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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剑全文阅读

作者:小羊毛     乌剑txt下载     乌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三

    邱广寒回到拓跋孤处,努力换了副心情。堪堪过了一个半时辰,拓跋孤运功完毕,手掌已几乎看不出异样。苏折羽自然照例先禀报回来。拓跋孤只淡淡嗯了一声,叫了邱广寒过来。

    现在满意了吧?拓跋孤说道。结果我还是输了给你,没取他的人头回来。

    邱广寒却一下子跪倒了道,是我不好,我的错,哥哥,我不跟你争了,我真的不跟你争了。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拓跋孤禁不住笑了道,原来你没想找我报仇,那是我太小人之心了?他扶她起来到椅子里坐下。

    哥哥——邱广寒抢道。我谢谢你——是真的——我真的谢谢你手下留情,我知道这对你是很难的,你说过的话,总是一定会做到,要你这样放过他,我知道你……这些都是为了我……!

    那倒没什么。拓跋孤显得心情不坏。

    你当真——不生我的气了?

    拓跋孤摇头。

    那个……邱广寒小心翼翼。我听苏姑娘说,其实你是去试探他的,不是真的想杀他。到底……是不是?

    是有一点想试试他的意思,但他如果都经不起试,死了也不怪我。

    那现在你觉得他……怎样?邱广寒不无紧张地道。

    也不怎样吧。虽然看反应不算徒有虚名之辈,却很奇怪他好像——新手一般没有临敌经验。

    不会吧?也许是因为……因为被你吓到了吧。邱广寒微微抿了抿嘴。

    如果因为别人气势汹汹就慌了,那不就是所谓“新手”么?拓跋孤笑笑。不过我说的“新手一般”,是说的他招式看起来都仿佛是临时想出来的,没有成章可循,好像他以往完全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似的。我与他交手他总共递了三十七招,没有两招相同。这种临时支招,破绽甚多,像他这样,简直有点惨不忍睹,不过有本事做到这样,这个人也须要有极快的反应才行。你可以认为——他唯一的优点就是这个了。

    我不懂这些的。邱广寒道。不过至少在你口中他不是一无是处,我也就满足了。她说着笑起来。

    就这一点来说,也许……还真的很少有人能比得过。拓跋孤似乎在回想。他非但支招迅速,变招也快得很,大约他自己也立刻省出自己上一招的破绽所在,所以立刻去补。如果他能占到先机,取胜并不难,只是一旦被逼到只能采用守势,那就很难翻身。

    也许……做惯他那一行的人,都是攻强守弱吧。邱广寒喃喃自语。其实你说的这些,他自己似乎也知道。我听他说,他小的时候跟他大哥学了一点基本功,可是后来就靠在一次次执行任务的时候自己摸索了,虽然也想有所进境,可是……却连个能指引的人都没有,也没有能照着习练的剑法——大概也就是为什么会像你说的,每次用剑,看起来都不太一样。我当时还安慰他,说他已经很有天分啦,他好像不是很相信。不过如果他知道你也这么认为,那一定会相信我不只是安慰他而已嘛!

    拓跋孤笑。他知道不了的。

    邱广寒的笑又收敛了,悻悻地道,好罢,那还说他干什么!

    那么就不说。拓跋孤站起来,顺手将桌上的一柄剑放到旁边的柜上。邱广寒却一下子怔住了:

    这……这不是凌大哥的剑么,哥哥,你怎么拿了……

    你不是说不说了么?拓跋孤转回来看着她。

    但这剑是他的宝贝,若不见了,他定会着急的!

    拓跋孤从身后抽了另一把剑出来。邱广寒只见剑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缺口。

    我方才用它与凌厉交手。他说道。虽然他不是我的对手,但我的剑却远非他剑的对手。天下人抢夺凌厉的宝剑,看来也有点道理。你和折羽把他们人带走了,剑却忘了,我自然拿回来了。

    拿去还他好么,哥哥。邱广寒道。这是他的东西。

    拓跋孤笑。反正我这也没有能用的剑了,不如借他的用一阵。下次我若高兴,就还给他。

    邱广寒想了想道,好吧,我不跟你争。剑在你手里,总比被伊鸷堂拿走强。

    如他有本事找到我夺回去,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邱广寒泄气道,他再二十年只怕都不是你对手!

    这次是你说的。拓跋孤大笑起来道。不是我。

    哥哥——我还想问你。邱广寒回头见苏折羽始终退在门外,就小声地道。上回你不是跟我说你们的武功不传外人的么,为什么你却教了苏姐姐?

    那有什么打紧?拓跋孤道。苏折羽这样的人,随时可以除掉的。

    哥哥!邱广寒喊道。

    拓跋孤大笑了起来。起初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有点离不开她了——否则也不会见到那个女人长得像她,都没下得手去。

    邱广寒松了一口气道,苏姐姐这么好,你若只是利用她,想rì后除掉她,那真是太残忍了——你也觉得那位姑娘像她?

    拓跋孤朝门外看看,喊了声,折羽,进来。

    苏折羽进来,立在一旁道,主人有何吩咐。

    我问问你。拓跋孤道。苏扶风与你长得很像,你注意到了吧?

    苏折羽点头道,是。

    你说你没有姐妹?

    苏折羽点头道,是。

    这么巧你们都姓苏?

    也许是巧合。

    那位姑娘叫苏扶风?邱广寒插嘴道。她叫扶风,你叫折雨,这明明是……同胞姐妹的名字么!

    苏折羽抬头道,折羽是羽毛的羽,而非雨雪的雨。我与她并无任何关系。

    就算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拿你怎样。拓跋孤道。只不过你最近做事,有点令我不放心。

    苏折羽低头道,折羽以后不敢了。

    算了。拓跋孤道。被我妹妹摆那么一两道,我也没道理罚你。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只需要听我一个人的话。

    我知道了,主人。苏折羽垂首而立。

    你去准备一下。拓跋孤道。吃过午饭之后我们就走。

    邱广寒还未来得及反对,苏折羽一声不抗不争的“是”将她的话压了下去。

    凌厉醒来已是晚上,与邵宣也赶到这地方,自然早没了帐篷的影子。

    他已经跑得脱力,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上。还是没赶上。他摇着头,随即狠狠地用双手拍打地面。我真恨我自己!他痛声道。我明明看见它,却走过去了——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傻的傻瓜!

    凌兄弟,别太激动。邵宣也道。你我都是一无所获,你若是傻瓜,我又算什么?

    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非但保护不了一个女人,还几次地被她所救;好不容易她留下了暗示,我偏偏自己去错过——我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很聪明——结果呢?原来我什么也不是,我根本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一点儿用也没有!

    凌兄弟,你冷静一点儿,听我说!邵宣也道。我与你一样,心里挂念邱姑娘,关心邱姑娘。她这次失踪我也想以我自以为多年的江湖经验,判断可能的去向,把她找到。但我也失败了啊!要知道,今天我来客栈的时候,她也许才刚刚走——因为连门都还在摇晃!但是我却不知道她曾来过,我根本没想到这种可能,就像你也不可能想到那帐篷会与她有关。身处江湖本来就处处会有意料不到之事,我们也不会未卜先知。你遇到危险为她所救,你该感到高兴,一则为自己有这样的运气,二则为自己有这样的朋友,三则也为她——她既能救你,想必更能自救,所以想必她不会吃太大的苦——这样想,不是就要好很多么!你若觉得亏欠了她的恩情,等你伤好了我们照样去找她,假如她当真为人所困,我们尽全力救她出来,总也好过你此刻就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她救你,说不定就为了你rì后救她,你又岂能尽在此徒发自责的感慨而已!

    那你说——那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心安理得地回去躺着么?

    将伤养好自然是大事了。邵宣也道。正好趁这个时间,我们想想对策,也不算干等了。

    凌厉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又低下去。

    多谢你,邵大侠。他说。若没有你,我实在有点……

    你又何必见外。邵宣也道。我们先回客栈吧。苏扶风一个人在那里,怕不太好。

    凌厉点点头,吃力地站起来,叫邵宣也扶着,往回走去。

    你很奇怪。他说道。我记得你之前并没有这么冷静,尤其是广寒的事情,你会很着急。

    邵宣也笑笑。那也许是因为你着急了。他说。你这么激动,我若也一样激动,只会坏事的。何况,邱姑娘是我的朋友,你也一样是我的朋友。她失踪固然是大事,你受伤事也不小。其实我心里也乱,我也分不清哪一件事更重要一些,我只能告诉自己——我能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要先做。比如,你只要听劝休息,伤就会好;而邱姑娘的事情,我却还无能为力。

    这些道理谁不懂呢。凌厉苦涩地笑道。但是谁又能每时每刻这般理智清醒。

    好了,别说了。邵宣也道。你还是听我的,暂时别多想。另外,暂时多照顾苏扶风吧。虽然我们明月山庄与她的过节是抹不过去了,不过单就这次事情来说……

    你别再提她。凌厉打断道。她啊,她也是个不要命的人。

    但你对她却不似对邱姑娘那么内疚?邵宣也道。因为你觉得她对你好是天经地义的?

    废话!凌厉不耐地道。她自己愿意的。我早说过和她断绝关系,她偏偏还要跟来。

    邵宣也失笑。凌厉的名声,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凌厉不语,半晌道,我当然不希望她有什么三长两短。适才她就躺在我边上,我知晓她大概是什么情况。

    我想呢,你醒来竟然对她不闻不问。我也是叫大夫看过了。她幸好倒无xìng命之忧,但内伤比你还重些。你都是些外伤,当时没死,慢慢伤口愈合也就好了。

    凌厉叹了口气。其实那个人要杀我,直是易如反掌,根本不会在我身上留下任何一道多余的伤口的。

    那你的意思是,他其实不想杀你?

    我也不知道。他明明带着杀意来的,但是……我那时候真的想不了那许多。广寒突然出现的时候我只以为她和我们一样死定了,现在看来,我晕过去以后,那个人可能拿着我的剑就走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倒是说说你,那天分开之后,有什么情况么?

    邵宣也摇头。我到山前为止,打听来打听去,却从未有人见过邱姑娘这样的人,也没人见过那神秘女子模样的。那山更是封山未开,原来要到近清明之rì才会放行,此刻只有持官府特制通行令才能过去。我打听了下,近rì并无可疑人过山,便决心返来找你,有一天路上突然遇到那神秘女子。她说,邱姑娘有样东西要给我看看。便是那块手帕了。我看了之后追问她将邱姑娘藏去何处,她不答,反问我你在哪里,说这手帕必得让你也看见。我便叫她将手帕交给我,我说我会去找你,她坚不肯应,只追问我你的下落。我也无奈,便让她与我同行——那时想的是可以在路上问出些什么。她当时答应了,但是后来她可能是发现了可以依“又”之暗记找到你,便不告而别。

    他停了一下,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你白天没能发现所谓帐篷找到邱姑娘,根本不算什么。我见到那神秘女子,却让她又走掉……但我却是明白,很可能真的动起手来,我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如果你白天真的跟那女子正面有所交锋,那……不见得是好事。

四四

    两人慢慢往回走时,苏扶风也慢慢地回复知觉。一股很苦的味道在心里乱窜,叫她一动也不敢动。奇怪了。她望着床顶。这不是我昨晚上睡的房间么?

    她想起凌厉来,转头去看枕边。枕边却没有人。难道他遭了不测?她握紧拳头想动,但是——看这被子——明明是适才还有人在旁边躺过的样子。握紧的手心猛一阵抽痛,她才想起自己手心重伤,将双手举起到空中——包扎好了?是谁?凌厉么?他又去了哪里?

    不能动,只能这样躺着。等了很久,门外忽有响动。她紧张起来。门却吱的一声开了。凌厉叫邵宣也搀着,好不容易走了进来,第一眼往床上看——四目相对。

    你醒了?他颇有些如释重负地道。

    你去哪里了?是你送我回来的?她这么问着,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只好又转向了邵宣也:或者是你?

    别问了,都不是。凌厉答道。你觉得怎么样?他在床沿上坐下来。

    浑身都难受得不得了。苏扶风道。白天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找你麻烦?

    我都不知道呢。凌厉无奈地笑笑。当时不是说好你先回去的么,怎么又跟来了?

    我看你一个人走过去,眼皮突然猛跳不止。我担心不是好兆头,所以就追来了。幸好——幸好还帮了你一点忙。

    凌厉拉住她伸在被子外的手。算我欠你一次。

    不用了。苏扶风轻轻地笑笑。你以前帮过我很多。

    你不是都把人赔了给我了么。凌厉逗她。

    但是没有我你一样是凌厉;而没有你,我却不会是今天的苏扶风。

    好了,别说了。你休息吧,不是说浑身难受么?

    你陪我说话,我好得多了。苏扶风道。

    凌厉回头看了眼邵宣也,对于始终把他晾在一边略有歉意,微一沉吟道,明天我再来与你细商广寒之事,可否?

    我并不是想打搅你们。邵宣也道。只是我担心你自己都照顾不来,如何照顾别人?

    我没什么事的。凌厉道。倘若有,我一定叫你。放心,我不会见外的。

    邵宣也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那好,我过去了。你自己小心。

    苏扶风瞥见邵宣也掩上门出去了,不由嘻地笑了一声,娇媚地枕住凌厉的手道,他倒真把你当朋友了。

    他不找你报仇,你就谢天谢地吧。凌厉道。换作别人,趁我们俩昏迷之时,早一刀杀了你。

    到底是谁救了我们?

    凌厉不yù在她面前提到邱广寒,只道,我也不知道。我醒来便已在此。邵大侠依标记赶来找我,见到我时我们都躺在这里。

    你适才也晕过去了么?苏扶风心疼地道。你……你难不难受?

    我是男人,自然不会像你那般没用的。凌厉笑道。我早就醒了。

    苏扶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当时——我真害怕。我从来也没见到过这种情形——见到你伤得那么重。我从来没想过我们可能会死,而且死得那么容易。现在我真觉得我明白了不少——原来一个人的xìng命,真是那么脆弱的。

    想这么多干什么。凌厉安慰她道。反正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你很快就能找到你这次任务的目标了。

    苏扶风摇摇头。我唯一的福,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惜我知道我是得不到的。

    凌厉的笑意收敛了。他并不喜欢她提这个,但是也不想在这时候出语伤她。他只好沉默。

    你们要找的人——也没找到吧?苏扶风转开话题问。

    没有啊——凌厉苦笑。唯一的线索也失去了。而且,我的剑也被人拿走了。

    什么?苏扶风吃惊地道。是白天那个人?

    嗯。

    这么说他是来夺剑的了。苏扶风轻声道。我早跟你说过,离开黑竹会是很危险的,你偏偏不听。什么样的厉害人物都有啊!

    这个我也知道。凌厉道。只不过不碰上的时候,是不会相信,也不承认的。

    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苏扶风道。不该离开黑竹会的。

    凌厉摇头。没有。

    你还认为自己是对的?

    凌厉笑笑,不语。

    凌厉,其实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我们回去和大哥说,他一定容许你再回来的……

    凌厉却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好吧,不说了。苏扶风轻声地道。赶快躺下吧,你也要好好休息才是。

    凌厉点点头,熄掉了灯,慢慢地挨着苏扶风的身体,躺了下来。

    他们仰面躺着,像从前许多次一样,不说话地只是躺在一起。所不同的是,苏扶风闭上了眼睛,在这黑暗中沉沉睡去;而凌厉却瞪着这黑暗,仿佛要把它看穿。

    他发现自己睡不着,脑子里飘来荡去的,都是白天交手的情形。他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练剑的经历,此刻却实在想拿起剑来,随心所yù地发泄一番——可惜,并没有剑。非但剑没有了,人还受了伤,不可能用力。

    他反反复复地思忖自己递出的剑招,然而,却还是记不清了——我当时只求保得一时是一时,连自己在做什么都迷糊了,怎能把招式记得清楚呢?只有偶尔那么一两个细节,如同火花绽裂一般,还保存在自己脑海里。一想到,伤口又一痛。

    这么回想着,迷迷糊糊地倒是进入了睡梦。然而梦里也尽是这场打斗。突然是苏扶风,突然又是邱广寒,这两个女子挡在他的身前,尽皆浑身是血。他不由地大喊一声住手,跳了起来。

    这一跳起来原来是浑身一震,他醒了过来,周身剧痛,满脸是汗。惊醒的苏扶风忙不迭要侧起身来按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这一侧身她自己却胸口一阵剧痛,倒抽了口凉气,转回过去又仰面躺倒。

    凌厉多少也觉得她的动作有异,起身看她道,怎么了?

    窗格微弱的曦光中,只见苏扶风脸sè煞白,却强挤笑容道,没什么——你适才做了恶梦啦?

    我没事。你脸sè很不好,是内伤发作?

    苏扶风摇摇头。只是胸口……很疼。她笑了一下。我刚才忘记我不能动的了。没事,我这样躺着就好。

    凌厉反倒紧张起来。你当真没事?他看着她的脸sè。我看看。

    他将被子稍稍掀去,要解苏扶风衣襟。苏扶风反倒伸手护住了,道,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你一动就疼,我怕你有什么暗伤。凌厉善意地看着她。

    其实……其实没什么,就是肋骨似乎伤了,但此刻已经接上了。苏扶风小声地道。

    肋骨?凌厉吃惊道。你怎么不早说——这当然痛得厉害了!接得好么?

    他说着隔衣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的两肋。还好。他自语似地道。你千万别再动了,知道么!

    苏扶风敛容哦了一声,看着凌厉。外面天光益发青白了。凌厉给她盖好了被子,道,这几天你就在床上不用下来了。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你不帮邵宣也找人啦?

    当然要找,不过等你好了再说吧。

    我很快就好的。说不定我好的时候,你自己都还没好!

    凌厉笑。那不错,你还能照顾我两天。

四五

    马车行到黄昏,拓跋孤等三人早过了凌厉等三人所在的镇子,在别处宿下了。

    拓跋孤又把苏折羽叫过去——这令邱广寒紧张地等待着苏折羽是否又要挨骂了——果然拓跋孤决不可能夸她什么的,至少这段rì子决计不会。

    今天马车怎么走得这么慢?拓跋孤听起来十分吹毛求疵。你是不舍不得离开方才那地方?

    不不,不是的。苏折羽慌忙否认。

    那你在想什么?有心事么?

    没有。苏折羽低着头。

    明天我们雇个人来赶车。拓跋孤道。你现在去找找。

    主人,我……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明天我一定赶快一点。苏折羽急道。请主人原谅我这一次……

    不是这个缘故,现在恐怕邵宣也和凌厉都认得你了——少抛头露面的好。

    苏折羽松了口气,道,谢谢主人照顾,折羽这就去找。

    拓跋孤笑。是照顾你么?是不想叫那两个人找到广寒了!我几时照顾过你?

    苏折羽呐呐地道,主人一直很照顾折羽,折羽知道的。

    还不快去?拓跋孤露出了不耐之sè。

    你又这么担心干什么?邱广寒在一边小声地道。凌大哥受了伤,邵大哥与他在一起,几天之内都不可能追过来的。等他能动身了,我们早在松江了!

    我看我还是当心一点的好。拓跋孤的口气有七分戏谑。万一凌厉真的拼了命出来追呢?

    恐怕……不会的。邱广寒道。他醒来应当会知晓我平安,就不会那么莽撞了。再说邵大哥也在,他不会任由他不要命胡来的。

    那么万一邵宣也自己追过来呢?拓跋孤反问。

    邱广寒沉默了一下,道,不管怎么样,哥哥,你不要再对他们动手了好么?

    好。拓跋孤答应得倒是很爽快。只要你听话,我何必为难他们。

    邱广寒心下一宽,转念道,可是你还是决定要去松江对付伊鸷堂?

    当然。

    你不单是为了我吧?邱广寒小心地道。

    拓跋孤反倒一笑。那你说说我为了什么?

    邱广寒道,你初入中原,是不是想先做出点惊动武林的事情来,好叫人知晓你的名头?

    确有此意,拓跋孤笑道。但终究还是为了你,不然江湖上门派这么多,我何须单单挑他伊鸷堂。

    这么说——我倒成了你的借口了?

    拓跋孤摇摇头。我一开始是没有这个念头的,只不过想替你教训教训伊鸷堂的人。而且我其实并不想这么快暴露自己的身份。我说过,我到中原也有一年了,虽然积极地在等青龙教的空子,但还不觉得时机成熟。可是眼下听说青龙教进一步西退了——连几个小帮小派,也可欺到青龙教的头上,可见此刻的青龙教,早不及当年之一分。我想夺回这教主之位容易——能挑了伊鸷堂,自然早能挑了这一盘散沙般的青龙教——可是我不能这么做。青龙教是拓跋世家赖以存在的根本,我不能对它兵刃相向。但离开十八年,就算有拓跋这个姓氏证明我的身份,我如何令其他教众不再像怀疑爹一样怀疑我?我又如何令江湖中人重新看得起青龙教?除了我先证明自己之外,别无他法。正好要替你出气,这件事如果办下了,就算我不想出名也很难。

    那是因为这件事根本就很难办到!

    那是自然,否则伊鸷堂早没有了;人人都能挑它,我就不用来了。

    邱广寒一霎不霎地看着他。哥哥。她有点直觉似地不寒而栗。你这样处心积虑想要的——只是青龙教么?

    先拿回青龙教。拓跋孤道。其他的再议。

    邱广寒默不作声地转开头去。此刻她已见识过她这个哥哥的本领。她已不敢再说他自以为是。她虽然不懂武,却也知道,只要他有野心,他也许什么都可以得到。

四六

    车行二rì,终于抵达松江县。

    拓跋孤遣走了那车夫,改回叫苏折羽驱车,向江滨客栈而行。邱广寒在车厢里听得车轮辘辘之声,益发不安起来。

    等会儿苏姑娘跟你一起去么?邱广寒不安地问。

    她留着陪你。

    你不是……历来很喜欢叫她先调查一下情况的么?这一次什么也不知道地,就闯进去了?

    叫她调查?之前她混在里头够久了。

    他说着,看看前面,道,今天车倒是赶得很快,中午之后我就能出发。

    你——你不等天黑再去?邱广寒骇道。白天去太明目张胆了!

    晚上对我有什么好处么?拓跋孤道。不过,我是得到晚上才能回来,太晚的话你自己先睡吧。

    怎么睡得着!邱广寒叫道。若非我不会武,我一定要陪你去的!

    我也不想你离我太远;只可惜这种场面,不是你应该看的。

    邱广寒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我害怕。她焦急而又低声地道。我不怕那种场面,却怕你会出事……你答应我……

    不会出事。拓跋孤把手脱出来。

    你听我说!邱广寒大声地道。你答应我如果有什么不对,一定要走,不要勉强,好不好?

    你也听我说。拓跋孤道。一件事没有十成的把握,我也不会去做。

    他又抚了抚她的脸。当然了。他说。我很高兴你这么关心我。别人说纯yīn之体不会动感情,看来绝非如此。

    焦虑。邱广寒只能强抑住自己的焦虑,告诉自己,过了今天,一切都好了。;

四七

    然而,拓跋孤后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后悔没有派苏折羽先来看看——他没有料到伊鸷妙会不在。非但伊鸷妙没在,留在这里的一线忍者都少得可怜。当他闯进苗府看见朝自己涌来的几乎尽是襟上二线与三线黑衣人时,他心里很有一种被戏耍了的感觉。这虽然并没让他改变计划,只是这件事变得复杂了:他的目标与其说是伊鸷堂,还不如说是伊鸷妙;此刻伊鸷妙既然不在,看起来是聚集了伊鸷堂中的高手,做一件什么事去了。

    拓跋孤首先想到的是凌厉。伊鸷妙这段rì子,最大的目标就是凌厉和凌厉的剑;上一次没能得手,以她的xìng格,决计是耿耿于怀。伊鸷堂找人的本领既然一流,那么现在她说不定已有了凌厉的线索,向那边而去了。

    不管她是为什么不在,拓跋孤都很有点被自己这种失算激怒,只是他此刻还不知道他们的这种缺席却能为他数rì之后的某个yīn谋添加一点注脚。

    天光照得忍者手上的刀尽皆白晃晃的。拓跋孤一闯进去,顺手就掩上了门。十数个黑影不发一言地举刀向他斫来。这种不打招呼就动手的方式反而正中拓跋孤下怀——因为他也不想废话什么,对于那些显然连凌厉都远远不如的对手,他左手的刀一弹出来,只一展,已绞碎两条手臂。也好。他想。今天我就用刀。

    府内尚留有四名一线忍者。这四人眼见拓跋孤手起刀落,如入无人之境,登时感到形势不妙。此时有一人终于开口道,来者何人,为何找我们伊鸷堂的晦气!

    拓跋孤刀一晃,四周人连忙退开,凌乱地搭住这个圈子,还是将他围在中心。这个时候拓跋孤还不知道伊鸷妙并不在府中,只是对来的尽是二、三、四线之人,颇感意外与不悦。

    伊鸷妙呢?他问。

    那人强笑了一声,道,我们堂主岂是你说见就见……

    话音未落,拓跋孤左臂一挥,数尺之外一名三线忍者正当其路,头颈竟顿时断裂,一颗头颅咚地一声坠了下来,溅起一地红稠。周遭数人皆惊骇后退,一时间连这院子都屏住了呼吸,数十人所在之地竟没有半点声息。

    伊鸷妙呢?拓跋孤又问了一遍。

    那一线忍者脸上蒙着黑布,但脸孔早已骇白,再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但糟糕的是,伊鸷妙的确不在。

    堂主她……出去了。他勉力地道。

    是么?拓跋孤冷笑。真巧啊。

    众堂众见他冷笑,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此时只听右首那一线忍者竟也挤出一声冷笑来,道,堂主昨rì便已离开,恐怕阁下早已知晓——否则又如何有胆敢一人独闯我伊鸷堂!

    拓跋孤哼声道,你未免太小看了我拓跋孤。也罢——我本也没打算留你们活口。他说着,左手一动,几名堂众早站不住,拔足向内堂拥逃而去。几名一线忍者拦阻不得,只得硬着头皮,拔刀准备应战。拓跋孤却大笑道,素闻伊鸷堂忍术超群,人人皆受严格训练;此刻大难临头竟作鸟兽散,未免太令人失望了吧!

    那四人互相一看,齐地竖刀而起,向拓跋孤扑来。拓跋孤脚步一错,左刀右掌齐推,逼出一条道路来,竟径自往里去了。四人一怔,向里追进。

    只见拓跋孤追上了前面奔逃的众忍者,这一下登如虎入羊群,沾者不是死于刀刃,便是毙于掌风,无一幸免。四人看得骇然,只觉杀人于此人来说,直如切菜一般容易——而这些伊鸷忍者放在江湖上,也好歹是颇受人忌惮的人物。他们自己平rì虽也杀人无算,但也从未经历过这般场面,不觉从脚心一直麻到头皮,仿若遇到了鬼魅。

    右首那人刀一挺,低声道,快动手!趁现在人还多,合力拿下他,否则更无机会!

    另三人会意,刀也一挺,整齐划一——伊鸷长刀二人便可成一阵,四人之阵更是绵密狠准,从不留一个活口。

    拓跋孤只觉身后骤冷,连空气都变得锋利起来,心下哼了一声,转身右手推出一掌。四人眼见他左手刀正与旁人交手,只道他必不能以肉掌撄己四人锋芒,是以全力扑来,却不料拓跋孤推出一掌,竟令自己阵中这寒气陡然间消弭无形,迎面翻滚来的竟是股热浪,将冲在起先的那名一线忍者掀了开去。

    拓跋孤自己早又钻入战阵。几个回合下来,整个内院的堂众亦所剩无几,且已战战兢兢,只yù逃走。他并不留情,出手狠毒,再将这数人尽皆添作刀下新鬼,只不理会那四人,再往里闯,直至阶梯尽头后园的门洞处,那缀在他身后的四人才终又喊道,不得入内!

    拓跋孤站定,慢慢转回身来。一身的血腥和充满杀意的双目令他显得狰狞且可怖,然而他高高在上,又仿若一个无可匹敌的君主,叫人望而生畏。他看着这四个人,慢慢地抬起了左臂。

    本想留你们多活半个时辰。他冷冷地道。你们偏偏要自寻死路。

    四人中的一人先前吃了他不少掌力,此刻已感勉强。但这四人自知难逃,还是排成了一排,整齐举刀,突然发一声喊,向拓跋孤冲来。

    拓跋孤左臂挑开来招,右掌一推,全然不必在意他们阵中互补之气网如何结成,便已将之打散。左手跟着一挥。刀刃竟剖开一人肚腹。他伸手将这尸身推倒,手掌向下已捏住另一人手腕,反转一扭,将他腕骨错开。那黑衣人大叫一声,刀已落入拓跋孤右手。拓跋孤反肘一打,将他击倒在地,手中刀跟上,又取他xìng命。

    此刻他左右皆刀,与剩下二刀相斗,早已没了任何悬念。那二人已招招拼命,双手握刀,横削、竖砍,几如发疯。拓跋孤却不以为意,右手招架一人,左手擅用之刀略使巧力拨开那砍来的力道,迅速抬肘跟上一刀抹在那人喉口——那忍者立仆而亡。此时那最后一人也早绝了生念,手脚都突然一软,向下摔倒。拓跋孤右手刀即跟下,一刀刺入他小腹。

    这黑衣人竟一时未断气,死死抱住了插在腹中之刀。这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刹那他的脑中却陡地灵光一闪,圆睁双目道,拓……跋……难道你是……

    拓跋孤微微一笑。知道就好。他右手将刀一拔,黑衣人腹腔洞开,鲜血涌出,立时身亡。

    拓跋孤随即转入后园。

    伊鸷妙竟果真不在这里。拓跋孤皱眉,将苗府每个角落搜了个遍——只找出两名躲起来的四线黑衣人,问出伊鸷妙是带了几名一线忍者走了,至于去何处又不得而知。话语问完,拓跋孤随手将这最后两人也彻底结果,整个苗府,此刻已变为静寂的地狱。

    拓跋孤却并不急着走。他又回到伊鸷妙的房间——只有这里的墙还是白sè,并无血迹。他伸手取下伊鸷妙妆台上的青铜镜,右手轻轻一捏,捏下一块来,于掌心碾成了青sè的粉末,与墨一起研开。他取笔饱蘸了,不疾不徐地在墙上绘出一幅青龙来。

四八

    两rì,转瞬即过。

    邵宣也未及敲门便闯进了凌厉房间来。你听说了么?他掩饰不住激急之sè。伊鸷堂出事了!

    出什么事?邵宣也的表情让凌厉觉得事情似乎很严重。

    松江县总堂前rì叫人给挑了,当时在堂内的一百零七人全数丧命!

    有这样的事?凌厉不禁站了起来。是什么人干的?

    邵宣也摇摇头。眼下还不知道。有说是青龙教,因为伊鸷妙房间的墙上,有人留下一条青龙的图案。

    那么伊鸷妙也死了么?凌厉追问。

    恐怕没有,因为那天她不在总堂,此刻是否已闻讯回去,倒是不得而知。

    青龙教——青龙教不是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了么?自从上任教主拓跋礼突然身故之后,始终一蹶不振——它有什么本事把伊鸷堂弄成这样?

    别说是青龙教。邵宣也道。现今江湖上,有哪一个门派敢轻易去惹伊鸷堂!

    难道看不出下手之人武功来历么?

    对了,我正想告诉你。邵宣也道。据听到的消息说那些人有三十余个死于内伤,脏器被掌力震裂。另外约七十人死于外伤,从伤口情况看,凶器比较像刀。

    是刀么……凌厉似是松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凌兄弟?邵宣也有点奇怪。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这么说就不是那个人了?苏扶风在旁边插话道。

    哪个?邵宣也问了一句,突然省悟:前几天打伤你们的那人?

    凌厉点点头。我是有点怀疑——你说到江湖上有什么人有这个本事灭了伊鸷堂,我就想到他了——而且他的确是在这一带,只是他用的是剑,所以——现在想来,凶手又另有其人了。

    看来最近江湖上神秘高人很多。邵宣也道。伊鸷堂也不知如何得罪了人,虽说它与你我是敌非友,但那些人的手段,也着实叫人胆寒。我倒感觉下手的纵然不是打伤你们之人,也与他多少有点干系。

    凌厉下意识朝苏扶风看了看。苏扶风在床上躺了两天,好不容易才被凌厉准许稍微活动下,此刻肋骨疼痛虽减,但为拓跋孤掌力所伤,胸口还在隐隐发热,着实未曾痊愈。

    邵宣也看了看两人的表情,道,我想赶去松江看看,毕竟邵家有这“中原第一刀”的名头,既然人是伤在刀下,我去瞧瞧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再者,那个神秘女子掳走邱姑娘时,也与伊鸷妙有点关系,说不定这一次也能有她的线索。

    他注意到凌厉开口yù言,忙接上道,你们伤都未愈,就在此休息,此事我去便可。只是你却只好自己照顾自己。

    我根本没事,我……

    凌厉想说我与你一起去。要去松江的念头他早有,早先便是看了苏扶风一眼,未曾说出来。此刻又念及苏扶风的确伤重,话到嘴边,总算还是没说出来。

    没关系。苏扶风低着头道。你去就是了,不必管我。

    我……

    凌厉明显停顿了一下。我偏偏不去了,偏偏要管你!他咬了牙坐下来。我信得过邵大侠的。

    他说着朝邵宣也看了一眼。邵宣也一笑,道,好,那我即刻就出发。我们还是照老办法联络。

    凌厉眼里的神sè却明明还是担忧了。你要小心一点。他不无惴惴地道。

    放心。邵宣也笑道。你刚刚不是还说信得过我么?

    是——是啊。凌厉道。当然。只是我……提醒你一句罢了。

    邵宣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多说了。他说道。你也保重身体。我们后会有期。

    凌厉再站了起来。他记得才不久前两人刚刚这么说过,此刻又要再说一句同样的话:后会有期。

四九

    苏扶风久久地注视着他,凌厉却在看着别处。

    你在挂念那边的事情吧?苏扶风道。何必因为我……

    我都说过这次不会丢下你,等你伤好了再说!

    你们要找的那个朋友……真的是邵宣也的……的……人么?苏扶风道。我却没听说过邵宣也有这么一个……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又有何干?凌厉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家长里短,什么都要管了?

    当然要管。苏扶风笑道。她若不是邵宣也的人,说不定是你的新欢。

    我的新欢?凌厉苦笑。若是我的新欢,我会让别人去找?

    他说着这话,心里却陡地怔住了。为什么要让邵宣也单独去找她?他想。究竟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不是么?苏扶风不易察觉地微笑——那就好了。我知道你这个人——不会夺人所爱的。

    她慢慢地坐下来。我的伤已经好多了,只是暂时不能够用力,再休息一两天应该就可以行动了。到时候我们便一起去松江。

    凌厉伸手去摸她胸口。还烫么?那个人的掌力似乎非常地热。

    还有点。苏扶风拉住他的手。凌厉揉到她柔软的胸膛,渐渐地不由自主起来。他俯过去,吻住她同样柔软的唇。苏扶风舒服地迎住他,喉咙里发出小猫一般的梦呓。

    这相互的唇抚才刚有几分炽热,突然门呀的一声,自己开了。两人一惊,倏地分开,只道邵宣也又回转来——谁料这一看之下,却更吃了一惊,齐齐地脱口喊道,大哥!

    来的是个中年人,但相貌看起来好像已经过了五十岁一般偏老,身材不高,穿着件不贵不贱的绣锻棉袄,左手无名指一枚戒指倒是镶了粒不小的宝石。这人正是黑竹会的龙头老大俞瑞。只听他嘿嘿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两人也不明他意之所指,都有些不自在,凌厉想问他怎么会来这里,又觉得自己已非黑竹会中之人,问起来多少已有几分不便,便朝苏扶风看了一眼,苏扶风却只是盯着桌面,并不发言。凌厉只得憋出一句道,大哥怎么在此?也是经过此地,住在这家客栈?

    俞瑞哼哼一笑。我要在此地见一个人,没料到居然看见“中原第一刀”之子邵宣也方才出了门去。我担心他要坏事,特地来他这房间看看——你们两个——竟会与他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

    凌厉还没想好如何说起,俞瑞看着两人先皱了皱眉。你们怎么都受了伤?跟邵宣也有关系么?

    没有——是我一rì在路上莫名被人偷袭,扶风赶来帮我,但那人实在不好对付,所以……

    俞瑞看着他颈边结痂的伤口,皱眉似是思忖了半天,未曾说话。

    大哥能猜测此人的来历么?苏扶风突然插话问。

    俞瑞抬头,不答反问,你的人找到了么?

    没有。苏扶风道。不过已有线索。

    俞瑞不再问她,又向凌厉道,邵宣也还有其他同党没有?

    没有,他只是一个人。凌厉道。而且他已经走了。

    俞瑞点头道,那便好。他似是放下心来,又向凌厉道,你怎么样?走了那么久,怎么还在江湖上混得一身伤?

    凌厉苦笑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身不由己?俞瑞笑。当初走得那么坚决,我只道你已有去路。须知一个人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是不会被“身不由己”束缚的。看来你还在贪恋往昔?

    没有。凌厉申辩。我不会再过以前的那种rì子。

    是么?俞瑞道。这可不妙,老实说,我倒还有几分想说你重新回来的意思。怎么样,考虑一下么?

    这个……大哥要恕我……不能答应了。

    俞瑞呵呵笑道,拒绝得这么快?你倒说说你现在的生活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你比以前更轻松了么?还是比以前有更多女人了?

    凌厉不说话。

    你当真能丢得下名与利么?俞瑞又道。你这身本事只有在黑竹会才能有用武之地,才能给你挣来白花花的银子;离开黑竹会你却要夹紧尾巴做人,难有作为。

    我走的时候都想清楚了……

    那么扶风呢?俞瑞道。你没过成你说的那种rì子,难道不是因为还念着扶风——不然此时此地,你们又怎会在一起?

    大哥!凌厉道。你曾经教导过我,有许多事情并非表面上看来那样简单,怎么你现在又忘了?我与扶风为什么在一起,中间的曲折,又岂仅仅是你所说的那样!

    俞瑞表情一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凌厉,你很好么!他冷笑道。离开了黑竹会,眼里早没了长幼尊卑之分,竟然与我顶起嘴来了?这一声大哥,你不如也不要叫的好!

    凌厉登时后悔,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想大哥你误会我。就算我离开了黑竹会,你仍是我大哥,凌厉心里对你只有敬意,绝不想冲撞你的。

    此事也不必多说了。好,那么就算你能把那些都丢下不顾了,却终是不能不顾自己的xìng命罢?此番看起来你几乎把xìng命都丢掉了。为了xìng命,你也不肯回黑竹?

    大哥,他是不会回来的。苏扶风道。你又……又何必逼他,这件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其实会中现在人才济济,并不缺我一个。凌厉只得又解释。淮南会的第一杀手又刚刚死了,他们争不过黑竹的!

    人才济济?俞瑞道。吃饭的倒是不少,能办事的却没几个。罢了,你若是不回头,大哥也不来逼你。rì后若是你想来了,尽管开口说,我随时欢迎;若有何困难,也尽管来找我。

    凌厉心下很有几分感动地道,我记着了。大哥对凌厉的恩情,凌厉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只可惜我本领低微,否则也当说一句,大哥若有任何事,也尽管找我——凌厉必定万死不辞。

    俞瑞大笑起来道,凌厉啊凌厉,你还是一张会说话的嘴没有变,甜言蜜语是不假思索,骗了多少女人不算,也叫我这个大哥受用得很哪。

    我说的是心里话。凌厉辩道。大哥几时见我说话不算了?

    唉,我现在也无暇与你们多说。俞瑞说着站起身来。我与人约了今rì碰面,时候也差不多了。

    凌厉朝窗外看,窗外夕阳渐红。

    俞瑞走出房间,苏扶风坐了下来。

    你不觉得奇怪么?她说。似乎大哥很重视这次与人碰面。

    看起来是。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苏扶风道。还从来不知道大哥与人谈生意是怎样的呢。

    好——凌厉的好才冲出口,又连忙转念。我已不是会中之人,去看多有不便,你的伤又未愈。

    我……苏扶风想说没事,但伤口仍是毫不留情地那么一痛,叫她把话咽了回去。

    或者还是我偷偷去看看,你在这等我。凌厉看着她的表情道。

    苏扶风嗯了一声。你小心点,不要叫他们发现了。

    放心,不会的。

五〇

    凌厉寻到了俞瑞的房间时,会面似乎已经有一会儿了。他伏在窗下细听。正是黄昏,夕阳直shè在他身上,将他照得简直有点出起汗来,但更令他出汗的,是他听俞瑞称呼对面的人“庄先生”。

    江湖上的庄先生不少,够得上格令俞瑞如此称呼的却不多。他心下忆起一个人来,打了个寒蝉——问题是,这个人何须和俞瑞来谈生意?

    也不知俞瑞先前说的是什么,只听那“庄先生”正不客气地笑了笑,道,彼此彼此。不知道庄某先前的提议,俞兄考虑得如何?

    提议?凌厉心道。这么说倒不是谈买卖了。只听俞瑞哈哈一笑,道,俞某不正是与庄先生商谈此事来的么?倒想借问先生,倘若我们两会合并,究竟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凌厉心下一凉,已确信了自己适才的推测:原来这庄先生,果然是淮南会的老大庄劼。只听庄劼道,好处自然不少。不管做哪一行,不外乎抢个生意。你我争来争去这么多年,大家都讨不了好,谁也没真压过了谁,反而鹬蚌相争,叫一些小门小会夺去了不少生意。这夺去的一者是嫌我们价钱太高,二者也怕与我们一方做了生意,会与另一方交了恶。若是合并了,则无此虞。

    这个好处自是人人都会说,只是……若不合并,坏处咱们两家分;若并了,好处只一家占得——该是淮南得还是黑竹得?再说,黑竹淮南交恶多年,难说真能前嫌尽释。现在争生意,还可说是两会相争,等到合并了这自家与自家争起来,更贻笑大方了么不是。

    那依俞兄的意思,该当如何?庄劼的口气有几分讥讽。

    俞瑞大笑道,咱们也是老交情了,俞某明人不说暗话,这两会合并我是没意见,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这新会的头把交椅给我,第二把副位让你,不知庄兄意下如何?

    庄劼不动声sè道,俞兄先前说了那许多不如意之处,原来并不当真,这会儿又说没意见了。

    你如让我坐了这个位子,我自有办法将人管好了,不令这些不如意发生。

    那俞兄的意思,就是庄某没有这个本事管住手下了?

    不敢。俞瑞笑道。若要论管住,俞某甘拜下风,最近有个人离开黑竹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好没颜面;但俞某之所以不阻止他,并非因为在下没有这个本事,只是没有必要令自家的人不快;庄兄的淮南会,倒似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退出,就算老弱伤残,也都还在会中效忠——看来庄先生训导有方,规矩甚严,不似俞某对人放任自流——不过如此一来,黑竹的人zì yóu散漫惯了,若突然要听起庄兄的诸种道理来,恐怕也不舒服得很,闹腾起来也了不得,所以俞某提议让在下来坐这个正位,实在也是为了咱们两大会的将来着想么!

    俞兄如此一来,我们是无论如何谈不拢了。庄劼站了起来。我以为俞兄愿意走这么多路到此,多少也有几分诚意,谁知道一开口,竟好似是要挟在下。

    不敢不敢。俞瑞赔笑道。论诚意我也比庄先生差得远了。庄先生不但自己跑这么远,还带了这么多朋友一道来,大家都很辛苦么!

    庄劼脸上变sè道,你既已知晓,又为何还要与我争这主位,难道不怕我动手么!

    不争一争怎么知道鹿死谁手?俞瑞挑衅地道。

    庄劼哼了一声。庄某佩服你的胆量,若你肯收回方才的条件,庄某即刻叫人都退下。

    俞瑞看着他。你这句话说错了。你这样一说,我更加晓得你心里对于两会合并之事,远比我着急。只因你眼见左天明死了之后,淮南会已每况愈下,若不另寻出路,迟早一败涂地。

    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庄劼不由气急地道。凌厉一走,你们的生意不也大跌!

    你应该明白,比起你,黑竹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俞瑞道。所以你应该想想我既然不辞辛苦地跑来这里,当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你想救淮南会,总也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么?

    ……姓俞的,庄某还不想就此与你翻脸,我们两会虽然交恶多年,正面交锋却是没有的。但是你若逼人太甚,庄某亦只好舍命陪君子,来个一拍两散了!

    我的要求过分么?何谓逼人太甚?俞瑞笑道。庄先生的话说得好,不过应该是我说: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你会带人,我也会带人;你若逼人太甚,我就舍命陪君子,一拍两散于我无害,庄先生三思了!

    你……

    俞瑞只是悠闲地坐着,凌厉在窗外,掌心却捏满了汗。

    庄劼带来的人算是在明处,俞瑞却根本没带人来。此刻,凌厉手中无剑,又伤势半愈,若是当真动起手来,他也助不了几分势。念及此处他不禁悄悄转身,眼见不远处有一枝幼树,便伸了手去,将那才长硬了三分的树枝一折而断,攥在手中以为兵。

    倘若果真动手,我便先刺杀了庄劼。他心道。只要他一死,余者皆不足道。

    谁料他不动则已,树枝一断,反而发出了啪的一声。庄劼立时知觉,猛回头道,谁!凌厉避于窗下,敛住气息。

    俞瑞略一停顿,呵呵笑道,庄先生,俞某早告诉过你带得有人。怎样,可想清楚了么?

    庄劼仔细听去,只觉窗外那人的声息全然消失,心下暗道,适才明明距离如是之近,竟无半点声息——凌厉已走,苏扶风听说也正在外有事,黑竹会中难道还有我所不知之高手?

    他心下踌躇,却又暗思,倘这样就被吓走,未免太丢了淮南会的气度,当下道,好,俞兄,你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明人不做暗事,我们两下既都带了人来,不如真刀真枪比划一场,谁胜了,便尊谁为上!

    俞瑞见他当真不惧,倒也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随即道,要火拼一场自然容易,但损了人手却与将来合并的组织无益,我看不若我们两人比划比划,岂非更好。

    也好。庄劼答应得倒也爽快,窗外的凌厉暗松一口气,心道总算还是把他圈住了。只听他又接着道,今rì天时、地点皆不适宜,不若后rì寅时六刻,你我在西面七十里的赋丘一决高下!

    此地西去,岂不离你的淮南会太近,不好不好。俞瑞慢条斯理地道。

    俞兄以为庄某会设埋伏?庄劼问道。

    在下的意思,不须走这许多路,北面荒野,便无人迹。你我明天休息一rì,后rì一早分个胜负,亦不用如此费周章。

    庄劼哼了一声道,悉随尊便!

    不若我们再规定一条,这是我们二人之约,谁也不准带人手来,只准只身赴约,庄兄以为如何?

    庄劼又哼一声道,正合我意。若有谁带人来,便是自动认输!

    俞瑞大笑道,如此甚好。那么庄兄请了。

    庄劼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出。

    凌厉眼见庄劼带来之人亦纷纷离去,忙转过墙边隐去身形,半晌才听窗户桠一声打开,只见俞瑞正站在窗前。

    果然是你。俞瑞看见他道。你倒是十分关心我这个昔rì大哥。

    我是担心大哥的安危——凌厉着急道——但是黑竹有什么不好,为何突然要与它们合并?

    这是他提出来的。俞瑞道。

    那为什么不拒绝?

    顺水推舟。俞瑞道。仔细想想,要毁掉淮南会,这倒当真是独一无二的好机会。

    什……什么?凌厉一愕。毁掉淮南会?

    俞瑞对凌厉的表情感到有几分意外。淮南会是我们的大敌,莫非你有什么疑问?

    不……不是……凌厉道。只是如此说来,你是要反利用庄劼,借机对付他们了?

    俞瑞冷笑。他此举本就是想利用我,我又为何不能反利用他?

    既是早有打算,那大哥你……怎么不多带点人来?适才庄劼的人至少有十来个,若当真动起手来,岂不危险!

    有何可怕。俞瑞道。最终赢的照样是我。

    凌厉看见他朝自己瞥了一眼,不知为何心里忐忑起来。

    大哥……他脱口道。

    怎么?

    后rì一早的决斗,我与你一同去。

    不必了。俞瑞道。我还未打算违规。再说你早已不是黑竹的人,何必再为我卖命。

    正因我不是黑竹的人,所以我去的话,便不算是你带去的人——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所以绝不算违规!再说,大哥你不违规,焉知庄劼不会改变主意?万一他带人前去全不管先前所说,那岂不是糟糕!

    他若带人前去,便是认输。俞瑞道。反正他也不能杀我,人若死了,便没了半分利用价值。

    但我还是不放心……凌厉喃喃地道。

    俞瑞上下打量了他半天。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保镖么?他大笑起来。别以为大哥老了不中用,我还不至于要靠你这个手里只有树枝的小子!

    凌厉心道方才若非我在外面弄出声响,庄劼哪里会忌惮了。他想着便道,邵宣也两天前已帮我叫人另铸一把剑,不知铸好了没有。后rì之前若剑可到手,我便要去。

    俞瑞只好摇头道,悉听尊便,凌厉,我早已管不了你。

    凌厉心中一酸,禁不住道,大哥,我……

    不必你你我我。俞瑞道。大哥十几年来,对你亦谈不上有多好,亦谈不上有什么特别栽培,你能成为金牌,是你自己的本事,你一不用感谢我,二不用觉得欠我什么。

    不管你说什么,大哥。凌厉道。后rì寅时我来找你。

    他说着,转身走了。

    俞瑞看他走了有十余步,半晌,笑了笑,叫住他道,凌厉!

    凌厉远远地回过头来。

    你过来。俞瑞招手。

    凌厉带着几分激动的莫名连忙走了回来,等他发话。

    俞瑞压低了声音,只是笑着道,下回要跟扶风亲热,记得把门关好了。

    凌厉一怔,虚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闷过头走了。

    次rì一早,凌厉自去镇上寻那家铁铺,剑竟是刚刚铸就。他约略试了一下,倒也颇为趁手,心下对于失剑的抑郁也被冲淡了几分,谢了便回了客栈。

    苏扶风见他有了剑,也放下了几分心,只是道,你的伤并未痊愈,无论如何,尽量不动手吧。既然大哥与别人讲定了,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

    我明白。凌厉道。如果庄劼不耍手段,我一定不动手。

    夜半有雾,颇有几分寒意。敲了三更。凌厉掩上了门,朝俞瑞这边走来。俞瑞刚刚打开了门,瞧见凌厉,叹一口道,你还是来了。

    凌厉一言不发,只等俞瑞关了门,便随同他走进黑夜之中。

    大哥,我想问问你。他突然道。你与庄劼从前交过手么?

    没有。

    那么你此刻心里有几分胜算?

    七分。

    那三分未满的是什么?凌厉问。

    庄劼武功不弱。俞瑞道。说来他师出名门,曾经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后来犯了门规被逐出,一干同门幸灾乐祸,竟无一人出言劝慰,更不消说替他出头。他流落街头穷困潦倒,后来有人知悉他身份,将钱与他叫他杀人,他便自此成为一名杀手。三十七岁之后他洗手不干了,当时已网罗一大批如他这般肯为钱杀人的手下,踞于淮南,称作淮南会。

    他师出名门——是哪一门?凌厉追问。

    西域天山派。俞瑞答道。

    天山派——那么他用的也是剑?凌厉问道。

    不错。俞瑞答。他作为杀手杀的最后一人,就是天山派原是要继任掌门的人选、他的师弟秦丁。这固然是有人出钱要买秦丁的命,也因为庄劼心中实是恨极了秦丁。据说秦丁临死前终于承认多年前庄劼被逐出师门那件事全系出于他的诬陷,也就是说,掌门之位本是他从庄劼手中篡夺而来。庄劼报了此仇之后,所得报酬甚高,加上也有了一群追随者,便不再亲自动手。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黑竹怎样?

    黑竹的历史自然比它长得多。俞瑞道。庄劼三十七岁建淮南会那年,你已经在我这里,替我杀过一个人了。当时黑竹名气便已极盛,只是淮南会异军突起,与我们隔淮河相望颇具气势汹汹之意,加之刺杀秦丁之事轰动江湖,一时淮南会声望大隆。陈州之地那时被金人所扰,混乱不堪,黑竹会的生意,更几乎去了一半。当时黑竹会金牌杀手你还记得么,瞿安,气不过此事,后来私下找了淮南会第一杀手刘景决斗。

    我记得。凌厉抬起头来。都说是瞿大哥败了,从此以后再无人见过他。

    俞瑞点点头。刘景回到淮南会,只字不提这场决斗;瞿安却是失踪了。可惜了,他算是我最好的弟子了!

    他也是大哥的弟子么?凌厉惊奇道。不过……说起来,我也从来没有管你叫过师父……

    俞瑞大笑道,你们叫我大哥,正是尊我为首——你我是只教了三招两式,本就没什么,瞿安我却是从头教到尾,想不到他竟就此消失。金牌杀手这个位置,就此空了十三年。那一边刘景名声大噪,淮南会的势头渐渐压过黑竹,这十三年,算是我们最艰难的rì子。其实你未到十八岁时,黑竹会中有几个人,论实力勉强也可排上金牌之位,但总仍是“勉强”——只是倘若他们中有谁占了这个位置,那么你一到十八岁要挤下他们来,未免叫人不愉快了。

    就是说——凌厉吃惊地道——就是说那么多年你也没有挑一个人到那个金牌位置上去,只是为了我?

    不错。俞瑞道。那年我本打算挑选一个人替代瞿安的位置,但正巧你开始学武,看你学起功夫来,感觉竟与瞿安十分相似,直如当年的他一般。我心里一时转念,就将安排新人之事搁下了。不过也因为瞿安,我始终直觉你有一天也会突然离开黑竹,于是便没敢再多传你任何功夫。老实说,如果你哪一次死了,我也许反而会有“放下心里一块石头”或者“了却一桩心愿”的感觉;却没料你每一次都活着回来,从来没有失手过。黑竹若非有你,有许多太过危险的任务,恐怕都无人敢接,那么此刻恐怕也早已从江湖上消失——再后来其实谁都知道金牌这个位子非你莫属,只不过在等你到十八岁而已。但我还是没料到,虽然我没教你武功,不令你变成第二个瞿安,你却终于仍是从我这里消失了。好在你带回来了一个扶风,否则此刻,便是黑竹第二个十三年!

    难道你是怕情势会再度逆转,才想尽快毁去淮南会?

    可以这么说。俞瑞道。你提出要走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此点;扶风的心在你身上,如若什么时候她也突然随你走了,那么我该当如何?

    她不会走的。凌厉道。她对我说过。

    俞瑞冷笑。既然有机会,何不就此抓住。我们的情势的确优于他们,连左天明都离奇而死——据闻他与你交过手,是你杀的他?

    不是。凌厉道。他确来寻过我麻烦,不过后来应是得罪了伊鸷堂。

    俞瑞哼了一声。他来寻你,莫非是想效仿当年瞿安刘景之决。

    ……我与他不算光明正大有过决斗,只是为他暗算,险遭不测。说起来,原先的第一杀手刘景又如何不见了?

    刘景似乎还在淮南会中。俞瑞道。不过他据传是因为许久以前执行任务时,不慎触到某种慢xìng毒药,近年身体情况已急剧恶化,决计无法杀人了,才让左天明上了位。

    既如此……淮南会还养着他?凌厉道。

    刘景亦算是给他们争得过大颜面的人物,你说该当如何?弃之不顾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照这么看来——庄劼这个人,也不似卑鄙小人。

    俞瑞哈哈大笑道,如此就下定论,未免太早了些。

    倘他今天真的不带人来,我便相信他。

    俞瑞笑道,那么我反倒带了个人去,你岂非陷我于不信?

    凌厉尴尬道,此刻又能如何?大哥你挑了荒野,我便无处可躲。或者我走远些,不与你一路。

    罢了罢了。俞瑞道,既已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他是天山派的弟子,又是那一辈中的佼佼者。凌厉道。大哥仍然有七成把握,那么大哥的师承又是哪里?

    他身处黑竹会中时,从未敢开口问起俞瑞的来历;此刻竟脱口问出,也算是个积郁已久的问题了。

    不想俞瑞仍只是淡淡地道,你不必知道,更不消问。别以为你出了黑竹,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我并无此意。凌厉慌忙道。只是从小好奇。

    俞瑞哼了一声道,莫非没有好的师承,便不能有七成把握?

    也不是。但是……

    话说到一半,两人忽闻一簇马蹄声。幽暗的夜sè中渐渐地涌出一匹白马的轮廓,得儿得儿迎面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身着深sè衣衫,躬身专心策马。好在此处道路已趋宽敞,那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般,刷的一声,掠过两人身侧,又疾驰远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凝望,待得马蹄声已听不见了,这才回转身来。

    你有什么感觉?俞瑞问凌厉。

    是匹好马。凌厉说。

    那么人呢?

    凌厉一笑。多半是个好人。

    俞瑞不禁也笑起来道,何以见得?

    听他呼吸,似乎已经很累了。凌厉道。我想他应该已经赶了不下一整天的路,这匹马固然是新换的,人却换不了。如此疲倦而不休息,他应该多少是个有毅力之人吧?

    也说不定是在逃命呢?俞瑞笑道。

    但是并无追兵。

    说不定晚回去片刻就会没命。俞瑞道。假如他有一个严格的主子。

    凌厉一笑。也有可能。但是这个人——不像身份卑微之人。

    错了。俞瑞道。一个会如此赶路的人,必然是居于人下之人。

    是么。凌厉略略一想。也对。自从我离开黑竹,已再没有这般赶路过了。

    他说着又一笑,随即收敛了这笑意。又可能……是在拼命追赶什么人。他想。晚去片刻,便可能永远错过,比如……那天那个帐篷。

    他神sè郁郁起来,想到邱广寒,不由地闭起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两rì之前的深夜,松江。邱广寒好不容易盼到拓跋孤从苗府回来,跳起来朝他奔过去,走到近前却停住了,看着他。

    拓跋孤显然先前特地多穿了件衣服,此刻已将罩在外面的那一件脱去丢弃了,但袖子与领口上,仍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血迹。他看见邱广寒的表情,知她心中所想,只道,没事了,你还不睡?

    你……你把他们……都杀了?邱广寒小心翼翼地问。

    不巧得很。拓跋孤道。伊鸷妙没在。

    邱广寒不知道自己是感到惋惜还是松了口气,再试探xìng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拓跋孤朝她看看。上回你说过——伊鸷堂有个分堂在临安是么?

    你打算去找她?邱广寒不无骇怕地道。但是……伊鸷堂分堂好几个,谁知道她是不是在临安呢!

    不单只因为她。拓跋孤道。正好临安还有另外一件要解决的事情。

    你是说……夏家?

    拓跋孤点点头。伊鸷妙听说总堂出事,自然会赶回来,要抓她在这里等着就可以。但是我既然在总堂动了手,几个分堂自也不能就此放过了,干脆来个赶尽杀绝。

    但这样不会引出乱子么?邱广寒道。这样杀人,不怕引起公愤么?

    公愤算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一帮子名门正派给自己的行径打的旗号么?拓跋孤轻蔑道。在这群人眼中,伊鸷堂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者,忍者本来就非中原人,灭了他们也贬损不了中原武林什么面子,反倒有点给他们长脸。

    正说到此,苏折羽绞来一块毛巾,递给拓跋孤擦脸。拓跋孤接过了,道,也晚了,你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启程去临安。折羽跟我过来一下。

    但是——哥哥!邱广寒叫住他。你若又去临安分堂杀人,然后又去夏家闹事,旁人——不是立时就有可能怀疑你么?

    本就是要叫人知道的。拓跋孤冷笑了一声道。若非如此,如何得见他们的嘴脸?

    邱广寒还想再说话,拓跋孤却轻轻搭住她的肩膀。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等一会儿我与折羽说完话,叫她回来陪你。

    有什么事又要瞒着我偷偷说了么?邱广寒不依不饶地道。

    一些杂事,跟你没什么关系。

    你——你不准又骂她呀,苏姑娘今天可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交待她洗两件衣服,总可以吧?拓跋孤无奈道。

    这么晚了你还叫苏姑娘做这些?邱广寒道。现在天气这么冷。

    你以前在乔家不是也做过么?

    邱广寒看看苏折羽,道,那么……那么我来帮忙。

    苏折羽连忙道,不用不用了,邱姑娘,我一个人一会儿就好,马上就回来陪你的。

    她说着,似是知道拓跋孤立刻会说她废话太多,便自己先低着头,走开去了。邱广寒yù拉她,拓跋孤却一下拦住了她手。

    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拓跋孤道。往rì里旁人把你当下人使,你做那些事情就罢了;现今你是我妹妹,少插手杂七杂八的活儿。

    邱广寒放下手来,站着。拓跋孤也放下手来,道,我也去睡了。

    他走出外面,苏折羽正在走廊里垂手侍立。他朝旁边的房间走,苏折羽也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到了他的房间门口,他停住了,她也停,离开那么数尺距离,恭恭敬敬地等他发话。

    拓跋孤却没说话。他转身走到对面的木栏前。远处的江水隐约可见。

    黑夜将这图景凝固住了。这静止突然成为了一种少有的松弛。他也许只是为了在这里透口气。她也悄悄地透了口气,为着他难得的没有对她训话的一天而悄悄透了口气。尽管如此,她仍然低着头,数尺的距离令这尊卑分明。

    只不知过了多久,拓跋孤突然回过头来,仿佛才想起身侧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他随手将毛巾递回给她,再又解开外衣,脱了下来,甩到她怀里,回身推开自己房门进去,紧接着将门闭上了。这举动立刻打破了凝固住的平静,以至于苏折羽几乎有点不及反应过来——只那么一瞬间,那根因恍惚和遗忘松弛下来的弦立时被拓跋孤拉紧了。她从她的思绪里挣脱出来,悬在了空中。她是打算说些什么的——然而,半点说话的余地也没有。她只得捧着这件沾血的衣服,慢慢地回转身来。

五一

    约摸五更天左右她又悄悄起身了,到楼下察看马匹,再有也想借个炉子,把昨夜洗了的那件衣服烘干。星辰仍挂在天上,天光初蒙,甚至苗府被血洗的消息,还未在这个小小县城传开。将诸事打点停当后,她轻轻地回进了房间,坐在床边上看着熟睡未醒的邱广寒。但这坐下不过一忽儿,她又觉得该立起了——她还是走出了房间去,捧着好不容易烘干的衣服,悄悄地站到了拓跋孤的房间门口,像是一名随时守护的士兵。这时她陡然发现拓跋孤的房间里竟有灯火在跳跃。天光已有七分了,但还不十分亮。她想,他早就起来了么?她小心地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答。苏折羽再敲了敲,还是无人应声。她轻轻推开了房门。正中间的桌边上就坐着拓跋孤。他显然不可能没听见,但始终头也没抬,只是似乎在看什么纸张。

    苏折羽叫了声主人,瞧见他并没添外衣,连忙过去,将干净衣服披到他肩上。拓跋孤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广寒起来了么?

    还没有。苏折羽道。

    你去她那里吧。拓跋孤道。等她醒了,你过来跟我说。

    天光约有九分的时候邱广寒睁开了眼睛来,瞧见苏折羽坐在旁边,不觉呀了一声道,苏姐姐,你这么早就起了?

    苏折羽似乎在想别的事情,身体猛地一震,忙道,吵到邱姑娘了么?

    邱广寒摇头道,真怪,我从前也是醒得很早的,现在难道是被哥哥宠坏了?

    苏折羽笑道,现在也不算晚。姑娘再躺一会儿吧。我去告诉主人一声。

    怎么?邱广寒道。是不是我一起床——就要动身了?

    大概吧。苏折羽道。总之今rì是要往临安城出发的了。

    邱广寒低低地嗯了一声,侧身向里道,我再睡一会儿,你过会儿再去,陪陪我。

    但——但是——苏折羽咬咬牙,道,我还是去禀告主人一声吧。主人爱惜邱姑娘你,若你要睡,他也一定会答应的。

    你就知道听他的话。邱广寒说。

    苏折羽本来转身yù走,此刻却又停住了步子。

    究竟为什么?邱广寒道。你与我本无瓜葛,我也并不是要你听我的。但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你又不是青龙教的什么人,无论如何,也没道理对他这样奉若神明的呀!

    我……我就是对他奉若神明。苏折羽轻声地道。

    你可知道他只是在利用你?邱广寒忍不住道。虽然他是我哥哥,但我……我不得不告诉你——他甚至——曾想过在他达到目的之后,就除去你的!

    我知道。苏折羽竟毫不以为意,低着头道。主人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

    你……你难道……

    苏折羽抬起头来。别说了。她说道。主人若是知道你与我说这些,恐怕会很生气。

    我不怕他知道的。邱广寒道。他把你当下人使唤,可是这么多天了,都是你在照顾我,我已经当你是好朋友了……

    这只是主人吩咐我的。苏折羽道。要照顾你的是他,而不是我。

    谁说的?邱广寒道。你心地好,宁愿自己挨打也要帮我,我都记得的啊。你倒说说看,倘若他叫你随便杀人,你难道也会去做么?

    苏折羽倏地转过身来。我杀的人早就不少,希望你从今往后,别再和我说那些天真的话了。我对别人从来都不好,我只听主人一个人的话。

    她说着转身又走,却只听邱广寒冷笑了一声。

    既如此,那么我便不得不怀疑你有什么别的目的了。虽然我也不愿相信,也不懂江湖中的人情世故,但是我自己也曾被人怀疑过,所以当然——也会怀疑别人。

    你……你说我有什么目的?苏折羽蓦地转过身来,却又倒退了两步。不过她随即也还以冷笑。随便你怎么想吧。她颇带自嘲地道。主人曾经说过,你能想到的,他早就想过了,所以……所以……

    她说着,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无论你们怎么看我,怎么想我。她想。我都不在乎。

    邱广寒坐起来,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诚然,她并不是真的想怀疑她,但是不知道苏折羽的来历,总是让她喜欢胡思乱想。

    早晨过得沉闷而乏味。苏折羽赶着马,不疾不徐地带着两人与一车行李,向西南而行。

    邱广寒盯着拓跋孤看。她随即盯着他的手看。拓跋孤仿佛也知道她今天心神不宁,所以不出声地任她的目光扫来扫去。难道苏折羽又一五一十地对他说过了我们今早的说话?邱广寒心里想。他一点也不问我怎么了。

    也罢。她又想。那么我也就什么都不说吧。

    她叹了口气,靠在车壁上,望着低低的车顶不说话。

    有什么呢?她想。像我一样,我从前不也是老老实实地做人家的丫鬟,一句话也不说么?甚至别人要毒死我,我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认命了罢了。但真的认命了么?她听着车轮辘辘声。不是的吧。我心里总似乎还有什么愿望,似乎我出生到这个世上,并不是为了叫人使唤的。我知道有一天我会逃——苏姑娘呢?她是不是和我一样?

    她又侧回脸来,看着拓跋孤。拓跋孤已经闭上眼睛,倚在壁边休息。她突然又觉得并不是那样的——觉得拓跋孤待苏折羽,也并不有多坏。她想她突然觉得可怕只是因为他杀了人;但那又有什么,她想。他杀的本来也不是好人。凌大哥不是也杀了许多人么?我在害怕些什么?与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也没害怕的。

    她下意识地伸过手去,又抚摸他的手背。拓跋孤睁开眼睛来。四目相对之下仿佛马车又前行了大半里地,她才突然笑了,转开脸去。拓跋孤也转开脸去,闭目继续自己的休息。苏折羽仍在赶车,浑然不知马车里的这对兄妹,已又再不动声sè地心意相通了一次。

五二

    俞瑞、凌厉二人到得比庄劼早,茫茫的晨雾在荒野上浮动,飘散而又聚集。

    并不多久便听到庄劼的声音哼了一声,这声音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也诡异得很。

    看来你输了。庄劼道。带一个手下来,是不是投降的意思呢?

    庄先生误会了。凌厉道。我并非俞大哥带来的帮手,只是好奇的看客。

    庄劼已慢慢走近,此刻才渐渐看清了凌厉的脸。他并没有见过凌厉,但心下却暗感吃惊,隐约猜出此人是谁。然而他随即看向他手中之剑时,却又有点想把自己的猜测推翻了。

    凌厉见他不语,知他心思,握剑行了一礼道,在下凌厉,无心插手二位的对决,只不过若得两位不弃,愿意做个仲见。

    庄劼听他自报名姓,心中亦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总算他亦坦率,愁的是不知他有何其它目的,冷声道,庄某又为何要相信你不会突施偷袭。有你在此,庄某岂不分心!

    如若我有心取你xìng命,客栈早已动手。凌厉道。但庄先生只身来此,足见诚意。两会合并之事想来已无意外,只差一个正副之择,若在下插手,岂非反而坏事,于合并后之新会,亦无任何益处。凌厉虽已非会中人,却惜昔rì之情。若要偷袭,别说庄先生不答应,俞大哥亦不会答应。

    庄劼哼道,满口说辞,花言巧语。你既已非同道中人,于你口中说出两会合并并无意外,又有何意义。俞兄如何保持沉默,竟不表态?

    俞瑞此刻才呵呵一笑,开口道,凌公子适才一番话,正是俞某托他说的,因为他既然要做这个仲见,两会合并成与不成由他口中说出,想必更好。

    莫说他是你的昔rì弟子。庄劼道。就算不是,人是你带来的,如何做得仲见?

    聊胜于无了。俞瑞道。否则这场比试的输赢只从我二人口中自说,岂不更无法取信于人?

    俞兄的意思是庄某会赖帐?

    不敢。俞瑞道。庄先生淮南会之首,当不致如此。

    庄劼哼声道,废话少说。既已如此,那么请俞兄指教了。

    废话早须少说。俞瑞笑道。只是庄兄对我这位昔rì弟子始终心怀芥蒂罢了。

    庄劼不再说话。凌厉退剑一旁,看得庄劼执起手中剑来。

    令他意外的反倒是俞瑞:他拿出的武器竟是一对判官笔。

    凌厉没见过俞瑞与人交手,此刻略一意外之下,倒也随即坦然,心道我既不知,庄劼更不知晓。果然一上手俞瑞就奇招迭出,一双笔刺、戳、压、挑,迫得庄劼一时之间,天山剑法竟施展不开。凌厉一看之下,便明白俞瑞对庄劼的剑法,其实早已研究过:一个人的来历叫人知道得太清楚果非好事。所以俞瑞才对自己的来历闭口不谈,连自己人也不说起。

    那一边庄劼眼见一上来情势就不妙,虽忙不乱,几个来回立时拿稳了路数。但天山剑法剑风轻逸,远比不上俞瑞的判官笔辛辣疾劲,气势上不免差了。凌厉看了许久,看不出俞瑞一对笔是哪个路数,只知道这对兵器实以jīng铁铸就,招招挟劲,力大势沉,若是换了自己,恐怕支持不了十招。

    这样一来,他倒也对庄劼佩服起来,心道淮南会的头头也非沽名钓誉之辈。因见他也用剑,不免暗暗观察他剑式。天山剑法武学正宗,章法自然完备,起承转合皆有所用,招式之中也自蕴体系。凌厉看得久了,不由羡慕起来,心下暗记,却又犹豫,因觉天山剑法过于飘逸,是否运招太慢了,不适于用来暗杀?再一转念又失笑,心道我早已不做杀手了,又挂念那些。

    如此一来,天似又亮了一些。只见两人竟似气力都并无少减,庄劼一柄剑仍似游龙一般穿矫飞捷;俞瑞更是双笔翻飞,愈战愈勇。他眼见两人一时不分高下,心下又忐忑起来,心道大哥说了七分胜算,总也是有多一些把握的罢?

    谁料反而是俞瑞避让之时,一个趔趄,往后退去,两臂一展拿稳,但胸腹之间露出破绽来。庄劼自然决计不会放过这机会,长剑一挺便点来。凌厉吃了一惊,眼见俞瑞便要受伤,不由自主拔剑而出。

    剑方动,庄劼听到声响,不及变招来挡,眼神却往凌厉这边移来,显已分心。说时迟那时快胸口一阵剧痛,目光挪开之处的判官笔已将他戳中。俞瑞此刻动作之快连从头至尾看着的凌厉都吃了一惊,随即恍然,原来这只不过是俞瑞设下之圈套。他自己剑还没出手,空空荡荡地留在半高,人怔怔地站着不知所措起来。俞瑞右手判官笔深入庄劼胸口寸许,只轻轻一拔,庄劼身体晃了晃,便向后退去。

    你……你果然……他喃喃地道。凌厉……凌厉……你果然也……

    话语未竟,庄劼身体又一晃,便已仰天摔倒。

    凌厉下意识地跨过去喊道,庄先生——

    庄劼仰面躺着,一双眼睛犹自未闭上。凌厉惊疑道,大哥,你……你方才是……

    真是抱歉得很了,庄先生。俞瑞不紧不慢地道,想要达到目的,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承让,这个正位,我便拿走了。

    卑……鄙!庄劼犹自不能动,竭力地吐出两个字。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气力正随胸口的血液一点点流走。俞瑞这最后一式寻觅空隙不是别的,正是点中了他这天山派内功中的死穴,纵然废不去他一身武功,也令他手脚麻痹,功力大损。

    庄先生,倒说说看。俞瑞道。合并后的新会,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庄某……庄某先前相信你不是这等人……不料你竟……

    庄先生未免太过天真。俞瑞冷笑道。不过无论如何,此番较量,俞某亦并无犯规之处——凌仲见,你说,是也不是?

    凌厉看看他,又看看庄劼,道,但,但何须如此……

    你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庄劼厉声道。你们本就是串通一气,倒不如杀了我,否则我定当叫世人都知晓你们……

    请便。俞瑞道。你我是什么样人,江湖上谁人不晓。俞某本也不指望旁人会拿我当君子。

    大哥,你……你原来是利用我。凌厉咬紧了嘴唇道。

    何以见得呢?俞瑞笑道。

    你明知我会给你着急。我一动,他必定分心,给你可乘之机。这难道不是利用我?

    是谁一定要跟来的?

    凌厉竟是语塞,半晌道,但你如此做,与淮南会伤了和气,两会合并之事又岂能再成?

    两会合并之事早在我们这场比试之前就定下了。俞瑞道。这场较量只是确定一个首领;庄兄说,是也不是?

    庄劼勉力抬手按住胸口伤处,yù待坐起又力所不逮,咬牙道,你如此做,我又岂能相信你会善待我淮南会的兄弟!

    庄兄倒是重情重义起来了。俞瑞道。放心,俞某决不会亏待他们的。今rì之事,我亦不会对人提起,谁也不知道你已成废人,所以这个副位,你也尽管来坐,往后都是自己人——谁也不敢看轻了你。既然我坐这个正位,那么诸般事务就由我决定,不如这样,我们就定于下月十四在天都峰正式成立新会,记得叫你的人来齐了!

    凌厉眼见他转身yù走,不由喊了一声道,大哥!

    俞瑞只是头也不回。庄劼勉力撑起喊道,俞瑞,你给我站住!

    庄兄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你再也休想我淮南会会为你效力!庄劼厉声道。

    愿赌服输,这般赖皮又算什么?俞瑞道。原是你来央我,俞某心里倒是并无所。只不过你眼下如此,你那班兄弟,恐怕更无出人头地之rì了。淮南纵不与黑竹合并,离亡期亦不远。

    你……庄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颓然又倒了下去。你……让我考虑三rì。三rì之后,我给你答复。

    好。好得很。俞瑞道。如此才是智途。凌厉,我们走。

    凌厉看着庄劼。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一股负罪感,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搀他。庄劼总算坐起,两人看看前面,俞瑞早顾自消失在晨雾中。

    庄先生能走么?凌厉问道。我先扶你回客栈去罢。

    你此刻百般好意,庄某亦不会领你的情!庄劼厉声道。

    不必领我的情。凌厉道。只不过……

    只不过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尽管他与庄劼之前素未谋面,对他亦无多少好感,但是俞瑞几乎将一个人的武功废去之后尚能如此轻描淡写,却叫他心头不畅起来。加之他多少也认为此事与己有关,所以要他就此走开,却办不到了。

    假如我有一天也失去了武功,我会如何?他想。这滋味岂不比死还难受。

五三

    隔二rì苏扶风的伤也又好了不少,疼痛大减,脸sè亦显红润。但她却益发地沉默了,前rì里凌厉回来同她说了那决斗之事后,她似乎就陷入了这种奇怪的沉默。

    你究竟是怎么了?凌厉不解道。

    没什么。苏扶风摇头。

    是不是担心倘若两会合并,往后的rì子不知如何过法?

    有一点。苏扶风道。毕竟我处的这个位置……

    凌厉笑。那么不论别人如何,你必定好过得很,谁也不敢得罪你。

    苏扶风只是笑着摇摇头。其实你也该去找你那位朋友了。她说道。邵宣也走了也有好几天了,还不知情况怎样。

    凌厉的脸上掠过两分黯然,随即隐没道,不急。庄劼当rì说过三rì后给大哥答复——便在今rì明rì了。等结果出来,我便出发。不如你与我一起走一段?

    好啊。苏扶风笑道。只要你不觉得我拖累你。

    凌厉正yù说话,笃笃两声,有人敲门。

    凌厉过去开门,只见外面站着的正是俞瑞。

    大哥?凌厉将他让进屋子。……怎么样了?庄劼他……怎么说?

    他已先回淮南会去了。俞瑞道。下月两会正式合并之仪要在天都峰举行。他说着看了凌厉身后的苏扶风一眼。怎么样,扶风?先跟我回去一趟吧?

    苏扶风朝凌厉看了一眼。凌厉略带吃惊地追问道,庄劼答应了么?

    他自然只有答应。俞瑞道。此刻还有大半个月时间,诸事亦须有个准备;扶风身为金牌杀手,自也不能缺席。况且也带得有伤,不如回去先养养,等合并之事告一段落,你再出来继续这次任务,怎样,扶风?

    苏扶风目光黯淡地点点头。俞瑞猜到她心中所想,哈哈一笑道,你若舍不得凌厉,叫他也同去不就好了么?

    凌厉——凌厉他——自有其它事要办。苏扶风一边如此说,一边却实在希望凌厉能开口驳回此语。但凌厉自然是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一来我确有其它要事,二来我已退出黑竹,再出现在那种场合已多有不便,所以这次就不回去了。有大哥照顾扶风就好——大哥打算什么时候起程?

    明rì一早。俞瑞道。

    明rì一早。苏扶风心中暗念。;

五四

    夜半,苏扶风照例早早上床歇息了,凌厉一个人坐在窗前。

    染血的那条手帕被洗过了,但淡淡的血迹仍是留了下来,触目惊心。他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叹息着摇了摇头,走到床边来。

    他一愣。苏扶风一丝不挂地侧卧在床上,莹润的肌肤被月华映得rǔ白,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扶风!凌厉连忙坐到床边扯起被子盖她。

    我不怕冷。苏扶风挣出手来,抱凌厉的腰。你陪我么?

    别做傻事。凌厉说。你的伤好不容易要好了,不要乱来吧。

    但是……明rì一别,更不知几时才能再见……

    凌厉只是不语,站起来,将她脱在床里的衣裳拣出,叫她穿上。苏扶风只是不动。凌厉只得将衣裳叠了,放在床边椅子上。

    苏扶风见他又转开身,突然扑起来,一把抱紧了他。凌厉吓了一跳——你……他无可奈何地道。你能不能不要缠着我?

    苏扶风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她知道他最不喜欢被人缠着,否则就算本来喜欢的,也说不定会变成不喜欢。

    好吧。她取了件衣服,缩回被子里慢慢穿上了,然后侧过身去,面朝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了。

    凌厉吹熄了灯,照旧在她身边躺下。

    我是为你好。他很没有必要地解释道。万一你的伤势恶化,岂不前功尽弃。

    我知道的。苏扶风强自笑道。要不然你这个人,哪会摆着便宜不占。

    凌厉却笑不出来。他想他的确是照顾到她的伤,但仅仅是如此么?

    他悄悄地捏紧了手里的手帕。几天来他都没有太认真地想过邱广寒的事情,但明天终于要回过头去找她了,他只觉得那许多担忧与想念甚至紧张不可遏制地、一古脑儿地完全涌了出来,令他完全忘记了与此同时,他也是要与另外一个人再一次分别。

    夜渐渐地深了。至最浓,又复淡去。月sè渐昏。

    凌厉却仍然醒着,种种事情从他脑中晃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失眠是为了谁,但他还是不明白——我真的在乎广寒么?如果真是那样,为何那一晚还要与扶风在一起?若非那晚,后来也就不会有她舍身救我的机会——那么此刻,我也不会与她躺在一起。这一次我放弃了和邵宣也一起去找广寒而一再逼迫自己对扶风好——这决定又是为什么?我是在叫自己冷静些吧——是不是我心里早就看透我其实根本配不上广寒,看透她其实根本不可能喜欢了我,所以故意地叫自己死了心;愈是与别人好,就离她愈远。我是在害怕吧——怕我自己有一天会亵渎她,所以干脆让自己也先彻底地看不起自己,让自己都失去靠近她的勇气才好吧!

    他侧过身来,看着苏扶风熟睡的脸。良久,良久,他忽然伸手,手掌慢慢地滑入了苏扶风的衣襟。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苏扶风还闭着眼睛,但显然醒了,胸膛起伏得剧烈起来。她像是害怕是在做梦,始终不敢睁眼。

    扶风。凌厉把手放到她的脸上。苏扶风终于睁开眼睛来,才发现他的表情有几分木然,只是这么怔怔地看着她,不像任何一次的凌厉。

    她脸上的激动敛去了一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凌厉,你怎么了?

    凌厉突然靠过来,将她的身体连同伤口都紧紧地抱住,直压得她发疼。苏扶风呻吟了一声。凌厉……

    扶风,你会怪我么?凌厉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到底怎么了?苏扶风温柔地抚他。你这些天都这么心事重重……

    我很害怕。凌厉轻声道。

    你……苏扶风犹疑。你是在顾虑什么?

    凌厉摇摇头。别说了。他突然吻她的后颈。苏扶风身上一痒,松手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他用力地亲她的身体和脸颊,这亲抚持续了许久,苏扶风实在忍不住了,伸出手去,解他的衣服。

    你别动!凌厉无端地生气起来,把她多事的两只手都狠狠地按开。苏扶风身上又被扯得一痛,却不出声,瞪着眼睛看他。

    凌厉看着她的表情,一时恍惚起来。我……

    他似乎要说什么。苏扶风听见他这一声我字里,带着一种想表达什么的急迫,然而,却无法说出。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觉出他把手松了开去,就小心翼翼地,一边看着他的脸sè,一边接着去解他的衣服。这一回凌厉什么也不说,只一直看着她,就像才第一次看着她一样。他甚至又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掠开她的头发,恍惚还记得以前,自己也真的很喜欢过她。

    但是,真可笑。每一个人在这种时刻都是美丽的,又岂仅仅是她苏扶风。在这种时候冲动地以为自己喜欢她们才是对的,反正到了后来,他自己也会不记得自己到底喜欢过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喜欢的这个人是谁。

    他狂乱起来,本来温柔地拂动她头发的手反而抓乱了她头发,令得苏扶风一阵颤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他的手失了平稳,跳跃而不按常序地向她的身体摸索下去,轻易地触到了他所熟悉的她的一切私密。你不要来喜欢我……知道么……我……我也不会……好好待你……

    他失神地低声细语,苏扶风却听不懂他的话。她已经听不见了,她只听见自己的喘息,这声音淹没了凌厉的最后两个字。

    “……广寒。”

    他所说的这许多话,原来只是说给那个叫“广寒”的人听。

    光亮已经渐渐渗入了窗格,两个人的声息平静下去。苏扶风觉出眼前发亮,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来。她看不出凌厉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快乐还是痛苦,而她自己却痴了。

    凌厉。她睁着恍惚的双眼,伸手抚他的脸颊。我真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凌厉握住她手。你什么也不用说。

    你总是知道的。苏扶风轻声地道。你要说的话,我也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苏扶风道。你以前就说过你不会为了我留下,所以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

    就算我只是……凌厉停顿了一下。……在利用你?

    利用我?苏扶风一怔。利用我什么?

    也许我只是为了……达到某种自私的目的……

    那个与我无关。苏扶风笑笑。我只知道我太喜欢你,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的!

    那么如果我是把你当成别人呢!

    苏扶风又微微一怔。你……在想别人?

    是的。凌厉道。他随即苦笑了一下。一点也不像我是吧?

    是不像。苏扶风也苦笑。但如果你是在对我说真心话,我还是高兴。

    她停顿了一下。我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如果你找到那个你真正倾心的女子就会告诉我。难道你是……找到了?

    大概吧。凌厉漫不经心地转开脸去。

    那……那么你为什么还要……与我这样?苏扶风道。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我便不会来求你了。你不是说你为了她,是不会再与别人……

    那原来只是我的想象。凌厉自嘲地道。事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为什么?

    因为我想……忘了她。

    什么?苏扶风不解。忘了她?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凌厉道。而她——离我太远。

    他停顿了一下。原来我是不可能拥有一个这样的女子的。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坏,这样也就……离她更远。

    这就是你说的……利用?苏扶风轻轻地道。

    我知道对你不公平。凌厉道。但是我对人从来也不公平。我对我喜欢的人好,对我不喜欢的人不好。我是自私的人,我知道你不会恨我,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苏扶风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脸上很奇怪地挂了一副仿若真诚的笑容,道,你别这样说。我知道我在你心目中,多少也是个有那么点儿分量的女人,是不是?

    她想她只能说这些,就算她如此说的时候,心里却在滴血。假如这些凌厉都否认,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凌厉只是轻轻一笑,点头道,是。

    苏扶风似乎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啦!不过——我能不能知道,是哪一位姑娘这么好,得你这么喜欢?

    凌厉摇摇头。再摇摇头。

    你若真的喜欢她,就不要放弃了!苏扶风道。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我会替你惋惜。

    凌厉久久地看着她,半晌,伸手抚她脸颊,并慢慢地顺下来,滑到她的肩上。我们先不说她了吧。

    苏扶风不确定他的意思,犹豫着不说话。凌厉伸臂抱过了她。没多久了。他轻悄地道。陪我再睡一会儿。

    天光大亮时,凌厉闭目睡着了,苏扶风偎着他,却并未合眼。

    又是告别。她想。以前我们总是因盼望而相聚,现在每一次相聚,却永远都伴随着告别。这一次告别之后,凌厉,我们还有下一次吗?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搂紧他,觉得他动了,便停了动作,只埋头在他怀里。凌厉似是醒了,也抱紧她道,不睡了么?

    苏扶风嗯了一声,道,都过了昨天与大哥说好的时辰了,我该走了。你再多歇会儿。

    伤口……疼不疼?凌厉抱着她没动。

    苏扶风只是摇摇头。我没事。她停顿了一下。等那边的事情了了,我可以再来找你的吧?

    凌厉苦笑。你若要来,我怎么管得住你。只不过……只不过我却希望你不要再来了,否则的话又是这样——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扶风轻快地一笑,道,说什么傻话,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何须顾虑太多,又何曾顾虑太多?如若下一次我来找你时你不想我,我就躲开;想我,或者要把我当成别的什么人,我就留下……

    不会再有那种事了。凌厉喃喃地道。这一切不过是我在胡说、胡做。我没有、没有把你当作她,从来没有——但你知道,我对你早成了习惯,这一次的不同只在于……只在于我心情不好,有些胡思乱想而已,但是我现在已好了,所以……

    不用解释了。苏扶风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高兴;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只要你高兴,我也高兴。我只有这些。

    扶风……凌厉亲吻她的头发。你总是我最……最不能忘记的那个……

    不早啦。苏扶风道。好了,我要穿衣服了。

    凌厉看着她起床穿衣。他也掀被yù起,只觉得胸口凉飕飕的,一摸竟是湿了,才知她不知什么时候哭过。他躺回去,伸手悄悄擦去了,反又拉起被子来。苏扶风回过头来,笑了一笑道,我去找大哥啦。但愿你也早rì找到你的朋友。

    凌厉点点头,道,保重。

    他只说了两个字保重,苏扶风已夺门而出。凌厉躺着,全然没去送行,直到快中午了,才懒洋洋起了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好像有种很沉重的感觉——那种迫切地要找邱广寒的心情并没有退却,但愈是迫切,就愈是胆怯。

五五

    邵宣也到了松江,苗府大门紧闭,半点风声不漏。

    究竟伊鸷妙闻讯回来没有呢?邵宣也暗自道。松江不若临安城的消息灵通,也没个大一点的酒楼可打探消息。邵宣也只好又落脚于江滨客栈。

    谁料他走进客栈时,竟遇到两个人。

    这两个人看见邵宣也,也齐地一怔,随即都站了起来,拱手道,邵大侠!

    邵宣也也忆起这两人原来是一年多前来明月山庄吊唁过其父邵准的,一人叫何文,一人叫孙高峰,亦皆是江湖中有名人家的子弟,只是名气远比不上邵家,因此虽然年纪大过邵宣也,仍对他甚为恭敬,也是叫一声“大侠”。

    邵宣也连忙还礼道,二位还请坐——许久不见,不想在这里遇见你们。别来无恙么?

    两人忙还礼道都好,邀了邵宣也一起坐下了,更添了酒菜,何文便道,是听说了邵大侠人在江南,不想当真碰上。邵大侠想必也已听说伊鸷堂的事?

    邵宣也立时凛然道,两位也已知晓?

    何文点头道,我路过嘉兴时恰巧听说此事,所以赶来看看。不想今早还遇上了孙兄;此刻又遇到邵大侠。邵大侠也是因此事而来?

    不瞒二位,的确如此。邵宣也道。两位可知什么线索内情么?

    三人互相一说,却原来所知亦差不多。

    本来是没什么的。孙高峰道。伊鸷堂亦非善类,我们正愁没人去收拾。灭了伊鸷堂,倒可说是武林中大功一件。但是传说此事与青龙教有关,这便有些蹊跷了。

    不错。何文道。青龙教若又抬了头,那可比伊鸷堂麻烦数倍。

    这样说来也奇怪。孙高峰道。青龙教若有什么动静,当是先以正道武林某一门某一派开刀,方是其历来作风——为何去动一个并不会犯它的伊鸷堂?

    何文沉吟一晌,抬头道,邵大侠有何高见?

    邵宣也笑了一下。首先此事并无定论。他说道。是不是青龙教,亦未可知。青龙教眼下似乎十分散乱,也或许是教中谁人以青龙教名义所为;其次,伊鸷堂虽亦走邪路,在我们眼里与青龙教同属异派,但在他们各自心里恐怕并不这么想,互相若有些什么过节,我们外人亦不可知,此事也只可当作是门派互斗罢了;第三,我们三人都未见过现场如何,只是道听途说。但倘若真如传言所说,有人如此冷酷无情,又武功高强,那么无论他们是不是青龙教的,杀的是正派还是邪派,这番乱子都足够我们提起了jīng神来了。

    何文点头称是道,不愧是邵大侠,所言甚为有理。我听说杀人者虽不知几个,用的却都是两种武功路数,一为刀,一为掌。邵大侠有中原第一刀之美称,对中原刀法莫不熟知,甚至外域刀法亦有所知,倘能观之一二,必知端倪。

    我正是想找机会看看。邵宣也道。只是怕此刻已见不到尸体了。两位可知伊鸷堂主伊鸷妙回来了么?

    听说是回来了。孙高峰道。我正在想,此刻这堂主再是厉害,只怕也已极是气馁,倘邵大侠前去找她,她必受宠之至,断不会拒绝你要检视尸体找寻线索之要求。

    此事万万不妥。何文抢道。我等身为名门之后如何反去掺和邪派中事?邵大侠何等身份,若去敲伊鸷堂之门,此举万万不宜。

    那么如果我来找你呢?门口一个娇媚的声音传了进来。

    三人抬头看时,走进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凤目细眉,皮肤光洁,黑衣裹身。邵宣也立时皱了皱眉,道,是你!

    何文、孙高峰二人约略猜到此人便是伊鸷妙,同时立起便按腰上兵器,谁料伊鸷妙竟浑如未见,施施然在邵宣也对面坐下了。

    怎么样,邵大侠,你放不下架子去苗府,小女子亲自来请您帮忙,不知您肯否援手呢?

    邵宣也冷笑道,邵某固然对此事有兴趣,却不想听命于你伊鸷堂。堂主与我素来是敌非友,此番提什么援手,未免有点滑稽。

    邵大侠是怕落下了把柄叫人言说了?伊鸷妙眼珠一转,道,那么我明白了。邵大侠,小女子就此告辞了!

    她说着,倒是立时站起来就走了。何、孙二人看着她出去了,也便坐下。何文道,这女子,胆子也忒大些,竟独个儿来找我们!

    但这是绝好的机会,邵大侠!孙高峰道。为何要拒绝了她?

    孙兄!我适才不是说了么,我们岂能与这样的人混在一路!何文道。邵大侠说,是也不是?

    邵宣也点点头道,如此说确也有理。再者,伊鸷堂与我本也有几分私怨,此刻却又换了恭敬面孔,我若真去了,未免像是与他们交换什么条件,变成互相利用了!

    邵大侠如此说,孙某惭愧。孙高峰道。但说来——邵大侠与伊鸷堂原来有旧隙?

    谈不上什么大仇怨,但也正面冲突了那么一两回。邵宣也道。

    难怪她好像早认得邵大侠一般。何文道。果如传闻所言,伊鸷妙是如此风sāo的一个女人,就连堂众死了一大半,也不肯少减几分卖弄风情。

    已减了好几分了!邵宣也不由笑道。

    对了!何文道。其实我们可以趁此机会,集结中原正道,一鼓作气将伊鸷堂消灭了,也少个隐患。邵大侠如此声望,登高一呼,定能集结起江湖义士来!

    我?邵宣也道。我倒并无这样的打算。一来此举落井下石,未免有失侠道风范;二来先前动手之人究竟是谁尚未查出,倘果真是邪道,岂不反而显得我们拾邪人之牙慧么?

    何文沉吟道,邵大侠所言亦颇有理。如此看来,就非要先查出这几个凶手是何方神圣了。但是我们又不能失了立场,去与伊鸷堂合作,这……

    两位不必费心。邵宣也道。此事我有计较。

    他原是去过伊鸷堂的,多少心中有数。本来他是不屑于做这样鬼鬼祟祟窜入别人宅院之事的,但经过这一段时rì,竟也多少放下了这架子来。不过当着何、孙二人之面,他仍不愿表现出来,因此心中决意去一趟伊鸷堂,却并不yù他二人再多说什么。

    三人又坐了有大半个时辰,邵宣也找店家要了房间,孙、何二人也便随他上了楼去,颇是恭敬地送他到房间门口,道了别后正转身yù走,突然窗户一开,一个黑影往房间里一沉,窗子随即关上。三人箭步抢去,只见地上黑衣人胸前襟上绣青线两条,竟是伊鸷堂之人,只是面目僵硬,身体冰凉,显然早已气绝多时。

    这是什么意思?邵宣也俯身去看尸体,只见他前胸衣衫已破裂,仿佛是一道极深的细缝,裂至胸腔之内。这刀法……他喃喃地说着,伸手去触时,看见黑衣下隐隐露出一个白sè的纸简。他抽出来一看,只见一行小楷写着:此人乃邵大侠力闯伊鸷堂,从我手中夺来,并非与我伊鸷堂有合谋。邵大侠请放心检视。落款是伊鸷妙。

    邵宣也多少有点哭笑不得,心道我果然是不想与你们有合谋,但也不消你用一张纸条说明。不过此刻他却也乐得轻松了,不必自去想办法,便有一个标本放在眼前。此刻天气尚寒,人死数天,身体尚无太大变质。

    何文与孙高峰俱在一旁看着。孙高峰紧张道,邵大侠务必小心——可要我们帮忙?

    邵宣也摇摇头,扯开那尸体上身衣服,只见一道深紫的伤口长尺余,深入数寸及心。只听何文道,怎样,邵大侠,可与青龙教有关?

    十分相似。邵宣也道。但……拓跋氏的刀法,势疾而不沉,可是这里的刀势却似沉厚许多,切口长而深度均匀,颇不似普通用刀。

    就是说……不是青龙教?孙高峰道。

    我不敢说。邵宣也道。我虽对各门各派刀法有稍许了解,却不敢妄言没有遗漏,更不敢说了如指掌。也许,还有其他刀法会有这样的痕迹。

    不会是青龙教故意掩饰了自己的招式?孙高峰疑惑。

    照我看应该与青龙教无关了。何文道。适才邵大侠说这刀法与拓跋氏的武功十分相似,那么恰恰说明多半是有人yù嫁祸青龙教。如果青龙教要掩饰,何须画下青龙图案?

    邵宣也点头道,不无道理。我倒是忘了——我虽不懂得丹青,却有点想去看它一看。

    怎么,邵大侠要……要去伊鸷堂?何文吃惊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邵宣也道。既然伊鸷妙已经把人给我送上了门,我也不能就此没了回应。何况这种刀法我固然并不熟悉,也多少因为可查看的尸体太少。如果看了别人的致命伤,或者又可见几分端倪。至少往后若是碰上这个凶手,可一眼认出他的招式来。

    但是……邵大侠打算如何前去呢?

    自然是光明正大地去了。邵宣也道,我谅伊鸷妙此刻也不能生出什么事来。两位不必挂心,邵某不多时便回。

    何文与孙高峰对望一眼,面上都有了几分劝阻之意,却又说不出来,何文只道,邵大侠还是三思,此事与我们其实关系不大,伊鸷堂自己亦是找人的高手,定会速速找到凶手,我们只消等着就是。

    邵某只是去看看,自不会叫他们摆布了。

    何文只得拱手道,邵大侠既然心意已决,在下也不好相劝。

    孙高峰也道,邵大侠如有需我等帮忙之事,尽管开口。

    邵宣也想了想,道,如此的话……劳烦两位找人把这具尸体送回伊鸷堂去。邵某先走一步了。

五六

    苗府还是那个苗府,但灯火明亮了些,黑影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压迫感。

    邵宣也直直走入大门,一直走到有人喝了站住,两把明晃晃的长刀在他身前拦住了去路,他才停了下来。

    两个都是一线黑衣人,武功身份也不低,只是遭此变故后,未免都少了几分嚣张跋扈之态,多了数寸犹疑戒虑之心。

    伊鸷妙呢?邵宣也单刀直入地问。

    左首的黑衣人目中透出犹豫之sè。本来对这样的问题,他们的答案必定是迎面一刀,但一则他们也认得邵宣也,二则此刻谁也不敢再似从前那般趾高气扬,贸贸然得罪了人,不由地闪烁起目光来,道,你……找我们堂主干什么?

    邵宣也心中对他们这种态度颇为鄙夷,冷冷道,你们也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两名黑衣人互望一眼,左首那人垂下了刀,道,你等会儿。便向后而走。邵宣也见另一人仍举刀向着自己,也不理睬,只抱臂转开。

    隔一会儿,只见那黑衣人匆匆出来道,堂主请你进去。右首那人才放下刀来。两个让开了路。邵宣也也不再多话,往里边走。

    伊鸷妙见到他时,脸上仍是一幅媚意荡漾的表情,甜甜地笑道,邵大侠来啦?

    你倒还笑得出来。邵宣也道。我若是你,早不闲在此处。

    伊鸷妙被他第一句话便弄得变了颜sè,恨恨地道,姓邵的,你若是来帮我的忙的,就少说那些废话!

    我从来也没说过要帮你们伊鸷堂什么忙。邵宣也道。伊鸷堂崛起江湖以来,不知害得多少人家家破人亡;此刻这同样的事情落到你们头上,堂主倒是暴跳如雷了?

    住口!刷的一声,伊鸷妙拔出了刀来,刀尖向上一指,抵到了邵宣也咽喉。

    邵宣也冷笑了一声道,以忍术著称的伊鸷妙,想不到如此沉不住气。邵某说的也是实情,堂主以为不对?

    伊鸷妙情绪略平。邵大侠与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她说着将长刀撤去了。不要以为伊鸷堂遭此重创之后,便会容你在此指手划脚;邵大侠若非也有求于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正说话间外面禀报说有人将尸体送了回来。伊鸷妙朝邵宣也看看。这算什么意思?她问。

    堂主以为呢?邵宣也道。这一具尸体不送回来,难道弃之荒野么?

    邵大侠对我们伊鸷堂的人倒又颇多关心。伊鸷妙似真似假地笑道。真是多谢了。不知邵大侠从那一具尸体上,可看出了什么没有?

    没有。邵宣也道。

    伊之妙脸sè略略一变。没有?

    伊鸷堂亦是使刀的行家,不知堂主看出什么没有?邵宣也反问。

    东瀛忍者之刀,与中原兵器不尽相似。伊鸷妙道。我虽可从伤口判断出兵器是刀,但是渊源何在,就不得而知。邵大侠家学深厚,想必多少可见端倪?

    邵宣也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道,听说此事与青龙教不无关系,堂主为何不找青龙教问个明白?

    我正是需要一个人来帮我确定,究竟此事是青龙教不是。伊鸷妙道。邵大侠也知道伊鸷堂情报甚全,据我所知,青龙教这几个月都未曾有任何动作,此刻更是安安耽耽地伏在武昌,应当绝无可能犯上伊鸷堂。但是壁上青龙,却听闻是以往青龙教行事之后所惯留标志,如此一来,事情便有诸多蹊跷了。

    既如此,可否让邵某见见那青龙?邵宣也道。

    在此。伊鸷妙说着,推开一扇屏风,现出一面墙来。

    邵宣也乍一看到这青龙,竟是吓了一跳。他先时只道是随手一画,谁料这画竟将整面墙占据了。那龙张牙舞爪,虽寥寥几笔,但用笔雄壮,锋芒毕露,青sè的笔墨流动凝固间竟似龙鳞若隐若现,整条龙呼之yù出,似要穿墙飞起,活脱脱一幅挑衅的模样。他不禁呆立了半晌,再退了两步,才暗自叹息道,单只一幅龙图,竟显出如此霸气,莫非当真与青龙教有关?

    怎样,邵大侠?伊鸷妙道。你觉得这与青龙教……

    的确会联想到青龙教。邵宣也道。不过我也没亲见过青龙教的人,青龙教行事之后留下的图案,也只间接见过。若青龙教果真有此青龙之势,倒也不负昔年江湖第一大邪教之称。

    那么你认为是他们么?

    邵宣也摇头道,我看那尸体上的刀伤却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伊鸷妙急问。

    不好说明。邵宣也道。堂主可否让邵某多看几人的致命伤,看是否的确都如适才所看那人一样。

    伊鸷妙道声好,领着邵宣也穿出了园子,到侧面一片空地,原来那百具尸首,尽皆停放在此。邵宣也不禁打了个寒颤,须知一百个穿着黑衣的死人整整齐齐地排着,实在不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就算是他邵宣也,脊背也要凉三分。再加上更有数人身首异处,他一时只觉凉意上涌,喃喃地道,竟有如此杀人不眨眼之人……!

    若说青龙教拓跋世家的刀法,我倒也有些情报。伊鸷妙道。那刀法称为“青龙刀法”,是左手使刀。我已检查过所有伤口,除了少数几人外,的确皆是毙于左手的招式之下;那少数几人毙于右手的刀口,又是与我们伊鸷堂长刀切合,想来是被那凶手临时借刀所杀,由此可知那人在左手用刀这一点上,与青龙刀法相符。

    但还有一点却不对了。邵宣也道。照我所知的青龙刀法留下的伤口应该更为窄小,虽则此刻看来,招式似与记载中无异,但伤口却显然都很长,角度也有变化。这又像又不像,倒的确叫人捉摸不透。

    我还约请了一位用掌高手,相信今rì不多时便至。伊鸷妙道。这里也有不少人毙于掌下,须叫懂得各门各派掌法的行家看个清楚。假如这用刀者的确是拓跋世家的人,不知这掌法是否也是同一家。据言一般人穷其一生亦只能修炼那掌、剑、刀中的一种,拓跋家连续数代皆如此,那么这掌与刀,多半不是同一个人。又听闻拓跋家的武功不传外人,那又奇怪了,从未听说过拓跋家后人的消息——难道……

    她话虽未说完,邵宣也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一事,愈想愈是心惊起来,禁不住道,那些为掌法所毙之人,可否也让我看看?

    伊鸷妙心中虽然疑惑,却也点头道,请便。

    她盯着邵宣也俯身检视尸首,半晌,见他站起身来,不禁开口问道,怎样……?

    不知道堂主有没有想过……邵宣也似乎犹豫了一下,方才接着道……也许凶手真的只有一人,既用掌,又用刀?

    这……伊鸷妙惊疑道。拓跋世家的武功不是说极难……

    非必要是拓跋家。邵宣也道。为何一开始就断定掌与刀分是两人?我本来对这一点也未敢想,但是无论是不是,现在的情况都已足够可疑:这里死于掌力的,身上留下的皆是右手之掌印。试想一个用掌之人,一般总是左右手齐练,对付如此众多之人少不得要双手齐用,为何这些伤痕皆出于右掌?倘若我们知道他左手拿着刀,那便很好解释了。

    你说是一个人?伊鸷妙禁不住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不可能,我绝不相信,一个人如何能够杀死这么多人!

    邵宣也瞧见她双目微微发红,冷笑一声道,有何不可能?单看墙上那条青龙,便知此人非凡俗之辈……

    一人或是两人,都不打紧。伊鸷妙突地打断他话,口气虽然有几分颤抖,仍剩几分叫人不寒而栗。总之……总之……

    她想说总之我伊鸷妙须得报这个仇,但此刻却又似没了底气,脸sè发青。邵宣也瞥了她一眼,转开心道,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对你是不打紧,但对我打紧得很。

    他心中此刻其实也已不关心做下此事者是不是拓跋家中之人——他只是想起了凌厉曾经遇上的那个“极为可怕之人”。他用的是剑。邵宣也心中暗忖。于是凌厉听说这里的人死于刀和掌之后,便安了心,相信并非同一人所为。但是我们只以为天下并无那样的练武奇才,可是当真细想,这个人既然如此可怕,武功如此之高,又为何不会是个练武奇才?而且——而且这两地距离并不远,两件事发生时间上来讲也很合适,两个人,不,“三个人”,是同一个人——这该是很有可能的。再换过来讲,如果此人真的身负掌、剑、刀三项绝艺,以这种身手来讲,就很有可能是拓跋世家的人。如此一来……如此一来岂不是证明邱姑娘正与青龙教的人一起?左右也没有线索,要找到她,当真要先把这个凶手找出来了!

    他再看了看伊鸷妙,咳嗽一声道,你约请的那位用掌高手还没来么?

    应该快到了。伊鸷妙皱眉道。

    正当此时果有黑衣人来报,说万钧神掌付老先生来到。伊鸷妙一边说快请进来,一边整了整衣衫,像是预演一般地展开了一个诡异的笑来。

    邵宣也倒也不感意外——伊鸷妙适才突然严肃了半晌,反倒是要叫他意外的。等得那万钧神掌来到,伊鸷妙早已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

    那万钧神掌见到伊鸷妙,也是笑容满面,目光一转,只见邵宣也立在一旁,一脸笑意登时敛去了,哼声道,这位是……

    邵宣也并不打话,伊鸷妙却腻笑着来抓他手臂,又将如丝媚眼抛回万钧神掌付虎的脸上,笑道,这一位是中原第一刀的公子邵宣也邵大侠;邵大侠,这一位是江湖人称万钧神掌的付虎付先生,你两位看来还是初次见面?

    付虎听得邵宣也的名字,微微一愣,一脸戾气随即变回笑意,哈哈道,原来是邵大侠,久仰大名,失敬失敬了;早知邵大侠与苗府也这么有交情,咱们早该亲近亲近!

    邵宣也只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原来是付老先生。邵某只是偶然在此,与伊鸷堂并无半点交情。

    付虎一怔,脸sè即便不豫,不过并未发作,只是朝伊鸷妙看了一眼。伊鸷妙忙甜声道,两位都是我请来的帮手,付先生,咱们都是自己人了,也不说废话,快,快来看看……

    付虎也便不再理会邵宣也,走到一排尸体前只一瞧,脸上突地变了颜sè。

    只见他身前那具尸体衣襟已被敞开,胸口中掌,一个黑中带紫的掌印若有若无地浮在皮肤之上。

    邵宣也瞥见他脸sè大变,暗忖道,这付虎倒有几分眼力,想来已看出这掌法不简单。

    原来这付虎号万钧神掌,倒也是江湖中一块响当当的牌子,三十岁因独力击毙川西绿林道正副统领而出名,至今已有二十年,声望仍在。但他也自那件事之后始终不敢再回川区,一直在太湖以东长江沿岸徘徊。近年伊鸷堂崛起,他与伊鸷妙缠上交情后,便基本定居于松江县内。

    伊鸷妙自也注意到他脸sè,忙不迭问,怎么,这掌法出自何门何派,可看出来了么?

    付虎只瞪着那人胸口的掌印,半晌,吐了口气,道,拓跋氏。

    此言一出邵宣也与伊鸷妙心下尽皆一悚。伊鸷妙固然是大惊失sè,邵宣也悚的却是自己所猜莫非不错,不由暗中叹了口气,开口问道,何以见得?

    付虎只是摇了摇头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付某有生之年,竟还能亲眼见到……

    伊鸷妙不耐道,付哥,你就快说,究竟怎样看得出来?

    付虎摇头道,我一看见这伤口,便立即知道是了,只因我四十年前就听我师父说过拓跋世家青龙掌的厉害,脑中无时无刻不浮现出这伤口的影子。四十年来我见过无数掌法,却独独没见过师父曾告诫过的“至灼之掌力”,此刻竟在你这里见到,我如何不识!

    至灼之掌力?伊鸷妙追问。

    不错。付虎道。你仔细看这掌印,黑紫的并非淤血,而是皮焦肉枯所致。这掌力穿透身体极快,若练到jīng纯,被此种掌力击中之人,表面皮肤之上几乎不留下什么痕迹,但五脏俱裂,唯立死而已。此刻这黑紫之sè已只是隐隐可见,足见他功力已深。更有甚者,掌印反从身体另一侧透出:如击在胸口,则后心见印;如击在背上,则腹部见印。

    有这等事!伊鸷妙惊道。

    付虎已将那尸首剥去衣服,翻过身来,只见背后皮肤干净,倒是并无印迹。

    他似是松了口气,道,或许他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但他的脸sè又随即转硬:又或者他……竟已超越了此等境界?

    此话怎讲?伊鸷妙又问。

    即是说,青龙掌练成之初,掌力未jīng,击中人身体之后固然也已极为厉害,但掌力吐出并不纯净,穿透力只及脏腑,不会在身后形成印迹;及至练到深层,则如我适才说说,后心应见掌印。如此掌法,拓跋氏历代选择学掌的五六人之中,似乎也仅有两三人达到;但练到最高层,则掌印亦复不见,因为施掌之人内力之吞吐,已达随心所yù之境,不触人肌肤而能伤人于无形。这样的人似乎……似乎从未有过。

    那么此人……伊鸷妙的声音微微发起颤来。此人究竟……

    堂主也不需慌张,相信此人并无可能是这第三种境界,因为他毕竟还在别人的胸前留下了掌印——固然极淡,却也显见不可能是二、三层。自然,练成青龙掌之一层,此人便已是江湖中绝顶的高手,但……但离那般可怕,总还差一点。

    伊鸷妙吐了口气,邵宣也道,如此说来,付神掌是肯定此人必与拓跋氏有关了?

    傅某愿以人头担保。付虎不无冷笑地道。邵大侠若是不信……

    邵某岂敢不信。邵宣也抱一抱拳,口气也客气起来,道,只不过十几年前青龙教变故,多年来拓跋一脉之下落已成不解之谜,此刻突然出现……莫非是想在江湖中制造什么事端?

    这个我不管。伊鸷妙在一旁道。但是两位既然参与了此事,务必要替小女子出这口恶气,只不知邵大侠……

    邵宣也暗里思忖道,我此刻身份,必不容我与他们一路;但孤身去访查,却又的确难行。正yù开口时门外突然闯进一人,跌跌撞撞地叫道,堂,堂主!

    三人一看,此人竟是一名一线黑衣人,不知为何慌张至斯。伊鸷妙叱道,何事!

    那黑衣人总算稍稍喘了口气,却立时又苍白起了一张脸,颤声道,快马来报,临……临安分堂也……也被……!

    三人闻言俱是身躯大震,伊鸷妙上前一步道,你说什么,临安分堂如何?

    其实不待那黑衣人说,三人心中都早已隐隐猜到,临安分堂必是遭了同样的事情;但这“血洗”二字从那黑衣人口中吐出时,伊鸷妙仍是一个巴掌打了过去。那黑衣人厚布遮脸,一口血吐不出来,早连牙齿一起吞下了肚去。

    那么——邵宣也乘隙问。那边的墙上是否也有……

    有青龙,也有青龙!黑衣人连忙回答。伊鸷妙恨恨道,我竟没想到青龙教会如此狡猾,竟不肯放过我伊鸷堂一兵一卒!付虎只见她浑身颤抖,实已怒极,却又似在害怕,又似不知所措,不由地也说不出话来。

    邵宣也心下却陡地一亮。伊鸷堂在临安有分堂之事,其实是极为秘密的,江湖上应鲜少有人知道。但他邵宣也、凌厉和邱广寒三人,却因近rì之事而知晓此秘。倘若此人果然紧接着就去灭了临安分堂,那么极有可能是邱广寒告诉他的——那么邱广寒果然是与他在一起?他会找伊鸷堂的麻烦,是不是就是因为邱广寒?邱广寒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心中略一思索,沉声道,堂主亦不必太过惊慌。依此看来青龙教是不肯轻易罢手的了,如要当面会会他,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到他下一个可能要去的地方等着。

    伊鸷妙猛地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伊鸷堂的其它分堂?

    不错。

    但伊鸷堂分堂众多,我怎知他下一步会去哪里!

    伊鸷堂分堂虽不少,但为人所共知的亦不过一个平江分堂,旁的只怕青龙教亦不晓得。

    他岂能不晓!伊鸷妙道。临安的分堂亦属机密,此刻岂不也……

    我保证其它的不会。邵宣也道。

    伊鸷妙狐疑地看着他。你凭什么保证?

    邵宣也笑笑:凭我跟你完全没有交情——我本不必为你出谋划策;既说了话,也便不会是骗你。

    伊鸷妙再看看他,良久,脸上神sè突然转为腻笑,甜甜地道,邵大侠真看得起小女子呢!这次有您帮忙,事情必定顺利!

    邵宣也却道,我与你找青龙教的目的不同。你如去平江,付神掌必会与你同去,恕邵某不奉陪了。

    怎么?伊鸷妙故作惊讶道,既然邵大侠也要找青龙教……

    我找我的,你们走你们的。

    伊鸷妙似乎还想巧笑,但脸sè却不自觉地僵硬下来。不过她随即意识到,忙眯缝起了眼睛道,如此也好,小女子又怎敢强留邵大侠呢。不过邵大侠若寻到什么新的蛛丝马迹,千万要告知我们哟!

    邵宣也看看她,不冷不热地道,你打算几时动身?

    明rì一早。伊鸷妙的表情立刻冷却下来。明rì一早,我即刻前往平江。

五七

然而,邵宣也却似乎是错了。无论是伊鸷妙、付虎还是他自己,到了平江数rì,却始终未见青龙教半点动静,以至于他自己也怀疑起来。不是么?他想。不是来平江么?还是……难道说……我完全想错了?

    伊鸷妙显然也颇为忐忑不安。她派人到各分堂打探消息,均报无恙,以至于她也几乎有点想把这件事忘却了。

    然而,拓跋孤并没有忘。他只不过不着急——因为他在临安,着实还有重要得多的事情没有解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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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剑介绍:
他少年成名,也一度自以为是,但深入江湖,才明白天下之大。 会一直陪伴他的,是乌剑,还是红颜? ……乌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