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乌剑TXT下载乌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乌剑全文阅读

作者:小羊毛     乌剑txt下载     乌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六三

    但是你根本不欠我人情。苏折羽还是接过了苏扶风的话。

    这件事情,我让你决定。拓跋孤终于在椅子上坐下,转向苏折羽。但我要提醒你,苏扶风的命我很早便说过要了,她若在这里派些用场便另当别论,否则我也只能将命取走。

    苏折羽吃了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还是由得她选择的样子么?

    苏折羽仍在沉默。她原已打定主意自己去明月山庄顶替“拓跋瑜”,可如今又要怎么办?只听苏扶风已然道,你何必担心,我去明月山庄,半点也不危险,你却还是好好回去为好。

    我何时为你担心过。苏折羽还是下意识地口气冷冷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却微微一惊——这口气似曾相识,仿佛,也是从拓跋孤那里学来的。我几时照顾过你了?我何时为你担心过?——可是,她却知道自己说的并非实话,那么她的主人,拓跋孤,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考虑好了没有。拓跋孤换了个姿势,看她。

    苏折羽当然没得选择。

    就……让她去吧。她轻声道。折羽也……也不放心主人。

    拓跋孤呵呵笑了起来道,何必说得那么好听。你若去了明月山庄,从今以后便再不用怕我,不必看我脸sè。做了少夫人,再不用伺候人,更不会被我打骂——现下让给了别人,真的不心痛?

    没有。苏折羽只是咬住嘴唇。

    这分明是你逼她作的决定。苏扶风冷冷道。要她去也是你决定的;现下见到我来了,你又想留下她,也是你决定的——你根本也不是真正关心她,不过是将她当作最好使唤的用具。若非……若非我知道她宁死也要跟着你,我才不会来作这个人情——我也宁愿她嫁给邵宣也,好过跟在你身边!

    苏扶风姑娘。拓跋孤说着站了起来。我现在不与你计较那些话——你只消记住,明天开始,你便是拓跋瑜——以你的聪明,你该不会做错什么事;反正倘若你露了马脚,自有明月山庄的人收拾你;而你一心想还人情的那个人,恐怕也一样要受牵累。

    我既然说了替她,便不会叫人发现,你又何必多言!

    好。拓跋孤好字音方落,右手已戳中苏扶风肋间穴道。后者甚至未及眨完一下眼,双目便阖拢了,身体向下软去。

    主人……!

    拓跋孤已将苏扶风接在臂中。我只是点了她昏睡穴。他淡淡地说着,将人向苏折羽送去。让她去你房里睡一个晚上。

    苏折羽才放下心来,扶了苏扶风出去。

    少顷,她又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垂手侍立在拓跋孤身侧。

    拓跋孤没有看她。

    你可以不必回来。过了明天,你恐怕便再也休想见着她面。

    ……折羽知道。

    那你不想去陪她?

    苏折羽摇头。

    拓跋孤转过身来,看着她。比起我这个主人,你果然更在意苏扶风,是么?

    苏折羽还是摇头。我没有。

    不说实话——便没有意义了。拓跋孤说着,喝了口桌上的水,放下杯子时,手却好似无意地一拂,拂过了苏折羽的腰带。后者方自一惊,未及护住,拓跋孤的手里却已经多了一个绢条。

    速至翠屏坡,否则令妹将有xìng命之忧。他念道。

    苏折羽东西叫他夺走,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

    拓跋孤哼了一声,将绢条丢在桌上。她就是用这几个字把你骗出去的?

    是……苏折羽的头低得更下。

    也就是说那时候你早把我叫你在这里等我的话抛到脑后了?

    不是,折羽没有忘。苏折羽道。只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

    主人既然知道了她是我妹妹,想必……想必也能明白折羽的心思的吧……主人若要责罚,折羽……折羽也绝无怨言。

    拓跋孤却只是看着她,不发一言,良久,也只是喝了口水。

    你当真决定留在我这里?他再问她。

    苏折羽不知道他指的是今晚,还是往后,却幸好答案都是同一个。她点点头。

    那么,他想,他便没有办法责罚她。因为她若无视苏扶风的绢条,苏扶风也便不会有机会来还她的人情,那么明天去邵宣也那里的,便只能是她苏折羽。

    他站起来。明rì起你便要小心。他说道。苏扶风去了那边之后,你便不能再出现,所以——旁的事你也不必管了,躲在我屋里便是。

    苏折羽点点头。

    ---------

    月光明亮。苏折羽躺在他身边,只觉得这夜晚亮堂得异常。

    可是出乎意料的,她竟没有失眠。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平静,等到睁眼,已过五更。

    五更的天比昨夜睡下时反更黯淡了。平rì里她便是这时起床,是以才会突然醒来。她悄悄起身,习惯xìng地呼吸了几口这清晨清冽的空气,才小心翼翼地轻声下床。

    冷不防,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她小小吃惊,又因腕伤而小小吃痛,回头去看她的主人。他的手只是一握,便又收回。

    给我……倒杯水。他命令的口气,声音低沉而沙涩。

    苏折羽默默答应。清晨的冰冷在她四肢上留下些许凉意,而只有手腕那一圈,温热着,让这一切恍似梦境的情景真实起来。她去倒水,手一拎水壶,却空了。

    这个没有水了。她小心地解释着,敛衽挪去另一边的矮柜上的茶壶那里提一提,也没有水。她只得再转到角落,去提第三个茶壶,仍然是空的。

    主人,都没有水了——我去外面……

    却没料到话语未竟,身形半转,她的脊梁被一个高大的身体贴住。他的双臂伸上来,从她的双肩、双臂垂落,将她紧紧搂入怀里。

    这突然的温暖令她一阵颤栗。是他么?是她的主人么?她指尖一滑,茶壶跌落于地。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她以为,对她除了情yù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主人,会在这个黯淡的早晨,对她做出这样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

    她静止不动,想知道他的静止不动之后是什么;可是他也只是静止不动,连心跳和呼吸,都没有变得更快。而她呢?她的心跳和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嘴唇半张着,像是一种惊讶,也或许是一种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逝去的努力,令得她以为一动不动,就能让时间永远都停止。

    她吸进去的那口清冽的凉气,终于在数久之后慢慢地吐了出来。拓跋孤的手臂慢慢地地抽去了,她僵硬的转回身来。

    去吧。拓跋孤轻轻说着。

    她便去拿起桌上的水壶,低头向外走。

    等到回来,拓跋孤已穿好了衣衫。她有些惊讶。时辰还早。主人——多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拓跋孤简单地说着,拿过她手里的水。

    我……我去扶风那里倒的水。苏折羽如实交代。

    拓跋孤只是哦了一声。她还没醒吧。

    嗯。

    拓跋孤走到未曾关上的屋门前。从这里望出去,西沉的月sè只给这灰蓝的天留下了一层深深的白,明明已开始明亮,却又好像半点光也没有。这景象苍白得凄惨,却美得惊人。

    他跨出去,好像要仔细看这天sè,又好像在想什么事,就沿着屋下高阶坐下了。那一轮已经变成与云同sè的月亮令整个天空幻成了一种惨绝人寰的哀怨,他身后的苏折羽,也像任何时候一样地站着。这曙sè太醉人,令她甚至想象着此刻自己也可以坐下,坐到他身边去,甚至就那样顺势靠上他的肩头。可是她不敢。即使面对这空前绝后的美丽,她还是不敢——她只是苏折羽,而他是她的主人。

    他重新抬了抬头,天就亮了。

一六四

    其实这于他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他什么都没有失去。邱广寒,苏折羽,一个都没有牺牲给明月山庄;而最终去的人是明月山庄的仇敌苏扶风,这其中的讽刺,是不是太大了呢?

    凌厉在终于捏到苏扶风的信的时候,又如何才得到这个曾向自己身边女子下过手的女人,此刻却在代替她以帮助她完成这件欺瞒天下的逃亡。苏扶风只说她是为了苏折羽;然而,假若在这里的两个人知晓她现在的处境,便也会明白:她也是为了凌厉。

    她作的哪一件选择,不是为了他呢?她明白,只有她帮助他们圆满了这整个计划,邱广寒才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凌厉,把那封信送给他;只有这一切圆满了,拓跋孤才会肯放过凌厉,不再找他的麻烦。

    梳妆之时,苏折羽与她说了一些邵宣也认为她应知晓的细节,也算是对好戏词,不会被轻易拆穿;这时间太过仓促,甚至,没来得及多说些别的什么;但她们其实可以不必说这些,因为后面的rì子,邵宣也几乎,不来与苏扶风说一句话。

    于是苏扶风心里也暗暗叹息。她想他的心里也完全是另一个人——邱广寒,就像凌厉;而她自己在他们任何人心中都不名一文。却偏偏是她,差一点杀死了邱广寒,只是邱广寒即便死了,大概也比她苏扶风或者令人四年得多吧!

    姜菲等人离开后,明月山庄里唯一知道“拓跋瑜”早就不在庄里的外人也已没有。所以一个月后的凌厉与邱广寒,都没有听见过半点风声。

    ---------

    凌厉照着邱广寒所默写下来的一篇完整心法吐纳调息,身体恢复得很快,加之被邱广寒逼着吃各种各样的米面蔬果来补偿几个月的虚弱,要让他尽快回复原状。他的jīng神好了些,脸sè也好了些,气力也好了些。周身流动的真气之中,隐隐已有种灼热之感,让他很清楚自己的内功修为早比失去武功之前更进了许多,只是这其中仍然蒙着一层负罪感,是以确信身体已无恙之后,他便不愿再依青龙心法之法门调戏修炼。

    邱广寒也明白他心思,并不说什么,只是暗暗担忧数rì之后与那神秘人的一战。不练心法,那么我陪你练剑吧。她笑言。

    凌厉见她虽然在笑,眉宇间却深有忧sè,不忍拂逆她意,便也答应了。剑法之对练,不涉内力,便只是招式之拆补,邱广寒动作虽迟滞些,但于他汲取经验,整理心得,亦有好处。

    再者便是独练。自失去武功以来,他也有许久未曾摸过剑了,虽然用剑仍是本能,但那迅捷却要从熟练而来。如此重拾了数rì,才算自己与邱广寒都算满意了。

    可是,明天。她轻轻地道。明天,那个人就要来啦。

    凌厉不语,只是笑笑。这淡然的笑意正如往昔,或者更淡。

    ----------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青龙教众人的停留也不会太久,只是两天。

    两天已经足够苏折羽受的,因为每rì送到拓跋孤房间里的当然只是他一个人的膳食;或者他与邵宣也等人同赴小宴,苏折羽便要被留下——一句话,她几乎没有饭吃。

    说几乎,是因为送到房里的饭菜,她是坚持要按老规矩先尝一遍的,但也只是一口,决计不解饥饿;只有苏扶风有时觅着空隙偷偷送过来几块糕饼,还缓解了一下她一天没进食的苦痛。

    可拓跋孤却没那么同情她。不知是不是出于失而复得的那种微妙的心情,许久都没有动过苏折羽的他,却在这个晚上毫无先兆地将她压至身下。她其实全无准备。自从数月前失去了那个孩子,她觉得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像那时一样来碰自己了。可原来并不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这样疾风骤雨般全不温柔地将她据为己有。

    她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算来得及,她也不敢在这明月山庄,发出在他青龙教的卧房里那么放肆的声音来——她牢牢记着,自己是应该消失的人。他又一次全不顾惜地摆弄着她,或许是隔得太久了,他久久不肯停下,就像要将她整个魂魄都揉碎挤出,生吞下去。

    她胃中空空,可情yù却满溢了。久疏滋泽的身体难以自制地喷涌着,令她那被他压住的一双手,都酥得紧紧搅成了一团。

    他在一切结束之后,才用目光温和地抚摸着她双目、额头与脸颊——做那些原该在开始之前做的事。她被他的目光抚到感动,甚至也忘记了本来饿得快要虚脱。

    你先睡,明天我会补偿你的。拓跋孤笑了一笑。

    她不太懂,可是疲累中的人,还是立刻就睡熟过去了。她记得白天拓跋孤说过,最晚后rì——后rì一早,他们便要启程。那么偷偷摸摸的话,也不过再偷一天吧。可是,补偿是什么意思?

    等到那一盘子补偿放到面前,她才明白:补偿便是把下午的这盘特制的点心让给她这个两天都沾不到多少食物的肚子。可是她还是抬头:折羽真的还好,没有关系……

    你尽管吃了就是。拓跋孤道。晚上我多半要去邵宣也那边行个告别宴,我饿不着。

    苏折羽依言,抓起那点心,就着一碗甜粥,一一吃了下去。

    ---------------

    下一步要去的地方,便是徽州了。拓跋孤心道。同去告别宴的程方愈与单疾风二人,单疾风倒是历来没什么话说,程方愈对他的东进计划亦最是支持——只是两人好像都暗暗不满了两rì,为什么拓跋孤会将苏折羽留在明月山庄?固然只是权益,但这个女子坐在邵宣也身边,恍似早已习惯了,着实也令人费解。

    拓跋孤知晓他们心思,心道明rì出了明月山庄,便消叫你们看见折羽好好的随我同回徽州去——不过到了宴席末尾,他心中又有一个后悔的念头:方才何不与苏扶风说好,叫她不要出席这践行宴,就让苏折羽来岂不很好——反正她苏扶风往后有的是机会大吃大喝。

    这念头令他自己也觉好笑起来,仿佛两人的互相替代已经成了一种轻松愉快的游戏。末了他才惊觉,其实这些念头只是因为自己心情莫名地大好。

    他笑笑,回屋。

    屋里黑暗如墨,气氛有点奇怪,倒让他jǐng觉起来。他依稀见苏折羽站在桌边,心中蹊跷。折羽?他闭了门。怎么不点灯?

    主……主人回来了!苏折羽语声里有点努力作出的喜悦。明……明rì就要走了,这与今天晚上想……想去见见苏扶风……

    我早要你见你不见,现在要见?现在哪有你外出的机会!拓跋孤斥着,却也倍感奇怪起来。苏折羽的语调有些怪怪的,他隐隐约约见她面sè有些红,可便这一顿饭的工夫,能发生什么事?

    他走近去,苏折羽不知为何,竟退开一步。

    拓跋孤心中隐有不悦,哼了一声道,点上灯再说!

    灯……灯油没有了。苏折羽絮絮。

    什么?拓跋孤回头。他分明记得这灯油早晨有人来加了满的,怎可能没有?

    那你还不去叫人拿灯来?就打算漆黑黑地算了?

    苏折羽像是没有办法,只得应声而去。良久,那光亮渐近,只见她掌灯而入,可那头却垂得低低的,就像不yù被人见到脸孔。

    拓跋孤也算是今rì心情好,才忍到她放下灯,方将她一把拉过来,将脸扳起,道,你这般古怪的要闹什么样……

    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住,扫动的目光才注意到她脸颊上的异常。

    你脸上怎么了?他像是吃了一惊,手捏得更紧。苏折羽粗看cháo红的面sè,竟是细细密密地布满了红点,宛似一粒一粒的赤砂。

    他顺手便去摸她额头,只觉异常烫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口气严峻。

    苏折羽原本的确是打算蒙混过去这晚上,可也知哪有那般轻易蒙混,见他已发现,才不得不道,折羽……折羽怕是生了急病,主人要小心才好,不要……靠得太近了。

    生了急病?让我看看。拓跋孤还是捏过她手腕。他的眼神渐渐有了些变化,在苏折羽看来,有些可怕。

    下午你吃的东西——碗碟还在么?他追问。

    已经收走了。苏折羽道。

    拓跋孤眉头蹙起。你先去躺下。他说道。

    可是,这病大概会……会连累主人……

    叫你去就去!拓跋孤的话,不容置疑。

    苏折羽心中狠狠动了一动,咬唇点头,依言。

    他把被子拉到她颈下。她高烧,却情形,只是布满红sè的脸颊,一瞬间,有些陌生。

    你等着,我就回来。他说着,向外走出。

    是毒。是原本下在点心之中,等着他拓跋孤的毒。他不能想象这会是邵宣也指使明月山庄之人所为——但这时机未免太过凑巧:旁人不会知晓苏折羽换“拓跋瑜”之计,而只有明月山庄邵家五人与他拓跋孤带来的青龙教诸人,以及当时偷听了的苏扶风知道;不会是苏扶风,她知道苏折羽还在,下毒会殃及她——而旁人,也许早有此心,只是由苏折羽负责他每rì饮食时,无法得便,所以一直等到此刻,他们以为苏折羽不在的时候?

    那么为什么会恰恰下在这盘点心里,而不是平rì的饭菜?

    是的,那多半是因为平rì里的饭菜,厨师或许也会先尝一口;而点心整个做好,不可能去咬一个角的缘故罢?

    也不对。倘若是那样,那么毒应该下在东西下锅之前——可是这样又怎能保证只会令他拓跋孤吃到?

    除非,只有这点心——只有这次的点心,是专为他拓跋孤做的。

    他不认为邵宣也会是主谋,但他还是先去找了他。

    邵宣也有些惊讶:拓跋教主深夜到访……

    没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却开门见山:只是贵庄下午送来的点心,味道很是鲜美呢。

    邵宣也失笑道,拓跋教主不会只是来和我说这个?

    我就是来说这个。拓跋孤道。还有剩么?

    现成的只怕没有了。邵宣也道。这是明月山庄专门为重要客人做的小点,一rì只做这么一份。之前苏姑娘要亲自照料教主饮食,不要我们额外的东西,所以便是不做的,自昨rì起才专给教主重新做起。

    只给我一人?拓跋孤追问。

    拓跋教主与明月山庄的关系,与旁人并不一般,用些点心,没什么奇怪吧?邵宣也像是有点捉摸不透他郑重其事的意思。

    拓跋孤点点头,声音低了些。折羽人呢?

    苏姑娘已经睡了。邵宣也道。我知道她是你那边的人,尽管放心,我不会动她的。

    有几个人知道,下午的点心只做给我?拓跋孤问题又转回。

    什么?邵宣也为他突然就此问题追根究底有些哭笑不得。教主究竟想问些什么?

    就问刚才的问题,你规矩回答我就是。

    这是明月山庄的规矩,庄里人都该知道。

    是么……拓跋孤眉心微微一聚。有件事先与你说,我明rì一早,不一定走。

    怎么说?邵宣也觉出些蹊跷。他倒也无可无不可,只是深知这不是拓跋孤的脾xìng。

    我准备留在贵庄,再吃一次贵庄的点心。他看着他。

    邵宣也茫然。教主喜欢那点心,我叫人连夜多做些,带着上路也行。

    不必了。拓跋孤道。就到时间,做一份就够。

    邵宣也猜不出他卖什么药,只得道,就依教主的吧。

一六五

    他知晓夜里这样去扰邵宣也,定会令他生疑,只是这事若与他有关,便无所谓;若与他无关,以邵宣也的xìng子,再多疑也疑不出什么。

    照折羽那个样子看,我如吃了那药,应是在晚上筵席上发作。他心道。倘是那样,我定必疑心晚宴之中有下了毒药,决计疑心不到下午的点心上的。只是这种时候发作,于他们明月山庄又有什么好处?

    不是苏扶风,如果也不是明月山庄的人,那便只剩下——我自己带来的人了。

    除开程方愈与单疾风,五名副官之中,有四名在单疾风辖下,只有一名是原顾笑尘辖下。只是眼下并没有多少线索,所以,更该先找个大夫,而缓寻凶手吧?

    但若当真找个大夫,苏折羽在此的消息,岂不是暴露了?带来的七人之中,也没谁通晓医术——只有程方愈听说小时候曾患疾,与医家打过许多年交道,后来病愈,还与这家的女儿结了亲——如果要说谁可能懂些医术,也便只有先找他。

    他转过两层屋子,去到程方愈房间,事情紧急,他也便直推而入。

    然而,程方愈却并不在。

    从饯别筵上一起离开的,明明他们都各自回屋,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在么?

    程方愈的包袱敞开着,似乎出去之前,是在整理行装。他走近去,看了一看。他有不少药瓶,普通伤患之药,他都常备,便如一个小郎中。也有一本小擒拿手的册子,那是他平rì习练,不过这样的武功并不金贵,他也不在意非要贴身带着;再有便是几件换洗衣物。

    可是人却不在。他无可奈何,袍袖一拂正要打熄灯便走,隐隐间却瞥见灯沿上灰黑的痕迹。他凑近,轻轻一吹,灰黑飞起,是纸片的焚烬。再细看,灰烬之中似乎还嵌着一些细微的白sè粉末,灯周也零星落了几点。

    门口传来嘻笑声。回头,程方愈等数人正一起从外面回来。他方与众人道别,却一眼见到屋内的拓跋孤,不由地一怔,收敛了笑意,上前道,教主,找方愈有事?

    剩下几人也有些不安,一齐噤声站着不动。

    拓跋孤伸手指揩了一下灯沿的灰烬,回头道,这是什么?

    程方愈老实上前看了一眼,答,不知道。

    拓跋孤又伸手沾起一些桌面上的白sè粉末。这个呢?

    程方愈露出些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拓跋孤冷笑。纸包里的药粉倒在了别的地方,然后把纸包烧掉;纸是烧成了灰,可却没能顾到沾在纸包上的粉末——程方愈,你做事未免太不仔细了罢?

    程方愈似乎是呆呆地立了半晌,方自抬头道,教主,你莫非在怀疑方愈些什么?

    本座在怀疑,你在本座的饭菜之中,下了毒。

    程方愈浑身一震,众人也尽皆怔住。

    不可能,方愈——我是说左使他——决不可能做这样的事!那名顾笑尘辖下之副官第一个申辩。

    拓跋孤不予理睬,却转向单疾风:你认为呢?

    属下也认为……单疾风看了程方愈一眼。程左使……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

    拓跋孤笑笑,挥了挥手。你们都散去,本座与程左使单独谈谈。

    教主……!先前那名副官仍有不满,幸得旁人将他一拉,拉了开去。

    解药——你应该有吧?他冷冷地看着程方愈。交出来。

    我没有!程方愈这时才大声起来,一顿,回复冷静。属下……不曾做那样的事!

    他停一下。教主……教主身体……无大碍吧?

    谢得你还关心本座。拓跋孤道。不过可惜,中毒的不是我。

    他说着,将那指上的白sè粉末混入桌上的水杯中,倒了一杯水。

    敢不敢当我的面喝了?他冷冷道。

    这……究竟怎么回事?程方愈接过杯子,却一脸茫然。

    你跟我来。拓跋孤向外走。月影长长,投在程方愈身上,如同照着那个罪人。

    程方愈看到苏折羽的时候,委实吃了一惊。苏姑娘?他惊异。她不是已经去了邵宣也那里?

    苏折羽听到拓跋孤回来,勉强要坐起,拓跋孤却将她被子一按,只故意道,这样的病见不得风,方愈懂医,我让他来给你瞧瞧。

    苏折羽点点头。程方愈不知拓跋孤的意图,见苏折羽伸出一只手来,便也去按。他只见苏折羽脸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红点,手却冰凉,也不禁心悸,搭了会儿脉,回头道,确是中毒。

    我知道是中毒。拓跋孤道。只问你有没有解药。

    我……我怎么会有……!程方愈道。教主为什么不相信方愈,方愈之前出去的时候,在桌上理过东西,桌上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

    你说有人嫁祸给你?拓跋孤侧目。是谁把你叫出去的?为什么出去?

    本来就说好了,在洛阳的最后一rì,兄弟们晚上再出去喝几杯。程方愈道。

    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拓跋孤道。怕我不准你们出去?

    也不是——我自着忙,把此事忘了,被人来叫,这才想起,理了一半东西,便随他们同去了。

    谁来叫你的?

    他们一起来的,都在。

    那么出去之后,可有人中途离开过?

    ……都有吧。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肉恐怕不太干净,大家伙儿先后都去了两趟茅厕。

    拓跋孤笑笑。程方愈不明他意思,咬牙道,教主若是不信,不妨去问问单先锋他们——这杯水,我喝便喝了。

    不必了。拓跋孤抬手拦住他。我虽不知毒是不是你下的,却至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你们七人之中,有人下了这毒。

    为什么这么说?程方愈追问。

    拓跋孤并不理睬。程左使,你记着,苏折羽在这里的事情,只有你一人知道;而我已经知道被人下毒的事情,你们七人都知道了。

    是,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拓跋孤还是不答。你看这毒——如没有解药,能得解救么?他又问。

    方愈也不是那么懂,只是觉得这症状如果视作病症而非毒症,该是麻疹一类,便是不能吹风,过些rì子便好了。

    那么高烧又是怎么解释?

    程方愈沉默了一会儿。方愈……不知该怎么说……

    你说便是。

    或……或者……是像天花一类……既然已经发作,怕是用逼毒之法,也已为时过晚,只能寄希望于苏姑娘自己挺过这几天,也许还可慢慢恢复……

    拓跋孤不语,隔了一会儿,忽道,你回去吧。

    程方愈要说什么,却又默默,转念低头道,教中的大小事务,教主亲辨,从未错冤过一个好人;此番事情,教主想必也……也必不会胡乱猜测……

    你紧张什么。拓跋孤无意。对了。你与顾笑尘,可有联络么?

    回教主,倒没有特地联络,但知晓他家在何处,真有事也便能找着他——教主莫非是想……

    也不一定。拓跋孤想了想。要去徽州,说不定要叫他一起搬去——你若见他,便告知他一声。

    程方愈喜道,教主是有心让他回来了?

    拓跋孤却又摇头,显得心里烦乱。算了,不必了。他说着将程方愈遣走。

    他仍然思索不出下毒者的详情,若说是程方愈,的确一切证据都指向着他。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肯定。暗暗的昏光下只见苏折羽嘴唇开始发白,身体似在微微发颤。

    难受么?他抚摸她的额头,才发现她已不知何时昏睡过去。额头上也渗出了红点。细密的红点似乎变得大了,一粒一粒,将这张秀美的脸变得丑陋,甚至可怖。他注意到她下巴上也有红印,微微掀开被子,顺着看下去,只见红点竟已布满了她的身体。

    他重给她盖好。显然的,她已睡去多时,并没有听到适才他与程方愈太多对话。要去找大夫么?他仍旧蹙眉。找大夫的代价便是立刻叫邵宣也发现昨rì一早送去的不是苏折羽,况且一般大夫未见得能治好她。以他拓跋孤的xìng子,他自然不会去找,只是苏折羽若死在这里,也是件足够麻烦的事情。

    笃笃笃,程方愈又来敲门。

    教主。他小心地推门进来,抱了一床被子。我这床被子也给苏姑娘吧——看这毒xìng将疹子尽都发在她脸上,想必苏姑娘也是外热内寒,抵受不了晚上的寒气,需多盖一些。

    拓跋孤久久地看着他,半晌,道,你给我去一趟邵宣也那里,就说我要见折羽,叫她务必单独过来。

    程方愈又是一怔,才反应过来,依言去了。

    少顷,苏扶风果然披了衣裳来了。拓跋孤令程方愈退走,让她进房。

    你知道这种毒么?他掀起床帏,让苏扶风看她的脸。

    苏扶风狠狠吃了一惊。怎么一回事?她上前去看她。

    你平rì里似乎用毒不少。拓跋孤道。可有印象?

    你确定是中毒?苏扶风道。我却觉得像是——突发了某种麻疹病症。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投毒。

    苏扶风一惊。你没有同邵宣也讲?

    同他讲了,便等于暴露了你与苏折羽。非到必要,我不想这样。

    苏扶风看了看苏折羽。若的确是毒,那么便是以病人的脓液,与别的药材混合,制成粉末,便可致那种症状。可是……

    她伸手要去抚苏折羽的额头,却被拓跋孤一掌打开。

    你不要碰她。这样似天花般的毒症,可能染及你。他停顿了一下。你出来的时候,邵宣也睡了么?

    他与我不在一个房里,我说我来你这里,他也没说什么。

    那好。眼下要令她得医治,只有一个办法。拓跋孤说着抬眼看她。让她去做“拓跋瑜“。现在过去睡下,等着邵宣也来发现她已得病。

    让她去?苏扶风惊讶。那……那岂不是……之前的一切不是都白来了么?

    留在这里,便可能要死。

    苏扶风咬唇半晌,似乎也觉得唯有此一计。可——邵宣也要是到早上才发现,那不会……不会太晚了么?

    那不用担心,自可制造事端让他们早些发现,只不过——她去了的话,你——

    他咄咄逼人地看着苏扶风,那意思便是说,她若去了,你便是个彻底多余的人了。

一六六

    苏扶风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你……

    这原本就是交换条件。

    我……我不要去……苏折羽沙哑的声音,几乎叫人不忍卒听。

    醒了么?拓跋孤过去看她,苏扶风也忙跟进。

    我……我不去。只听她喃喃地道。就算是死,我……我也不想……不想离开主人……

    你想死?拓跋孤冷笑道。你还没够那个资格——你忘了么,当初你发的誓,少说也是受利刃穿心之痛才死,可也没说生了这般小小的病便死了!

    那……那就更好啦。苏折羽努力展颜一笑,满布着红印的脸却无论如何也不似她的笑容。既然这个病不会让我死……就留在主人身边……

    拓跋孤略略一怔,哼道,苏折羽,你现在过去,还不至于连累我——不要弄得不可收拾了!

    苏折羽默默无言,半晌道,主人无论要折羽去什么地方,折羽都去,只是……只是主人能不能……放过扶风?

    放过她——那我往哪里藏她?我这里没地方容得下她!

    但……

    正说话间只听脚步声袭来,是两人。拓跋孤只得放下了帷帐来,将苏折羽身形藏好,便已有人敲门。却是时珍。

    教主,我听说你将瑜儿叫来这里了?她带着一脸无辜地道。

    是又如何。拓跋孤道。本座自有些事情交待她。

    我明白。时珍道。苏姑娘本是教主这边的人,教主叫她过来自无可厚非,只是天sè如此之晚了,还把人从宣也房里找出,让别人看见了……

    拓跋瑜既然是我妹妹,又有何可言说?邵夫人还请暂避,本座还未同她说完话;等说完了,自会让她回去。

    既然教主坚持——也便依教主所言。只是在下找瑜儿也有些话说,这便在门外恭候一下这位小媳妇吧。

    慢着。拓跋孤道。你如有话要对她说,便先说完了,再让她来找我不迟。

    苏扶风明白他是心知若让时珍在外面候着,便定换不了苏折羽前去了,是以干脆便让她先讲。时珍也不客气,道,那便先请瑜儿出来吧。

    拓跋孤微微皱着眉,回转身。帷帐里的苏折羽鼻息又渐沉,似是支持不住。

    苏扶风半晌才回转,走近些悄声道,又睡去了么?

    拓跋孤点点头,随即回身。时珍与你说些什么?

    一些无稽之语。苏扶风道。

    拓跋孤朝门口方向看看。她还在外面?

    苏扶风点头。

    拓跋孤皱眉。为何不支开她?

    我试过了,她便是不肯。

    她想干什么?

    要一会儿与我同去找邵宣也。

    拓跋孤哼了一声。偏偏此时如此yīn魂不散!

    苏扶风不语。

    拓跋孤忽地看她。她适才是否在劝你与邵宣也行房?

    苏扶风一惊。你怎会……

    果然。他冷笑。这女人……想假戏真做想得倒是比我还厉害。

    苏扶风咬唇。那若是你,会同意这种事么?

    我为何要不同意?

    我不是说我,是说——如果是她,苏折羽——你会准许邵宣也沾她么?

    我为何要不准许。拓跋孤一字字地道。既然她做了“拓跋瑜”。

    苏扶风的眼神有些许黯淡。你原来……

    她低下头去。现下怎么办?

    拓跋孤想了想。你还是先陪她去——过后再觅机会过来。不过,你若怕死,便不用来。

    怕死?苏扶风笑,摇了摇头。好,就依你所说。

    不过——拓跋孤似乎又想到些什么事,叫住她。你若见到这里灯熄了,便不用来了。

    为什么?苏扶风疑惑。

    因为……拓跋孤看了苏折羽一眼。还有那么一分可能——我会改变主意。

    他看见苏折羽的呼吸,变成了鱼一般大张着嘴一口一口艰难地抽气。他无端地想到昨晚,想到她在自己身下同样大口的喘息。然而此刻的她,满身满脸的痕迹变成深红,简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从哪里,看出她还是那个苏折羽?

    他便坐在她身边。以往几乎没有这样的时候,他会容许她比自己多休息一忽儿——至少她自己就不会容许。就算是现在,她忽而睡去忽而又醒,看见他这般坐着,都差一点要带着惶恐。

    不知多久之后她又依稀地醒了,看见他仍然坐在边上出神,眼泪竟一瞬间就满溢着了。他转回头来向她看,她想躲却又不敢躲。

    主人……她喃喃地道。折羽……是不是……很丑?

    他竟笑。你说呢?

    主人……主人……不要看着我。她像是恨不得隐藏起来,却又无处可藏。

    你什么模样我没见过,还在意自己丑不丑?拓跋孤愈发发笑了。

    苏折羽的眼泪却掉了出来。但……但折羽还有很多事情……没为主人做……折羽以前想……以前想……若是为主人死了,无论怎样,这一辈子都是值得的。可是现在……现在这样……太……

    她的嗓子一哑,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停了一下,才道,太不甘心!

    谁说你不是为我死呢!拓跋孤突然提高声音。你若不是为我死的,我看都懒得看你一眼!

    苏折羽睁大眼睛,似是不明白。

    拓跋孤也不准备跟她解释那盘点心的事。他突然发现,莫非这就叫报应?他不过是一时动了想把她继续留在身边念头而利用了恰好闯入的苏扶风,结果事实证明,他果然是不应该动这样的念头的,对么?

    是我太优柔寡断了。他心中冷笑。我果真越来越像我那个优柔寡断的父亲了么?可是分明的,他却是他最痛恨与蔑视的一个人。倘若当时坚决地杀了苏扶风而将苏折羽送到邵宣也那里是不是就好了呢?中毒的人会是我么?但我多半不会像她这般,这么轻易就发作了吧?

    他看着她。可是无论如何,我已经选择把她留下了。既然选择了,还应该再后悔么?我不是说过么,自己种的因,自己就该收这果——我都忘了么?我从不曾因为我父亲作的任何选择而看不起他,我只是看不起他在那之后的犹豫反复!

一六七

    苏折羽觉出眼前一黑,他熄去了灯火。冷么?她听见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照例地摇头,在两床冬被之下,咬着牙否认。他没说话,暗夜里她突然触到他的唇——落在她额心的唇。她吃了一惊,看得见他一双无论何时都锐利无比的眼睛就在自己头顶。他轻吮她灼热的额头,似乎并不顾忌什么,她却害怕了,反而哭起来。

    苏折羽。她听见他的声音,你几时这么爱哭了?

    她慌忙忍住了,细思自己哭泣的罪过。

    那我们便来赌一赌吧。拓跋孤似乎轻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你——最后一个要求。如若你这次不死,这些话再收回不迟。

    窗外依稀有脚步声响,停顿之后,却又远去。他料想多半是苏扶风。

    其实苏扶风对你也算不错。他加了一句,好像是第一次用一种似乎在闲聊的口气与她说话。

    嗯。苏折羽轻轻地应着。

    他温热的身体缓解了她的寒冷,睡意又渐浓。

    他听出来,也便不再说话。

    只是,他却无法入眠。没有弄明白是谁下的毒,他没有办法入眠。

    ------------

    她在清晨醒来,有很湿润的空气,令她相信窗外已下过了一场小雨。她不敢相信自己这样与他共枕而眠着。她抬起手来,手臂上一粒一粒的鲜红昭示着一切并没有好转,除了——她并没有死去。

    主人……她试图远离他;可是她的主人只不过稍稍动了动,反而重新将她搂入怀里。怎么?他反而问她。

    主人,你没事吧?她忐忑不安,只怕他因己而受罪。

    担心什么。他不为所动。

    她于是也确信这样的症状或许根本伤不到他,便放下心来。

    主人,我好像……好一点了。她实话实说。

    拓跋孤只是嗯了一声,显然,并没往心里去。他很明白,没有解药,她无法痊愈。他不知是否自己也有些怕不得不尽快解决此事——也即是说,尽快从自己人里,把那个“凶手”抓出来。程方愈、单疾风——甚至剩下那些人,无论是谁,他都不希望是。

    他这一晚上仔细回忆了一切事情,包括在程方愈门口时每一个人的神情。他还是不确定自己的猜测。

    怀里的身躯再一次陷入细密的呼吸。他下意识地安抚她的脊背,却又惊觉这是他许久以前,做给另一个女人的动作。

    这个惊觉令他略松开了怀抱,退后一些,看她。她又睡着了,布满红豆的脸,在天光下益发清晰。

    --------------

    拓跋孤与“拓跋瑜”在庭院说话,并不会引起过往的人多大怀疑。

    她好点了么?苏扶风显然很紧张。

    拓跋孤摇头。

    你昨晚怎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这可是……可是关系到她一条xìng命的事情。

    也关系到你的xìng命。拓跋孤瞥她一眼。

    苏扶风喟然。我的xìng命于你来说无足轻重。

    所以要在最应该拿走的时候拿走。拓跋孤笑了笑。是了,我有件正事问你。你昨rì所说的那种淬毒之法,似乎不易?

    很是不易。苏扶风道。自然了,前提是,真是似你所说是掺了天花之症的毒。那须得专门的办法,将病人的脓液淬出,然后配上专门的药材,每种都不可多不可少,再按一定方法调制后,晒干了研成粉末才行;再者,从病者身上淬毒,本身亦是件危险的事情。

    就是说,江湖上能做这种药的人不多?

    嗯——想来不多。苏扶风点点头。但你真的那么确定是这样?许多毒药都可致这种症状的,你便算按那个去查,也未必有用!

    我自然有办法肯定的。拓跋孤目光落在地面。你接着说,可知道哪些人会制这种药,或是什么地方能弄到这种药?

    这——我就不知道。

    那你去替我查查。

    怎么查?

    你现在身份得便,无论怎么查都可以;若不想声张,也可去明月山庄的藏书楼,看看有无记载。

    苏扶风嗯了一声。好——只是——藏书楼这种地方,教主自己也能去啊。

    我去自然可以,只不过……

    苏扶风看见他翻过左手,心中一震,只见那手背上,赫然有数枚深浅不一的红点。

    你……难道你……

    若非如此,我怎能肯定这毒不是单纯的毒而已。拓跋孤道。普通的毒再是剧烈,也不会似恶疾一般还染给了旁人的。

    但你这样……万一你也……

    我倒不至有事,只是毒xìng可能随时扩散,是以此时的调查,我暂时不便去做。

    苏扶风愣愣看着他,过了半晌,方才开口,恳切道,拓跋教主,昨rì我说你对我姐姐不好——你,你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

    拓跋孤并无回应,只道,有消息知会我;青龙教其他人若来找你,除了程方愈,跟谁都不要提起此事。

    苏扶风点头道,我知道了。却见拓跋孤似乎心念一转,眉心一皱。等等,我突然想到个办法。

    什么?苏扶风疑惑。

    拓跋孤看着她。只要你肯帮忙。

    你说就是。

    下午之前,你以苏折羽的身份,跟我带来的每个人都单独传句话,措辞表情你自己琢磨,只是要告知我已中毒这个消息。只告诉这个,不要多。——还是除了程方愈。程方愈,你可以将来龙去脉实情告知。

    苏扶风有些不解。你在怀疑你自己的人?

    却见拓跋孤不答,她只得点头道,好吧,放心,我帮你就是。

    希望本座未曾错饶了你。拓跋孤最后瞥她一眼,回身离去。

    屋里,苏折羽已下床来了。

    她坐在镜子前,低头,双手捂住自己的前额。

    她披着一件薄薄的白sè的外衣,如瀑的黑发披散下来,肩膀却在颤抖。

    他稍稍走近,咳了一声,苏折羽一惊,倏地站起身来。

    你如此迟钝,倘若进来的不是我,你岂非早已被人发现。拓跋孤冷冷地道。

    是……苏折羽低着头,捂着脸的双手仍然不敢放开。折羽……知错了。

    你很在意自己的容貌?拓跋孤看着她。

    不是……苏折羽声若蚊蝇。

    不是便把手放下!

    苏折羽答应了,却还是犹豫了半晌,才把手慢慢放了下去,头却仍然低垂着,不肯将一丝一毫的脸面给他看到。

    拓跋孤朝镜子里看,自己的影子也清晰无遗。病症尚未在他脸上造成什么影响,但他知道这或许只是暂时。

    折羽,你看着我。他把右手放到她肩上。可是那便是平rì也不敢看他的苏折羽,此刻又怎肯这样抬起头来。

    我教你看着我!他不悦起来,大声命令。

    苏折羽咬着唇,头略抬起了一些,却又立刻垂下。

    不行,主人。她仍然声若蚊蝇。折羽真的……真的……不敢见您……

    有什么不敢!拓跋孤的手一把捏起她下巴。你不是说你不在意么?

    苏折羽仰着的脸孔上,巨大的红肿正在散发着胀痛。她充盈的泪水便挂了下来,艰难地低语。

    我……我不在意,可是却怕主人……

    从朦胧的泪眼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说不清要说的话。

    直到温润的触觉,攫住了她的唇。

    --------

    初冬的天气,似yīn似晴。闲适的下午,仿佛全然是为了一个人的来临而准备。

    他来得很准时。

    黑衣人的装束没有变化,声音也没有变化。沙哑的喉咙首先吐出的是一个轻轻的笑声。哼。

    看来你好得差不多了?他打量凌厉。

    多谢关心,已然痊愈。凌厉带剑还礼——虽然对方并不似在行礼。

    那人的目光却停留在凌厉脸上。这重新回复了昔rì神采的少年,给了他一种陌生的震慑。

    你看着人家干什么。邱广寒在一边嗤笑他。

    我现在方始觉出你的确是画中之人。他向凌厉道。

    凌厉尚未说话,黑衣人的语调又一冷,低沉着道,所以此刻杀你,方不辱我手中之剑!

    凌厉眯起眼睛看他。你是天都会派来的么?

    黑衣人不答,一剑平举:竹林是个好所在,我们去那里。

    地方是不错。凌厉跟在他身后出去。不过得这一片林子不易,我要与你说好:谁都不准砍倒竹子——倘有谁伤了竹林,那便是输了。

    还有这种道理?黑衣人皱眉,可随即又不在意地输开。好,便依你的。这位姑娘就请留在这里。刀剑无眼,若是有了误伤,在下可不担责任。

    邱广寒哼了一声。你敢伤我试试,知道我是谁么!

    那人却似并不感兴趣她是谁,顾自便走。邱广寒便要跟去,凌厉却将她一挡。你别去了。

    怎么连你也……

    听我的。

    这个不听。邱广寒负气,反先她而走。

    凌厉无奈,只得跟着她走了过去。你想分我的心么?别要不懂事!他加重了些口气。

    我不跟去,你就不分心啦?邱广寒反问。

    那黑衣人却已远远站定,看着他们二人。

    凌厉只得低声道,那你就在这里,别再走近了。

    邱广寒接受了他的妥协。方圆不过数丈的林间空地,便是他们二人的生死之所。

    黑衣人见他过来,慢慢除掉了剑鞘。凌厉却不拔剑,只握住,凝神不动。

    突然,黑衣人一式“云霄直上”,剑身直立而起。这一式是礼,凌厉识得,是以也拔剑出鞘,竖身一式,算作回礼——他却明白对方是老谋深算了,因为凌厉突然拔剑这出了名的快和叵测,他并不想领教,因此是逼他拔剑而不能出手。

    他心中冷哼了一声,不客气地依式而来。那剑法,他练得太久太熟了,直无用武之地。

    黑衣人举剑反拨。他剑身不及凌厉的长,却宽些,到他近前,突然一转,带起一阵刺目的反光。凌厉眯眼向后略略一退,两剑摩擦发出呲啦的一声难听的金属之声,稍远的邱广寒都不禁皱了皱眉。

    黑衣人剑一搅,便向凌厉肋间搠到。两个都是动作极快,眼花缭乱之间,已互对走过数招。冷不防黑衣人左手一动,却来捉凌厉的肩头。凌厉焉能叫他得逞,举剑便削;黑衣人的剑便削向他手腕。凌厉左手剑鞘击他腹部,黑衣人竟是身形灵活无比,一扭便已躲过,人掠起尺许又旋而落下,凌厉两手尽皆落空,而他左掌看看切到凌厉右腕。

    凌厉大惊之下沉腕相避,却已不及。黑衣人眼见得手,指已触及他腕上,却突觉一股热力,虽然劲力不大,却偏偏将他手指弹开了寸许。凌厉忙一转腕,避了开去反手刺他左肩。

    黑衣人举剑相迎,心中却也惊奇,不意凌厉内功修为亦如是不浅。凌厉自己却只觉手腕上刚刚一凉,随即消失,只知举劲相抗,也没料就此弹开了对手,心中也大是惊喜起来,心道若在内劲之上你占不到便宜,那么招式上更须叫你占不到便宜。

    他jīng神大振,剑招再不乱,照那书册所记,一一使出,妙到毫巅之时,也几可得手——但那黑衣人显非含糊之人,沉声一笑,倒似之前所为,还并非全部本事。

一六八

    只见他剑光忽闪,双手握住剑柄,突然一分——宽出寸许的剑身,竟顿时变成了两个。双剑同用,这在江湖中并不多,即便有,在男子中亦不多见——正思索间却见那左手抽出的新剑绵延未断,竟似是藏在其中的暗兵,突然啪的一转,柔软的剑身一弹,已拍中凌厉手臂。

    凌厉顿感剧痛——只见那新剑比原先的剑长了有尺许,比自己手中的乌剑也显然更长些。握剑的手叫它打中,动作实是要大打折扣,但凌厉料想他此剑必脆弱,长久下去,必也不是乌剑的对手,心下也并不气馁,咬一咬牙,挺剑再上。

    谁料那剑柔韧异常,竟似更像一条钢制长鞭,逢力处便弯身而卸,但直刺而来时,又极是威胁。凌厉招式被他尽数卸去,颇是无计可施,反叫他逼得狼狈起来。

    他突地心念一动。左手的长剑。他的左手是长剑,而他的左手是剑鞘。如若他以剑难以对付对手这棘手的兵器,那么以剑鞘又如何?

    他不动神sè,诱使他慢慢逼近。数丈方圆早不够用——他避入竹林。黑衣人虽然兵刃诡异,却还记得竹林之约,是以并不砍倒竹子;凌厉一闪一避,他兵刃追来,亦有顾忌;不过凌厉的顾忌自然更是不小,不敢还击,索xìng只是闪避。

    终于诱得他长剑袭来。凌厉身形连忙一侧,左手剑鞘却候上。嚓的一声轻响,长刃滑入——过长的剑身却未能完全没入,柔软的质地反被凌厉剑鞘一搅,弯了过来。黑衣人yù往后拔那剑,凌厉却沿着一株竹子一拐,那剑柄吃不住劲,啪的一声,弹了开来,脱手。

    凌厉收回剑鞘,右手将那剑自鞘中拔出。剑柄原来很小,想是本可与他右手长剑相合,此刻与乌剑并握于手心也不觉累赘。

    黑衣人见一支兵器被他夺去,不怒反冷笑。

    凌厉,我果然不该小看了你。

    你如认输,便走吧。凌厉似乎还未决定是否将剑还给他。

    认输?黑衣人继续冷笑。你果然与他很像!

    凌厉还未及问出“与谁”两个字,黑衣人右手之剑突然毫无先兆地向他飞袭而来。虽则凌厉并未失去防备,这太快的突袭仍令他心惊肉跳——嗤的一声,衣袖撕裂,肘上那一道血口是不可免的了。他右手的剑本能地随手挥出——像任何一次一样,想逼住对手咽喉,却恰恰忽略了右手里的剑却有两把——那过长的、对方的长剑,已划破了黑衣人咽上肌肤。

    这划伤尽管不深,却足以带下了他的面罩。凌厉悚然一惊——这张脸,黑气满布,青紫的斑块清晰可见,哪里是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黑衣人却竟桀桀发笑,面孔愈发可怖,凌厉还待防他突然反击,可他便是这么笑着,本就喑哑已极的声音愈来愈哑,直到忽然停住,像是再也发不出来。

    他脸上轻微地一抽,满面青紫的淤块都似暴涨出来。凌厉才反应过来这是中毒之象——可哪里就有这么快?就算他这剑上有毒,刚刚划破一点肌肤,哪里至于面sè已经如此?

    他忙封住他几处穴道。你剑上的毒——有没有解药?他连声问道。

    可这黑衣人已痛苦地蜷成一团,竟是冷笑而摇头。

    广寒!凌厉只能叫她。你在么?快来!

    邱广寒自然不远,几步已至,只见这黑衣人面目已恐怖难辨,吓了一跳,道,怎回事?

    这剑上似乎有剧毒。凌厉道。我……我总不好让他死了,还要问他话。你可愿——可愿救他一救?

    好。邱广寒拿起乌剑来,便在手指上割了口子,将血涌入那人唇中。

    那黑衣人反而清醒,咳嗽起来,竟将那纯yīn之血尽皆吐出。

    你……!凌厉发起怒来。你知你喝的什么?若不想死,就不要这般不识抬举!

    那黑衣人咳着,冷笑。我……我本就活不长了……他沙哑着声音,推开邱广寒的手。剑上没毒,不必——不必花力气了!

    那你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人?受了谁的命令来杀我?又为什么……在先前一再地放过我?凌厉追问着。

    那黑衣人却似乎已没了回答的yù望,只重复适才的话。

    你果然……与他很像……他喃喃地说着,眼皮沉重起来。

    先把他救回来再说吧。邱广寒在一边说着。她伤口愈合得极快,不得不再割了一刀,方才又流出血来,强行灌入那人口中。凌厉却发着呆。那一句“你果然与他很像”,终究是让他觉到了蹊跷,他像是忽然恍然了什么,脸sè已有些变化。

    忽然邱广寒“呀”的大喊了一声,跳起身来。凌厉一个回神,才发现有血自那黑衣人身下流了出来——那黑sè衣服原来早染满了血——那柄短刃不知何时,已被他深深插入自己腰间。

    你……你何须作此自裁,我没想要你xìng命!凌厉惊道。

    黑衣人面上青紫与黑气退去了少许,气息却更见虚弱。他微微一哂。你也是杀手,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就是如此的……

    也未见得要死啊!你若真如此看重任务成败,那先前早有机会取我xìng命,又何苦非要与我决此高下!

    黑衣人脸上仍然轻笑着。你……你难道还没猜到我是谁么……

    我猜到了,但正因为此,我有更多事情要问你!我方才问你的那些,你都没有答;还有,他又去哪里了?你为什么……

    他扶着他的身体,却只见他摇了摇手,显然,没有了力气。这闭目的沉默持续了好久,才听他喃喃地道:

    你……要小心……你最……信任的人……

    手重落回地面。地面上,染满了他止也止不住的血。

    凌大哥,他……

    凌厉却突然回身抱她。你别看了,回去,等我一会儿。

    他……

    凌厉沉默。他知道,他死了。这深深的一刀,不是他可以解救,也恐怕,不是任何人可以解救。假若一个人一心求死,他又能够怎样呢?

    你先回去吧!他还是这样对她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也许是太久没有比试,所以忘记了,比试,就可能有这样的后果。

    你的伤要紧么?等他回到屋里,邱广寒才问。

    凌厉只是摇头。

    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了?邱广寒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

    我猜得到。凌厉道。他说我跟一个人很像——而且,他说“果然”,就是说,有很多人都说我跟那个人很像。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黑竹会以前的金牌杀手,叫瞿安。

    他说你像那个瞿安?他认识他?他是黑竹会的人?

    他偏偏不是黑竹会的,所以他只可能是一个人。

    是谁?

    刘景。

    ------

    刘景是谁?

    邱广寒没有这样问,虽然她很想问。她看看他的脸sè,沉默起来。她不知道所有的故事,只知道,明明一个本来要杀凌厉的人败阵反为凌厉所杀,她应该感到的欣慰或轻松却也全然没有。

    别这样啦。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去煮汤给你喝好么?

    你让我静一静。凌厉低头,望着桌面。

    她轻轻一愕。他叫她让他静一静。她似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她不在意。她站起来。那我正好去弄吃的。她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刘景,那个昔年的淮南会第一杀手,和后来的第一杀手左天明一样,虽然不是他凌厉亲手所杀,却终于都因为追杀他而死了——然而刘景与左天明不同,这也令这件事中,有无数的蹊跷和疑问,只是他却一样也没有解答,就匆匆选择了自决。

    早在长剑划破刘景的皮肤之前,他就已经中了剧毒。这与传说相符——刘景从多年前起,就因慢xìng毒药的缓缓发作,而再难以与人动手。可是他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此,并且动起手来,仍然不输一流高手?

    这是第一个疑问,只有一半能想得通——传言里的中毒是真,但不能动手却是假。只是,凌厉也记得,他方才说,他本就活不长了:他明白自己早已病入膏肓;莫非他早就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么?莫非他本就没打算杀死凌厉?

    那么,这就是第二个疑问:他为什么来?也许,真的是受了命令;又也许,只是为了与凌厉一较高下,而这样做的理由只是因为他像瞿安,那个十四年前曾与他较量过的金牌杀手?

    如是而生,又有更多疑问。十四年前一战结果为何?瞿安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这两个疑问的答案,黑竹会的大哥俞瑞也始终不知。如今刘景死了,还有谁知?——淮南会的老大庄劼会不会知道呢?

    然而,疑问太多。淮南与黑竹合并,内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猜不出来,从苏扶风的信上也看不出来——只是,苏扶风该认为刘景是怀着十分的恶意前来的,也即是说,刘景虽然只是为了同凌厉一较高下,但在苏扶风眼里这却是个你死我活的任务——他应是受令来的!

    那么,最重要的疑问,谁派他来的?

    要小心你最信任的人。他想起刘景的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最信任的人派他来杀我?他指的是大哥么?

    不错,他信任俞瑞,但他却相信这只是一个误会——因为即便俞瑞真的派他来杀他,这也只是一笔生意——我已离开黑竹,他没有任何理由再保护我、拒绝这样的任务。倘若有人要取我xìng命,他会照单全收。而他——他绝不会因此去怪俞瑞。

    可是,同样作为杀手的刘景,应该更清楚这层公私关系才是,为什么还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说得我最信任的人,不是大哥,还会是谁?

    他想了许许多多自己或许信任的人,每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都会让自己觉得荒谬。他逼自己相信一切只是刘景最后的诡计。他不想我过得安稳,所以让我连最信任的人也不要信任——对,这是诡计。这从头到尾,都是要骗我回到那个没有信任的世界去的诡计吧!可为什么始终难以想象一个跟了我快两个月从洛阳来到这里,最终连xìng命都不要的人,会是这样的目的?

    他静不下来,胸口,延伸出来的动脉,到颈上,到内臂,到身体,处处都有滚热的感觉在跳动。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如此轻易地死?既然透露给了我那一丝讯息,又为什么匆匆结束?是因为你不得不维护另一边的利益?是因为你有自己的原则?还是你欠了人情?倘你是这样一个人,刘景,你该无论如何也不适合做一个杀手,遑论什么第一杀手啊!

    直到深夜,那张紫气森森的脸孔,仍然未能从他眼前抹去。

一六九

    鸡汤鲜美,却食之无味。

    拓跋孤勺子在汤里搅了搅,并无心思。本来说要走,却又不走,邵宣也不免感到奇怪。好在苏扶风并不是个笨人,无论如何,还会稳住那边一点。

    先来的是两名副官——他们是在听说了拓跋孤中毒的消息之后来的,面上的表情不无焦急,显然苏扶风演得很不错。拓跋孤却一皱眉,断然否认。

    ——我不过拿来试探一下,你们先不必声张。

    两名副官有点不明所以。拓跋孤令两人候在边上,不久又先后来了两人,同样如是说。来到第五人的时候,他总算没忍住,将众人的疑惑说出口来。

    为什么要试探?他问。教主难道怀疑……

    这第五名副官便是唯一一个之前在顾笑尘辖下之人,算是一名组长级别的人物,叫作甘四甲。他出门时,恰恰遇上了单疾风。看上去单疾风也是刚刚听说此事,两人也便一同前来探视拓跋孤。

    教主难道怀疑是我们中谁下了毒?甘四甲疑惑问道。但这又如何试得出来。便算是下毒的人,也同样会来看望教主您的吧!

    单疾风也是一样疑惑,不过见到拓跋孤,他又像松了口气。教主无恙,属下等也便放心了。

    既然大家都来了——那你们说说看。拓跋孤有点懒洋洋地靠在案边。昨晚听我说并未中毒,方才又听说我中毒了,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自然是很吃惊!甘四甲道。

    疾风,你呢?

    属下也很吃惊,只是……心里未有便信,因为一般小毒,对教主想必并无大碍,更不会昨rì未发作,而今rì反抑不住,是以便想来看看,恰遇到四甲,便与他同来了。

    拓跋孤点点头。那你对方愈怎么看?

    程左使?单疾风一怔。教主难道还是怀疑……

    自然要怀疑了。拓跋孤道。自折羽传话以来,便只有他还没到我这里来过。

    属下以为,程左使决计不可能对教主有二心!单疾风忍不住道。说不定只是苏姑娘未能找见他。

    是么。拓跋孤表情漠然。那么也罢,你们先回去,我在这里再等他一等。

    众人有些莫名,也只能一起告退了。

    拓跋孤站起来。帐后,苏折羽似醒非醒。她只是努力地听着他与旁人的对话,瞧见他走近来,不禁身体又一努力,想要支起。

    不料拓跋孤却并非来温存关心她的。他手指倏出,苏折羽只觉一阵酸麻与困倦袭来,本已疲惫不堪的身体跌回榻上,沉沉睡去。

    屋外,程方愈的脚步声果然还是近了。他是最后一个听得消息的——当然也便是最后一个来。

    教主!程方愈干脆没敲门,喊了一声便闯进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方才苏扶风告诉我……

    拓跋孤眉心略略一皱,回转身来。把门关上。

    程方愈便把门关上。方才苏扶风来传话说教主你也中了毒,这是真的么?

    是真话。拓跋孤道。

    严重么?程方愈似乎在拓跋孤脸上搜寻病症的痕迹,却未有所获。

    你下的毒,自然只有你知道严不严重。拓跋孤道。

    我……我真的没有……!程方愈无计可施一般地道。教主究竟要如何才能相信方愈?

    你把下毒的人找出来,我便相信你。拓跋孤道。不是你,便在其他六人之中。

    程方愈看起来有些惴惴。可方才——方才苏扶风在找我之前,似乎也把教主中毒的消息告诉他们了——教主真的这么肯定?那又为何要让苏扶风告诉他们此事?

    先要让你们都知道了——我才好做下一件事。拓跋孤似乎在思索,一边喃喃着。

    程方愈有些无可奈何。若说拓跋孤相信他,却口口声声说是他下的毒;若说怀疑他吧,却偏偏将真相告诉他——他还真的有点无所适从。

    拓跋孤忽然抬头。今天晚上之前。他说道。今天晚上,若你不将凶手找到,将解药交出来,我只能认为凶手是你了。

    程方愈不知这句话又是不是什么新的试探。今天晚上……?他苦笑摇头。我却连昨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都还一头雾水。

    那我便详细跟你说说——昨天的那盘点心。拓跋孤一双眼睛,将他看定。

    ---------

    他实在是很累了。与程方愈说完话之后,一切仍然没有结论。并非他偏信谁而偏不信谁,而是既然程方愈知道的事情与旁人不同,那么他要逼他们露出破绽,就必须用不同的方式。

    程方愈走后,他估摸着苏扶风应该还会觅机过来。只是这一口强压住毒xìng蔓延上来的气力竟是如是之伤神,令他有些头痛起来,以手一支额,才觉出自己也已有些发起了烧。

    要是纯yīn之血在这里,哪有这许多麻烦。他心里暗暗说着,真的觉得一切越来越讽刺。自己心里那个并不完美的计划,不知在今rì入夜之前,究竟是否能够找得到那个凶手呢?如果到头来还是找不到,难道要承认——是自己败了?

    苏扶风许久都没来。她毕竟不是苏折羽,办完了事便巴巴地来覆命,甚或可能是被谁绊住了,不得便。可接下来,他仍是只能依靠她。

    ----------

    凌厉的伤很浅,痊愈得也极快,晚上睡觉时,他便已嫌麻烦将那包扎扯落了。

    这一次击败刘景,是他这许久以来第一次未有侥幸之感,但这凭自己的本事赢得的对决,却全然不能令他高兴。

    是的,他还是让我了——就算从招式上没有,但从初衷上,他便让我了。

    他痛恨这样的“失手”,失手将他杀死,尽管他知道刘景严格来说,并没死于自己的“失手”。

    他想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就和苏姑娘在信上yù言又止的一样。邱广寒说。

    她是在她进房间睡觉前,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的。他相信她的直觉。他们都想告诉他一些事,却又都语焉不详。

    那么,现在,只有找到苏扶风,才能知晓真相究竟为何了。

    我们去趟徽州吧。次rì的早晨,他这样说道。我要去一趟天都会。

    这样……好吗?邱广寒犹疑。以你现在的身份。

    这其中,必定有些大的变故。凌厉道。我若不弄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邱广寒嗯了一声。那就去吧。只是——哥哥曾说过,与明月山庄结亲之后,青龙教也会迁回徽州,到时候,说不定会碰上他,那我就……

    碰上就碰上。凌厉笑。现在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

    邱广寒忍俊。她想你这点本事,又如何与我哥哥相比——只是她不知为什么,却又隐隐觉得这句话并不好笑,反而令她心中一紧,又一阵温暖上来。

    面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可靠了些——这是种错觉么?

一七〇

    苏扶风匆匆赶至拓跋孤的屋子时,却被邵宣也撞个正着。

    苏姑娘。他叫住她,略有些迟疑地打量她的神sè。

    你一大早便不见人影——发生什么事了?他似乎看出些不寻常。

    苏扶风暗道可不能叫他知晓,当下脸上一笑,道,夫君倒真见外,不管我叫瑜儿了?若是叫人听见了,怕不传了出去!

    少跟我来这一套。邵宣也不耐道。你家主人原说今天要走,却又说不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主人——我也不知道。苏扶风只得搪塞。他的决定,我自不好多问。

    邵宣也瞅见她手里的书册。拿着什么?他问。

    这个嘛……苏扶风下意识地一让。主人嘱我找的,等见过了他,我自然会回房去了。

    邵宣也再要说什么,却见不远处有数名巡庄之众走过,不觉一顿,隔了一会儿方道,我知晓你人虽然来了明月山庄,但这颗心决然是青龙教的;但你也别忘了,婚姻既结,和盟也便同时成立;贵教主若这么遮遮掩掩、没有诚意,倒叫在下不无心寒。

    他这几句话,明着是说给“苏折羽”听,但拓跋孤的屋门仅仅几步之遥,他相信他一定听得见。

    果然只听拓跋孤在屋内缓缓地道,无妨,折羽,便让他进来。

    -------

    藏在厚密的床帏后真正的苏折羽仍然在昏睡。邵宣也显然没有注意,因为一见到拓跋孤,他就吃了一惊。

    拓跋教主……怎么脸sè……这么不好?他忍不住道。

    他看上去,的确像是病了,虽然邵宣也是想象不出他也会生病。拓跋孤向苏扶风看了一眼,道,告诉邵大侠无妨——既然连姻亲都结了,和盟都缔了,染了一些小恙这种事,总没有非要隐瞒不说的道理。

    那就是说,你后来说不走了,就是因为……你身体不舒服?这种事应该早说,庄里自有大夫,我再着人配点药来就是。邵宣也说着,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拓跋孤却笑。邵大侠觉得本座会为小小风寒所困么?

    邵宣也迟疑道,意思是此症不轻?那么究竟……

    一旁的苏扶风眼珠动了动,适时接道,是身上发了极厉害的疹子,我方才便是去替主人找关于他此次病症的记载了,明月山庄的藏书楼里,倒是有些说法。

    怎么样呢?邵宣也脸上深有忧sè。

    拓跋孤只笑道,先前不甚舒服,故此要多耽留一rì,可此刻已经无妨——折羽闹得动静大了,其实——我已准备明天启程了。

    苏扶风吃惊未语,邵宣也已道,其实不忙——若是极厉害的疹子,想必见不得风,还是养好了再离开,明月山庄决不会就此逐客。

    多谢好意。拓跋孤笑笑。那便看看今rì究竟——会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拓跋孤说的是寻找下毒之人的进展,可邵宣也自然认为他说的不过是病症,当下点一点头。好吧,教主暂且放心休息,此事不宜声张,我与苏姑娘——再合计一下,看有无别的办法。

    劳烦。拓跋孤略略点头。苏扶风被他指了名,也只好丢下一个眼sè,便跟着邵宣也出去了。

    她和邵宣也,都没有注意到拓跋孤的衣领上方,咽喉与颌下,都已蔓出了细碎的红点——这些红点便似缓缓升上来的星星,也许只消一瞬间,便可以升满天空。

    拓跋孤翻了翻苏扶风带回来的书册。因为要与一定的药材混合才行,这样的毒制法极为严格,归起来讲,一说是从西域传入,在中原以外之地,有知晓其制法的人;一说是中原绝少数大的医药世家,有此毒作为研究之用;除此之外,或者有流入江湖,却也极少、极罕见的了。

    苏折羽脸上与身上的发作并未消退,不过长久的睡眠与温暖的无风令她平静地躺着,并没有更多的不适。拓跋孤的手抚过她的眉。也许能这样发作出来,反倒好些。这样的疾病虽然危险,却不见得不能自己痊愈,症状虽骇人,但他很相信,等到余毒从浑身的红疙瘩里散尽,她便会恢复以往的模样。

    可是,他呢?勉强压住的毒xìng聚集在一起,却令这发作来得更加猛烈。虽然他从不认为有什么能令自己招架不住,但掀开衣袖的那一片一片密密麻麻的红sè仍然太过触目惊心了。蔓延,连接,直到身上也完全是这样的印记,与她一模一样,并终于簇拥到了脖颈,要这样爬上他的脸颊与额头。

    再也无法运动半分力气。他加披一件衣衫,抵御着深秋季节的一种陌生的凉意。

    “中原绝少数大的医药世家”。他想,程方愈的妻子家里,大概能算得上——他的嫌疑,是不是又加重了那么一点?

    那一碗下午点心,终于又送来了。

    这一盘点心是苏扶风端进来的。yīn天,屋里昏沉沉。

    程方愈——独个人住一个房间,是么?拓跋孤忽然开口问道。

    苏扶风吃了一惊,才回过神道,对。

    其他人,两两住在椅子,对么?

    ……似乎是的。苏扶风点头。

    那么——好,你去程方愈那里看看,如果他在,叫他过来。

    好。苏扶风应了便要走。

    我还没说完。拓跋孤道。他来了之后,你再告诉另外六个人,就说大约半个时辰后,我邀请他们的就爱啊吃一盘点心,请他们务必过来。

    苏扶风咦了一声。教主该不会是想……

    然后你就回来吧。拓跋孤淡淡道。嗯,回来就是。

    很巧,程方愈已经在前来见拓跋孤的路上。苏扶风离开没多久,他已经到了。

    教主,我——看不出来谁是下毒的人。他进门便直说。我看也不用等到晚上了——教主要拿我怎样,就怎样好了!

    此刻的拓跋孤躲在帷后,连脸都不露。他的声音有些乏累的低沉,只是听到程方愈这样一句话,他竟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的好笑。

    方愈,你不觉得自己太过窝囊了一点么?他只笑笑问他。

    程方愈一怔。窝囊。你说我窝囊。

    时间未到,你便说没有结果——这倒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可我——我始终不相信会是他们中的谁下的毒!程方愈道。都是相处了那么久的兄弟,你让我去怀疑谁,去调查谁?

    我已经说过了,便在你们七人之中。你定不肯说是他们,那么是准备自己接过这罪名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也受够了!程方愈终于好似无顾忌般地叫嚷起来。顾大哥明明没做错什么,你却将他赶走;苏姑娘跟了你这么久,你又差点轻易将她送给了邵宣也——现在你尽管怀疑我罢!我原先佩服你,尊敬你,以为你是个有所念想、有所作为的好教主,现下看来,我真的很无知,因为你分明只会胡乱猜疑、故弄玄虚!

    对,你很无知。拓跋孤似乎并不生气,口气竟是少有的轻描淡写。而且我还应该说你很无能,以你青龙左使的身份,竟然这般先入为主,不知怎样去调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不说你此刻说的这番话——单凭你今天一天都一无所获的这结果,本座便该革去你这左使之职,还你和你顾大哥一样的zì yóu之身——不过你本就抱定了不给我找出人来的念头,再是逼你,你也不会交人。

    既然知道……

    但是不交人,可以交药。我记得今天早上——本座给过你这个选择。

    是;但找不到人,我到哪里去找药?

    要不要我给你找出来?

    怎么找?程方愈微微迟疑。

    把你药箱子拿来。

    我药箱子?程方愈一愣。你说解药在我箱子里?教主,你也知道方愈家里人是做什么的。她总叫方愈备这备那,我也从小习惯了,带药带惯了,但这与此事可没有关系吧!

    说话间门吱呀一想,是苏扶风回来。

    你说与此事没有关系。拓跋孤提高了些声音道。你知为什么偏偏是在你的桌上、你的灯上寻到那烧毁了纸包的痕迹?若真是有人嫁祸——你以为为什么要嫁祸给你?

    程方愈心里惊了一下,有点拿不定主意起来,犹豫一下,道,好,我便去拿来,我偏不信——真能从这里找出解药来!

    教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苏扶风等程方愈走了,也上前两步问道。如果真是他,那他——也可以偷偷把解药换掉啊!

    拓跋孤却似疲惫地喘了口气。我不知道。他低低地道。我不知道这一着,究竟行不行得通。

    他躺在床上,帷帘低垂,显然,并不想让旁人看见他毒症满布的脸。苏扶风听见他语声乏力,不禁有些担忧,道,拓跋教主,你可还好么?那边人我都通知好了,到了说好的时辰应该都会来。如果还有什么吩咐的话……

    你若想走,便先走无妨。拓跋孤打断她的话。

    我……当然不是。苏扶风摇头道。我姐姐她……还没醒么?

    她暂时不会醒的。

    什么意思?苏扶风一惊。

    你不消紧张。拓跋孤语声平淡。本座只是说,本座自己若没有先解了毒,是不会给她解穴的。

    苏扶风一颗心仍然悬着,却少许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拓跋教主……很……在意我姐姐么?她小心地、却又大胆地道。

    不在意。拓跋孤断然否认。

    那么,何须怕她知道你中毒?

    拓跋孤轻轻一哼。苏扶风,本座看在你这次帮忙的份上,容你多说几句——你却不要太过自以为是了!

    苏扶风却并不害怕,反而一笑道,教主此刻剧毒未解,还是不要动怒的好。

    不料这句话反令拓跋孤动起怒来。他坐起来便要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苏扶风略略诧异。我去看看。打开门来,青龙教那七人果然都向这边走来。她心中思忖请他们吃点心的时间还未到,却只见众人神sè都似有些不对。

    方愈,连你也不相信我么?只听那甘四甲似乎在申辩什么。

    我不知道。程方愈人并没有走进来,只是咬着牙道。你问教主吧!

    程左使。拓跋孤似乎浑没在意旁人。为何不进来?本座要的药你都带来了么?

    药——你问他!程方愈似乎一直咬住了牙,便是不肯多发一言。

    问谁?甘组长么?

    程方愈似乎忍不住了,回转身大踏步进屋道,甘四甲,你不是有很多话要解释么,现下又不解释了?

    先把事情说清楚,才有解释不解释。拓跋孤道。方愈,你说。

    程方愈没办法,只得道,属下方才回去拿东西,碰见甘组长鬼鬼祟祟从属下屋里出来!

    那又如何?拓跋孤只作不懂。

    那又如何?昨天晚上我屋里多了一堆纸灰令得教主怀疑我,今rì知道一会儿要一起来见教主了,他自然是又要做什么手脚!

    今天——多了什么?

    什么也没多,少了——少了一整包药!

    什么药?

    就是这包!程方愈怒气冲冲地举着手中的药。从他身上找到的!

一七一

    甘四甲实在屏不住了,申辩道,我没拿,教主,不是我拿的!我拿这一包药干什么!

    那得要看这是包什么药了。拓跋孤冷冷道。

    一时间竟没人回答。其余几人都是单疾风的手下,与甘四甲交情只是普普,便也没人来为他说话,气氛尴尬之下,才有一人道,属下等猜测这是——是昨天那毒药的解药。

    拓跋孤语带讥讽。猜测?

    我来说吧。一边的单疾风像是下了决心,方开口道。这个猜测或许未必准确,可——属下等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你说。

    是。此事——或者从今rì一早说起较为妥当些。早上我们得知教主中了毒消息之后,大家虽然依教主之言散了,可心里却是很担心的。后来在一起说话时,程左使无意中抱怨了一句,说教主一直怀疑他,还曾想让他喝了那一杯掺了毒粉的水,像是认定了他手上有解药,就算喝了那水也必不会中毒。但反正教主最后并没真的逼他喝,大家也便没往心里去。那时,我也不相信这件事真会是我们自己人做的。

    可适才苏姑娘传话,说教主有意稍后请属下等同食糕点。这——虽是教主美意,但我们一听之下,不免会觉得此时又要请大家一起吃糕点有些奇怪、会多想一些,回想程左使所言,大家就不无紧张,觉得教主或许是要借那一盘点心非要看看我们中谁是凶手:教主既令,那当然不得不吃;但吃了就要中毒——不中毒的,便是有解药的凶手。不……不敢欺瞒教主,其实那时大家都觉得教主此举有些荒谬,因为就算真有凶手,他也可以不服解药的。不过现在看来,这凶手还是怕此毒凶险,若真的以身去受,谁知后来又会否自愈,万一害了自己,不是糟糕?

    单先锋,你也认为我是凶手?甘四甲忍不住插言。

    你先让单先锋说完!程方愈打断他。

    单疾风并没有看他,只接着道,我自希望……自希望这猜测是错了——我只是试解释此时发生之事。若你……若你真的是凶手,那么你应该是想到,与其大家一起中毒,而后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偷偷去服解药,不如在此之前,将解药伺机下在每个人的食物之中,这样每个人都不会中毒,教主也就一样无从判定谁是凶手了。

    可那时解药——却已不在他身上了。程方愈自己忍不住抢话道。因为他一定是在下毒之后,害怕教主怀疑之下,硬要搜起来,要是从他那里发现了解药,便多生麻烦,所以早把解药藏起来了。我们几个人里,也就我这药箱最适宜藏解药,反正本来就药包、药罐不少,藏在这里,便不起眼。这一次得知了此事,看看时间还有,又知道教主先将我叫走了,就想偷偷到我这里,把那包解药再拿回去——所以定就是这一包东西了!

    拓跋孤先笑了起来。这么说,程左使,这解药果然是一直在你的药箱里了?你现在说得头头是道,怎么那时我让你把药交出来,你是那么个觉得是我无理的表情?

    属下……程方愈微微发窘。属下无能,这件事之前,真的……真的没有想到过。原来教主……教主早已想到这一层。

    拓跋孤呵呵笑了起来。无能。程方愈,你终究承认了?

    程方愈咬唇道,属下又怎想得到……怎想得到甘四甲会是这样的人!

    我没有!甘四甲早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喊冤。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教主明鉴,真的不是属下下的毒,药为何会在属下身上,属下也完全不知啊!

    甘组长想说,这药是自己跑到你身上去的?拓跋孤道。

    虽……虽说荒谬,但的确如此!甘四甲咬牙道。

    拓跋孤哼了一声。那么闯进程左使的屋子,莫非是梦游去的么?

    这件事说来蹊跷。属下得知半个时辰后要来教主这边,也的确如单先锋所说,觉得奇怪。大家一起商议、猜测教主的用意之后散了,可属下还是觉得不大对劲,觉得——教主既然都没有逼程左使喝那一杯水,没道理却要逼我们这么多人试毒,于是就又去了吴组长的屋子,回来的时候却看见有黑影一闪,往程左使屋里去了。属下便即跟去,到屋里却没见到人,以为眼花,出来时恰恰撞见了程左使……

    他去了你那里?拓跋孤已经径直转向那吴姓的组长。

    甘组长确实来过的。吴姓组长不无紧张地答道。也确是不久便听到他被程左使撞见了。

    若本座记得不错,甘组长,你应与单先锋同住一屋,为什么不问他,要去别的屋子?

    自然也问了单先锋,但单先锋说想不出教主还有别的什么深意,属下才去问了别人。

    哼,你觉得你这番话,说出来有几成能叫人相信?

    ……教主,属下真的……

    话说回来,你的话若是真的……拓跋孤语锋一转。倒不如这样想吧。那个黑影假如确有其人,那么——他该是有意让你做替罪羊的了。要那么轻易引起你注意,又轻易甩掉了你,最后还把解药放在你身上却叫你全没察觉,武功应该高出你不少。

    他说着,目光穿过那床帏,往单疾风脸上瞥了瞥。疾风,除了你,也没别人了。

    单疾风大是惶恐,忙躬身道,属下没做过这样的事!

    拓跋孤又看回程方愈脸上。或者一切都是你演的戏,药在你手里,你想怎么趁乱都行。

    程方愈已经不辩解,只瞪着眼睛。

    拓跋孤笑笑。你们三个人,要不要商量好了是谁,再来告诉我?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程方愈首先开口道,属下知道教主心里一定早有了答案,至少,也已考虑得比属下等清楚。今晚叫苏姑娘来传话应当本就是想引出凶手的计吧?只是那方法却大概并非如单先锋所说的那般直接,还望教主对我等明言。

    明言么?拓跋孤叹了口气。本座——只不过不希望把这结果说出来罢了。他停顿了一下。我话说在前面,无论是谁,如果叛了青龙教,便须立刻引颈就戮——你们,到时休说本座无情!

    众人都觉背心一阵凉意,整个房间只是鸦雀无声。

    只听拓跋孤缓缓地道,本座起初也没有想到解药恐怕已混在程左使的药中,直到早上突然忆起昨天左使房里那纸灰。

    他停顿了一下。那纸灰虽然被假意清理过,但堆在灯沿上仍是厚厚一层。本座以手沾过一些,回来之后,无意之中将纸灰弹到桌上。晚上看不出异样,但天光一亮,就能很明显地发现——灰不止一种。纸这种东西,若质地不同,烧成灰的样子也便有些不同。那纸灰——却是两种,所以我才想到,那天烧掉的,应该不止一个纸包。

    为什么下一次毒——或说,嫁一次货——却要烧掉两个不同的纸包?因为那rì程左使原本正在整理行装,想来药箱理得整齐,所有东西一一放好,多一件少一件,哪怕只是小小一个纸包,大概都要被他发现。要在嫁祸于他的同时,将解药也顺手藏在他这里,必须将他原本的东西处理掉一件才行。最便捷的办法,当然是一起烧掉。

    程方愈听到“嫁祸于他”四个字,心里松了口气,料想拓跋孤是已经将自己置于无辜之地了。拓跋孤似乎已经听见了他这暗自吐气之声,道,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也说不定这些都出于你的设计。

    程方愈不怒反笑道,教主高看方愈了。

    拓跋孤没再搭话,只道,下面,便该说正题了。其实这件事的答案,在今rì之前,就已决定了。

    他顿了一下。疾风,我先问你。甘组长来问你本座是否有其他意图之时,你是真的想不出来么?

    单疾风微微一愣。那之前与大家一起商议,已经将我的猜测都说了,旁的——我真的想不到。

    拓跋孤一笑。其实,你猜得很对,什么都对了,甚至已有点过了。

    单疾风惶恐:属下不明白。

    现在想来,大概只有真正的凶手才能猜得这么透——我今rì之举,不是为了让你们都来吃那一盘带毒的点心,而是为了逼凶手去偷解药回来——其实你猜到了。既然猜到,你当然不会自投罗网了,你只是见我一直与方愈单独长谈,昨rì如是,今早如是,方才又如是,所以觉得我恐怕早就不怀疑他。你就猜想嫁祸给他这条路已经行不通,必须找一个新的替罪羊,而且,要让那个我信任的程方愈将他捉住。谁先有异动,谁就是好人选。

    教主是怀疑属下?单疾风像是不敢相信。怀疑属下嫁祸给了甘组长?

    正是如此。

    ——正是如此。这四个字说出来时,连程方愈都忍不住浑身震了震。是单疾风?若由他来判断,他最后一个怀疑的人才会是单疾风,缘何拓跋孤竟认定此事便是单疾风所为?

    教主,此事……单疾风像是一个发了急的老实人,恨不得浑身是嘴,却偏偏辩不出来。这……可属下从未做过此事,教主方才言语,句句都是先入为主,属下恳请教主重加思量,此事——此事尚有太多可能,一切情形,并非您想象的这样!

    你不承认?拓跋孤冷冷地道。那便尽可等到明rì,好好看看你的手。你以为你塞在甘四甲衣服里的,当真是解药么?

    此话……怎讲?单疾风微微一惊。

    其实,一再将方愈单独叫来,不过是让折羽有机会,先将解药拿回。拓跋孤道。很可惜,早了你一步换走了。你拿来放在他衣服里的纸包上,有见光便会发黑的涂剂,照理说,应该只有程左使刚才捏过那个纸包——现在天sè晚了,我们不妨等到明rì一早,看你的手上有没有这痕迹吧。

    既然教主如此怀疑属下,那属下——便等到明rì一早也无妨!单疾风咬唇道。

    何苦呢,单疾风。拓跋孤的声音,几乎已凝成了冰。纵然你拖延时间,也已无用了。我在一开始就说,这件事情的真相,在今rì之前,就已决定了。你说我先入为主——没错,我是先入为主了,因为你昨rì的话里,就有了足够的破绽。当初你假装被简布打伤骗取我的信任,又在安庆布庄偷袭折羽不成,杀了陈君做替罪羊——我终究没有找到证据。眼下你却偏偏要等到天亮,白白地把证据交给我。

    我昨晚的话里,有什么破绽?单疾风的语声似乎也变了,变得奇怪地沉稳。

    我始终说的是“饭菜“中,但你偏偏知道——毒被下在那盘点心里了。拓跋孤淡淡地道。

    单疾风似乎还有要说什么来辩解的yù望,却终于选择了沉默,半晌,突然哈哈一笑。

    拓跋孤,你比你父亲好那么一点——他当年逼死我爹的时候,可没有让我这么服气!

    拓跋孤略略皱眉——这样的事,他完全没有印象。

    何必搬出你爹来说话。我话已说过,痛快点,你便自行了断,不要逼得本座出手。

    单……单先锋,难道你真的……程方愈瞪大了眼睛,似乎到此刻方肯有那么一点相信。

    要我自行了断?单疾风冷笑。拓跋孤,我看你中毒已深——否则也不会躲在帐子里不敢见人了吧!哼,恕不奉陪!

    他纵身便要跃走,那一边程方愈抬手一拦,急道,单先锋,你先不要走,我消与你说个明白,此事……

    却冷不防单疾风一刀回了过来。程方愈疾退,但这一慢,已令单疾风觉出一股热浪袭来,大惊失sè之下竟避不开,却是拓跋孤隔空而至的一掌。他只觉五脏六腑尽皆翻腾起来,身体慌忙倒翻出去yù消去此力,还是呛出口鲜血来。他不敢逗留,提住一口气,飞奔而走。

    众人正要去追,只听甘四甲却道,先不要追了,看看教主!

    几人回过头来,才看见拓跋孤已下了床来,唇sè罕见地发青。毒在他能被看见的地方尽皆留下了红痕。他扶住桌沿,那隔空的一掌用出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却终于没能杀死单疾风。

一七二

    教主,你怎么……怎么……弄成这样……程方愈又惊又忧,忍不住道。

    我原不想拆穿他。拓跋孤吸了口气道。中毒之下,我料杀不了他。只不过……

    他没有说只不过什么,只见甘四甲又扑地跪下,磕头道,全靠教主,四甲才得获清白。四甲……

    谁说你是清白的了。

    程方愈一怔。教主,难道……

    你也一样。拓跋孤仍旧是这个口气。你是单疾风推荐上来的,前一次他同简布演的那场戏,你也有份——焉知你不是与他一伙?

    程方愈只觉好笑起来。那干脆都不清白算了,那场戏苏姑娘也在场呢?

    拓跋孤yù说话,却是咳了几声,似是先前的气血不顺。程方愈忙道,还是先把解药服下——教主,解药放在哪里了?

    拓跋孤指指他手上的纸包。这个便是。见他不解,冷笑。

    所以我说你无知。我从来没有换过解药。

    程方愈又是一愣,下意识地捏手指。

    拓跋孤只笑笑。你们先回去吧,解药我自会服下。

    众人却都有几分不放心。拓跋孤只得取了部分药粉,先自冲水服了下去,几人等他脸sè稍好一些,才告退离去。

    看着他们一点。他向最后走的程方愈道。不要去追单疾风。

    为什么?程方愈似乎是被他看破了心思。

    你们不是他对手。拓跋孤抬头道。

    但是……现在还能追到他,若现在不追,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了!

    追到又如何?你们斗不过他,一样没有用。

    可以叫邵宣也的人帮忙呀!好歹现在也是同盟了。

    拓跋孤却摇头。方愈,是,本座也想此刻不惜代价,哪怕借用明月山庄之人,也要将单疾风追回正法;只是你要知道,我本应还有折羽的。

    他停顿了一下,程方愈看了看旁边的苏扶风。

    邵宣也以为苏折羽既然正好在我这里,如若有了这样的事,她必会替我去追人——以她的本事,对付一个受了伤的单疾风,本应不会有什么差池;但是她偏偏不是苏折羽——我若叫邵宣也出人帮我这个忙,徒然引他怀疑。

    那我去追就是了。苏扶风道。

    你不是他对手。

    我便不信以我的本事杀不了他?

    就算你杀了他,却是你苏扶风的手法!

    苏扶风缄口。

    但是……但是教主,我们六人,单打独斗或者不行,但加起来难道也不够对付单先锋一个人吗?程方愈又道。

    够是够了。拓跋孤声音低沉。但他们四个)未必下得了手。

    程方愈也缄口。

    此事……不必多想了。拓跋孤道。与他们说一声,准备一下,明rì我们便离开明月山庄,到时再做打算。

    程方愈点点头。教主可好一点没有?

    解药不假。拓跋孤掂了掂剩下的药粉。

    那么,我也走了?苏扶风见程方愈走出,也便道。

    拓跋孤将那解药在她面前一放。不打算给苏折羽喂下解药么?

    我自然担心的——只是想到教主在这里,想必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苏扶风,我真应该杀你灭口。拓跋孤冷冷地看着她。

    苏扶风似乎惊了一惊,却又坦然一笑。你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不会与任何人提到。

    不会与邵宣也提?

    自然不会。

    凌厉呢?

    凌……

    苏扶风没料到他突然说出凌厉的名字来,微微一怔,苦笑道,我能不能再见到他,还不知道呢。

    拓跋孤却只是看着她,看了半晌。她的眉眼与苏折羽何其相似,但那神情,那此刻虽笑着,却哀怨已极的神情,他从未在苏折羽脸上见过。

    在他的印象里,苏折羽永远只有两种表情,一种是羞怯,还有一种——尽管她极力隐藏——是欢喜。

    我看不一定。拓跋孤的口气转轻,似乎也不准备追究她什么了。

    她走出,屋门关好,他拨亮灯火。黑夜完全占据了天地,但灯火温黄。他撩开帷帘,苏折羽的侧影,在墙上失真地微微晃动。

    他把药粉再倒出了一部分到桌上那碗几乎凉透的粥里。手竟然还有些发颤,是因为他还在想着适才从这里逃脱的单疾风。

    他没有料到——或者至少在之前,全然没有肯定,那个人真的会是单疾风。

    所有的证据都只有一半;所有的假设,只有在他真的跳了进去,才会成真。他其实也在等待程方愈或甘四甲跳入圈套,因为依照之前的情形来看,他们都比单疾风的嫌疑大得多。可或许是他设下的圈套太多了,单疾风没忍住,终于被迫着这样承认了。

    什么纸包上涂有药剂的危言耸听自然是假的,而单疾风也从来没说过那一句他是因为下午的点心而中了毒的话,可是当拓跋孤这样信口说来的时候,那个心中终究有鬼的人竟以为自己真的说过——因为他真的知道。

    为什么要是他?这个明明幼年时还有过那么几分交情的单疾风——为什么十八年后,竟然会背叛?

    他沉入一种粘稠的无望。连你都比我要决绝——而我,拓跋孤,终于还是避免不了优柔寡断!

    他扶起躺在他床上的女子。已经长大的她仍然恍似多年以前那失魂落魄的大漠孤女。

    薄粥一点一点从她唇齿中流入。她倚靠着他,双目紧闭。一碗粥喂得差不多,他衣袖擦净她的嘴角,放落她的身体。铜镜中自己的颊上,红印还未完全消失,但看起来已有些退却,所以到明天早上,想必至少能退到昨rì的状态。

    晚膳送来得很晚,送来的人竟是邵宣也。

    拓跋孤毒症已浅,所以并不避他,提起此“病”,只道已有克制之法。邵宣也听他似乎坚决要次rì出发,想了一想道,那么我令马车前来——教主还是不要吹风,好得快些。

    拓跋孤笑笑。多谢考虑周全,却之不恭。

    -----

    的确很周全。马车前来,便没有人知道他坐在里面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另一个熟睡的人。苏扶风等帮着他掩了耳目。

    他身上的症状,其实已完全消失了。

    马车慢慢地驶出了明月山庄的地界;再然后,离开了洛阳地界。他拨过苏折羽的脸。白生生的颜面,看不出半分昨rì痛楚与可怖的红sè。

    他骈指,解开她的穴道。她却没那么快便醒。随着马车,在他怀里一晃一晃。

    他便撩拨开她的发,摸她已退烧的额头。车外似有阳光耀眼。他反而困倦,顾自闭上眼睛。

一七三

    往徽州的路程,寒意葱茏。

    现在是十月……十一月,快十一月了。邱广寒道。

    嗯。凌厉回答得漫不经心。距离正月十五的一年之期,只差二个半月。

    邱广寒嘟起了嘴。你怎么就先想到那个时候了?

    凌厉笑、我记着呢,你生辰——这次不会忘了的。

    邱广寒满意地笑笑,转念又道,可是,你呢?

    我?

    我们认识——也快有一年了吧?你的生辰,又在什么时候偷偷过了?

    我的生辰……凌厉想了想,摇摇头。你管我生辰干什么。

    你说不说!邱广寒故意勒马不行。凌厉只得也一紧缰绳,停了下来。有什么好问的,走吧。他哄她。

    我不走。她撒起娇来。

    凌厉无可奈何地一策马。你不走,我走了。他竟没接着哄她。

    她便反而笑了,追上来。你不会生气了吧?

    哪里。他冲她笑。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我自己也不那么清楚的。凌厉只能解释。

    为什么?邱广寒奇道。为什么会不知道?

    为什么会知道呢?凌厉反问。像你,若没有人给你记下,你也便不知道了吧?

    那……那你……难道和我一样……

    我依稀只有点印象小的时候,母亲对我的生辰讳莫如深。别的——也真的记不清了。等我真的记事,已经在黑竹了。

    凌大哥,原来你……她低声道。原来你……比我更可怜得多。

    不可怜啊。凌厉笑道。这样才好——若像宣也那样,才叫可怜!

    邵大哥么……邱广寒喃喃道。嗯,是,所以,我……我也……

    凌厉的笑意微微凝固,凝视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意思——生在邵家的可怜,在于有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包括姻亲;若是如此来说,被安排进同一场姻缘的邱广寒也是一样的。

    但正因你走了,我——也很可怜吧。

    ----------

    时珍的催逼愈来愈紧迫与露骨。

    拓跋孤等已走了有一个多月。苏扶风心中没了苏折羽一层的牵挂,只是始终未有凌厉的消息,心中不安;对于时珍鼓动她与邵宣也假戏真做,她只淡然一笑。

    非是瑜儿不愿意。她笑道。只是夫君他……

    ——对,只是邵宣也不愿意。

    所以他也不知道听了时珍多少唠叨。他心知如此下去必非长久之计,毕竟邵家只仰他一人延嗣骨血,无论如何,这香火总不能断。若那只是个普通女人,邵宣也说不定便依了长辈之言,可是那毕竟是拓跋孤的人——那一句“她是你的人,我不会碰她的”是他亲口对拓跋孤所说。要他,中原第一刀的继承人,明月山庄的少庄主食言,他做不到。

    不过,君子也有不堪忍受的时候。时珍令人撤去苏扶风的卧室,强逼两人躺在一起时,这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倒不是真有什么情yù难耐,只是个中情由想想就叫邵宣也莫名其妙地光火——凭什么他便要接受这样一种结果,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如此窝囊?

    你我每人睡一天床,睡一天地下,如何?苏扶风先提出来。

    算了,我去书房里睡。邵宣也总是这样说。

    可惜,去书房,很快就会被发现。

    --------------

    那回到青龙教的数人,在安庆停留两个月后,将诸事整理了,果然依拓跋孤所说,迁往徽州而来。在徽州——青龙教原本的所在——的各种事先勘探打点等,原该由两名先锋带领着人去的,但此刻单疾风与顾笑尘,却一个也不在了。

    顾笑尘……也不在家里?拓跋孤有点意外。

    顾大哥——起先是回过家的,不过他哪里敢跟家里说被逐出青龙教了呢。顾老先锋的脾气,教主也是知道的。回答的是程方愈。自打洛阳那番变故、单疾风离去后,他倒成了拓跋孤身边顶顶重要的臂膀,隔阂反而少了,话语也更爽快起来,倒有点顾笑尘当时的样子了。

    所以他后来就不回家了?就不知道去哪了?拓跋孤反问。那么现下我们要去徽州,是知会还是不知会他家里?

    呃——程方愈无言。知会么?那么顾老先锋自然知道顾笑尘已不在青龙教多时;不知会?那么顾家总也会发现青龙教已搬离,自然会疑问怎么顾笑尘竟不来告诉他们一声?

    罢了。拓跋孤哼了一声道。反正也已赶走了,就当没这个人吧——左右先锋,我看也都不需要了。

    程方愈知道拓跋孤其实早有心把顾笑尘找回来,但这件事他自己可不会讲,大概也只能由他这个顾笑尘的昔rì好友去想办法。一旁霍新已然急了,道,这恐怕不行。青龙教的势力,打最早起,就是几代左右先锋打出来的——便是撤我们两个左右使,也不能撤掉左右先锋啊!

    拓跋孤横他一眼。本座不是叫你即刻启程去徽州,先到那里等么?

    是,属下已点好人手,便要出发——只是还请教主三思,左右先锋人选本应从单、顾两家中挑选,现在情况有变,实在没办法,也应尽快找人暂代才是,切不可随意废除,否则教众怕是要斗志全无,散沙一盘了!

    拓跋孤不耐挥手。这个我知道!只是随口之言。

    教主怎能作此“随口之言”……

    霍新!拓跋孤猛地一拍扶手。本座这次回来,你们一个个倒是都变得不要命地啰嗦。怎么,我看你们——都对本作很是不满是么?

    霍新忙低头。属下不敢——这,这边告退准备出发。

    拓跋孤一拂袖,也自站起,竟不给他告退的机会,先他而走。那壁厢霍新看看程方愈,两个脸上都很是几分无奈之sè。

    -----

    苏折羽跟他一起回来的事,拓跋孤并没有在青龙教中隐瞒。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还有苏折羽顶替拓跋瑜的事情发生,自然不会奇怪,但霍新等几名知情之人,却很是吃了一惊。无论怎样,苏折羽是不适合再抛头露面在江湖中行走了——明月山庄婚筵这么多人,有谁敢保证这附近没有人见过她就是拓跋瑜呢?

    她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摇晃在一条万劫不复的路上。可是这路异样的光明令她迷惘。脸上和身上没有了胀痛,她被裹在明月山庄一床厚被中,却已不在明月山庄。她像是迫不及待,又像是惧怕不已,猛地把两条手臂从被子中伸出来——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便只好看手臂,本来不抱希望,却发现双臂的肌肤赫然已莹白如初。

    她又惊又喜地几乎反应不过来,甚至始终想不出来这个摇晃的地点是何处。她只觉得熟悉,熟悉到她以为,这是她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所在。

    却没料到他看到了一切。那个她抑制不住捏住了喜极而泣的柔软,会是他的衣服。

    ------

    这一天,十分温暖。

    罕见的冬rì的温暖,随着落rì渐渐沉下。苏扶风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华衣华服的明月山庄少夫人,这位子令她有种难言的苦笑。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会来?为什么留在这里?如果从头至尾想一遍,一切都很荒谬。

    她在等邵宣也。他虽然总是睡在书房,但今天的早上,却终于被时珍发觉了。她把他叫去,她知道,她又要“调教调教”这不孝的儿子,可是天sè已晚,难道这训了一整天还没够么?

    掌灯时分她才从屋中站起,终于决定去透口气。恍惚间突觉从屋角的黑暗中晃出来一个人影。这人影决非邵宣也——她吃了一惊,往后一退,那人影逼近,轻易贴到她三寸方圆之内。她自可以扬手便向他打出暗器,但竟浑身一颤,开口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七四

    拓跋孤离开安庆去徽州是在十一月了。临近十月的时候,他开始烦恼一件事。

    一边是教中上下去徽州的准备和教内变故后的小小动荡;一边,是他每年都要孤身一人踏上的行程。

    苏折羽自然很清楚他的烦恼。她知道,无论有多么重要的事,拓跋孤十月必去漠北是无可更改的——在知道他为什么而去之后,她更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小心地给他提建议:或者推后去徽州的行程,或者把一些事情交予霍新等人cāo办。如果可以,她也必会在教中帮忙。

    他却并不回答,直到十月终于来到,他像是想到了一个主意。

    东西你都替我准备好了,是吧?他说。

    是。苏折羽道。主人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拓跋孤却只是端详她。回来一个多月,你都没出去过——闷么?

    苏折羽不明白他意之所指,惶惶地摇头:不闷,折羽只要跟在主人身边……

    拓跋孤的手势止住她不用想也知道的台词。把东西拿来。

    苏折羽依言取来。每一年她都为他准备,水和干粮,一些南方的特产和酒,一些香烛,二百两银票,还有他的换洗衣裳。

    拓跋孤翻了翻,把自己的衣裳翻出来,顺手丢到床上。

    把那边的拿来。拓跋孤指指床头。

    苏折羽才注意到床头放着一叠新衣。她心中微微一沉:什么时候主人的新衣,我却不知道了?可是口中却当然不敢问,默默地拿了过来,才突然发现这衣衫并不是拓跋孤的尺寸。

    自己去试试,合适的话,就带上吧。拓跋孤伸手去拿包袱里下一个东西。

    我……是给我的?苏折羽讶异至极。

    柳金凤今天刚拿过来的。拓跋孤道。大漠的天气,和这里不大一样。

    我……折羽也要……要去漠北?

    拓跋孤哼了一声。苏折羽,你现在可真是后知后觉啊?

    是……是……折羽错了,折羽只是……从来都以为……这件事主人不会带着旁人……

    本来,我倒也是想带你去。拓跋孤道。可惜想了一想,我还是走不开——只好劳你大驾,苏姑娘,请你一个人替我跑一趟。

    苏折羽被他的口气吓得抱着衣服便慌忙跪倒了。主人只管吩咐。她慌道。折羽……折羽太过迟钝,先前全没料到……

    她是真的没有料到。一年之前的拓跋孤,九年以来的拓跋孤,始终是以那样一种凛然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她明白,没有什么可以替代,他也不会让什么人来替代——甚至参与,甚至知晓这件事。她苏折羽是要什么样的三生,才修得到这样的荣幸?

    她偷眼瞧他,万幸,他的眼神还算宽容,就像她在马车里陡然发现身侧竟然有他时他的那种眼神。她心里狠狠地一动。是的,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喜欢这么戏谑地看着她,这眼神分明仍不把她放在眼里,却已经与往rì不同了。

    她心愈发地乱了。她发现跟了他这么久,她竟变得愈发不了解他,甚至于——再也、更也猜不透他心思了。她为此惶恐:他看重的是她善解他意的那一面,如果她失去了这个本领,于他还有什么用?

    他没有叫她站起,自己却从椅中站起,她偷瞧见他走开去的脚步。你听着,苏折羽。他的口气严肃而低稳。你最好是在十月二十rì之前赶到——具体的方位,我明rì会将地图给你。找到他们家之后,以我的习惯,是要在那里住上半个月——你可以另有打算,不过,无论如何,最晚十一月初一,一定要找到那里。如果你误了忌期,苏折羽,我会杀了你。

    苏折羽知道他当真,慌忙磕头应了。

    你回来就径直去徽州吧。拓跋孤的脚步走回。如果你十二月还不回来……

    折羽一定会早点回来的!苏折羽生怕他口里再吐出一句“我会杀了你”来,慌忙答应,谁料却觉到拓跋孤的手从她头顶順隙摸下来,垂到她脸颊。

    ……我就去大漠找你。

    她惊得心头怦怦乱跳,不知该如何应声,只听拓跋孤又哼了一声道,所以你若担得起我丢下青龙教这许多事情不管的后果,便尽可像十年前那般迷路。

    她的脸被他摸到下巴的手一把抬了起来,仰面见到他眼神,双颊一下便红了。不过现在有小玉。他看着她的嘴唇道。如果它吃得消大漠的天气,你就带它一起去吧。

    苏折羽点头不成,只好眨巴眼睛表示明白。

    拓跋孤才放过她,容她起来,另将其他物品的用途都与她说了。末了,又道,那两个老鬼若问起我为什么不去,你便告诉他们实话;不过多半是不会问。

    苏折羽一一答应了,便再去作些别的准备;拓跋孤也便将那漠北地图逐一细绘起来。

    只是这夜苏折羽却绝对没有得到出发前应有的休息,一直到天sè渐明,一丝细微的吹冷汗珠的晨风才令拓跋孤稍许怜香惜玉地将被子拉扯上来,遮挡了一下她**的胸膛。她被他抱在怀里,脊背贪婪地吸取着她的主人身体的温度——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早已变得贪婪。

    记着我跟你说的话,嗯?拓跋孤还是低沉着声音道。

    嗯。她娇弱地答。

    我说了什么?拓跋孤并不那么轻易放过她。

    主人说……折羽若误了忌辰,便……杀了我……

    你知道就好。苏折羽感到他手臂移开,略一彷徨,他又重新圈住了她。这个你带着。她觉出一件冰而硬的东西触到了自己肩上。

    她便伸手去摸,谁料这一摸却大惊失sè。

    这是……!

    他们若不认你是我派来的,就给他们看这个。拓跋孤道。女儿的嫁妆,总不会不认。

    苏折羽捏着那似镯非镯的纯金圆环。可是……这不是那时已经给了邱姑娘做嫁妆了?

    本来是有这打算,不过——何必便宜了邵宣也。拓跋孤不动声sè地道。你记着,这东西回来便要还我——若它丢了,你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苏折羽心中一凛,连忙答应。

    还有。拓跋孤说着,伸手到她胸口。苏折羽被他滚烫的手掌撩拨得极不自在,忙颤声道,主人……主人尽管吩咐。

    如果你敢让第二个男人这样对你,我也杀了你。他冷冷的语调,与他滚烫的手掌恰恰相反。

    苏折羽咬着唇拼命点头。这需要说么?难道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主人,她还会容许什么人沾她一丝一毫?又有什么人能像她的主人一样,让她有分毫的欢喜呢?

    主人……她久久吟哦,像是要把这个称谓,和这种感觉,永久地封印在一起。

    可是,千里之外的洛阳城,那个替她留在明月山庄的女子的命运,似乎,连这样一点偶然的光亮都没有。就是这rì掌灯时分忽然从黑暗中出现的人影,让她发现一切的躲避似乎,都是永远的徒劳无功。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失声尖叫。

    人影桀桀一笑。你本事很大么,怎么攀上的拓跋孤?以为躲进了明月山庄,我便不敢来找你了么?

    不是,不是的……苏扶风不住向门外看着。大哥,此事中间缘故甚多,我……我怎会想躲你,但现在……现在邵宣也快回来了,说话不方便,大哥还是先走吧!

    走?人影冷笑。黑暗中,这个昔年黑竹会,现今天都会的龙头老大俞瑞的脸孔模糊不清,可是即使如此苏扶风仍能清楚地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她浑身发冷,发软,向后退了一步,却立时被他伸手过来,牢牢把住。

    让我试试看。他轻笑着。做了邵宣也的女人,你有没有变得……更有女人味了点……

    她慌乱中的后退完全被他阻死,肆无忌惮的嘴唇压下,她的大哥在她嘴角颊边索取,而她的反抗——如果有的话——是那么无力。昏黄的灯火晃动着他粗重的呼吸的节奏。她闭上眼睛。是的,何须在乎——她逃不脱命运的重复,又何须反抗。

    俞瑞的手冰凉凉地滑入她衣襟,可是摸索下的苏扶风身体却僵硬得比他的手更似一块冰。他把她一推,看她的脸。她面无表情。

    看来邵宣也并没把你调教好啊。俞瑞冷嘲道。不知道如果换做凌厉——你会怎么样?

    苏扶风听到凌厉的名字,眼神才动了动,转过来看他。你为什么要派刘景去?你答应我放过他的!

    看你这个样子——还不承认你都是为了凌厉?俞瑞冷笑着伸手勾她下巴。

    对……但当初……当初都是说好的,你不再找他的麻烦,我才答应你……你为什么要食言!

    苏扶风!你不要当你大哥是傻瓜!俞瑞声音提高。有凌厉在,你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么?

    我说过不会去找他了!你……你放过他不行么,他……他难道不是你最喜欢的弟子,而且从来对你没有二心,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你以为你为他做的事情,你给他说的好话,他会知道?俞瑞yīnyīn地道。就算他知道了——他只会看不起你,因为——你比以前更贱,我可以跟你上床,刘景也可以跟你上床,邵宣也也可以……

    你住口,不要说了!苏扶风浑身颤抖,捏住他的手腕要把他推开,却不料俞瑞一挺身将她压住,拦腰抱到了床上。你叫啊。他yín邪地笑道。我喜欢听你叫,叫得惊天动地,叫啊!

    现……现在是在明月山庄,大哥,你……你不要乱来……!苏扶风挣扎中断断续续地道。你……你来有什么吩咐,尽……尽管说,但……但是……

    我来就是要你!俞瑞凶狠地压住她。区区明月山庄,我还不放在眼里!

    不要……邵宣也他……他就快过来了……大哥……

    苏扶风这句话话音方落,俞瑞的动作倒真的停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后者一骨碌从另一边下了床。苏扶风只见外面似有灯火颜sè,仿佛有人走来,慌忙坐起拉好衣服,门已吱呀一声开了。

    她慌得不敢站起,也不敢说话,这一瞬间的感觉竟然是想对着这个来得如此及时的邵宣也嚎啕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够。她努力堆积起笑意,等他说话。

    头发——怎么这么乱。他看到她几乎是一怔。

    啊,是么。苏扶风强颜道。我刚刚——小睡了一下,刚起来……你……你呢?怎么一天都……都不在?

    娘叫人送了几个小丫头,让我去挑。邵宣也在椅中坐下。她说——你嫁来已经快要三个月,如果半年还没有喜,差不多也要给人说闲话了。

    所以就让你纳个小的?苏扶风道。这样……这样也好。

    好什么!邵宣也道。成亲三个月便纳小,成何体统!

    可是……那怎么办……总也不能让我把你们邵家给耽误了……

    邵宣也奇怪地看着她。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今天……怎么了?这样一看她,他才注意床上凌乱,头发自不必说,她衣衫也是不齐。

    不是我娘教你故意弄成这个样子勾搭我吧?他不禁失笑。

    啊……其实……苏扶风原在发愁不知如何解释,这一下便顺势作出羞答答的样子。可邵宣也只觉得她愈发奇怪了,因为平rì里的苏扶风,怎么也不会是这样的。

    他走近来。是我娘跟你说了些什么不好的话了?他坐在她身侧。其实完全不必理会——

    他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苏扶风嘴角处似有破裂,一停。

    怎么回事?他伸手入怀,摸出手帕来。

    苏扶风才觉出嘴角隐隐作痛,显然是拜俞瑞所赐,眼神略有悸惶与紧张,抬眼看他;他却只将手帕递过;她接来一按,拿下来只见小小一团血渍已晕在帕上。

    她不敢看他。此时此刻的她更想大哭一场。任何一个男人见到自己的妻子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床单凌乱,以及嘴角破裂,都会去联想到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邵宣也只这样坐着,看她,所有的联想只是善意。

    天气干燥,是上火了吧。他笑笑。刚好,今天膳房做了点降火的东西,我先过去——你整理好了便来厅里?

    你不要走——她脱口。

    邵宣也疑惑。怎么?

    苏扶风慌忙定了定神,摇头勉强道,没,没什么……

    邵宣也见她似乎心神不宁,虽然不解,也并不打算多问,站起道,娘和那几个小姑娘还都在那儿——一会儿你也得见着她们——我先走了。

    苏扶风嗯了一声,愣愣地在床边仍是坐了半晌。本以为门一关上,俞瑞定又会饿虎一般出现,却没了动静。

    她回过神来,才敢到后面去找他,却见帐后空了,他不知何时已不在了。

    苏扶风先松了口气,心里却陡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道他……

    她顾不得理好衣裙,已经飞奔了出去。

    冷月寒光,邵宣也人影已很远。她心急如焚,运起十成轻功,从庭院中穿过。

    宣也!她嘶声大喊。

一七五

    真奇怪。你出来了这么久,江湖上——竟还没有你失踪的消息传出,不知宣也是怎么瞒过去的。休息的时候凌厉开口道。

    坐在对面的邱广寒还以巧笑。管他是怎么瞒过去的——瞒过去了就好嘛。

    他看看她。这次遇见以来她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不再那么yīn晴不定。他心中渐渐放宽:什么时候叫卓燕好好看看,现在的你是个什么模样,他说不定就知难而退了。他笑着道。

    你先不要担心我了,我倒是担心——你见苏姑娘的事。

    为什么?

    苏姑娘——是很关心你不错,但她那天那封信,却分明是有难言之隐,半点详情也没吐露。我担心她在天都会也是这样一个角sè,你就算见到她,她也未必肯说什么。

    我自能叫她说的。凌厉轻描淡写地道。

    邱广寒凝视他。你这么肯定么?

    凌厉没答,一一对搭起自己的手指,又一一分开了,算是一种小小的尴尬。

    其实……她是很好的姑娘。邱广寒道。

    好什么,她几乎就杀了你。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该比我更了解她,就连我都看得出来,她是全心全意……

    那又怎么样!凌厉突地打断她。我也是全心全意地对你,可你不是照样嫁给了别人!

    邱广寒略略一怔。对……对……可是,正因为我已经嫁了别人,你才更应……好好珍惜她才是。

    凌厉不语。他当然猜不到他们现在所说的一切,只是他们以为的真相而已。

    -----

    宣也!——他听见她嘶声大喊,不由一下转过身。银亮亮的月光下竟同时飞来一件银亮亮的东西,如此猝不及防地、如此疾劲jīng准地,击向他的胸口。便是这转身的一刹那,那飞刃噗地一声,没入他右胸。

    邵宣也万万没有料到伴着这喊声而来的竟会是这样一种突袭,后退了两步,伸手去按创口,可剧痛已经袭上,他一个仰面,倒了下去。

    宣也!苏扶风赶到了近前,慌忙扶起他身体。闻声赶来的诸多庄众立时将这地方围得水泄不通。“有刺客”的喊声不绝于耳。

    宣也,邵大侠,你——你醒醒!苏扶风摇晃他的身体,他却双目紧闭,胸口的血迹渗透了衣衫。

    为什么……为什么连他你都不放过!苏扶风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霍地站起身来。四周的火把yīn影后,却找不见她心中明白的那个凶手。

    几名庄众将邵宣也抬至附近偏厅,也有人上前请苏扶风暂避。

    少夫人,庄中有刺客,赶快回屋避下。那人道。

    瑜儿!远远赶来的是时珍。宣也呢?宣也人在哪里?显然她已听说邵宣也出了事。

    他……苏扶风身体晃了晃。她是真的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究竟应该选择怎么样。已有人禀报了邵宣也的所在,时珍便径向偏厅前去。

    苏扶风半转过身,两名忠心的庄众犹自跟在她身边,yù护送她去屋里。她朝黑暗中凝视,却看不见半点痕迹。

    脚步沉得要走不动。推开门时,大夫已替邵宣也诊过。

    邵大侠万幸。那大夫道。心脉虽然稍损,但刀尖偏开寸许,不致丧命。待老夫以药力护住邵大侠心脉,再辅以磁石取出兵器,邵大侠该能消了xìng命之忧。

    这名大夫,说是大夫,却其实是明月山庄的门客之一,多年来始终住在庄内,昔年学医,又遍读书籍,对这样的损伤颇有研究。

    再给我好好去搜!时珍厉声向几个带队之人吩咐道。搜遍山庄,也要把刺客给我找出来!

    呃——那大夫却似yù言又止。

    戴大夫有话但说无妨。时珍焦急道。是否这施救仍是危险?

    确有危险——但老夫有信心不会出错。只是——只是这伤口,却令老夫想到……

    想到什么?

    想到两年多前……老庄主所中之暗算……

    什么?时珍失声。苏扶风心中也一惊,忍不住上前两步,俯身去看邵宣也胸口的兵刃。

    竟果然是她的细叶刀。这细薄的刀刃,在几乎同一个地方,杀死过名噪江湖的“中原第一刀”邵准,而今俞瑞用的竟是同一种武器,同一种手法么?

    她脸sè变得煞白,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下意识去摸袖中——果然,她随身仅剩的两把细叶刀只剩下了一把,显然是被俞瑞适才强与她亲近时顺手拿走了一件。他想怎么样?想嫁祸于我么?他想叫我在明月山庄终于待不下去,然后不得不乖乖地离开,乖乖地去找他?

    瑜儿!她才听见时珍在叫她。你在想什么!我问你方才究竟怎么一回事,宣也不是去叫你么?

    嗯,是的。她低头,声音细微。

    适才你与他在一起么?

    苏扶风摇头。他——说先过来,我后来。

    时珍看着她仍然没有来得及理整齐的衣衫与发际。但是却有人听见适才你叫了宣也一声,是么?

    ……是。我……想让他等等我,与我一起去。

    你半点也没有看见刺客?

    没有。

    时珍皱着眉头,道,我们先出去,不要打搅了戴先生施救。

    她走出门外,焦虑不安的表情仍然泄露了她心中的担忧。

    邵大侠……应该不会有事的。苏扶风忍不住开口安慰她。

    苏扶风——时珍口中吐出的这三个字令苏扶风悚然一惊,却只听她接着道——难道又来了明月山庄?时隔两年,难道她当真要将我们邵家赶尽杀绝么!

    苏扶风只是站着,说不出半个字。

    是的,假如她眼前这个女人知道她的儿媳就是那个她切齿痛恨的苏扶风,她会扑上来将她碎尸万段;而她,苏扶风呢?她的痛苦又会少么?她甚至绝望了,想开口告诉她一切——因为时珍若要杀死她,那便一了百了算了吧!

    可是此刻她身上的责任又何其的多。她背负了苏折羽的命运,这是拓跋孤要挟她的;她也背负了凌厉的命运,这是俞瑞要挟她的;而她自己的命运又在哪里?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哪里!

    火把交错的庭院,有序与无序交织。不知过了多久,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方先后传来报告说未曾发现刺客踪迹。苏扶风说不出心中这感觉是轻松还是沉恨。

    时珍愤恨地令众人再去找时,偏厅门也总算吱呀一声开了。苏扶风忙扶住时珍。我们先去看看邵大侠吧。她轻声道。

    时珍点一点头,只见那戴大夫走出,手里捏着那把熟悉的小小飞到。她的瞳孔都陡然收缩了。何其熟悉,又何其可恨的一件暗器!这与曾夺走她丈夫xìng命一模一样的东西此刻又从他儿子的身体里取出——何其令人恐惧!

    他人……

    邵大侠无恙,夫人宽心。那大夫道。只是恐怕需要静养一段时rì。

    苏扶风也松了口气,道,那此刻可以去看他么?他醒了么?

    醒了。适才便醒了。只是邵大侠身体还不能动,夫人,少夫人,万万不要令他激动便是。

    好,好,我知道了。时珍面上也好不容易有几分松弛下来的喜sè,匆匆向屋里跑去。

    苏扶风也自跟进,悄然掩上门。

    宣也,宣也你……时珍一见到他,泪已忍不住泉涌,上气不接下气起来,只得紧紧握住了他手。邵宣也脸上浮着一层冷汗,痛楚未消,表情却平静。

    娘,我没事。他声音有些虚弱,眼皮微抬,看了一眼站在后面的苏扶风。

    见到是谁向你出手了么?宣也,你看看这个。时珍忙不迭地将那件兵刃递到他眼前。是不是那个苏扶风,是不是她?

    没有,没看见。邵宣也只是疲惫的闭上眼睛。

    时珍似也觉得自己太过激动,忙道,不错,不错,你,你先好好休息,好好养伤。我会令人随时照应,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说着,又哭起来。我……我真怕……她喃喃地道。我方才,真怕你会像你爹一样,就这么一下子……就……

    娘。邵宣也小心地侧过脸来。叫你担心了——我真的没事。那暗器原是向我后心来的,幸好——苏姑娘她喊了我一声,我一转身,才没打中要害。

    哦,是……是……是么?时珍泪眼中,抬头看了看苏扶风。邵宣也也看了看苏扶风。娘,你先休息吧。我……想跟苏姑娘说几句话。

    苏扶风心中一凛,只见时珍仍然抓紧了邵宣也手道,宣也……

    娘不是一直很想我……好好跟她谈谈么?邵宣也轻微一笑。

    时珍犹疑,伸手擦了泪。好。她看看苏扶风。瑜儿,你陪他一会儿。

    苏扶风点点头,时珍似有依依不舍,但还是给邵宣也掖好了被子,出去了。

    沉默。

    邵大侠……有什么要问我的么?苏扶风不喜欢这种沉默,先开了口。

    有……邵宣也闭着眼睛,仿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几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才有力气微微睁眼,看着她。你今rì……有些奇怪。你叫我的时候,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我……苏扶风是真的想把一切告诉他,可她不敢。停了一停,她目光转开。……没有。她轻轻地道。

    邵宣也也轻轻哦了一声。你……能不能……过来替我擦擦汗?他像是很累。

    这似乎是他头一次要求她些什么,但在这个时候,苏扶风也便不觉得奇怪了,因为那大概是因痛楚而起的冷汗的确已经覆了他一脸,连眼睛都要睁不开。她便伸手入怀,掏出手绢来,慢慢给他擦去。

    他躺着,呼吸像是平静下来,表情没有变化。她手绢在他眼睑上擦过,抚他额头、太阳穴、脸颊……可是,却蓦地停住。

    你……

    她只来得说出一个你字,专心致志下的猝不及防,她忘记了自己的右袖就这样在他双目之上飘荡。这或许本就是个预谋——他突然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衣袖空了。那剩下的一把细叶刀,已到了邵宣也手里。

    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你”字,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下去了。

一七六

    邵宣也已经坐了起来,却痛得厉害,喘息得厉害,可是一双眼睛却睁开了,在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尤其显得可怕。她看着被他夺走的太具有决定xìng的证据,无法再正视他一眼。

    原来……原来如此!他按住了伤口,声音虽低,却更似一种低声的嘶吼。是拓跋孤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你混入明月山庄,究竟有什么目的,你说!

    他的声音高亢起来,但伤口也随着这高亢,给予他难以比拟的痛。只是这种痛,较之受到欺骗的难以平静,已经完全算不得什么。

    苏扶风自知找不出借口——也不想找,只低下头去。

    这件事说来话长……

    不需要说来话长,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苏扶风?苏折羽和苏扶风——是同一个人?

    不是的。苏扶风低语。她是她,我是我,所以我说说来话长,你要听我解释……

    邵宣也捏紧了手里的细叶刀。这么说你其实是……

    我是苏扶风。她咬着牙道。

    门哐的一声大开,时珍已经冲了进来,显然,她未曾放心离去,在这门外偷听着两人究竟说些什么。

    什么?她像是不能置信。你是……

    我是苏扶风。苏扶风转向她,一字一字地回答。

    她的后心在此刻完全空给了邵宣也,这个手拿兵刃的人。他只消一用力,就可置她于死,可是他此刻偏偏用不出力,再动一分一毫也须极大的力气;又或许苏扶风已真正相信他,永远不会这样卑鄙地出手。时珍的脸孔扭曲起来,手中无兵,捏指成拳,便向苏扶风面上击来。守在门外的诸名庄众一听内里生变,也涌入厅中,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邵夫人,你们先听我解释。苏扶风避开她一击,试图说话,时珍却又怎么可能给她什么机会。

    苏扶风眼见脱身不得,一咬牙,欺身逼近邵宣也,五指一勾,便搭上他咽喉。

    邵夫人,不要逼我。她的话语,似是种非常现实的威胁。

    邵宣也并非不想反抗,只是无力。

    苏扶风!时珍嘶声喊道。你究竟想怎样——你杀我夫君,又想杀我儿子,我竟瞎了眼,把你当做拓跋瑜容你整整两月——

    扶风只求自保。苏扶风打断她。此事并非夫人想象的这般,我没对邵大侠下手,只是此刻已没有机会多解释,请你叫他们让开。

    哼,贱人,你今rì休想离得了明月山庄的大门……

    话音未落,只见苏扶风左手已轻易躲过邵宣也手中薄刃,双手一错,刀已捏在右掌掌心,刃尖对准了邵宣也咽喉,左手将他一推,他人便不得不迈下床来。

    拖得过久,对邵大侠的伤势也不好。苏扶风道。如果夫人不想要他的xìng命——

    先慢着!时珍额边冷汗也涔涔落下。确实,在她眼里的这个苏扶风,随时变换一下手中利刃的角度,就可以将邵宣也置于死地。

    还不让开?苏扶风加了一句。

    时珍咬紧牙关,手一挥,两边人群慢慢让出一条小道。

    苏扶风看上去并无顾忌,胁迫着邵宣也向门外径直而行。出了偏厅,众人便即掩上,苏扶风却一停。叫你的人不要跟来!

    时珍哪里肯依,谁料却是邵宣也突然抬手轻轻一挥。

    你们——先不要跟来。他语调不高,语声却清楚。

    宣也!时珍往前赶上几步,苏扶风左手扬起,几枚细针迎面飞来。离开明月山庄,我自会放他回来。只听她道。

    贱人,谁会信你……

    再走上半步,我立刻杀了他。苏扶风的口气没半分容疑。

    时珍果然脚步一停,再不敢往前半步。

    她倒退着,直到黑暗之中的两个人影渐渐向外庄消失,时珍才一挥手,示意众人立刻搜上,自己也向外赶去,可那离开庄子的道上并未两人的踪迹。明月山庄既大,如今却也拿不准她往哪条小径绕去了。

    时珍一颗心咚咚乱跳着,疯了一般着人去追,恨不能在这黑暗之中运起千里眼,将整个洛阳城看遍。

    ----

    咽喉压迫减轻,邵宣也伤口剧痛,倚墙喘息。苏扶风在这明月山庄已经两月,熟悉地形,并没急着冲出,反寻了一处暂躲。毕竟,邵宣也的伤势,怕根本没法再多走几步了。

    她将利刃收回袖中,伸手点中邵宣也穴道。累你大驾,在此休息吧。她说道。我一个人走还方便些。

    苏扶风!邵宣也咬紧嘴唇,声音发虚。你还未曾回答我,究竟是谁的主意——是你,还是拓跋孤?

    可以说是我,也可以说是他——这事情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我说了说来话长,但你并不爱听。苏扶风道。邵大侠,无论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恶意,我相信——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告辞了!

    她跃上树顶之际,人声已渐近。她往远处眺了眺,却并未立时就走,只攀在枝上,以至邵宣也这样一抬眼睛,便可清楚地看见。

    为什么还不走!他咬牙切齿地问她。

    她却不答。人声更沸,终于有人发现了邵宣也,大喊道,少庄主在这里!

    众人闻声而来,时珍跑近,慌忙扶起他来。

    宣也,宣也!她喊道。

    邵宣也的一双眼睛,却仍然看着树顶的苏扶风。她像是在等待众人的到来,直到此刻才转身一跃离去,待到时珍意识到什么向上看时,早已没有了她的影子。

    宣也,你在看什么?时珍慌张地以为他更受了新的伤。邵宣也口唇微动似想说话,却终于还是转开了脸去,闭目道,我没事,扶我回房去吧。

    夜sè已浓。

    追兵先时不少,可想来也是因邵宣也无恙,时珍心里稍稍放落,那捉拿声还是渐渐弱去消失了。苏扶风放慢步子,已在洛阳城南,只是城墙高筑,无可遁走。

    思及上一次尾随迎亲队伍来到洛阳,已是恍然二月有余。她扶住城墙,心中苦笑。

    不知道邱广寒终于找见你没有——其他的事我也无能为力了,只消你安然无恙,我也便不算白白地在明月山庄耽了这么久。

    终于肯出来了?身后传来冷笑。

    苏扶风却没回头,似乎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对。她声音僵硬。

    真听话呢。那个声音走近,越靠近,便越令她绝望。是的。等到他走到她身边,她处心积虑的潜逃计划,就完全归于了泡影。

    她承认,她是带着某种自私的目的,才想要替苏折羽留在明月山庄——虽然不可否认,她也确实是为了苏折羽。只是于她来说,留在俞瑞身边的生活已经变得太过不堪忍受,她只是遇上了一个机会,一个能永远避开俞瑞的机会,只要她能永远留在明月山庄。

    可明月山庄却是容不下她的啊。唯一能令她稍稍慰藉的,是她在其中遇到的人是邵宣也——那个她真正相信的好人——才令她的不幸,不那么不幸。可是,此刻身后的这个人却破坏了一切。他狞笑着走近,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苏扶风。他恶狠狠地道。你再敢逃走试试?

    苏扶风的眼睛从天空望着身后的人。我……我不敢了。她哀求。我再也不敢了……

    他把她的头发一甩,她摔到墙上去。如果这是一场杰出的悲剧,天气应该开始yīn霾,继而下起雨来。可惜,她苏扶风想必是个上天都顾不上看一眼的人物,她的绝望不足以令老天对她施以青眼,天高气朗,连她自己都没有哭,何况老天。

    我……我跟大哥回去。她喃喃地道。明天……明天就走……

    明天走?可以!俞瑞冷笑。先等我去要了邵宣也的狗命吧!

    不要!她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我再也不去明月山庄了,这事情与他没有半点瓜葛,你放过他吧……放过他吧!

    苏扶风!他第二次把她推开,摔到墙上。你求我?你求我的事情是不是多了点儿!凌厉你也想保住,邵宣也你也想保住?

    苏扶风见他要走,连忙又追上去,这一次是连人带刃,向他刺了过去。俞瑞早有防备,轻易避开了,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扭脱了她手中之刃,将她折到一边。

    你想杀了我?他狞笑。

    不……不是的……苏扶风眼神慌乱。

    她本不是如此轻易害怕与屈服的人,只是在两会合并之后,她见识了俞瑞太多她从未想象过的手段。她毫不怀疑一丁点儿的错误便会招来万劫不复,而她的美貌难道也是种错误么?

    在俞瑞对着她露出所有真面目之前,她从未料到这个凌厉始终敬服的大哥会觊觎着她。实际上,早在上一次出来执行邱广寒的任务之时——或者说,早在凌厉刚走没多久的时候,她便略微察觉到俞瑞对自己有些奇怪的口吻,只是她始终只以为是错觉,因为凌厉相信的人,她也相信。

    而真正的噩梦大概正开始于两会合并——那一rì,俞瑞声称合并之仪定要金牌杀手到场而将她从凌厉身边带走。合并之仪进行得有模有样,她也与此同时慢慢养伤,着实安静了一段rì子,直到有一天,她碰到了刘景。

    刘景从淮南会并入天都,苏扶风在大会上见过他一面,知道他是早年中毒已深的,模样也逐渐变得可怖,声音嘶哑,所以一般不出房门,也不与人说话。可这rì见到他,却见他看上去神采奕奕了许多,不由有些好奇,便去问他。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这样开口。作为黑竹的金牌杀手,她自然有自己的架子,可刘景这个淮南会前第一杀手算来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前辈,开口搭话,也算不上尴尬。

    刘景自也认得她,便答她道,大哥一直设法给我治疗,现下毒素已比往rì减轻了。

    虽然有备,可他这沙哑的喉咙仍然着实吓了苏扶风一跳,她退后两步,便不想再与他说话。刘景的“大哥”,指的是俞瑞,而不是庄劼。以他对淮南会的忠心,他本不该这么快将“大哥”这两个字叫得如此顺口,只是俞瑞确乎对他的情况很是关心,遍寻良方给他治疗,到得当时已是颇有成效。他自然感激不尽。

    苏扶风虽然没与他多聊,但刘景沙哑的声音至此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第二次偶然听到的时候,她格外地留意了。

    ……大哥当真要这么做?他似乎在与俞瑞说话。

    这件事,你去最合适。俞瑞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见见他么?

    ……好,既然是大哥吩咐,我一定做到就是。

    简单的三句话,便是苏扶风偷听到的全部了。这一番对话又勾起了她的好奇——听来又有生意来了,可刘景很想见又很合适见的人又是谁呢?

    她心中转了好久,忽然依稀想起了那个名字——瞿安。她听凌厉讲过刘景与瞿安之战,可瞿安自此失踪,生死不明,连凌厉也不知道那一战的结果,引以为憾。据说刘景自那以后也再没有动过手,那这一次,莫非——与瞿安有关?

    她没好意思再去找刘景,便去找了关系更好些的俞瑞,拐弯抹角地提起瞿安来。

    你关心瞿安的事?俞瑞甚感奇怪地反问她。

    我……只是想问问。苏扶风试探着道。我好像听到消息说——说他还没死。

    你只是感兴趣,传说中与凌厉很像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很像凌厉吧?俞瑞眯起眼睛。

    苏扶风的小小念头被他看穿,万分不好意思地败下阵来。这番对话就此结束,可俞瑞这个语焉不详的回答,却令苏扶风不知不觉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七七

    再次去找刘景,他受宠若惊。几乎没有人会主动与他这个面目可憎的人说话,而苏扶风竟是个例外。只是这一回,她的口气,怎么听都像是在套他的话。

    刘景此时已接了凌厉的任务在身,对她不无jǐng觉。他不知苏扶风已将他的任务误会成了瞿安,对于她一切问题,只是避而不答。

    我与你换个任务好不好呢?苏扶风干脆以一种讨价还价的口气明说。我这头是一个叫邱广寒的人,我有她的画像,是个姑娘——换给你好么?这次大哥叫你去会的人,换给我,你看怎样?

    刘景有点不敢正视她的目光。苏姑娘,没有这样的。他说。

    我知道你很想会会他,可是——我也很想见见他呀!苏扶风道。

    刘景大惊。你知道……你知道我要杀的人是谁?

    苏扶风故意地一哼道,我有什么不知道。

    那你……你……会阻止我么?

    苏扶风觉得他的口气怪异起来,心中闪过一丝不祥。难道不是瞿安?她第一次有了这个念头。

    她于是展颜一笑。他脱会都这么久了,既然是大哥派下的任务,那便没有办法了,我当然不敢阻止你啦。

    刘景看着她娇媚的表情,虽然明知她是yù擒故纵,也难以应答出一句准话来——或者因为苏扶风是除俞瑞和庄劼外唯一一个主动与他说话的人,以她一贯高高在上的冷淡,即使他知道她怀有什么目的,也不由地对她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这……这件事本来也非我所愿,苏姑娘,我……

    他言辞闪烁,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说我一定不会杀了他,或者说我一定不会令你伤心的之类的言语,却又想到俞瑞之恩,将话语咽了回去。

    苏扶风纠缠不得其果,一怒之下,回身走了。

    但是,紧接着,下一个人找上了她。

    庄劼。

    苏扶风对于没有意义的人,态度一贯很冷。可庄劼的开门见山,口气竟十分谦卑。

    我想求你一件事。

    苏扶风奇怪起来。怎么说?

    你去劝劝刘景,叫他不要去。

    苏扶风心中一动:看来庄劼也知道了刘景此次任务。

    为什么?她问。

    庄劼哼了一声。我不信俞瑞给他吃的那些药能救他——我遍访名医数年,也未能解他身上之毒,凭俞瑞不到半月之工,如何可能令他好转!

    苏扶风不屑:那是你没有本事——刘景确实好了很多,你不见么?

    ……不论这好转是真是假,我不想刘景受他利用!

    利用?苏扶风笑。同为天都会杀手,自然随时待命——怎么能叫利用?

    他为何这次要独独选中刘景,你想过么?他中毒未愈,又久不动手生疏得很,无论如何也……

    那你为什么独独选中我去劝刘景?我与他可半点交情也没有,你自去劝,不是很好,再不济你们原先淮南会几个兄弟,也比我强得多。

    苏姑娘,除了你,我想他不会听别人的话。再者,以你跟凌厉往rì的关系,我原以为此事,不用我说,你也应该会极力阻止才对,还是说,你如今已经因爱生恨,要看他遭受这样xìng命之危了吗?

    苏扶风脑中嗡的一响。凌厉!?

    ——不对,所有的事情,都要重新想过。

    庄劼看到她的眼神。难道你不知道?他大奇。可刘景来找我,却说你什么都知道了……!

    苏扶风退却几步,坐到椅子里。刘景要杀的人,是凌厉?

    这句话说得无力至极,苏扶风心里也害怕至极,当然更多的,是难以相信——俞瑞真的会接下要凌厉xìng命的生意么?他会这么不动声sè地就真的让人去动手了?刘景——固然的确身体还未痊愈,也久疏战阵,但从凌厉曾经描述过的瞿安的情况来看,能与瞿安一战归来的他,绝不是一般人吧!俞瑞,他是当真的么?

    这一刻她想的并不是去阻止刘景,而是好好地去问问俞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她踏进俞瑞房间的那一刻,她不曾想到自己出来的时候,会终于相信此事是真的。她更不会想到这一踏,踏入的是自己噩梦一般的命运。

    正因为没有料到,当噩梦来临的时候,她才更绝望。

    ------

    此刻的她,在洛阳城门边,屈辱地哀求俞瑞的宽恕。身体烙印下的记忆是如此的惨痛,她无论如何忘却不了。

    -------

    那一rì她闯进俞瑞的房间追问他,她的希望是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俞瑞全没有否认的意思,这令她浑身一阵大汗,几乎虚脱。

    为什么……她摇头道。你为什么……要答应接下这样一笔生意?你还想瞒着我,偷偷地派人去杀了他,是不是?

    是。俞瑞道。因为我不想你伤心。

    那你自己不伤心么!苏扶风大声道。凌厉是你的得意弟子,他死了你会开心?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呢?俞瑞眯着眼睛,表情看起来很陌生。

    当然是——当然是拒绝这宗生意——别人可以点头同意要凌厉xìng命,但是大哥你怎么可以!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生意。俞瑞笑着,笑得很诡异。我原来想事后再告诉你的,不过既然你问起了……

    他伸过手来,把苏扶风背后的门一把推上。

    不是生意?苏扶风犹未明白。

    不是生意,是主意。俞瑞轻声地道。是我的主意。

    这两句话像是一股过大的力量击在一块小小的水面,需要许久许久才会令水面翻腾起来——苏扶风像是僵住了,在想什么,却又想不明白,不敢抬头去看他,怕一看他的眼神,就要相信自己从来没想过要相信的事。

    为……为什么?她还是这句台词,不同的是,她的声音颤抖,眼眶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其实,他有什么好?俞瑞道。随随便便地玩了你,又随随便便地把你抛弃了——扶风,他这样对你,我很看不过眼。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呀!苏扶风喊出声来。

    喜欢他有什么用?喜欢他的女人多了!俞瑞狞笑起来。我就不同了,扶风,我是不会像他那样的……

    大哥你……你干什么?苏扶风注意到他袭过来的手,忙向后退了一步。

    你看不出来么,扶风,大哥做的这些事情,可都是为了你啊……

    他强行地欺了上来,嘴唇与苏扶风的脸颊几乎要相触。苏扶风衣袖一挥,一枚铁菱角向他打去。大哥,你是不是喝了酒了?你……

    俞瑞似也料到她会如此,抬手将那暗器抄过。大哥很清醒。他笑道。是你不清醒——扶风,你可知道,凌厉第一次带你来黑竹会的时候,我就想像今天这样,好好地亲近亲近你——真是可恨,为什么天底下的好女子都被他占了先?偏偏他在黑竹的时候,我却不能动手除去他……

    你……你住口!苏扶风按捺不住大声道。大哥,我原不信你会是这样的人——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我立刻就走,再也不回来天都会!

    你敢么!俞瑞突然伸臂将她一把攫入怀中。我不会放你走的……

    苏扶风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放倒,嘶的一声,衣衫被扯落了一片。她才知这下要糟,心慌意乱中要反抗,可却已经晚了。两袖暗器悉数被夺。你要知道,苏扶风。俞瑞按住她两肩。凌厉这条贱命,我随时可以拿走——如果你不想他死,就乖乖地跟着我,不要让我觉得你总是在想着他——这样,我或者还可以考虑放过他。

    苏扶风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失去了主意。她是太出乎了意料,于是完全没有了应对的办法。怎么样?俞瑞笑道。只消你点一点头,我便去告诉刘景,这次凌厉的任务就作罢——全看你的表现了?

    你想得倒美!苏扶风恨道。

    啧啧,你这么个态度,大哥可是要很伤心的。俞瑞的手不客气地撩动苏扶风的裙子。苏扶风慌忙去护,却被俞瑞一个巴掌打得一阵晕眩。反正你今天送上门来,答应不答应,我都要定你了!他恶狠狠地说着,手指径往她私密之处捅去。

    苏扶风发出一声惨叫,突然的剧痛令她浑身的血肉都一阵发凉。不……不要!她慌乱地扭动,却发现自己竟然完完全全不是对手。

    考虑好了么?俞瑞双膝已抵住她双腿。

    苏扶风真的没料到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得这么快。反抗与不反抗,答应与不答应,她的结果是一样的;反抗与不反抗,答应与不答应,凌厉的结果却会不同。

    你……你真的能放过他么?她徒劳地想做最后的挣扎。

    当然——你若死心塌地地跟着我,那小子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她仰面,不再挣扎,闭上眼睛。她想那么就这样吧,凌厉,反正我也从没有指望你还会在乎我,只是不知道假若你知道我也曾躺在别的男人身下过,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你敢让第二个男人这样对你,我也杀了你。”她的姐姐得到了她唯一的男人的命令。她从来不知道她们的命运竟像是一种交错的注定,从一开始就太过相似了。如果是凌厉呢?如果是凌厉——他会在乎么?或者不会吧,只是苏扶风自己不知道自己后来怎么还会有勇气见凌厉——即便是在她对邱广寒下手之前,她也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再敢见他了。这个夏天的痛苦比她十九年来的所有痛苦加起来还要多。当她终于鲜血淋漓地从俞瑞的床上爬下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遗弃的烂木。

    先别走。心满意足的俞瑞仍然将她拦在屋内。说说你是怎么知道凌厉这件事的?

    你做得出来就不要怕我知道。她冷冷地道。

    啧啧,这可不是什么好态度啊。俞瑞冷笑道。苏扶风,你到底想要我留下你男人的xìng命不?

    苏扶风咬紧了嘴唇,面上努力笑了出来。是……是我不好。她低声道。我……我还不习惯……

    会慢慢习惯的……俞瑞满意地笑道。而且——往后要记得,你的男人是我,那个人——该从你的名单里消失了。

    -------------

    消失了么?苏扶风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的身体。每一次她都要这样狠狠地清洗。消失了么?曾经给予了她太多美好幻想的那个叫凌厉的男人,他给她的一切感受,还存留在她的记忆里么?也许真的没有了吧,因为现在,每当她被人亲吻,被人触摸,被人进入,她所能感受到的,只是麻木——仅此而已。她甚至连做梦,都已梦不见他了。

    也许终于被俞瑞找回来也早在预料之中,她根本不该有那么一丝一毫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能够逃脱。那么为什么还要活着?因为她活着,他所受到的威胁就能小一点吧?可是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她已“从名单里消失”的男人,却在与别人幸福吧?

    ------

    看来——扶风不在这里啊。凌厉暗中观察了数rì之后,终于很肯定地对邱广寒说。

    很失望嘛。邱广寒逗他。

    当然失望。凌厉笑。好多事情要问她。

    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不知道以前黑竹会认识的那些同行,有哪几个还是可以信任的。

    没有谁肯定可信的吗?

    凌厉摇头。都难说。

    那——你想没想过去问问看你大哥?

    我不敢。凌厉吐舌。况且他似乎也不在。

    他也不在?

    是有点奇怪。凌厉道。以前在黑竹,大哥是很少离开的,因为要接案子。可能是现在的天都会不同了吧……

    要不我们在这徽州再住几天?邱广寒道。我就当游览风景了。

    凌厉忍不住笑。好,我当然陪你。

    是我陪你呢!邱广寒点他额头。

    ----

    天都峰只是起会之地,凌厉不知道苏扶风住在了哪里,但是依照以前的习惯,他大致知道她会住在哪一带,所以还是把她的住处找了出来。

    这个地方,比以前她的家要cháo湿,并且也不那么整洁了。他感到奇怪。东西凌乱,落满灰尘——她已不在这里很久了;或者说,打广寒上次在洛阳见到她,她就没回来过?

    这样一算也许有两个多月了,床上铺的还是夏天的薄被。可是为什么一直不回来?

    他坐在她家里——等了她一天,她没回来;第二天再等,她还是没回来。他只好撤退,去告诉邱广寒,她不在这里。

    至于俞瑞不在这里。他是从天都峰上的情形看出来的——他也在天都峰附近窥伺了数rì;以天都峰的声名,数rì内便接到两笔生意,可是他看到的只是庄劼在与人交谈。他一度甚至怀疑俞瑞是不是遭了庄劼的暗算,可是这情形看上去也并非如此。

    或者问问庄劼会比较好——他想过,却没行动,因为他知道这样并不合适。所以他就回来,陪邱广寒游山玩水——继续等待,准备着过十天仍然如此,便开口相询。

    其实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因为他突然想到,或者这单要他xìng命的生意只是庄劼做的主。庄劼命刘景前来,无可厚非。

    但如果是这样,刘景临死前那一句“小心你最信任的人”,又是什么意思?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7753/ 第一时间欣赏乌剑最新章节! 作者:小羊毛所写的《乌剑》为转载作品,乌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乌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乌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乌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乌剑介绍:
他少年成名,也一度自以为是,但深入江湖,才明白天下之大。 会一直陪伴他的,是乌剑,还是红颜? ……乌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