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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羊毛     乌剑txt下载     乌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九八

    若当真能彻底解毒,也就不需要给那么多。拓跋孤道。

    对了,去问问谢大夫。关秀道。他于诸毒说不定更了解些。

    拓跋孤亦只得点点头。他前日里方去看过夏铮,与替夏铮治着眼疾的谢大夫交谈之下,得知夏铮身上毒性已除,但被毁去的双目却实难说还能恢复视力。

    说实在的,为忍者如此恶毒之法所伤,能够保住性命也已不易。大夫并不讳言。我正为他双目拔除毒性,但愈到后来,见效愈慢,眼下看来,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了。

    夏铮此刻双目已能分辨明显的光影之差。拓跋孤与关秀两个人走进,他只能看见两个人的轮廓,好在拓跋孤身材高大,他便立时认了出来,道,怎么今日又有空过来?

    谢大夫不在么?拓跋孤道。

    他今日出去了——你寻他有事?

    拓跋孤鼻中嗯了一声,道,你回头若见着他,让他去趟程左使家。说着回头向关秀看了一眼。关秀点点头,道,是我有点毒理上的疑问,需要请教他。

    程夫人么?夏铮道。实在抱歉,我目力不济,未曾认出来。好,我必带话给他。

    那我们先走。拓跋孤已转身。

    呃——辜儿。夏铮叫住他,似是有话要说。

    关秀在一边递了一个眼神,便即告退而走。拓跋孤微微皱眉。有什么事么?

    我在你青龙谷也待了有三个月上下了。夏铮开口道。原来只是为了来向你贺喜,结果却受你留在此地照顾……

    废话就不必说了。拓跋孤打断道。有事直言。

    前日里谢大夫与你说的那些,我也听到了不少——看来我的双目亦只能治到这般。不会再有太大进展。所以……我想应也是时候启程回去了。

    你想回夏家庄?拓跋孤道。

    离庄三月。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了。纵然目不能视,终究不能丢下不管。

    拓跋孤微一沉吟。此事决定在你——你要走要留,自己拿主意就是。不过现在这个时间要走,我安排不出人护送你——有点麻烦。

    夏铮微笑道,不必太过麻烦,我不是带了些人的么……

    有什么用!拓跋孤不耐。他心道凌厉是否得手的消息一天不来,我一天不知道青龙教是否仍被人盯着。夏家庄与明月山庄一样,也是与朝廷有扯不断的关系。天晓得你从青龙谷离开会碰到什么事情。

    但其中的来龙去脉,他还不打算对夏铮细说。夏铮似已觉出什么,道,有何不妥么?

    没有,只是——咱们不是亲戚么。拓跋孤转了副口气。你未痊愈,我不放心——终归要派人护送你的。近几天我的人手有点紧——三天之后,我再告诉你如何安排,怎样?

    夏铮听他忽然好似当真是关心自己一般,亦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笑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便依你的意思。

    从夏铮所住的客馆出来。他终于可以略微有点时间,回去看看苏折羽。苏折羽这几天又恢复了些,虽然脸色仍透着虚弱,但已吃得下东西,睡得着觉。至少拓跋孤回去看她的时候,她正睡得熟。

    -------

    晚筵至了亥时,卓燕才姗姗来迟。

    拓跋孤原本极是不悦,只是见到卓燕的面色,却吃惊大过了其它。

    ——他面色苍白,或者说,不是苍白,是虚脱似的苍青,还浮着一层大汗。炎夏之下,他的衣衫都似被汗浸得透湿了,却显然没来得及更换,就急急赶来了此处,连呼吸都未曾调得深而均匀。

    你——伤势发作么?拓跋孤一时之间,倒也不确定他为何如此狼狈。卓燕却没了半分平日的嬉笑之态,低低地道,林芷的蛊毒发作了,我……方才运功替她控制蛊虫,所以……

    他匀了口气,方道,所以来得晚了……

    拓跋孤轻轻哦了一声。你不是陪顾家小姑娘的么?

    自然是没有去。卓燕苦笑着,入席坐下,向另一端的霍新看了一眼。后者向他点首为意。

    你来得晚了——关于你身份的事情,我已先同霍新说过。拓跋孤道。十天之后青龙谷大会之上,你的身份应可公开。

    教主。卓燕低头道。能不能……再往后延一些时间?

    拓跋孤面上变色。怎么,你早上不是说,由我选一个时间么?

    算是我不对。卓燕道。也许是这段日子林芷的身体都没什么变化,所以我有些掉以轻心——但其实她……每时每刻都很危险,我怕在这种情形下,我会顾不上其他事情。所以还是……还是依照之前所说,请你……给我几个月时间……

    拓跋孤极少听到他以如此郑重的口气与自己说话,一时间倒也有点哭笑不得。隔了半晌,他才握了握手中的酒杯,道,你为了林芷当真走火入魔了。

    说句不好听的。卓燕嘴角露出丝苦笑。林芷的性命可能真的不会太久。也许下一次她毒性再发作,我便救不得她了。蛊虫这种东西,伏时无影无踪,起时疾风骤雨——若非……

    话语未竟,厅外忽然有人快速跑来,喊了声,禀告教主!却是一名传令随侍。

    怎么了?

    是顾先锋家里人,来寻卓公子。随侍道。说是林姑娘毒性又发作……

    卓燕面上变色,霍地站起。怎可能?他边说边向外走去。教主,霍右使,容我……再晚点过来……

    他也没顾拓跋孤同不同意,便已消失在门外。

    教主。霍新此时才得暇说句话。容属下问一句,林姑娘的蛊毒——是有何渊源?卓燕此时不是擅长使蛊,又为何不能解去此毒?

    拓跋孤已站起身来。冷笑道。他能解毒而不解。这许多事情便都是他自找——若有兴趣,你也跟来看看?

    霍新似懂非懂,见拓跋孤准备前往,当下也站起道,好,我也去看下。

    赶回顾家的卓燕这一次搭林芷的脉象,却犹豫了一下。

    不对。他心下道。这一次不是蛊毒。

    只见林芷双目紧闭,眉宇间透出痛楚之色。四肢冰凉。卓燕心中叹了口气。冰瘴——分明是冰瘴之毒发作了。

    如今应怎么办?她带孕之身,那暂时压制冰瘴的解药药性太寒,决计不能服用——又只好我以内力帮她暂渡此厄么?

    他额角又微微沁出了汗珠。先前为缓她蛊毒,自己带伤的身体实在已耗力太剧,眼下别说再行疗毒了,连运功都困难。

    只听外间已有人传话说教主与霍右使亦来访。他心念一动,起身随众去迎。

    我过来看看。拓跋孤看见顾世忠先出了来,略略抱臂道。听说你这里有点麻烦。

    教主挂心了——我们倒是没什么,不过林姑娘想是在冰川日久,中瘴已深。所以今日发作了。

    ——显然,顾世忠还不知晓蛊毒之事。只以为两次发作都是冰瘴作怪。

    是,这一次确是冰瘴之毒。卓燕话里有话,却是说给拓跋孤听的。只是她不能使用那解药,很是麻烦。

    如果不用那药,以往你们怎样救治?

    如果是在冰川,就带去极寒之地“不胜寒”,利用那里的寒气,辅以内力压过体内之瘴。不过我们之中,很少有人会有这种方法,几乎都是直接服药——唯一接受那种待遇的只有瞿安。

    他停顿了下。这也是因为瞿安中毒已深,从一开始就未曾服过药,十余年来都是自己以内力强抗之故。其实冰瘴发作亦是逐步加深。现下林姑娘是离开冰川之后第一次比较严重的发作,但比起瞿安这般累积十数年,仍算是浅——以她本身的武功修为,可能过一两个时辰也便过去了——只是,教主你亦知道,她人正处在非常时期,并非常人可比……

    他抬眼,又看了看拓跋孤的表情。

    以我之力,只怕也难以助她渡过难关。他又添了一句。

    你的意思要求我帮忙?拓跋孤早听出他言下之意,倒不喜拐弯抹角。

    是。

    拓跋孤心知自己内力偏热,并非朱雀为瞿安疗毒时那可压制寒毒的冷劲,但卓燕既这般提出,必定也因为林芷身上的两种毒,以他一人之力确已有所不逮。除卓燕之外,旁人对蛊毒、冰瘴皆是一无所知,若要帮忙,必是事倍功半之举,如此情形之下,自然只能找他——毕竟以内功修为来说,他最为深厚。

    尚在沉吟之时,里面又出来一名少妇,拓跋孤见她小腹微隆,便猜到该是顾笑尘的遗孀了。

    卓公子,林姑娘似乎是醒了,您要不要去看看?少妇言语间颇是客气有礼,不过顾世忠仍是上前了一步,道,你出来做什么?……既然来了,快见过教主!

    少妇不谙青龙教之事,听顾世忠责备,略有惶恐,并不知哪一位是青龙教主,只朝拓跋孤与霍新站着的方向微微一福。

    只见她面若圆盘,肤若凝脂,模样颇为标致喜气,着实不该是个受顾笑尘冷落的命。连霍新心下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道这样的媳妇儿到哪里去找——偏生笑尘和她都没这好命。

    说话间卓燕早已闻言回进去了。圆脸少妇施了礼也便走进。拓跋孤一时倒不便进去,只见顾世忠将余下人屏退了,低声道,教主,他——方才急急赶出去,说今日晚上与教主有晤面,是真的么?

    你不是都差人来花园将他叫走——还问我是真是假?拓跋孤略感奇怪。

    顾世忠微微尴尬。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原晓得今天霍右使设宴请教主议事,教主应没空见他才对。

    所以,你其实还是在猜疑他?拓跋孤眯了眯眼睛。

    顾世忠微一犹豫,拓跋孤已道,他的身份,霍右使已知晓,你但讲无妨。

    顾世忠叹了口气,道,他是侑云的儿子,我怎会有半点怀疑他——只是,慕容荇却终究是我们顾家的仇人。林芷是慕容荇那边的人,虽说我本不该迁怒于旁人,尤其她还是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但总觉得并不必要对她这般尽心尽意。

    他停了一下。毕竟她只是我们捉来的人质。疾泉不知是否是念在昔日与慕容荇交情的份上,才这般照顾她?总之——我也直说罢。他这样子,叫我……心里不甚舒服。他既已决意跟我们回来,便该拿出单家后人的样子来才是!

    拓跋孤微微一笑。这些话你为何不当面对他说?既然你已将他视为自己子侄,为何又顾忌不肯直言——我拓跋孤只消看到人质还活着,你与单疾泉未曾翻脸便罢——至于你希望他如何如何,倒不该由我转告?

    但——起初若非因为教主坚持,我原可……原可逼迫他杀了慕容荇,为笑尘报仇。若那件事了了,旁的一切,我也便不会有半点怨意了。

    原来你却是对我不满!拓跋孤说话间,霍新早已在对顾世忠使眼色,示意他此言不妥,却见拓跋孤右手已抬了起来。

    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却见拓跋孤右掌斜斜向门外切出,门外有个声音呀的轻喊了一声,被他强劲的掌力吸了过来。

    拓跋孤掌力送出时,忽觉出门外躲着的是个既小又轻之人,意外之下,劲力便收了一大半。人到了近前,顾世忠早是大惊,上前将那人一把抱过了,道,教主勿怒,这是我小女儿笑梦,想必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小姑娘被拓跋孤掌力逼了出来,一时间脸色还回不转,待到被顾世忠抱在怀里了,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顾世忠忙道,不准哭……!别哭!笑梦,快见过教主和霍右使,给他们赔个罪,听话!

    拓跋孤见这小女孩十三四岁模样,长得清清秀秀一张脸,当下哼了一声道,她赔罪不赔罪我倒不在意,不过小小年纪若就偷听惯了,终有一天没那么好运还被人手下留情罢。

    顾笑梦哭得滴滴嗒嗒间,还偷眼看了看拓跋孤,见他面色并不太可亲,竟当真开始收声了。

    只见她咬唇咕哝了一句,我错了嘛,我又不是故意的。便向里要逃。反是顾世忠一把拉住了,道,先不忙进去,等下爹陪你一起去。(未完待续。。)

二九九

    拓跋孤与霍新对视一眼。其实方才在这里说的话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让这个小姑娘提早知晓了卓燕的身份——假如她真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的话。若说真有什么,更多的倒是顾世忠对卓燕和林芷的诸种不满,以及要杀慕容荇报仇等事。照理说,他若怕拓跋孤再行追究女儿,理应连忙让她进屋才是,现下却抓着她不让走,看起来倒似是怕她把方才的话告诉了谁。

    联想到卓燕说过小女孩曾缠着他要在谷中游玩,拓跋孤心里倒是明白过来,却见顾笑梦已挣开了顾世忠的手,道,放心啦爹。

    “放心”。拓跋孤心道。这小姑娘竟聪明得很,一下就看穿了顾世忠心中所想,但后半句话亦没说出来,算是在我们面前也给她父亲留足了面子。饶是如此,顾世忠还是被她一句话说得脸上一红,手中一松,叫她跑走了。

    令爱是个聪敏姑娘。拓跋孤淡淡评价了一句。

    小孩子不懂事……顾世忠解释着。这段日子大家都忙,没太多时间照看她,方才也不知她跑去哪里了,想是正玩了回来,看见教主和霍右使,不好意思过来,所以就在外面……

    我不与小孩子计较。拓跋孤挥了挥手。林芷既已没什么事了,我便改日再来。

    等一等,等一等,谁说没什么事了。卓燕正大步地从里间出来。教主,这个忙你要帮我——她人是醒了,可是身体冰冷——说起来我也是中了冰瘴之人。适才一运功。与她体内冰瘴之毒发起呼应。令得我自己也难受起来。你是热性内功,就算不能解毒,替她驱走一些寒气,也是好的。

    冰瘴之间互起呼应么。拓跋孤心道。那我倒该试试——以此法该能看出我自己究竟是否受了冰瘴之害。当下答应了,回头嘱霍新先行离去。

    林芷的屋内,灯火并不明亮。她已勉强起身,带着一脸病容,倚在桌边。旁边坐着的还有圆脸少妇、顾笑尘的遗孀滕莹。看见拓跋孤过来,两人忙都站起了。

    我请了教主来帮忙。卓燕向林芷道。不消担心,一定没事的。

    说话间顾笑梦在门外又探了下头,随即也跟了进来道,我——是关心林姐姐来的。可不是来偷听。

    笑梦。圆脸少妇滕莹已走过去。也不早了。教主既要运功,我们便先去休息吧。

    顾笑梦哦了一声,滕莹转身又向拓跋孤福了一福,道了声有劳,便伸手牵起顾笑梦退了出去。

    拓跋孤看了卓燕一眼,道。她身上所中的冰瘴,我可以帮你暂时缓解。但另外一种毒。我没法帮你,只能你自己解。

    话语再明显不过,但卓燕竟顿时尴尬起来,忙道,我知道,本就只是……只是请你帮忙驱去她身体一些寒气。现在天气炎热,熬过这一阵,回头也便好了。

    拓跋孤哼了一声,示意林芷就位了,便开始运功。

    似乎顺利得很,并无发现自己体内有任何呼应于冰瘴之毒的异状。拓跋孤心下暗松一口气,得知自己应是未受此毒所侵,心情顿时也大好起来,略略加了些劲。林芷只觉一股热流向四肢之中散去,极是舒服,不觉呻吟出声。

    有顷,拓跋孤收去掌力,道,今日便到此吧。林芷身体尚绵软,只能点头意示感谢。卓燕扶她躺下了,拓跋孤却又道,明日一早,你到小练功室来找我。

    卓燕一怔。我?

    对。

    能问问是为什么么?

    来了就知道。

    卓燕也只好抓了抓头皮,应了一声,过去开门。

    门外走廊里黑魆魆地坐着一个人影,见门一开,光亮透出,忙靠了过来。

    笑梦……?卓燕微感意外。怎么还在?

    我想看看林姐姐,都没看到,就被撵走了。顾笑梦噘着嘴道。我看嫂子睡了,就跑来了——又不敢靠门太近,我怕呀……怕教主哥哥又说我偷听呢……!

    又?卓燕回头看看拓跋孤。你们有什么过节么?

    呀,怎么敢跟教主哥哥有什么过节。顾笑梦躲在卓燕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笑嘻嘻地说。

    拓跋孤却好像并没听到、看到顾笑梦一般,只向卓燕道,方才的话莫要忘记了。

    卓燕见他要走,上前道,我送教主回去吧。

    不必,你今日脸色太差,早点休息为妙。

    说罢,也不待卓燕应答,便即向外而走。

    卓燕仍是跟着他到了大门口,方才道,那我也不客气了,便不送了。

    他回得转来,见顾笑梦还是跟在自己身后,不由失笑道,“教主哥哥”,这称呼也是你能叫得的?亏得你有这个胆子。

    顾笑梦嘻嘻一笑道,我叫你都是哥哥,他年纪还不比你,当然也是哥哥。

    我的年纪,你叫叔叔差不多。卓燕俯身将这小姑娘抱起来。叔叔送你回屋去。大半夜的了,还要不要睡觉了。

    你叫我爹“叔叔”,我若又叫你“叔叔”,不就乱了?顾笑梦很欣然地靠在了他肩上,但随即被他汗湿的衣衫激得捏住了鼻子。诶呦,你身上真不好闻。她转开脸去。放我下来啦。

    少吵闹了。你林姐姐今天已经让我很头痛,若不立时把你丢进房间反锁起来,恐怕更头痛。

    顾笑梦却又转回头来,仍是靠在了他肩上。好嘛,我乖。她一下子像是没了嬉闹。卓燕一时之间倒有点不适应,隔了会儿道,今天没带你出去玩,明天带你去,好么?

    不用啦,我自己溜去玩过了。顾笑梦笑道。我很讲理的呀!我现在知道你有很多事,不会打搅你的!

    你又知道了。卓燕见已到了她房门前,便将她放下。自己去睡吧。

    嘻嘻。我当然知道的。因为……因为你是单家哥哥呀!

    卓燕心下吃了一惊。忙矮身道。谁告诉你的?

    我“偷听”来的咯。顾笑梦也故意压低了声音。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卓燕方明白先前那句“又偷听”的意之所指,却也只好笑笑,道,于我来说,也都不算什么。你快进去,我走了。

    他并不知道,进屋之后的顾笑梦趴在窗上,又看了他许久。直至他完全消失不见。

    -----

    早晨醒来,卓燕只觉四肢无力,颇有些头重脚轻。在这般夏日,竟仍有些冷。

    不会是因为昨日冰瘴之毒受激发作吧?他心下忧虑,却也没办法,默默调息了一会儿,将不适压下。

    如约前往小练功室见拓跋孤,后者第一句话是问题。

    想了一晚上,有没有想明白我叫你来是干什么?

    老实说,我昨晚一躺下便睡着了。卓燕忍着不适。讪笑道。

    拓跋孤点了点头。睡得好便最好。其实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你的心脉五穴之事——自从在冰川那边重新又将你心脉封上之后。至今应仍未打开,这于你不太好。虽说你伤未痊愈,动你心脉不妥,但若不动,伤只怕好得愈慢。所以我今日想看看你的伤势是否恢复的可以开始试试解开至少一两处心脉之穴了。

    有劳你挂心啊。卓燕倒有点意外。我自己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只希望在你成为我青龙教一员之时,是个正常之人。拓跋孤道。为此还有第二件事情要做。

    拓跋孤说着,看了看他面色。

    你是否也发作了?

    瞒不过你呀。卓燕无奈道。距我上次服药,亦不过九个月多些而已,恐是因为这段时日身体损伤太剧,加上被林芷那冰瘴之毒激发——若无法压下,我只好提早将药再服了。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拓跋孤道。你想必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攻打朱雀山庄去了这么多人,却无人中毒。

    愿闻其详。

    拓跋孤大致说了说当日避毒之法,又道,但与朱雀那一战中,我曾在他冰霜之力迸发之时,受力反激,并因此伤了瞿安——那一时,我的穴道却全数自行打开了。

    卓燕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其实也中了此毒?

    我原本不确定,但昨日为林芷驱寒,我曾试图借她体内冰瘴循我体内之患,并无所见。因此我断定一件事——以青龙心法第七层的功力,应已不受冰瘴毒之侵。

    他停顿了一下。我曾听瞿安说过,朱雀并不受冰瘴之毒所侵,那是因为他的内功寒劲早已超过了冰瘴之寒。如果冰瘴之毒亦不能侵害于我,那便意味着冰瘴之寒为青龙心法之灼热所化解——倘若如此,那么青龙心法应当具有彻底化解此毒之力。

    彻底化解此毒?卓燕倒有几分明白了。所以你找我来——是想先在我身上试试有效不有效?

    昨夜在林芷身上已经试验过,应是可以。拓跋孤道。不过冰瘴之毒散入全身百骸,我内力固然可透入全身筋络,却不解蛊虫之性,担心将之催醒,所以未敢在她那里尽用。你该是受此毒之蚀时日最久的一个,如果你的毒能尽解,那么冰瘴毒便再无可惧。

    错了,时日最久的该是瞿安!卓燕道。唉,只可惜他不在,若你也能替他化去此毒多好。

    你倒先开始担心别人。拓跋孤道。我先告诉你,驱解此毒,用的是青龙心法第七层之功力,并非随随便便可成,这其中你服过的那些解药可能亦反而会成为阻力,又可能会因寒气附于某些细枝末节太久,而难以尽除。一旦留下一点,则这一丝会再行蔓延至全身,终致前功尽弃。我叫你一大早来,也是因为我尚无把握这运功会需多久;我叫你昨晚好好休息,也是因为我怕你现在伤势之下,会挨不住过重功力。

    随便。卓燕挥手。反正我人在青龙谷,本就是鱼在殂上。我不第一个试,难道还能让苏扶风,让小白霜先试么!

    你明白便好。拓跋孤道。寒热交迸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你要有所准备。

    那总也比没完没了的发作好。卓燕已觅了一处坐下。喏。反正死活交入你手亦不是头一遭了。

    拓跋孤令他褪去上衣。不再言语,双指骈如戟,自他背心穴道一揉,一股热劲顿时涌入,似在寻找合适的位置开始流动。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卓燕在许久以后说起,仍是要用“有生以来第二难受的一段时间”来形容,仅次于当年身中心脉五针之时。

    “有时候我在想我是要感激那心脉五针。因为自那以后,这世界上大部分酷刑应该都不能让我如何了——当然也包括那漫长的三个时辰。”他这样说。

    不过若非心脉五针,这三个时辰原本不会难熬得这么厉害。寒热交迸之感虽然极是难以形容,但他心中有所准备,却不料他感觉这驱毒之功行将结束之时,拓跋孤掌上用力,又一股巨劲传了过来。

    他心下大骇,张口呼道,教主,这……

    话语未竟。劲力已从后心涌入,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被封死的心脉五穴所织就的大网之上。

    他只觉拓跋孤单掌以此巨力抵住他后心,另一手的手指忽然连续解开了自己受封已久的五处大穴。他一时之间也大惧起来,喊道,我恐承受不住,不若……

    再难受也要受着——若有何异状,此刻我还可运力替你挡着。拓跋孤喝道。你且自己运功试试。

    卓燕觉出此刻拓跋孤的内力与自己的正绵延不绝地汇在一处,略微安心下来,欲待运功,却觉心脉之间极度陌生的血气汹涌地流动起来,好似要将整个胸膛炸开。他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只听拓跋孤道,不要紧张,调匀呼吸。他竭力深吸一口气,听拓跋孤又道,现在吐气。便又呼出。如此反复数次,浑身大汗仍是浆涌,从胸口向四肢散发出来的冲撞之力是从未感受过的。

    我接下来会慢慢收力。拓跋孤道。你最好赶快运功,将心脉之沸血控制住——最终你自己的心脉,亦只能自己控制。

    卓燕苦笑道,我哪晓得你会一口气解去五处穴道——二十多年的血气一朝放出,你是要我的命罢。

    以你的修为,不会连这个也做不到的。

    那也要看看我受伤未愈……

    就是因为你受伤未愈,才非如此不可。心脉封住,你全身供血便不及常人,这么重的伤,你要恢复到何年何月!适才我已驱解了你体内冰瘴之毒,你大可放心运功了。

    卓燕话虽如此说,却当然早在暗运功力,只觉随着心脉的流动,劲力运行也再无阻滞,变得极快。他竭力适应了一忽儿,蓦地发现身后,拓跋孤的掌力不知何时已撤去。

    他未敢便动,反而呼救道,你这便不管了么?若我——若我一松力,岂非……岂非要被沸血裂身而出!

    自己想办法。拓跋孤却偏偏把话说得很风凉。

    卓燕已没了办法。他只得又深呼吸了一口,再一口,直到不知呼吸了几口,他才感觉周身的燥热有那么一点消退了。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心脏的跳动仍很剧烈,但已不那么快;冲至头顶的血也渐渐退了下来,散入四肢百骸之中。他以极慢极慢的速度一点点地收去功力,松弛下来的一瞬间,他忽地觉出自己正沐浴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爽之中——再没有那熟悉的的郁滞,仿佛整个人都变了一般地轻快。

    他扶了扶地面,边试图站起边道,这感觉太不好,我总觉得我都不是我了一……

    “一般”,这最后一个字没说出来,他话语突断,因为他已回身看见了拓跋孤。

    拓跋孤仍坐着没动,但汗也已浸透了他的长衣,以至于衣衫已紧紧贴在他身上,就连头发都尽数湿了,散乱下来的部分贴于他苍白发青的颊边,让他看上去,也委实已不像以往的拓跋孤了。

    你……没事吧?卓燕也实在有点吃惊。

    驱除冰瘴非要用第七层青龙心法,少减一些也不行。拓跋孤摇了摇头道。看起来你们——还是少中此毒为妙。

    卓燕听他说话间气息仍匀,心知不是大碍,也便宽心笑道,怕什么,教主你武功盖世,歇个一天两天,不也就好了。

    说着话,忽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起来,奇道,方才总共运功了多久?

    大约有三个时辰罢。

    三个时辰!卓燕吃了一惊。这室内不见阳光,他尚不知时光。三个时辰——就是说现在已是过午了?

    对。怎么,你又有什么邀约在身?拓跋孤看了看他。

    呃,不是……倒也……也不算什么邀约,只是若你以第七层青龙心法之力,施法三个时辰,——我收回方才的话,歇个一天两天,大概也还不够。

    这次只是尝试,以后应会好些。拓跋孤道。再说扶风身中之毒没有你这么深,应该无碍。

    他见卓燕仍是默默不语,又道,我接下来要以心法之诀调息下,你可以先走了。

    嗳,你说我怎好意思先走,好歹也要做个护法么是不是?

    不要啰嗦,赴你的约去。拓跋孤话说得不轻不重,但显然也不是客气。

    走就是了。卓燕欣欣然站起来。当真算不上邀约,只不过……我若不在,那小姑娘……便不肯吃饭罢了。

    拓跋孤闻言只是冷笑。顾世忠不是溺爱孩子的人,这小女儿本不该如此任性。

    照我看,这家里从来没人能制得住她。卓燕无奈道。我先走,等下回来看你。

    这话实在够假惺惺,以至于拓跋孤根本没有搭理。

    他走出室外,大口呼吸天地间恍似全新的空气。没有了冰瘴之毒,没有了心脉五针之封——他只觉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喜欢这个白天。

    但是啊。他心道。人情却越欠越厚了。(未完待续。。)

三〇〇

    卓燕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顾笑梦喜欢找他这样年纪足以做她爹的人一起玩耍。可能她只是图个新鲜——没什么机会出门,见到的人莫不是从小到大已不想再见的。来个陌生人,她总是欢喜的。

    不过拓跋孤不这么看。

    在他看来,聪明人之间应该有种默契,就如顾笑梦和卓燕。她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得不被他吸引。

    虽然卓燕相貌寻常,但是顾笑梦一定一眼就看出他身上有一些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从来没有的东西。

    话说回来,卓燕聪明如斯,又会看不出来么?

    难道当真是他所说的那句——我只赚不赔——所以 ,照单全收?

    ------------

    说是炎夏,但推算时令,立秋也已不差几日,只是秋暑依旧,叫人实有盛夏未尽之感。

    拓跋孤在三日之后如约来到夏铮住所。

    若你还是执意要回去,我也不拦你。拓跋孤道。但……谢大夫恐不能陪你同去。

    他已于昨日收到凌厉的来信,提及之前那三名大内高手已悉数在途中截杀,因此放下心来;夏铮此刻要走,应也不会有甚大事。

    不碍事。夏铮道。我叨扰了这么久……

    而且,我也当真派不出人手送你回临安。拓跋孤打断道。所以我多送你一段。

    你若忙,那便……

    忙归忙,但当日我离开临安,你亦曾相送。拓跋孤道。现今你双目有疾。我十倍还予你——你送了我六里至城外。我至少也要送你六十里。

    他不待夏铮回答。便拍拍他肩。如此便说定了。你几时动身,提早一日告诉我便是。

    夏铮略一犹豫,也便不再推脱,点头道,我承你的情。

    他的出发又是三日之后。夏铮整顿人手,总共十余人,加上拓跋孤,一行人便向东而行。

    不知该算夏日还是秋日的午后。暑意又侵入青龙谷。便在两日前,程方愈总算将本次青龙教“征讨”朱雀山庄之结果书写完毕,在青龙教大会之上宣读。卓燕、白霜、林芷三人,在这份宣书中,是以俘虏身份来到青龙谷的——其中念到,白霜交由程左使约束,卓燕与林芷,交由顾右先锋约束。这也是实情,只不过大部分人并不知晓白霜住在程家是为关秀替她疗伤便利,而卓燕与林芷则是因了顾世忠的邀请才借住过去的罢了。

    谁叫你一定不愿意现在公布身份?拓跋孤私下曾反问卓燕。既如此。你只能继续自己的俘虏身份,待到几个月之后。我再行宣布了。就只怕那个时候,青龙教中愈发没人肯承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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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待林芷躺下睡午觉,卓燕颇有些百无聊赖地开始玩弄拓跋孤已先交他保管的左先锋令牌。俘虏的身份,是不能出青龙谷的,除非有顾世忠家中之人同行。否则他还真的想趁拓跋孤不在的这两天,去看看近在咫尺的天都会的——张弓长。

    他懒了一会儿,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伤势好得已快了许多,至少他已不必再时时刻刻小心翼翼。

    不知为何,这午后安静得不寻常。他走出院子。似乎因为大家都听说了拓跋孤今天一早去送夏铮,要有一两天工夫不在谷中,所以都告了假,该串门的串门,该偷闲的偷闲去了罢。就连平日午后都会拉住他至少要说上大半个时辰的顾笑梦,今天也跟几个相熟的丫头们自己去集上游逛了。

    只是,一抬头间,忽然看到管家顾加墨正从斜面花园门口匆匆而过。他并无在意,但在顾加墨又一次从花园门口返回时,他感到有些奇怪。

    顾加墨抬头,看见了他。作为自朱雀山庄而来的俘虏,更是与顾笑尘之死有莫大关联的凶手,卓燕在顾家上下并不受欢迎——应该说,若非顾世忠约束了众人,他说不定已经被众人用石头砸死。当然顾笑梦不在此列。

    不过顾加墨此刻见到他,就像见到救星一般地小跑了上来,道,卓公子,你可曾见到老爷?

    没见到。卓燕注意到他明显失措的表情。出什么事了?

    顾加墨手中执了一封信,面色难看到了极点。方才——有人送这封信给老爷,我觉得不太寻常……

    卓燕瞥见那个未有一个字迹的信封。有什么不寻常?他不以为意地道。

    呃——信是从谷外送进来,辗转到我手的。顾加墨道。据说没看到送信人的样子,他便走了;而且,还留了个口信,说——要么给老爷,要么给……你。

    给我?卓燕眉头已皱起。青龙谷外,有谁知道我在顾家的?

    他立刻想到一种很不好的可能,手一伸。把信给我。

    顾加墨似乎有着十五分的不情愿,但还是只得把信交到卓燕手中。

    卓燕展信,信里,只有触目惊心的三行字。

    “顾笑梦在我手里。”“若要她性命,带林芷到奇碗村口相见。”

    “知名不具。”

    ——知名不具。

    卓燕将信下意识一捏,软薄的纸张便似化了一般皱入他的掌心。这令得在一旁还未及看完全貌的顾加墨一个机伶,忙道,怎么回事?

    卓燕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了句,我要离开青龙谷一趟,等下劳烦你跟门口的人说一声,放我出去。

    顾加墨轻轻啊了一声,道,可是究竟……

    卓燕已经回身往里边走去。他的随身兵刃早已遗失,此刻便在顾家库房之中拣了两件。

    这封信的事,暂时不要与任何人说起,知道么?卓燕又对着不明所以的顾加墨加了一句。

    顾加墨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隐隐然有种预感。吞了口唾沫。答应了。

    -----

    ——知名不具。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么除了慕容荇,没有别人。慕容荇,他竟然这么快便跟来了这里?难道明月山庄这么多人竟没能牵制住他?还是他凭着诡计多端竟然逃脱?如今他倒当真有胆子直接找上门来——莫非他又寻到了新的靠山?

    奇碗村是出青龙谷前往附近镇上的途中一个不大的村落。慕容荇想必是探知拓跋孤这两日不在谷中,特地挑这个时间前来挑衅。顾笑梦是小孩子,落在他手里,自然报的是最亲近的两个人的名字——顾世忠,还有他卓燕。

    大概是因为林芷落在旁人手里对他的威胁实在太大,所以他竟不得不冒此危险。也要先把她人要回去?

    只可惜,卓燕当然是不会带着林芷赴约的。

    烈日炎炎,去往奇碗村的路上只余白花花的日光,却静谧地空无一人。

    路渐行渐窄,很快被两侧的树挤成了羊肠小道。树荫投下,凉快之余,却有些气闷。

    小道尽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嘶呼。卓家哥哥!小女孩哑声呼喊,声音中,有惊惶,有欣喜。有意外。

    卓燕站住了。他已经能看见路尽头,背阳站着的两人——顾笑梦——当真是她不错——以及将她双手背于身后的暗算者——他犹豫了一下——却并不是慕容荇。

    忽然剑光惊起——从左右两侧的叶丛中分别闪出两道毒蛇也似的寒芒。猝不及防地射向路中央的卓燕。卓燕握住兵刃的手一提。出鞘的亦是剑光——他带的是剑。

    叮叮两身细响,蜿蜒如蛇般的剑光缩回,随即又极快地袭来。

    这一瞬间卓燕已经确定了这两个人的身份——杀手,无疑是哪一家杀手组织受了人雇佣,在此替客人出场的。你们是天都会的?他忍不住问出口来。

    没有人回答。

    这两个人一击未中,显然远非卓燕对手。他心里冷笑了声,手中长剑已完全压制住对手。第三人见拿不下他,弃下顾笑梦,亦挺剑而上。卓燕抽空瞥了一眼小女孩,见她委顿于地,似是被点了穴道。

    这人——亦是杀手。卓燕心道。三名剑客竟是配合得异常地好,比起两人出剑,倒要难对付得多。

    这算是慕容荇久别重逢给的见面礼么?卓燕无奈地叹了口气,身形骤起,自空中凌空倒悬而下,剑刃轻易地刻入其中一人的肩头,鲜血顿时喷涌。

    那人怪叫一声,疾退下去。卓燕落地,一跃之间,已极快向左右各分出一剑。

    这一式可是跟你们的“师兄”学的。他笑道。你们总认识凌厉吧?

    说话间剩余两人手腕已中剑,双剑同时落地,两人脸色大变,心知武功大不如他,不敢恋战,均以左手扼住剧痛的伤口,向林中退逃而去。

    卓燕收剑往前走。顾笑梦被那杀手所弃之处,已极靠近村口。阳光直射在她背上,她人却伏着,没半点声息。

    笑梦。卓燕喊了喊她名字,快步上前,弃剑扶过她。你还好么?

    顾笑梦一个玲珑娇小的身躯柔软地滚入他怀里,好似一只被翻转过来的小猫,睁开双眼。在这阳光之下,这般顺利的营救其实该算是最最美好的事情了,除了……

    除了……在顾笑梦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手中的匕首,带出一道刺目的光。

    “刺”的一声。她动作太快,这已是匕首从卓燕身体里拔出来时才发出的声音了。

    卓燕身体一堕,左手在地上撑住,右手已经去捂伤口。笑梦……他像是不敢相信,竟呆呆地看着她。顾笑梦显然是防他突然出手,一击得手之后疾向后退开了数尺,又一跃而起。见他似乎并没有反击之意,才略略放心,咬了咬唇道,你这个害死我哥哥的大坏蛋!大凶手!哼!

    卓燕已经听到从四周的树林之中走出了些人来的声音。这些人远远走来,将自己团团围住了。他知道,只是个圈套——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圈套。是啊,我凭什么要相信顾笑梦这样一个刚刚谋面的小姑娘,会当真对我有那么深的好感?我又凭什么认为顾世忠当真能因为我是单家的后人。就原谅我的杀子之仇?

    我原本……希望今天的事情。只是你一个恶作剧。他笑得很苦。一双眼睛只看着面前的顾笑梦。

    这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顾笑梦被他看得又后退了两步,定一定神,大声道,你说什么也没用!你知不知道我大哥有多疼我?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他?他这么好一个人,被你,和那个叫慕容荇的人害死了!爹早就说过你诡计多端,我们今天也不过是原样奉还,给我大哥报仇!

    卓燕只见她一双眼睛已蒙上了水雾。叹了口气,欲待拄剑支起一些。周围人见他去摸兵刃,一阵刀兵之声便已传来——显然都已拔刀剑预备。

    难怪今天家里没有人了。卓燕委实也站不起,只好苦笑。那一匕首刺入他胸肋之中,他只觉心脉之血一尽要向外流走。他只是艰难地转了转身体,面对着身后的顾家众人。其中,当然包括顾世忠。

    既然你一直都想置我于死地,何苦花那么多时间,弄得那么麻烦。他咳嗽了一声,盯着顾世忠。当初我曾给你机会。说你若要我命,我绝不还手。你那时……

    哼!当着教主的面。你知我不可能动手!顾世忠怒目道。便算你不还手,他便不会阻止么?

    那么你今日……卓燕说到一半,心中又更明白了一层,只可惜已无力说下去。

    今日人人都会知道,你是被一封信叫出去的,死在慕容荇和他雇来的杀手手上。顾世忠道。等他们赶来,亦只能捡到你一条尸体!

    我死是可以!卓燕忽然厉声打断他。但你为何要让笑梦来做这件事?你又何至于要动用到雇佣杀手这般程度?顾世忠,我今天不再叫你叔叔,不是因为你要杀我,而是因为——我根本看错了你!

    我顾世忠问心无愧!顾世忠道。我只是为了我的独子报仇,笑梦也是为了她的亲大哥报仇。这个办法本就是她所计划——你再是厉害,我顾家上下几十人,你终也休想逃脱!你带来的那个林芷亦不是什么好人。好在教主倒不那么偏袒她,等你死了,我便以她诱出慕容荇,终究也要杀了他,为笑尘报仇!

    卓燕长叹一口。你要报仇,我无话可说。只想问你一句,此刻我们是否可以算扯平了?

    你死了便可以扯平了!顾世忠大声道。看在单老先锋的交情上,我容你再说几句遗言!

    人都死了,还要留话干什么。卓燕说着,回转头看了顾笑梦一眼。后者正以一种显然是嫌恶的眼神看着他。

    你说,为什么我竟会被你这样一个小姑娘骗了?他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叹。世上当真是没有“只赚不赔”的好事啊……

    少废话,若你没有话要说,便受死吧!顾世忠长剑一举,已当头劈落。

    卓燕一个翻身躲开,半立半跪,仍是捂着伤口。顾世忠没料他还会反抗,略吃一惊,一挥手,众人便欲刀剑齐上。

    便在这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卓燕身上的当儿,忽然只听顾笑梦“呀——”的一声尖叫。众人闻声回头,只见顾笑梦已在数十步开外,颈上横着一只并不那么轻的手。

    顺着手望上去——手的主人——是俞瑞。

    俞瑞!?在朱雀山庄之外,被瞿安悄悄放走的、朱雀山庄鬼使、天都会主人俞瑞!?

    你……!顾世忠抢上两步。上次让你逃了,你竟……

    天都会这么大单生意,怎么不先通知我?俞瑞笑着,指指卓燕。放心,我与他,不是一伙的。

    救……救我啊爹。顾笑梦当然知道此刻已不可能再指望卓燕,只能向自己父亲求救,惶急之色已溢于言表。当然,卓燕也承认她之前那一次表演得很出色,与这次几乎是真假难辨。

    他换左手捂住创口,右手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长刀,斜斜向前指出。

    鬼使大人,欺负小女孩儿有什么意思,不如放下她吧。他的声音,竟没半分受伤时的颤抖。

    顾世忠心中却是一凛。他身上还有兵刃?若他方才受伤之后便即向笑梦出手,笑梦怎么挡得住?

    顾笑梦也朝他的刀望了好几眼。她实也未料到卓燕还会如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可不行。俞瑞冷笑道。慕容公子特地交代了。要我把林姑娘弄回去的。要不你们把林姑娘送过来?

    顾世忠正要答应。卓燕已抢道。那你就抓错了人了。这小姑娘于青龙教来说无足轻重,你就算捉了她,也换不到林芷。

    哦?若我没弄错,她该是顾右先锋的爱女,怎么能说无足轻重?

    顾右先锋的爱女——对青龙教主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卓燕道。青龙教做主的是拓跋孤,又不是顾世忠。

    俞瑞微笑。星使的话,我历来不敢不信。既然你如此说。想必有更好的办法?

    也不是更好的办法,只是——现下其实有更好的人质人选。

    顾世忠等人闻听此言,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不知卓燕要说的是谁。右先锋的女儿对青龙教主大概确实无足轻重,但若是右先锋本人便不同了。

    哦?俞瑞道。星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做你的人质。卓燕道。

    俞瑞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星使啊星使,我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来——奇怪了,你是被青龙教捉去的俘虏,青龙教主为何要重视你的性命与下落?

    这其中,有件你不知道的事情。卓燕道,你……

    他说到这里。气息有几分不继,喉口一甜。眼前黑了黑,不由狠狠咬了咬唇。知觉有点恍惚地要失去,他依稀听到俞瑞又在大笑道,星使死到临头,就不必再编些谎话了,这对你来说,又……

    话语突然顿住。那个说不出话来的卓燕,已经从怀里拿出了一件东西。

    卓燕才喘过了气来,忍着剧痛,道,喏,这个是青龙左先锋令牌,当初单疾风带过,你应该认得。

    你……什么意思?俞瑞望着卓燕沾血的手中大半被血浸得鲜红的令牌,那粘稠的液体仍在缓缓地向下滴落。

    你之前——肯定想不通为什么我重伤之下,又落在拓跋孤手里,却到今天还没死。

    我的确是在奇怪——似乎他完全不想杀你。俞瑞说着,一转念。难道他——

    没错,他跟我谈了个条件,我现如今就是他的青龙左先锋。我的价值比起青龙教主认都不认得的一个小妹妹,是不是要稍大一些?

    俞瑞表情有些不定。给我看看。他伸手,示意卓燕将令牌抛过来。卓燕扬手——令牌却向后抛去。顾世忠手一抄,恰恰接住,微微一怔,不知卓燕用意。

    令牌不能给你,不然顾先锋怎么回去报信呢。卓燕微微一笑。

    你当真投靠了青龙教?

    还有这把刀,你认得么。卓燕抬刀的手不动。是昔日青龙左先锋单疾风的——你也一样该认得吧?

    顾世忠也微微一惊。他身上带的竟是单疾风的刀?

    这也是拓跋孤交给我的。卓燕道。你若仍不信……

    我无所谓信不信,只不过我知晓星使大人你决计不肯为旁人牺牲自己,所以你要换人质,我倒还不敢!

    卓燕深吸了口气。我不过是给你个机会。我卓燕从来就是个说客,不过若始终说不动——也只好动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俞瑞只觉有什么东西一闪,竟已牢牢锁住自己手腕。他心下一凉,未料卓燕往日里那金丝锯竟仍能出手,岂敢冒掉落一只手的危险,听得卓燕叱了一声,放开!忙松手放开了顾笑梦。顾笑梦反应不慢,得此机会,抢路就跑。卓燕早趁这时间上前了几步。俞瑞才觉腕上一松,低头去看,哪里是什么金丝锯,分明只是束发之带。

    你……他见卓燕的头发已忽地披了下来,心下登时明白,叹自己了解他太多,竟反而上了当。顾笑梦已跑过卓燕身侧。顾世忠等人欲上前接她,却忽见卓燕一只手轻轻向下一搭,便要搭到顾笑梦肩上。

    这一搭可谓叫人魂飞魄散。顾世忠大惊之下呼道,莫伤我女儿!顾笑梦身体发僵,又怎躲得开卓燕的动作,这一只手搭下,终于将她留在当地。(未完待续。。)

三〇一

    你……你待怎样……顾世忠声音发颤。顾笑梦面对着他,浑身亦在发颤,而卓燕背对着他,竟没回过头来。

    我只想你重新回答我一个问题。卓燕道。现在我们两家之间——可以算扯平了么?

    只……只要你把笑梦还给我,算……都算扯平……互……互不相欠!

    卓燕惨然一笑,这表情,当然,顾世忠是看不见的,看见的只有俞瑞。

    捉了我回去,我包你能在慕容公子那里交差。他的口气已变得轻快,话是对着俞瑞说。拿下我,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吧……

    忽地话尽,他似已用尽了力气,手下松了,顾笑梦轻轻一滑,已逃脱出来,快步向顾世忠那里飞奔,连看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直到被顾世忠抱住,她才偷眼回望。身后的这个人正向地上倒去。

    卓……她冲口而出的话语像是噎在了喉咙里。卓燕俯卧在地上,她第一次正视那从他身下汩汩而出的血,竟觉触目惊心。

    对峙着的俞瑞首先哈哈一笑,道,好罢,今日我们不宜再起冲突。卓燕是死是活,我反正是带走了,劳烦诸位回告尊教主一声,最好将林芷交出来——反正一个女人,于你们来说,本也没什么用处,是不是呢?

    顾世忠重重地哼了一声。也烦请回去告诉慕容荇,杀子之仇,终有一日要找他报的!

    燃烧的烈日不知何时竟已消弭了,整个林子充满了一股肃杀之气。狂风顿起,吹得两旁的树枝乱颤。

    顾世忠并不知道。于他来说。更大的意外还没有来到。

    他是特地挑了拓跋孤不在的这两天——只要他不在。那么一切事情,他都只能道听途说。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顾世忠。顾世忠只消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痛悔自己不该没管好女儿,令得她贪玩反为慕容荇所擒,连累了卓燕——一切责任,全在慕容荇。

    不完美之处,在于他没有料到精心安排的杀手竟去通知了新回来的俞瑞。本来杀手只是顾笑梦伏击的一个前奏。他还准备了顾家武功最高的十数人,以防有变,只可惜——俞瑞差一点破坏了这一切。

    但现在终究还是可以按原计划去禀报拓跋孤的。卓燕今日伤势已是九死一生。而俞瑞不过是敌人,就算日后有什么话语说出来,拓跋孤亦不会选择信俞瑞而不信顾世忠。

    他稍稍松一口气。看天的样子,似是虽是会下暴雨。一行人分了几批,镇定了情绪,先后返回了青龙谷。只有顾笑梦胸口和肩上的血迹招来了谷中教众少许惊讶的目光与多是善意的询问。当然,这本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可惜故事的另一部分,竟不是顾世忠写好的剧本。

    ——他是故意晚了一个时辰才回到家中,尚未及进门,便看见管家顾加墨远远地奔了过来。

    老爷!管家的声音极为惊惶。连同身后的下人表情,都预示着不祥。

    怎么了。说。顾世忠却表情平静。

    林……林芷……哪里都找不见!

    什么?顾世忠额头顿时冒出一阵细汗来。有没有可能只是出去走走?问过少奶奶了没?

    少奶奶说,卓燕走后不久,她便出去了,也没说去哪儿。

    顾世忠咬唇。以她的身份也走不出青龙谷,安排些人给我去搜——记住,不要闹大了!一找见立刻带回来!

    顾加墨应了,惶惶而去。顾世忠伸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林芷应该没可能知道这一切安排,现下的情形,应该只是巧合。

    然而消息是很不妙的三个字:没找到。

    在顾家家丁不动声色的寻找的最大范围内,是没找到——顾世忠握了握拳。自己手里还有青龙教不少教众,眼下只好通知他们,在青龙谷彻头彻尾地搜查了。只要拓跋孤不在,就不会有人能约束得了自己。就算明日被他问起,说是林芷不见了不得不大肆寻找,亦没有什么破绽。

    天色渐已入夜。让顾世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找遍了整个青龙谷,林芷仍是没有半点踪迹。

    他心中愈来愈惊。难道她已嗅到了危险?她已——知道了真相?

    祸不单行的是,自奇碗村回来之后,顾笑梦忽地发起了高烧,竟一头栽倒在床上,大病起来。原本顾笑梦的口齿最为伶俐,顾世忠计划明日拓跋孤回来,由她去绘声绘色地讲述如何被坏人捉走,卓燕如何来救她最后反被坏人所害的前因后果,而自己只需要在旁边扼腕叹息,痛心自己失职就好。但顾笑梦一病不起,他委实有些心慌起来。

    --------

    见到拓跋孤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早晨——卓燕的消息,教中早已传开。拓跋孤前一日晚间方回来,顾世忠忐忑之下,也便未趁夜去见他。只是无论怎么忐忑,故事终究要说。

    隔了一夜,拓跋孤显然已从旁人处知晓了卓燕遭了不测的消息,待到顾世忠来禀知此事时,他只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唯在接过那块粘血的左先锋令牌时皱紧了眉。顾世忠说完,不见拓跋孤起疑,心中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下,待拓跋孤挥手让他先退走,他也便如释重负地回了家去。

    他未曾发现拓跋孤的不发一言,亦同样是种不确定——因不确定而不曾言语。他不知道,昨天夜里,拓跋孤回到谷中,推开房门的时候,屋子里除了苏折羽之外,还有另一个女人。

    ——那个,他翻遍了青龙谷都没找到的女人。

    本欲回来就能休息的拓跋孤看见林芷竟在自己房里,微微有些不悦,更有些意外。

    怎么回事?她问的是苏折羽。

    林芷却先上前来。教主。她面色苍白。卓大哥他……出事了。

    她慢慢回忆更前一天下午的情形。昨天下午。我本来在午睡。忽然卓大哥过来叫起我。他对我说。白霜姑娘说有事找我,让我去一趟。然后他又将个信封给我,说之前要给扶风姑娘的东西,我既然过去,就顺路帮他带去吧。

    她停顿了下。卓大哥说话的时候很随意,像是都不过一时想起,没什么大事的样子,我也便没在意。按他的意思去了,却没想到他在信封里装的是这个。

    林芷说着,将一张叠好的纸片交给拓跋孤。后者打开,纸上只有两句话。

    “限制林芷一切行动,直至我回来。”

    “若我至天黑未回青龙谷,送她至苏折羽处,等拓跋孤回来,将此笺交给他。”

    拓跋孤已经皱起了眉。他出青龙谷了?

    是。苏折羽在一旁答道。是顾世忠的小女儿顾笑梦遭人袭绑,送信来顾家,正好顾世忠等都不在。卓燕看了,便出去了。只是临走之前给了林姑娘这个。骗得她去找白霜和扶风。扶风看了信,自然立刻与白霜一起将林姑娘留在那里,没再让她回去了。

    既然你现在在这里,那意思是——卓燕当天晚上真的没回来?拓跋孤面色铁青。

    对。林芷低低地道。后来据顾家的人说,小女儿救回来了,但卓大哥……已遭了不测。

    拓跋孤冷笑。能轻易让他“不测”的人,怕不太多。

    据说是慕容荇。苏折羽道。顾家上下十余人都是后来闻讯赶去,全都目睹了……目睹了卓燕为救顾家小女孩为慕容荇所杀……

    拓跋孤慢慢坐在椅中,向后倚靠,抬手,看着那张纸笺。你特意要将这张纸笺给我,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看向林芷。卓燕与慕容荇有隙?

    他们……林芷咬咬唇。三师弟他绝不会……

    那么先不管是不是慕容荇。拓跋孤打断他。卓燕留这一手,总要有个理由。将你支开,又让苏扶风扣住你,很明白,他是不想你独自留在顾家。或许他觉得没有他在,顾家并不是安全的所在;而后更要将你送来这里,那么应是觉得苏扶风那里也不安全——昨天晚上,是否顾家人曾找过你?

    嗯。苏折羽肯定。他派了好些人在到处找林姑娘,我想林姑娘不告而别,他们找她,也属不奇,不过——扶风执意不让我通知顾世忠林姑娘的下落,她说——既然是卓燕写的,必定有道理,还是等你回来再决定为好。我也便未曾出面了。

    那就是了。拓跋孤道。卓燕一定也料到顾家会这样搜人,整个青龙谷,的确只有此地是谁也不敢来搜的。

    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他忽然如此提防顾家?他们住一起很久了,并没什么事,没道理顾老先锋想害林姑娘吧?苏折羽道。

    从现在的情形看,他多半觉得被“想害”的人是他自己。拓跋孤道。他应该在出去之前就已这么想了——以他的性格,往往明知有局,也非要跳进去不可。

    他抬头,看林芷。至于你——他料定害他之人想必亦有害你之心,所以才有此一出。好罢,反正最后这个烫手山芋,却还是丢给了我。

    意思是……意思是卓大哥出事是顾世忠所谋?林芷似是不敢相信。

    何不找顾世忠问问。苏折羽道。

    我倒想听听顾笑梦怎么说。拓跋孤想起那个曾在门边偷听的小姑娘,微微皱了皱眉。

    那小姑娘,听说是被人绑走受了惊吓,又见卓燕在自己面前受伤流血,回来还淋了雨,结果生了重病,高烧不退呢。苏折羽道。

    哦,那很可惜。拓跋孤不动声色。

    拓跋教主。林芷忍不住道。能否让我也一起去与顾家对质?

    你?拓跋孤看了她一眼。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你哪里也不要去。

    但是……林芷眼眶微微泛红。我真的不相信慕容他会对卓大哥下手……我想问问清楚……

    拓跋孤不语。在林芷看来,卓燕与拓跋孤,远是敌非友。所以拓跋孤未曾表现出太多有谓。她并不意外。令她意外的反而是卓燕信中之意,似乎是笃信拓跋孤会同意保护她——无论顾家是否真有那种卑劣的可能。

    -----

    顾世忠次日所述的故事是完美而无破绽的,与林芷所说的,完全能衔接上。他甚至匍伏于地,痛陈自己的失职,与痛失单家爱侄的痛心。

    拓跋孤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回来之后,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桌上的两件东西。

    卓燕的信,以及带血的令牌。

    ----

    卓燕的信。原本已很清楚地表明这一切是顾家的阴谋。他相信以拓跋孤与他之间足够的默契,他必能了解他的意思。

    ——可是万一是你想错了呢?在太多事情上,你睿智得无以复加——但这并不代表你不会判断错。我确实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也是在离开之前就留下此信的——也许你真的猜错了?况且我手中,一件证据都没有。

    拓跋孤按了按太阳穴,下意识回头道,把霍右使叫来。

    话方出口,他似是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平日阅事、议事之处,顿了一顿,站起身来。

    要找霍右使?苏折羽已探出头来。

    没你的事。你们两个就在这里。拓跋孤说着。已向外走出。

    霍新当然也早听说了卓燕的事情。作为少数几个知晓卓燕真实身份的人之一,他当然明白失去卓燕于拓跋孤来说意味着什么。拓跋孤阴沉到极点的脸色。说明他并不想在霍新这里故作轻松。

    但拓跋孤也并不打算提及卓燕的那封信,更不准备透露林芷的下落。卓燕至今未有消息,想来凶多吉少,差别只在于,究竟是谁杀了他。现在找霍新,无非是讨论一下这个本来不该死的人死了之后,青龙教原本的计划该有些什么变化。

    好在还未宣布凌厉离开青龙教、左先锋之位由疾泉担任之事。霍新道。想来亦只有当我们从未找到过疾泉,尽速将凌厉召回,还按原来的人选。

    拓跋孤不语,霍新看看他的脸色,欲言又止。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拓跋孤为把卓燕弄回青龙教花了多大的力气,而如今几乎要成功了,却又遭遇此等事情,他脸色变成这样也不奇怪。但以他对拓跋孤的了解与揣测,卓燕于他来说,亦是交易大于交情。虽然失去极为可惜,但毕竟不是似苏折羽一般非她不可的人物,其性质最多相当于大成本的生意,最终泡了汤。

    良久,拓跋孤才变换了下坐姿。凌厉没两天应该也会到徽州了。按他之前信中所言,若来了,必会让我知道,到时候你派人去将他接回。

    是。霍新应了,又道,慕容荇这么快就已到了左近,而且看起来气焰十分嚣张,属下猜想,应是从朱雀这里获得了些什么有价值的人脉,此刻又有了新的后台,不可不防。

    拓跋孤只简单地嗯了一声。在他看来,慕容荇不过想把林芷弄回去。以他那所谓皇族之后的身份,几时会有空来与青龙教纠缠?

    在另一头的顾家,此刻唯一担心的问题也便是林芷。连着几日都没有她踪影,顾世忠倒开始相信她是趁着那天混乱,已经逃出了青龙谷,去与慕容荇俞瑞等人汇合了。

    待这阵风头过去,他心道,便该计划去将慕容荇的人头拿下了。

    挺着肚子的儿媳妇滕莹倒是完全不知内情,对于林芷的失踪,是当真担忧她本人。不过这几日顾笑梦高烧,她也没太多时间去想,担忧的一大部分倒分给这小女孩了。

    顾笑梦偶尔醒几次,一双眼睛却全没了往日的灵动。卓燕胸口的血——总是梦到这一幕。她不晓得是哪一种情绪在支配自己的梦境。她回想不起自己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报仇?对,是报仇。可是杀人——她以前没做过。她想她一定是忘记了,报仇也是杀人的一种,所以此刻在梦境里回想,她会惊出一身冷汗。

    无疑,她是恨这个被她假惺惺地喊作“卓家哥哥”的人的,只是这是否是一种强加上去的心理暗示,她不得而知。至少,在她看到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那声几乎脱口而出的“卓家哥哥”,好像没有假惺惺的必要。

    杀人,毕竟是罪恶。什么都没有想的当时,与乱麻一般思绪的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竟已做了一件从未想过要做的事情。他胸口的血像是她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恶梦,不断地折磨着她,醒不如寐,生不如死。

    这次醒来,神智好像清楚了些,她看见滕莹还是坐在身边。

    嫂子……她低低地呻吟。你去休息,不要也染上了风寒。

    我知道你很为他难过。圆脸的少妇有点答非所问。不过,也不要再这样了,快些好起来才是。

    顾笑梦一怔。为谁?

    你的“卓家哥哥”呀。滕莹道。每日你们都在一起,现在他人没了……

    顾笑梦沉默。滕莹也许是唯一一个不知道整件事来龙去脉的人。她并不知道卓燕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之一,也便单纯地认为卓燕当真是为了救顾笑梦才遇了害。

    不知为何,眼角竟湿了。顾笑梦慌忙侧转脸,盖过被子。谁说我难过的……

    你睡梦里,不晓得叫了他多少次了。滕莹的双目亦红了。我也没想到他愿意这样地救你呢……

    别说了!你,别说了!顾笑梦忽地打断她。是,她也没想到。她更不会想到,在他们分明已露出了狰狞面孔之后,他还会拿起刀指着俞瑞,让他放下她。

    这样的情绪应该只是一时的吧——那毕竟是杀害自己兄长的仇人。顾笑梦这样相信,却竟也忍不住那漫溢上来的奇怪的酸楚,忽然大叫起来,用被子蒙住头,狠狠地蒙住。

    滕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嚎啕大哭。(未完待续。。)

三〇二

    如是又过了几天。天气忽地转凉。林芷身体微感不适,却并无多言。直到拓跋孤出了门去,她才悄悄与苏折羽说起。

    教主说,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要一直留在这里。她低头道。但……似乎事情也便是如此了,教主今日也是去与顾世忠以及其他诸人议事了吧?他……并不似觉得顾家有什么可疑,但也并没有……没有去寻我三师弟的打算。

    苏折羽微一莞尔。那是因为他还没有与最关键的人说上话。

    最关键的人?

    顾笑梦。苏折羽道。这件事情因她而起,最应知晓来龙去脉的——应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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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笑梦今天看上去很清醒。她蜷坐在床上,将被子紧紧捂在肩头。

    没有消息。慕容荇那里没有消息传来,那也就是说,卓燕早就死了吧?否则,他以卓燕为质,早该来与拓跋孤谈条件。

    喝点水吧,小姐。一名丫鬟端上水碗。

    我爹呢?顾笑梦声音低沉而沙哑。

    老爷一早就与教主去议事了。丫鬟答道。

    “与教主去议事”,这几个字忽地好似刺到了顾笑梦心里的什么东西。她呆了一会儿,抱着被子又颓然躺下。

    小丫鬟发现她又发起高烧来,已是午后。顾世忠不在,滕莹又在午睡,她顿时慌了,给顾笑梦一再擦脸,却只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着,想了想。跑去别的屋中寻人帮忙。

    可三四个小丫鬟一起跑回来的时候。床上竟是没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小丫鬟腿上发软。往下便坐,坐了一下,又忙爬起来,大喊道,不,不好了,小姐……小姐不见了……!

    “小姐不见了”,这五个字就算喊得再大声。也无法先于顾笑梦自己的声音传入顾世忠的耳中。她正是去往顾世忠所在的地方,可她要找的却不是顾世忠。议事厅外的几个人远远地就发现了她,谁也不认得这个烧得满面潮红、脚步虚浮的十几岁小女孩,会是右先锋的女儿,当先已有人叱了一声,看在她年幼,才没拔出了兵刃相向。

    顾笑梦一脚高一脚低地跌过来,哑声向里喊道,教主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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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主哥哥。这称呼,即便拓跋孤不记得她的声音。即便她的声音已喑哑到无法辨认,他仍然立刻知道了在门外喊的人是谁。正在说话的程方愈声音一止。与霍新以及一众人互望,脸上均是疑惑大于惊讶——只有顾世忠,执笔的手微微一颤,墨在面前的图上凝成了一滩圆圈。

    看见拓跋孤站起,他也猛地站起。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他抢出。

    教主哥哥!在撕扯挣扎中的顾笑梦看到有人出来,忽然泪便流了下来。门中出现的人先是顾世忠,随即才是拓跋孤。他只作个手势,门外教众会意,松手执礼而退。

    教主哥哥!顾笑梦一个烧得滚烫的身体扑向拓跋孤,似乎连近在咫尺的父亲都顾不上了。顾世忠接了个空,见她已一头撞到拓跋孤跟前,抬眼,眼泪已如泉涌。

    是我……是我……全都是我……

    是你什么?

    是我……杀了……卓家……哥哥……

    顾笑梦八个字答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便是这八个字已足以让整室的人震惊。若说拓跋孤于此还略有所料的话,旁人对此却全无准备。

    拓跋孤手臂用力,将她身体撑起些,目光扫过顾世忠的脸。顾世忠忙抱拳道,教主,小女自那件事发生以来,一直自责,说都是自己不慎,才会害得卓燕惨遭不幸,没……没料想现在会忽然跑来这里,我这便差人……

    众人听了,脸色都放下一些。小女孩受了惊吓,又烧得糊涂了,加上一直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大呼是自己杀了人也便不难解释。这样一想,众人脸上都是同情不忍之色。

    笑梦,来爹这里。顾世忠小心翼翼地伸手。别闹了,你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

    先不急送她回去。拓跋孤将小姑娘的肩膀一按。顾姑娘,既然跑来找我,想必不是只为了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回去的罢?

    他矮身。你是不是想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我?

    顾笑梦看了看肩头的这只手。肩上这一按的动作,如此似曾相识。她悲从中来,抽泣着,点了点头。

    笑梦!顾世忠声音里已有了三分惶急,三分威胁之意。

    眼见顾笑梦并不打算听自己的话,顾世忠又慌忙向拓跋孤抱拳道,教主,笑梦眼下身体不佳,若……若再让她回忆一遍当日情形,于她……太残忍了……

    我让谁说话,便是谁说话。现在,轮不到你。拓跋孤脸似寒霜,拉着顾笑梦便进了议事之厅。

    顾世忠再不敢多言。青龙教自拓跋孤与邱广寒以降,除左右先锋、左右使外,原是按组而分,组下再分诸小队。今日凡组长以上尽数在场,拓跋孤偏要顾笑梦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将那日的事情道来,他浑身发颤,只觉脑中不知是恐是空。

    整个议事厅随着顾笑梦的述说而变得鸦雀无声。不断有人偷眼去看顾世忠,只见他面如死灰,嘴唇微微抽动着,目光滞在了地面某处。

    饶是拓跋孤早有所料,顾笑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仍是令他极为震怒。霍新早注意到他手边的两张纸已在掌压之下无声而化,见拓跋孤忽地站起,也忙站起,抢道,教主息怒!

    伺机报你的私仇,这便是当日你要卓燕住去你顾家的目的,是么!拓跋孤厉声,而站在下首的顾世忠。完全未敢抬起头来。

    教主。此事……程方愈也站出来。顾伯伯固然有不对的地方。但卓燕害死顾大哥,本就死有余辜;顾伯伯也是报仇心切,虽然事情做得不大光彩,但……

    住口!拓跋孤拍案,众人皆惊。程方愈曾被卓燕以匕钉掌,旧隙颇深,与顾笑尘又是关系极好,本来心中对卓燕也是恶感远大于好感。于他的死自然不会有什么难过的感觉。顾世忠的做法,在他看来,不要说不算罪大恶极,甚至应说天经地义才是。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拓跋孤因为某种原因,并不准备让卓燕死,甚至对他很不错。这其中应该有某种目的——而今却突然受到了破坏。但无论怎么生气,他相信归根到底,拓跋孤身为教主,终也分得清楚顾世忠是自己人,卓燕却不是。因此孰轻孰重,他总是知道的。这也是他开口为顾世忠求情的原因。

    但这一声断喝“住口”。却让他明白感觉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他欲待再说什么,却忽然注意到霍新在对自己施以眼色,显然,是让自己不要趟这趟浑水。

    他眼神回去,询问“究竟怎么回事”,但霍新又怎可能以眼神解释清楚卓燕的身份。正眼神来去间,拓跋孤已喊道,霍新!

    霍新忙上前一步,躬身道,霍新在。

    去吧顾世忠身上的右先锋令牌收回来。

    什么?众人都似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收回右先锋令牌?

    这样的事,之前曾经发生过一次——那次令牌还在顾笑尘手里。不过数月之后,拓跋孤又将顾笑尘召回,重新将令牌授予他。也许这次也只是一时……

    众人正想了一半,只见拓跋孤又已转向顾世忠。今天晚上之前,你和顾家所有人,统统给我离开青龙谷——顾家与青龙教自今日起,再无任何关系!

    顾世忠似是没料到拓跋孤震怒至斯,一惊之下,忙跪下道,属下自知此次错无可恕,但顾家上下对青龙教和教主一片赤诚,却从未变过,盼教主万万不要将属下逐走,属下愿受任何责罚!

    他说着,连连叩头。

    一片赤诚?拓跋孤冷冷道。你今日可以为了报仇阳奉阴违,焉知你以后不会再为了一己私仇或私利不顾大局、违逆我意、不听号令!

    教主哥哥,你不要……不要怪我爹了……顾笑梦哭着道。都是我的主意,因为我大哥没了之后,我见爹一直很难过,常常叹气,我知道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大哥报仇,这一次……这一次的事情,真的都是我的主意!

    哼,若是始终对卓燕心怀怨恨,何妨说出来——若你与我说你容不下卓燕,那么当初定是另一番光景。但你表面上与他冰释前嫌,暗地里却另有计划——顾世忠,我还能有几分相信你不会再说谎!?

    教主!程方愈三两步跑到顾世忠身边,也屈膝下跪。顾伯伯和顾大哥,为青龙教做了那么多,现在顾大哥也已没了——求教主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收回方才的命令……

    若非看在顾家历代的情分上,你以为此事会这么简单便算了么!拓跋孤又重重一拍案。去吧,顾世忠,我已经给你留足了面子,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为了一个卓燕,何至于此!程方愈虽受霍新万般暗示不要出头,仍是决意辜负他的好意,接着道,卓燕只是朱雀山庄的人,本来我们就怎么对付他都行,教主是不是……是不是……太小题大做、舍本逐末了!

    程家哥哥,我知道,那是因为卓家哥哥其实是……顾笑梦小声说着,后面的话,几不可闻。

    什么?程方愈依稀听得一点点。他其实是什么?

    因为他其实是单家哥哥!顾笑梦咬一咬牙,大声说出来。

    举座皆惊。站在最后一排的许山都忍不住脱口道,什么单家?什么意思?

    这在场众组长之中,有不少是原属单疾风辖下的,心中都是同一个疑问,目光一齐对准了拓跋孤。程方愈的眼睛也瞪大了,看着拓跋孤的脸色,一动不动。

    拓跋孤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向后,沉入椅中。事到如今也不必向诸位隐瞒。卓燕是单家的人。原名单疾泉。是单家的长子。单疾风的长兄。

    程方愈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好似什么东西炸开,一团乱麻。众组长自然更是吃惊得无以复加。他们中大多数人年纪并不大,并不知道单疾风还曾有个哥哥,或是大约耳闻这个哥哥早已身故多年。此刻心中的感觉,都是莫可名状。

    程方愈微微转头,去看顾世忠。顾伯伯,你……这事情……你早都知道?

    他知道。拓跋孤道。他很清楚这个人的身份。但还是选择了除掉他。

    程方愈恍然明白霍新为何一直阻止自己就此事参与理论。所以……霍右使也知道?他又问。

    不错。

    哦……程方愈的语气里,有一种受了冷落的不甘。

    你来青龙教时日不长,昔年单家与拓跋家的纠葛你不清楚,所以没有向你提及。拓跋孤知道他心里所想,淡然解释。

    程方愈心绪稍平。所以……原本教主打算……让卓燕来重担青龙左先锋之职?

    没错。

    ……但既然这样,现今的情况就更不能让顾伯伯走了!程方愈道。无论是出于什么缘故,单家既然已没有了,若顾家再走,那青龙教的两大先锋,岂不是就……

    便算没有又怎样?我拓跋孤便是要让“青龙教主左前先锋”之职从本教消失——又如何?

    他停顿了一下。霍新。还不快将令牌收回!

    霍新没有办法,只得上前道。顾老弟,麻烦你……

    顾世忠未再多言,将随身令牌交出。拓跋孤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顾笑梦,道,你也不消怪你女儿将真相说出——我给你看样东西。

    顾世忠看见拓跋孤走近,递给自己一纸书信。他读了一遍。再读了一遍。读到第三遍时,脸色忽然再一次变得死灰。

    他……早就什么都知道……

    拓跋孤沉默。

    那么……教主也该早就知晓了,为何之前却不揭穿?

    拓跋孤转身。因为我总抱有一线希望——顾老先锋不该会用如此令我心寒的手段。

    顾世忠垂泪叩首。是我叫教主失望了。现在……但求教主不要追究顾家其他人,我……我即刻带他们尽数离开。日后教主若有任何差遣,顾世忠仍是……仍是万死不辞!

    你走吧。拓跋孤似已不想多说。

    顾世忠将病中的女儿扶起,父女二人慢慢向外退去。程方愈欲开口叫喊,喉咙里却哽住了。

    留下的众人也都在心中叹息。单顾而家终至如此结局,任谁也想象不到。

    教主……程方愈首先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与顾家交情深厚。拓跋孤转回身来,见程方愈仍然跪着,打断了他说话。若你也不想留下了,我给你机会。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程方愈当真一冲动答应下来。程方愈却微微一怔。我没这个意思。他说道。只不过……毕竟顾家是我的恩人,我想求教主容我——去给他们送个行。

    这是你的事,我管不了。拓跋孤道。

    那方愈先告退了。程方愈似乎已不怕再触怒拓跋孤,简单地一谢,便向外退出。

    这个时候的拓跋孤,却好像已无力再对什么事情发怒了。他只将手往桌上一放。今日散会吧。声音之中,不乏无可奈何。

    众组长纷纷告退而出。霍新待众人走净,方整理了桌案,面上也带着苦笑。

    原来顾右先锋辖下的几组人,明日起全数交给程方愈。拓跋孤道。你记得去与他交接一下此事。

    霍新一怔。都给方愈?

    还有其他选择?拓跋孤反问。

    霍新摇了摇头。他心知那几个组长与顾家关系都是极好的,与程方愈自也不差。除了他,也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那小姑娘……霍新换了个话题。也真是,又来说,却又给她爹求情。

    那是她不得不如此。拓跋孤却只淡淡地道。为了自己,一定要说,这么多天忍下来病下来,再憋下去如何是个头。只是,到底也是做女儿的,又岂能不为他求情。

    他又停顿了下。所以说小姑娘究竟还是小姑娘,虽然已经能害得卓燕这样的人栽倒,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

    待霍新也退出大厅,拓跋孤坐在椅中。身后,邱广寒走了过来,坐在他身侧。

    拓跋孤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她今天一句话也未说,倒叫人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

    林姑娘在你那里吧?邱广寒虽未看见过那纸简,却也大概猜得出。

    在。

    她没事就好。邱广寒拢了拢头发。哥哥,这件事,你也不要太生气了。

    怎么,你也觉得我不应该生气么?

    不是。邱广寒道。我——其实也很生气。她苦笑笑。不过……不过我也全没想到他会是单疾泉,之前你不是暗示我们瞿安才是吗?

    这其中有太多巧合和误会。或许是天意,拓跋家与单顾二家之结,注定无法解开。

    先撇开这事本身不说。邱广寒道。方才我听顾小姑娘说的来龙去脉,却觉得有两件事很重要——哥哥不可能没注意到吧?

    一件是俞瑞又回了天都会的事?(未完待续。。)

三〇三

    这是一件。邱广寒道。俞瑞这一次逃脱,又敢于出现在顾先峰面前,他必不是一个人。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朱雀死了,他现在直接与慕容荇勾结,为慕容荇做事——想来很快,慕容荇会利用天都会的杀手背景,去做些有利于自己的事情了。照判断,朱雀山庄的张使张弓长也在天都,也很可能会听命于慕容荇。另外一件事,就是……哥哥,卓大哥有没有可能还活着?依顾姑娘的说法,卓大哥被她所刺,当时未死,还曾挥刀将他救下。虽然她口口声声说扎入心脏,但既未马上便死,想必并未扎中。

    我听说此事的当天夜里,便去奇碗村看过了。拓跋孤道。只可惜前一日大雨,将现场痕迹冲得干干净净。眼下我们也只能在此等消息。

    等消息?……是等俞瑞和慕容荇来要挟我们?要来不是早就该来了吗!还是……别的什么消息?这……这倒不似你……

    你觉得我应该去天都会要人?

    呃,我倒不希望你这么做,只是我以为你定会像之前一样,为了我就去把伊鸷堂挑了,为了苏姐姐,就把朱雀山庄毁了,现在为了卓燕……

    卓燕能与你们比么?拓跋孤淡然地道。你们是我什么人?他又算我什么人?他若能没事,固然最好,但若真的没那个命,也只能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此事暂且就算过去,待顾世忠走了,我自会让霍新告知教中上下。

    邱广寒点点头。不再言语。

    对了。先不要急着走。拓跋孤道。跟我回去一趟,有件事要你帮忙。

    邱广寒便随他回了居处。苏折羽见他回来得早,颇感奇怪,道,这么快?

    喏,林芷在那里。拓跋孤伸手一指,向邱广寒道,从今日起。你负责照看她。

    我……?意思是林姑娘跟我住咯?

    拓跋孤嗯了一声。也只有你了。扶风那里已经住了一个白霜,装不下第二个了。

    苏折羽却觉奇怪。怎么回事?不是担心顾家……

    我回头再与你说。拓跋孤道。总之现在应不会有什么危险,林姑娘无需再躲在这里——顾家想必你不会想去住,所以就去广寒那里罢。

    林芷对他微微倾身,道,多谢教主为我安排。

    拓跋孤心中亦只剩下苦笑了。林、邱二人走后,他摇摇头,坐下来,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讲完,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是真想甩掉林芷这个包袱的。拓跋孤道。按照卓燕的说法,她体内之毒一发作。随时可能就没命,问题就在于,谁也不知道几时会发作。

    他说着,将桌上带血的令牌又拿起,看了一看。卓燕凭什么相信我会愿意在他不在的时候,代替他保护林芷?他回过头来,看着苏折羽。我是什么样人——他怎会不懂?

    嗯……除非是一种情况。苏折羽抿抿嘴。

    哪一种?

    他还会回来。苏折羽道。他若还会回来,那么要求我们做的一切,都只是暂时——他也知道,就算我们只是……想“收买”他,只要他还会回来,这交易我们就还得做吧。

    拓跋孤看了她一忽儿,嗤地一笑道,怕就怕他连我也算计了——有本事他不要死,当真回来试试,否则——也许只是拿这种推断来开给我一张兑不出的钱票。

    苏折羽不语。她心想一切事情在发生之前,在尘埃落定之前,谁又知道呢?卓燕或许真的死了——可没有亲眼所见,你真的会死心吗?

    虽然林芷是可以住在广寒那里,不过她若真有什么情况,广寒也没办法。拓跋孤又道。这事有点麻烦,我倒被她牵制住了,不能轻离青龙谷。

    苏折羽心中明白。十一月……快到了。她轻轻地道。你是不是……在担心十一月去不了大漠?

    拓跋孤眼神与她相遇。你倒记得。是,我最先计划——十月中出发,待去完回来,最多十一月中,那时候,还能赶上你生产,现在……

    苏折羽目光垂落,双肩似是又微微一颤。拓跋孤瞧见她表情,起身坐至她身边,伸臂搂住她肩,阻住她的轻颤。

    我没事。苏折羽抬头,脸上是强颜欢笑。现在……你还是可以去呀。她轻声道。

    我不是说么,我担心我走了之后,林芷有个三长两短,麻烦得很。

    要不……今年还是我去……苏折羽小声地道。

    去年的苦还没受够么?——这句话,拓跋孤没说出来。去年的苦,在他的脑中是许多笔账,许多个不断幻化的光景。单疾风那一句刺耳的挑衅,苏折羽扑向自己刀刃的胸膛,金环上温热的鲜血,和自己无法面对的深沉的悔意。他绝对不希望这一切中任何一丝有关联的场景再重演。再让苏折羽一个人去?便是现在杀了他,他都不会同意。

    他只将她轻轻一搂,道,我在想,今年不若还是不去了。便算没有林芷,我也已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不行!苏折羽猛地道。不过她随即面色转红,嘤嘤地道,那个……楚楚伯他们,其实很想你的,若不去了,他们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嗯……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好么?

    她似是知道拓跋孤要说什么,又抢着道,反正……反正还有近两个月才出发,我身体已没什么事了,那时候更加无碍……你……你看,我已经很久没出去走动了,再下去,拳脚都要生疏了……

    拓跋孤没有便应,似是在思索,末了,道,那先看看这两个月,卓燕有没有什么消息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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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折羽其实并不知道卓燕为什么会对林芷如此上心。这也难怪,因为卓燕从来为曾将他对林芷的感觉表现出来,也不打算表现。林芷一颗心里都念的是慕容荇。自然对他更无知觉。苏折羽与林芷虽相处了几日。但言语行动中。全也看不出他们二人会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邱广寒自然也不知,可——卓燕那一纸信,明白是说他若出了事,唯一最挂心一个人的安危——便是林芷。于此,她自然去寻拓跋孤来问。

    你说为什么?拓跋孤反问。你说他为什么挂心林芷?

    啊……邱广寒有点吃惊。这……不会的吧,卓燕这样的人,哪会真把谁放在心上……

    他有几分认真,我不知道。拓跋孤道。但他这般作法摆在眼前。就像……

    他说着,轻轻吐了口气。

    就像……你必也从没想过顾笑尘会为了折羽赔上一条性命的。事实放在眼前,你不信也要信。

    提到顾笑尘,邱广寒微微沉默了一下。

    若这样说起来,昨天赶顾老先锋他们一家走,是有点太过了。她低低地道。毕竟欠着他家一份这么大的人情呢……

    公是公私是私。拓跋孤道。况且,我已说过了,若非看在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情份上,此事就不是赶走这么简单了!

    早上霍右使把此事告知教中上下,看起来大家情绪都有些低落。邱广寒道。毕竟大家对顾老先锋的感情比对卓燕深得多了——对卓燕。不当他仇人就不错了。好在程左使以前跟过顾大哥,现在接手。还略少些阻碍。不过他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事,也真担心他吃不消。

    拓跋孤笑笑。便是要他忙到没空去想顾家的事。

    邱广寒知他说笑,却也摇了摇头道,你去顾家院子看了吗?人去楼空了。看了怪难受的。

    所以我便不去看了。拓跋孤道。

    可是……顾大哥的坟冢,是移不掉的。邱广寒道。他……他终究是要留在青龙谷了。我听说昨天……昨天他的夫人听闻此事,在顾大哥坟前哭了许久。她……也真是可怜。

    好了好了。拓跋孤似已不愿再听,站起身来。你随我去看看程方愈那边的情况,若当真必要,看看是否你分担一些事。

    邱广寒只好低低喔了一声。

    -------------------------

    程方愈正花了一个上午清点人数与重新编队,此刻已安排到最后几人。见拓跋孤与邱广寒过来,他将手中名册交予帮手,走近行礼。

    没有什么很大变动。程方愈道。就是……这次去朱雀山庄损失了一些弟兄,现在看看是否正好调过去一些。还有就是最后这几个——他们原是青龙教派与顾先锋家的家卫,与顾家感情甚好,有好几人是跟着他们走了。但按理说他们本是青龙教的人,理应留下的——也有几人没走。现今正在看哪儿能安排这些人。

    一共几个人?拓跋孤扫了眼几名家卫。

    原先总共该是十六名,现在走了九个,还剩七个在此。我是想着苏扶风姑娘那儿没人……

    正说着,忽然坡脚下沿着小道疾跑过来两个人,先头一个看上去应是个组长模样,后面还跟着一名教众,两个都有点气喘吁吁。

    禀左使!那小组长远远便喊。到了近前,突然看见拓跋孤与邱广寒,忙道,教主,二教主……

    什么事?程方愈已问道。

    有人……硬闯青龙谷,就一个人,但已经伤了几个兄弟了。

    有这种事?程方愈下意识向拓跋孤看看。以往若是顾笑尘在,这等事他早便亲往了,而今却只好来找他。

    教主,我先带人去谷口看看。他请示道。

    我们也去吧?邱广寒道。

    拓跋孤已经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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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来的果然只有一个人。他长得既瘦又高,拓跋孤只是远远地看见这个人影,就已经认出他来。

    他还敢来?他心里倒冒出这样一句疑问。但随即,第二个疑问也冒出来:

    为什么是他来?

    瘦高之人立时也注意到了拓跋孤。他手中武器稍停,纵身上前。伸手向拓跋孤一指。道。你把我卓四哥交出来!

    程方愈等众人对此人也并不陌生——毕竟,“一箭勾魂”与许山在青龙谷的比箭,不算时隔太久。

    这个突然闯来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箭勾魂”张弓长。

    ——“把我卓四哥交出来”,这句话说得很蹊跷。在拓跋孤看来,卓燕几天前正是落入了天都会的手中,生死未明——难道张弓长并不知此事。只以为卓燕自朱雀山庄一役被俘之后,始终还在青龙谷?

    他斥退众人,上前道,卓燕前几日被朱雀鬼使俞瑞所杀,你竟还来问我要人?

    少装蒜了——鬼使带他回来才两天,他便被凌厉又趁乱劫去,你莫要说此事与你无关!

    什么?你说什么?邱广寒上前道。“被凌厉趁乱劫去”——那意思是说他还没死咯?

    张弓长突然又见到她,竟愣了一下,本来举在身前作为兵刃的钢箭也不自觉地垂下一些,口中仍是努力哼了一声。道,你当然是希望他死了!他被你们的人刺成重伤。尚未苏醒,你哥哥便又派凌厉将他掳走——凌厉人呢?叫他出来,何必躲躲藏藏!

    拓跋孤听闻他言语,心下确定卓燕应是出于某种巧合,被凌厉救走——料想凌厉应不至于让他丢了性命,他心中也自释然了三分,反而侧了半身,让出道来,道,张使先不用急,既然来了,就进谷谈谈吧。

    你……张弓长反而犹豫未决。

    你既然敢一个人上门挑衅,总不会连入谷的胆量都没有?拓跋孤的话,活脱脱更似挑衅。

    张弓长回想起当日被他利刃剜臂的情形来,后背渗了层冷汗,勉力咬牙方道,我又怕什么,左右不过是死,又不是第一次来。说着大步走进。

    程方愈令几个小队回去了,只带少数几人,跟着张弓长及拓跋孤兄妹二人向谷中深处走去。

    不过我也要告诉你。拓跋孤等张弓长走进才开口道。就算你进来了,也见不到你卓四哥。

    什么意思?张弓长猛地回头,握住钢箭的手青筋毕露。你难道已将他……

    他真的不在青龙谷。邱广寒接话。张弓长听见她的声音,喉头一动,后面的话语尽数哑了。

    其实,我们一直以为他在天都会中,你说到凌厉的事情,我们半点不知。

    ……当真么?张弓长心绪稍平,僵硬地问。

    邱广寒莞尔一笑。所以才请你进来,因为该问问题的是我们——关于卓大哥,你知道的比我们多。

    卓大哥?张弓长咬着牙根,恨恨地道。他身上的重伤,是拜你们青龙教所赐,没错吧!

    邱广寒一时沉默。那一刀是顾家小姑娘刺的,若答不是,好像也有些勉强。

    是。拓跋孤已先接了话。

    这么说,鬼使也并没骗我。张弓长道。那么凌厉也是你派去的,对么?

    张弓长声音愤而提高。我知道你们对卓四哥怀恨在心,但……

    但是凌厉自朱雀山庄之后,便已离开青龙教。拓跋孤打断他。我在朱雀山庄就已经遣他走了,他自那之后,没有回过青龙谷。我既不知他什么时候到的天都会,也不知他这次救了卓燕之后,去了哪里。

    “救”?张弓长很惊讶他用的是这个字。凌厉……“救”他?你们若没有除卓四哥之心,又岂会重伤于他,此刻又何谈什么救!

    如果凌厉没有救他之心,那么你这个卓四哥,早在我入朱雀山庄之前,就没了性命。拓跋孤道。看来他伤得当真很重,以至于——都来不及把朱雀山庄发生的事情与你细说?

    见张弓长面上神色阴晴不定,邱广寒上前一步道,我想先问问,你在天都会,是几时见到的卓大哥?

    这句话若是拓跋孤来问,张弓长定不会答,但换成了邱广寒,张弓长心中挣扎了半天,仍是道,三天前。

    那见到凌厉呢?

    ……前天夜里。张弓长低低地回答。

    慕容荇是否也在天都会?邱广寒继续发问。对于卓大哥受伤的事情,他们是怎么说的?又是怎样对待他的?

    ……你问得未免太多了吧!

    若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发现了些不寻常之事吧?卓大哥与慕容荇、与俞瑞一贯不和,我想这次他受重伤,他们未必会放在心上吧?

    张弓长沉默不语。邱广寒看了看他的表情,道,我看得出来,你会一个人闯来此地,并非只想靠一己之力来夺人,而是你也想求证一些事——但你若不把前两日的情形说出来,我们也没法与你印证。她停了一下。这样吧,见不到卓大哥,但有一个人,你还是可以见到的。你不相信我和我哥哥,你总要相信她。

    她朝拓跋孤看看,以示征询。拓跋孤微微点头。她于是便回头向身后之人吩咐了一句。

    我们先去那边等她。邱广寒向斜上方一处一指。

    张弓长不知她指的是谁,只跟去那一边坐了,直到看见那个人来到,他才大惊站了起来。

    你……你……你是……柳使?你怎么会……变得如此?

    面目全非的白霜,让他从脚底涌起一股凉意。他双目凶光忽现,厉声道,是不是青龙教的人将你害至如此!

    白霜摇了摇头,只道,你怎竟会一个人来了这里?听说你有四使的消息?(未完待续。。)

三〇四

    张弓长收敛心神,道,不错。朱雀山庄的情形,我也大概听说了。怪我,未曾赶回去,累你们都被害成这样,就连神君也……

    他说着,看了看身侧的青龙教诸人,道,你们是打算用柳使来威胁我?

    怎么是威胁。邱广寒道。你们是老朋友——照说,你们两位都是站在卓大哥这一边的,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现在白姑娘在这里,你尽可向她解释,我们不过在一旁听听罢了。

    你说就是了。白霜道。不打紧的。

    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有些事情……唉,左右现在神君也已不在了,说就说罢。张弓长倒没立时说起卓燕的事情,反开始说起些旁的来。

    其实这次我原也想赶回朱雀山庄的。张弓长道。但是四哥临出发的时候,特地来了趟天都会,叫我不要去。言下之意,我不须如此为神君卖命,不如省着点力气,将天都会经营了——反正俞瑞人不在此,也不知还回不回来。当时青龙教应该尚未知晓朱雀山庄的具体所在,我心存侥幸也便未坚持,只奇怪为什么四哥自己却定要回去,却也未曾多问他。

    原来那时他让我与慕容荇先启程,是去找你了。白霜低声道。唉,也幸得你没来。这一次,先不提……不提神君,鬼使被俘,我与星使也都伤得很重,想必,他也是为了防有万一时能保全了你,却没料到你今天会自己闯来青龙谷。

    她说话时语声平静,好似不知道造成这一切的人就在自己咫尺。

    说话要凭良心嘛。邱广寒忍不住插话道。我们对你们怎样——可是有目共睹的呀!

    我知道。白霜仍是平静地道。我还未说完——好在落入青龙教手中之后,你们不算为难了我和星使;鬼使也在路上就已逃脱。想来他离了朱雀山庄。亦只有天都会这个老家。所以只能回去那里了。

    是啊——我才听到消息没几天,便见鬼使——还有慕容荇——也一并来了天都。其实按理说,天都会本是他的,我只是中途接手——不过他离开好一阵,这里的人和事我也熟了,他回来于我不算好事。我不知他有何打算,却也不想这么快与他有所冲突,所以那几日几乎都避不见面——直到三天前。我听说他带了个重伤的人回来。四哥之前来天都会找过我,所以有人见过他,便有人传信给我,说那重伤之人很像是他。我这才去与他们见了一面。

    那他究竟怎么样?有没有事?白霜脸上也溢出一丝忧虑。

    当时人昏迷不醒,不过——慕容荇是太湖金针的徒弟,对疗伤还是通晓不少的。忙活了一夜,第二天总算是好转了一点。我那时才有空问了问是怎么回事。四哥说话费劲得很,所以几乎都是俞瑞所言,说是青龙教之人所为——四哥于此事上,也没出言否认。你……你在青龙教这么久。可知情么?

    我大概知道来龙去脉。白霜道。那些不重要,他人没事就好。

    但是……但是后来。那天傍晚我又去看四哥,却发现他已被俞瑞和慕容荇移至一处更为封闭的厢房,而且我找到他时,发现他虽然看起来是躺着养伤,实际上竟已被缚绑住。我当时极为愤怒,问边上人,说是俞瑞吩咐的,我便去找他理论,结果慕容荇却说是四哥与青龙教勾结,现在要防他逃去。这番说辞我早便听过,全是无稽之谈——倘是真的,他又为何会受此重伤?一言不合之下,我便决意暂时带四哥离开,让他到我家中静养一段时日。他们二人自是不肯,于是就动起手来。说起来——平日不知道,一动起手来,才看得出天都会里,谁是我的人,谁又是俞瑞的人。比起来确是他的人多些,加上我本来这弓箭,在狭小之地就施展不开,看着便要落败,谁知忽然有人在暗中对俞瑞的人施以偷袭。杀手云集之地,有人偷袭半点不奇,我当时只以为是我自己人做的,竟未留意——那个人是凌厉。

    咦,听来他是帮你的呀。邱广寒道。

    哼,帮我么?他只是想让我们继续火拼,他好趁乱将四哥劫走!我们继续在院中交手,隔一会儿才觉出不妙——凌厉已经放倒守卫将四哥负于身上,从那房间出来了。他动作实是太快,似乎亦有人接应,随即便自屋顶逃走——若非因为四哥给他当了肉盾,我早一箭将他射落了。

    那你们追了么?白霜问道。

    追了——但是——我当时才知,原来此刻的天都会中,除了我的人、俞瑞的人之外,竟还有一种人——是凌厉的人。想来他应不是刚刚才到的天都会,早已暗中拉拢了那些昔日与他交好之人来来拦阻我们。我们猝不及防,被拦得一缓,便终于失去他踪迹。

    听你的说法,你这两日一直在寻他,却未寻到,料想他必是躲入了青龙谷,所以便上门来要人?拓跋孤开口。

    张弓长只是默认,随后又道,他总要回来——便算今日不回,也在明日。

    但凌厉已非青龙教中之人了。程方愈也开口道。你想等他,怕要落空——他就算想回来,也回不来。

    他离开青龙教了?那他会将我四哥带去哪里?此事若真不是出于你们的授意,他又为何要劫走他?

    唔,虽然这些问题我都答不出来,不过有件事可以猜得到。邱广寒一笑。如果你真的想见到卓大哥,留在青龙谷等就好了。他既然没死,伤一好,肯定回来。

    哼,你们想连我一起软禁了么?

    不,除此之外,还想请你帮个忙。拓跋孤插言,口气是显然的不容置疑。

    凭什么?张弓长顶一句。

    不如……我们单独谈一谈。

    ------------

    没人知道拓跋孤与张弓长又单独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张弓长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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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你是不是把卓大哥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了?邱广寒小声地问。

    拓跋孤摇头。

    那你要他帮什么忙?

    一个很大的忙。拓跋孤说了如同没说。他说只要卓燕当真活着回来,他便答应。现在——等着就好。

    ------------

    炎夏燃尽,秋意渐深。在九月的最后一日——比邱广寒和所有人都预计得更晚许多——卓燕才终于出现在了青龙谷。

    对于青龙谷众人来说,这似乎该惊诧吧——因为在一个多月前,在霍新代拓跋孤所发的一份文书里,这个人应该是已经死了。但又总有些传言,让人真假难辨,以至于他的出现反而成了一种期待已久的意料之内。

    又似乎该高兴吧——因为卓燕的真正身份也一样在那份文书里揭晓了。他应并非敌人。但他的出现,又分明令人紧张。他的立场究竟为何?

    经过这近一个月的稀释与沉淀,卓燕——或称单疾泉——的事情在青龙谷众人心里都刻上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痕迹。很难说青龙谷的众人究竟是想他回来,还是不想他回来。若那往日里仇杀的愤恨已经因为他的死去而勾销,那么他的未死就该令一切化解重又成为乌有。可想到他幼年的遭遇,他们此际亦不知是该愤慨还是该叹息,该恨,还是该悯。

    不知所措的守谷人,竟不约而同的站开,给他让出条道来。卓燕显然有了那么点意外,面对一言不发的一队教众,也只能点了点头,只说了声谢了,就走了进去。

    “卓燕回来了”。这个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就已在青龙谷传遍。

    几乎与拓跋孤听到这个消息同时,卓燕已经出现在他的门外。他是径直来找拓跋孤的,只差没有闯进他屋子里。拓跋孤拉开房门的一瞬间,卓燕脸上已经露出久违的笑意。

    其实我当真不想回来这里。这笑意似乎是苦笑,连同无奈的语气,似戏似真地从他口中出来。因为……凌厉开给我的条件实在很不错。

    拓跋孤看了他半天。还好。我原以为你径直跑来我这里,只会说三个字。

    哪三个字?

    ——“林芷呢?”

    卓燕忍不住笑起来,说出这三个字:林芷呢?

    你就是因为她才回来青龙谷,是么?拓跋孤冷冷地道。否则,你今日亦不会回来。

    想那么多做什么,我到底还是回来了。——林芷呢?

    现在暂时和广寒住在一起。该算是运气好,这段时日没什么太厉害的发作。

    那就好。卓燕道。既然林芷没回顾家住了,想必你是知道一月前那日的真相了?

    你留下那一纸信,早已说得明白。

    我的信?卓燕笑笑。我当日也不过是怀疑。我出门去救顾笑梦之前,对于这种可能性的猜测不过是十成中的一成,甚至还不到;另外一成,是相信她真的遇了险。剩下八成,我原认为——是那小姑娘又与我恶作剧。

    他停顿了下。只不过为了那不到一成的可能,我也不得不作好十成的准备——谁会料得到事实竟当真是最坏的那一种呢?(未完待续。。)

三〇五

    拓跋孤冷笑。所以说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以为那小姑娘与你投缘,其实……

    谁说我看走眼?卓燕笑道。她做这样的事,不正足以证明她与我确是一种人?

    虽是在笑,但眼见拓跋孤只是淡然一哂,卓燕不由也收敛了笑意,道,唉,要是再见到顾家的人,倒有些尴尬。

    你回来晚了。拓跋孤道。他们已经离开青龙谷。

    离开青龙谷?去哪里?卓燕微感吃惊。

    那个我管不着。顾氏一家,一个月前就与青龙谷脱离了干系。你现今就是想见顾笑梦,也见不到了。

    卓燕深深吸了口气。你……当真做得出来。

    为何做不出来。他们所做的事情,岂非更厉害百倍。

    罢啦。卓燕叹口气,手一伸。拿来吧。

    什么?

    左先锋令牌啊。卓燕似很理直气壮。你花这么多力气,不就是死活要我做这个左先锋么?

    你不再考虑考虑?不是说凌厉开的条件更好?拓跋孤只抱臂,戏谑地看着他。

    我人都回来了,还指望能逃出你的手掌心?卓燕故作遗憾。

    拓跋孤微微一笑。令牌在霍新那里。眼下你还是先去看看你的林姑娘去。

    是啊,林芷——大概真是我的上辈子冤家死对头吧。卓燕叹着。要不是为了她,我怎么还可能往你这个火坑里跳。

    话正至此,忽然有人打断。——四哥!

    来的正是闻讯赶过的张弓长。他人又瘦高,迈着大步。倏忽一下就到了近前。

    卓燕转身看见他。倒是啊的一声。手掌在自己额上一拍。你竟……哎,怪我……不过幸好……

    张弓长听不明白他的你竟怪我幸好都在说些什么,只冲上前道,你真回来了——你没事吧?伤势怎样了?

    好得多了。卓燕听他当真是关心自己,难得地心头一热。没想到你会追来这里。他摇摇头道。当时我跟凌厉他们离开时,应该告诉你不消给我担心——这件事怪我。

    张弓长这一次大致明白了他意思。卓燕原没料到会在青龙谷看见他,及至见到,自是吃了一惊。但立时反应过来必是因为自己上次被凌厉带走后,张弓长猜想凌厉会带自己来青龙谷,是以追来要人。自己当时没有对张弓长解释或暗示,一则是的确重伤在身,并未及想太多,二则也是全没料到张弓长对自己关心至斯,竟至孤身犯险。那以手拍额,自是因此。不过现在眼见他也并无遭到什么非人待遇,当然也就跟上了那“幸好”二字了。

    幸好这拓跋孤算是有求于我。卓燕心中暗笑,口中故意大声道。你放心,有我在此。青龙教没人敢拿你怎样。

    张弓长很是将信将疑地看了拓跋孤一眼,后者微微笑道,恭喜你了张公子,其实上次慕容荇对你说的话没错——你这位卓四哥的确是“勾结了青龙教”。现在他人在这里,你也别不相信这般事实。

    张弓长面色剧变,腾地退了一步,看着卓燕。四哥,你……你真的……

    卓燕知晓是拓跋孤意欲将自己一军,不由苦笑道,这件事,我回头再仔细与你解释好么?

    不,你是否真的与青龙教勾结,背叛了朱雀山庄,是还是不是,你……说清楚!

    卓燕倒第一次被逼得没了办法。没办法的时候,他只好突然以手扶住胸前伤口,脸色以某种方式变得苍白,身体慢慢软倒下去。

    四哥……!张弓长显然关心则乱,上前扶住他。一个来月,如此重伤当然未能痊愈——这往下一倒,委实像得不能再像。

    拓跋孤嘴角微微动了动,不过拆穿他的话也终于没说出来。他挥手召来几人,令他们将卓燕送去单家故宅。

    单家故宅。这几个字,卓燕听得明白,佯闭的双目微微睁开,意示疑惑地看了看拓跋孤。

    我已派人替你清扫完毕了。拓跋孤道。这七个人原是顾家家卫,现在派给你。至于你们如何相处——我便不管了。

    这是要谋财害命吧。卓燕心里骂着,却未敢发出声音来,便这样一路叫人送去了单家故宅。

    晚些我让林芷也住过去。拓跋孤补充得不怀好意。

    不过在他看来,卓燕得伤势确实算好得很快了。不难猜测——凌厉一定曾用了青龙心法的“化”“补”之篇替他疗伤。他倒也真不吝惜。拓跋孤心道。才刚刚给他指了条路,他竟立刻自立门户,还开始与我抢人,嘿,倒不知他究竟开给卓燕什么条件?

    卓燕房间之外,张弓长焦虑地走来走去。里面的卓燕已经坐起来了,很是头疼地思索着怎样对张弓长解释来龙去脉。

    拓跋孤是只会落井下石的了。他心道。不必指望他会替我解释——再说了,他说什么,弓长多半也不会信。

    而便在这当儿,拓跋孤竟当真派人把林芷也送来了。卓燕正觉头更大之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这下倒有救了。他一骨碌下床来。——除了林芷,来的人还有与她一直同住的邱广寒。

    许多年之后,张弓长想起卓燕的这次“背叛”,依然耿耿于怀。但是因为告诉他一切真相的人是邱广寒,至少在此时,他竟选择了原谅。站在邱广寒的立场,他有什么可怪罪的呢?

    卓燕三言两语授意了邱广寒。虽然未曾听到邱广寒怎样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替自己圆起这个“背叛”的故事和背后的缘由,他还是很庆幸邱广寒的聪明派上了用场。

    当然,比聪明更值得庆幸的是美貌。否则,张弓长才不会有耐心听完那一些看似很悲惨的遭遇。只有卓燕知道,自己心里从未真正忠于过谁。不曾忠诚。自然。也便谈不上背叛。

    他从来只是一个赌徒。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在事情差不多说完的时候。卓燕才在林芷的照看下,恰到好处地悠悠醒转。张弓长已然换了一张同情与担忧并存的脸,反倒安慰起卓燕来。

    卓燕自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一再强调自己已经无恙。那一边邱广寒也站起身来,道,张使,方才哥哥差我过来时,也提到说请你再到他那里去一趟。因为——一个月前你答应过哥哥的一个条件,现在卓大哥回来了,似乎你也该去兑现下承诺了。

    张弓长微微一怔。他自然没有忘——但,这件事,要怎么做才好?

    如果你要再想想,也可以晚点再去找我哥哥的。邱广寒似乎洞悉了他的心事。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终归不会反悔就是了,对么?

    我……张弓长张了张嘴。我现在去找你哥哥便是!

    他说着,悻悻然向外走去。

    邱广寒向着卓燕也一莞尔。那我也先走了。林姑娘……今天起就又交给你照顾了。

    卓燕看了看林芷。突然到来的孤独相对。让他一时间有点语塞。

    你……这许多天都还好吧?他短促地说。

    而几乎同时,林芷已抓住他手臂。口中却问出了另一句话。

    你见到慕容了对么?他还好吧?

    ——你见到慕容了对么?他还好吧?

    她不能去问没有交情的张弓长,她焦虑的一颗心已经等待了一个多月。她盼他回来,只是为了问他,她的慕容还好吗。

    卓燕慢慢地将手臂从林芷掌中移了出来。林芷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我只是太想知道他的消息。

    他啊……卓燕淡淡地道。他……至少比我好得多。

    他仰天望着床顶。他想起那一天,自己匆匆留下的那封信,自己努力以不被她知觉的口气,让他去找白霜。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避免让她有任何一丝可能的危险。——我还要忍受拓跋孤兄妹两人百般嘲笑,一头撞了回来。而她见我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你见到慕容了么”。

    他有没有……有没有问起我?本应很能察言观色的林芷,却在关于慕容荇的问题上,全然失去了任何应有的矜持与敏锐。

    当然有。卓燕坐起身来,表情已如常。

    他想,怎会没有。对于慕容荇来说,你林芷当然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人物——因为你的性命,就是他的性命!

    那么他知不知道我已经……林芷颊上掠过抹潮红。肚腹虽还没有明显的隆起,可她还是不自觉将手放了上去。

    卓燕几乎痛苦得想翻起来给她一个耳光。他的确翻起来了,但耳光却没挥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大吼。

    你不知道这个小孩多半活不成么?不把你一起害死就不错了,若不是我当时伤重,我先给他几耳光再说!

    卓……卓大哥……林芷不知他为何发如此大的火。眼前的卓燕,又一次变得很陌生。

    如果我告诉你,他问起你,想找你回去,只是因为他担心你有什么事也会危及他性命——你会相信么?

    我不信。林芷说得很肯定。

    卓燕咬唇。但这……也许只是最好的现实。他真正的想法,也许比这更……可怕百倍。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在他心里,林芷已无药可救了。

    在林芷面前会这样的自己,也实在无药可救了。

    ----------

    到了晚间,张弓长又来了一趟。卓燕问起“你究竟答应了拓跋孤什么条件”,张弓长却只是摇头。

    你自己去问他不就好了。他悻悻道。反正他这么买你的帐。

    卓燕没再问下去。他选择了次日去寻拓跋孤,不料却扑了个空,辗转才得知拓跋孤是去了一个很微妙的地方——顾家旧宅邸。

    他知道青龙谷的顾家宅邸已经没有人——但还是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前去。

    他从前门进,后门出。并未找到拓跋孤。想了一想。又折去了后山。

    拓跋孤所站的那个位置。远远望去,卓燕便知——是顾笑尘墓前。在他住在顾家的那段时日里,虽然从未好意思厚着脸皮随顾家众人来墓前谒见,但心里实是一清二楚的。

    墓碑仍新,坟上却已有枯草。

    我来找你,你却在见他——这叫我……有点不知该怎么说啊。卓燕不无尴尬地道。

    我有时候在想。拓跋孤没有回头。如果当日没有顾笑尘,如果当日死在慕容荇和你手下之人是苏折羽,我是不是就不会与你诸多废话——一早送了你归西。

    卓燕勉勉强强地道。你可要知道,如果只有苏折羽的话,无论是我还是慕容荇,都知道应该捉活的好,怎么会让她死了。

    我不是在说你。拓跋孤道。我是在说我自己。苏折羽是我至亲,正如顾笑尘是顾世忠和顾笑梦的至亲。我当日以为他们能够原谅你,是否本来就是个错误——我一早就应知道,无论如何,血仇深似海,哪怕再有几辈子的世交都不够用。

    他又叹了一口气。算来我的确欠下顾家太多——顾家一直以来为拓跋家拼命。只不过因为他们相信若他们身死,我决计会如失去至亲一般地给他们报仇——但我终究还是对此失职了。

    卓燕出了一头的汗。道,你跟我说这话到底算什么意思啊?他不得不僵着声音道。是想叫我现在自裁于笑尘墓前就直说罢啦……什么时候你都这样了,人被你赶走了,你背后婆婆妈妈作甚。敢做不敢当么?

    敢做敢当——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这四个字,当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当年的我,也许真的错怪了我爹。

    他回过头来。我只是忽生感慨,但还不至于会后悔什么决定。但你从此留在青龙教,必有许多人怀疑你,诋毁你,冷眼于你或不服从你,便是程方愈和霍新,我亦不能保证。青龙左先锋这条路于你来说,恐有太多痛苦,你要有所准备。

    现在说这个不嫌太晚么?卓燕挥挥手,颇有些嗤之以鼻。拓跋教主啊,你不看看你年岁长还是我年岁长?痛苦——这世上还能有比心脉五针痛苦的事情么?

    我不过是提醒你。若你到时要撂挑子,那么别怪我回过头来,还是拿你当仇人。

    没事,只是生意而已嘛。卓燕笑笑道。你要我别撂挑子——那容易,你一直开给我比凌厉更好的条件就好了。

    他开给你什么条件?

    这个,按规矩,我也不好告诉你。卓燕笑道。不过我也是想问你——凌厉会出现在天都,本就是出于你的授意吧?

    你为何会这样认为?

    我觉得你对于凌厉的出现一点都不惊奇,像是早便知道他要来似的。你曾经说过,你虽然不让凌厉留在青龙教,却给他“指了另一条路”,我琢磨着,你是需要一个人替你把天都会拿下来吧?说起来,天都会与你青龙教同处徽州,要说互不犯着,也很难——你暂时没余力对付天都会,凌厉却可利用自己的出身、在这一行的资历还有会中人缘,趁现在的时机接这个摊子。就算他一个人略显不足——瞿安和他在一起,却是十足的好机会,两代金牌杀手,说出来不是盖的。反正你手上能牵制他的办法很多,如果天都会由他说了算,那么徽州这地界,也没人能跟你对着干了。不过可惜你不知道瞿安会私下将俞瑞放走——现在天都会被他先拿回手里,再加上一个来头很不小的慕容荇,凌厉就有点麻烦了。

    所以——你帮他想了什么办法么?拓跋孤干脆直接开始问到办法,显然完全不准备否认卓燕的猜测。

    我怎敢帮他想什么办法——我现在是青龙教的人,又不是凌厉的军师。卓燕以夸张的口气道。除非教主你命令我非要帮凌厉达到目的不可——否则关我什么事?

    他这一次也算是救了你性命,你不感谢他么?

    我就他的多了。卓燕不屑一顾。他偶尔还我一次,打什么紧?再者,我已经帮他看了一个月的老巢才回来,这感谢也够了吧?

    老巢?

    嗯——他带了一部分人,去了原先黑竹会在淮北所在之地。倒是奇怪得很。许多原先淮南会的人。反愿意跟他走。连庄劼亦在其中。依照他现在的想法,与俞瑞明争暂时不易——他想恢复黑竹,行分庭抗礼之势。不过黑竹会在淮北,你的一揽徽州美梦怕是要落空。现下——教主,一个落脚淮北的凌厉,请问我还用帮他么?卓燕不怀好意地笑道。

    那便由他自生自灭去。拓跋孤接话得很快。

    所以么。卓燕笑道。他一回到淮北,我就来你的徽州了。

    “回”淮北?他之前还去了哪里?

    临安。我伤势稍好一些,凌厉便托我替他担看些。他自己同瞿安回老家“寻亲”去了——不然我又何须这么久才回青龙谷。看在他们还是没寻到人的份上,我也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现下瞿安仍留在临安。他倒是对什么黑竹什么天都都不感兴趣。凌厉呢——却是上了船,没法下来了。

    拓跋孤似在思索什么事情,末了,道,既然凌厉不在徽州了——那只能靠张弓长了。他对你应算是言听计从,让他做些什么事,应该不难?

    你的算盘倒是很精。卓燕轻轻哼了一声。说到弓长——你不是早已经逼迫他答应了什么条件么?

    对。我知道他在天都会中也有不小势力,自也有几个愿意跟随他的人。我原先对他所说,是要他退出对天都会的争夺。并且,不论用什么办法。帮凌厉上了这个位,以此对抗俞瑞与慕容荇。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呢——本来我叫凌厉回来第一件事,是先杀了张弓长。结果俞瑞捷足先登了天都,我只好指望张弓长肯与凌厉合作。

    这么说倒要感谢你了。卓燕的口气变冷了两三分。竟到今天都没对弓长下手。

    如果没有俞瑞,我自也不会留他。不过凌厉既决定暂时留在淮北,我的条件便不得不再改改了。

    我拒绝。卓燕脸上没了戏谑的表情,三个字吐得很清楚。

    你?我要与张弓长谈条件,你拒绝?

    你也说过,他对我言听计从——那么我拒绝,便相同于他拒绝。

    拓跋孤面上变色。你什么意思?

    我卓燕是你青龙教的人,可以为你卖命,但张弓长直到今日,仍是朱雀张使,没有半分理由去做你与俞瑞争夺徽州地盘的棋子。

    这于他并无坏处——你也曾对他说过,天都会可以是他的。现今又被俞瑞夺去,他不想夺回来么?有青龙教撑腰,他有何惧?

    便是你这背后的撑腰令他不齿。他与你我不同。我是利字当头不顾道义的小人,他——你给他留点“义”。

    拓跋孤哼了一声。这世上本没有绝对的“义”,讲“义”,只是因为背叛的代价太大。我那日只是拿他自己的性命威胁于他,他不是一样屈服,答应我的条件!我劝你好好想想,因为张弓长这个人,除非为我所用,否则——他背着他“朱雀张使”的义,你以为我会第二次放他活着出青龙谷?

    你……

    还是你已被他骂过“叛徒”,所以没勇气再去游说于他?你不是从来都是个说客么?

    我不游说不想游说的人。

    莫要说得好似你与他交情有多深。若我没猜错,他身上也中着你当初逼他服下的蛊吧?他与你之间,也不过是这种利益关系罢了。

    卓燕很少被说到沉默,但这一次是真的沉默了。

    你最好先好好想想。拓跋孤丢下一句话,便向外走去。

    静谧之中,秋风吹起。卓燕回身。顾笑尘的坟前,尚未燃尽的香烟缭绕。

    他以为我是谁啊。他苦笑着,向着那新坟喃喃地道。人人身上都有我下的蛊,那朱雀神君干脆也我当算了——我叫谁干什么就干什么,还用像现在这样么?

    他料想拓跋孤接下来该是要去找张弓长重新谈条件——张弓长若听说原本让他放弃天都会权力的条件现今变成了不必放弃,必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他却不知这正是个最大的火坑。鬼知道神君已将多少资源给予了慕容荇,情况未明便与他对着干,说不定都不知怎么死的。

    必须要赶在拓跋孤之前将弓长说服。卓燕心中想着,也便匆匆自顾家后山离开。他迈进张弓长屋门之时,拓跋孤派来的人也堪堪到了。张使——教主有请。这人彬彬有礼地道。(未完待续。。)

三〇六

    万幸——他还喜欢耍耍威风,没亲自过来找他。卓燕心中想着,替张弓长回了句知道了马上去,先将人支了走,一边却一把抓住了张弓长,道,有件事要与你说清楚,说完你再走。

    什么事?张弓长见他表情严肃,也自认真起来。

    我大概知晓之前拓跋孤与你谈的条件了。卓燕道。你答应他那种条件做什么?

    他不待张弓长回答,已紧接着道,我知道他多半是以性命要挟,说什么若不答应便取你性命之类——但你可曾想过你真如此做了之后,他不会过河拆桥么?

    张弓长咳了一声。我当时只关心你的安危,没想那么远。

    卓燕微微一怔。与我何干?我那时又不在他手里。

    不是——他只是与我说,你过一段时间必会回来,我若想等到那一天,便先答应他的条件。说起来,他确是以我的性命来要挟与我。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确定你平安无事。这之后他愿过河拆桥便拆桥罢……

    几时我都成了你的借口了!卓燕虽知他所言非虚,却也并不稍加辞色。好吧,你听好,眼下情况有了些变化——凌厉暂时会退出徽州,而拓跋孤又不想放任天都会不管,所以他恐怕会重新把你推上前台,然你去与俞瑞争夺。若他提了这个条件,你记着,一定不要答应。

    他会让我去做这件事?张弓长半信半疑。若真让我去,那倒好了,反正我本就不想把到手的东西拱手让给凌厉。为何不答应?反正回过头来。我也可以过河拆桥。不买他的帐啊。

    他若不是有办法让你买他的帐。也不会有胆放你前去——比如说,我现在在他手里,我问你,若有一日他以我要挟于你,你是买账还是不买账?

    张弓长语塞。

    榆木脑袋!卓燕忍不住骂了一句。

    但是——四哥,你也可以站在我这一边啊,几时天都会再壮大了,我们何须受他压制。

    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卓燕心下叹气。我自己也有把柄在拓跋孤手里呢——却竟去说他。

    我再问你。他扯开话题。仍是那副口气。如果有一天拓跋孤跟你说,弓长,我将妹妹许配给你,你买账还是不买账?

    张弓长这一次语塞的厉害了。

    什么表情。卓燕看着他道。你以为这种事情不可能?为了利益,拓跋孤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卖妹妹给明月山庄的事情,你是不知道还是忘了?上次没卖成,这一次若你成功了,回头他出这一招——你的弱点,你以为他不知道?

    他又停顿了下。假若你成功了,又不肯买他的账——这种可能性。拓跋孤必也考虑过。若你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人选,他当然要用另一个人来取代你了——这个人想必他也已想好了。

    他能用什么人?既受他左右。又能在天都会有一定威信——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你认为苏扶风如何?教主夫人的亲妹妹,黑竹会的金牌杀手,不比你更合适?

    既如此,为何他不一开始就让苏扶风来出头?

    那是因为——他也知道这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所以,让你去充当肉盾墙灰——你大概还不知晓慕容荇的身份吧,嗯?便是拓跋孤自己,现在都不敢贸贸然去动他呢!

    慕容荇的身份?

    张使——只听门外,又传来一阵努力抑住不耐的催促声。显然,两人说话的时间已远远超过一般人的耐性,那传话之人竟没走,又已站到门口。

    ……你先去了再说,回头来寻我。卓燕只得与张弓长先走了出来。

    外面那人微微向卓燕躬了躬身,道了句,单先锋,失礼。便领着张弓长当先而走。反是卓燕愣了一下。

    对于自己这个尚不算完全受承认的新身份,他原没料到会从一名小小传令教众口中先得到肯定。这一瞬间,他忽的好似产生了某种错觉。

    ——某种,“其实事情也不算太糟”的错觉。

    他回到家中。家。这个他幼时曾居住过的地方,一切东西都尽可能地还原了。只是分明记得一直很热闹的家里,如今却冷清得——若没有拓跋孤派给他的那七个“顾家家卫”,就几乎没任何声息了。没有厨师伙夫,就连做饭,其实都是林芷动手。

    无论如何,这宅邸看起来都太大、太空旷了。可是,除了自己,单疾泉,真的已没有任何人还可能回来这里了。

    也许是这个地方不吉利吧——但是看来我更不吉利,以至于这个宅邸也不能将我如何。二十四年了——我终于还是又回来了。还能回想起当时怒而不顾一切前去行刺拓跋礼的往事。母亲的遗书,幼弟的哭声,笨重的单刀,地牢里绝望的黑暗——一切事情,恍若梦境,似远似近,似乎还很清楚,转瞬已极模糊。

    若我决心以单家后人的身份接受这里,我是不是应该真正开始做一些单家后人该做的事?昔日的一切已经失去,但上天既然让我还能活着回来,意味着单家终究不该没落吧。

    冷清清地躺了一会儿,忽然一名家卫进来报告说张弓长前来。他忙一个翻身起了来,见张弓长已匆匆跑了进来,正欲开口问他情形如何,却见他身后,方才那名传话的教众仍是跟着。

    怎么,还要听着么?卓燕向那人冷笑道。

    那人年纪轻轻,当下里显得有些尴尬,道,教主吩咐我……吩咐我引路的。

    张弓长只道,我们到里面说,让他外面等着。说着随手带上了门。

    你没答应他什么事吧?卓燕直问。

    四哥,完全不是你想得那样——拓跋孤他,全未提起你说的这事!

    他没提?卓燕狐疑。那他叫你去做什么?

    他说,原本留我在此,是以一个条件,容我见你平安归来为止。现今你人回来了,他昨天与我谈了次,是提到要我去将那答应的事情付诸实践,但——正如你所说,现今似乎有了些变化,他今日说,不需要我再做那些事,但料想我亦不会想留在青龙谷,所以叫我可以走人了。

    他——是叫你离开青龙谷?没提天都会的事?

    没有。只字未提,只叫我马上便走。我一再说我要来同你道个别,他才答应了,却派个人看着我,总要确定我一会儿是出谷了才行。

    他若放你走……难道是……难道是我低估了他。原本若逼你去与俞瑞为敌,他必要在背后为你撑腰,如今让你自己出谷去,你定还是回天都会,那时候他却不用花一点儿力气帮你,且由得你们鹬蚌相争了。

    但这样一来,我也可以不回天都的。张弓长道。我听你的,你若说不回,我另觅去处便是,天下之大,还怕没有容身之所么!

    你这身本事,自是不愁,只是我怕事情未必如你所愿。——不管怎么说,你能先离开此地也好。

    这地方我确也不想多留,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咳,你原是青龙谷单家的出身,我也就什么都不说了。他停顿了一下。关于慕容荇的身份,我问了拓跋孤,他也与我说了,委实令人震惊,与他搭上边,无论是敌是友,说不定都是掉脑袋的。但这样看来,天都会亦只是慕容荇暂时的一个幌子——他要的东西可比这大得多。我等他回头不玩了,再回来接也是不迟。

    当下里说了几句,互道保重,便行告辞。这一回外面那人倒未催促,安耽等着,待到看两人出来,方上前又行了一礼道,单先锋,教主还让我带话过来,说明日一早请你去议事厅,有要事相商。程左使、霍右使和其他几位组长也会前去。

    卓燕点点头。我知道了。隔了一会儿,忽道,你是不是新来的?

    这教众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被他一问,又是尴尬起来,低头道,是,刚来两个月。

    怪不得。卓燕心道。在青龙教久了的,哪有不恨我恨的牙痒痒的,还会似他这般一口一个单先锋叫得亲热?

    你才来两个月,就做了教主心腹,倒很不易。

    不是,我只是来暂替我四哥的——四哥跟着教主有好久了,可是这次跟教主出去,不小心受了伤,折了手……

    “四哥”,称谓,让卓燕与张弓长对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跟着拓跋孤去了朱雀山庄——只折了手,算是运气好了。卓燕心道。

    三人行至谷口,卓、张二人又叙话良久,见那少年在一旁略显心焦,才终于停了,当真道了别。

    -------

    第二日的早会,众人包括邱广寒都早早来到议事之堂。上一次议事到了中途忽然出了顾笑梦那件事,众人心里记忆犹新。后来这一个多月,竟也未再到此地将未竟之事说完,只由霍新将重要之事与相关人等私下交待了事。

    这一次卓燕归来,程方愈等人都早料到会有此一聚,得到传令,都是一夜未眠。无论拓跋孤要如何器重卓燕,他们也必要为顾笑尘争一口气,总不会给卓燕什么好看。(未完待续。。)

三〇七

    拓跋孤反是来得最晚的。众人行礼之后,都惊讶于今天与他同来的,还有苏折羽,自她痛失胎儿之后——确切地应该说,自她与拓跋孤正式成亲以来,众人几乎很难再在公开场合见到她面。一则也因她身体欠佳,二则众人也心知肚明拓跋孤不欲她再过多牵涉教中之事,所以自不会有人多问。

    所以,今日她的出现,确乎是有点意外的。看起来她精神不错,面色微润,足见这一个月以来身体恢复得很好。

    便有喜欢拍马的组长已开口称赞苏折羽的气色。苏折羽只是淡然一笑,在拓跋孤身侧的位子坐了。程方愈瞧见这队长并不属自己管辖,也只能看了他一眼,心道若是自己的人,决计不会如此逢迎之态。

    他也便向卓燕看了一眼。这组长按理是属于左先锋管辖范围——单疾风之后,是在凌厉手中;凌厉走后,现在该归卓燕了——只是卓燕与这几名组长甚至没见过,而他这左先锋身份,迄今亦只是个架空的传说。

    不过反正——程方愈在心里哼了一声——以他这等巧言令色之徒,带出来的手下,必也不会收敛。

    众人落座,拓跋孤先道,今日叫大家来,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十日之后,我要离开青龙谷一趟,快则大半月,久则四十天,折羽也会与我同去——因此必要将这段时日可能会遇到的事情,与诸位详谈一下;第二个。是因为单家公子疾泉近日已返回了青龙谷——并要以此身份接手青龙左先锋之职,这其中亦有一些事情,不得不与诸位交代清楚。

    对于第二件事。几人就算不听拓跋孤说,也早心知肚明。一个月前那惊雷一般的消息炸出的硝烟早已散去,此次再见到卓燕,都已没了什么难以置信,心下亦早接受了他是单疾泉这个事实。那时以为他已死了,众人心里倒都是评测了一番:嗯,幸好是死了。否则还真不知该不该接受此人作为青龙教的一员。这念头怕是大多数人都有,无论是否该属左先锋管辖,无论职位高低。既然会庆幸。也便是说,从感情上,大部分人仍不愿原谅这曾为朱雀山庄卖命过的对头,只是一死泯百仇。也便罢了。看在他的单家后人身份分上,看在他昔日有过酷刑加身之痛的分上,亦不去诅咒他、戳他的尸了。问题是——他现在又活了,这个问题一下子复杂得大多数人都没有心力去招架与细想——你以死换取了我们的同情原谅,结果你又回来了,那我们的心理落差可怎么办?你那单家后人的身份,又是谁都惹不起,这又算怎么回事?

    想归想。教中大多数人,与卓燕并没有直接冲突。所以亦无切肤之痛。有些个念旧的甚至还记得单侑云或单疾风的好处,对于旧上司的哥哥到来,自然也便没有太多话说;但程方愈就不同。一来是顾笑尘的血仇,二来是自己那穿掌一刀——就算顾笑尘的仇已被顾家以某种方式报过,仇人却终究是仇人,变不成战友。

    而程方愈此时,却又恰恰是青龙教带人最多的人。自己的部下与顾笑尘转来的旧部加起来,远远多过原左先锋麾下——这就意味着大多数人都不会给卓燕太好脸色。

    拓跋孤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不得不特地把此事之中的利害说清——但卓燕也知道,他亦只能点到为止。

    没办法,自己新来的,终究不比程方愈呀。他心下苦笑了笑。

    不过关于拓跋孤提的第一件事,众人却大多不知晓。拓跋孤去年是派了苏折羽单独去了漠北,自己在教中未动,是以谁也不知这其实是每年必须之事。前一阵他不过离开两天,便出了卓燕那件事;眼下一个月不在,霍新只觉脑子里忽地就嗡嗡响起来。

    拓跋孤环视了一下诸座,已看见霍新这表情,道,霍右使,你有话说?

    霍新犹豫了一下,道,现今徽州之地,俞瑞与慕容荇联手,似有与我们为敌之势——慕容荇一直想将林姑娘要回去,但恐怕也是碍于教主在此,未敢便来强行夺人,我担心一旦教主外出,他们就……

    这件事我也觉得奇怪。程方愈站起来道。林芷与我们并无太大干系,我们既不能去加害一个女子,为何不将她送还给慕容荇?何况她身怀有孕,在此情形之下,却强行扣留她,未免有些失了风范。不知道的,还以为林芷肚里的孩子与我们青龙教有什么关系呢……他说话间虽然没看卓燕,但人人都知道要留下林芷是卓燕执意之果,是以目光一齐都落到卓燕脸上。

    幸好卓燕脸皮不薄,只作未见,也不表态,浑如没事般等着看拓跋孤的反应。

    牵制慕容荇,还有比林芷更好的人质么?一旁邱广寒道。

    笑话,林芷对慕容荇来说,倒是个挑衅的借口,但要当真算是人质——嘿,怕也未必……

    你什么态度啊!邱广寒倒有些生气于程方愈的口气,脱口回击。程方愈立时意识到失礼,连忙赔罪,心知自己一心只想给卓燕好看,却忘了面对的人是二教主。

    这件事,先不必争了。拓跋孤开口道。林芷留在青龙谷是我的意思——不要再向我提将她放回之事!

    程方愈与霍新的目光一撞,亦只得咬唇不语。

    倘俞瑞与慕容荇胆敢率人来青龙谷挑衅——霍新,还用我教你么?拓跋孤又续上霍新先前的话题。

    我觉得倒也不能贸然行动。卓燕开口道。最好是派人先探听下慕容荇眼下的虚实——不晓得教主在天都会中,有无安插青龙教的密探?若还没有,我倒可以安排下。

    程方愈这边的众人自是又在心中重重地哼了一声。实实地在心中又论证了一次卓燕专走下三路的不齿为人。

    好。我也正觉得有这个必要。拓跋孤道。那么回头就交由你办。

    好啊,别忘了给我点人就好……卓燕嘻笑道。还有,教主离开青龙教的事情。又为什么要让人知道?不说的话,慕容荇怎知道青龙教主在谷中还是不在谷中?是离开一天还是离开一个月?喏,现在此事只有这屋里的人知道,若有外人知道了,那就是说——这屋里,有,内。奸。

    程方愈气极反笑。教主不在一个月,你不说就没人知道?教主身边这么多人,还有书房、花园、各处诸人。若发现教主好多天没出现,不会议论?就连厨房做饭的,说不定不出十天也都发现了!

    那又怎样?便不该约束他们不要外传么?卓燕道。难道教中人多了,便放任自流。不加约束?犯了错便不加惩罚。听之任之?哼,我先把话说在前面,落在我手上的人,恐没那么轻松快活的日子,我不让说的话,不让做的事——那是一样也别想漏得出去!

    程方愈知道他是暗讥自己带的人多却管理不力,咬牙道,你官还不算上任。便先放起火来——不嫌太早了么!

    其实就连一旁的邱广寒都有点奇怪,因为在她看来。卓燕并不是一个会这样咄咄逼人的人。

    就是的。程方愈边上一名组长已忍不住接话。若说有内奸——我看你最像内奸,谁知道你原本……

    住口!用力拍案的人是拓跋孤。他重重哼了一声。我便知道你们会闹出这些事情来——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一个一个给我听好:新任左先锋只要在青龙教一天,就一天不要让我听到你们有任何对他无凭无据的猜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都给我好好约束手下;如左先锋这边有任何必要差遣,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绝——若有一次这种情形被我知道了,生事之人关一个月,连带他的队长、组长,一起关进去——你们有谁不服的话,现在可以马上走。

    ……一众小组长都咬紧了牙关,未敢发出声音来。

    至于你这边。拓跋孤又转向了卓燕。你也给我收敛点。其一,你是单家后人,从今以后,用回你单疾泉的本名;其二,你在家里我不管,但离开你单宅,给我带着左先锋令牌,带好你们单家佩刀;其三,十天之内,把你辖下所有人给我认全,所有要做的事情接清,我离开青龙谷之前会找你手下的六个组长一个个与你复核。另外,如果我发现是你挑衅的其他人,你——也给我作好关一个月的准备!

    卓燕咳了一声。怎么我没有最后一句话?

    你没有!拓跋孤无视他故意的嘻笑之态。你就算不服也得服!

    众人原本还没反应过来“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此时才明白是先前拓跋孤对其他人所言“你们有谁不服的,现在可以马上走”。虽然明知卓燕这话不过油嘴滑舌,却也忽然觉得好笑得很。

    程方愈原本觉得拓跋孤偏袒卓燕太过,现下也略略平衡一些。他身为青龙左使,自然知道拓跋孤决计不会允许自己座下有两派交恶的情形出现,而从大局着想,他亦必会约束自己,虽心带嫌恶不满,但终归表面上做到和气,也就罢了。

    还有。拓跋孤仍是向卓燕道。我知晓你有不得而为之之事缠身——但现在你已是我青龙左先锋,任何事都作不得借口,所以我不想在回来之后听到有人向我告状你消极怠慢或是诸事不管。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广寒便是青龙教的代教主,霍新右使则是她的副手——若有任何紧急之事,你无论以何种理由,皆不得不听他们二人安排与号令——还有程方愈——你们皆在此列,听明白了么?

    是,属下明白。程方愈恭谨道。

    你呢?拓跋孤看着卓燕。

    我……哦。卓燕也只好装模作样地抬了抬手。显然他对于这一套关系与礼节,还未习惯。

    好,那么,我们回过头来说刚才的事情。在天都会中派入密探之事——左先锋已经请缨。这件事——便算不是为了现在想知晓慕容荇的虚实,我本也有此打算。你先着手去安排,待时机成熟便行动。

    他停顿了一下。但行动之前,若我不在,必须要知会到广寒以及左右二使,经他们同意方可。

    卓燕点点头。知道了。他没脾气地道。

    你也是一样的。拓跋孤又向程方愈看了看。任何事关青龙教,却又与你所辖范围之外的人亦会有关系的举动,须得让代教主、霍右使还有单先锋知晓,不得私自行动。如有违者——恐就不是关一个月那么简单了。

    ……知道。程方愈也有点有气无力了。显然,拓跋孤担心他会偷偷做一些不利于卓燕之事,或是为了打压卓燕,一个人去私下争些功劳吧。

    不过拓跋孤其实还有一层考虑——对于现下可能的敌人,卓燕显然要了解得更多些;而且以他的头脑,想出一些更好的办法也大有可能。倘若程方愈遇到一些事情,因为不想与卓燕多打交道而特地不提,那么失败的风险也会大大增加。

    再说了——以卓燕的为人,只要有机会打上交道,拓跋孤丝毫不怀疑程方愈对他的敌意也迟早会退散。单看看他的“人缘”便知——凌厉、邱广寒、苏扶风、张弓长、瞿安,无一不当他是极特殊的朋友,便是作为敌人之时,亦不希望他有何不测。程方愈——以拓跋孤的揣测,不算难啃的骨头。

    关于方才单先锋提到的约束手下之事。拓跋孤又道。方愈,你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程方愈脸上一潮。平心而论,卓燕说的不算没有道理——若要约束青龙教众人不得将教主离开的事情外传,终归也可以做得到,只是从没有这么去做罢了。不过就算不是为了这一件事,制定规矩、严肃纪律,总不是件坏事。

    ……没有。程方愈低着头,不就此事再作申辩。

    那么……不如你和霍右使一起,就此事拟个新的规矩。拓跋孤说道。(未完待续。。)

三〇八

    ……遵令。程方愈一边答应着,一边却心里骂道,明明是他提的,却为什么要我做这事——到时候有谁没遵从得好,岂不是又是我的失职。抬眼偷看卓燕,果然见他正以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自己,不觉狠狠甩了他一个极不好看的脸色,将目光移开了。

    说到教中规矩——我倒有个问题。卓燕道。打个比方,程左使手下有十个人,我是否可以不通过程左使,直接去与他那十个人说话?

    这要看你想做什么。霍新道。适才教主已说了,若要做任何与青龙教有关又非仅在自己所辖范围内之事,就须得知会程左使,得他同意——但若你们只是私下聊天,自然就不必拘泥于此。

    如此……我便明白了。卓燕道。多谢指教。

    霍新亦不知他为何单独有此一问,道,你若想看教中规章,我自有文书予你可阅。

    那最好不过。卓燕笑笑。回头叨扰霍右使。

    按规矩,霍新又将近日要事一一念了,见有未竟的,亦由拓跋孤一一分与众人。不觉时已近午,拓跋孤指尖在桌上轻敲了敲。余下的我们一个时辰之后再议。他说着,站起身来。

    呀,原来不管吃饭呀。卓燕颇有点失望地道。我不比你们呀,家里可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邱广寒在一边笑道,喏,表现的机会到了,你们三个,谁请新老大吃个饭?他却是对卓燕身边的三名组长说话。

    那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未敢吱声,就连喜欢拍马的,也似没下定决心。

    笨死了。邱广寒摇着头,见众人已纷纷离席,也便准备不再理会这干进退不得的小组长们。那一边观察已久的程方愈属下已特意大喊道。走了兄弟们,程左使今天请客,程夫人亲自下厨哟!一行人呼啸而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说,二教主。卓燕叫住了邱广寒。要不你帮忙跟教主说一声,让他预支点薪水给我。让我也能请个客?你看——不然,跟着我的人也很没面子嘛。

    那个……单先锋。只见还当真有一名十分实诚的小组长上前,恳切地道,我们不要紧的——若单先锋当真急用钱,我们有点……

    卓燕几乎失笑。旁边许山已道,你还真以为他们去程左使家吃好的了?他家可不近,总共就一个时辰,我看只够他自己奔回去,狼吞虎咽了就回来。

    卓燕看了他一眼。说起来。他已不是第一次见许山了——在洛阳城中,他与当时同去明月山庄的凌厉和许山,都动过手,不过许山对他的印象就淡得多——虽然明知是他,但因他当时易了容,此刻总是觉得陌生。

    也只是看一眼,他目光又转回,却见邱广寒竟真的拿出些银两递了过来。那一边拓跋孤还在。倒也吃了一惊道,广寒。你这算是发饷还是资助?

    发饷呀。邱广寒笑道。不过我发的是朱雀山庄的饷——朱雀轸使是管钱的,星使大人还有两个月的钱没来得及领,我补给他而已——与青龙教的账目不相干。

    连苏折羽都抿嘴笑了笑道,好了广寒,我们带上他们几个一起吧。

    那最好啦。卓燕早已恬不知耻地接过话来。借花献佛啦——今日虽不能像程左使那么风光请大家到我家吃饭,但是呢——却有幸让教主和教主夫人请客。不比他们快活?

    除了那一个特别实诚的小组长老老实实地说要回家吃饭以外,其他的倒是都没有异议。

    拓跋孤无奈,只道了声,走吧。便拉过苏折羽,先回转了身去。

    ----

    卓燕并不知道。这一次苏折羽会同来议事会场,除了因为拓跋孤说到十天之后要离开一个月是与她同去之外,也因为苏折羽特特提出了——想见卓燕。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拓跋孤都避免在任何情况下向她提到单疾风的名字,以及与单家有关的一切事情。这一次他起意将卓燕召回青龙教,委实心里也有过些考虑——因此人一至青龙谷,话题决计无可回避。但在冰川之侧与卓燕将一切往事前嫌尽释之后,他心知不可能因苏折羽一人之故,将关于单家的一切人与事统统没于历史,更不愿由此而致多了卓燕这么厉害一个对手,因此心意算是坚决下来。

    卓燕的身份,他回来后起初并未向苏折羽提及,但苏折羽与他朝夕相处,偶尔也会觉出他略怀心事。她并未开口就问,只因她从来都相信——拓跋孤比她更了解何时应该把一件他想说的事情说出来。直到某一天,拓跋孤向她提到——他去了单家旧宅。

    苏折羽闻言只是点点头。那边怎么样了?她平静地问。

    那里……回去了一个人。

    苏折羽没有吭声,因为拓跋孤说这句话得时候,已经握住了她手。往日那撕心裂肺的耻辱之伤,似乎在渐渐痊愈,而今偶尔间碰到,竟都不似她自己以为的那么疼痛。

    她知道,只有一个理由——只是因为身边这个男人始终把她放在心上——甚至简直是捧在手心。无论什么样的事情,他都从未曾向她的伤口撒过任何一粒盐。她渐渐地从最早的惶惑,转向了依赖;从不敢相信,到终于安心。

    拓跋孤继续道,他二十四年前离开单家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如今他回来——很可能会一直留下,并且——接下青龙左先锋之职。

    但青龙教与单家之间……苏折羽似乎是在担心些其他问题。

    那个你不用挂心。拓跋孤道。我会解决。

    那就好了。苏折羽低声道。其实你若有任何决定,不须因为我的缘故……

    不因为你那为谁?拓跋孤反问。

    苏折羽脸上一红。

    这一次之后,苏折羽便即知道了关于卓燕以及单家与拓跋家恩怨的一切来龙去脉,其后卓燕被刺失踪、林芷避来,她也便依卓燕信上之言而行,直至这次卓燕回来。她听闻拓跋孤次日要召集众人,便小心翼翼提出要同去。

    我想——既然拓跋家与单家的恩怨能了结,我亦不能将这结始终留在心里。她说。去见单家的人,也算是种态度。

    而且——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已真的能直面此事。反正,见的又不是单疾风本人。

    “单疾风”。这三个字,这么久以来初次从苏折羽口中吐出。她很清楚,若非有拓跋孤,她此际的勇气,决计无法产生。曾经给过她无限痛苦的拓跋孤,她都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忽然换了一种样子。

    她没有仔细去想——就连拓跋孤也不曾仔细想过,只以为一切自然而然。但他也许心里很明白——便是那一次。苏折羽撞上他的刃尖自尽,那瞬间涌上他心头难以名状的痛苦,让他忽然间再也无法在她面前保持无动于衷的模样。

    原来他比她更无法离开。

    ------

    同席而食,苏折羽与卓燕的脸上,都没有半点异样。

    其实卓燕甚至没有想那么多。因为他早已逼自己学会了逃避。否则,在座的诸人,也许每人都曾在自己弟弟身上捅过不止一个血洞——又该怎么算?

    一切过往,已没有意义。

    ----

    喂。我说,你们几个啊。邱广寒在一边已经开始向仅剩的两名组长训话。若是以后敢不听单先锋的。敢自作主张,我定要你们好看,知道么?——尤其是你啊,许山,你可算是惯犯了吧?

    幸好还有二教主啊。卓燕满脸感激涕零的表情。我本来担心教主一走,我定要镇不住。有二教主在就好了!

    笑话!许山哼了一声道。凌厉我都肯跟,还跟不了名正言顺的单家大少爷?

    席中诸人忍不住都笑起来,卓燕又道,什么单家大少爷——这我就要诉苦了。教主,你能不能多发点人给我?什么厨子啊。伙夫啊,看马的啦,管田的啦——给点让我家里热闹一点,让我像个“单家大少爷”,可好?

    你一共也就一口人,最多算上林芷,现在已经有七个家丁跟着你,还不够你威风的?拓跋孤反问。再者,青龙教也不过与你一个人相干,你要找厨子伙夫,与我有什么关系?你的媳妇是不是也要我来找?

    众人还敢笑笑许山说的话,拓跋孤的话就算再是想笑也是不敢出声,当下里都是隐着笑意闷头吃饭,偏不知是谁不识好歹,竟“扑”地笑出一声来,卓燕循声抬头,却见是那个先前给张弓长传过话,现在站在拓跋孤身后的少年。

    很好笑么?卓燕愠道。他伸手指这少年。他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时慌了,脸涨得通红。他至少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样笑出声来,是十分不该的。

    拓跋孤头也没回,像是很清楚自己身后这几个人里会这么不懂规矩的也只有临时暂替旁人的这个少年。周小七。他答得毫不犹豫。周小七的脸顿时涨得更红。

    教主,跟你商量个事情吧。卓燕道。这个叫周小七的人,可不可以送我?

    送你?你要干什么?学朱雀神君?

    众人面面相觑。朱雀神君男女通吃,那是在座都知道的。拓跋孤自然知道卓燕没这个癖好,他如此与卓燕说话也便只能是在开玩笑——可如此玩笑从无人从拓跋孤嘴里听过,这只能说明他与卓燕之间确实极为随意,旁人可没有这样待遇。

    周小七虽然不明所以,但自己正在被人开涮还是听得出来,不敢插嘴,只能露出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来。

    这你就不用管了。卓燕答道。反正你这里这么多人,少一个也没什么,况且这个据我所知也不过在此暂替。

    你问他自己的意思便是。拓跋孤浑不在意地道。

    那不用问了。都排了“小七”了,家里这么多男丁我看也是闲着。卓燕丝毫不打算留给周小七任何反对的机会,不过见到周小七嗫嚅的表情,不免有些气闷。

    笨不笨?你赶紧跟了我走,就归不得这姓拓跋的管了——你今日在这里胡笑一通,他也便不能将你怎样——你还想什么?卓燕气道。

    周小七不敢拂逆他意。点首垂头。他并不知道,卓燕之所以对他另眼相看,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认真叫他一声“单先锋”的人。拓跋孤并没有特意教过他,他也只是本着一颗不明所以的心,按照自己认为的方式招呼了他一声而已。大概也正是这种正直得有点愣的样子让家中无人的卓燕觉得这个少年或许可以一信。

    周小七同样也不知道,此去单家。与那七个属于青龙教的“家丁”不同,他便将成为第一个真正属于单家的人——也就是卓燕的心腹。

    ------

    程方愈以及几名下属不知是否真的一起吃了饭,总之还是一起回来了,但是一个时辰的时间将至,议事之厅之中除了霍新正在整理些东西,并没有旁人。

    霍右使?程方愈对他还是颇具敬意,上前问道。只你一个人?

    哦,我先出来了,看看有没有没准备完全的事务——他们——都还在与教主一起用饭。

    他们?和教主?几名组长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呃。“他们”……是指?

    单先锋他们,还有教主夫人和二教主也在。

    众人的眼中都浮过一丝不可置信之色,更浮过一种“我们吃了大亏”“他们竟占这样大便宜”的神色,不觉都有点悻悻。有几个更是暗下决心,等下议事结束,坚决不做最早走的,以免又失去了同教主亲近的机会。

    甚至连程方愈都有这念头。不过他随即默默的克制了自己。我在想什么?他心道。只是因为此人是卓燕——唉,若换做旁人。只怕我不会如此嫉妒。究竟还是个人恩怨作祟。

    下午的议事之中,他也愈发努力地克制情绪。卓燕也未有挑起事端,因此这一天倒也平静地过去了。

    秋日天色已暗得快,天气却是晴好,落日的余晖还未散尽,照在身上微微干燥。

    虽说散了会,众人果然屏着息都未肯先走。反是卓燕先站了起来。几名组长看他径直走向了程方愈,才警觉地站起来。其中甘四甲更是出声喝道,你干什么?

    程方愈知晓卓燕还不至于会在拓跋孤眼皮底下乱来,伸手拉住了甘四甲,也站起来。卓燕却已然站定。笑道,程左使晚上可有时间,赏脸一起喝一杯如何?

    程方愈心中轻蔑,面上却并无表情,只道,对不住,我不太想去。

    他说着,远远看了眼拓跋孤,只见他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但好像并不想插手两人此刻的僵局,反而起身与霍新、苏折羽边说什么便自另一边离开了大厅。

    这样么。卓燕道。那么几位组长……

    我们也有别的事要忙。一名组长见程方愈拒绝了,更见拓跋孤也走了,自然也就不给卓燕留半分面子。

    你们都很忙。卓燕脸上的笑并未少减。那好吧,既然左使与组长都忙,我就只好找诸位属下的小队长与其他教中兄弟了……

    你别太自说自话了。一名组长忍不住道。告诉你,我们不吃你这一套!哼,自家人都没带好,便来找我们的人拉交情,不知你在想什么!

    卓燕回头望望自己这边的三名组长。自家人——你说他们?他们自然要与我一起的,倒没你们这般难请。

    如没旁的事,我们先走了。程方愈似乎也不愈多纠缠,只一句话抹过准备结束对话。

    可以啊,我都说了,诸位很忙——所以我就自去找几个不认识的小队长、教中兄弟,叙叙话咯——可不要说我没知会左使。

    你纠缠不清,究竟什么意思?程方愈脸色沉了下来。非要我把话说明白么——我程方愈今天不想与你喝酒,往后也不想。自我以下所有的人,也必不会去。听懂没有?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若是教中大事,你要命令你手下所有的人,我没意见。但不过是喝个酒聊个天,你管得有点宽了吧?霍右使特地回答过,“若你们只是私下聊天,自然就不必拘泥于此”,我没记错吧?

    哼,你要私下聊天,寻你的人就可以了。我的人与你没有私交,若要谈什么事情,便算公事,不适用这一条,只适用上一句,“若要做任何与青龙教有关,又非仅在自己所辖范围内之事,就须得知会程左使,得他同意”——单先锋,我也没记错吧!程方愈此言,算是狠狠地将卓燕一军。

    卓燕习惯性地开始抓头了。是,是没错。他说道。那么,既然算是公事了,是不是就适用这一句,“如左先锋这边有任何必要差遣,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绝”——教主的话,程左使还记得吧?

    程方愈没料到卓燕多设了一个圈套,现下“喝酒聊天是公事”是自己说的,自然不好驳倒,当下只得道,教主只说“必要差遣”,喝酒聊天——怕没这个必要吧?

    谁说没有呢。卓燕道。你若不服,我们回过头去问问教主,究竟他说这话时候的意思,是让你们似这般与我作对呢,还是多听听我的?

    算啦,程左使。在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邱广寒总算发了话。斗嘴理论什么的,你斗不过他的——不过卓大哥,你这样,就算真的逼到他们与你一起喝酒去了,又有什么意思?(未完待续。。)

三〇九

    不管有没有意思,先逼到再说。卓燕笑笑。所以——程左使,你是决定自己与我去呢,还是让我自己找些人去?卓燕顺手也指了指后面原本极无辜的许山等三人。

    ……好,我去。程方愈终于决意将此事看作一场特殊的对决。那么,我也带三个人。他说着,从自己身边那几人中点了三个。就你们吧。

    喂!邱广寒眼见这两伙人气势汹汹地便要走,连忙喊了一声。先说好,喝酒归喝酒,你们给我出谷去。要吵架,我也管不着,但是不准给我动手——明天早上都来我这里报个到,动过手的就别怪我找哥哥告状去!

    知道啦——卓燕拖长声调。“不论以何种理由,皆不得不听二教主安排与号令”的嘛,我最讨厌动手了——若不是教主定要我配着左先锋的刀,我连刀都不带——是吧,程左使?

    程方愈思忖着若动手,自己恐怕真的比不上他,自然也答应得很快。邱广寒只好叹口气道,那你们去吧。

    她不知道,这一顿酒,会为程方愈日后诸种抱怨卓燕的话语里再增多一条内容。

    “你根本不知道,单疾泉就是那种你分明知道他已经放好了圈套,全无好心只有歹意脸上笑的全是假惺惺,却仍然不得不往里跳而且回头你甚至绞尽脑汁也没法想出他什么坏话——的那种人。”

    而卓燕第二天见到邱广寒却只说了一句话。

    “还好我这里六个组长有三个不在……”

    邱广寒虽然没有马上理解,却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倘若六个人都在,只会比三个人更糟糕,再往下推,就是说——这三个人都不如不在。

    她心里窃笑。许山等人当初不服凌厉,现在不服卓燕。并不奇怪,所以——卓燕被灌成那个样子——干脆是他们伙同程方愈四人一起的杰作吧?

    ----

    谷口不远的小酒馆,天色暗了仍是客流如织。方圆数里仅此一家的地方,终究生意不会差。

    显然,程方愈这边的两名组长是熟客了——刚刚踏入酒馆就被迎了进去。

    好久没见你们来了。那掌柜的见了,笑嘻嘻地招呼。今天你们自己来?

    程方愈微微皱了皱眉。“自己来”。很明显,以往一直是顾笑尘带着他们来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指的大概就是这种吧?

    两名组长也微微有些尴尬,一人道,嗯,我们……自己来了。

    这话却其实不妥,他们若是“自己来的”,那程方愈又算什么?一句话倒把他说得与他们平了级,换了别人。怕是要心中不悦。

    但程方愈于此,倒当真没有半点在意的样子。其实于他来说,纵然手下这些组长对自己有何不满,他亦不会感到奇怪,因为这几个自顾笑尘手下转来的组长当年无一不是在青龙教中比自己职阶更高的,虽并无直接做过他的上级,但自己一跃而成为青龙左使,却也终是件叫人嫉妒之事。旁人只道他与顾笑尘共事已久。人头相熟,接手必快。却未曾想这些人会拿什么眼光看他。当然,没人敢违抗他——却至少也会在心里说说他运气好吧?

    他并不想在自己原来的人与现今顾笑尘这边转来的人之间分亲疏,所以这一次选了三人同来,也并不是只选了自己人——倒有两个是顾笑尘这里的。这也难怪,顾笑尘带出来的人酒量不好也很难。他看见这两人与酒馆老板这般熟稔,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相较而言。他与另一名组长,便成了配角。当然还有更为配角的——卓燕。

    八个人,一张略宽的桌子两边各扯一条凳,再在首尾各加一位子,便坐了。几人把程方愈让在上首。至于卓燕,则没那么好运气——上首两侧的位子很快被三个组长占了。卓燕等三人只能随后依次坐下。

    几位还是老规矩么?掌柜的特地绕了过来,很殷勤地笑着。

    程方愈抬眼,看着卓燕。你提议的,你说。

    卓燕当然想问一句“什么是老规矩”,但他万万不想靠上任何一句能令人想起顾笑尘的言语,当下只得道,你肯赏脸来,怎样都行。

    程方愈不显著地勾动嘴角。怎样都行是么?

    是。卓燕知晓这是句把自己推下深渊的话,但既然已说了,多扭捏也是徒招人厌,倒不如爽快应答。

    好。程方愈抬头向那掌柜。老规矩。

    两名组长对望一眼。程方愈又转了回来,向两人笑笑。如果规矩没变的话。

    没变过。这庞姓组长说话时,微微喟然。显然,他一坐在这里,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顾笑尘。

    不多时酒已端上。八壶酒,八个酒杯,放至每人面前——更有一大坛,放在了桌子正中。

    我来说规矩吧。程方愈道。首先,每人面前的这一壶,自然是要自己喝干的。至于中间的这一坛……

    他环视了一下众人。诸位互相之间,也许相熟,也许不相熟——这都不打紧,因为等一下,自我左首边,庞组长开始,便依次可以向在座任意一人提一个关于他自己的问题。这个被问到的人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若不愿说出答案,或说了谎话,便只好叫他喝酒。反之,则那个提问的人罚酒。

    但是,怎知道他回答的是不是实话?一人问道。

    此刻我们在座八人,只要有四人认为他说的是假话,那他便要喝。不过照以往情形来看,大家兄弟之间,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多数都是实话。程方愈说着抬眼看了看卓燕。单先锋。他特意强调道。教主既然让我们和睦相处,我想以此办法多相互了解,该不是坏事,对么?

    卓燕笑笑道,是个好办法。我这个人酒量不是太好,倒希望你手下留情。

    还没开始喝,便先说丧气话么?程方愈说着,拍开中间酒坛的泥封。

    这边的许山等三人互相看了眼。程方愈自然还没胆擅自将卓燕怎样,但合力将他弄醉弄倒,让他难堪,总还是有把握的。

    先自饮了少许,下酒配菜亦消去一些,左面庞姓组长先开口道,那便由我先开始吧。他说话时,早便直直地盯着卓燕。

    第一句话,自然是要问单先锋的。敢问单先锋——你给朱雀山庄做走狗,做了有多少年?

    这问题本身虽没什么,但语气与用词,却显然挑衅意味十足。卓燕只觉自己右边的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要发作,手快自桌下一把按住他,面上却微微笑道,你们今天是非要灌得我回不去了是吧?

    其他几位都是老熟人了,就只单先锋,还不甚相熟。庞组长道。单先锋若答了实话,不是就不用喝了?

    卓燕右边这人仍是没忍住,喊了出来道,这规矩是没错,但你们上来就血口喷人,哪里是教主说的要和睦相处的样子!若单先锋答了你的问题,岂非等于默认你这辱骂!

    庞组长脸色一沉,道,我问的是他,轮不到你多话!

    庞晔。程方愈开口止住他。不要伤了和气。

    倒不是我要伤了和气,只是——难道你们不知道他以前所作所为?庞晔已又向那出言相对的组长道。果然他第一天做了你头儿,你也便奴性十足地来替他说话了罢!

    那组长更是怒而欲起,奈何手腕在桌下被牢牢捏住,竟是半分挣脱的力气也使不出来。而卓燕左手已端起面前的酒杯,不加停顿,向庞晔脸上倾泼而来。

    众人都没料到卓燕会动这个手,意外之外,庞晔头急偏一躲,那酒并未泼到他,却泼湿了他身后的墙与半扇窗。这一下程方愈也微感勃然,道,你还想动手么?

    而同时卓燕左手边坐着的甘四甲却忽然站起喝道,什么人!众人一惊转头,只见被打湿的半扇窗纸变得透亮了些,一个黑影不偏不倚地映在了上面。

    程方愈才知卓燕并非是为了泼庞晔,微微赧颜之下也站了起来,正要去推窗看个究竟,忽然边上一个十岁左右道士打扮的小少年跑了过来,为礼道,众位客官息怒,外面的是我师父!

    这小道士衣衫颇旧,面色却白净,只是有些偏瘦,一个道髻挽在头上,手上还拿着一个似招魂蟠一般的行头。他早先进了这酒馆已有一会儿,众人见他似是在各桌间走动想要替人看相,但一个小小少年,谁也并未放在心上。

    只听卓燕道,令师在那里似乎站了很久了——外面风大,为何不带他一起进来?

    小道士有些紧张,道,师父从来便这样的——都是我一人进来。我亦只在此转一圈,若无生意,便去别处了。他说着,微微低头,道,几位要不要算个命?

    我们对这个没兴趣。甘四甲回绝。

    真的不看么?我……我看各位客官面色都不好,恐怕今晚就有劫难,当真……

    你个小道,不要给点好脸色就信口开河!甘四甲怒道。爷们喝酒没空听你罗嗦!

    小道士似乎咬了咬唇,还要再说什么,只听卓燕接了一句,我倒想听听今晚的“劫难”,是怎么回事?(未完待续。。)

三一〇

    呃,其实,其实师父刚刚起了一卦,诸位今晚恐有刀兵之劫。←UU小说,www.uu234.com小道士很有点怯生生地道。

    意思是我们今晚终究是要打起来咯?庞晔接了话,众人倒不禁笑了起来。

    小道士表情认真,道,师父常说,天机不可泄露,所以……所以我也只能说这么多……告辞了!他说着,向外就跑。

    喂!卓燕叫他。跑什么?你先过来。

    少年惊疑,略微走近些。

    卓燕压低声音道,你演得太糟,算命连钱都不要,骗得过谁?少年一怔,卓燕又道,你还是把你师父叫进来,独个在外面岂不危险?

    少年哦了一声,飞奔去了。

    众人心中都多有不解,却见卓燕已经转回头来,向诸人道,我们继续。方才说到——嗯,庞组长第一个问题是么?

    庞晔微微有些尴尬,哼了一声道,就看你答不答。

    只见两个道士果然进了门来。少年的师父原来是个已年近六十的老道,过来向几人行礼道谢,便当真在旁边坐了。只听卓燕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数下,然后说出四个字。

    十五年吧。

    十五年?庞晔的眼睛都已微微眯起。

    十五年——若真有这么久,谁又能指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有何不对?

    嘿,我才不信!庞晔又瞪大双目。似你这般人,岂能在一个地方留得长久,早是出卖了一家又一家吧!总之,我便算一个不信的,你们诸位可信么?

    程方愈这边三人皆示了不信,卓燕这边三人则皆示了相信,最后目光自是落在程方愈身上。

    程方愈也似他这般。指尖在桌上敲了数敲,方才吐出两个字来。

    我信。

    ……左使!庞晔万没料到他会如此说。

    有什么关系,方才开始而已。程方愈微微一笑。

    庞晔无奈,举杯一饮而尽。下一个提问的,亦是程方愈的人。

    这人名叫魏翔,先前见卓燕虽然是泼那窗上可疑人影。但此举实是削了庞晔的气势,当下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单先锋!

    请说。

    你为朱雀山庄做事的这些年,杀了多少人?

    就算是隔开稍远的一老一小两个道士,也嗅出了这一桌原来并不是好哥们在喝酒叙旧。小道士似乎有些紧张,站起来,坐得离那老道近了些。

    卓燕目光闪了闪,抬手将面前的酒杯斟满,随即举杯饮尽。

    我答不出来。他放下酒杯才道。这杯我喝了。

    魏翔哼了一声。嘟哝了一句什么,却终究无法发作,只得罢了。

    接下来的一个人,年岁略长,在青龙教时日也最久,拓跋孤初回青龙教时,他被编入单疾风麾下,担任一名组长。随后跟着许山、凌厉——以及现今的卓燕,他倒都是并无甚怨言。卓燕固然是今日才认识了他。众人也只道他是名颇为安分守己的小头目。

    却不料他开口,却忽的将矛头直指了程方愈。

    他向程方愈提问,以他的立场,并不奇怪,但这个问题却并不普通。

    ——敢问程左使。他双目直视,一字一字地道。当初教主擒住单疾风。要你们每人在他身上剐下块肉的时候——你动手了吗?

    众人同时一震,席间一时变得极为安静,竟无人说话。

    程方愈虽然不齿此刻坐在这里的单疾泉,但是却极少把他与单疾风真的联系起来。也许他们都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单疾风死前所受的凌迟之刑,更不想在任何场合下提到——谁料此间却偏偏有个不会察言观色的老组长!

    这沉寂持续了许久。直到程方愈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道,有,我动手了。

    似乎是存心,他并没看卓燕的表情,但垂下的目光仍然注意到了他靠在椅背,伸手握住桌沿的动作,与自己这回答之后,他手上显然加了劲力的细节。不要说他,就连另一桌的小道士都听见了木桌陡然发出的吱嘎声响。程方愈毫不怀疑卓燕如果不加控制,这桌子的一边怕就要碎去一块了。

    但这吱嘎声仍是很快消失了。卓燕抬起头来,向对面提问的人看了一眼,冷冷地道,你闲这里今天还不够乱是么?

    那老组长离座而起,向卓燕深深一礼,道,单先锋,我知道此事重提不妥,更难免被人觉得我在挑动是非,不过这个问题,确是我一直想问的。单先锋——我是说,单疾风先锋,他固然是做了错事,但他在青龙教时,对我们可没有半点不好。到头来要我向他扎下一刀去,我是做不到——教主说谁若做不到,谁便离开青龙教,不过我组里的人,我一个也没让去——我就想知道其他人是否亦是这般,还是说他们因为这或那的理由,当真动手去做这样的事。是,这问题是不合时宜,是太过咄咄逼人,只是这是他们咄咄逼人在先——程左使,你只知一味指责新任单先锋先前曾为朱雀山庄所用,却难道忘了你也至少有那么一件事情,也是对不起他单家的吗!

    胡扯,若不是单疾风先……

    魏翔!程方愈迅速喝止住开口反驳之人,但随之而来的,却仍然只是沉默。

    反是卓燕先动了动右手。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那老组长先落座。

    你们不用为这件事争。他缓缓地道。疾风那笔账,我是记在拓跋孤头上的,与其他人不相干。我既然今天能坐在这里,持着左先锋令牌与玉佩,便代表拓跋孤那笔账,我也已与他清了,谁也不必来为我鸣不平。

    见那老组长已慢慢坐下,他又微微一笑道,不过还是多谢你对我们单家如此关心。这杯罚酒,我替你喝了。

    那老组长没来得及说话,卓燕第二杯酒已下肚。他放下杯子,看了看右首的许山,道,到你了。

    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上一个问题略了过去,许山也只好点点头,道,好,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单先锋。

    众人都是一愣,卓燕更是怔了一下,道,你没弄错?你也要问我?

    许山继续点点头,道,对。

    卓燕只好苦笑道,好罢,你倒不如直接灌我来得爽快。

    旁边的甘四甲果然已经将他的酒杯又满上了。

    -----

    那少年道士看了半天,略微有点明白这是个什么规则,但心中却为另一件事情极是焦虑。原来两人这日恰巧路过此地,却无意中发现这酒馆之中的八个人似乎被另一伙什么人盯上,意欲偷袭。少年天性纯良,不顾老道劝阻,便要去提醒众人,老道无可奈何,也只得告诫他尽可能用自然一点的方式,点到即止,不要反暴露了自己。只是小道士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上来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也亏得卓燕在,大约猜出了他的意思——可是若欲施袭之人就在左近,小道士这番举动,在他们眼里自是雪亮无比,哪里还有半分置身事外的可能。卓燕正是明白得很,为防有什么意外,才将两人一同留下了。

    偷袭迟迟不来,是否因为他们发现行迹已败露,便已撤走?还是等待更多人的支援?话说回来,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少年心里也着实不清楚了。

    你后悔了么?老道看了他一眼道。

    没……没有!少年很坚决。

    他说着,又忽然掀起袖子,露出晚上一个已然枯萎的草环,道,反正师父说了,我有这“护身符”在,什么都不必怕的。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老道人苦笑。只是你若心中相信,自然也没有过不去的劫难。

    ----

    许山与卓燕右手边的那名组长各自问题已然问完。这两个都是卓燕这边的组长,可竟也都向卓燕提了一个问题。若说许山大约是有意的,那么另一人大概真的没太搞明白这次所谓的“互相了解”的酒席其实是暗自的较量,以至于他是真的想多了解了解自己的新上峰。

    总之,有程方愈等人从中作梗,无论他如何回答,也只能喝下酒去。其中一个问题更连许山都投给了“不信”,卓燕愈发觉得他是想借机与自己就往日的一些过节来个清算。

    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发问了。

    他反而苦笑起来。老实说,我还真的不太知道该问什么,不如跳过我吧,这机会我不要了,行么?

    那怎么行。甘四甲抢着道。你想少喝杯酒么?

    果然众人的神色已全然都变成了种幸灾乐祸,卓燕不由得愈发无奈。他完全可以预料得到无论被自己问到的人怎么回答,只需要众人异口同声判断为“相信”,那么这一杯铁定还是自己的。

    程左使,你倒是数数。卓燕不满道。除了庞组长喝过一杯之后,这大半圈都是我一个人喝,你做得也未免太明了些。

    程方愈面无表情道,耍赖或是装可怜——都还是算了吧。

    那好吧。卓燕道。那——我也只好问问程左使了。

    【来说一句,两周前电脑硬盘被摔碎,所有存货都没了,现在有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累觉不爱……大家,大家可以去看我的另外一部小说《行行》,那个我近期备份过,受损较少,所以捡起来还比这个快一点。最重要的是看那个不要钱。……哦不对,最重要的是我更喜欢那个!///^^】(未完待续。)

三一一

    话音方落,突突几声,小酒馆的堂内,几处灯火忽然灭去。一时间吃惊质疑的声音从各处涌来,酒客们皆在黑暗中站了起来。

    此间的八人与两名道人也立时站起。卓燕固是伸手去扶腰间的刀,就连那小道士都去抓作法用的残剑——说它是残剑,实因它全不是为打架而造,算不得兵器。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去握剑这仅仅数息时光的黑暗里,身前不远处传来的金铁交鸣声与叮叮细响声意味着什么。而他更不知道的,是背后那缕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劲风,会致他于如何境地。

    握剑只是下意识的自保,对一个从未真正习武的少年来说,身处这样的乱局中其实是随时致命的。

    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背后的一阵剧痛。不过痛楚似乎未及扩大,他便感觉被谁接了过去。即便如此,他也一瞬间几乎往地上扑去——若非忽然有某个角落的灯火一燃,令他有了刹那的清醒,他想,适才那痛楚足以令自己倒下睡去。

    少年道士强自撑住自己的意志,手中的残剑胡乱挥舞着,转身想看看偷袭自己的人是谁,却遇上一闪二次袭来的冷光——冷光与残剑相碰,他退后了足足三步,可是对手之快岂是他能招架,第二招跟上,少年早已慌了,喊了声师父,可是师父却不知何时被混乱的打斗隔远了。

    已经全无退路的小道士手腕忽然一紧,被什么人捏住。他想回头却没回得过去,这人已经带动他手中之剑。去迎那迅捷无比冷刃来袭。少年手中之剑如游蛇般震颤起来。他眼花缭乱。更兼手臂也全不听使唤,整个人好似云里雾里,又只听到几声金铁交鸣,便依稀见对面那人目露怨忿之色,向后退去。他身后人略松一口气,放开他手腕;他也出一口气,目光去人群中寻自己师傅,见他也被谁护在身后。放下些心,便又沉沉欲睡。

    他不知道这自己所“预言”的“刀兵之劫”持续了多久。仿佛是很快——自己就被人抬到凳上,除去上衣查看伤势。他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被人砍了一刀还是拍了一掌,只觉得痛都变得麻木,有些迷迷糊糊。

    等到完全睁开眼睛,头脑倒清醒起来。适才对不上号的人和事,都一一对应起来。对,就在方才灯灭去的瞬间,从窗外、堂里都窜出了人来,向这八个人中的某一个人动手——那个穿着白色衣服。被称作“程左使”的人。光亮的瞬间他记得自己看见程左使被多人围攻,而周围诸人也都在力战——似乎是对方来了很多人。至于自己。是被一个什么人先自背后偷袭了第一下——终于发现并连忙过来接过的,是那个叫许山的人,然后灯火亮的瞬间再施偷袭的是第二个人,而那个握住自己手腕替自己运剑挡了两刀之人——他没看清,只瞥见是带点黑色的衣袖——或者至多有些许暗红。那——多半是那个留下自己的、被他们称作“单先锋”的人了吧?

    他还好吧?程方愈的声音在问。

    没什么大碍。甘四甲的声音道。受了些掌力,幸好许组长接得快。

    他说着,小道士已感觉到自己被他拍了拍,能坐起来么?

    唔,能。小道士自然不甘示弱,连忙拉上衣服坐起身来。不过,仍有几分头晕。

    他没内功底子,恐怕还是辛苦得很。程方愈说着,转向另一边久不说话的老道长。

    二位落脚何处?还是带令徒先行休息为好。他说道。

    我师徒二人随遇而安,还未有落脚之处。老道人的脸上表情,倒似并不因徒儿受伤而紧张,反问道,诸位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什么事。程方愈笑笑道。二位与我们素不相识,这次冒险提醒,实是有些危险,下次可莫要如此了。

    最危险的还不止于此吧。一边的卓燕将那落地的残剑拾起,还予老道士,却向那少年道,如果不会武,不要拿着这种东西乱挥,知道么?

    少年心中已肯定了适才紧住自己手腕的人是他,红着脸道,多谢你们救我,不然我早被砍成一块块的了。

    他说着,忽然似乎想起件事,脸色一变,掀开衣袖,面色顿时灰了。

    我……我的……

    众人只见他腕上沾了层碎末——一层枯草枯叶干碎之后的粉末。没人知道他腕上曾戴过一只草编的“镯子”。

    怎……怎么办?受了伤也未多哼半声的少年,此刻却忽然一副要哭的表情,倒让众人有点一头雾水。

    这娃有件东西很宝贝。一旁老道开口替他解释。是一个粗草编就的环,他小时候套在脖子上,替他消过灾;大了就戴在腕上,算是他的护身符,跟了他也有好些年了——不过草叶干枯,本来也脆弱易碎,小徒自己也知晓这东西留不久,只是每日小心保护。适才想必是情急,那一位替他一剑挡退对手的大侠不知他腕上有此物,用力之时压碎了——此事,也没什么。

    师父……!那少年欲言又止,咬紧了唇,又道,不是你说的吗,我要是没了它,我就……就不能逢凶化吉!

    这次它不是也替你逢凶化吉了么?若不是有人握在那里替你挡住对手,你岂非早已不妙。

    啧啧道长你别这么说。那壁厢卓燕已经开始挠头了。弄碎小道长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们好像有点担待不起,可不要以后这小娃儿出什么事都记我们头上。

    你……你……可是……那小道士拼命去忍,但眼泪还是挂了下来。卓燕这下当真是惊异起来。一个枯草环,何至于此?

    程方愈上前一步,俯身道。我委实不知你腕上有如此重要之物。否则适才也不会这般用力了——只是那人的凶器来得太快。我甚至来不及替你拦下,只能借你手中之剑……

    小道士微微一愣,瞪大眼睛看清了程方愈袖子上暗红染了一片,心中大惊。适才是……是你么?我以为是……那你……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他袖上的是他的血,还是旁人的,又瞅瞅卓燕。对哦。他心下暗道。那个单先锋自己手中有刀,又怎可能再来握我手腕。

    你还是这般想不开啊。老道士倒有几分笑意。向着那少年道。这世上本没有一件东西,能一辈子保你周全。戴了这么多年了,也该是归于尘土的时候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道理——你还不明白?

    哎哎,我看这样吧。卓燕笑着自腰后一摸,似乎摸出了件什么东西来。你毁了件护身灵符,我另送你件吧。他说着,手中之物已盛入少年掌心。藏好。这东西还值点钱,别再弄碎了。

    少年下意识接在手中。摊开手掌细看,竟赫然是块玉佩。他还未及说话,程方愈已然变色厉颜道,单疾泉,这东西你怎能随便送人?

    有什么关系?卓燕抬眼看了看他。

    教主将这玉佩给你们单家,恐不是让你轻易拿出来做人情的吧!

    单先锋。许山也道。此物赠予外人……恐怕不妥。

    少年道士听他们吵得厉害,自然也明白如此贵重之物不能随便拿,不等那老道士开口便已很识相地将东西塞了回去道,我不要这个。

    卓燕笑起来,道,你少了护身符,把我的送你却又不要,那怎么办?——程左使,你惹出来的事,又不让我做人情,那你自己看看怎么解决?

    这个……程方愈也着实想了一想,才想到了,道,好吧,幸好我身上还带了件东西能赠予你……小兄弟,你把你的剑拿过来。

    少年道士不明所以,便将剑递过。程方愈自怀里取出一挂剑穗,替他系在剑上。

    这是什么?小道士显然还不懂得剑穗的意义,更不知道好的剑穗并不易得,只是好奇地问。

    程方愈笑笑道,一支剑穗,你喜欢就好。

    这位大侠似乎并不用剑,此物想必是朋友所赠留念,恐怕送给小徒亦不太好吧?老道士略有犹豫。

    确实不是我的。程方愈道。内人从医,曾受她治疗过一阵眼疾之人前些日子临走前欲示感谢,留下这剑穗。他是剑术名家,知晓我们不用剑,也说如遇有缘之人,可行转赠。既然这位小兄弟与剑为伴,那便赠予了你,也算有缘。

    少年面露喜色,便去看那老道,希望他脸上的神色是肯定。边上卓燕漫不经心道,你说的剑术名家——是夏铮吧?我倒似见过他这剑穗。

    便是这漫不经心的一言,那老道原本示意嘉许的神情忽然僵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剑穗我们不能要。他口气忽地冷峻,伸手自程方愈那里几乎是夺过了剑,将那剑穗拆下送回。多谢诸位费心了,小徒之事只是小事一桩,请千万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也叨扰得久了,还是就此别过吧!

    众人连带那少年都是微微一懵。何以一直“随遇而安”的老道人,竟突然要走?何以这虽不易得,却也不见得当真珍贵到几何的小小剑穗,他又不肯收?若是反对,早在程方愈装上去之前便可出声,何以又要后来才拆下?

    你们现在走?卓燕道。小娃儿有伤在身,那些人也不知还会否再寻你的麻烦,不若晚些与我们同行——

    话音还未落,便已见那老道头已摇得拨浪鼓似。见他坚持要走,众人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离这里最近的宿店也有两刻钟的路途。卓燕道。我看还是我送你们一程。

    你别想跑——酒还没喝完呢!庞晔喊道。

    你满脑子便只有喝酒?卓燕倒有点无奈。却原来你们还打算往下喝?

    程方愈却已经指示他:庞晔,你去送他们,确认安全了再回来。

    卓燕反应极快:许山,你也去,两个人有照应。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赶快把这反水的下属请走——少一人灌自己是一人。

    待那四人出发,坐下来只剩了六人,卓燕稍稍松了口气。

    幸好我这边的人今天只有三个在。他把这句后来与邱广寒也重复了一遍的话说了出来。若是六个都在,那势必你带六个,我带六个,总共十四人喝酒,你们十三个人灌我一个——一圈我就醉了吧!

    程方愈却只是冷冷地揶揄道,你也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

    卓燕笑笑。因为适才的打斗,酒堂之中人少了一大半,桌椅杯盏也皆被翻乱,那店家更是敢怒不敢言。

    看来在这里做生意,没个靠山不太好混。卓燕说着,弯腰扶正自己原本的条凳。甘四甲已经招呼店家过来重摆桌席。要不要以后交点钱给我,我派人帮你看酒馆?只听卓燕口中说着,目光自是看向那掌柜。

    程方愈并不言语,心里自然又将他鄙夷了许久,心道今日的乱子其实也算是我们惹出来的了,大概也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地与人这般说话。

    青龙教在徽州一带,确乎是有些生意来维持,似是这般收取“看场费”一般的行为自然也有,不过并不多,多半是人家自愿、自己找上门来寻个保护依靠,或是有什么大事件时,寻来镇场子。这个小酒馆距青龙谷也并无太远,虽然与青龙教本来并无干系,但旁人自然会认为背后有着青龙教,一般地痞流氓之类亦不敢随便生事;加之以往顾笑尘来得很勤,看起来与店家关系颇好,大部分人早认为青龙教必不会容忍任何人在此地挑衅。

    但这一次——连店伙计都看得出来,方才这帮子人非但是特意来寻衅滋事的,而且还是特特地冲着青龙教的人来——看上去,青龙教这次也没占什么上风,竟然就这样让那群人走了。店家自然心中要多打两层算盘,对于卓燕所提的“交钱”之事,便是一言不发。

    桌椅齐整,酒菜重上——六人还是落座了。程方愈见卓燕方才那一番话说出去却似是碰了一鼻子灰,心下略有幸灾乐祸,道,单先锋一贯精明,却也还是有碰壁的时候。(未完待续。)

三一二

    卓燕却拿面前的酒壶斟了杯酒,道,大家面前自己的那一份还未怎么喝吧?先喝几杯容我再想想问个什么问题为好。UU小说,www.uu234.com

    不过你怎会想到将玉佩送那小道士?程方愈仍准备往他“精明”的这一方向深挖下去。照一般人看来,这两个道士的行径似极了骗子,一个送人都不会有人要的枯草手环,他竟说成比家传宝物还紧要,作出痛哭流涕的样子——纵然不是骗子,也实在有些无聊。说实在话,单先锋,我倒当真意外得很——而且弄碎他腕上宝贝的,甚至并不是你。

    卓燕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冷嘲热讽之意,笑笑道,若他腕上那东西真是我捏碎的,我反而不会作出这么大方的举动了。程左使比我单疾泉善良何止百倍——那草环既是你捏碎的,你又怎会任由我替你顶这缸,而且用的还是老教主所赠的玉佩呢?那——你岂不是要欠我个人情了?

    单疾泉!程方愈拍桌而起,对卓燕适才事件之中稍稍有那么一点改观的念头顿时荡然无存。

    何必这么生气啊。卓燕依旧笑嘻嘻的。反正到最后你也什么都没损失,不是么?算起来,还是我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本来是想,你至少得拿出比玉佩好一点的东西来才是……

    他见程方愈又欲说什么,语气一转抢着道,不过既然他们最后什么都没要,看起来倒也不那么像骗子。尤其是……

    他停顿了下。你注意到了么,程左使,那老道士。是在我说到夏铮名字的时候变了脸色。忽然说不要了的。好似与夏铮有什么深仇大恨?

    程方愈要重回方才话题,却也觉拉不回去了,只得也沉默了一下,道,我也觉得了——但说是仇人,倒未必。

    为什么?

    如果他们与夏铮有仇,首先应该会问我们与夏铮的关系。

    但你此前已告诉他——是尊夫人为他治疗过眼疾。

    如果是仇人,他不是应该追问些关于眼疾的详情么?总之。决计不会似那般,立时告辞就走,那拆下剑穗的做法,看起来倒不似要报仇,仿佛是急着要与他撇清关系一般。

    倒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与一个人撇得如此干净?卓燕笑笑道。除非是——比如——程左使讨厌我单疾泉,不屑与我为伍,若路上偶遇谁把一件我的东西给你,你定会立刻丢弃,再加一句“我不认识那种人”,对么?

    程方愈知他挑衅。但此刻这针锋相对的心竟淡了,反而很认真地在思索问题。最奇怪的是看上去那老道长知道各种情由。小道长却不知。他又说道。倘若夏庄主是他仇人,他必会一早告诉弟子。

    对,没错。卓燕喃喃道。想来你若恨我,自然会告诉所有手下我是个如何不堪之人——没道理一个人独吞的。

    程方愈倒有点气结了,见他好似真是下意识地说出这话来,竟不知该以什么语气反推回去。

    而且——如果夏铮是他的仇人,他应该对他的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卓燕道。青龙教是夏铮的亲戚,他决不可能不知道;这里是青龙教地头,我们很可能是青龙教的人——他也决不可能不知道。问题就在于——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这只能说明——他根本没关心这些事,根本就不希望这些事出现在……

    卓燕停顿了下。

    ……他那个小徒弟的视线之中。

    他说着,呵呵笑了笑。我看这事很蹊跷,只可惜夏铮早回去了几日,不然……问问他说不定便知端倪了。

    这种事,有机会的。程方愈道。毕竟是亲戚,青龙教与夏家庄关系密切,下次与夏庄主遇到,问一声便是。

    他说着,忽然又惊觉自己与单疾泉竟然如此友善而默契的讨论着一件事,并且还达成了共识,顿感一种称为沮丧、羞愧与愤怒混合也不为过的情绪涌了上来,语调又转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旁人的事,我们现在也管不着,倒还不如先看看方才遇袭之事该怎么向教主回报吧。

    卓燕习惯性地抓了抓头。这种事也要回报?

    当然!你身为青龙教左先锋,此事本是你分内最要之要务。

    哦……我……略微喝多了。卓燕开始耍了点无赖。

    那些人应当是天都会的人,不会有错。程方愈不理他。他才不会相信一个才喝了不到一圈的人会醉。如果真的那么快,也未免太不好玩了吧。

    那个,所以我想问问,我作为左先锋的“要务”,与“喝酒”,哪个更要紧?卓燕又问出一句话来。

    程方愈微微一凛。按理说,他们在此遇袭,自然应该立刻返回青龙谷禀报,但是他也确实怀有了一点私心,因为不趁这个机会将单疾泉灌倒,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反正在他看来,天都会的人绝不至有胆子欺上青龙谷。

    卓燕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哈哈笑了笑道,我开句玩笑而已,程左使不必想太多——那,我自罚一杯总可以吧?

    这一次照样不等任何人发话,他一杯酒又已下肚。程方愈有时也当真很疑惑——卓燕自然早已知道他想灌倒他,也口口声声酒量不好,露出耍赖、求饶的样子,但又动不动就自己罚自己一杯——究竟算什么意思?方才卓燕问的那个问题,若是现在在那问答游戏的规则之中,他程方愈既然答不上来,早是他输了,该他来喝才对。

    呃,左右我们也是要等他们两人回来。程方愈总算找出了个可以自圆其说的理由。至少——也要大家会合了,才回青龙谷去。

    其实方才来的也不算庸手了。卓燕道。看上去他们这次的目标是你。

    程方愈并不否认,只是似乎忽然回想起什么事,盯着卓燕看了半晌。不语。

    若不是因为那小道士受伤。早追去将他们拿下。魏翔拍了拍桌子。

    凌厉在青龙教的时候——没好好给你们上一课么?卓燕揶揄道。去追赶一群杀手——你是嫌命太长了吧?你知道他们安排了什么陷阱?

    哼。所以说,若凌厉此刻在这儿,还能派点用场,你呢?甘四甲冷笑。我当真不知教主怎么想的。

    甘四甲还欲再说下去,程方愈却忽然抬了抬手,示意他停口。他依旧盯着卓燕,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刚刚想清楚了一件事。

    单疾泉。我问你。方才黑暗之中那自外面进来的杀手第一击便冲向我,但我却在迎击自这酒馆之中出现的杀手。那是我原以为很难避开身后一击,但后来并未受伤——我身后有人将招式接去,是不是你?

    是我啊。卓燕道。原来你不知道?我可真是白做了好人了。

    程方愈眼睛微微眯起。你离我不近,照理说,不该是你的。

    那要问问你身边这两位为什么那么慢了。卓燕慢条斯理地说。

    你说什么。魏翔与甘四甲齐声反驳,道,那时事出突然,就算看到外面有人进来,又怎知他们的目标是谁——除非是事先就知道他们要对谁下手!

    当时酒馆之中几个人已然扑向程左使——目标倘不是他。难道是你?还是你?卓燕说话间将两人一一指过。呵,二教主可吩咐了。明日一早要去见她,一个都不能少。若程左使死了,你们三个羞愤得自杀了,明天她必定会认为是我把你们算计了——那我怎么辩得白。我再是“不近”,也只能过去了。

    他虽是一半信口胡说着,但魏翔与甘四甲到底还是露出些惭愧之色来。他们固然也防备着有人来袭,但论这份反应,与卓燕委实还差得很远。

    这么说——我袖上的血——是你的?程方愈道。也就是说,你受了伤?

    卓燕脸上露出丝苦笑来。程左使终于也反应过来了。我只道我要白白地流血流到死了呢。

    你方才为什么不说!程方愈霍地站起身来。纵然你以这般苦肉之态来示好,我亦……

    程左使,我们俩坐一桌喝酒,本来就已经够尴尬了,难道还要我脱了衣服露了伤口出来,指给你看?我倒是没什么,就是——你的脸往哪里放嘛!你一不高兴,以后再也不同我喝酒,那教主要我们和睦相处的计划不是又泡了汤了么?

    你得意什么!魏翔已道,投机取巧之辈,休想用这种办法叫人承你的情。

    看他这嘻皮笑脸的样子,未必当真受了什么伤吧。甘四甲也不冷不热地道。

    随便吧。卓燕脸色一沉,口气显然也变冷了,不再多说一个字。魏、甘二人对视一眼,又看看程方愈。

    却见程方愈依然皱着眉。不对。他心下却道。我袖上都红了一片,他那伤必也不轻,只不过看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不是要害。

    他起初见到自己袖上之血时,就知道必是自己身后之人所沾,只不过先前离自己最近的本是庞晔。天都会人退去后他立时看了看庞晔,他着的是浅色衣衫,身上并无明显血迹,程方愈自然认为此伤应该是对方杀手所留,也便不再在意。及至方才,他忽然想起把所有人都看了遍,发现只有卓燕一个人穿着深色的衣服——似乎是黑色,略带暗红。若是他流了血,这衣服上几乎是看不出来的。他心中不敢确定,思前想后了适才情形,才决意问出口来求证。眼下既然旁人都承认适才自己身后抵挡之人不是他们,那么卓燕应该也不是在说谎了。

    诚如卓燕所说,这当真是他很“不高兴”的一个事实。

    单先锋,可要紧么?卓燕身边那个十分实诚的组长早就一脸紧张了。是不是上点药……

    没必要。卓燕仍是冷冷地,只吐三个字。

    单先锋想必……不会拿自己的性命胡来的。程方愈勉强说了句话。他实在一时也不知该用什么手段或口气或立场了。卓燕嘴角微微一动,抬头道,好了。我们继续吧。轮到我提问——我改变主意了。我想来问问甘组长。

    甘四甲一怔。他原以为卓燕必会问程方愈,此刻却也只得道,你要问什么?

    你觉得程左使与你以前跟的顾笑尘相比,谁比较好?

    甘四甲刚刚坐稳,就被这问题激得拍案而起道,你什么意思,挑拨离间吗?

    他却没料到这个始终以“赔笑”态度迁就着众人的单疾泉竟然也拍案而起,并且这一掌拍得比他更重。

    叫你回答就回答。废话什么!卓燕很少见地声色俱厉。

    少了两个人的酒桌上,众人坐下时已无意中略换了位置,因此卓燕与甘四甲几乎是正面对着。只见两人目光已虎视眈眈地撞在一起,前倾的上半身昭示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气氛。

    便在此时程方愈终于清楚地看见卓燕那只按在桌上的手背上蜿蜒流下了几道暗红色的液体来。那手背是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之色,血色愈发显得清晰。

    单先锋——不必激动。程方愈咬了咬牙,还是压低了声音,假装未曾注意到。甘组长,你回答他便是。

    甘四甲却哼了一声。就他竟还好意思开口提到顾先锋——我们不提,他竟敢先提!

    甘四甲!程方愈加重了语气,第一次原原本本地直呼他的姓名。回答他的问题!

    甘四甲未料到程方愈会这样呼喝自己。一怔之下,满心的愤懑涌上。右腿向后一伸,踢开了条凳,也不顾凳上另一端还坐着旁人,竟离席便走。

    程方愈心中也自略有怒意,朝魏翔看看。魏翔已会意,忙起身便出去追。那一边卓燕却已然大笑。

    他说的是没错。他看着程方愈道。我就是在挑拨离间——你能拿我怎么样?

    程方愈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知道卓燕其实说得不错——他这一个简单的问题,其中的挑拨之意连三岁小孩怕都听得出来,但常人不会问出口来,只有他会。也许卓燕最可怕的地方,正是在于他对于每一个人的弱点都洞悉得太清楚,他知道有些结果即使不用任何技巧都可以轻易达到。他只不过——如他所说——随便借件小事,提醒程方愈不要逼人太甚视他无物而已!

    他们两个方才说话,或许是有点过了。出乎意料地,程方愈却避开了他的话头,起了另外一句话。

    卓燕轻轻地哼了一声。算了吧。我单疾泉几时在意过旁人怎么说?尤其是——你这边的人,我更不在意。

    他说话间,眉头不显著地皱了皱。伤口在右上臂靠近腋下之处,适才牵动了,他还是忍不住以左手轻轻一按。程方愈见他按了一掌血出来,不觉也狠狠吃了一惊,道,你伤得不轻!

    托你的福。卓燕道,喝那么多酒,想止也止不得。

    这一边卓燕辖下的两名组长早已忙不迭地扯了衣襟要给他扎紧伤处,他却一拦,径直将伤臂伸到程方愈面前。

    怎样,只会口上说说么?他似乎是挑衅,又似乎回带了些本来面目的戏谑。到了这个地步,给你个机会我们谈个和。

    程方愈见他袖上颜色已明显加深,手背上的血线也向下滴落,心中虽然还是骂着无耻二字,但似乎这样伤势也确乎不是闹着玩的。他只得接过那两人手里的布条,依照卓燕袖上、腋下衣衫破裂之处,迅速扎紧了伤口上端。

    罢啦。卓燕终于叹了口气,表现出自己亏蚀了什么的样子。看在你屈尊动手的份上,我负责把甘四甲给你弄回来。

    你还真以为甘组长会与我反目么?他恐不是那种人!程方愈辞色又厉。单先锋,我不过以大局为重,不想你有什么危险,但你的各种做法,我实不敢苟同,甚至……有点不齿。

    他当然不会与你反目了。卓燕笑道。一个提到顾笑尘的问题,足够你们同仇敌忾了。

    你莫要得寸进尺了!我本也正想说那句话——你竟会敢在这里提到笑尘,你当真是脸皮够厚罢!

    你看看,这不是马上同仇敌忾起来了。卓燕微微笑着说完这一句,脸色随即又一变,语调转冷,道,我为什么不敢提、为什么不能提?顾笑尘原本不是死在我手,我无心杀他。只是——他的死与我有关,我难辞其咎,所以会有你们如今每时每刻讨伐我的口实;但是轮得到你们么?便算要算账,我也只接顾家来讨债,顾笑梦刺我的那一刀,我不还手。她便算现在再来刺我一刀,我也一样不还手。但你们就免了吧!我没那么多条命,不够用的!

    你这种全无心肝之人,自然不会明白朋友情义之重要,也自然不会明白我们的感受。程方愈道。我们的确碍于教主的严令,不能将你如何,但你是个聪明人,也该明白有些底线还是不踩为妙,我劝你少挑衅笑尘的旧部下!

    卓燕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情义?死者已矣,情义又值几何?

    程方愈想反驳,抬目却见他目光似乎在望别处,不觉心神微分,想起了先前提到单疾风的那件事来。(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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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剑介绍:
他少年成名,也一度自以为是,但深入江湖,才明白天下之大。 会一直陪伴他的,是乌剑,还是红颜? ……乌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