到尾我根本也不露面,谁又说过那个盖头下的拓跋瑜就真的是之前说过的邱广寒呢。

    凌厉不知为何,心情突然沉重起来。你哥哥……

    嗯?

    从头到尾,计划这件事的就是你哥哥,甚至连你的名姓,你究竟是什么样都可以忽略——你从来没有觉得委屈么?我知道,你心里想,这没什么不好——这也确实没什么不好——但是你现在这样出来,我真的担心你哥哥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来。

    他呀,他不会的。邱广寒笑笑。你看,我都在这里等了你快一个月了,可是你来的路上,半点风声都没听到,这表示这件事情他们到现在为止都瞒得很好。

    说来——也对。凌厉低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想了什么办法,瞒住这件事情的呢——

    --------------

    那么,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是邵凛说话。

    邵凛的夫人哄完孩子,刚刚从室内走出来,提了个篮子。众人略微沉默之下,是邵凛开的口。

    时珍的面上也有赞同之意,三个人一起去看拓跋孤——唯独他的脸sè仍旧yīn沉,看不出半点缓和。

    你们最好是把邵宣也叫来。半晌,他才说出一句。

    那教主的意思是……

    假若你们要用这个办法,就要先问问他答不答应。拓跋孤道。他若反对,那么一点用也没有。

    所以邵宣也与姜伯冲父女的话说得将尽未尽之时,突然有名家丁跑来,说是前厅急事要他前去。他向父女两个略一欠身,便向四人所在之厅而来。

一六一

    行至途中,突闻身后有人呼自己。

    大哥!

    如此叫法的,只能是他唯一的妹妹邵霓裳。

    在武林大会之后,邵霓裳不再装作疯癫,可却也变得很沉默,她知道时珍已对她失望透了,任她要跟着谁去,也都不管不顾了。她也乐得捡便宜,可毕竟她跟了一个普通手艺人那是失了邵家面子的事情,她知时珍想的,便是要在邵宣也大婚的时候,将面子赚足了回来。

    昨rì的喜筵场面不可谓不大,面子不可谓不足,可那时她邵霓裳,却几乎没被准进了明月山庄的门——若非邵宣也一再强调邵霓裳若不出现在他的喜筵上反会更惹人多说,时珍只怕宁愿是当她不存在的。

    高钰却还是没被准许进来,追上来的只是邵霓裳独个人。她到了近前,拉住邵宣也道,大哥,你现在要去哪儿?

    前厅那边,说是有事找我。邵宣也道。

    我跟你一起去吧。

    霓裳,怎么了?邵宣也笑道。你自去用饭,不必伴着我的。

    大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你从哪里听来的?邵宣也面sè如常。

    可是……可是我刚刚去看邱姑娘——去看嫂子,她却不在房里啊,哪里都没找见她。

    怎么会,她是睡着没起吧。

    大哥,你别瞒我!邵霓裳道。以往的那些事情,我也都知道的,以前你都同我说了,现在有什么又不能告诉我?

    邵宣也的眉头轻微的蹙起了。这事情并非一时半会儿能说清,我只去看看他们现在有什么说法,再来找你,好么?

    为什么?我同你一起去不好么?邵霓裳坚持。若要说起来,和拓跋家的亲事最后是这样,也是我的缘故,如果出了什么事,我……我若能补偿的话……

    可是你跟娘见面,少不得要不愉快;再者,若是拓跋孤也在场,你又不怕那般尴尬?

    我怕他什么!邵霓裳坚决。

    邵宣也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叹口气,拉起她的手。

    那来吧。不管听到了什么,都别惊讶就是。

    时珍看见邵霓裳,重重地一愣,原本的烦躁不安也似顿时定格了,僵在了原处。邵宣也朝屋里扫了扫。原来你们都没散。怎么说?

    你还有脸问我们怎么说!时珍斥了一句,随即去看邵霓裳:你来干什么?

    我叫她来的。邵宣也插言。也没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

    时珍哼了一声道,她已跟了姓高的,我们邵家的事情跟她——没有什么瓜葛。

    邵霓裳却在看拓跋孤,因为从一进了厅,拓跋孤犀利的一双眼睛就已停留在她身上,高傲如她,就不可能先他而放弃对视。出乎意料地,在时珍这些言语之后,他什么也没说,无论是嘲讽讥刺或是挖苦,远不同于上一次他的步步紧逼。

    是的,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邵霓裳的房间,她装作失了神智,而他从她的脉象中,其实早知真相。

    因为那个事实,邵霓裳尽管还是以那样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他,却很明白自己其实输了——因为他上次的“手下留情”,这次的对视,她就是非输不可。

    霓裳,你先出去!时珍见她不睬自己,口气更是烦躁不安,偷瞥一眼拓跋孤,又瞥回邵霓裳脸上。

    不打紧,邵夫人。拓跋孤开口。他微微一笑,邵姑娘机jǐng聪明,智计百出,这次的事情,她或者能想到什么办法呢。拓跋孤不紧不慢地道。

    时珍也便无计可施,只嘟哝了一句道,就她这么个木头人……

    邵宣也咳了一声道,娘,你们适才要找我说什么?

    我们想了想,这件事要不泄露出去,唯一的办法是找个别人来顶替广寒的位置。

    什么?邵宣也半是惊异,半是疑惑。

    你想,天下群雄,大多没有见过她的面目;即便见过的,也只知道她叫作“邱姑娘”,未见得知道就是“拓跋瑜”;我们另找个人,说她就是拓跋教主的妹妹,旁人也不知道其中蹊跷!

    哼,你们这是想偷梁换柱,要一个不相干的人入我邵家的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直未插话的邵凛开口。好在,拓跋教主也答应,那个人不论是谁,只要一找来,他便认作妹妹,这层关系总是在的了。

    邵霓裳虽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这一番话,也大概悟到了,只听邵宣也道,此事太过荒谬,无论如何……

    邵大侠。拓跋孤冷然开口。广寒人是你放走的。你又想成全她,又不想付出代价,天下间可没有这么好的事。

    邵宣也默然。

    拓跋孤又哼了一声。你既然起初作此选择,便该料到要自己解决此事,否则撂下摊子就算,你倒不如不要自称大侠了罢?

    这难道不是你逼的?邵宣也益怒。

    我只用我的手段,你斗不过我,是你没本事;你也用你的手段,放走了广寒,算你厉害,算我失察,但这收场,总也只能你自己来收?

    邵宣也咬唇。容我……再考虑考虑。

    时珍与邵凛等人对视一眼,知他如此说,多半便已可行,当下都松了一口气,却又听拓跋孤道,邵姑娘有何高见呢?

    你们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吧!邵霓裳道。说得轻巧了,另找一人来,却可以找谁?莫说能配得上大哥的女子,必然都是江湖上人人知晓名姓的;便是不知,人家又怎肯白白地把女儿交出来?

    我们不须名门世家。时珍道。方才已说了,此女身份,便是拓跋教主的妹妹,不须其他身份!以我们明月山庄的脸面,难道还要不来这么一个普通女子?

    普通女子——那怎么行!人人都在传说大哥的新夫人是如何美貌聪慧,天下无双,随便来个普通女子——那一见了光,明月山庄与青龙教,岂非要一起贻笑大方了!哼,你若要说民间也自有珠玉在,现在却容不得你有那么多时间去寻了,我倒要问问,便这一时半刻,你要到哪里去寻个当得起“美貌聪慧,天下无双”八个字的女子来!

    时珍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此说也确有一些道理。

    再说了,一般人,若是心思不敏活,随便一开口,就要路出马脚的,一不小心便要说漏了自己名姓来历——还要教她如何措说与拓跋教主的关系,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

    邵霓裳说着,向邵宣也看看,后者对她投以感激一笑。

    这说的也对。邵凛的夫人道。现在这事情迫在眉睫,已不能仔细去寻了;在这会场之中的江湖女子抛头露面过的,肯定是不行,若去民间找寻,远水救不了近火,也只能在洛阳城之中,但在城里这样一弄,总会有动静,多半又要传到这批还没走的宾客耳中。

    时珍不语了半晌,转头看拓跋孤。拓跋教主认为……?

    拓跋孤看看邵霓裳。有劳邵姑娘挂心。他神情不变。不过不必担心,我自能给你们这样一个人的。

    几人的面sè同时变化。邵霓裳、邵宣也是大惊,时珍等人却是大喜。她心念突转,忙道,难道是那位……

    苏折羽?邵宣也脱口道。你不会是说苏折羽?

    拓跋孤看着他。你觉得如何?

    邵宣也哼道,苏折羽是你那边的人,我焉知你安排她过来有什么诡计。

    苏折羽是我这边的人不错,那广寒莫非就不是?拓跋孤冷笑道。若非你让广寒走了,你以为我愿意让苏折羽留在明月山庄?

    若是那位姑娘,那便应当可以了!时珍喜不自胜道。论品貌才智,苏姑娘都是上上之选,在人前也始终以绢纱蒙面,并无人见过她的面目——拓跋教主,此事不宜迟,我看早早将她叫来一起商议为好?

    娘,你未免也太……你不想想苏折羽过来了之后,等同于往谎言上再放一个谎言,再要如何收场?做戏终究是做戏,但她若以明月山庄少夫人的身份见过天下群雄,往后便再也脱身不了了!——拓跋教主,我问你,苏姑娘倘若过来,是仅仅做戏,还是当真就此嫁入明月山庄?

    这要看你们觉得此事须做到何种程度。拓跋孤道。

    我自然希望此事仅仅是做戏,但我却担心她一旦露面,往后势必要一直留在明月山庄不可。

    那便一直留在明月山庄,有何不可。拓跋孤冷冷道。不过是拓跋瑜这个名字,换给了她。

    可是难道……邵宣也语塞。他想象不出来会要与这个从来冷面冷sè的苏折羽扯上任何关系,更何况还要假戏真做,成为夫妻!

    宣也,你也不必烦恼。邵凛开口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苏姑娘来只是作个权宜,后事如何,先不必考虑。既然拓跋教主已经开口,那最坏的打算,她真的一辈子留在明月山庄,也未见得是坏事,此刻的情形,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但是苏姑娘自己呢?若就此留在明月山庄,她愿意么?若她另有心上人,这岂不是又要重蹈霓裳的覆辙!

    邵大侠似乎想得太多了。拓跋孤微微冷笑。本座叫苏折羽做什么——便算是叫她死,她也必不会吐出半个不字。

    邵宣也咬咬牙,道,好,既然是我弄出来的事情,只要苏姑娘答应,要这么做也无不可。拓跋教主,我知她是你的得力臂膀,作为交换,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是无理,尽管开口。

    我要什么?拓跋孤轻轻笑了笑。用什么换走苏折羽——我还真要——好好想一想。

一六二

    他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像是笑着,又像是没笑。时珍已觉心头大石落下,便道,拓跋教主,那苏姑娘……几时可以过来?

    苏姑娘?拓跋孤冷冷地道。我这边已经没有“苏姑娘”,只有“拓跋瑜”。

    时珍一愣,随即省悟道,好,我们也是该早些改口了——拓跋姑娘几时可以过来?

    明rì一早吧。拓跋孤答得懒懒散散。

    好。时珍道。那便定下明rì中午,让宣也与新夫人会客。

    ------------

    拓跋孤其实并不明白,为何这场商议,自己会如此的心平气和。或者是因着一种早已料知几分结局的预感,他知晓这门亲事必将以一种非正常方式结尾。

    假设——他现在开始假设——他们真的喝了那杯带了迷药的酒——然后真的做了夫妻。可即便木已成舟,邱广寒对他的敌意,邵宣也对他的敌意,也会只多不少吧?他选择如此,也早知那种结局并不完美,只不过因为他拓跋孤,却终于是个胜利者。

    否则,他知道,和邵家的婚事,是根本无法成功的。

    但此刻就连那般不完美的结局也没有。邱广寒跑了,他用了这么大代价计划的亲事却仍然非成不可。他无法在此刻抽身放弃。

    拓跋教主。他身后一个声音,急迫却又清冷。

    他站定。听得出来,这是邵霓裳。

    邵霓裳快走两步上前。这件事——真的非如此不可?

    霓裳!后面追上来的是邵宣也。对于邵霓裳单独跑出来找拓跋孤,他也有几分不解。

    不必多问了,我已决定。邵宣也只道。

    但是……

    我仔细想了想,这种方式的联姻,反倒是我能接受的。他看了看拓跋孤。既然本是利益,便不该扯入任何感情,所以——便不该扯进广寒!

    拓跋孤嘴角不动,看着他,便如在说“你能识大局就好”几个字。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邵霓裳道。我明白,我是自私,因了一己之私,惹出这许多事——但是,我就是做不来那种——那种,不遂我心意的决定,所以……

    你大可不必说这些话。拓跋孤口气淡然。反正不是你,就是他。你若自私,便轮到他涉入此事;他若也选择自私,那么自然引发的事情——只要邵大侠大局为重,我看,是不会作那些儿女情长之择的。

    邵宣也知他挑衅,却早不以为意,道,无论如何,你放过霓裳,我仍感激你,若这次你也肯放过广寒和凌厉二人,我必更感激你。

    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拓跋孤冷笑道。你若表现得好,我又何必花心思去为难他们。

    邵宣也略略默然,随即道,好,我便等你的“拓跋瑜”过来。

    ---------

    “你的拓跋瑜”。这五个字,不知为何,突然令他有些奇怪的感觉。事情能得到解决,于他来说,远比什么都重要,可是邵宣也那如此配合的态度,不知为何令他发现自己的内里竟然还是在愤怒,好像他宁愿邵宣也抵死不从地与他针锋相对。是他指望一个更强硬的、更坚决的邵宣也吗?还是他干脆其实是自己在找借口,想借机破坏这个自己一手策划的结盟?他不知道,只是,他发现,自己比去参与议事之前更烦躁不安——他看见的气氛,这一次,模糊不清,像在这昏沉的傍晚跳跃的黑云。

    苏折羽。他可以想象自己回去,要用一种什么样的口气对她说话。诚然,这于他并不该算多大的事,尽管他曾觉得自己或者已依赖于苏折羽的照顾;但这远没有到不可放弃的程度;而在这种时候,显然,是苏折羽派上更大用场的时候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的拓跋孤在推开房门的一刻,却发现自己从隐隐的愤怒变成出乎意料的、莫名的震怒:苏折羽不在。

    他清楚地记得离开之前,他曾叫苏折羽在此地“等着”;以苏折羽一贯的听话,她绝不会不“等着”;但她却不在。

    没有预料之中迎上来的恭谨或温柔,这沉默的气息是种无可比拟的怒,似乎她这一次不合时宜的,其实也并不算太过紧要的违抗命令,是最不可饶恕的,甚至比她擅自放过苏扶风、放过乔羿的时候更不可饶恕。

    他吞咽着自己的愤怒。他知道,他是要她离开,所以在她出现之前的这段时间,他需要把愤怒吞咽掉——不能够以那样一种泄愤的方式来表达这一件事。可天知道这是不是种更可怕的方式。对苏折羽来说,沉默的、冷笑的拓跋孤,永远比一个发怒的拓跋孤更沉重,更压抑,更可怕,更令人窒息。

    门咿呀一声,在数久之后,终于偷偷地开了。

    去哪里了?拓跋孤端坐在屋子的正中,没有灯,声音却更清晰。

    苏折羽似乎吓了一跳,低下头,喑喑哑哑地道,我……去叫人准备晚膳,马上——就会送过来的。

    拓跋孤沉默了良久,就是那种让她害怕的沉默。半晌,他开口。

    过来点灯。

    苏折羽依言,走近,打亮灯火。

    她才发现他面sè沉郁得可怕,怯怯地道,主人——在那里商量得如何了?

    拓跋孤并没有回答。他似乎在想些什么,隔一忽儿,却又突然抬起头来。

    苏折羽,你看着我。

    她便看着他。

    她发现他的眼神中似有些东西沉下,然后,他站了起来,手指搭上他的脸颊。她有些微的紧张,向后轻轻退了一小步,却陡然被他重重一推,五指箕张的手掌,已迫住她的咽喉。

    苏折羽在哪里?他恶狠狠地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眼神中有惶惑之sè轻轻一闪而过,他迫得很紧,似乎再用一分力气就能令她窒息;但是他又放她说话的余地,显然,只是威胁。

    主……主人……她挣扎。我……我是……

    还是你想死,苏扶风!拓跋孤吼着,那手心炙热得叫她难以呼吸。

    她终于不再挣扎,睁大了一双眼睛,用尽气力也努力恶狠狠地回答他:我决不会让你把她嫁在明月山庄的!

    这挑衅的语句令拓跋孤一双瞳孔都陡地一缩,如同捏小鸡一般地将她纤弱的脖颈捏过,用力摔到桌边。我只问你,她人在哪里?

    但手下的喉咙,却振动着,发出低低的冷笑。你……你休想我告诉你——有本事杀了我,便没人去做你的……“拓跋瑜”!

    拓跋瑜。这三个字令他眼皮微微一跳。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这张与苏折羽一模一样的面孔,虽然因他的手劲而憋得通红,那瞪视却又是说不出的充满不忿。

    你说不说?他的语气,转向最后的通牒。

    主人!门被扑开,扑进来的,是另一张呼吸凌乱的面孔。

    他转头去看她。

    --------------

    扑进来的这个苏折羽两片衣袖已几乎撕成了碎片,垂落着,沾染着零星的红迹:手腕直到前臂,皆是一片鲜血淋漓,脸孔青白,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拓跋孤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那一只手同时松了开来。

    苏扶风从他掌下逃脱,倚住桌子,狠狠喘气。苏折羽已经走上前来,便要拦在她与拓跋孤之间。

    可苏扶风偏偏将她一拉,恨声道,谁要你来,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来!

    苏折羽不答她,只低低地道,主人,折羽来得晚了,——你没事吧?

    拓跋孤看了苏扶风一眼。回想她方才的话,自然,他和明月山庄背后的密谋决定,她已然知道。

    他没有上下文地只是看着苏折羽问了一句:你也知道了?

    苏折羽点点头。折羽知道了。

    那么明天一早,你就过去邵宣也那里。

    苏折羽再点点头,应了声是。

    为什么答应他!这种事也答应得的吗!苏扶风突地大声道。难道你……

    你住口。苏折羽冷冷地道。我一时失察,才令你偷袭得手,此刻我人已在此,你难道还想再用你那些伎俩来蒙骗主人么!

    拓跋孤在两人的对话中,保持沉默。他注视苏折羽的神态。也许是因为早已知道了,她看上去异乎寻常地平静。

    你说她偷袭你。他半晌,插言问。

    轮到苏折羽沉默,苏扶风也只是瞪视着她,一言不发。

    对。苏折羽也是半晌之后,才这样答出来。她偷袭得手,还将折羽绑在一处;折羽担心她对主人有何诡计,所以拼命挣脱了,追赶过来的。

    拓跋孤瞥了瞥她腕上的伤,表情却冷峻。

    你急匆匆赶来,怕的是我遭她暗算?

    苏折羽咬唇低头。是。

    我看是怕我会杀了她罢!拓跋孤的声音突然提高,言语之中露出了他隐忍已久的那一丝怒意的端倪。

    不……不是的。苏折羽慌忙否认。折羽只是担心主人……

    是么!拓跋孤冷笑道。那好,既然你已回来,也不必再留她——是你动手,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苏折羽惊得抬头看他,他眉目之中的表情却决然不是戏谑。她一时失了措,向苏扶风看去,喃喃道,主……主人,为什么……

    你还想违抗我是不是?

    我……

    看来上次你未肯结果了她,全然不是凑巧。拓跋孤冷哼,既然你下不了手——

    不要这样,主人!苏折羽慌忙跪下。折羽……折羽求你……

    苏折羽!拓跋孤实是勃然大怒了。几时你也变成有这样的嘴脸——为了区区一个苏扶风,竟敢三番四次地跟我作对?

    不是的。苏折羽咬牙道。主人无论要折羽做什么,折羽都绝无半句怨言,但只有这件事……

    你……拓跋孤的右手已经高高抬起。这几乎失控的动作已经令苏折羽预感到了痛楚,她甚至一瞬间,已闭上了眼睛,秀眉蹙起,像是愁苦,像是忍受。

    然而,这一挥竟然没有下来——假如用“他打了她,就是原谅她”的规则来判断,他是绝没有那么轻易原谅她的。

    她闭目等待数久,才敢睁开眼睛,却见拓跋孤的一双眼睛始终凝视在她的表情上,那一只手也仍然抬在空中,像是随时一掌拍下,也许就要结果了她。

    这一睁开眼睛,竟是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突然变化得凶恶,啪的一声,手掌终于还是挥了下来。她来不及闭眼,耳朵里顿时嗡嗡作响。

    然而她不知为何,突然却哽咽了。决不是因为痛楚,也决不是因为委屈。

    只有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哪怕他只是那么一掌打向她的脸颊,她也能从中分辨出他细微的情绪起伏。

    但是她真的不明白,这一次,他又为什么要原谅她?

    苏扶风似乎早在发呆,直到觉出拓跋孤把什么东西扔到自己怀里,她才反应过来一些。这扔过来的竟好像是细细的白纱与一个药瓶。他没说一句话,所以她顿了一顿,才明白他是叫她给苏折羽包扎伤口——但她明白他的这个意思的时候,他却已摔上门出去了。

    外面的,八月十六的月光,依旧明亮得像是白昼。

    隔了有盏茶工夫,门悄悄地一开,苏折羽走到了他的身后。

    主人,我……我好了……

    她的声音细弱,似乎在屏住之前的哽咽。他却不看她。

    我知道苏扶风的意思。拓跋孤只是道。她想代替你留在明月山庄——你想让她替你么?

    我……

    你想跟着我,还是想跟着邵宣也?

    折羽自然想跟着主人,但是这件事却……却本来与苏扶风无关的……

    拓跋孤转回身来,月光下苏折羽的脸孔清晰得一览无遗。

    要么是你去,要么是她去。你去,瞒过天下人,在明月山庄想怎样就怎样;她去,除了要瞒过天下人,还要瞒过明月山庄。他说着,推门走进房间。

    我去好了。房间里,苏扶风很平静地应声。我不会让他们发现的。

    你若真去了,这件事就有趣得很了。拓跋孤道。你杀了邵准,现在却要嫁邵宣也——你敢说你没有旁的目的?

    我就是欠她一个人情。苏扶风仍旧平静地看了眼苏折羽。

    如果他们发现了你的身份,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只怕你这条xìng命……

    邵宣也不是你。苏扶风道。他辨不出我与她的区别。

    拓跋孤心中轻轻一怔,看了看苏折羽。

    她们真的有区别么——?在今天之前,他也曾以为自己从未在意过苏折羽的任何细节。然而,当一个面貌毫无二致的苏扶风站在他身边的时候,那种感觉竟是如此的陌生与奇怪,以至于他甚至不用看她一眼就已难以忍受。

    是的,他的苏折羽总是自称“折羽”,不会口口声声“我”如何如何;她总是亲自照料他的膳食,诀不会令别人送上;她从来不敢那样看着他的眼睛,即便他命令她如此做;尤其是,她不会在被他触到的时候,仍然僵得像一块木头。

    他以为自己辨不出,因为从来不在意;可是他辨出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7753/ 第一时间欣赏乌剑最新章节! 作者:小羊毛所写的《乌剑》为转载作品,乌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乌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乌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乌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乌剑介绍:
他少年成名,也一度自以为是,但深入江湖,才明白天下之大。 会一直陪伴他的,是乌剑,还是红颜? ……乌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