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乌剑TXT下载乌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乌剑全文阅读

作者:小羊毛     乌剑txt下载     乌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三

    凌厉的意志似乎陷入了迷糊,邵宣也将他背回客栈时,他竟似是半梦半醒,已说不出多少连贯的话来。

    他一再回想,也只记得适才单疾风就只初时用刀柄撞到过凌厉背心,但那一次算不得太严重。不对啊。他想。就算是激到了旧伤复发,他原先只是外伤严重,并无这般内伤。现在他内息这般时断时续,倒像……倒像是连正常地运转都已不行了一般。

    到得屋内将凌厉放下了,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极不相称的汗珠一粒粒从额头上渗了出来,发白的嘴唇间,呼吸变得很沉重,很艰难,很痛苦。他似乎并没有陷入昏睡,一被放到床上,一双手就下意识地扒住了床,好像仍然准备随时跳起来去给邱广寒报仇,但一双眼睛却仍然那么闭着,焦躁不安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证明了他的力不从心——他睡不去,但也醒不来,呓语在蠕动的嘴唇间模糊不清。

    他探他脉息,只觉脉跳纷乱,心下想着必须设法治疗,暗暗运起内功,才觉适才一战,自己耗力也是甚巨,运功实已勉强。

    邵宣也心下颇急,听得楼下店堂内似乎仍有伙计说话的声音,拉开门去到走廊上向下喊道,小二!

    伙计却似全未听到,正起劲地向一名客人陪着不是。只见那客人华服裘衣,声音清脆,是名二十出头的少女。适才邵宣也专心给凌厉疗伤,并未听见她说话,原来这少女说话声音却更不小,正斥道,我不是叫你随时给我空着几间上房的吗?现在你又跟我说没有?

    那小二连连作揖道,小的实未料到大过年的,姜女侠还会光临敝处,所以……

    邵宣也实不关心他们争些什么,见他并不睬自己,不由不悦,又大声喊道,店小二!

    那伙计仍是不理他,却颇是殷勤地向那姜姓少女哈腰作揖。邵宣也心下不禁有了几分怒意,也顾不得什么,一按扶手飞身跃下了楼来,一把抓过那伙计的衣襟道,我在叫你,没听见么?现在赶快去给我找个大夫来!

    那伙计被他一把抓过了,尚不知他是如何突然从楼上到了自己身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身后那少女本来yù发作,此刻却看了邵宣也一眼,接话道,你找大夫干什么?

    自然是救人!邵宣也回她一句。那伙计却突地跳起来道,你瞎了眼了!谁不知道姜女侠家里,就是太湖一带最有名的医术世家,你还在说什么大夫,不怕姜女侠废了你这对招子!

    你姓姜……?邵宣也沉吟了一下。那太湖银标姜伯冲是你什么人?

    就是我爹嘛!少女奇道。你也知道我爹呀?

    这么说你是太湖金针的女儿了?邵宣也喜道。姜姑娘,素闻令慈医术是一绝,不知道今rì是否来到此处?

    我娘哪有那么容易出来叫你们这群江湖野人见到!少女口气又转为鄙夷。不过她又随即一笑,道,怎么,你生病了么?看你气sè是不太好,不过方才你还能稳稳当当从二楼跳下来,也不太糟糕啊!

    不是我,是一位朋友。邵宣也道。既然姜夫人不在,在下只好另想办法。

    等一等!少女叫住他。本姑娘的医术也不差,你朋友在哪里?不想叫本姑娘去看看?

    邵宣也正想问问那伙计附近有无其他大夫,闻言一怔,心道她是太湖金针的女儿,说不定真有几分本事,何况她既自己开口,我再问别的大夫定须惹恼了她,不妨先叫她看看。当下道,好,不过他病得很奇怪,只怕有点难。

    怕什么。那少女说着回头向那伙计道,一会儿我师兄他们来了,就说本姑娘救人去啦!

    小二连声应好,目送着她跟着邵宣也上了楼去。

    凌厉躺在床上,有几分零星的咳嗽。

    少女放下手中所提重物,走近去看他,边问道,他怎会这样的?

    适才……与人交了手。邵宣也道。像是内伤,不过老实说,我也不甚清楚这伤是怎么得来的。

    少女yù扳凌厉手腕过来把脉,只见凌厉双手都死死地掐住了身下的褥子,竟是半点也不肯放松。她颇有几分无可奈何,转头道,他怎么抓得这么紧,像跟这床板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邵宣也只好苦笑,过来帮忙将凌厉的手掰了转来。少女瞥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专心听起脉来。

    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的。她半晌将凌厉的手放下去。邵宣也却几乎要跳起来了。他现在这样,你说他没有什么大碍?

    你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少女也不甘示弱地道。我是大夫!

    她边说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倾了粒药丸出来。先给他服一粒。她将药递给邵宣也。他是一时脱力,这药对他有好处。

    一时……脱力而已么?邵宣也仍有几分不信,但这一回却也不敢再大声去质问她了,只接过药来,来回看了看,还是将药丸送入了凌厉口中。转过头来时,只见那少女已打开了一个小布包,包内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地插了数十支金针,细看之下,皆是插在透明的树脂之中。

    姜姑娘,你这是……

    此刻我须先用金针给他治疗,过后我再给你仔细讲。少女手上飞快,拈起金针,已向凌厉头上扎去。

    邵宣也手却更快,一把捏住了她手腕,道,你一会儿说他没有大碍,一会儿说他是脱力,给他吃药,现在又要用金针治疗——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女一挣,怒道,我姜菲还会害他不成?

    我怎知你是不是真的姜菲;你这一针下去,我看倒像是要他的命!

    姜菲盛怒之下,右手针一抬,便向邵宣也眉心刺到。邵宣也一闪避开了,只听她道,我告诉你,你再拖下去,他这身武功就要废了。本姑娘好心好意来给你救人,你倒怀疑起我来了,看样子你们是自己做贼心虚,好,你尽管另请高明吧,本姑娘不管了!

    邵宣也见她收起了布包便要走,心下倒是生出了几丝愧疚之意来,忙拦住她去路道,姜姑娘,方才是我的不是,只因我这位朋友委实……委实有不少麻烦在身,我不得不多心。请你还是救救他吧。

    姜菲一双眼睛瞪住他,邵宣也只见她犹自满脸怒容,正yù再说什么,姜菲的怒意却又淡了,转身道,等治完了他,我再跟你算账。你把灯拨亮一点提过来,站在这里!

    邵宣也何曾受过这般指使,但这一回竟是照做了。假若凌厉武功全失,他想,那岂不比死了更叫他痛苦,无论如何,倒不如冒这个险了。

    姜菲布包里的金针一根一根的减少。邵宣也每见她往凌厉身上要穴插下一根针去,都觉心提了一提,要出一身冷汗,不过到得后来,只见凌厉捏紧的双手渐渐松开了一些,额上渗出的汗珠亦不那么多了,脸sè仿佛也不似方才般惨白,不觉放下一半的心,抽空去瞅了一眼姜菲,却又吃了一惊,只见她的额角却滴下汗来,甚至眼角眉梢,尽皆挂着汗珠,那油灯的光亮在她的脸上投下了极长的睫毛的影子,微微晃动着。

    平心而论,姜菲莫说不丑,甚至可称得上不错,只是这个时候的邵宣也,绝对没有心情去注意。这偶然的一打量他才看清她的眉眼,但是陡然间不知为何,心头又是一酸。是错觉么?这双眼睛,竟好像有几分像广寒,只是……那双眼睛,再也见不着了……

    他呆呆地出了神,直至突然竟有滴汗珠突然从姜菲睫毛上滴了下来。他一惊,回过神来,只见姜菲甩了甩头,侧目向他一望,也不说话,再回过头去专心于凌厉的伤势。邵宣也于是也转头去看凌厉。

    总共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姜菲才算是针灸完毕。邵宣也也就举着灯,一动不动地站在边上,直到她将最后一枚针起出,这才小心地问道,好了?

    姜菲看了他一眼,道,好了。她原本是要找邵宣也算账的,但此刻也似乎没了力气,抬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邵宣也不由地道,坐下歇会儿吧,姜姑娘。

    姜菲横了他一眼,道,你何必假装关心我,若担心我害了你那个朋友,不如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邵宣也瞥见凌厉气sè好了不少,便去搭凌厉的脉,只觉与适才比起来已好了许多。那一边姜菲顾自坐下了,哼道,叫你看你倒当真去看了,怎么,我害他了么?

    邵宣也不大好意思地转了回来,道,适才的事,的确是我错怪了姜姑娘,万望你勿见怪。

    姜菲手一挥,道,本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你一般见识。你那位朋友隔一会儿就能醒了,叫他别那么激动,跟床板都结了仇了。

    邵宣也一笑,道,多谢姜姑娘这次救了他,恕在下无知,方才他究竟是何病症,为何会如此?

    我说了,一时脱力嘛。

    一时脱力,至于像你方才说的,一身武功都保不住?邵宣也疑问。

    要看是怎样一个脱力法,他当时一定是……

    正说到这里邵宣也突然作了个手势,低声道,噤声!姜菲一怔之下,只听有人急促地嗒嗒,敲了两下门,随即推开了门来,道,打扰了,请问……

    大师兄,你来啦!姜菲一看到来人就站了起来。怎么这么久!

    那“大师兄”见到她,脸sè也缓了下来,道,你果然在这里。目光一转,看邵宣也,似乎微微jǐng觉,再看到他桌上的弯刀,又似吃了一惊,脱口道,阁下莫非是中原第一刀的邵大侠?

    邵宣也站起身来道,在下正是邵宣也。

    那“大师兄”忙抱拳道,邵大侠,久仰大名,不想今rì在此遇见,真是幸会!在下太湖银标寨陆荻,这一位是在下师妹,听店家说她适才在邵大侠这里救人?

    不错,姜姑娘方才的确……

    他话音未落,却被姜菲打断,只见她早两步跨到邵宣也面前道,你就是洛阳的邵大侠?

    不敢。邵宣也微笑道。江湖野人而已。

    姜菲想起适才确是自己如此说他的,不觉涨红了脸,想说不信,却又明知不得不信,只慌慌然挤出一句道,那你适才为何不对我说明你的身份?

    邵宣也未及说什么,陆荻已喝止道,师妹,休得对邵大侠无礼。你又没有问人家,人家如何就要开口告知他的身份名姓?

    姜菲气得跺脚道,你也敢教训起我来了——大师兄,我可把你看穿了,你一遇到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就急着讨好人家,连带着欺负我!

    我……我这怎么叫欺负你……陆荻颇有几分冤枉。好了小师妹,你要骂我,迟些再骂吧,不要叫邵大侠看着笑话。

    邵宣也却笑道,陆少侠哪里话,今rì若不是姜姑娘,在下这位朋友恐怕情况便不妙了,实在应该好好谢谢她才是,岂有笑话之理——适才我也是情急未曾顾得上,否则定不会向姜姑娘隐瞒名姓的。

    邵大侠的朋友,此刻安好了么?陆荻关心道。

    已经没事了,多谢关心。

    有本姑娘出马,自然针到病除,大师兄,你担个什么心?姜菲不无得意地道。

    你说什么,小师妹,你动针了?陆荻闻言脸sè竟是有些变了。

    动……动了又怎么样?姜菲嘟起了嘴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跟娘学了那么多年,难道还救不回一个受了点小小内伤的人!

    唉,你怎么……师娘百般交待你不能乱来……陆荻的脸sè不敢放松,抬头向邵宣也道,邵大侠,贵友果真无恙么?

    邵宣也被他弄得严重起来,道,他还未醒,我再去看看。

    他摸了摸凌厉额头,看他脸sè,又度他脉搏,半晌才道,没事啊,陆少侠是在担心什么事?

    没事就好……陆荻松了口气。实不相瞒,小师妹她虽然自小跟着师娘学医,但其实还未出师,师娘怕她医人反误人,特地叮嘱她在外面不准用金针给人疗伤治病的。平rì里她好管闲事,开些药方,或是给人止血上药,也就罢了,那些她倒出不了错。

    这么说姜姑娘这是第一次一个人施行金针之术?

    正是!陆荻叹道。幸好尊友无碍,否则我们实是脱不了干系了!

    邵宣也心下也后怕起来,看了姜菲一眼,却见她别转了脸,一个人立在那儿,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他登时想起适才她额上俱汗的情景来,不由暗骂自己怎能如此想,便道,姜姑娘,在下……

    你给我住口!姜菲突然伸手向他一指。你,还有你——她又指向陆荻。你们就这么不相信我?难道我就这么没用么,大师兄,你为什么一听说我拿针给人治疗了,就认为我一定会弄糟——我几时弄糟过事情了?我给娘做帮手,从来都是仔仔细细的,半分差错也没有!我给人家治伤也是一片好意,否则他早就成废人了!

    她又转向邵宣也。你也是!我知道你也不相信我,刚才的账还没找你算呢!哼,你若知道我是第一次给人治疗,恐怕也不肯放心让我动手吧?你们这群胆小怕事的人!

    小师妹,你快住口!陆荻急道。姜菲却哪里听他的,向外便走。陆荻一边忙向邵宣也拱手致歉,一边又忙追了出去。邵宣也只好也向他拱了拱手,正无可奈何地看着两人时只听身后凌厉的声音颇是无辜地问道,邵兄,怎么回事?显然,姜菲那一番大吵将他吵了醒来。

    邵宣也又惊又喜,已跑到门外的姜菲也听见了声音停住步子,转回了头来。

    凌……

    邵宣也堪堪要叫出他名字来,总算惊觉不应让人知晓凌厉身份,改口道,凌兄弟,你觉得好点了么?

    你……你没去伊鸷堂?凌厉不答反问。

    冷不防姜菲已顾自走回屋里来,哼哼一笑道,看见了么,人都醒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她见邵陆二人都不回答,又径自走到床前往凌厉肩上一拍道,你没事了吧?

    谁知这一拍却没拍下去,凌厉眼疾手快,左手一抬将她手掌卸开了,道,姑娘是谁?

    姜菲愣愣地瞪着他,凌厉也直直地注视她,半晌姜菲突然大笑道,我看邵大侠这位朋友身体好得很了,动作这么快,全不似方才跟床板那么深仇大恨的样子!看你们还敢说我什么!

    邵宣也见她虽然是在笑,但眼眶里竟蓄满了眼泪,心道适才她已然生了气,此刻又被凌厉这么不近人情地一挡一反问,定然心下极是委屈了,不觉心生歉疚,上前深深一揖道,邵宣也向姜姑娘赔罪了,我们绝没有看轻姑娘的意思,请姜姑娘不要误会。

    凌厉有点不明所以,瞧见姜菲泪光盈然的一双眼睛,一时间竟也没再说话。只见姜菲跺了跺脚道,谁叫你给我赔礼了?你以为这就算了么?说着又转回到凌厉床边,用手向他一指道,我问你呢,你到底好了没有?

    凌厉被人用手指着,心下实在很不爽快,但看见邵宣也悄悄对自己摇了摇头,也便只好压下心中火气,颇是呛人地道,我好得很。

    那——就好。这姑娘听了他呛人的口气后,非但不发作,却道,那你还不赶快谢谢我?

    适才你受伤颇重,是这位姑娘以针灸之术救了你的。她是太湖金针的爱女姜菲,医术很是不凡。邵宣也在一边解释。

    姜菲倒也听得颇受用,欣欣然地站着。

    是么?凌厉低声地道。那……谢谢你了,姜姑娘。方才我……

    我知道你们。姜菲抢道。你莫不是惹了什么大麻烦?整天疑神疑鬼,方才这个邵……这位……邵大侠,也疑心我要害你。

    师妹,你快不要胡言乱语了。陆荻的表情,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实在不早了,我们不要打扰别人休息,有什么事明rì再说……

    要休息你去啊!姜菲转身大声道。方才就是你闯进来,打断我跟邵大侠说话,我都还没向他解释他那位朋友的伤势是怎样一回事,现在你尽管走咯,我是要把话说完才走的!

    这……师父和师娘交待我照顾你,我怎能……

    这什么这!姜菲道。有你在我才放不开手脚!反正房间也不够,你尽管自己去睡觉好啦!

    房间我已经安排过了,给你留了一间上房,其他人都住普通的房间就可以。

    少罗嗦了,我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今天就是见到你不高兴,你快出去呀!

    姜菲说着,竟好似这是自己的房间一般去推陆荻,这一边邵宣也只得道,陆少侠就请先放心去歇息吧,一会儿我自然会送她回房。陆少侠应该信得过在下吧?

    这个……我自然信得过邵大侠,但是小师妹她向来任xìng,只怕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哪里。邵宣也道。她是敝友的恩人,怎叫添麻烦。

    陆荻无奈,只得jǐng告了姜菲一句道,房间就在另一边楼上,你早点回房去,知道么!

    姜菲朝他吐一吐舌头,推他出去把门紧紧关上了。邵宣也见她似乎全然忘了适才的生气委屈,心下倒也一宽,道,姜姑娘请坐。

    姜菲转回头来突然显得有几分拘谨,颇不自然地道,你也不要想赶我,我反正也不会留太久的,我只是跟我大师兄赌气,一会儿我就走!

    邵宣也笑道,姜姑娘有话尽管说,在下可没那么大胆子赶你走。说话间突然听到有人以手扶床的声音,原来凌厉已自下了地。你倒很有闲心。他口气冷冷的。在这里跟位新相识的姑娘叙起话来了——那也没关系!

    他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邵宣也与姜菲连忙一同将他拉住。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姜菲道。邵大侠方才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你醒来也不谢他,还突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亏他把你当兄弟当朋友呢!

    凌厉一双目光冷冷地瞟着姜菲。你懂什么?你以为救了我,就能教训我了么?他挑衅地伸出一个指头,仿佛要勾起姜菲的脸孔。

    你干什么!姜菲慌乱地向后退开,脸孔涨得通红。邵宣也忙拉住凌厉。你别乱来,凌厉!他喊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给广寒报仇的心思,我跟你是一样的,但你现在虽然是好了点,却还没到可以去与人拼命的地步,难道你想白白送了xìng命么!而且,这又关姜姑娘什么事,不要拿这副样子对她!

    你刚刚叫他什么,邵大侠?姜菲害怕地道。他是……凌厉?

    邵宣也心下顿时一沉,心知自己一时激动之下,竟说漏了嘴。他不擅掩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姜菲见他如此,不禁又往后退了一步。

    邵大侠,我……我看错你了,你竟与这样的人称兄道弟!她一个转身,已向门外逃去。邵宣也心道可不能叫她说出去,便上前yù将她拉住,谁料他快,凌厉却更快,不知何时早持剑在手,剑光一闪,已削向姜菲颈后。

    姜菲听得脑后风声,转身yù接招,谁料这一转身剑光已到,她竟是来不及做半点事情,只觉一阵窒息,不由闭上了眼睛。

    凌厉!邵宣也失声喊道,你——!;

七四

    姜菲只觉自己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转了一圈回来,原来还未死,胆怯地睁开眼睛来,一眼就看见了那剑光仍然映在自己咽喉之前。

    凌厉,你若对刚刚救了你一命的人也能下得了手去,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把剑放下来!邵宣也喝道。

    凌厉垂下剑。我不过先留住她。他冷然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灭口么?

    姜菲只觉浑身都涌出了阵大汗,脊背冰凉冰凉,慢慢地竟要软倒,强自贴在门上站住了,故作镇定道,我谅你也不敢动我!

    谁知凌厉此刻的表情却很奇怪,似乎在全力贯注于什么东西,突然口一张,竟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伸手按住了胸口。

    邵宣也大惊失sè,上前去扶。姜菲犹豫了一下,也上前道,他刚扎完针,其实不能这样动手的……

    那现在会怎样?邵宣也将凌厉扶到椅子上,见他眉目间又有几分神智迷糊,不觉着急道,刚刚不是好了么!

    你别担心别担心!姜菲一边搭着凌厉的脉搏一边道。不是什么大碍……

    凌厉一双眼睛却陡然睁大,一个反手,紧紧扣住了姜菲的手腕将她拖近。姜菲猝不及防,被他拖去,眼见他双目瞪着自己,显然想说什么,却又太过迷糊,说不出来,只喃喃地道,你……你在这里么……姜菲用劲挣他,竟挣不开,不觉慌了,喊道,快放了我,快放开我!

    凌厉手臂果然一松,姜菲慌忙脱出,原来是邵宣也不得已点住了凌厉几处穴道。姜姑娘你……还好吧?他问。

    还好。姜菲低头拉正了衣裙,慌慌忙忙地道。邵大侠,他没有事的,只是刚刚治疗完毕,他断不能激动起来,否则对他极是不好——还是设法让他安静地睡上一天,等到完全痊愈,就没关系了。我告辞了!

    姜姑娘请稍待!邵宣也叫住她。今天的事情实在……非常过意不去,但在下仍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凌厉在此,你能答应么?

    他果然是那个杀手凌厉!?姜菲半惊半问。

    不错。邵宣也道。你既救了他,此事也不该瞒你的。不过凌厉并非你们想象的那种人。他今天纵然有几分行为失常,但他绝非故意的,姜姑娘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好……我知道,我答应你不说出去就是了。姜菲看了看他,却又立刻垂下目光。那我走了。

    邵宣也想起答应过送她,但回头看看凌厉仍然木然地坐在那里,不觉有几分无奈,便道,姑娘请稍待一下,我设法让他睡下,再送姑娘回房去。

    没关系。姜菲一笑,倒好似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她一晃,竟真的顾自走了。邵宣也呼之不得,只得目送她下楼去。

七五

    已过三更,到得四更时分,邵宣也突然听到窗上咚地一响,忙起身掀窗查看,却又有粒石子飞来,幸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只见对面窗口一个淡淡的人影,压低了声音道,呀,邵大侠,没伤到你吧?正是姜菲。

    邵宣也只好苦笑道,没有。你有什么事么?

    我有一个包袱,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忘在你那里啦?姜菲仍是尽量小声地道。

    邵宣也回头看了看,桌上果然有黑乎乎的一个包,是她适才进来时放下的。

    是啊。他说。

    你能帮我拿下来吗?姜菲说着指指下面的院子。我在下面等你。

    现在?邵宣也有几分意外,不过随即道,那好,我就来。

    他提着包袱,披上寒衣,关好了门便下了楼。

    姜菲俏生生地立在院子里,一见到他便道,邵大侠也没有睡着吗?

    邵宣也心道哪里,我分明是被你吵醒的,还未说话,姜菲已抢道,这里的小破客栈,睡得一点也不舒服。我也睡不着,邵大侠,不如我们去走走吧。

    邵宣也亦不好推辞,只得道,好吧。两个人沿着院子里的小路一路向外面走去了。

    那个……凌厉后来没事了吧?姜菲问。

    你说要让他睡一天,我就点了他昏睡穴,他一直睡着。邵宣也道。

    哦,那就好。

    适才实在惊吓了姜姑娘,难得姑娘还这般关心他。

    我是大夫嘛!姜菲显得颇为得意。哪有治人治一半的道理。对了,弄了半天,还是没说给你听他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邵宣也笑了笑道,那你说说看。

    我看他内息不匀,之前如果不是练功太急,就是跟人动手了,对不对?姜菲道。

    邵宣也点点头。他想这个也是我告诉你的吧。

    我常听人说起练功太急走火入魔的事情。姜菲道。凌厉就是走岔了真气,有点走火入魔之相,不过大凡走火入魔,都是在一瞬时将所有真气聚得太过,内息顿时就以数倍于常人的速度运行,以至于下一刻就无法续上。

    你的意思是说他不是被人打伤,是自己的缘故?

    嗯。姜菲点头。这种做法无论是自行练功还是与人动手运功往往都被习武之人列为禁忌,因为这样做假若成功,固然会让人功力暴涨进境神速,或者于一瞬的速度和判断力达到极致,但一来这种聚敛内劲往往不是说有就有,常人需要不少时间才能赢此一爆发,二来如果是在交手时,这一击如果不中,内劲随之枯竭,就是破绽了,所以很危险。

    你觉得他用了这禁忌的运力之法?邵宣也道。

    很像。姜菲道。我在书上看见过这种症状,不过倘若只是因为突然加快内息,顶多就是一时缓不过来,休息一下就好;但是凌厉却好像是在本就已经余力无几了的时候这么做——所以非常危险。除非平rì里用惯这种禁忌之法,否则寻常人很难……

    姜菲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一转念喊道。这个凌厉,不是个杀手嘛!怪道他杀人那么准,平rì里一定就是用这种法子习练的。体力好的时候运用此法,动手只是一刹那,完毕就退走,这若是真的熟练了,对身体没有什么大碍的。但是这回,不是cāo之过急,就是随后又紧接着耗费气力,总之他多少受了反噬,弄到体内真气乱窜。姜菲说到这里,眉飞sè舞起来。我呢,我就用金针给他打通筋脉,导他真气顺回原来穴道。嘿嘿,说起来还挺容易的呢!

    她说着得意地看了邵宣也一眼,却只见邵宣也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邵大侠……怎么,不是这样的么?姜菲紧张地问道。

    不,你说得很对。邵宣也道。经你一说,我也大致明白了情况:当时若不是他这全力一击,我也没那么容易脱出困境。只是,他会这样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因为他心里,已经跟那个做杀手时的凌厉不同了。邵宣也道。他碰到不能令他冷静的事情,动手时也就绝不可能像杀手暗杀别人一般冷静。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你所说,cāo之过急,让惯用的手段反伤了自己。

    我看他也像是jīng神非常不好,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加上内息混乱,就心智失常。他到底碰到什么事啦?

    我们当时是去找寻一个朋友的下落。邵宣也道。因为关心这个朋友,所以,心里急躁,与人交手时也就心浮气粗了。

    方才他那个样子……看起来,你们还是没找到这个朋友咯?

    邵宣也苦笑。找不到了。

    姜菲听他语调颇为凄楚,又见他转过脸去,似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觉想安慰他几句,刚在脸上摆好笑意,陡地想起了适才邵宣也的话来。

    “给广寒报仇的心思,我跟你是一样的!”

    报仇?

    找不到了……?

    她猛地把话语咽回了,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

    邵宣也听她沉默,转回脸轻轻一笑道,你怎么了姜姑娘?

    没有,没怎么。姜菲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你有点像她,姜姑娘。邵宣也却凝视着她的眼睛。姜菲抬起头来,撞见邵宣也眼睛里那种陌生的、柔和但又充满悲伤的sè彩,不觉心中一酸,再也忍不住问了出来:她究竟怎么了?

    她……死了。邵宣也低低地回答。姜菲固然已猜到这问题的答案,闻言却仍是忍不住浑身一震。

    邵宣也转开身去重新往前慢慢走。所以你说凌厉受了些什么刺激,其实应该说,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才对。他知道这件事以后一直激动,言语和行动都有几分失常,情绪大起大落,你是大夫,应该能明白的吧?

    我明白。姜菲道。我早已不为适才的事生气了。但是……凌厉……

    邵宣也停住步子回过头来。怎么?

    我只听说凌厉是那种……不太好的人,他当真会对一个人有那么深的感情么?

    邵宣也笑笑。谁知道呢。他淡淡地道。只是我看到的凌厉,至少,与传闻中的不尽相同。

    那你呢?姜菲突然问。

    我?

    你……你也很难过吧?

    我……?邵宣也又苦笑。就算是吧。

    他说完这句话,并不回头,慢慢地,径直向前走,到了一棵几乎落光了叶子的小树下,才站住了。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好像很陌生?他想。广寒死了。凌厉因为她而失常的时候,我能够如何呢?以前我们曾经说过,至少有一个人要保持清醒,此刻应该清醒的人就是我了。要陷入狂乱和迷糊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我也能够轻易地做到——为了报仇去轻率地送死,这又有何难?但是这些自暴自弃式的沉溺,我都交给了凌厉,就好像他的失常,其实也代替了我对广寒的感情。然后我就可以独个儿脱离出这种情绪,完全忘记我心里原来也似乎是喜欢她的——我心里积累的那么两三寸的喜欢,埋住了也就埋住了,是么?

    他几乎是从来没有料到这样一个问题可以令自己如此痛苦,以至于指头抓破了树皮的痛楚,他也完全感觉不到。但是姜菲却看得很清楚。她跑上前来。

    我不该问的。她慌忙地道。对不住,邵大侠,这种时候,我却……我却……是我多嘴了,你别……别难过。

    “就算是吧”——就算么?她心里却在想。你又何止是就算。你心里的痛苦,又岂会亚于凌厉。

    天,迟迟不亮。

    没什么。邵宣也回过头来。起初我也十分冲动,要去报仇。后来还是因为发现凌厉情况不妙,这才冷静下来。老实说,现在的情况,报仇并不容易。我只希望他醒了之后也能够不那么冲动,我与他商量个对策,两人联手,或许有几分希望。

    仇人到底是谁?姜菲问。我来帮你们的忙!

    这事与你无关,姜姑娘。邵宣也道。你就不要趟我们的浑水了,如果我要叫人,早就叫了。对了,明rì就是除夕,这会儿你们还跑平江府来干什么?

    来接我师姐的!姜菲道。我二师姐上个月出来有事,照理说,早就应该回去了,可是一直不见她人。三师兄说是出去找,竟然也没回去。爹和娘都有点担心,这次叫大师兄带人出来找,我也想出来,就跟了来了。刚刚我先来客栈了,大师兄他们就是到几个有联络的地方问消息呢!我们太湖银标寨在这一块熟人很多,这湖东客栈也是,每次来都住这里的。可是……还是没有找见。

    邵宣也心道说来说去,都是找人,还是不要再说下去,免得她想起了我们没能找到广寒的事,心生不祥。只听姜菲又振奋道,不过师姐一定没事的,她武功好,人也聪明,想来只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邵宣也只得道了句,定是如此。便转开话题道,改rì回了家,也替我向令尊令堂拜个年问个好。

    自然啦。姜菲笑道。不过邵大侠,你怎么不回家去过年呢?

    我也没料到在这里耽搁这么久。看来一时半会儿我也是回不去的了……

    姜菲心知自己又问错了话,讪讪地低下头去,不知所措。

七六

    四招试尽,邱广寒停住剑,听见身后拓跋孤拊了拊掌,不觉回身嗔道,哥哥,你就不要笑我了!

    我这明明是在赞你,几时笑你了?

    不用了!邱广寒似嗔非嗔地哼了一声。我知道我不会用剑,胡乱挥舞而已。

    不然。拓跋孤道。纵然天生不能练武,记忆模仿别人的招式,却也要天分。不过,你看出哪两招有明显破绽了么?

    邱广寒嗯了一声,扯过那几张纸来,翻出一幅小心翼翼地道,这里,我试的时候觉得,好像心里不大舒服。然后下一招——她又翻开几张纸——我记得凌大哥是紧接着就换这这一招了,好像就是去补前面的破绽的,但是它本身,又在下面露出破绽了。看的时候不觉得,自己用的时候却很清楚……哥哥,对不对?

    拓跋孤伸手把她指有破绽的两招十余幅画都抽走。说得不错。他说着将那几幅皆撕去了。不过现在,你若自己不提剑来试新的招式,能判断出好招和坏招么?

    这个……还不行吧。邱广寒不甚肯定地道。我才试了这四招而已。而且凌大哥的招式,有很多很像,却又不一样,我若不试,根本判断不出哪一个是有用的。

    那你往后就不要急着画了。拓跋孤道。你可以用剑试一遍,久了,你可能就不必亲手去试,在心里试一遍就能判断了——这之后你再把你认为完善的招式画下。

    哥哥,你真的相信我可能做成这样的事情?邱广寒忐忑地道。虽然我也觉得我可以,但是我又怕有差池——你若说我可以,我就放心了。

    你啊,你不是个天才么?拓跋孤笑道。往后有空的时候,我也教你一些武学基本,这样你心里或者更有底一些。还有,光画也不够,你要趁着有感觉时,在招式旁边写一些注释,比如,有很多招式很相似,你也说了——那你就要明白地把它们区别开;也有的招式你现在还看不懂,因为那不仅仅是招式,常常是在内劲的驱使下使出——那些你现在还写不了。给凌厉看,不写也无妨,他看到招式就会明白的,但你若是想要完整地做出一本剑法来,让后世也能看明白,就要把一切都写明白些。

    我……我哪里想得了这么多。邱广寒禁不住笑了。我只是想给凌大哥看看,什么后世,我可管不着。

    那也罢。拓跋孤道。本来——我还想帮你个忙……

    你帮我?邱广寒一下子窜过去拉住他手臂。你要帮我写,那好啊,哥哥,你帮我写,我们就写得明白点儿。

    还是算了。凌厉的内功路数,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我只不过看出个大概。你还是往后叫他自己添去。

    不要这么小气嘛,哥哥,你刚刚都说要帮我个忙的,转口又不帮了?

    拓跋孤无可奈何,拿过纸笔来顺手在纸上绘了几笔,已绘出个人形来。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宠你?他叹了口气,寥寥几笔将这人画完,又转手抽下一张纸。

    邱广寒咦了一声,看着他画的那人物。哥哥,你画画好快!

    从小被逼的么。拓跋孤道。青龙教有个规矩,做完事情后要留一幅青龙,偏生青龙是极复杂的一件东西,所以堂堂青龙教教主,就只好……

    邱广寒只见他说话间又画完一幅,不觉问道,你画的是什么,我怎么好像没见过?

    正好被我遮住了眼睛,自然看不见。拓跋孤道。这一式你就算见过了,也未见得能明白,因为若没了迅速,它就等于什么也没有。

    邱广寒把他画好的两幅拿过来看,只觉一正过来,这图案上的人物立刻显出了极盛的杀机来,但细看之下,却又殊无特别,不觉道,哥哥你画的画都好凶。

    我从小只会画凶画,不会画别的。拓跋孤并不抬头。这一招也是凶招,用得好就是绝招,用不好就是自寻死路。要不要把这一式放进剑谱里头,你自己斟酌着看。

    我当然要放进去了。邱广寒道。总比凌大哥胡乱随xìng而来要强吧,你不是说这一次,他又把自己弄伤了吗?

    拓跋孤抬头看了她一眼。邱广寒见他笔端画毕,抢过来连起来一瞧,不觉道,也很面熟嘛,只是起势比较特别。

    何止起势特别,凌厉能混到今天,也就靠了这一手本事。拓跋孤道。这一式,就算他只剩三分力气,也必须要把速度用到十分,否则这一式就不是这一式,这点你要让他记清楚。

    我记着了,哥哥,但是……但是你还会放我去见凌大哥吗?邱广寒颇有几分失去信心地问。

    那要看我的心情。拓跋孤放下笔来,左手拨了拨她的头发。

    可是你不是都骗他们说我已经死了吗。邱广寒很是低落地道。

    你不是也很清楚我的目的么?拓跋孤道。只要他们杀了伊鸷妙,我就考虑让你们见面。

    那要是他们杀不了?

    他们两人杀不了一个伊鸷妙?拓跋孤冷笑。那只好我动手了。

    我不是说这个,哥哥!你明知我关心的是他们两个——要是他们有事怎么办?

    这——你也问我?拓跋孤道。他们杀不了伊鸷妙,当然是伊鸷妙杀了他们了。

    你……你不打算帮帮他们吗?邱广寒道。你刚刚都教我画这些招式,你不是也很想帮他的吗?

    我是帮你而已,傻瓜,他们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看你画得高兴,不想叫你难过。

    那……那他们要是出了事我更难过了啊!

    好了好了,你又来了。拓跋孤挥挥手示意她安静些。你跟我争,能有什么结果呢?

    邱广寒果然不说话了。

七七

    更都打了五响了。

    姜菲惊觉,回身一望,却觉这rì出之前,寒气尤盛,不觉打了个寒噤,忙转回身低下头去。

    冷么?邵宣也说话间已将自己的寒衣披到她肩上。我送你回去吧。

    姜菲只觉肩上一暖,脸却反而抬不起来了。她亦不回绝,亦不道谢,亦不反过去关心邵宣也,只是哦了一声,急匆匆拉拢寒衣,往前走去。

    邵宣也提起了她那只不轻的包袱,跟在她的身后。走回客栈院子的时候姜菲才好似想起了什么,猛地站住回身慌张道,我自己上楼去就好了。

    我适才说过要送你回房,先前已食言了一次,这次总不能再食言。

    真的……真的不必了。姜菲低着头,伸手几乎是夺过邵宣也手里的包袱。谢谢你送还过来,邵大侠,再见!

    她说完就跑,跑到一半时又蹬蹬蹬地从楼梯上跑下来。

    忘了衣服了,她急匆匆却又羞愧地道。也谢谢你。她说着把寒衣脱了下来,交还给邵宣也,再跑走。

    邵宣也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突然有点异样的举动,笑笑。

    谁知这一次姜菲竟又跑回来了。

    我又忘记了。她轻声、羞赧地道。其实我这么半夜把你喊出来很不对,我……我只是打算把这个给你。

    邵宣也看她递过来一粒药丸。这是什么?他只觉与适才她叫他给凌厉服的药丸很像。

    就是适才给凌厉服过的那一种。姜菲果然道。因为,看你气sè,也很疲累,你也服一粒这个药吧,很有效的。

    邵宣也笑笑。好。他说。却之不恭。

    那,天一亮我就跟大师兄他们走了。姜菲道。就此别过啦。

    她说完,也不等邵宣也回答,就转身跑掉了。这一回,终于没有再回来。

    邵宣也慢慢走回房间,却吓了一大跳。

    凌厉呢?半垂的床帏下仿佛并没有人。

    他一把掀开幔帐——果然,床上是空的。邵宣也只觉整颗心皆沉了下去,变得冰凉。这小子!他几乎发怒地骂了一声,向外跑去,然而还没到房门口,适才的吓一大跳就全然被撞得跳回来了。

    凌厉?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又似很不明白,一时不知该用什么口气好。你……你去哪里了?他颇是一脸迷茫,看着就跟在自己之后进来的这个人。

    跟着你们。凌厉说着,径直走进来在桌边坐下。你以为我又一个人去伊鸷堂?

    你跟着我?邵宣也似乎更加不解了。方才跟着我们的那个人——是你?

    不是。凌厉又看了他一眼,很肯定地道。

    这番对话实在是奇怪透顶,凌厉先说是跟着他出去了,此刻又反过来说跟着他的不是自己,这岂非很叫人费解?谁料邵宣也反而颇为明白地点了点头道,我想也不是,明明应该是陆荻。

    我见你与姜菲走出去之后,这个人跟踪你们而去,我担心会有什么意外。

    他只是担心姜菲罢,我终究不过是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姜菲却太过单纯了。不过你缀在我们后面,我却半点也没发觉。他顿了一下。也难怪,这本是你拿手之事。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怎会醒了?

    你以为呢?凌厉把剑摆到桌上。你也没剩了几分力气,我之前点不住你,可是你也点不住我多久。姜菲往窗上一扔石头,我便醒了。

    邵宣也禁不住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他笑道。这个姜姑娘以为自己悄悄的,吵醒的人连带陆荻在内,便有三个了。

    凌厉却只是弯了弯嘴角,神sè随即归为肃然。既然此刻你我都醒着,不如我们趁早计划一下去伊鸷堂的事。他抬起一双十万分认真的眼睛,看着邵宣也。

    也好。邵宣也也收敛了笑意。难得你肯跟我商量。

    不然我又能如何。凌厉的神sè颇含几分落寞。我若一时头脑发热自己去了,纵能得手,你多半也要给我收尸。

    你这是在替我着想,还是替你自己?邵宣也道。

    都有。凌厉道。我若死了,岂非对不住你辛辛苦苦地把我救回来。

    现在你倒是明白了,你可知道适才你做了什么?你还记得自己如何惊吓了姜菲么?

    凌厉无奈地笑笑。那个就不要再提了。眼下我们商量计划,就是为了两个人去,也能两个人出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想法,便是我设计将伊鸷妙带出伊鸷堂来,然后你自暗处下手。邵宣也道。我与伊鸷妙是同rì从松江出发,同rì到的平江。虽然我们并非同行,但头rì到平江我便去过伊鸷堂,当时她并未对我有甚敌意。虽则她恐怕也不会完全信任我,所以说不定会带几人在身边,但是只要你杀得了她,余人不会太多,又何足道,我们二人总能杀出重围。

    这想法虽然不错,但你如何诱使她出来?倘她不肯,便又如何?万一她识穿,你岂不危险?

    她纵然不信,亦无证据我是说谎,此际她是不会再树我这个敌人的。若这一计行不通,我们再另想办法。只是——你要选一处好地点。

    地点倒不用如此jīng确。凌厉反道。我却想到一层,伊鸷堂的人个个蒙面,混在其中想非难事,我设法混入,到时候跟着伊鸷妙一起出去,不是就可以了么?

    如能这样自然最好,只是有几个不妥。第一,你要先置换一名忍者,但伊鸷妙贴身的几人,武功必高,又很少落单,在府内动手和动手后处理,都颇是不便;第二,你又如何确定伊鸷妙一定会恰好叫你一起跟出?第三,你既要暗杀于她,必是用剑,但忍者的武器为长刀,你不能不佩,这样一来,你的兵器又怎么办?

    凌厉微一沉吟,道,如此也是不好办。但此刻恐怕除了关于这个血洗她堂之人,再有什么事情也不能令得她出来,所以,就只能告诉他在别的什么地方,也发现了青龙的标志。她如自己不肯出来,也必定会让付虎去查实此事;只消付虎不与她一道,我的胜算又大得多。

    邵宣也想了一下。你进伊鸷堂,究竟危险,毕竟平江分堂你未去过,再者里面的高手亦不少。我倒想,你不如别进去,在外面埋伏,无论最后出来的是伊鸷妙还是付虎,你都动手。如果是付虎,我也不消回去跟伊鸷妙说什么,她只消久等付虎与我不回,迟早会亲自出来,到时候你再动手,岂不很好!

    那就照你的意思。凌厉站了起来。你告诉她发现青龙的地点——我会在途中埋伏。

    好,但是眼下——邵宣也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你我必须先养足jīng神,否则计划得再好,亦无实现的可能。

    凌厉一笑。放心吧。我理会得。

    照姜菲的吩咐,凌厉须得睡到晚上。邵宣也jīng神亦是不好,是以两人沉住了气,这一觉都睡到了天sè入暮。凌厉先起了来,邵宣也亦睁开眼睛。两人竟是都不说话,默默地走下了楼,坐了下来对饮了一杯。

    走吧。邵宣也抬起眼睛看凌厉。

    凌厉不发一言,站起身来。

    风颇刺骨。凌厉往城西走去,人烟渐少了。他寻了一处隐下身形,只听远远的城中颇是喧闹,竟不时有爆竹之声。他心下陡地一惊。今rì竟是除夕。这念头晃了晃,随即隐没了。罢了,反正我也是个无家之人,除夕于我又有何干。正好——现在要做的,就是叫这个伊鸷妙过不了今年。

    他决心既定,便全神贯注地等着邵宣也的消息。

    平江城内外若还有别处可能被青龙教盯上而遭血洗的,也只能是寒山寺了——寒山寺近年多受伊鸷堂及其它东瀛之人资助,所以邵宣也说在寒山寺亦发现青龙之标志时,伊鸷妙果然立刻有几分相信了。但是邵宣也显然认为寺庙之地并非杀人的好地方,所以,两人说好的地点距寒山寺约有七里。

    凌厉竖起耳朵。良久,终于听得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暗暗按住剑把,凝神看去。黑夜中远远走来的约有十人,走在最前的果然是邵宣也,而在他身后的——凌厉立时紧紧咬住了牙关——是伊鸷妙。

    冷静一点。他叮嘱自己,于是,略略地平静了一下,等待他们走得更近。再然后,他又一次伸手握住剑,再深深地……

    这深深的呼吸还没有完成,只见对面的黑暗中竟先他而跃出一个人影来,像回水的鱼一般向伊鸷妙扎去。

    前面的邵宣也很默契地侧身一让——显然,他很自觉地就把此人当成了凌厉。但是这一让之下他却吃了一惊:来的人蒙面黑衣,这固然没错,但他手中所持之剑,分明是凌厉那把遗失了的乌剑!

    他心下登觉不好,说时迟那时快黑影剑风早激向伊鸷妙,但奇怪的是此人袭出虽极突然,却并没能伤到伊鸷妙,甚至剑身擦到她身侧时,偏巧一挽滑了开去。伊鸷妙已拔刀在手,反手一推,怒道,小贼,来得正好!

    邵宣也在一旁却看得分明:明明是有意失手。这人手持乌剑突然杀出,伊鸷妙自然将他认作了凌厉——这分明是陷害吧——就算凌厉真的有取她xìng命的打算,这仍然是不折不扣的陷害!

    只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

    他脑中突然电光石火般一闪,这一闪间那黑衣人已倒纵而走,显是不愈多做纠缠。莫非是他!他心中再一回想。不错——这身形,岂不像极了那个叫单疾风的人!难道说——

    他再不敢将这可怕的念头想下去,双足一顿便yù去追,伊鸷妙回身一刀,竟向他劈来。他单刀挡开,疾道,你等一下,听我说!

    少废话!伊鸷妙早已勃然大怒。给我拿下!

    她这一声令下多名一线忍者一拥而上。邵宣也挡开伊鸷妙一劈后已无余力对抗这么多人,登时利刃加身,动弹不得。

    他此刻心里已全然清楚了——剑既在方才那人手里,他便必是重伤凌厉之人一伙了;邱姑娘被伊鸷堂所杀的说法,实在疑点颇多,当时我们竟都太过激动,只因为他们发了毒誓,便未曾再细细推敲!他挑拨了我们来寻伊鸷堂的麻烦,又算计到我们说不定会发现此中蹊跷,竟在此关头挑拨伊鸷妙也要与我们为敌,看来我们的行动,无时无刻不在他掌握之中,而此刻纵然我已知道是个圈套,也已无法脱身了。

    凌厉在暗处。看到自己的剑在旁人手中,他的吃惊自然不会比邵宣也少,眼见那人翻身而走,犹豫是否便追——便只这一犹豫,邵宣也已落入敌手。只听伊鸷妙道,凌厉,你躲起来有什么用!?

    凌厉屏住了气息,暗想我如此刻现身,明刀明枪与他们相斗,必不是对手;但伊鸷妙此刻捉住了邵宣也,又全神提防,我纵然要暗袭她,亦难以成功。

    只见伊鸷妙将刀背在邵宣也颌下一顶,厉声道,我数到三,你若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了!

    邵宣也心知凌厉此刻若现了身,纵然手中拿的不是乌剑,也决然说不清适才的不是他——更何况凌厉多半并没有如他这般想明白已然中计,决不会对伊鸷妙少假辞sè,更不会开口向她解释。最棘手的甚至还不止于此——那个正在看着鹬蚌相争的渔翁,还不知他究竟有何居心!

    他心下实在有几分不寒而栗起来。便在此时,他看见了凌厉。他……终于还是出来了么……?邵宣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是不是已经沉下去了。

七八

    那么,可以出发了。拓跋孤回头看了邱广寒一眼。好戏差不多也要上演了。

    单疾风将剑恭恭敬敬地交还给拓跋孤。夜黑沉沉的,两边的树木凋零了,稀疏得可怕。寒风凛冽,呼呼之声大得仿佛能抹去一切痕迹,但是偶尔地,砰的爆竹声还是能打破这耳膜的毫无新意的鼓动。

    邱广寒看着乌剑。这是……怎么回事?她追问拓跋孤。你刚才叫他做了什么?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马车已停住了。拓跋孤转过脸来。

    你可以自己看。

    邱广寒从他颇带胜利者姿态的神sè中看出了几丝可怕。她猛地一掀帘子。黑沉沉的夜晚,大风吹得稀疏的树木尽皆伛偻,而远处沉郁的黑暗之中,竟闪出了间歇的光亮。大风之中不真切的金铁交鸣之声也时断时续地飘动起来。

    邱广寒虽然看不清远远的是谁,但心下已立时明白了。她不由自主地便要跨了出去,一只脚还未迈出车厢,拓跋孤的手只一伸,那一架银黑sè的剑鞘将她结结实实地封在车内。

    别激动。拓跋孤说着,示意苏折羽马车再上前一些。

    又上前了一些。这一次看得清楚了。马车隐在凌厉适才所停留的低墙侧面更远一些的地方,门帘掀着。在这大风之中,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伊鸷妙、邵宣也、凌厉——无论是谁,都无心注意到这四个声息内敛的人。

    但拓跋孤却稍稍皱了皱眉。此刻邵宣也被制,只有凌厉一人有行动力,显然是敌不过伊鸷堂众人的。邱广寒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她不敢开口求拓跋孤,手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

    而那一边,凌厉与伊鸷妙早已动手了。

    显然,他并没有想明白这个圈套——他甚至没有去想。他甚至没有说话。当然,他有他的打算。他知道倘若自己一现身之后就开口叫她放邵宣也,这反而给了她倚人质自居的机会;他唯有不说话立刻就动手,才会令对手反无法用邵宣也要挟他。甚至,这无意中还可表现出他与邵宣也其实没有什么交情的意思。

    然而可惜的是,伊鸷妙并不这么想。她本来也可以不要这么震怒——假如这一切不是恰恰在这个时候发生——恰恰发生在伊鸷堂最最危急的这段时间里,在她伊鸷妙最应心无旁骛的时候。任何其他敌人的到来都等于是她发泄的口子,是她想将那杀人凶手碎尸万段而不可得的替代品。

    所以,当一个不冷静的凌厉二话不说地对一个不冷静的伊鸷妙动手的时候,一个冷静下来的邵宣也是无法令他们也冷静下来的。

    凌厉与伊鸷妙的兵器刚一交碰,便注意到了她又换上了质地极佳的长刀。这长刀显然比他此刻手中的普通长剑要强势得多。但他顾不得考虑太多,一上手,便尽力地招招攻向对手要害。

    伊鸷妙显然不会让他得手。她同样想速战速决——她比凌厉更有这个资格速战速决。数招过后她向后一让,作个手势。除了看住邵宣也的两人外,其余六人尽皆围了上来。凌厉也只得向后一让,两阵刀风从他后脑削来。他再就地一滚,挡开左右两刀时几已用了全力。邵宣也眼见危险,不由地喊道,你们先住手,伊鸷妙,凌厉!不要中了别人的……

    话未说完,他胸口突然一痛,竟已说不出话来。伊鸷堂的人固然不会理睬他,凌厉也情急无暇去细听,邵宣也说话中竟是被一样什么东西打住了哑穴,气劲激得他疼得弯下腰去不住咳嗽,心下暗骇道,那个人果然还在附近,竟有如此的手法,显然不yù令我说出事实,只怕接下去更要杀了我灭口了——只是,奇怪,以他的武功,就算将我们都杀了亦非不可能,为何非要挑拨得我们互相残杀起来?

    邱广寒看了拓跋孤一眼。她虽未看见拓跋孤出手,却也猜是他动了手脚,不由得冷冷道,邵大哥识穿了你的诡计,你却暗算他,论气量你小多了!

    拓跋孤竟不生气,淡淡地道,到了此刻倘若他们停了手,不是我丢不丢面子的问题,而是你再没见到他们的机会了。

    邱广寒想起他果然说过,倘若邵、凌二人杀了伊鸷妙,他便放他们见面,不禁又道,但此刻你却该知道他们处境很危险。你全然也不顾他们的处境,你想的只不过是证明自己是对的——证明他们是无用之辈,就连邵大哥明明看穿了,你也要将之抹煞!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拓跋孤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做的这一切事情,本是为了试试他们的本事。邵宣也看穿此事我也看在眼里,我不让他说不代表我不知道,也不代表我不承认,你何必这么激动。

    邱广寒眼见凌厉一人独战多人已多时,不禁紧张得沉默了,无暇与他多作争论,隔了一会儿,突然冲口道,就算你赢了,你……你救救他们好么?再不去的话就……

    嗤的一声,凌厉的衣袖被割裂了一个口子。但他的长剑也割破了一名黑衣人的肩头。便在此时邱广寒突然看见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看见苏折羽已潜到了邵宣也身后。她一时怔住了,不知她是要干什么。只听拓跋孤道,我不让邵宣也说话,自然也会还他一点什么,你放心看着就是。

    话音刚落只见邵宣也身侧的两个黑衣人果然已倒了下去。邵宣也显然也极是意外,立时站起去看身后,苏折羽却是算计了路径,早已遁走。邱广寒揣测他的心思,心道他此刻最想的定是找到哥哥的所在,但是……

    但是凌厉的处境却又怎容得他去找一个不知隐身在何处的人。只见果然他立时弯刀出鞘,加入了战阵中去。

    显然,哑穴并没有被解开,所以邵宣也半句话也说不出,除了动手,别无他法。

    拓跋孤等苏折羽回到了马车这边,朝她使了个眼sè,自己却站了起来。邱广寒一惊也站起道,哥哥,你去干什么?但她人随即被苏折羽按回座位上。

    你看看凌厉的剑就知道我要干什么。

    邱广寒果然去看凌厉的剑。只见黑衣人的招式大多被邵宣也接去了,凌厉仍是一人对付伊鸷妙,,但却已连连后退,不敢用那一柄剑直撄伊鸷妙长刀锋芒了。他再退一步,伊鸷妙上前猛地一削,凌厉不得已地一挡,剑竟已被那锋利的宝刀削断,半截剑尖向后飞出,几乎擦伤了他自己的脸。

    邱广寒心下大惊,心知凌厉若没了剑,决然是危险了。再回神去看拓跋孤,却已没了影子。难道哥哥真的……去救他了?她忐忑地想。

    伊鸷妙再一刀紧追,凌厉不得已,向后一个铁板桥倒翻开去。那刀如影随形而来,他手中半截断剑一封来招,却已勉强,再往后一退,那一边的邵宣也忙抽空来替他挡了一刀,凌厉随即转身抹开本来攻向邵宣也身上的长刀。这交换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再一个回合便要换回,但就在这刹那的喘息间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凌厉接着。他听见那个声音说。

    他几乎来不及反应是怎么一回事,那要他“接着”的东西已到了近前,不偏不倚,不快不慢,堪堪抛到了他顺手能一把抓过的位置,赫然是他丢失已久的兵器“乌剑”!这微微一惊之下他仍是不及细想,转身间已拔剑出鞘。铮地一声,一个回合结束,他又转回了与伊鸷妙相持的圈子。

    伊鸷妙看见乌剑,显然冷笑了笑。她只道凌厉适才只是故意不拿出剑来;凌厉自己此刻却有几分分神了。适才那声音。他不自觉地想。竟似有几分耳熟。但是这心神微惚之间刀光砍到,他慌忙举剑一迎,诸种疑惑皆被打散,一时半刻,没了细究的余地。

    宝剑固然已在手,但对凌厉来说,打败伊鸷妙仍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抖擞起jīng神,凝神集中自己的意志。

    伊鸷妙冷哼了一声,待到凌厉招式用出,她人竟已突然不见。凌厉动作一滞,心下暗道不好。原来忍术中也有一种办法,能令人瞬间动作变得极快,简直收敛气息,趁着黑夜,或雾气,或地形,能令对手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种状况最久竟可持续数rì。但伊鸷妙显然不会躲那么久,凌厉知道,她立时便会递出致命一击,但自己却连她会从何处来都无法分辨。

    他的手心微微地出了汗。便在此时他只听那个同样的声音低沉地道,右边。

    他不及细想,陡地转头向右,举剑。伊鸷妙的长刀堪堪从他耳边偏过。他一挡,被向下压了几分,尽力一挥,推了开去。伊鸷妙再往黑暗中一躲,又没了踪影。

    凌厉只得再次陷入戒备。他心下不知为何,对那不明来历的声音有了几分依赖感——虽然知道不对,却无法专心起来了。那个人究竟是谁?他想。他究竟是要帮我,还是要……

    说时迟那时快那声音又恍惚地道,后面。凌厉陡地转身,将伊鸷妙从后袭来的一刀甩开。但他也知道如此终究落了被动,长剑一挥,便向伊鸷妙隐没的方向追去。

    伊鸷妙在前面的林中显出了身形,冷笑道,凌厉,你有几分本事。

    凌厉心下暗道惭愧,脸上却冷冷的,叱道,少废话,我只叫你血债血偿!剑招伸展开来,突然如同急雨一般向伊鸷妙正面罩去。岂料伊鸷妙防得竟似恰恰是在等着他的剑招一般,天衣无缝。刹时二十招已过,凌厉的攻势虽不慢,却渐渐失了效用,竟找不到对手的半点破绽。

    伊鸷妙yīnyīn一笑,长刀已作势yù反击。凌厉剑势将收未收之时只听隐约的声音暗道,左肩下三寸,左膝下二寸,右胸第三肋。凌厉一怔,只见伊鸷妙被那人所述之处,竟皆露出破绽来,只是自己竟一直未曾发觉。招式过得实在太快,前两个过去时,他剑因将收未收,实已赶之不及,第三处被说出时他剑立时便跟了过去。伊鸷妙果然大惊,回刀自救,脸上一瞬间露出惊恐之sè来。

    凌厉这一剑虽然终于未伤到她,但已令她颇为狼狈,心下不禁暗道,他只消看一眼,便知破绽所在,我伸剑一指,她立露败象,这说来是多么容易,但我自己却偏偏是做不到!

    他亦无暇责怪自己学艺不jīng,只因伊鸷妙稍作调整,招式又已逼了过来。凌厉不由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起来,心下暗骂自己,咬唇顶住了,只听那声音又道出伊鸷妙几处破绽来,忙依照了一一去破。这一回伊鸷妙脸sè已变得惨白,一连后退了数步,方才停住,慢慢地又要往后隐去。

    凌厉自然知道她又要用那忍者之术,连忙追去。之前吃了两次亏,这一次竟是有了经验,硬是将她缠住。但交手之下,那低沉的声音竟不再说话了。他心神不宁,顿时叫伊鸷妙一刀挑在胸口,登时拉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这一下他强忍疼痛,但脑子倒是清醒起来了。

    是了。他心道。我岂能只想着依靠别人呢?给广寒报仇的事情,又岂能依靠别人?我是要自己——我一个人——靠着我自己——来给她报仇的!

    他勉强站直身体,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了伊鸷妙。我一定也能看清的。他心道。我的目力并不差,凭什么就无法看出她的破绽所在?

    那一边邵宣也在战的,也只剩三个黑衣人了。他抽空朝这边看了一眼:因了伊鸷妙几次隐身,她与凌厉已离他愈来愈远。他实在也看不出来凌厉是占优抑或是占劣,只是见他受伤,心下很是担忧起来。但是他自己此刻——也着实不妙。

    虽然已有三名黑衣人倒下了,但那实在也花了极大的代价。他只觉得自己的气力似要不济。这恐怕与自己哑穴被封,是以气行不顺颇有关系——一身武功只使得出七八成——但此刻又能够怎样呢?

    另外一头,邱广寒紧紧地咬住了手指。他又受伤了。她心道。哥哥在哪里呢?他在干什么?他把剑给凌大哥了,这证明他是帮他,但是——又为什么不干脆帮到底呢?

    邵宣也所面对的三人已排成了一个奇异的阵。长刀在他身周结成了一股极大的互相吸引的气劲,似乎要将他绞碎。他的弯刀与那力劲相擦之时,竟嗞然有声。

    那一边伊鸷妙的行动也更诡秘起来,上、下、左、右、前、后,身形竟似幻化成了多个,饶是凌厉动作飞快,亦感招架不住了。又是嗤的一声,小腿上亦被割开了一道口子。伊鸷妙刀招更显凶狠,劈面一刀,凌厉眼疾手快,左手刀鞘一迎,挡了下来。右手长剑忙跟上去点她左肋之时,伊鸷妙也往后跳开了,只听她轻且漫的声音哼了一声,人竟又隐入黑暗。

    隐去身形,这本来已是凌厉所长。但这招式却要求先机,而此刻,他完全不具备这点,更何况腿上受伤令他的行动实是要大打折扣。

    夜晚的冷风一吹,他额上一凉,紧接着浑身几乎一阵颤栗,汗早已渗透重衣。是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很清楚伊鸷妙这一次现身的后果,此刻的压迫令他透不过气来。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了刚才那个人的提醒,他想,他真的要死在她的突袭之下么?

    他拇指下意识地去掐食指的指节。怎么能在这里死去?我是来报仇的,怎能反而死在这女人的手上!

    那一边邵宣也身形一转,搅向他身上的漩涡一般的刀气被荡了开去。他也呼出一口气,但那三把刀重又聚起,向他逼了过来。

    凌厉紧张之下,却选择了闭上眼睛,仿佛在想很多事,但这些事,又一瞬间没有了。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要想,唯此才有可能听清楚伊鸷妙的藏匿之处——唯此才有可能找到她的破绽吧!

    他甚至不必揣摩自己曾在黑暗中所进行过的一切偷袭的手段,因为这一切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几乎是刻在他身体里的一部分——那么,伊鸷妙呢?这石破天惊的一击要从何处出现?

    他的心中陡地一亮,便在这刹那他听见了,听见那逆风的声音。这声音仿佛被大风掩盖住了,但正是这掩盖令他觉出了不真实。好快!他浑身瞬间又涌出了一阵大汗,来不及转身,来不及迈前,来不及侧让——来不及做任何一种闪避,只能去挡,只好后仰,后仰并从身后,挡住了那如矢般激越而下的一招。

    这动作对与凌厉自己来说,也极是陌生,当然更出了伊鸷妙意料。她身在半空,而凌厉纵使身体重心已整个向后倾去,招式还可变换,长剑一滑,顺开了刀锋,向伊鸷妙脸上疾刺。伊鸷妙却无从借力,脸疾一偏,颊上却被这锋利无匹的剑刃擦到,带出一道血痕。剑势不断,伊鸷妙眼见再下去便要不好,忙一个翻身转开身去,剑尖一抖恰恰将她高高束起的发带卜的一声割裂,满头黑发披散了下来,令得她瞬时像野兽一般可怕。

    她落地,猛地转回头来,眼神里尽皆是怨毒之sè,一张脸更加苍白如纸,细细的眼睛在漆黑的乱发中,更显得如毒蛇一般叫人不寒而栗。只听她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吼,双手握紧了刀把,这架势任谁看到了,只怕都会觉得恐惧。

    她实是没料到凌厉竟能三次挡住了她致命之击,因此实是失却了常态。若说凌厉果然深藏不露,武功在她之上,却又不像;若说他是侥幸,又怎能侥幸这么多次?

    凌厉却显然还无暇考虑那许多。这一下是守住了。他想。决不能再让她隐去了——不过,看伊鸷妙的样子,显然也已经没有那许多余力,接下来便是要寻到她招式中的破绽。旁人提醒我时,终究是慢了一步,即便他极有预见xìng,到我用剑去打时,也给了伊鸷妙足够的时间去回补;唯有我自己具有那样的洞察力,才能够一击毙命。

    可是,刷,一刀挥过,凌厉的衣袖立时红了,左手剑鞘当的一声,脱手落在了地上。他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因疼痛而苦楚的表情。伊鸷妙狞笑着,追刀砍落,便在这一刹那凌厉瞥见这刀光中有一丝熟悉的不协调——被刚才那个声音指出过的破绽么?

    是在腋下。这破绽转瞬即逝,凌厉知道自己已赶不上。但他脑中却电光石火般闪过下一个场景——他还能赶上下一个的。

    喀喀几声响,三名黑衣人手中的长刀竟碎裂了。这强劲的刀风虽然撕裂了邵宣也身上数处衣衫,也撕出了几道创口,但最终竟也令他们的兵器断裂。邵宣也忙跟上前,刀缘连续斫中两名黑衣人胸口,但是扑的一声,自己的胸口也中了一掌,那第三名黑衣人余力不小,登时打得他摔开了丈余。他哇地吐出口血来,胸口陡然竟一阵开朗,似乎竟可说出话来,这令他立时下意识回头去看凌厉要说话,却是大大地吓了一跳。那个披散着头发的伊鸷妙正举刀向凌厉砍落,而凌厉不知为何,竟未闪未避!

    他不禁失声喊道,凌厉,小心!然而这一刹那他听到自己身后竟也有声响,忙向旁边一滚,半截断刀正戳中自己适才所倚的地面,那唯一还能行动的一名黑衣人显然也yù置他于死地。他弯刀一挡,再yù站起来时胸口一阵巨大的疼痛涌到,身体竟万分沉重,只挪了一挪,对方的断刀失了几分准星,戳中了他肩头。他又疼又怒,大喝了一声,弯刀掷出,生生钉入那黑衣人的咽喉。

    他jīng疲力尽地后退两步,似乎在为自己这如此残忍的杀人举动而感到难以置信,但是随即,清醒过来,顾不得浑身痛楚难当,忙回身去看凌厉,但这一刹那,他愣住了。

    他看见一道细细的血丝从伊鸷妙的额头淌下来。那两个人静止着,一动不动。他想看得清楚些,于是竭力地挪了过去,只见伊鸷妙原本细长的一双眼睛,此刻竟凸了出来,一张嘴也张得大大的,活脱脱像是吞了个鸡蛋。他不禁按紧了肩头的伤口支起身来,而这一刹那,伊鸷妙的身体竟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了,邵宣也才发现血从她眉心流出。他忙再去看凌厉。凌厉取胜的喜悦还没从他心里发散出来,他陡然看见凌厉的衣衫上也渗出了血来,并且,渗出的速度几如泉涌。再然后,凌厉晃了晃,也倒了下去。邵宣也忙竭力站起了奔了过去,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伊鸷妙的长刀竟已刺入凌厉的身体。可是凌厉并没晕去,见他过来,微弱的对他笑了笑,宽语道,我……还好……

    饶是没伤到要害,凌厉却也说不下去了。邵宣也见他身体有几分抽搐,摇头急道,不是的,这件事……我们实在已落入别人的……

    他陡觉胸口一阵滞气的恶心,话语竟又已说不上来,显然方才被一掌打得冲开气缚只是片刻。他禁不住jǐng觉地看了看四周,想说几句话给躲在暗处的“那个人”听,却也已说不出来了。

    我们……落入别人的什么?凌厉强支起来,注意他发青的唇sè和滴满冷汗的脸孔。……你怎么样?

    邵宣也只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漆黑的夜晚,这受了伤的两人,虽然击溃了伊鸷堂一干高手,却其实已无助到了极点,让人怀疑再多一个黑衣人,便能将他们杀了。

七九 (之一 伊鸷堂 完)

    可以了吧?邱广寒一等拓跋孤回来便迫不及待要往外走。现在可以让我去见他们了吧?

    拓跋孤却一把拉她进了马车,向苏折羽道,走。

    你怎么能……

    安静点!拓跋孤瞪她。

    他见邱广寒满脸俱是担忧愤怒之sè,放缓了声调道,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你乖乖听我说完,不然我不会让折羽停车的。

    邱广寒连连点头,拓跋孤道,我先告诉你,他们两个的伤都非致命,也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你一会儿不要大惊小怪。

    邱广寒又连忙点头。拓跋孤再道,你去了以后,可以同他们说起我;我与青龙教的关系,他们多半也能猜到;但是青龙教的情况,没有必要让他们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也该能分辨的?

    邱广寒继续点头,一边急切地往外看。

    马车明目张胆地从凌、邵二人身边不远处经过,邵宣也心中一悚,想抬起头来看一眼,但胸口一痛,没提起力气。他和凌厉都jīng疲力竭了,此刻即便这车里是天大的重要人物,他也无力去关心。

    凌厉一时半会儿也站不起来,便也在地上坐下了,哂笑了笑,道,很好啊,我们终于都算是活下来了。

    邵宣也如何不为两人的全身而退而高兴,但他心中,却隔了一层受人利用的阂,此刻也只得叹息,心道不知邱姑娘究竟怎么样——她果真死了么?如果我们受人利用即是说她可能还活着,我倒也宁愿被人这样利用。

    如此一来他倒也想开了几分,抬眼看了看凌厉,心道他终于还是杀了伊鸷妙,这yīn谋终于还是叫人得逞了,好在伊鸷妙并非什么正派人物,也不算做了什么错事。

    第三——拓跋孤说第三的时候,马车已过了两人身边了。透过飘动的帘子,邱广寒眼睁睁地看着这二人,不由得心急如焚起来,任拓跋孤说什么都答应了——只希望他快说。

    拓跋孤此刻的神情却显得很有几分怅惘——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他摇了摇头。你就真的那么关心他们?

    邱广寒的动作停住了。她也听出他这句话中的落寞之意,不由地沉默了。反倒拓跋孤随即一笑,道,凌厉与邵宣也今rì虽然杀了伊鸷妙,但其中有多少侥幸恐怕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论本事离你哥哥还远得很。不过你跟他们在一起,能伤得了你的人也已不多,哥哥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小心,知道么?

    邱广寒怯怯地点一点头,拓跋孤又笑道,怎么了,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做什么事,都须得相信自己是对的。我捉了你这么久,你嫌我不择手段,我可以告诉你,此刻让你离开我身边,也是我诸种手段的一种。反正你也想走,这样顺水推舟的事情,我做了不止一次了。

    那哥哥你……接下去,要到哪里去?

    你知道了又如何。拓跋孤转开脸去。快走吧,不然就太远了。

    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苏折羽原来早替她将东西整备好,将一个小小包袱递予了她。邱广寒鼻子一酸,登时竟想落泪。

    对了。拓跋孤道。你带点伤药去。

    邱广寒机械地看着苏折羽听话地递了药过来,一瞬间竟不知所措。

    走啊。拓跋孤道。

    哥哥!邱广寒突然道。我……我……我一定会去看你的!等你做了教主,我一定去看你!

    拓跋孤想笑,但大笑之声,与这黑夜太过格格不入。他只得淡淡地笑了笑,道,好,我等着。

    凌、邵二人也注意到马车停了下来。他们所没料到的是车帘掀开之后,从车上跳下来向自己这里飞奔的,竟然是邱广寒。凌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若不是伤口的剧痛他几乎要跳起来——他还是颤巍巍地站起来了,邵宣也也站了起来,不敢相信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但那声音却真实地传来了。这甜美的、喜悦的、温柔的声音从暗夜中传来,他们听见她喊凌大哥,邵大哥,她朝他们挥手,他们站住了,像被定住身的木偶。她跑到近前,不顾一切地与他们抱在一起,令他们什么也问不出来——几乎不知从何而问。这仿佛是个轮回,经过这个恶梦的轮回,她又一次回到他们身边来了。

    不过,还有个声音令两人清醒了一下,知道自己不是做梦。沉沉的夜sè中随风飘来一个男子说话声冷冷地道,我妹妹要是少了半根头发,你们两个就提头来见我!

    话音落下,凌厉和邵宣也一怔,都像是陡地忆起什么,yù待追去看个究竟,却被邱广寒紧紧抱住了,只得由她哭闹。马车再向前走,渐渐地,一丝声息也没有了。

八〇 (之二 朱雀洞主 始)

    除夕之夜。渐渐走近了县城。

    那,广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凌厉先问了出来。

    邱广寒低着头,不知为何沉默着。

    怎么了,广寒?凌厉关切地道。

    没有,没什么,我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再想了想,总算是理清了头绪,将这十天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凌厉与邵宣也都听得出神,谁也不说话。静谧中,只有邱广寒的话语在流淌。

    她注意着凌厉的表情,但这百感交集的时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脸上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所以,隔了许久许久,他才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道,有那样一个哥哥,很好吧?

    他笑不出来并不是他不高兴;他只是想不到,于是就惊讶,就叹息,就无奈,就愕然,就忘了在脸上摆出表情。邱广寒却尴尬了,期期艾艾地道,他……他是自说自话了点,这之中的一切对你们不好的事情,我……我替他道歉行么?

    凌厉摇摇头。道什么歉呢。他觉得自己一时竟然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他伸出手去,要握住邱广寒的手。他不知道这是出于仍然不敢相信的后怕,还是出于太久没有相见的念想,或是出于疏于照顾的愧疚,抑或是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爱,甚至是出于下意识地要表明自己立场的态度——以至其它更多的动机。反正他想,他是激动了,激动得连话都讲不清,只好用动作表示了。

    邱广寒没有挣扎。她很清楚他的这种复杂的感情,于是,就很顺从地让他复杂地捏住了。她知道他还恍惚着,一直都恍惚着,直到她解释清楚了过程,他才敢相信她还真实地活着,他此刻更想真切地把这真实握在手里,永远都不要放开了。

    他果然这才像是安下了心来地松了一口气,低低地道,都是我不好。幸好你没事,否则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后悔才好。

    你……你不怪我……或者……我哥哥么?邱广寒试探着道。

    凌厉摇头道,我能怪他什么?若不是他,而是其他的什么真的不怀好意之徒,我们的境遇只可能更坏。

    但是……邱广寒说着看了一眼邵宣也。他毕竟设计了你们啊。

    他多半……是在试探我们吧?凌厉很平静地看着地面,地面是渐走渐窄的小道。若他怀有恶意,也就不必帮我。

    他……真的帮你?邱广寒疑惑地抬头,连邵宣也也抬起头来。

    单凭我之前的本事,不可能打败伊鸷妙的。凌厉笑道。我不管他对付伊鸷堂有什么目的,总之我……是要多谢他。

    邱广寒脸上渐渐地露出笑意来。这么说,她想,真的是我错怪哥哥了?原来他竟真的不在乎输给了我,我却将他看得那么心胸狭小。

    再说了,凌厉又道,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就容我说一句,若不是他设计了骗我们,哪有我今天见到你这么高兴呢?

    邱广寒瞥见他嘴角浮笑,不觉将他手一甩,哼道,这下好了!这副嘴脸又回来了!

    凌厉倒真是笑了,渐渐地觉得诸种情绪都恢复了过来。不过被她一甩,身上的伤也疼得厉害,只得暗暗咬住嘴唇,看着她快步往前走去不发话。客栈已很近了,爆竹鞭炮之声此起彼伏,显见已近午夜。突然一个烟花骤起,邱广寒禁不住立住了,后面的两人走上来一些,也自立住,三人互相搀扶着,看着。

    邵宣也咳出一声来,仿佛话语渐渐地恢复了,不过此刻他也不愿出声表示出自己的疑虑,怕惊动了这漾在空气之中,这喧闹之中的,安静的喜悦。

    邱广寒却注意到两人似乎都有些疲累了,身体也显得有几分沉重。先回去吧。她说道。我带了伤药,你们先疗伤要紧。

    凌厉与邵宣也都点点头。

    其实,说什么事也没有了,还早得很。邵宣也喟然地道。

    你的意思是说……

    伊鸷堂尚有余党。邵宣也道。还有一些帮手,虽然不乏见风使舵之辈,但或多或少,也是个麻烦。

    凌厉却只笑道,只消广寒没事,那就是没事。

    你现在倒似很有自信。邵宣也道。不过你再怎么有了大长进,也别忘了一再受重伤,万万再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就是么。邱广寒抿嘴道。我哥哥往后可也不会再来帮你了!

    凌厉正乖乖地让她包扎伤口,闻言道,你哥哥是不是去青龙教了?

    邱广寒动作一顿。是——又怎么样。她也不抬头。反正他说,你们都能猜到他身份的。

    凌厉似乎因为心情太好,半点不在意地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反正我与青龙教从来没任何瓜葛,他若真的做了青龙教主,我半点意见也没有。

    邱广寒不由一笑,正要说话,一边的邵宣也却突然发话道,我有意见。

    邱、凌二人都一愣,一齐去看他。

    你哥哥对你或者不错;对我们——姑且不论他是不是戏弄人,反正也没有赶尽杀绝——但是他武功太过高强,做事的手段太过残忍,心计又太深沉,他若做了教主,保不准又是武林之劫。

    邱广寒颇不高兴地瞥他一眼道,你又来了——就你是好人,还为武林考虑这许多。

    你别生气么。邵宣也道。我只是就事论事。我担心你哥哥那样的人倘若有了野心,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你先别这么说,宣也。凌厉也劝道。他除了想试探我们之外,处事至少还光明,不似心术不正之人,何况现在你说那些,不是太早了么!

    邵宣也看看两人,笑笑道,那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也不希望会出现那样的事,不过凌厉,你若是想要改邪归正,就不得不像我这样考虑事情。事事都不闻不问置身事外,那是做不了正派中人的。

    凌厉颇是好笑地皱住了眉头,反问道,我几时说我要做你们“正派中人”了?

    你退出黑竹会,在**就混不下去。你身系宝剑,想做闲人也不可能——除了做个“正派中人”,你还能如何?

    算了吧。凌厉笑道。你逗我吧?我凌厉的名声若还能漂白,太阳定从西面出来。

    不一定。邵宣也道。你若不是从小长在了黑竹会,本不该是现在这样子。

    这是废话。凌厉道。你若长在黑竹会,也是我这样子。

    信不信由你。邵宣也平平淡淡地道。走着瞧。

八一

    重新遇到邱广寒,这令凌厉睡梦中也会笑出来。至于伊鸷堂可能仍有余党会来袭的威胁,也都抛诸脑后了。不过第二天一早起来,这念头又强烈起来。凌厉醒得很早,坐起来,呆呆地靠在墙上出神。

    邵宣也也醒了,坐起来要说话。凌厉将手指往唇边一竖,一双眼睛看着睡梦中的邱广寒。出了这许多事,两人也实在不敢让邱广寒一个人睡去别的房间。

    她仍睡得香甜,邵宣也便也不说话了,作了个手势,两人都下床来,走到外面廊上。

    新岁的清晨,空气中仍弥漫着火药的气息。邵宣也扶住了栏,凌厉也小心地避开伤口,选了个合适的姿势在栏上倚住,道,怎么?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邵宣也道。没找到她的时候拼命地找她,现在人回来了,又怎么样?

    我想过了。凌厉道。我还是打算带广寒回临安去,不过在此之前,若她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就陪她去。

    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邵宣也:你觉得呢?你此刻又有何打算?

    我自己——恐怕是要回洛阳一趟了。邵宣也道。过年也未曾回去,连个信也未捎,倒不晓得家中老娘跳成什么样。

    他也停顿了一下:你去过洛阳么?离你们陈州近得很。

    洛阳……还真的没有。

    有兴趣一同去玩玩么?过去就开chūn了,洛阳牡丹节,不是寻常见得到的。

    说笑了。凌厉一哂。我不喜欢看这些。

    说不定广寒喜欢……?

    广寒……凌厉喃喃说了一声,随即道,但我去你那里,不合适吧。毕竟我以前是黑竹会的人。我看算了。

    邵宣也笑道,何必这么急着作决定,先问问广寒的意思吧?

    凌厉皱起眉头道,我看你倒不像在邀我,倒像是邀她。

    邵宣也并非没有听出他玩笑之意,却连他自己也不知怎的就叹了口气,转开了眼去看着别处。

    谁说不是呢。他不无惆怅地道。

    凌厉不禁一呆,邵宣也听他不语,又接着道,我总是觉得,好不容易见到广寒,这便要分别,我心里很是不舍。昨rì那神秘人——就是广寒的哥哥——说广寒若是有什么差池,就叫我们提头见他,姑且不论他这口气,他的意思却是明摆了叫我们两人照顾她了。如此一来,我更加不能就此放下她。非是我信不过你,只不过我……

    只不过你突然想不透起来,为什么广寒一定要跟我在一起,不是跟你?凌厉呵呵冷笑起来。我算是明白了,邵宣也,你还是要跟我争广寒对么?这倒有点奇怪吧——你天下闻名的大侠,何苦跟我来抢女人,传出去了恐怕不好听。

    是不好听。邵宣也不以为忤,反笑。被你这样说出来,尤其不好听。但是——广寒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你又知道多少,就为她做主了?

    凌厉大是意外地道,你竟还承认了,你是怎么了?我随便说说而已。

    随便说说而已么?邵宣也道。那么我要你离开广寒,让她跟着我走,你答应么?

    你……凌厉一时竟语塞了。这算什么意思?他认真起来。你倒来真的了。那我也告诉你,旁的女人你要谁都好,只有广寒我不让!

    那为什么?邵宣也道。邱广寒与别的人,又有什么不一样?

    凌厉想说什么,却心念一转,笑道,因为这女人我还没弄到手,没道理让你的。

    我告诉你凌厉!邵宣也一抓栏杆——就冲你这句话,我就没道理把她交给你!

    好了,你,你别激动么!凌厉只得苦笑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邵宣也哼声道,我是jǐng告你,你若当真是在意她,喜欢她,便一生一世只喜欢她一个,否则休想我放过你。

    哎?凌厉笑着搭上他的肩。这为了女人就同自己兄弟翻脸,原来就是邵大侠的本xìng。先前我只道你已很当我一把朋友,现在看来,广寒这次出现,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邵宣也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一事归一事。他认真地说。再说,这种事情并不是你我干一架便可解决的。你敢不敢试这一把?

    试什么?

    等广寒醒来,问她要不要去洛阳。邵宣也道。如果她说不去,那就是你赢了,你就给我好好待她;否则不管你跟来不跟来,我总之是带她走了。

    凌厉似乎还在考虑,邵宣也又道,有什么好想,反正就算我赢了,你也会死皮赖脸跟去的,是吧?

    凌厉这才勉强笑了,道,试……试就试罢。其实广寒她……她很贪玩,她一定会去的……

    愿赌服输。邵宣也反过来拍他的肩膀。反正不论结果如何,咱们总还是好兄弟。

    凌厉瞪他道,一边说好兄弟,一边还来横插一脚,显显是个伪君子。

    邵宣也失笑道,凌厉几时这么没有自信了,怪事。

    我本来就小器。凌厉嘟哝不已。我从没说过我不会翻脸的,到时候别怪我……

    邱广寒果然很贪玩,一听说去洛阳的诸种玩法,眼睛登时更亮了起来,连声称赞。邵宣也一边说,一边打量凌厉的脸sè,见他只是在一边一言不发,不禁心下暗笑,故意地道,你说好么,凌厉?

    好……又怎么样?凌厉耷拉着脑袋,很是斗败了似地道。不过他心里突然下定了个决心,抬起头看着邱广寒道,不过我是不去洛阳了,你自己跟宣也去?

    你……你不去么?邱广寒似乎一呆。

    凌厉见她表情失望,心下也暗暗一喜,接着道,是啊,我去那里不太好,所以还是算了。

    凌厉,你这以退为进的手段可不光明。邵宣也不满地道。

    凌厉不理睬他,只向邱广寒道,你说呢?

    我……其实不要紧,只是……邱广寒似乎很苦恼的样子。只是我欠你的银两怎么办,或者……邵大哥能先帮我还么?

    你……凌厉差不多是突然跌进了冰窖里,忍不住愠了出来道,你想的原来只是你欠我的钱,那就不必了!你救我这么多次,抵消得够了,你尽管跟着他去吧!

    邱广寒见他突然生气,不禁一怔,转念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要去。

    这一下是邵宣也一呆,道,你又变卦了么?

    他说到这里很是瞪了凌厉一眼道,你有本事,女人撒泼的招数你也拿出来用。

    邱广寒看着两人,颇好奇地眨了眨眼睛,邵宣也表情似乎严肃,又似乎是要发笑,凌厉却尴尬了,牙缝里迸道,你闭嘴!

    邵宣也忍住笑,向邱广寒道,你究竟怎么说?我们下一步都指着你作决定了。

    我……?邱广寒仔细想了想。洛阳当真是个好地方,邵大哥,若非我还有件事情担心得很,我一定是要去的。但眼下却不能够了,只好rì后来找你。

    你担心什么事?邵宣也问道。

    呃——是一个朋友,他……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喟然道,怎么我每回跟你说话的时候,都是一个朋友被人捉去了呢。

    是谁?这回是凌厉问了。他自忖邱广寒的“朋友”他应当还知道些。谁被人捉走了?

    你还记得乔家的少爷么?邱广寒抬头看他。

    记得。他……出事了么?

    邱广寒嗯了一声,道,其实也有别人去救他了,但是没有消息,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我想去朱雀洞看看。

    朱雀洞?凌厉于邵宣也对视了一眼,面上均有惊异之sè。是朱雀山庄的人抓走他的?

    我不知道,似乎应该是……应该是……

    她想说应该是青龙教的叛徒,却又想起拓跋孤曾告诫自己不要多嘴透露青龙教内之事,不觉缄口,道,总之我知道他们多半要去朱雀洞。凌大哥,你有时间陪我去看看么?

    当然。凌厉道。我与乔公子也算相识,他既有事,我自然不能不管。

    邵宣也却知他这话是挑衅,是告诉自己这一场比试是他凌厉胜了。他哪里是关心什么乔家少爷,显然只不过是在向邱广寒献殷勤。

    他不禁有了几分想说什么的冲动,正要开口,邱广寒道,邵大哥,真是对不住。以后没事了,我一定来洛阳找你。

    他顿时语塞,想自己适才已说过要尽快赶回洛阳,倘若又突然提出要与他们同去,不免显得不妥;何况既然输给了凌厉,再说什么反有几分灰溜溜的颜sè了。

    他只得摇了摇头叹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认输。他抬眼碰到凌厉的目光,微微笑道,你既然这么厉害,那临别请我喝一杯总不为过?

    凌厉也忍不住笑了一笑,道,这个自然。邵宣也看了看邱广寒:广寒也来?

    邱广寒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个人颇似暗语的对话,依稀明白,也不以为怪。这不以为怪令凌厉心中突然也坦然了,不再有某种隐瞒的尴尬。

    为什么要喝酒?邱广寒总算在楼梯上转过脸来问凌厉。你伤得那么重,没关系么?

    凌厉一笑。这是饯别酒,就算伤再重个三倍,也不得不喝的。前边邵宣也漫声道,再重三倍,你早就没有了。

    不过,坐了下来之后,两人的表情似乎又严肃了,像在沉思什么。

    那个乔家少爷——他是什么人?邵宣也问。朱雀洞的人为什么抓他?

    这……当时只是个误会。邱广寒模棱两可地道。此刻我也不知道他们抓他走有什么目的。

    哎,你。邵宣也向凌厉道。朱雀洞的底细,你知道么?

    不太知道。凌厉实话实说。

    这倒麻烦了。邵宣也道。朱雀山庄新起,气势不小,朱雀洞也自诡异。最好还是摸清楚点。

    这个何须你教。你还是小心想着回去怎么跟令堂大人解释吧!凌厉回一句。

    我是为你们好。邵宣也续道。

    凌厉知他确是好意,一时也沉默了。

    邵宣也伤不重,说要尽快启程,两人也不便再挽留他。只是陪他走着走着,不觉出了城,又走了数里。邱广寒颇有些累了,凌厉也觉伤势拖累,但两人竟都不吭声,倒是邵宣也停了下来。

    你们就不要再走了!他无奈地道。再下去,你们就跟了我去洛阳算了?

    没关系,邱广寒道,我们本也要走。

    邵宣也不禁摇头道,何须着急——凌厉,你总也知道教训了,无论做什么事,都先将伤养好了。你们还是回平江好好歇上几天再说!

    不回去了。凌厉道。暂时避避伊鸷堂的余党。我们自会好好休息的,有的是时间;只是此刻若不多与你走些,往后不知几时才又见到你。

    邵宣也呵呵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们何必这么依依不舍——以后随时都可来洛阳找我,而且——他悄悄凑近凌厉——我这回输了,往后也不会反悔,尽管放心。

    凌厉想笑,却有几分笑不出来,低头道,你又何必定要这么说。

    邵宣也于是当真不再废话了,拱拱手道,我真要走了,这便告辞罢,你们保重。

    邱广寒抬起手来挥了挥道,那邵大哥路上小心。

    见他走了,邱广寒才叹了口气,转回来向凌厉道,这下只剩我们俩了。走么?

    凌厉点点头,她觉出他表情中异样之sè,问道,怎么了?

    凌厉只是抓起了她手,边走边道,有点累了,我们找地方歇一歇。

    邱广寒只觉他掌心冰凉,脚步也似不稳,心中立时明白他定是吃不消了伤势,当下也不吭声,随他快步抄树丛小路而行。眼见那茶棚的旗幡已不远,凌厉咬住了嘴唇却还是扶到了一棵小树上去,倚着它喘息起来。

    邱广寒走上前来,柔声道,你何必要这样呢。她说着扶他坐了下来。她的手也是凉的,天生是凉的。她捂不暖他的手。

    没……没事。凌厉只觉得自己的牙齿都打起战来。天sè愈来愈yīn,愈来愈沉——快要黄昏。他前胸的创口破裂了,在流血,这温热的血液离开他的身体,他自然会发冷。

    他下意识地搂住了邱广寒。你冷么?明明是自己冷,也明明知道她不会冷,却下意识地问她。

    ……你在发抖呢!邱广寒不无担忧地道。

    没有,没有。凌厉紧紧抱住她。邱广寒却迟疑了一下。你……抱着我……不好。她有点期期艾艾地说。

    她倒并不是出于羞赧或是自私,而是她知道自己这纯yīn之体,只会令他更冷。

    只是凌厉并不知晓她的心思,所以一怔,自然地松开了。邱广寒瞧见他胸口的红sè慢慢渗到了外衣,不觉有点不知所措起来。经过这些rì子,她自然也知道了些轻重,明白这样的外伤并不会伤及凌厉xìng命,可是也很不轻——她不知应怎样说才好。

    伤口很疼么?她小心翼翼地道。你还有没有药?

    我刚刚服过一粒止血之用。凌厉道。外用的药都已没有了。别担心,我……我就是有点……

    邱广寒见他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手臂,知道他还是冷,但是她也无计可施,看看周围,道,你好走么?就几步,就能到那里歇息了。她指指茶棚。

    凌厉扶着树干勉强站了起来,紧走几十步。

八二

    茶棚有火炉,烧得正旺。几口热茶之后,凌厉的颤抖渐渐止住了。止血之药似乎也发挥了效用,血不再涌出。他像是撑了很久,此刻终于往桌上一软,很有几分虚弱的样子。

    没事啦?邱广寒轻声问道。

    凌厉点点头,转头看棚外。天sè渐渐地暗了。棚子再往前便是山路;此刻棚里在歇息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人而已了。

    我们怎么办呢?凌厉苦笑着回过头来。回平江府去?

    我……我都没关系呀。可是你……走不了了吧?

    凌厉有点犹豫地看着手里的空茶杯,将它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这样吧。邱广寒突然道。我去问问这里是不是能容我们住一晚。

    凌厉没来得及反对,邱广寒已经去了。

    茶棚里在山脚下,不远处有一所小房子——说是小房子,确实是小得不能再小了。那茶棚的主人,夫妇两个,均是三四十岁年纪,便住在那小房子里。此刻听说两人想要借宿,非但没露出半点为难之sè,反倒颇为热情,听说凌厉有伤,更是过来搀扶帮忙。

    凌厉反倒不好意思了。四个人挤在一个两间屋的小房子里吃饭固然暖和,可是对他来说,实在也有几分难受。夫妇两个还更想腾出床来给他,自己在旁的屋里打个地铺,凌厉慌忙地谢绝了。那夫妇想了一想,妇人道,小哥受伤,马虎不得,或者你与当家的睡里头,我和尊夫人躺另一边便了。

    邱广寒被她说得有几分尴尬,却又懒于分辩,只道,还是不必麻烦了,叨扰两位,已经很过意不去——我会照顾他的,两位只管放心歇息吧。

    妇人见她要与凌厉一起,不觉一笑,道,那也好,只是这边实在地方小,东西又多,你们将就一晚,明rì去了城里,赶快找大夫要紧。

    两人再谢了他们,设法铺开了被子。

    躺在地上,即便隔着两层铺底的棉花,凌厉的脊背还是有几分发冷。幸好屋小不透风,因此他只是先头发了阵低烧,迷糊睡着了一会儿以后,却没事了。邱广寒听他呼吸先前带了些许颤抖,后来渐渐平复了,放下心来,靠着后面堆放得高高的杂物,坐着,却也渐渐地有了困意。

    等到醒来,天已七八分亮了。邱广寒关切地抚他的额头,看他的伤口,惟恐他还有什么不适。凌厉受宠若惊地僵在原地,颇不自然地道,我好得多了。

    只听外面那夫妇二人忙碌起来,似乎要早早地开门迎客,凌厉不觉道,我们也出去吧?要好好谢谢他们才是。

    外面风仍然大得紧,rì头还红,挂在东面山坡上。邱广寒却像是一个被rì光一吹就要化掉的冰人儿一样,抬起手来遮住光亮。隔了一忽儿,她才用手小心碰了碰凌厉,道,今天不冷了吧?

    凌厉顺手抓住了她手掌,笑道,当然不冷了。

    正说间那夫妇二人已从茶馆中探出头来,看见两人出来,奇道,这么早就起来了?

    邱广寒一时没挣脱,也不好再挣,只得道,叨扰二位一晚,实在不好意思再拖累了,有什么事我们能做的,我来帮忙。

    那妇人笑道,不用不用,你们既起来了,就坐下喝杯茶吧,小兄弟的伤怎样了?

    凌厉故意将邱广寒的手往前一挪,笑道,有她照顾我,还有什么不能好?

    邱广寒这回是摔脱了他,嗔道,说你两句好话,你倒当起令箭来。

    凌厉仍笑,却也不再占她什么便宜,指指座位道,我们去坐会儿。

    两人刚刚坐下,便听后面传来一个女子肆无忌惮的声音道店家,有什么吃的没有?

    邱广寒倒没什么,凌厉心下一惊,回过头去。果然是她。他想。他认得这没顾忌的声音。除了姜菲不会有别人。

    姜菲说着话,也自来茶棚坐下了,却只有她一人。凌厉只觉见到她颇有几分尴尬,却也无处可避,果然姜菲一坐下来便瞧见了他,大吃了一惊站起来道,凌厉,是你!

    凌厉躲不过,只好对她点了点头。姜菲本来是见到认识的人便喊,并无考虑太多,此刻心里立时省起凌厉身份,又想到他那rì举动,不觉害怕起来,却也不愿就此转身而走失了颜面,只好讷讷地坐下了。

    那一边邱广寒却悄悄地凑近凌厉道,你认识的姑娘还真不少,怎么不招呼她过来?

    你……你别误会。凌厉忙解释道。我与她只是一面之缘,前rì在你哥哥那里受了伤几乎丢掉这身武功,是她救的我。

    什么?邱广寒讶异道。她救的你?那你……那你更不能不理睬人家啊!

    不是,广寒……凌厉yù待抓她,却没抓到,见她顾自站起,走去姜菲那里了,只好连忙跟上。

    姜菲眼见两人向自己走来,也连忙站起了,有几分胆怯地抢先开口道,你们干什么?

    凌厉忙道,姜姑娘不要误会,我是过来打个招呼——顺便解释一下——那天是我心情太过激动,如有什么失礼之处,今天向你赔个罪。

    姜菲听他如此说,忐忑之意倒也消去了大半,心中欣然起来,也不觉害怕了,手一挥道,算啦。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邵大侠呢?

    他先回洛阳去了。凌厉笑道。既然广寒人找到了,他自然也放心了。

    姜菲一怔,只见邱广寒对自己笑了笑,不觉脱口道,你就是邱广寒?不是说你死了……

    邱广寒只微笑,姜菲瞧着她不觉缄口,触到她目光,慌忙地道,都站着干什么,坐下呀,我……我请你们吃早点。她说着又连忙回头去喊那夫妇两个。

    凌厉与邱广寒都坐了下来。邱广寒道,这怎么好呢,凌大哥说前rì是你救了他,那我们谢你还来不及——我看叫他请还差不多。

    姜菲也不反驳,偷看凌厉一眼道,你没事了吧?

    没事。凌厉笑。有你妙手回chūn之术,我还能有什么事?

    姜菲立刻高兴起来,只听邱广寒又问自己的名姓,便告诉了她。那一边茶与点心刚刚上来,凌厉突然想起一事道,姜姑娘,你懂医理,我问问你,你可知道会有一种人,不怕冷也不怕热,而且还不怕……

    邱广寒心下暗道不好,想这个姜菲懂医术,说不定会知道纯yīn之说,忙打断道,大早上的,说这个干什么?

    但是……

    我真的没事。邱广寒从桌下握住他手。别担心了。

    凌厉被她手一握,又被她那笑意一勾,只丢了魂似地盯着她看,口里哦了一声,全然忘了再去追根究底。姜菲也盯着两人瞧,心下又想起邵宣也的话,心道他说凌厉极喜欢邱姑娘,果然不假;不过他不是说邱姑娘已经死了么,这之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话却也不好问,她只得低头顾自去咬点心。

    姜姑娘怎么一个人?凌厉换了个问题。令师兄呢?

    姜菲脸sè立刻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说啊,要是碰到我师兄,千万别说见过我!

    怎么了?凌厉颇感兴趣道。你没告诉他,偷偷溜出来的?

    啊,是啊。姜菲垂着眼睛道。

    你们吵架了么?还是……他又说你什么了?

    他叫我回去。姜菲道。可是……师姐和三师哥都没下落,我怎么放心回去呢!他却叫我和其他人一起走,他要一个人去找。

    令师姐他们还没消息?凌厉惊讶。不过——令师兄也是为你好。大过年的,你是该回家才对。

    你……你也不能明白我么?姜菲喊道。你想想前两天找不到邱姑娘的时候你自己是个什么样!

    凌厉不禁沉默了,看了邱广寒一眼。邱广寒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姜姑娘,令师姐他们去哪里了?

    师姐是一个多月前就出来采办年货的,带了好几个人。那几个人都回来好久了,年货也带了回来,说师姐让他们先走,她随后就来。可是都过年了她还没消息,三师兄大半个月前就出去找了,也没回来。我们就担心,爹这次派大师兄带人来找,我也担心他们,所以也跟来了。

    邱广寒安慰她道,既然令师姐说随后就来,想必是她自己有事要办,只是耽搁了,不会有事的。

    但是……怎么能没消息呢,都过了年了……姜菲好似要哭。

    邱广寒犹豫了一下。真是对不起。她说。只可惜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一个人,不然可以让凌大哥帮你的忙。但是令师兄既然去找了,你该相信他才是,还是早rì回家比较好吧?

    我才不回去……

    你打算到哪里去找呢?凌厉道。令师姐到哪里去了,实在也很难猜测。

    有人在平江南郊见过她,所以大师兄往南面去找了。姜菲道。我也想去,可是……又怕叫他发现。而且,我也担心万一师姐……其实是朝别的方向走了,那不是不对了吗。我实在也不知该怎么办,结果一大早出城,走着走着,就来这里了。她停顿了一下,试探xìng地道,你们也要找人,是去哪里找?

    凌厉与邱广寒对看了一眼。去九华山。他说道。

    姜菲踌躇了一下,yù言又止,凌厉又道,放心吧,我们沿途替你注意些消息就是。

    可是你又不知道我师姐长什么样,再说你有了消息,我怎么知道呢?

    姜姑娘的意思——你想跟我们一起走?邱广寒先说了出来。

    是啊。姜菲脱口——呃——不是……她随即又低下头去。

    凌厉也笑了。你又不怕我了?

    姜菲瞪他一眼。有邱姑娘在,你能把我怎么样?

    就是说,你真的想也去九华山?凌厉又跟了一句。

    姜菲不好意思起来。邵大侠怎么回洛阳去了。她嘟哝道。倘若他在,一定会陪我去找的……

    他不在也没关系的。邱广寒笑道。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动身。

八三

    只是凌厉的伤实在不轻,边走边养,邱广寒不会武,姜菲又沿途打探消息,三人走得慢,到得九华山附近,已有正月十五。

    邱广寒瞧见姜菲颇是丧气,不由过去安慰了她几句,道,我看她没往这边走,也许早就回去了。

    凌厉一个人走在前面,却好像没注意两人说些什么,回转头道,一直走的话,中午可以到山脚下了。不过今天风也大得很,如果要进山恐怕很辛苦。假如一时找不到朱雀洞,也不知晚上还能不能出来。你们要不要等天气好一点再说?

    这是什么话!邱广寒道。我可是要救人,不是来游山玩水的,管它风大不大!再说了,我半点也不怕冷,倒是你自己小心点!

    凌厉一笑,向姜菲道,姜姑娘还去九华山么?令师姐总不会在朱雀洞,你不必陪我们涉险,可以在这小镇上歇息。

    话音还没落姜菲也喊叫起来道,你这是小看我姜菲了!邱姑娘不会武尚且要去……

    不是这个意思。凌厉这一路实在也怕了她了。只是我们要找的人与广寒有关,与姜姑娘你却……

    那你怎么又肯定我师姐不会在这里,万一她来九华山了呢?

    邱广寒抿嘴笑道,你们争什么。姜姑娘是一定要去的了,那就去吧。反正她在这里,也是着急。

    姜菲颇为高兴地一把搂着邱广寒脖子,抢路而走。邱广寒一边往前跌去,一边侧过脸来,似乎是无奈,冲凌厉笑笑。

    冬rì的九华山似乎落过了薄雪,远远望去白茫茫,却又并不那么厚重,反而显出轻盈之姿来。

    不知那朱雀洞在哪里。凌厉寻思。既然说是九华山脚,那么绕着这山走一圈,总能将它找到了。而且朱雀洞既是朱雀山庄在江湖上的联络之所,应当比较显眼才对。

    那一边姜菲往手上呼了好几口热气,喃喃地道,冬天真是不好,连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没有。

    凌厉心下微微一动,看了看地上,未曾化尽的雪上,看不见半个脚印。

    朱雀洞既然在这里,总有人出入的。他心道。我就不信来回的人都是踏雪无痕?

    绕着边上走走。他下意识地指挥起她们两人来。姜菲看看他,拉着邱广寒的手往前走去。凌厉跟在后面。邱广寒的脚印几乎看不出来,姜菲的脚印却实得多。他再往后看。自己的脚印虽然不深,仍然留在了雪地上。

    拐过一个弯,邱广寒的声音先传了过来:这里好像刚刚有人来过!

    凌厉赶上几步,只见数个脚印从旁边的岔路前来,向着前边去了。

    我们过去看看,凌厉道。你们——跟着我?

    邱广寒哦了一声,走在他后面。走出不过十余步,小路又转过一个小小角度,竟赫然可见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穴。

    说醒目也不算醒目,说隐蔽也不算隐蔽。凌厉心下道。姜菲指着那洞穴正开口要问什么,凌厉突然伸指止住她。

    听见了么?他低声问。

    什么?邱广寒与姜菲都不解。

    有人说话。凌厉凝神细听了听,却听不真切,反而风一倒灌,声音又虚了;再风向一变,竟隐约有人齐声呐喊。

    好像有很多人?邱广寒这回也听见了。

    姜菲显然也听见,下意识地手一伸,两手都抓住了邱广寒的胳膊。这……这么个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她骇怕地道。

    去看看吧?凌厉道。也说不定只是风声。他说着向邱广寒伸出手去。你拉着我?

    邱广寒却走到另一边,抓住了他左边衣袖。

    那只手空着比较好。她说。万一有什么变故。

    凌厉知道她是让自己遇到情况能迅速拔剑,本来还想问问姜菲,只见她牢牢抓住了邱广寒,便也不再问了,只道,那都抓好了,走。

    洞里漆黑如墨,果然,倘若不是紧紧抓住,便是谁也找不见谁了。起初的光亮在几个小小拐角后完全消逝,以凌厉的目力,走了良久之后,也才隐约能辨认洞的两壁。

    好长……姜菲紧张地道。还没到头吗?

    没人回答。隔一会儿,姜菲又道,九华山以前有这个洞吗?问完这句话,她又突然被自己的话吓到,连忙跟了一句道,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来。

    我应该仈jiǔ年前来过。凌厉道。不过从没注意这里。

    姜菲嗯了一声,又隔了一会儿,邱广寒突然道,我们干么要摸黑,不打火折子?凌大哥,你有火折子吧?

    有是有。凌厉道。不过不太透气的地方,点起火来恐怕不好。而且如果这真是朱雀洞的地方,他们应当是故意弄得这样,我们还是不要随随便便地点亮起来。

    这样么……邱广寒不再说话,凌厉感觉到她的手也抓紧了些,想到她历来是反应迅快的,方才竟走了那么久才突然提起火折子之事,显然也是因为先前太过害怕和紧张了,不由开口道,你们放心吧,我……

    话音未落,他只觉有点突然的光亮晃了晃眼睛——正在这个拐角之处,一闪而没。他立时停住,向后偏了偏头。果然,是前面某处壁上有个极小的圆洞,只有当恰好经过这一角度时,才能被仅此一缕天光照见。

    怎么了?邱广寒道。显然,她们两人还未碰上这光亮。此刻细看空气中,凌厉确实发现从那小小的圆洞出发,浮着光亮的颜sè,可是在黑暗中太久的人,一时却几乎难以辨认这是什么,哪怕目力突然好转,都会以为是幻觉。

    他还没决定要不要回答,因为比光亮更令他在意的是别的东西。

    不远处的角落里,多出了一个人的呼吸。

    看来又有客人上门了。陌生呼吸的主人替他决定了一切,开口说话。

    姜菲与邱广寒都吓了一跳,紧躲在凌厉身后。只听那人又接着道,欢迎之至!两位是要去朱雀洞么?

    两位?凌厉一怔,随即省悟:他还没有看到拐角处的邱广寒和姜菲——他听不出邱广寒的声息,所以以为只有两人。

    原来这里还没到朱雀洞?尊驾是……?

    那人呵呵笑道,这里是朱雀洞口;在下一看门小卒,贱名不足挂齿。

    姜菲与邱广寒站得久了,渐渐发现目力能视并非幻觉,那一道微弱狭窄的光确是现实存在的,心中惊惧减少,都往前站来,要看看这个朱雀洞的门口是什么模样;那人突然看见竟有三个人影,一时怔了怔,停顿了一下,改口道,失礼失礼,原来是三位客人。那么三位都是要进朱雀洞的了?

    是又如何。凌厉道。

    不如何不如何。那人赔笑道。朱雀洞平rì里也少人关照,小的一人在此也寂寞得很,今天一下来了三位,可不高兴!

    凌厉哼了一声道,我看这里倒似热闹得很,门口进出的脚印也不少,今天除了我们三人,也早有客人来过了吧?

    人是有来过,但都是熟人了,客人却是今rì第一拨。那人笑道。好了,闲话少说,三位都请登记一下姓名吧。

    登记姓名?凌厉心下觉得好笑。

    若不登记姓名,怎知你是付过买路钱的?若里头找起麻烦来,不好查实。

    姜菲生气抢道,一个小小朱雀洞,摆什么架子,还买路钱!

    那人不以为忤,只笑道,纹银一百两,这是规矩,若没有的话,就请回吧。

    一百……姜菲便要发作,幸得邱广寒一把拉住了。只是付钱和记下姓名是么?然后就可以进去了是么?她问道。

    不错。

    怎么,难道真给他一百两不成?姜菲争道。我们还收拾不了他一个小卒子?反正本来也不是来这里与他们结什么善缘的,何须客气!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道,不错,姑娘说得不错,三位都非常人,小人一介守门卒子,自然不是对手,只不过进朱雀洞还有两道大门,就休想有人给你们打开了。

    姜菲哼道,反正这里进出的人也不少,何须担心!

    两道门之间尚有不小的距离,中间机关满布。姑娘若有信心,也可一试。

    你们自己人来回也是机关满布么?我就不信!

    那人啧啧道,看来姑娘是不怕吓唬的了。不过不付钱的话,你们没有我给的凭据,就算进去了,也会立刻被抓起来的……哎哎,我知道姑娘不会听的,随便你们——付钱还是硬闯,请尽快决定吧。

    但是我们实际上却是被朱雀洞之人请来的。邱广寒插言道。难道这也要我们付账?

    那人咦了一声。是么——那是不是来早了,否则应会有人在此恭候。

    来早了——我们也不能自己进去找他么?邱广寒又问。

    可以。那人先道。不过自己进去——也请先留下买路钱。

    邱广寒咬唇。她想先前固然是那些人说一个月内到朱雀洞来要人,但那是拿住了她要挟拓跋孤与苏折羽,此刻她已逃出,并没有人以乔羿来与她约好到此会面。她不禁转过头去低声向凌厉道,你说怎么办?

    凌厉其实也知道她心思,伸手进包袱道,我们在这里先少惹麻烦,进去了再说,一百两就一百两。

    那人拊掌道,爽快爽快,请签个字——咦?

    他说了声咦,又把递过来的笔收了回去。我这里不收钱票。

    这是什么意思?凌厉将银票按在他簿子上。你要是不要?

    抱歉得很——那人口气无辜——时局这么乱,我们这里的规矩——只收金银和现钱,不收这不知兑不兑得出的东西。

    姜菲已经沉不住气,手中兵器便向那人刺了过去。那人向旁一闪,避开。姜菲怒道,你找茬是不!谁会没事背着一百两白银走路?

    那人耸肩:我也没办法。

    附近也没有有钱庄的大城镇,看起来倒像存心不让我们进去。邱广寒低声道。但是凌大哥,姜姑娘,我们现在与他吵翻,的确一点好处也没有。我前两天担心这边偏僻,特地在途中换过一张钱票的,现钱应该还留有不少,凑一下看,说不定够了,到时他便没有话说了吧。

    姜菲虽然不大愿意,但见凌厉果然翻找起来,也只好去找自己的钱囊。

    果然够了。邱广寒喜道。好了,先进去再说。她说着和凌、姜二人一起将有零有整的银两堆到那人桌上。可以了吧?

    那人瞥了一眼。光线突然刺眼起来,似乎是太阳转到了那个漏洞的角度,倾shè了进来,又叫亮晃晃的银子一映,洞顶有片片隐洞的光斑。

    这不够啊。他懒洋洋地道。

    怎么不够?姜菲道。这只多不少!

    这才一百两。那人道。你们三个人,难道不应该是三百两?

    你……这一下连邱广寒也怒了,凌厉也已拔出剑来。果然不该在这里与你浪费时间。他手腕一转,剑尖轻易地袭到了那人咽喉。早该一剑杀了你。

    你就杀了我也没有用。那人淡淡地道。规矩就是规矩。晃动的光线里只见他翻起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甚至带了两三分嘲笑地看着凌厉。

    那我就……

    等一下,凌大哥,别冲动!邱广寒连忙去拦他的手腕。她随后转向那人:你说我们要三百两才能进去,那么现在的一百两,我们进去一个人总可以吧?

    那人微微一怔,似乎颇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道,可以。

    邱广寒于是向凌厉道,就这么办吧。我们没时间多罗嗦了。

    但是……

    否则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门才会开?而且我相信如果硬闯,进去以后麻烦会更大!

    凌厉咬牙停顿了半天,终于扯下剑来。好,我就听你的。

    旁边的姜菲也沉默了半天。毕竟进朱雀洞找人本来是凌厉与邱广寒的事,她对于他们的决定也插不下嘴去,此刻她才忍不住问了一句,那,谁去?

    那“小卒”摸了摸脖子,一边收银两,一边喃喃道,你们先商量好了,过来签字。但这边凌厉已经拿过笔来。你们出去等我。他说道。

    邱广寒本能地想反对,但是也反对不出来,因为的确,如果只有一个人能进去,这个人总不会是她邱广寒,或者姜菲吧?

    那人看见凌厉的名字,也并不感到惊奇,只将簿子收去了,却递过来一粒药丸。

    吞了。

    这是什么?

    不吃的话,进去可是会立刻中毒而死的。那人诡笑着道。

    谁知道你这是什么药丸,你们真卑鄙!姜菲不禁又骂出来。

    邱广寒看见凌厉手上捏着药丸,不由道,既然要吃药,那么还是我去……

    谁料这句话却好像灭绝了凌厉的犹豫,话还没说完他已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开什么玩笑。他像是有几分愠怒。这里不太安全,你们尽早离开。

    那药怎么样?邱广寒不答反问。

    没事。凌厉挥挥手。好了——他朝那收钱之人道——开门吧。

    别急么。那人似乎在写一个什么条子,末了,他将它交给凌厉。

    有这个的话,进去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他说道。收好了!

    凌厉接过来塞入怀里。那一边不远处果然传来石门缓缓开启的声音。凌厉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姜姑娘,呃……他yù言又止。

    嗯?姜菲颇为意外地听他竟然是叫自己。怎么?

    请你帮忙照顾广寒。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就靠你了。

    姜菲松了口气,一笑,道,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石门洞开。凌厉于是又看了邱广寒一眼。放心。我一定把人救出来。

    邱广寒见他转身便往那深黑中走去,不由上前道,你小心……

    然而这声音却似乎被隆隆的石门关闭声遮盖了。

    她抓住姜菲的手。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好么?

    这里?姜菲看看那守门之人。这里太危险了,而且凌厉方才不是说……

    这个姑娘倒是可以放心。那守门之人道。这朱雀洞外恐怕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为什么?姜菲奇道。

    朱雀洞的人不会在这里伤人。那人道。旁人也不能在这里伤人。

    姜菲睨着他。你又如何保证旁人不会伤人?你这样的守门人,若非遇上的是我们,你这条命早不在了!

    那人只笑笑。贱命自无足重轻,姑娘亦可不信在下之言,反正两位也没必要守在此处,因为两位的那位朋友,也不太可能再出来了。

    你说什么?邱广寒猛地抬起头来。

    那人恍如未觉,仍旧慢条斯理地道,就算他出来,也已不是你们所认识的凌厉了。

    只见他余光最后瞥了瞥那签名簿上的名字,随后啪地一声合上了,嘴角留着丝冷笑,站起来到那透光的圆洞前。

    冬天的太阳……还挺暖和的。他淡淡地道。

    你们要对他做什么?邱广寒惊慌地喊叫起来。

    那人只不答,回身在椅子上照旧坐下了。太阳斜了开去,光亮又变成小小的一缕,一个小点。

八四

    凌厉一路走去,背后门合上之后,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倒真的无恙。他摸到第二道门,心里想着若是不开,我岂不是封死在这两道门之间,正想间竟有大片光亮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涌了进来——那门当真开了。借着这光亮他也看清了两扇石门上的图案,合起来赫然是一只振翅yù飞的凤凰。

    朱雀洞。他暗暗地道。这下要好好看看你的真面目。

    他闪身迈了出去,走入石门之内。

    竟是……山路?

    他停顿了一下。的确,大片光亮涌了过来,是天光。这石门背后并没有朱雀洞的所谓密不透风的所在,竟只是朝天的一条山路而已。

    但这山路,两边都是峭壁,显然若不经过方才那狭长的山洞,也是无法到达。就此一点来讲,这朱雀洞又可谓巧夺了天工了。

    路上有极少量的积雪,但因地处两壁之中,几乎落不到,也吹不到什么风,脚下踩着的竟是还有几分松软的草,只是大多已枯黄了。这一段路快要走到尽头时才见迎面走来一人,瞅了凌厉一眼。凌厉心下紧张,那人却浑没搭理,顾自走了。

    凌厉松了口气,往前看去——路的尽头又是个山洞入口模样,洞口狭小,但可看出里面不似前一个洞般黑暗,反而是灯火通明的样子。他快步走进洞口一看,竟是整整齐齐的一圈石阶通向地下。

    这哪里是个山洞。他心下暗道。分明是个地下宫殿。这么齐整的地下通道,这种坚硬的山石——是如何开凿出来的?

    他想着,一边伸手摸了摸旁边的石壁,一边往下走去。刚走了两三步,只见下面浮上来一个人影。

    你是新来的吧?人影的脸孔尚看不清。

    是。凌厉答。

    交过钱么?人影走近了点。凌厉注意到在这人影的身后,更有隐隐约约十数人的气息在石阶上飘动不已。

    交过了。他不以为意地让过他继续往下走去。

    站住。那人一喊,下面的人影也浮出脑袋来。石阶虽宽,但凌厉的去路仍是被堵住了。

    那人从凌厉身边绕了过来,一双眼睛在他的剑上转了转,又转到他脸上。嘿嘿,想不到江湖人传的金牌杀手凌厉,也会来投靠朱雀山庄啊?

    凌厉不答。我来这朱雀洞有事,请你不要挡住我的去路。他头也不抬地道。

    那人神sè一变,手势一挥,几个人拔出随身兵器,毫不客气地向凌厉砍来。

    凌厉正要举剑相迎,只听石阶下面一人喝道,住手!那几个人面sè都变了变,齐地停住了。凌厉也感奇怪,只见那几人向两边让开一条路来,下面上来两个人,一个玄冠白衣,手摇羽扇,后面一个朱面赤身,体形高壮。那十数人连忙一齐躬身道,二洞主。

    白衣人将羽扇在手掌上一拍,道,又在此私斗,以为我便不知么?

    几人都战兢兢无话。白衣人又转向凌厉,打量了他一下。高大者向前伸手道,收条可有?

    凌厉皱了皱眉头,还是伸手到怀里拿了出来给他。高大者看讫,递了回去。白衣人又道,他身上有条子,你们也敢动手?

    先前那伙为首之人申辩道,他适才不肯将条子拿出来,所以我们……

    白衣人冷哼一声,回身慢慢走下石阶,道,今rì事务众多,你们给我知趣点。凌厉,你可以下来了。

    凌厉心下实在有几分不解。他们一见到我,就说我是来投靠朱雀山庄的;明明知道我是谁,但是对我动手,好像也不是因为我这身份。

    虽然心存疑惑,他也只好依言走了下去。只听那白衣人又道,既然来了朱雀洞,那么都是自己人,只可惜今天我的确很忙,你有什么要知道的,尽管问这位邓兄弟。在下就先失陪了。

    等一下,你……

    凌厉想先问问他的身份名姓,但是石阶走到尽头,那白衣人倏然一转,竟已消失了。只见这地下山洞有数个方向,石阶下来延伸至两边,有向后的回廊,另有向前,向左与向右三个拱门。凌厉心下一怔,心道他是用了什么身法,还是那拱门处另有机关?只见那高大汉子已伸手将自己拦住了,道,二洞主有要事在身,有什么问题就问我。

    你们二洞主是什么人?他叫什么名字?凌厉问道。

    二洞主便是二洞主。高大汉子道。他姓纪名阙天,朱雀洞内之事,多由他一手cāo办。

    由他管?凌厉犹疑道。那你们大洞主呢?

    洞主很少在。高大者答。

    凌厉实在为他的知无不言而疑惑,转开道,尊驾是打算一直跟着我了?

    高大者摇头道,我今rì也很忙,只不过二洞主见你新来,嘱咐我与你多亲近亲近。

    那么我是否可以一个人四处走走?

    自然。高大者道。如此最好。

    凌厉实在感到奇怪了。他们还肯让我一个人随意四处走动?那么我要找乔羿岂不是大大方便了?话说回来——既然他那么肯帮忙,我刚刚实在应该把路径都问清楚了才对。

    他逛了逛两边,计算了下若两边房间都住满,总计约是四五十人;又看看四周,只有极少数两三个人在这周围走动,看见他这个陌生脸孔,也不过打量一两眼,没人说话。方才那个二洞主纪阙天也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说既然来了朱雀洞,那么都是自己人。那么是不是他们真的都把他当成了从此以后就要与朱雀洞的人共事的“自己人”?——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刚才半道上,那伙人又要动手呢?

    他走近那正面走廊的时候,突然站住了。我的眼睛——竟然被骗了?所谓的走廊不过是一幅画!不过——他伸手去触摸这yīn沉沉的画。他记得很清楚,纪阙天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果然这一触之下,画面一转,翻了个个儿,却是道暗门。

    竟有机关呢。他想着,不敢掉以轻心,再一次小心翼翼的触动了门,随着那翻转,移到了门那边。

    门那边一样昏暗,但一阵寒风吹来,吹得凌厉浑身一阵发麻。他朝上看去——只能是朝上,因为这里的石阶又转为了向上。渐走渐高,只见天光渐漏渐多,走出这小石洞外面,竟是个地方广大的空地,四周照例被峭壁围住,全没半点旁路可通。

    但这“空地”此刻却一点也不空,布满了人。凌厉现在总算知道朱雀洞的人都锁上房门到哪儿去了,也总算知道方才三人在外面听到的齐声呐喊是哪儿来的。真可惜,并没有乔羿,他不知该失望还是解脱,仰头望那立在场地中间的、一个正在被人用木头高高搭起的架子。

    这架子……要干什么?他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转头向旁边张望,却看见了纪阙天和那高大汉子。高大汉子见他在此,又走了过来。

    来得真是时候。那汉子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上竟也似在诡笑。

    你们在……干什么?凌厉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山缝之中突然露出了一丝夕阳的脸孔来,红得几乎不像它自己。凌厉心下一惊。黄昏了么?是黄昏了。连那汉子也看了看地上的影子。酉时要到了。他说着,眯起眼睛似乎在等那阳光消失。果不其然,狭窄的山缝令这夕阳简直好似倏地一下,便向西面划了过去,天sè立刻yīn拢了,风更yīn冷起来。凌厉注意到纪阙天已在右首一个台子上的椅子里坐了,众人脸上似乎也加重了些不安。整个地方的气氛都突然凝重起来,让他有种莫名的愕然。

    他想打破这气氛,于是回头想往外走,一阵并无先兆的、怪异的痛感突然从腹中传来,令他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好像想的是另外的事情——他想怎么了?我……为什么好像有点恍惚起来?就像……要忘记什么一般……

    他才发现空气中不知何时已经弥漫着的一股太好闻的气味,慌忙去摒呼吸,看周围,每个人脸上都是这种迷茫的表情,再看那汉子,连他也是,好像木头一般。是迷香么?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这些人……又怎么解释?

    只见所有的人都面朝那高高的木头架子跪了下去,齐整整地,好像受了cāo纵的木偶——这种惊异还没消失,他觉出自己的身体微微发软,好像也要跪倒。他下意识地闪纪阙天一眼,只见他一双眼睛果然注视着自己,连忙避开了他目光,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屈膝伏低。

    是的,神智的确在渐渐散去,好像一切都不再受自己控制。他相信是空气中的这股香味作祟,唯一令自己还带着清醒的,是上腹那股怪异的痛感。

    只要看看周围人的表情,他就有理由相信自己一定是唯一带着这痛感的人,也就是唯一还能在心里想一句“为什么”的人。

    不知道与我进来之前吃的那一粒药有没有关系?这些人应该也服过那药才对,没理由我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啊。

    “来得正是时候”——他偷眼看旁边那大汉,想起他说的这句话。面前的木头堆得高而整齐,他确信自己是赶上了什么奇特的仪式。

    如果不是纪阙天偏偏盯着自己,这该是避开所有人搜找乔羿的绝好机会。现在却只能这样与众人一样匍匐在地面,虔诚无比地膜拜着不知何方神圣。

    上腹的疼痛忽然加剧,将他猝不及防地狠狠一抽——他差点撞到地面,满头皆汗,痛楚地咬住了嘴唇,但这一瞬间他却意识到一件事。

    这感觉……好熟悉。

    是的,他体会过这种疼痛,在江滨客栈的房间里,在被迫吞下邱广寒腕上的血之后,那种与剧毒交锋的感觉,他怎么会忘!

    广寒……?他伸手抓住地上枯黄的草茎。你的血……还在我身上起作用?是你……在帮我化解此刻的剧毒?

    剧痛过后,身上不适的逐渐消失,他心里亮堂起来,也抬起头来。周围的人也已经直起身子来了,空气中的香味消失,所有人如同经历过什么美好的事情一般,面带喜sè,也有互相聊起天来的,好似夜市即将开张一般。天已经黑了,火把呼啦啦一个个点明,给这地方平添了数层诡谲之sè。

    那高大的木头架子地下已经多堆了些引火之物。他心里悚然一惊,抬头向架子顶上一望,只见明如白昼的火光下,顶上竟一面一个,已捆了四人,其中更有一名女子,也衣衫不整地地被缚在架子之上,身体被火光晃动得好似也在晃动一般,肤sè也被映得橘红。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三个人,他心下有几分担心是否对面的会是乔羿。倘若是那样,他想,等会儿就非动手不可了。

    他看见那大汉正在自己边上,开口问道,那些人是谁?大汉道,当然都是不付钱擅闯朱雀洞的恶客,每次过节都要清算一把。那三个男的来历还不晓得,那个女的叫林芷,听说是太湖银标寨的人。

    凌厉听得都是自己来的,应该没有乔羿,握剑的手也松了两分。但顿得一顿,心下却一冷。太湖银标寨?他不觉抬头去看那女子。

    那个女子是不是……太湖银标的二徒弟?凌厉问。

    嘿,那可不清楚。

    这样可不好。凌厉心道。就算不是姜姑娘要找的人,也是他们银标寨的。这个人——可以不救么?

    他瞥了眼纪阙天。纪阙天正站起来。他一站起来,众人便安静了下去。只见纪阙天身上又披了层白sè的披风。他一手拢了拢领子,另一手犹自捏着那把羽扇。今天是正月十五。只听他说道。rì头既落,这“朱雀之祭”式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这两句话也并无什么鼓动的气劲,只说得平平无奇,但凌厉却觉一股慑人的气氛好似一个浪头打到了人群里,周遭皆沸腾欢呼起来。他心下犹豫,面上也只得假作应和,抬头看那林芷,心中有几分发愁。

    不救她么?但是……口口声声说姜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同门惨死么?可是如果救了,就暴露了我已不受他们所制,要找乔羿的话……

    火已经呼地一下点了起来,几个人绕了一周,将一圈都点好后,立刻有数人上前去将那架子团团围住,好似跳舞般膜拜起来。

    火烧得架子毕毕剥剥作响,人声也喧闹起来。凌厉握紧了剑。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吧。他心一横,突然足底一蹬,向那木架之上掠去。

八五

    这动手既突然又迅快,连纪阙天都未曾料到——凌厉已经跳到绑缚四人之处。他拔剑一削,木架立刻齐颈而断,绳索也断了,四人惊叫着向下跌去。凌厉亦是下落之势,空中只将林芷一把抱过了,回头瞧那另外三人,却都没在了一片热浪当中。他无心旁顾,抱着几已昏厥的林芷往下一落,料想混乱中众人看不清情势,向火柱后一躲,贴身在大火与山壁之间。

    此时他只觉前面灼热逼人,后面却yīn凉刺骨,虽然大火之势遮人视听,可暂挡一阵,但终究也是死路,心下不禁有了几分硬拼的无可奈何。正当此时只觉挪到一处,身后冰凉的山壁一空,他连忙一搂林芷,两人一起跌了进去。

    一片漆黑。

    一跌进去便一片漆黑,显然,暗门已经关上了。可是这算个什么地方,完全不是地道,也非山洞,几乎只是个“壁橱”,甚至比“壁橱”还小。高——不够他凌厉站的;深——不够一个人躺的;宽——不够第三个人并排的。这么小的空间,谁凿出来的,干什么用?莫非早有人知道我要无路可走,刚好从天外搬了个洞给我们两个人?他只好半躺半坐着,那一边林芷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虽然软绵绵地靠在凌厉肩膀上,但凌厉的手肘已经被压得很痛了。他把她的身体稍微抬起来些,好叫自己的手臂不要被压在这满是尖碎石屑的地面。

    外面还很吵。人就这样凭空消失,怎么可能不吵?

    凌厉只好等。他渐渐嗅到一股幽幽的、若有若无的馨香,抱着林芷的左手忽然发现正触在她半裸露的臀上,下意识地就摸了摸,只觉触手温软,不过当然,也没心思在这当儿干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厉只听外面似乎动静变弱了,便摇了林芷两下,轻声叫她醒来。林芷却似做起恶梦来,犹自慌张,待到突然睁开眼睛一片黑暗,先是一怔,继而感觉到被一个男子紧紧抱住了,不觉大惊失sè地将他一推,但这地方本来就只能如此,当然,脊背和屁股都撞在了凿得不那么光滑的山壁上,疼得她牙齿一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点声。撞疼没有?凌厉自然知道她撞疼了,但是他的习惯,就是决不会放过这占便宜的机会,立刻伸手去摸她的脊背。林芷的确很小声——凌厉只见她醒来以后这反应,听她说话的声音,就知她显然是温柔已极的那一类女人,虽然羞怕到了极点,仍然大叫不出来,只伸手护住了自己,怯怯地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

    这女子——脑子竟很清楚,还能知道我是救她。凌厉想着也便据实道,我是姜菲的朋友,你是她二师姐吧?

    你认识小师妹?林芷的戒心去了一些。她现在在哪里?

    放心,她在安全的地方。凌厉道。她找了你好久,你竟在这里。现在外面情况不明,我们还得多等一会儿再出去。

    林芷脸上暗暗一红,莫名其妙地脱口道,谢……谢谢你。她想移动一下身体,但地方实在是太小了,略略一动腿上又被划伤,不觉噫了一声,却又立刻羞怯得不敢说话。若非此刻是在黑暗之中,她光天化rì之下如此这般地靠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只怕眼泪都流干了。可怜她此刻还不知道身边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凌厉,否则她就算是死也不肯让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背上。

    你怎么进来朱雀洞的?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慌张地憋出一句话。

    交了买路钱。凌厉道。

    那你……你应该吃了他们的药的,怎么还能……救我?

    那药是什么?凌厉问。我吃倒是吃了,但因为以前的一些机缘,对我并不起作用。

    那——那就太好了。这是朱雀洞的人专用的一种蛊毒,中毒之后,用一种特制的香催活蛊虫,无论行动还是思想,皆受他们cāo控。

    是蛊?凌厉也不由吃了一惊,心下暗道侥幸。若没有广寒,我岂不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乖乖听命于那纪阙天了?难怪他说我是自己人了,难怪他什么也不必解释——他只消cāo纵我腹中之蛊,自然能令我做任何事!所以后来他也对我放松了,以为我决不可能不受控制,还能清醒的。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凌厉也问道。姜姑娘说你是去采买年货,突然又说晚点回去,结果竟来这里了?

    我在平江本来要上船了,忽然看见一伙面目不善之人似乎是在强逼一人与他们同行,实在看不过眼,又不敢轻举妄动,就缀着他们,谁知一路就跟来了这里。林芷回忆道。我进来的时候,身上既无那许多现银,当然也不可能给钱,事情到了那一步,也不可能回头,只好硬闯,谁知就为机关所伤,叫他们捉了起来。

    你说他们强逼一人同行——那被抓之人长得什么样?凌厉追问道。

    我没太看清。林芷答道。反正年纪轻轻的,也是二十多岁。

    会是乔羿么。凌厉心下犹疑。那你可知他在什么地方?

    林芷摇头。你……是来这里找人的?

    对。只想不到没找到他,竟先替姜姑娘找到了你。

    这……我……嗯……多亏你……

    她登时变得语无伦次起来,羞涩之中身体一蜷,却哪料腿反而蜷到了凌厉身上。凌厉被她三番四次的举动惹得实在按捺不住了。多亏我?他笑着,手臂一紧将她靠到自己怀里,顺手往她大腿上摸了过去。那你怎么报答我?

    不……不是……林芷竟然一时只想着如何从语言上驳斥他,身体倒忘了反抗,等到反应过来,凌厉的手已经顺到了她腿的内侧。林芷年纪固然大凌厉一些,可是未经人事,又如何招架得住,浑身都软了,嘴唇嗫嚅着,一双眼睛竟听天由命地闭了上去。

    凌厉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知道,愈是单纯的女子愈是会带有本能的yù拒还迎。林芷羞而怕的心思,和因为太过突然而忘记反抗的紧张,他感觉得一清二楚。

    就在林芷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视线微亮,冷风吹来——竟有人已经打开暗门!她慌忙拾起神智伸手去遮身体,凌厉也连忙将剑横踞在左手,挡住了洞口。

    林芷用力呼吸着,半晌才渐渐平复下来,瞪大眼睛看着地面,看不清也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了?她头脑中一片晕眩。这样的举动——适才自己这样的举动——那耻辱感几乎令她想立刻一头撞死。但是她偏偏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好似从天外传来,好似从一片混沌中传来,一下子钻入了她的耳朵。

    阿芷。她听见那个声音说了两个字。

    凌厉注意到门口只有一个人影,似乎想往洞口俯过来,他正yù出剑去挡,“阿芷”两个字却令他怔了一下:他认得她?

    林芷从后面转出一双哭泣起来的眼睛,突然从凌厉身侧窜了出去。

    哎,你……凌厉实在也叫不住她,只见她竟没顾忌地扑到外面那人身上紧紧抱住他脖子哭起来。慕容。他听见她这样叫他。他皱了皱眉头。不会吧,她有男人?

    他也站起身来。周围倒了几个人,看起来这个“慕容”应当与朱雀洞并非一伙。只见他展开了件衣衫裹住了林芷。没事就好,他安慰她道。我给你带了衣裳过来,先穿上。我们快设法出去。他说着看了一眼凌厉。多谢你方才出手相救。

    凌厉不答话,只是眯起眼睛看着他。他几乎可以肯定在刚才的一瞬间这个叫“慕容”的见到了林芷与自己那颇不可见人的一幕。一个衣衫不整的林芷脸sècháo红,呼吸急促地伏在他的肩上,而他的手也几乎要放在最不该放的地方——他凌厉固然并不在乎,但是这“慕容”若身为她所亲近之人,岂能不心生妒嫉或愤怒,为何竟只字不提?

    什么意思,装没看见?凌厉心道。我原不知你是她男人,多少有点对不住你;现在我好像全然不必了?

    他眼见林芷跟着那人便走,不禁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他是我三师弟慕容荇。林芷回过头来,虽然脸上的表情仍有几分不自然,却也竭力克制了,眼睛却肿着。

    凌厉不置可否。你能保证我们出得去?他问慕容荇。这里的人……

    小生引他们去别处搜了。慕容荇上下打量了他下,语声却从容。我看这里人少了,就偷偷干掉了几个,才好叫你们出来。不然你们躲到什么时候才好!

    小生小生的,怪不怪?凌厉心下不齿,口中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

    除了那里,没有别的地方了。慕容荇道。那个山洞是小生凿的,本来是打算动手救林师姐,料想火一起定也无处可逃,只有那里借地形火势暂时不被人看见,所以小生专门凿了这个洞穴,想与她在里面躲避一阵,谁料你先动手了。

    是你凿的……你难道已经在朱雀洞很久了……?

    话正说到这里凌厉脸sè突然一变,慕容荇与林芷也觉察到有人来了。三人都要往那山洞里躲进是不可能了,只够慕容荇拉着林芷先躲了进去。凌厉只好往烧残的架子后面一闪,看见匆匆而来的有五人;那先前一人回转头来,面露焦急之sè似在寻找什么,细看之下,竟是踏破铁鞋都觅不到的乔羿。

    他心下一凛,又去看旁边四个,有两人赫然认出是适才与林芷一起被缚之人。

    看来他们似乎认识,也许是广寒所说,夏家庄来救他之人。凌厉心下松了口气,正考虑是否要出去与他相见时一阵风吹来,木头架子残骸便一倾,哗啦一下散在地上,碎为灰烬。

    五个人一起朝这边看来。凌厉已知避不过,掸掸落在身上的灰,转了出来。

    乔羿咦了一声,先认出了他来,但左思右想,不记得他说过名字,只是激动道,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周围早有两人拔剑一挡,神情jǐng然地看着凌厉。

    他是我朋友,你们别这样。乔羿忙道。

    你们认识?乔羿身边的灰衣男子一边仔细地打量凌厉,一边不甚相信地问。

    我就是来找你的。凌厉不睬旁人,单刀直入地向乔羿道。他们是谁?

    也是我朋友——是——临安夏家庄的人,这一位是谭英谭大哥。乔羿指着灰衣人道。

八六

    夏家庄的谭英。凌厉心道。只听谭英喝令二人道,你们先退下!凌公子既然是朋友,便不可无礼。更何况方才若非是他,你们三人早成火中灰烬。

    凌厉心知自己方才突然跃出人群,又兼手中这显眼的乌剑,叫人认出“凌公子”也不奇怪;乔羿却奇怪了:凌公子?如何我不知道他姓什么,谭大哥却知道了?方才救人之人就是他?

    只听谭英又道,请问凌公子,适才被你带走那名女子,此刻在哪里?

    你要找她干什么?

    听乔羿说,那女子似乎是为帮他而来,结果反而身陷险境。倘我们就这么走了,未免不仗义,所以到此地来找她一找。

    话音刚落只听前面小小的门洞处传来yīn森森的一笑。纪阙天的声音道,几位聊得很畅快嘛,直视我们朱雀洞无人了!说话间那靠近门处的三个夏家庄之人已倒下两个。乔羿惊得呆了,总算谭英手快,挥剑挡落随后飞来之物,只见是枚缀了羽毛的钢针。凌厉忙上前去一看,那两人咽喉中针,竟已无救。谭英切齿道,朱雀洞便只会这种勾当!拔剑便向那yīn暗的门洞欺去。

    谭……乔羿只喊得半声,便知拦他不住。眼见另一名夏家庄之人也跟了过去,少时两人的身形都已看不见。他从未见过这等事,骇怕得半分动弹不得。凌厉见他脸sè苍白,实在也觉谭英就此追去不妥,但此刻也只得按了按乔羿肩膀以示安慰,道,跟我来。

    乔羿稍稍定下神来,见凌厉掩去那门口,也便忙跟去,听里面没半分动静,忍不住开口喊道,谭大哥!

    谁料回声之后,洞里传出的却是纪阙天的冷笑。两人心下尽皆一沉,乔羿往里便抢,凌厉忙伸手把他一拦。他们诡计多端……

    但是谭大哥是为救我而来,若他出了事……

    凌厉瞧着他着急的一双眼睛,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那我先走。他说着,往里进去了。

    陷阱。他想。明知是陷阱,也非进去不可。反正留在外面,也没路可离开。

    乔羿跟进,唰的一声,身后的门立刻关上。凌厉心里一沉,不过这也激不起太多意外了。yīn幽幽的阶梯只是小小的一段,几乎看不清路,只依稀可见阶梯的另一端是那幅暗门的画。画前地上伏着两个黑影。凌厉快步走去。果然,是谭英等二人。

    谭大哥!乔羿慌忙扶起他来。万幸,还有气息。凌厉摸了摸他额头。这是迷药。他低声地道。看来纪阙天撒了迷药就已经撤去外面。乔公子,就请你在这里照看一下,我去找找他。

    可是,凌公子……

    凌公子……乔羿话没说完,却是谭英的声音虚弱地响了起来。两人连忙噤声去听他说话。

    出不……去了……他喃喃地道。

    凌厉一惊,伸手去碰那转动的暗门,画仍然是画,纹丝不动。

    他再站起来,仔细去推、移、挪,果然,机关似是被锁住了,全无动静。

    怎么……怎么办……乔羿失措地道。他们一定是想将我们困死在这里。是我……连累你们了……

    你先别担心。凌厉说着,又转向谭英道,你还好么?能坐起来么?

    谭英颇有点头晕,却也坐起来了。乔羿扶着他,也在一边坐了。

    ……怎么办?谭英这一回是抬头看着凌厉。我适才已经试过以掌力击打这门,全然无用——什么声音?

    他说什么声音的时候,三个人都往另一边看去。另一边的门正传出沉闷的砰砰之声。

    是了,是他们。凌厉说着走了过去。外面的空地上,还有两个人。

    还有人?谭英道。适才架子倒了之后,一览无余,根本没有人了啊!

    他们躲得更好而已。凌厉走到那一头,只听外面慕容荇正低声向林芷道,怎么回事,封住了?

    慕容公子、林姑娘么?凌厉道。

    是,是我们。慕容荇抢先道。这里究竟怎么回事,你那里有机关么?

    我倒想问问你们。凌厉苦笑道。

    我们?慕容荇道。我们是被关在这地方了啊!

    你若进来了才后悔。凌厉道。这里……

    找到了!林芷的声音稍稍远开一些,传了过来。随即只听呼隆一响,门打了开来。

    但你们慢些进来,先看看……

    凌厉话没说完,那两个人已经跑进。怎么?有什么……

    这一次是慕容荇话没说完,门又刷的一声,关上了。

    是谁?那一边谭英的声音问道。

    是谁?这一边慕容荇也戒心顿起。

    现在都是自己人。凌厉的口气显得无可奈何。过来一起商量对策吧——暂时是出不去了。

    怎么会。慕容荇不相信地抢过去看,推那“画”,却当然纹丝不动。照旧站在这一头的凌厉看看林芷,只见她已穿戴整齐,但一双手捏得紧紧的,仍旧局促不安地放在身前。那边慕容荇遥喊一声阿芷,林芷慌忙就攒起小步,跑了过去。

    这位女侠也在这里!乔羿看见林芷的时候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你已经逃出去了,这下可不好,全都关在此地了。

    林芷微微一怔,认出他来,友善地一笑。乔羿不好意思地道,诸几位都是为了救我一个人而来,乔羿自己倒是没事,却累得众位身陷险境,谭大哥折损了两名得力手下,这位女侠也几乎被烧死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谭英道。你不必自责,我们先想个办法,从此地离开。——凌公子可曾发现什么没有?他提高些声音,问正在边走过来,边四处探索的凌厉。

    看来机关是在外面了。凌厉道。这里尽是严严实实的山石。对了。他说着转过头来问慕容荇:慕容兄似乎在朱雀洞时rì已不短,可知道些什么?

    慕容荇正与林芷窃窃私语些什么,闻言一愣,顿了一顿,道,小生……并不知道怎么出去,只知这机关确是从外面开启。眼下也没办法。

    凌厉看了门上那画一眼,道,你既然能在这里混这么久,朱雀洞的人说不定仍以为你是自己人,你倒不妨求救一番看看。

    这……小生……还可能么?慕容荇苦笑。二洞主如此jīng明,此刻焉能不知小生实是“叛徒”;再说,就算我不是,他可不是会为了一个莫名新进的手下而随意放走大敌的糊涂虫吧!

    凌厉挑了挑眉,笑。你说得不错。那么我们只好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空子了。他看谭英似乎要站起,连忙道,你们药劲未退,先陪乔公子坐会儿;林姑娘jīng神也不大好,也坐会儿吧。他说着回头看了看慕容荇。慕容兄,看来只有我们两个去找找看了。

    慕容荇自也没什么可推脱的,默默点头,两人再往前面找去。

    慕容兄在这里多久了?凌厉问道。

    快一个月了。慕容荇道。上个月二十我便到了这里。

    你怎么会来?你怎么知道林姑娘遭了危险?

    照理说她上个月十五就该回到寨里。慕容荇道。但当时回来的人带话说她要一个人晚点来。虽然师父师娘都未觉什么,但我却极是不安,因为我知道林师姐生xìng虽柔弱,但这副天生好心肠却令她一看到不顺眼的事情就非管不可。以前就有这样的事——这次我猜想她多半是又看到了什么,可是不能立时解决而要一个人跟去,这事定当不易。我便偷偷溜了出来。以前我跟她说好过,倘若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就一路留下暗记给我。果然我到了平江之后,就看见有这些记号。小生自然很容易就找到了朱雀洞来。

    那你也很厉害。凌厉说着,打量他神sè。你进来了,却还头脑清醒,半分无恙,而且还骗过他们这么久?

    凌公子也是名不虚传。小生眼拙,其实本应第一眼就认出公子的!

    第一眼。凌厉心道。是,你是该第一眼就知道占你女人便宜的只能是我名不虚传的凌厉。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凌厉心下自然更是相信慕容荇绝非对适才石洞中之事一无所知,只好苦笑道,慕容兄,我不想跟你打暗语。今天能救了林姑娘,一大半自然是你的功劳,所以我是想认真问问你来龙去脉。

    三师弟从小就很聪明的。林芷的声音在身后道。凌厉和慕容荇回头,她抿嘴一笑。那吞药不吞药的把戏,他自然骗得过守门人的眼睛了。

    是么。凌厉道。可是那人的眼睛很是厉害——若非我自知骗不过他,我也不会当真将药吃下。

    小生是早打听到此伎,先准备了一粒药丸在口中,当时吞下。至于他那粒,我始终没吞下去——慕容荇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凌厉一眼——远不及凌公子,原来竟吞下药丸,仍不为蛊毒所侵。

    凌厉笑笑,并不解释。林姑娘。他转换话题。你怎么不多坐会儿,与他们聊聊?

    我是觉得……

    阿芷。慕容荇打断了她。你不用担心,我一定设法带你出去就是。

    但是……

    好了!慕容荇道。有什么话,出去了以后再慢慢说,好么?

    林芷只得哦了一声,慢慢地往后退开。

    看来她很听你的话。凌厉笑道。只不过慕容兄为什么不让她把话说完呢?是不是因为我这个外人在场呢?

    当然不是,怎么会。慕容荇笑得很自然。眼下哪里还有什么外人呢!

    这一个月你都没有找到办法带林姑娘离开?所以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在正月十五之祭时,才出手救她?

    慕容荇叹了口气。凌公子说得很对。我何尝不想早点救她走,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凿洞之举只是下策,我自然希望不要等这么久,最终不要用这个洞最好。只不过终究还是没办法。

    两人边说边找了一转,回到谭英等人所在之处,只听谭英正大笑。你们聊得倒很高兴?凌厉忍不住插言。全然忘了现在的处境了?

    乔羿抬头,黑暗中只是大约地看着他道,我现下总算知道你的名姓了,凌公子。

    凌厉一怔,笑道,那真对不住,之前说我是官差,那全是一派胡言。我非但不是官差,还是官差要抓的那种人。

    乔羿笑了笑道,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就好了。你跟小寒……是什么时候起没在一块儿的?

    我们……在一块儿啊。凌厉有点诧异道。她现在——你难道还不知道——她担心你担心的不得了,现在就在这朱雀洞外等着。

    什么?乔羿几乎要叫起来。她也……

    谭英连忙叫他小点声,乔羿才咽了口唾沫,道,可是,她明明被她哥哥带走了?上次我碰见她的时候她就没与你一起,我担心是她哥哥抢她走时你遭了什么不测,始终没敢问她。

    这个……说来话长。凌厉道。总之现在没事了。

    那……那我们一定得想办法出去,总不好叫她一直等着。乔羿似乎突然着急起来。

    叫你失望了。凌厉道。我和慕容公子仔细看了一圈,什么出路也没找到。

    真的么……乔羿喃喃地道。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里?谭大哥,凌公子,林女侠,还有……慕容少侠,你们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你们合力,也打不破这门么?

    几个人皆沉默了,似乎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原来还有这样最直接的一途。隔了会儿,慕容荇先道,可以试试。

    谭英道,我适才倒是以掌试过,并无动静,恐怕因为在下并非练掌之人——如此算来,凌公子也是习剑之人,不知林姑娘与慕容公子掌法如何?

    小生粗通几分掌法。慕容荇自告奋勇。如果真要合力,可以打这个头阵试试。

    可是慕容,你……

    你就跟在我身后吧?慕容荇的声音变得极是温柔,令得林芷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只听他随即道,我们几人合力试一试看。凌公子,谭大侠,麻烦你们在后面助力了。

    好。谭英首先答应。凌厉于是也点了点头道,试试吧。

八七

    慕容荇先运起掌力,随后是林芷、凌厉、谭英之手下与谭英自己。凌厉劲力运到林芷身上时,却突然觉出她气息散乱,似乎心有旁骛。

    林姑娘,你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开口。

    凌公子,现在先别说话。最后的谭英开口道。

    凌厉只好不语,觉出林芷也竭力聚起劲力来,稍稍安心。只见慕容荇再运出一掌,向那门上击去时,乔羿向后一躲,咬紧牙关等着奇迹发生。

    却什么也没发生。砰的一声闷响,除了小小的山石碎屑,画仍然是画,纹丝不动。反而是一股气劲反击过来,凌厉只觉胸口一冲,幸得不强,并无大碍,却只见前面林芷身体一软,仰面倒了下来。慕容荇连忙也抢过来,只见她嘴角已淌满了鲜血。

    你这是何……慕容荇yù言又止。

    凌厉让了开去,冷眼看他。林姑娘没事吧?谭英等也上前来道。

    没……没什么。林芷勉力坐起来。不碍事的。

    谭英叹息道,实在不应让林姑娘挡在前头。气劲冲回来,全在她的身上。

    是么。凌厉心下暗道。那……为什么慕容荇没事?

    看来这也行不通了。慕容荇道。大家这一来都累了,还是休息休息。

    谭英点点头,凌厉却站着不动。

    凌公子……?慕容荇觉出他的异样。

    我是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凌厉冷不丁地道。

    怎么?慕容荇的语气屏住了,有种透不出来的紧张。

    我早该想起来,这门最多不过是铁做的,任它是用什么机关定住的多厚的铁,我手上却明明有削铁如泥之剑。

    是了,是了!谭英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乔羿虽不知凌厉的剑有何奥妙,见谭英如此高兴,也不禁凑上前来。慕容荇反倒迟滞了些,扶着林芷站了起来,才说了句,不错,我们早该想到的。

    还是请你们几位都退后些。凌厉道。门上说不定会有什么机关。谭大侠请照顾乔公子,慕容公子……

    他觉得自己也不必说慕容公子去照顾林姑娘,于是便不说了,反而林芷说了一句,你自己也小心。

    凌厉笑笑,一剑向那画中削去。

    数剑之下,门登时裂开了,向外倒去。众人均各戒备,门上看起来并无机关。乔羿正松了口气时,谭英鼻中却又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忙喊小心迷香,乔羿与那名手下却已昏昏然软了下去。谭英和凌厉忙强屏住了,后面慕容荇与林芷却似乎也着了道,慢慢靠了下去。

    凌厉忍过一阵,身体里迷香之影响逐渐化去。谭英虽有几分头晕,也站住了。前面昏黑的光线里站着十数个人,中间那醒目的羽毛扇自然是纪阙天;身边那高壮赤膊的也仍是那邓大汉。

    羽扇摇了两摇,纪阙天冷冷地道,朱雀洞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进来了却不听号令。你——他指向谭英——本来就是硬闯,我本来也不打算让你活过今晚;你——他又指指凌厉——倒是绝无仅有,吞下了药却还这般坏我好事,看来,也最好一并死在这里。

    凌厉不答话,他心里只是闪过四个字。绝无仅有?他心道。他说我绝无仅有,那么慕容荇呢?他应该并不知道慕容荇是耍了把戏吞了假药的。

    心念未停,凌厉已来不及考虑那许多,纪阙天羽扇一动,十数个黑影,连同那名大汉,一起向两人扑了过来。

    谭英号“连珠剑”,在临安曾与苏折羽这样的劲敌交过手,自然绝非弱者,即便中了少许迷香,头脑却不乱;凌厉经过先前那许多次半死不活的交手,又毙伊鸷妙于剑下,加之路上邱广寒也将所记所绘几式剑招给他看了看,他心中小有所悟,此刻的剑法比之以往也进境不少。朱雀洞这十数人算不得高手,少时便溃败下去。但那大汉往中间一站,左手一伸,便向谭英抓去。谭英见他来得殊无顾忌,剑毫不客气地便往他腕上砍去。

    眼见这一剑要砍下他手腕来,大汉与纪阙天脸上竟都并无惧sè。凌厉心下一惊,忙道谭大侠小心,谭英一剑已落,却只觉砍在了一块石头上,通的一记,剑反弹了起来,大汉手腕竟半点不损,显然这外家功夫已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凌厉这“小心”二字话音还未落,大汉手掌已拍到谭英胸口,掌劲一吐,谭英立刻向后摔去,只听似有喀一声轻响,肋骨纵然未断去两根,定也受伤不轻。

    凌厉眼见他如此神力,一时也怔住了,见他又向自己逼来,不觉退了一步,举剑提防。大汉对他这剑似乎又多了几分顾忌,不敢肯定这适才破门而出的乌剑是否仍能切肤不损;凌厉自己实在也不能肯定,略一犹豫,又退了几步,引他到适才自己被困的那窄小阶梯处,心道他如此大的个子,自然行动不便。况且自己这边昏暗,他那边却有光,更接近敌明我暗的境况。

    他抬头看他——突然那大汉先出掌向凌厉头顶袭来。凌厉举剑试探,挡他掌力,果然啪的一声,大汉手掌丝毫无损。

    这剑也伤不了他?凌厉心一沉。不错,他似乎是以什么功夫,将身体尽皆护住了,让人不论用什么兵器,不论锋利与否,皆无法伤到。他被他大力的一掌推得向后滑去,堪堪踩上两级台阶,连忙用剑鞘一支门框,拿住了步子。

    这下要怎么好。他心道。倘若他真的刀枪不入,我可没办法拿下他。

    波的一声,凌厉听见自己脚下的石阶已碎了,自己也一点一点地被那大汉压得向后倒去。他抽身猛退。怎么能跟这样的人比力气?他几乎出了一身冷汗,跃在十数级台阶之上,像一只暂作停留的飞鸟一般足一点地,又跃了起来,剑锋向下欺向大汉的右眼。

    眼睛总没有练过吧。他想着,迅快无比地扎了过去。

    可惜这并不是暗杀,否则他便得手了——此刻的时间,却足够那大汉用手臂一挡,又将他弹了回去。

    凌厉再来,招招刺向他的眼睛,却连续被挡开了四次。

    简直是个妖怪!凌厉心中一边骂,一边第五次向他袭来。这一次他照例又被挡开了,但是他跃开的瞬间,却清楚地看见那大汉额上挂下了豆大的汗珠来。

    原来他耗神也极是厉害。凌厉心中突然一亮,想起了邱广寒给自己看的那第四式剑招——拓跋孤所绘的那一式。

    拓跋孤看穿了,每一次我用那一式剑招,都要费极大的气力。凌厉心道。若要我连续用那一式,我的极限也不过四五次;此刻这怪人看来也是类似,也是要用极大的气力才行;只不过我那是攻人之招,他却是防人之式,如此看来,他比我更吃力不讨好得多了。

    只见这大汉显然也心知不能再多耗下去,虽知追入那狭小的空间于己不利,也还是向凌厉抓来。凌厉却战术不变,照旧跃起向他眼睛扎去,那大汉一手挡,另一手却向凌厉推来。

    谁料凌厉这一剑将要碰到他手腕时,却突然剑尖一支——叮的一声,剑尖支在他腕上的声音与支在一块石头上的声音真无二致,但正因他这硬如磐石的手腕——凌厉借这一支之力翻到了他背后。大汉大惊之下yù回头,却哪能与凌厉比快,乌剑起处,擦的一声,将他背后从左肩到右腿,长长地切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

    大汉大叫一声,回头向凌厉头顶打到。凌厉已心知自己所猜不错——原来这大汉皮肉坚硬似铁,只能是他聚力之后用在局部。他所常用的交手之法,便是以这一刀枪不入之神功先用手挡下第一击,在敌人心神错愕,同时也未及运出第二招时,以大力将之击为重伤。但凌厉既已在谭英受伤时见到了他这伎俩,要他送死便不那么容易了。如此多来回数趟,自然会发现他的手段所在。

    眼见大汉大手还是打来,凌厉往边上一个侧滚,顺势一剑插入他大腿。这一下是用尽了全力,凌厉用力一扳,将他一个庞大的身躯扳倒,喘了口气说,够了吧,你再动我就真杀了你!

    他心里想起之前自己进来时,这大汉倒很当自己是朋友一般的与他解释朱雀洞内诸事。他心道他多半也是受了蛊毒所蚀,却不是个坏人。

    只见那大汉仰面躺着,不住喘气,却连话也不说,凌厉看看手中之剑,一时倒不知该不该拔出来了。若是拔出来,他心道,他腿上大血管已被我伤到,多半立时要鲜血喷涌而死。但是……

    他抬头看外面,果然,纪阙天已走了近来。那大汉听见他声音,似乎甚为高兴,竭力地回转头去,似乎是要请示些什么,却又累得说不出话来。凌厉见他带着剑的腿也挪动起来,不觉喊道,我叫你不要动!见那大汉浑然不听,只得恨恨地伸手握住剑把,将那开金裂石的剑再用力往下一插,把他一条腿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大汉终于动不了了,呻吟出一声,回转头来。凌厉抬头向纪阙天道,你还想再斗下去的话,你的手下恐怕xìng命就要不保了,最好还是放我们出去。

    纪阙天看了那大汉一眼,轻笑道,多谢你如此手下留情;你这般在意他的xìng命,那么他定是死也瞑目的了。

    凌厉此时才发觉纪阙天持着扇子的手已经垂了下去。他只及心中一骇,还未说出什么,只见两小粒羽毛迅速地从扇中坠出,shè入了那奄奄一息的大汉的咽喉,正是适才所见过的缀了羽毛的钢针。

    你居然……凌厉又惊又怒,俯身探这邓大汉鼻息,纪阙天却毫不客气,两枚钢针又从扇中飞出,袭向凌厉。凌厉忙以剑鞘去挡,另一边那大汉竟已身亡。眼见暗器又至,他向后一仰避了开去,右手中那乌剑也拔了出来,一挥,殷红的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凌厉愤声道。难道这就是朱雀洞二洞主的行事?

    就算这里只剩我一人,莫非你以为自己还有胜算?纪阙天冷笑道。朱雀洞嘛,本来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没用的人就算活过了今天,也难说明rì——凌厉,你本来是个很不错的手下,只可惜你要与我作对。我劝你不如再考虑考虑;反正你已退了黑竹,无牵无挂,不如加入我们这里吧?

    废话少说!凌厉抬起剑来。你若只有那扇子里的三招两式,我便要先动手了!说话间他右手一抬,剑光向纪阙天拢去。

    纪阙天羽扇一挡,这小小的扇子竟奥妙无穷,又坚似jīng钢,颇为轻松地就架住了凌厉的长剑。只见他羽扇一搅,凌厉只觉剑似是被剑上什么机关钩住了,拔不出来,几乎要脱手被他夺去。

    但纪阙天偏偏又一抖扇子,凌厉的剑呼的一声又旋了出来。只听纪阙天道,怎么弄的,这么脏!

    凌厉果然看见那白羽扇被染上了数点鲜红的血迹,纪阙天却又一笑,道,也好,朱雀朱雀,本就应是红sè的羽毛么!

    你那把扇子沾的血还少么!凌厉一挥剑,又刺向他胸口。

    羌啷一响,剑与羽扇又粘在了一道。凌厉这一回是想好了,心道既然挣不开你的机关,凭什么是你夺走我的剑,却不是我夺走你的扇子呢?因此手上也加了几分力,yù令纪阙天将那扇脱手。

    谁知纪阙天却yīnyīn地一笑,扇子两侧的白羽陡然都长长了数寸,显然是又有机关弹出,却不知是什么利刃,在白羽覆盖之下,一起扎到了凌厉握剑的手上。凌厉手上顿时冒出血珠,虽痛却也不愿放开剑去,咬牙坚持。纪阙天啧啧了两声,突然扇中那长出的两截断开飞出,竟扎向凌厉双目。

    这一下凌厉不得不躲了。他只好弃剑后退,等回头纪阙天早已将他的剑也握在手中,仰天大笑起来道,凌厉啊凌厉,你想对付我,只怕还……

    便在这“还”字说了一半的刹那,他嘴唇突然一青,整个人便僵住不动了。凌厉心下诧异,只见纪阙天慢慢转回了身去,后颈赫然飘着数片白羽。他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纪阙天竟已站立不住,双膝一跪,似乎想撕心裂肺却终于仍然只是哑声地、喃喃地因此也叫人毛骨悚然地说了四个字:

    慕……容……荇……你……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7753/ 第一时间欣赏乌剑最新章节! 作者:小羊毛所写的《乌剑》为转载作品,乌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乌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乌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乌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乌剑介绍:
他少年成名,也一度自以为是,但深入江湖,才明白天下之大。 会一直陪伴他的,是乌剑,还是红颜? ……乌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