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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朱门风流txt下载     朱门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和中明晚明的军队糜烂相比。如今的明军算得上是一支天下强军。除了镇守边疆重镇的边兵之外。其余便是屯重兵于南北京。各地的卫所千户所虽说人数不少。但隶属军户。平日屯田战时耕种。这战力然要次一等。天下各卫所共有五百四十七。若是都按照每卫五千人计算。大明的军队可达将近三百万。这三百万中真正的精兵也相当可观。

    就拿山东来说。都指挥使下辖卫所足有二三十个。但青州府之内却只有两个卫所。重心皆在登州莱州。正是为了防备倭寇。如今虽说大明强盛。但沿海倭寇仍常有入寇作乱。除了浙江福建之外。山东这临海备倭的几个卫所可算得上是精锐。至于其他军户也是兵器齐备。平日屯田战时上阵。但若遇大战。仍有积功升迁的机会。

    只不过。久在京城鲜少外出的张还看不上眼山东都司派给己的那些兵。他这一趟奉了钦命却不是钦差。然不能像上一回张谦那样带着数百京卫精锐招摇过市。虽说明白汉王天策卫不好对付。但他此行却是笃定——有当今那位马上天子在。汉王便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有什么逆动。再说了。这削护卫又不是削王爵。这今日削明日增也说不定。

    凭着兄长张辅和汉王昔日的交情。他略施小计还不是手到擒来?

    哪怕没有垦荒屯田。春天也原本就是农人辛苦耕种的季节。虽说如今一多半的地里那麦子长势正好。但余下的地里少不得还要种些其他作物。从二月开始。便是播种豌豆春蒜等等。待到了三月则是棉花高粱。就连那些不成亩的小块地上也都种上了蔬菜瓜果。更有人见缝插针种上了蓖麻。因此打从青州出。这一路上四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

    由于当初下手晚了还贱卖了几处田庄。如今张在北京附近的那三个田庄还是长兄张辅匀给他的。平日靠这个根本不够吃喝嚼用。因此现这青州府内熟田不少。更有大片荒地无人耕种。他便有些上心。少不得向护送他的指挥使高明询问地价。

    “张大人。您若是要买地。这青州府境内地地可不好买。”高明身长七尺。乃是子承父业当上的指挥使。也算是在山东土生土长。“咱这儿是地广人稀。熟地谁都不肯卖。刚刚垦出来的荒地根本没人要。至于那些大片大片的荒地更是能白送给你!就拿如今这屯田来说。招募到地人手极其有限。听说布政司和都司衙门正在商量奏报朝廷。能招募百人屯田就授百户。千人则千户。如此一来。大概打山西一带能过来不少人。”

    北京那儿因为前后迁徙过去数万户人。因此如今倒只愁地不够不愁地太多。所以张完全没想到山东会是这种状况。既然置办地产填补开销的希望落空。他便有些意兴阑珊——他如今挂着从二品的职衔。实际上却只有正四品。每月禄米折银之后。不过是二十四两银子。幸好分家的时候长兄给他多分了不少。而且还能暗地里放些钱。家中又有几房家人经营些产业。否则要是靠这些俸禄过日子。那么一大家子。他就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张大人。那边田边上地似乎是小张大人?”

    张一听这话。顿时一夹马腹停了下来。定睛一看。那边田埂上身穿青袍。正在和几个农人说话的少年可不是张越?见他和几个农人比划手势正在说什么。又想到那一日他竟是当面冲撞了己那样一番话。他顿时心中有气。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纵马就走。

    “一个同知居然和这些泥腿子为伍。张家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正在向一个老农问话的张越听到官道上的马蹄声。顿时转过头去瞧了瞧。却只看见百多号人呼啸而去的。扬起了漫天灰尘。他并没有看到张。但细细一想。这时节带这么多人通过这条官道往乐安县的方向走。最大的可能性也只有张。微微皱了皱眉。他便笑呵呵地对那老农说了几句话。因又顺着田埂往前走。

    “大人。这垦荒屯田虽说是布政司推行的善政。但您又何必次次亲下来?”

    听到背后的这个声音。张越便头也不回地说:“方青。你们方家几百号人。比你年长地有的是。比你辈分高的有的是。既然推选你为族长。肯定并非因为你是个秀才。而是因为信你有真才实学。能够把家族困境。你既然是如此。我然也一样。我年少。别人面服口服心不服。与其在衙门里头处理公务让别人不舒服。何妨下来亲部署这些别人未必愿意干的活?这政绩如何虽说是吏部说了算。官声如何却是百姓说地算。再说衙门之中有凌知府。还有其他官员。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三十出头的方青只比张越高一个头。此时身上穿着青绢衫子。脚下的白底黑布鞋已经被田埂的泥巴糟蹋得不成样子。走路也是和张越一样一脚高一脚低。形容颇有些狼狈的他听张越这么说。不禁苦笑了起来。心想这位少年得志的贵公子倒是头脑清醒。尽管背景深厚。但若是一味不量力和知府以及其他属官争权夺利。到时候说不准谁吃亏。

    “学生听说大人先前那盐务条陈在北京引起了轩然大波。命人去打听了之后。才知道大人居然是那样的大手笔。并不局限于一时之地。端的是目光长远。”

    “那是我和凌知府两个人的主意。而且也算不上什么大手笔。”张越心中叹气。心想这盐铁行业素来就是国家垄断。到后世也几乎不能免俗。他在这上头的见识其实有限。幸亏他有一个不怕学生抢功劳地老师。“如今开中法应者寥寥。乃是因为建北京城和数次北征南讨耗粮巨大。这盐场灶户无利可图纷纷逃亡产量低下。此消彼长。然就无盐可支。”

    “所以大人才会上了数条善策。”方青然不会放过这最好的奉承机会。因滔滔不绝地说。“其一。商贾于边镇纳粮取仓钞之后。若当年无法支盐。可交朝廷兑支银钞。或转让出售给其他商贾;其二。朝廷仍照旧例给灶户工本米一年十石。不再用钞折支;其三。灶户余盐以定价收购屯仓备用。其四……”

    “好了好了。我己写地东西。我还不记得么?”

    张越笑着摆了摆手。心想这第一条第二条乃是最最关键的。若是由朝廷回收仓钞。则守支的商人不会太多。而且也不至于三五十年之后的盐不得不用贱价卖给了商人。商人却还不乐意。灶户一年有十石米工本钱。一年忙到头总有一个盼头。能活命然就不会逃亡。产出也会上升。商户开中纳粮时将一定数额的米粮纳入盐场。这工本钱也就一并保证了。至于其他。则只有慢慢来了。

    “天下守支的商人极多。我那些建议兴许有利将来。但眼下能帮的也只有你们一家。圣旨一下。乐安和寿光盐场都往都转运盐使司运了将近二十万斤盐。虽说折下来不过五百引。但至少能暂时缓解一下你们的倾颓之灾。否则这次你们也拿不出那么多耕牛。”

    听到张越这么说。方青连忙谦逊了一番。方家家大业大。之前哪怕说倾颓之灾。其实也能撑个几年。但总得为将来考虑。这一回吃了甜头又被重重敲了一回竹杠。他心中却也乐意。从张越在田间和那些百姓说话的口气。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同知仿佛在提防什么。所以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推动屯田垦荒。只是他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却也不好多问。

    张越这时候心中也在想着某件事。都说锦衣卫凶名赫赫无所不能。却不想锦衣卫也有找不到的人。那群打着佛母幌子的白莲教教徒虽说早早被锦衣卫盯上了。还抓了几个人。奈何落网的都是小角色。还为此而打草惊了蛇。即便那一次他在王家庄遇到的那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唐赛儿。如今竟是也没地可寻。只知道她曾经在安丘福清寺以居士名义行过医。可惜他造访福清寺的时候。她早就不在那儿了。

    这四处查看了一上午。又在一户民家用了简陋的午饭。午后新一批耕牛和种子也都到了。张越少不得又多留了一会。和方青又敲定了几件大事。说好让方家的绣庄寄卖几件绣活。他忽地想起另一条路子。便问起了这山东登莱一带可有海商。出海状况如何。

    “大人。如今虽然朝廷屡次派中官下西洋。但海禁其实一直都还在。”方家虽然有人打理产业经商。但主要却还是本地的大地主。若非方青素来对于聚敛财富极为敏锐。这关于海商的问题还真是答不上来。“因福建浙江等地常有倭寇。所以沿海素来屯驻重兵。登莱也一样。虽然少数人用海船悄悄出海。但被官府抓住就是一个死字。除了福建、广东、浙江三市舶司可与海外番国互市。其他的哪有什么海商。都是小打小闹偷偷摸摸罢了。”

    “原来如此。”

    张越还以为永乐之世既然有郑和下西洋。海上贸易必定是极其繁盛。却不料是官走官的。民禁民的。心想怪不得到了仁宣之后便是完全海禁。连郑和那些海图都被封存得严严实实。大明宝船继而成了历史。倒是海上走私极其猖獗。看来如今他就是想派船出海也是做梦。

    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饭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二十五章 人心昭昭(上)

    该办的事情办完了,该问的话也都问完了,傍晚时分,张越方才带着几个随从回到了青州城。才一进府衙,便有一个小吏迎了上来,说是知府有请。心中疑惑的他立刻赶往三堂,却现知府凌华虽然坐在正中,旁边客位坐着的却赫然是山东都司都指挥使刘忠。刘忠平素一向爽朗开怀,这会儿却是很勉强方才挤出了一个笑容。

    凌华和张越共事了这几个月,彼此早就是熟不拘礼,见他进来便站起身迎了上来。他先问了问张越今日的行程状况,旋即便低声道:“其实不是我找你,而是刘都帅有事。我陪着刘都帅坐了好一会儿,他可是半点话头不露,显然是特地来找你的。我那儿还有些事情要办,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见这位知府脚底抹油走得飞快,张越顿时暗叹其狡猾。这上门来找的总没有什么好事,更何况能让正二品都指挥使如此为难的,那简直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是难办的勾当。果然,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刘忠便重重叹了一口气,可下一个动作却让他吓了一跳。

    那位堂堂二品都指挥使竟是站起身来,冲着他一躬到地!他愣了片刻便慌忙上前去扶,可哪里拗得过马背上驰骋了大半生的刘忠,竟是不折不扣受了一回礼。好容易刘忠直起腰来,张越连忙将他让下坐了,不解地问道:“刘都帅怎得忽然行此大礼,这岂不是折杀了我?”

    “张越,论理我是该去孟家向孟家丫头赔礼的,可我也不想跑上门去给人家添麻烦,毕竟,青州之内还有锦衣卫在。你若是见着孟家丫头,就代我向她赔个不是。我这一辈子读过的书不多,但我还不曾做过这样的亏心事!孟老弟是下了锦衣卫诏狱,我在山东还算一个大人物,但在皇上面前却说不上话。其他也帮不上忙。”

    刘忠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片,郑重其事地给了张越:“那天孟家搬家的情形我也听人说了,他们家两个小子进京的时候带了不少钱,孟家弟妹还在重病,大约金钱上是捉襟见肘。这儿是我存在青州一家金银铺的五百两银子,虽说不多,但我一向开销大,再加上家里有主妇管家。没多少体己。不过我那儿好歹还存着过年过节人家送的药材,若是你要用什么尽管上我那儿张口。”

    见刘忠面露赧颜。想起这位都指挥使一向对自己照顾有加,而且此时能有此心更是难得,张越连忙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到地:“我代孟家谢过刘伯伯这份心意。”

    “唉,我这份心意比起你算得了什么?”刘忠听张越又叫自己刘伯伯。便将张越扶了起来,在那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孟家遭了这样的大灾,你一个小小文官都能挺身而出,我比不上你。说起来我当初还不明白英国公为什么偏喜爱你这个本家侄儿,如今我算是明白了。该仗义时就仗义,好!总之一句话,你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老刘!”

    之前刘忠照应自己。多多少少是看张辅的面子,张越倒没有想到会因为这样一件事而真真真正得到这位老将地认可。虽说当初孟家搬出都司衙门的那会儿。他多多少少有些埋怨对方的意思,但如今那丝心结渐渐烟消云散。官当到都指挥使本就顾虑多。毕竟刘忠和孟贤那一丝同僚情分,其实还是因为张辅的缘故维系上的。

    见张越笑吟吟地谢过。刘忠只觉心情大好,当下又摆出了长辈的架子提醒道:“你那天帮了孟家那么大的忙,都司衙门中有说你仗义的,但那些和孟老弟不对路地却是背地里非议多多,甚至还有人编排你过年时收汉王的那些节礼,指不定锦衣卫如今也知道了。你年纪小,虽说皇上未必因为这个怪罪你,但你以后要更注意些,毕竟暗箭难防……”

    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这年头有几个人敢说这样地话?送走了刘忠,张越心中苦笑不已。正月初一那些富户送来的礼若是寻常的他也就收了,比如那银童子金箔之类的东西他全都设法退了回去,唯有汉王地礼物没法处置,如今还好好锁在库房里头,不过锦衣卫那边应当已经在皇帝面前报备了。如今朱棣还存着好印象的时候自然不打紧,以后就不好说了。

    谁让这是**地空气布满天空地大明?

    凌华这会儿正在三堂旁边地东屋里用晚饭。瞧见张越熟络地掀帘进来。眼睛往自己炕桌上一扫。他顿时明白对方什么来路。忙吩咐一旁伺候地丫头添碗筷盛饭。因见张越二话不说就在炕上坐下。他便笑道:“你三天两头上我这屋里蹭饭。我那些禄米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怎么。刘都帅又和你说了什么糟心事。让你这般脸色?”

    此时另有小丫头用鲜红漆丹盘捧上一个定窑白釉瓷托盏来。张越这一天跑下来本就是嗓子冒烟。再加上又陪刘忠说了这么一通话。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牛饮与否。掀开盖子先痛喝了一气茶。放下之后方才道:“刘都帅不是为了公事。只是说了一些私下里地话。只不过是听着心里头有所感。憋闷得慌而已。”

    “身在官场。憋闷地事情多了。”凌华见丫头摆上了稻米饭。又添了筷子。便摆手吩咐她们退下。这才笑呵呵地说。“今儿个我刚刚收到行文。盐务之事朝廷上夏尚书终于了话。皇上御准。照旧例给灶户工本米一年十石。不再给钞。其他那些条条框框还在商议。我在朝中也有两个当着翰林庶吉士地朋友。这会儿都写信来赞我是能吏。殊不知要没有张老弟。我就是一辈子也混不到能吏这两个字。”

    “可凌大人若不是署名在前。我这份折子地分量岂不是就要轻许多?”张越微微一笑。却是诚恳地说。“大人新官上任需要证明自己。我少年升迁也需要证明自己。这一次上疏乃是双赢。如今一斤盐已经涨到了三钱银子。朝廷明令禁止。商人却仍不收宝钞。若是再不设法填补一些。只怕这以后百姓就真地要无盐可吃了。所以说。盐务虽说看似和咱们地方官无关。却是关系民生地大事。对了。徭役之事有什么结果?”

    “这就是有得必有失了。因着这一条。皇上大雷霆。咱们被骂了个半死。只不过还没听说处分。御史倒是鼎力支持。不管怎么说都得了好名声。却也值得。”

    两人都是办了一天的事饥肠辘辘,相视一笑之后便不再多话,纷纷闷头吃饭。虽说都是大家出身,深知惜福养身地诀窍就是节制饮食,但这成天劳心劳力,因此凌华和张越全都是风卷残云,不多时便是盘中空空。等到丫头奉上茶来,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公事,张越便告辞离去,而凌华则是笃悠悠地哼着小调回了后衙。

    只要张禁锢了那个寿光王,再削了汉王护卫,以后他这个知府可是舒坦多了!这些天他忙得什么心思都没有,倒是冷落了年前新娶的一个小妾,如今倒是该好好松乏了。

    然而,即使张越也想学知府凌华那样饱暖思淫欲,但他却没有那样地好运。从三堂走甬道到了二堂,又过了穿堂,才跨进自家门前那垂花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气急败坏的嚷嚷。

    “少爷,吴夫人不好了!”

    来的却是身穿墨绿色比甲的秋痕,她近前也顾不上行礼,一把拽起张越便匆匆往后门那儿走,口中还唠唠叨叨地说:“今儿个下午吴夫人喝了药之后就呕吐了出来,旋即竟是一直昏迷不醒,杜小姐和灵犀姐姐赶紧命人请来了大夫,谁知道那庸医说什么准备后事。后来还是我想起上次少爷带琥珀去冯氏医馆求医,遇上那位史太医的事,就提了一句。结果孟小姐说几乎求遍了青州所有的大夫,还没给那位冯大夫看过,正吩咐套车赶过去呢!”

    不提冯大夫还好,一提此人,张越登时想起了至今扑朔迷离的汉王遇刺案,还有此人恶劣的品行和态度。他当初留着一个家丁监视了十几天,后来看看始终没动静便撤了回来,倒是听说那位冯大夫确实有些手段,只经常敲人竹杠,故而登门求医的人极少。但问题是,史权既然与其是同门师兄弟,他都看不好的病,那冯大夫真能妙手回春?

    匆匆赶到孟家时,他就现门前已经停了一辆黑油车,进门之后,就只见正房前头有两个健壮仆妇正在圈椅上捆扎竹竿,大约是准备将吴夫人抬出去。他才疾步上前,却见正房门帘大开,杜绾正打着帘子向她们吩咐说话。

    “你来了!”杜绾把两个抬着圈椅的仆妇放进屋,一抬头看见张越来了,打了个招呼便轻轻摆了摆手,因低声说,“敏妹妹如今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有什么话就搁在心里别说。她父亲下了狱,母亲是她唯一的依靠,纵使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也只有试一试。这当口别人说什么都没用,你若是不放心,就亲自陪她走一趟吧!”

    张越正要开腔答话,却不料杜绾从手上捋下来两个金镯子,二话不说地塞进了他的手中:“听秋痕的口气,那位冯大夫似乎是古怪的性子,这些你先带着。总而言之有备无患,若是用不着再说,这当口救人要紧,不管他要什么都先应下!”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人心昭昭(下)

    此时已经是晚上戌时三刻,城门紧闭满城宵禁,巡街卫士正在四下里巡逻。虽说寻常百姓不得随意出行,但若是有紧急公文投递或是求医则不在宵禁之列,因此张越的这辆马车倒还走得顺遂,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地方。和别的铺子一样,这儿早就下了门板,一个随从下马之后拍了许久的门,方才有人在里头不耐烦地喝了一声。

    “这么晚了,要看病明日趁早!”

    张越本就觉得这位冯大夫品行不端为人恶劣,此时一听这话更是眉头一挑。医者父母心,这不出诊已经是够奇怪的规矩,更何况人家这么晚特地找上门来,分明是急病,此人竟然还说这种话!想到这里,他便对那回报的随从吩咐道:“上前去继续敲门,就说咱们的病人拖延不得,倘若他能治好便重重地谢他诊金,再告诉他咱们是慕名而来!”

    那随从上前依样画葫芦说了一遍,内中终于响起了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多时,门板便被人挪动了开来,探出的却是一个头乱糟糟的脑袋。将车帘揭开一条缝的张越借着护卫手中的火炬细细一瞧,立时便认出了那正是冯大夫。

    “要看病的想必知道我的规矩,诊金一贯钱,若有疑难病症则指不定十倍百倍,总而言之凭我高兴!”

    听到这种口气,车中的张越顿时再忍不住心头恼火,冷冷反问道:“若是治不好呢?”

    “治不好?哈哈哈,若是你知道我治不好,还来找我作甚?就算是别人都治不好的病,到我手中总还能延命几天,你若是不信就滚,老子正好去睡觉!”

    “越哥哥,让我去试一试!”一直一言不的孟敏敏锐地察觉到张越仿佛按捺不住火气,忙低声道,“我带着娘下车去看看。你在车上等我。”

    由于上次带琥珀来求医的那番遭遇,张越情知自己下车恐怕对方会翻脸。遂招来胡七吩咐了几句。见几个护卫拿来了绑在马上带来的圈椅,小心翼翼地将仍昏迷着的吴夫人抬下了马车又盖好了被褥,张越这才让孟敏和红袖下车。却仍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遍。

    小小的医馆当中一下子涌进来七八个人,顿时显得很有些拥挤。不知道是为了省钱抑或是根本没钱,屋子当中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孟敏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大夫。见对方斑白的头上戴着高头巾子,身上穿一件褐色地大棉袄。甚至还能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她顿时感到原本就渺茫地希望更少了三分。

    就在这时。她忽然现那冯大夫疾步走到屋子角落的一口水缸前,拿起瓢舀了一瓢水。竟是低下头直接浇在了脑袋上。瞧见这一幕,她顿时对这位行事古怪的大夫生出了一股深深地惧意。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那冯大夫却根本没注意满屋子人瞠目结舌的表情,一瓢之后又是一瓢。接连浇了三大瓢水,他方才随手拿起旁边一条软巾擦了擦湿漉漉的脑袋和脸,旋即直起了腰。见一帮人都用奇怪地目光盯着自己,他便冷哼了一声。

    “我又不知道晚上会有人过来敲门看病,若不用冷水醒了酒,如何诊脉?”

    他说完便径直走上前来,弯下腰看了看圈椅上的吴夫人,旋即便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那右手腕脉上,细细诊了许久方才直起了腰,面无表情地说:“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此时此刻,别说红袖面色煞白,就连那胡七也觉得这个大夫可恶至极。他向后一招手,正要吩咐其他三人将圈椅抬出去,却不料孟敏忽然上前深深行了一礼:“冯大夫,您既然说无药可治,而不是无药可救,之前又提过有延命之法,还请你想想办法。”

    冯大夫细细端详了一眼面前地少女,见她身穿玫瑰紫潞绸小袄,外头罩一件石青一路荣华纹样的半袖披风,头戴翠水祥云金钗,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出身,他便哂然笑道:“想不到竟能听出我地言外之意,倒是一位聪明的姑娘。无药可治不假,但确实有法子可救可延命。若是我袖手不管,你娘只怕再也难能醒来,三五日之内必定西去。若是你想拖延一段时间,那么一口价,六百两银子。”

    六百两!

    一听这个价钱,红袖登时再也忍不住心头惊怒,三两步冲上来拽住了孟敏:“小姐,您可别犯糊涂,千万别听这江湖骗子狮子大开口!三少爷和四少爷进京几乎搬空了整个账房地钱,剩下那些都用来遣散了人,咱们家已经没钱了,到哪儿寻六百两给他?小姐,奴婢说一句该死的话,就是太太如今醒着,必然也是要拦着您地!”

    “住口!”孟敏一口打断了红袖的话,面上露出了挣扎不定地表情,紧跟着就喃喃自语道,“娘如今只惦记着爹爹,倘若她就这么心中不安地走了,我怎么对得起爹爹,还有不在这儿的三弟和四弟?六百两……就算变卖了所有的头面衣裳……”

    听到主仆俩这般对话,冯大夫却依旧端着那幅刻薄的表情,直到看见外头又有一个人进来,他方才勃然色变。他这医馆难得有人光顾,来过的人他几乎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认得那个晚上自己和史权争执时进来的少年,更记得一向矜持自傲的史权二话不说就答应此人去诊治。盯着那张脸死死瞧了一阵,他便嘿嘿笑了起来。“这位公子不是认得太医院的那位史大太医么?怎么也会带人光顾我的小地方?”

    张越知道自己这一出现必定要坏事,但着实被刚刚这个老家伙的狮子大开口给气炸了肺。他大步走到孟敏前头,看也不看那冯大夫,却是对孟敏说:“都是秋痕那丫头信口开河闹的,之前你也让史太医给你娘看过,她的病由来已久,只能慢慢调养。这次应该是正好作,咱们回去找其他大夫设法试一试,总比在这儿任人讹诈好。”

    “小子,你说谁讹诈?”那冯大夫一下子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更是隐隐暴出了青筋,“难道史权没有手段医不好,这天下就没有能治她的人?小姑娘,你给我听着,六百两银子,只要照我的法子,我保你娘至少能再活一年,若是少了一天,我这脑袋就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一年!

    孟敏顿时心生希望,只要有一年,说不定父亲就能放出来,说不定孟家就有转机,说不定母亲的病能在那一年之后奇迹般地好转。想起吴夫人说过在北京还存有一笔银子,毕竟北京那儿还有二叔二婶可以求助,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的她忙说道:“只要真能有一年工夫,我愿意出这六百两银子,不过这钱是否能宽限几日,我……”

    “小姑娘,你想想你母亲的病可能宽限?”冯大夫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孟敏的话,旋即瞅了一眼张越,又阴恻恻地说,“这位公子既然能请动史大太医,料想六百两银子不在话下。怎么,要讨好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就连六百两银子都不肯出?我可丑话说在前头,那银子今晚便要备齐,否则我可过时不候!”

    张越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大夫,心中实在无法相信这个死要钱的居然是史权的师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这才平复了心情,上前一步再次问了一遍:“六百两银子,一年寿命,倘若不成你就抵命,此话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冯大夫面带倨傲,哪里还有刚刚那种糟老头子的模样,“这病虽然棘手难治,但只是延命一年又有何难!史权束手无策的病,我偏能治!”

    张越一把从腰中掏出刘忠那五百两银的凭据,又拿出杜绾塞给自己的两个金镯,重重地放在面前的那张八仙桌上,随即从腰间解下了钱囊。转头看了一眼孟敏。见她默默取下手中的玉镯和金钗项圈耳环递了过来,他便接过一股脑儿都丢在了桌子上,旋即咬牙切齿地道:

    “这五百两是直接到金银铺兑取的凭证,剩余的这些至少也值一百两。若是你认,那就写下字据,若是你不认,我也可以让人回去取现银!但有一条,你得跟着我们回去,否则谁知道你之后是否会拿了钱远走高飞!”

    冯大夫却仿佛没听到张越这冷嘲热讽,竟是伸出手拿起那金镯轻轻弹了弹,随即便弃若敝履似的丢在了桌子上,疯狂地笑了起来。好一阵子,他方才自顾自地说:“史师弟,你不是说从此之后再无人信我么?我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说完这话,他却根本不理会张越等人,转身快步进了里间,不多时就提了一个医箱出来。抖开另一手拿着的一块包袱皮,他三下五除二将那张票子和金银饰全都卷了起来,又抬起头看着面前几个人。

    “还是那句话,要是这位夫人……”他指了指圈椅上的吴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一年之内有任何闪失,我便谢罪!”

    张越此时忍不住眼皮子一跳——虽说这位的意思就是一年之后概不负责,但这赌咒誓似的话还真是敢说!

第二百二十七章 你也有求我的时候

    关外的皮件素来比北京要便宜许多,山东靠近辽东驿路,到了冬天,殷实人家总有几件御寒的羊皮袄子。~~~~毕竟,比起少则十两多则几十两银子一匹的兰州姑绒,这现成的皮件却是要便宜一些。顶尖富贵人家多用狐皮、猞猁、貂鼠、银鼠之类的大皮件,而对于知府衙门的官员来说则是不用出钱买,年礼的时候有不少专走北方的皮件商人便是孝敬的这些。

    年前张越收进的各色皮件袍袄足有十几件,因往北京送实在太过显眼,不过是捎带了两件到南京给张倬孙氏罢了,其他的则是分了赏了,还有几件则是自己穿的。如今转眼间已经是三月底,眼看这些衣裳都要收进箱子,因灵犀秋痕时常要照应孟家人,大病初愈的琥珀就再也不肯成日憋在屋子里静养,便和崔家和李家两个媳妇一同晾晒。

    崔家的一面从架子上收一件猞猁皮袄子,一面觑着琥珀的脸色笑道:“姑娘病了那么久,结果过年的时候少爷也常常紧绷着脸,饮食也特意吩咐灶下另做,药方每回都亲自看。就是年后分皮件的时候,少爷还特意提过,说是姑娘体弱,拿一件细毛的银鼠皮去穿。”

    李家的也在旁边帮衬道:“都说好人有好报,琥珀姑娘如今总算是大好了。说起来如今可怜的却是孟家,好好的侯府之后,竟是成了这样的光景。那天灵犀姑娘带我去送各色菜蔬,我瞧着那位孟小姐竟是俭省得……唉,那可是贵千金,作孽啊!”

    两个媳妇说得热闹,琥珀却素来是话不多的,只是嗯了一声而已。虽说张越说她病还没好不许她出门,但孟家那情形她又怎么会想象不出来?

    她家迁徙海南的时候,虽说祖父丘福死了,但多年国公当下来,总还有些积蓄。家中奴婢也不少。可甚至不用抄家就乱了。有刁奴偷了东西跑的,有投靠的家人悄悄溜走的。再加上朝廷收回了赐给的庄子,这树倒猢狲散就成了定局。若不是趁着那乱的时候,她又怎么能李代桃僵寄养在了乳母家中?

    如今孟家还只不过是败了一支。保定侯本家还在,可若不是张越一肩担待了下来,孟家未必就比她当初经历的那一遭好到哪儿去。

    到屋里将两件羊羔皮和猞猁皮袄子收进了樟木箱。琥珀便又从箱子中翻找了张越的几件春装,抱着出去要晾晒。因脑袋里还在想着孟家地事情。她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一出门就和人撞了个满怀。抬头看清是张越。她正要后退,却不料背后就是门槛。吃那一绊,她顿时站不稳身子。整个人就往后头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手腕子被人一抓一拉。随即肩头就被稳稳扶住了。

    “什么时候你也和秋痕这样莽莽撞撞了?”

    琥珀脸上一红,忙解释道:“少爷恕罪,刚刚走得急,没留

    张越见琥珀手里拿着一件佛头青盘领右衽纱罗衫子、一件柳黄杭绢窄袖束腰袍子和一件槐蓝半长袖对襟衫,便一股脑儿都接了过来。因见廊下崔家的李家地正等在那儿,他便交给她们去晾晒,旋即转身打起帘子把琥珀拉进了门。他这是平常举动,但崔家的李家的瞧着却都是满脸笑意,心想那猜测真是一点没错。

    琥珀病倒地这些日子却是见识了张越执拗的一面,因此进屋之后不等他开口就抢着说道:“少爷,我的病如今都好了,总不能一直闷在屋子里。这晾晒不过是轻活,左右不要紧。”

    听到琥珀一开口就说这个,张越顿时明白她是会错了意,便笑道:“你如今既然大病初愈,干这些也是应当地,总不能坐着等筋骨都生了锈,我是有其他事情和你商量。灵犀去孟家帮忙那些天,这家中的事务开销都是你记地帐,如今咱们家账面上还有多少钱?”

    “年前庄子上送来了年例银子,老太太也打人送过银子来,因为要送年礼,还有其他各样开销,又往孟家送去了五百两,如今还剩七百两,零头大约就是几十贯钱罢了。”听说是正事,琥珀也就正了脸色,又解释道,“库房里头还有之前人家送的节礼,除却汉王送地那些,若是按照知府衙门其他大人的法子,悄悄打信得过地人寄卖了,至少还有这个数目。”

    “汉王的那些东西不能动,其他地也不用放着占地方,不过用不着找那些商人,我过两天会找个人来,你把东西都给他运走了就是。”

    如今银贵钱贱,十两银子够五口之家过一年,孟家上下如今裁了人手和用度,开销便大大节省了。若不是被那个冯大夫狠狠敲了一笔,即使吴夫人还要用药,刘忠送的五百两银子和张越送地五百两银子至少够孟家人撑个一年。只张越想着自家账面上余钱也不多,为防万一,他就打定主意变卖那些礼物,反正那些也用不着。

    说完了正事,张越便抬起头看着琥珀。一冬的大病之后,原本还有几分丰腴的琥珀如今消瘦了许多,竟是和孟敏没什么两样,只有那眼神却仿佛更加内敛。虽然她仍是沉默寡言,可说话的时候却好似多了些什么。

    “琥珀,那次你忽然病倒的时候是到安丘县那家小南山药铺取药,你是不是在那儿撞上了什么人?”

    自打病稍好,琥珀就准备好了张越问这个问题,结果却始终没有等到,如今这当口他偏又问了。想到那个忽然出现在床前的髭须大汉,想到那一声七妹妹,想到那猝而离去并不回头的人影,她更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少爷,我只是遇到一个像是小时候亲戚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毕竟都已经那么多年了,物是人非。就算曾经是亲戚,如今我是张家的奴婢,自然和他便没了关系。至于这场病是因为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受了寒,和他并没有关联。”

    得到这样平淡的回答,张越不禁皱了皱眉,见琥珀依旧是那样平静无波的模样,他着实有些无可奈何,心中甚是希望她像秋痕那样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这样他至少也能看得通透些。只是琥珀既然承认是见过小时候的亲戚,那么丘家人在山东便是不争的事实。虽说那已经是一个倾颓的家族,按理说不用担心,但他还是琢磨着是否利用一下锦衣卫。

    反正这既是私事也是公事,有现成的探子可用,不好好查一下那就可惜了。

    当下他便安慰了琥珀两句,无非是说以前的亲戚也是亲戚,若是以后再遇上可以让人来家里见见,随即便起身出门。脚跨出门的一刹那,他忽然回过了头,见琥珀仍站在那儿死死咬着嘴唇怔,他不禁又说出了一番话。“现在你不想说不要紧,以后想说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对我说。我还是那么一句话,有什么事情别憋在心里,既然你和家人失散多年,如今就该把大伙当作一家人。若真是不想说,又觉得憋得慌,就找个土堆水井说个痛快。不过也得小心,那驴耳朵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见张越微微一笑便打起帘子出去,琥珀不禁想起了当初张越还小的时候,常喜欢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秋痕常常痴缠着,每晚必要他说一个才肯睡觉。那些王子公主灰姑娘的故事她早就记不清了,但那个驴耳朵的秘密她却至今记忆犹新。

    张越从府衙后门出去,正打算去孟家探望的时候,却看见一行不之客正在门口驻足,领头的恰是张瑾。他对张张那两家人都没什么好感,此时不禁脸色一沉,带着连生连虎便赶了上去。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越三哥安好。”张瑾扭头瞧见了张越,顿时笑呵呵地上来见礼。虽说张越面色不太好看,但他装作没瞧见,殷勤地说道,“我只是来探望你,听说孟家就在府衙后门这边住着,呆会顺便瞧一眼。爹爹当初也是没法子,毕竟那是锦衣卫拿的人,他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今天我爹还让我捎带了二百两银子来,张家和孟家总是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

    这家伙如今转性了?张越着实没法相信当初和张斌算得上是一丘之貉,上次见面还冷嘲热讽的家伙竟然会摆出这样的姿态。银子数目多少不是问题,张家里富得流油,二百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但这姿态就很古怪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虽说他不乐意多敷衍张瑾,但彼此既然是本家兄弟,他也不好完全不理会,沉吟片刻便索性把人往府衙中的公廨领。见张瑾丝毫没有异议,他便知道,所谓的冲孟家不过是借口,这家伙完全是冲自己来的。

    果然,到花厅中张越只是一落座屏退了下人,张瑾就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个箭步上前屈一膝跪下,哭丧着脸说:“越三哥,看在大伙都是张家人的份上,你一定要救救我爹爹!”

    此时此刻,张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人居然也会求到自己头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娶媳妇是手快有手慢无

    张虽然有姬妾多房,却只有张瑾这么一个嫡子,自幼宠爱有加。因着他自己不爱读书,对于儿子的功课也颇为放纵,但也派了几个家将督促他习武。这一次到山东公干,算着用不了多少时间,他便索性带着儿子出来,也想让张瑾长些阅历见识。结果,张到乐安办事的几天,张瑾没了人管束,竟是日日在青州府那几个有名的烟花地流连。

    日子过得固然快活,张瑾也巴不得父亲在外头多逗留几天,但今儿个他午后起床时听到的某个消息却让他心惊肉跳。虽说父亲只是命人传话说要在乐安多盘桓几天,但按照张走之前和他约好的讯息,若真是平安应该会加上几个字,若是有事也会加上几个字,如今这口信明显不是父亲带的!

    着了慌的他立刻去找刘忠,却不想刘忠去了卫所视察,他思来想去找不到其他人能帮忙,只好在账房取了银子,厚着脸皮来找了张越。只是这跪也跪了,求也求了,张越倒是没怒,但此时这表情怎生那么古怪?

    即便不待见这对一来就挑事的父子俩,但这年头宗族却是抛不开的羁绊,张越也不好全然不理会,当下就淡淡地问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爹已经去乐安四天了,原本说好两天就回来,如今却只是送了一个口信。而且……”张瑾这些天也听说了汉王的赫赫凶名,心中自然是憷,“而且爹爹走之前和我约定好了讯息。那口信仿佛不是爹爹让人代传的。越三哥,那是皇上要削汉王护卫,又不是爹爹地主意,这汉王若是迁怒于我爹岂不是冤枉?我听说你深得汉王和汉王世子赏识。你能不能去一趟乐安,好歹向汉王求个情……”

    张越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忙喝道:“打住打住,谁告诉你我深得汉王和汉王世子赏识?”

    “都司衙门的那些官员可都这么说!”张瑾瞧着事情有戏,心头大振,忙又添油加醋地说。“那几个佥事和同知都说,汉王过年的时候给越三哥你送了好大一份礼,足足装了一辆大车,还曾经举荐你接任知府,这不是赏识是什么?”

    即使脾气再好,这当口张越也不禁大为恼怒,可即便咬牙切齿这脾气也没办法泄出来。就在这当口,张瑾仿佛还嫌火候分寸不够,又添油加醋地说:“都司衙门的一位佥事还说。汉王如今有一位郡主正当婚龄。这会儿正在选仪宾呢,看情形汉王是看上……”

    “好了好了。都是些以讹传讹乱七八糟地话,胡说八道些什么!”

    一气之下站起身来。见张瑾仍屈一膝眼巴巴地跪在那儿,张越不禁气得牙痒痒的。轻轻用脚尖捅了一下,这才把人踢了起来。想起张“自动请缨”前来乐安削汉王护卫。他简直觉得这位三堂叔是疯了,人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差事居然去抢。就是想站队捞些好处,那也得挑个稳妥不激进的法子,有这么硬生生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的么?

    “我只能派个人去打听打听乐安究竟什么状况,其他的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见张瑾满脸失望,张越又漫不经心地说,“要我说,你爹毕竟是奉旨办事,汉王多半是拖延些时间而已,不可能对你爹不利。倒是你自己少去某些地方,青州府内可是有学官地。如果我没记错,你不日便要入国子监,可别断送了自己的名声。”

    要是没有先头张斌那回事,张瑾决计不会理会张越这淡淡的警告,此时却吃了一惊,慌忙赔笑应承了下来。出门的时候,想到老爹好歹是钦差,而且祖父张玉伯父张辅都是汉王的袍泽战友,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不至于有三长两短,他顿时就懊恼了起来。没来由送出二百两银子,又听了一顿教训,这是何苦来由?

    这边得了二百两银子,因午堂和晚堂中间有两个时辰的空闲,张越转手就亲自送到了孟家。孟家上下这些天总算是有了喜色,那位花费重金请来的冯远茗给他们带来了莫大惊喜。针灸服药过后,孟夫人便悠悠醒转了过来,如今每日竟能有两三个时辰清醒。即便这离着痊愈还有十万八千里,冯远茗也只是打保票一年,但这并不妨碍一家子人振作了起来。

    在账房和灵犀红袖说了几句话,出门之后,他却看见那个古怪的冯远茗正在院中打太极。想起之前和史权的那番密谈,他心中一动就缓步踱了过去。

    和几天前相比,冯远茗竟是形貌大变。那一头乱糟糟地头梳理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双带软帽,身上那件不合时宜地褐色大棉袄已经换成了一件合身的天青色茧绸圆领衫子,脚上也赫然是一双黑色云头履,乍一看整齐精神,颇有些名医气派。想到前几天灵犀才带了一套衣裳回来让他试穿,他哪里不明白这是孟敏地针线?

    这老家伙倒是好福气!

    冯远茗一套拳打完,看到张越站在一旁看他,不禁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他方才陡然醒悟人家刚刚看的是什么,那一腔恼怒顿时化作了乌有。

    多年遭遇早就养成了他地古怪脾气,更厌憎那些权贵,所以当初才狮子开大口咬准了六百两银。然而,自从他成功缓解了吴夫人病情,这家里上下几乎是把他当作了菩萨供起,每日好吃好喝,甚至就连他恶意刁难衣裳鞋袜没有备齐,那位大小姐都亲自做了送来,他竟是挑不出任何怠慢的地方。

    张越原本是想问冯远茗当初韦妃给汉王吃地那丹药究竟是谁做的,但一想到这老头儿地古怪脾气,到了嘴边的问话也就吞了回去。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停住了步子。

    “老夫当初在北京的时候也看过无数达官显贵,却少见孟姑娘这样好性子的人。小子,你眼光不错,居然能挑中这样一个好姑娘!聪明地就赶紧下聘娶回家去。否则皇家人挑王妃挑侧妃都是挑最好的,被人抢了可是后悔莫及!这娶媳妇也是手快有手慢无!”

    这番话一出,张越顿时瞠目结舌。他原本提防这老头说出什么难听话,谁知竟是这么一番好似过来人的告诫?直到那边人进了屋子,他方才反应过来,心中倒颇有些思量。可一转过身子。他顿时僵住了,离他只有三五步远的地方恰恰是站了两个人,那个穿着玉色纱衫的是孟敏,而穿着蜜合色杭绢对襟衫子的可不是杜绾?

    三个人都听到了刚刚冯远茗地话,此时你眼望我眼,气氛渐渐就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杜绾轻轻咳嗽了一声,因笑道:“那位冯大夫确实没说错,这天底下比敏妹妹更好的姑娘家怕是再没有了。心地好的及不上她的手艺。手艺好的及不上她的心地。算算这冯大夫身上。从衣裳到帽子到鞋袜,全都是敏妹妹之前裁制。然后又亲手改出来的,我能做的就是在旁边穿针引线。其他的什么忙都帮不上。她前几天哪一日不是晚上熬到三更天才睡?”

    被这么一打岔,张越方才警醒了过来。又往孟敏地手上扫了一眼。这眼神落在杜绾眼中,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又眨眨眼睛道:“虽说她精于针线,毕竟这些天都没好好歇过,手上也不知道多了几个针眼,还惦记着某人生日快到了,说他这些天又帮了无数地忙,于是忙里偷闲又做了两套衣裳鞋袜。我其他的帮不上,也只能帮她描了几笔绣图而已。”

    “杜姐姐!”孟敏哪想到杜绾会忽然把这一茬说了出来,面上顿时通红,见张越望过来,她连忙说道,“我正要去账房找灵犀姐姐商量事情,越哥哥你和杜姐姐说话,我先走了!”

    杜绾没想到孟敏脸嫩,一句戏谑竟然硬生生把人给惊走了,心中倒有些后悔。原本不过是偶尔相逢彼此投契地寻常朋友,但这些天来彼此扶助,她固然是帮忙的一方,渐渐地却获益良多。她曾经一度因父亲抛下她们母女俩一去就是十余年而颇有恼恨,可看到孟贤一心求富贵将一个好端端地家折腾成现在的样子,看到孟敏柔弱地肩上挑起了一个家,看到她在昏暗的灯火下一针一线,她自然而然地觉得对方愈可亲可敬。

    “冯大夫确实没说错,敏妹妹也是我见过最名副其实地大家闺秀。”

    听到杜绾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张越顿时怔住了,忍不住又往那背影深深瞧了一眼,嘴角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紧跟着,他立刻回过神,忙岔开话题说起今日张瑾来寻他帮忙,把前因后果和自己的那番应答都解释了一番。

    杜绾初听也颇为诧异,旋即就点点头低声道:“我也赞同你的想法,这汉王应当只是气不忿拖延几天而已。须知皇上昔日曾经打败了耿炳文盛庸铁铉等等无数人,三征蒙古威名远扬,汉王只要不是……就决计不会真有反意。对了,我当初来的时候,爹爹额外吩咐了一句话,说若是风平浪静的时候就好好寻思寻思,你帮忙参详一下,他说……”

    她还来不及说出心中疑惑,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就瞧见琥珀领着一个人进来。一看到那个遍体缟素的消瘦人影,她顿时大吃一惊。

    “小五,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这身打扮,莫非……”

    小五穿着素白绫衫,白绢挑线裙子,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听杜绾一问竟是又抽泣了起来,好容易方才说话利索了:“老和尚……老和尚在庆寿寺坐化了!他说我不是他的后辈,让我别呆在北京,到这儿来找小姐!他……他还有一封信让我带来!”

    ps:剧情需要,老姚晚死一年……

第二百二十九章 悲中作乐,笑面将来

    古往今来。赫赫有名的谋士不少。赫赫有名的和尚也不少。但赫赫有名的和尚兼谋士。大约名传古今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小五口中刚刚坐化在庆寿寺的老和尚。道衍和尚姚广孝。鼓动辅佐一个藩王以造反的形式席卷整个中原。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功成之后却不要财富不要美女。甚至连官职也不稀罕。从不插手国事。恰是得了善终。

    张越和道衍和尚仅仅见过一次。那时候对方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老和尚。很难想象当初的风采。但词锋仍挟带着一股昔日的锐气。见杜绾呆若木鸡。小五那眼睛已经通红通红。他也生出了一种真真切切的悲哀——至少。一个传奇人物已经不在了。

    道衍不单单让小五捎来了一封信。此外还有陪着他大半生的一张棋桌和两盒黑白云子。外加一本已经残破不堪的棋谱。生棋的杜绾睹物思人。将东西收好之后便说要在东厢房中静一静。而小五则是在正屋之中抽抽嗒嗒。那眼泪就仿佛断线的珠子一般。

    “老和尚坐化前还喃喃语说。这世界上聪明人不甘寂寞。但至少要忍得住寂寞。他就是老来方才得到机会。这一辈子至少没白活。”

    “他还说。虽说姐姐和那些旧友都不肯见他。但他不后悔。”

    “皇上特意去探望过他。还听了他的话释放了一个和尚。我走的时候。皇上已经追封了老和尚荣国公。大大赏赐了他的侄儿。老和尚留了一块玉给我。说是谢谢我照顾了他好些年……呜呜呜。我要是没有他。早就饿死了。他为什么偏偏那么早就死……”

    见小五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张越连忙朝旁边地灵犀打了个眼色。示意她递了一块绢帕过去。正哭得伤心的小五接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脸上一抹。随即又使劲擦了鼻涕。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眼睛已经肿得如同核桃似的。脸上也恰是大花脸。见此情景。灵犀只得吩咐了一个小丫头打了凉水来。亲拧了毛巾送上。

    好容易哭够了。小五四下里望了一圈。这才想起刚刚是先找到府衙。然后被琥珀带到了这儿。可这里是什么地方?想起小姐接过东西之后就进了屋子不曾出来。己坐在这儿呆呆哭了那么久。她面上只微微一红便冲着张越问道:“小姐怎么会在这

    张越想起己分明对杜桢说过孟家的事情。面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你来的时候。杜先生没告诉过你?”

    “我直接寻到济南的布政司衙门。那时候我哭得昏天暗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老爷正好到邻近的州县去了。夫人不敢耽搁。安排了马车吩咐人带我过来。哪里来得及说其他?”

    小五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现周遭几个丫头都陌生得很。还有一个长相甜美地大家千金。她顿时更疑惑了。杜桢夫妇分明是在济南府。小姐怎么会跑到这青州府来了?

    孟家一下子多了这么一个咋呼呼的丫头。张越着实有些不放心。直到小半个时辰后。东厢房中双目微微红肿的杜绾开了门出来。他方才松了一口气。一物降一物。至少有了杜绾看着。他也不怕这个小丫头给已经乱七八糟的孟家添什么麻烦。惦记着这会儿晚堂就快开始。他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安慰话。匆匆便回到了知府衙门。

    南方地春天是阴雨霏霏绵绵不断。但北方恰是春雨贵如油。虽然之前响过春雷。但打进入三月就不曾下过雨。如今不少地方竟是闹起了旱情。虽说山东境内大河小河众多。可远离河边的要引水颇为不易。几处村子都为沟渠引水而生了械斗。这一日的晚堂。益都县、乐安县、寿光县、诸城县、安丘县都报上了类似的案子。结果知府以下几个属官一商议。除了凌华坐镇之外。便决定明日到各县去看看究竟。否则等酿成民变就来不及了。

    对于如今的大明官员来说。最怕地就是天灾。报上去了这考评然难免受影响。但若是敢隐匿不报。那就是大处分而不是小处分。若是遇上水旱蝗灾等等。布政司可先赈灾后上报。算是一项仁政。只仁政却也得要官员肯实行能实行。若是遇到朝南坐不管事的也没用。

    既然是五个县都有旱情和械斗。张越这个署理同知和两个通判都少不得要下去瞧瞧。议定之后。他饥肠辘辘地回到己地公廨。当即吩咐崔家的去传饭。己径直掀帘进了正房东头的耳房。盘膝坐在炕上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灵犀便亲捧着丹漆木盘送了饭来。晚饭却是一盘水饺一碟米醋。见着这个。张越不禁抬起了头。满心奇怪地问道:“今儿个家里包水饺吃?”

    “是孟小姐看到小五来了。又怕杜小姐想着事情伤心。于是便拉着她们俩和春盈包饺子。结果厨房里头差点闹翻了天。”

    灵犀一想到刚刚孟家灶下的光景。竟是再端不住平日那幅严谨面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饺子馅是我和秋痕琥珀一块拌的。因为是难得包一趟饺子。上上下下总不能两样吃食。结果用去了十几二十斤肉。都是我从公廨里头拿过去的。如今这是孟小姐的手艺。杜小姐包地饺子她死活不肯让我拿来。”

    一听说包一趟饺子竟然整出来那么大声势。张越不禁哭笑不得。见这一盘水饺个个均匀。他便拿起筷子挟了一个蘸了些米醋。一口咬下只觉皮薄馅多。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鲜味。他不禁朝灵犀竖起了大拇指。因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们还拌的一手好馅。果然不错。对了。送一些过去给凌大人。我平日里每每去他那儿蹭饭。有好东西也得想着人家。”

    “这个不用少爷您说。我早就送去了。”

    听张越振振有词地把蹭饭两个字说得震天响。灵犀不禁好笑。眼看张越一口一个将那盘饺子消灭得干干净净。她不禁想起杜绾那一盘杰作。可不管怎么样。比起称“心灵手巧”的小五那一盘饺子。杜绾至少已经算是能出师了。想着想着。她索性丢下碗盘置之不理。笑吟吟地让张越过去看看热闹。

    孟家上下地四房姨娘两个小主子一起过了十几天的苦日子。这天听说有饺子吃然是高兴。就是下人们也满脸喜色。然而。两个原管着厨房的媳妇都站在外头。听着那厨房里喧哗阵阵竟是货真价实的一团乱。她们不禁在外头面面相觑。

    这伙小姑奶奶们不会把锅碗瓢盆都给打破了吧?

    杜绾和小五春盈都是南方人。对于面食勾当素来不熟悉。纵使想要好好出力也是有心无力。先那和面擀皮实在是难为煞了她们。杜绾小心翼翼也就罢了。小五干脆闹得满头满脸都是面粉。最后琥珀秋痕干脆接手。不敢让两人再干这个。

    待到包饺子的时候。虽说孟敏手把手示范了好几回。但小五手下出来的饺子没一个能好好站住地。全部是睡倒在盘子里爬不起来。甚至不少用了两张皮方才包住了馅。杜绾那盘饺子大小不一。擀得均匀地面皮在她手中就是不服帖。急得她手忙脚乱。

    孟敏起初还能忍。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偷笑。渐渐地偷笑变成了轻笑。轻笑变成了大笑。从父亲入狱母亲重病之后她就鲜少露出欢容。一旁的红袖见此情景起初还高兴。随即就觉得鼻子酸涩。忍不住转过了身去。听到这笑声。小五却不服气地拿手往鼻子上一抹。冲着案板上地面皮起了狠。

    “哼。我连写字那样难的事情都学会了。就不信治不了一张小小的面皮!”

    张越挑帘进厨房的时候。恰听到孟敏地大笑声。此外看到的就是一群莺莺燕燕包饺子的情景——杜绾正红着脸向琥珀和秋痕请教。手中那个饺子胖鼓鼓的;孟敏正在手把手地教小五如何让饺子站起来。额头上沾了一丁点面粉。现没人瞧见他。他不禁咳嗽一声。

    小五如今觉得天下最难的事莫过于包饺子。此时一看到张越那笑容就觉得他是幸灾乐祸。遂嚷嚷道:“咳嗽什么咳嗽。有本事你来包个饺子我看看!要是你能包出来。我……我就拜你为师!”

    头上包着帕子系了围裙地孟敏却没想到张越会在这时候闯进来。正想说君子远庖厨。却不料杜绾抢先赶人道:“你可别笑。你若是包饺子指不定还及不上小五……咦……”

    众目睽睽之下。张越径直在旁边的盆子中洗了手。抹干水珠子就拿起一张饺子皮挑了馅。熟练地一掐一转。一个饺子便成了型。见四周地小姐丫头们都是目瞪口呆。他便微微一笑。狡黠地向小五眨了眨眼睛。接下来他却又洗了手。冲着众人笑道:

    “看你们忙活这大半天才包了这么一些。己都顾不上吃一口吧?虽说忙活得开心是大好事。但外头那两个媳妇怕是过意不去。还是让她们来干。你们也该歇一歇了。”

    见张越撵了孟敏和杜绾出去。小五只好气鼓鼓地去洗手。秋痕实在不敢相信。遂用手肘撞了一下旁边的琥珀:“你和我跟少爷那么多年了。他什么时候学会包的饺子?”

    琥珀却笑说:“少爷的事情。咱们不知道的恐怕还多着呢!”

    不多时。外头那几个媳妇就进来换班。包好了所有饺子又一批批下了锅煮熟。恰是人人有份人人管饱。孟敏让人将煮熟的饺子一盘盘都端到了正屋的炕桌上。又招呼众人一同上炕吃。小五一时贪吃了几个。结果直打饱嗝。其他人也忘了食不言寝不语地说法。口中都说着今儿个的趣事。到最后彼此看看脸上头上的面粉印子。一群人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这一刻虽说无酒。虽说人人心头都压着石头。人人都不知道明日究竟如何。但空气中却飘荡着一股酣然醉意。让人不觉地乐在其中。那笑声一直传到了正屋。吴夫人听着心中不禁颇为欣慰——熬过这段日子。一切就都好了!

    p:汗。本月除了头几天居然都只更新了两章。实在对不起大家……快月底了。小声讨几章月票。这个月看来月票是肯定没法破千了。痛哭流涕地忏悔……

第二百三十章 骚乱

    古村庄的名字素来是天马行空。靠山的以山为名。靠水的以水为名。出了名人的往往干脆打出了名人的旗号当名号。但更多的却是赵家庄、李家屯、王氏村等等。这些带了姓氏的村子大多就是点明了那个势力最强的宗族。毕竟。在这些庄子里。里甲这些朝廷摊派的乡吏比不上族长的一声吼。而村里那几个德高望重的里老。说话也同样比官府还有效用。

    从初春的时候。官府又是垦荒又是屯田又是借牛又是贷种子。行了种种善政以来。在地里卖力气的人顿时多了起来。然而。人力架不住天意。这旱灾的迹象一露头。乡间难免是着了慌。曾经开了沟渠的还好些。不曾开沟渠的便只能捶胸顿足。于是。村与村、族与族之间由族长里老带领的争水夺渠就愈严重。

    寿光县境内的小河庄和高山屯为了两村之间直通巨洋水的一条沟渠。两位德高望重的里老振臂一呼。结果把往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统统翻出来。短短七天内竟是一连三场械斗。虽说还没闹出人命。但好些人却已经是打得头破血流动弹不得。

    这天一大早张越带人来到时。一眼就看到不少原本该绿油油的地里被睬得乱七八糟。由于好些天没下雨。土地上甚至还能看到一片片暗红色的痕迹。仿佛昭示着这儿曾经生过的厮杀。张越吩咐人去找里正。旋即便脸色铁青地站在那条沟渠边。

    那并不是一条宽阔的水渠。而且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颇有些淤塞地光景。往日雨水充沛的时候不要紧。如今天一干旱。这条原本的命脉顿时成了导火索。

    “大人。里甲们都已经来了。”

    这年头的里甲都是按照赋役轮流平摊。若是强势能通官府的人物。那是不但油水充足。在乡间威权也重。然而小河庄和高山屯的这几位里正保甲只是轮到这个职位。在各村里头都是晚辈。去年收夏税秋粮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差点没把嘴皮子磨破膝盖跪破。如今生这种事情更是没辙。

    前些天寿光县的那位典史来了一趟。看到两村械斗的场景立刻溜之大吉。如今他们得知竟然把知府衙门地上官惊动了下来。几个人都是满脸不可思议。

    “这条引水的渠修了多少年了?”

    高山屯的张里正连忙赔笑躬身答道:“回禀大人。这条引水地沟渠直通巨洋水。专为村里取水灌溉方便。是咱们村里二十年前修的。”

    旁边小河庄一个里甲当即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胡说八道。这分明是咱们村里修地。和你们什么相干!当初不过是可怜你们村里的青苗都要枯死了。这才让你们分了一星半点。谁知道你们竟然那么不要脸!”

    “是谁不要脸!要是这条渠真是你们村修的。那就让天上打雷把咱们村的都劈死!”

    “别吵了!本官不管这条渠是哪个村修的。本官只看到这条渠年久失修!既然现在为了水不够争执不下。当初怎么就不知道报官府带人好好休整!”

    眼见这两边争执不下。竟是捋起袖子在己面前就要下手。张越当下起了火。两边顿时都不吭声。就在这时候。他身后的连生眼尖。远远就看到有两拨手拿锄头的人气咻咻地往这里赶来。忙上前提醒了一声。

    那几个里正保甲张望着瞧了一眼。那张里正面色大变。忙上前赔笑道:“大人。两个村子地里老又带人一块来评理了。您且离着远些。免得到时候他们有所冲撞。小的得过去盯着。否则非出了人命不可!”

    他这话一说完就带着几个人一溜烟跑了。剩下另一个村子里的里甲也都撂下同样的话。忙不迭地回归了本村的队伍。不多时。那两拨人就在离着张越几十步远的地方对峙了起来。先是扯起嗓门大声对骂。到最后便是示威地挥舞着锄头和其他农具。眼看又是一场恶斗。

    “上去看看!”

    胡七四人万事都听吩咐。然没有二话。连生连虎当初却是破落庄户人家出身。他们兄弟俩之所以跟着舅舅投靠张家当了奴仆。就是因为类似的情景闹出好几条人命。村子上好些人被抓了坐牢。地也被卖充公。这会儿又看到这一幕。儿时的恐怖记忆立刻冒了出来。

    “少爷。不能上去。那些泥腿子一起狠来什么理都不讲!”

    “少爷。由得他们去打。若是出了事情总该寿光县衙担着。到时候抓了人打一顿板子坐牢。这些刁民就都消停了!”

    “放屁!”一向温文和煦很少火地张越这会儿却破天荒吐了脏话。冲着这一对苦苦阻拦的兄弟厉声骂道。“眼看就要到农忙的时候。那些壮丁全都打了板子坐牢。谁来收麦子谁来修水利?事后人都死了事情也闹大了。打板子坐牢有什么用!不晓事的家伙。滚开!”

    拨开连生连虎。张越就带着胡七等人大步往那边争执的人群走去。虽说越走越近。但那边人多嘴杂都是嚷嚷着山东本地话。他听着颇有些吃力。然而即便如此。两边一触即的态势他却能看出来。这时候只要一杆锄头落下去。到时候死几个人都是没准的事!

    “全都住手!”

    两个村子的里老都是六十出头白苍苍的老者。然而这时候满面通红最最激动的也恰恰是他们。听到这一声。眼睛里仿佛正在喷火地两人同时转过头来。打量着这一拨不之客。此时。刚刚那几个里正保甲大惊失色。忙挤上来向两位长辈嘀咕了几句。

    得知是府衙中来地人。其中一个里老便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大人。这是咱们两个村子的家务事。不用大人操心。这水渠不是姓张就是姓李。今天一定要有个结果!咱们小河庄都给他们欺负到头上了。若是不讨个公道。人家以后都以为咱们村是孬种!”

    “说得好!咱们两村是得有个结果。这条渠要是没个归属。大家都得饿死!今儿个大伙拼了这条命命。也好让咱们地子子孙孙都有条活路!”

    这要是换成往常。只要沾上了一个官字。百姓立刻都会畏缩退却。但今天这光景乃是为了争明日的活路。因此两村里老一话。其他人也顾不上那个上前阻拦的少年究竟是官府的什么人。一个个都狠狠攥紧了手中的锄头农具。

    要是再没有水灌溉。好容易长了一冬一春的麦子就要在地里枯了。到时候大家都得饿死!

    “你们有力气在这儿拼死拼活。难道就没力气好好修修水利!就算今年这水渠有了主。瞧瞧这破败的样子也用不了两三年。两三年之后怎么办。就别提子子孙孙了!”

    张越见那两个领头的里老高举的手渐渐放了下来。他陡然又提高了嗓门:“这条渠当初既然是够你们两个村子公用。足可见当初足够浇两村的地。可你们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没人清淤没人整修没人管。如今非要两村分个死活。不把力气放在该用的地方!”

    “你这狗官说什么废话。咱们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张越这话音刚落。人群中忽然飞出了一把镰刀。当头朝他飞了下来。千钧一之际。他只觉己一下子被人揽住跃到了旁边。待落地转头去看时。却见那把明晃晃的镰刀深深扎在了他刚刚站着的地方。那刀柄还在微微颤动。那一瞬间。别说他背后的随从没了声音。正在剑拔弩张的两村人竟也是悄无声息。

    这把镰刀谁扔出来的!

    望着那磨得雪亮的刀锋。惊魂未定的张越第一时间想到。若不是彭十三一走。他天天带着老爹送己的那四个人寸步不离。刚刚那会儿他未必能反应过来!仓促之间。他刚刚只瞧见有人扔出了镰刀。其他的什么都没瞧见。

    胡七刚刚下意识地挟着张越躲开。这会儿仍在后怕。一扬手吩咐其他三人上来护住了张越。他就沉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袭击朝廷命官。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青州府同知小张大人!”

    本来还面红脖子粗的两村里老此时不禁呆了一呆。旋即面如土色。这打伤了邻村的农人不要紧。这位官员若蹭破了一点皮。那可是抄家灭族的罪过!从来就是冤家对头的两个里老对视了一眼。同时吞了一口唾沫。正要开口解释时。人群中却传出了一声嚷嚷。

    “乡亲们。围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官府的人从来不讲理。要是让他们回去带了兵来报复。到时候咱们两个村子都保不住!这老天爷不给咱们活路。官府也不给咱们活路。和他们拼了。咱们己建一个干干净净的佛国!”

    此话一出。不但张越勃然色变。就连那两个里老亦是面色惨变。刚刚鸦雀无声给吓住了的农人们这会儿全都反应了过来。有的畏惧。有的激愤。有的骚动。有的惊骇……在几个挑头的人大叫大嚷之后。渐渐有人蠢蠢欲动了起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百三十一章 九天雷霆为我臂助

    民怕官,这是中华大地上自古到今流传的大道理,当官的对这一点无不是沾沾自喜。然而,那些官员却少有记得官逼民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山东虽说是孔子之乡,但也素来多悍民,于是盛传一句俗话——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光脚汉子要造逆。

    等闲来说,造反乃是一件技术活,振臂一呼的领头羊无非是有野心的聪明人,左右追随的心腹则大多是想出头没能出头的,多半也有些小聪明,至于冲杀在前享福在后的则大多是乱哄哄没脑子的真正赤脚汉。然而,要聚集一群赤脚汉做大事,那却是不太容易。

    就好比眼下人群中虽说一下子闹腾了起来,但却只是松松散散地围了一个大圈。毕竟,官府的威权根深蒂固,而且那位青州府同知小张大人,在民间的名声也是相当不错。

    “各位口口声声狗官,本官是侵吞过你们一田一粟,还是滥用官府威权错断过人命?”

    这时候,张越心中那股邪火终于盖过了那种险些丢了性命的后怕,以及面对不可测情形下的惊讶。他冷笑着缓缓踱步上前,目光在最前头那几个人脸上扫了一扫:“本官来这里是为着给你们劝个调停,你们不领好心却还丢出来一把镰刀,这究竟是谁没理?”

    两个里老都是头花白五十出头的老汉,此时急得直跳脚。这好好的争水渠,忽然把官府的官员给围了起来,这不是要命的勾当么?听到张越这样一番话,他们更是老脸通红,其中一个就怒喝了起来。

    “都干什么,散开散开,什么干干净净的佛国,你们想给自己家里惹祸事么?刚刚丢镰刀的是谁,赶紧站出来出。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虽说那老头儿暴跳如雷高声嚷嚷,但人群中却没一个人站出来,只是彼此东张西望议论纷纷,不多时那喧哗声就渐渐提高了。一旁的张越细细一听,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众目睽睽之下。那帮人竟是相互指责,一时间难以分辨是谁挑的头。

    情知此事有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先把这勾当撇在一边。环视了四周一眼又开口说道:“如今老天不开眼十几天不曾下雨,你们为着一条水渠大打出手,原本也是为了活路,可以体谅。男子汉大丈夫,为了妻儿老小能够活命。抡起拳头家伙干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们要想想,今年有了水保住了你们辛辛苦苦种地庄稼,明年呢。后年呢?你们眼下把性命撂在这儿,家里人怎么办。嗯?”

    “民间有一句老话,叫做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既然这是二十年前修的水渠,那这二十年都过来了。眼下算不得头等大旱,就要这样你死我活?本官刚刚沿着水渠一路过来。中间看到无数淤塞不通的地方,你们有力气在这儿争强斗狠血流满地,把这条渠好好疏通一下,这进水量少说也得多上一半,岂不是勉强能熬过这一关?看看你们这条渠,旱灾的时候不顶用,水灾的时候必定是倒灌,我可有说错?”

    两位里老没想到张越只字不提刚刚遇袭地事,反而是就事论事说起了这条水渠,渐渐面上就有些赧颜,更多的却是沉痛。两村为了这条水渠已经不是第一年争斗了,前几年那场大旱比眼下更胜十倍,为了这条水渠,小河庄和高山屯打杀的抵命的硬是搭进去七条人命,如今还有几个种地乃是一把好手地汉子下在监里。可是,之前几场械斗已经让两边厮打得红了眼睛,谁还顾得上水渠本身的利害以及能用几年?

    这时候,倒是周围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嘟囔,却不是刚刚那些个煽风点火的声音:“官府徭役太多,去年还征了劳役去修会通河,哪有空顾得上这渠?”

    张越深知不能在徭役这个问题上缠夹不清,又重重哼了一声:“去年征了劳役,那前年呢,大前年呢?这条渠可是用了二十年!既然有力气械斗,怎么就没力气修水渠!清淤沟渠不但能保水源,而且这淤泥比寻常粪肥更有效用,岂不是一举两得?过几年这条渠要是真的完全淤塞堵住了,你们又该怎么办,难道就丢下这些地荒了?”

    一席话终于说得四周一片寂静。小河庄和高山屯都是从山西迁过来地,如今这些地耗费了二十几年的心血方才垦成了熟地,谁肯任由这些都荒了?因为穷,两村之中别说读书人,就连识字的也没几个,就是里老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怎经得起张越这番话?就连几个死死攥着锄头农具等站在最前头的年轻人也有些迷茫,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中地东西。

    “按照大明律,你们差点伤了朝廷命官,往大里说便是抄家灭族,往小处说坐牢和板子都少不了。念在你们都是为了田里的庄稼一时犯糊涂,眼下马上就是农忙地时候,今日本官就当没有这回事!但有一条,这水渠疏通刻不容缓!将心比心,难道自家有了活路,看着人家饿死就很好受?抬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是否下雨是老天爷的事,自个是否努力巴结是自个地事!做好了自己的本分,雷霆雨露自然会一并来!”

    一听张越说不追究今日之事,两位里老全都松了一口大气。他们正想要附和着先敷衍过今天这一遭,谁知就在张越话音刚落时,虚空之中忽然劈响了一个炸雷,紧跟着雷声隆隆闪电不断。张越情不自禁眯起眼睛抬起了头,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好些天没见云彩地天上阴沉沉的,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春雨。

    这时候,即便是刚刚镇定如他,心中也着实翻滚着一种莫名地情绪——这简直是冥冥之中有天意,正是一场让人始料不及的及时雨!这一声有如天助的春雷,简直比什么王霸之气都管用,不枉他连抬头三尺有神明都给搬出来了。

    谁都没想到竟然会迎来这样一场雨,面对天地之威,两位刚刚还针尖对麦芒恨不得撕碎了对方的里老全都在雨丝中跪了下来。张开双手对着老天不知道嚷嚷了什么。眼看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跪了,四周那些中年人青年人也纷纷趴在了地上磕头,丝毫顾不得那大雨浸湿了衣裳打湿了头。不少人看着背手伫立在雨中的张越,竟是生出了一丝敬畏。

    这位小张大人一说什么雷霆雨露,结果就真的下雨了。真是神奇!

    无数雨点子从那乌云中砸落了下来,须臾天地间便是一片白线。北方地春雨不像南方的春雨那样如丝如雾缠缠绵绵下个没完,恰是干脆利索。一刻钟急促细密的雨点子之后,那雨就只剩下星星点点。但起初的那一阵已经将人身上打得透湿。

    没带雨具的张越也是从头到脚浇了个湿透,好在这时节不算冷,他打熬得好筋骨,也不在乎这点不方便,雨一停少不得对两个乡老又是一通训诫。想到他这个同知分管地事情中原本就有一项水利。他又向那两个里老询问先前这条渠如何修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咱们都是刚刚从山西迁过来,好容易垦出荒地却不是水灾就是旱灾,正好有一个外来汉子懂挖渠引水。咱们两个村收留了他,他便带着大家苦干几个月修了这条水渠。自打那以后这条渠两个村都是一起共用。前些年还好,这些年水越来越不够用了。唉!”

    张越刚刚沿着这条渠一路过来的时候,就现水渠竟然是从原本地势较低地巨洋水取水到两家村子。巨洋水上甚至还造了堤堰,只是已经破旧得不成了样子。一听说这竟不是官府修建。而是民间自建,他不禁又追问那外来汉子如今在何处,谁知那里老竟是讷讷难言。

    高山屯的鹰钩鼻里老却是看不惯小河庄那位里老的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反驳道:“呸,你们小河庄的人还敢说!原说好了你们村子收留人家,谁知道人家上山摔断了腿,你们村里那几户人家干脆低价夺了人家的田产,把人赶出了村子去!要不是咱们高山屯收留,刘师傅险些就要被逼死了!大人,那位刘师傅如今正住在咱们高山屯地那座石山脚下。”

    这位鹰钩鼻里老看见张越皱眉头,老冤家苦脸,一时心头大畅,又殷勤地说道:“大人您身上衣裳都湿透了,这边有人看着,如今闹不起来。您不如到小民家里去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小民让家里那口子替您烘干,然后去寻刘师傅说话,可好?”

    张越此时也觉得湿衣服贴在身上难受,遂笑着一口答应。当下那鹰钩鼻里老大喜,示威似的瞪了老仇家一眼,趾高气昂地在前头给张越带路。

    这位高山屯的鹰钩鼻里老姓张,家中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本身识几个字,再加上年纪大辈分大,因此方才被推举为里老。此时站在家门口那一溜扎得严严实实地篱笆前,他满脸堆笑地亲自推开了院门,朝着里头一个正在喂鸡的少女喝道:“喜儿,快叫你奶奶去熬姜汤,大人要在咱家歇歇!还有,去看看左邻右舍有人没有,让他们帮忙把刘师傅抬过来!”

    那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光景,身上穿着花布衫子,一听到来客,立刻好奇地扭过头来,见张越几人全都是如同落汤鸡似地狼狈不堪,她不禁扑哧一笑,答应一声便先进了屋子,旋即又转了出来。走过来行了礼,她还大胆地在张越脸上瞧了好一会,那眼神裸火辣辣的,旋即方才一溜烟跑了。

    瞧见小孙女这模样,张里老不禁眼珠子一转,见张越恍若未觉一般四下里望着这乡间民舍,他赶紧打消了心里头那一茬不切实际地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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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张里老的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如今和儿孙们住在一起。整座民居中一共是有北房四间砖瓦房,东西房各四间木屋,统共十二间屋子,在高山屯乃是算得上的殷实人家。

    然而,这生平头一回有货真价实的官员到家里来,他忙前忙后仍是不免满头油汗,好容易挑出几件干净衣裳,他捧上来的时候还有些犹豫。直到张越笑呵呵接过谢了,到里屋换上之后又把湿衣裳递给了他,他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家里虽有些余钱,但平日顶多就是穿绢布,这绸缎还只是进城的时候见过几次,此时摸在手中细致柔软光滑,他不禁多瞅了几眼。

    见孙女喜儿捧着木头方盘子端进了一碗姜汤来,他忙亲自端起一碗递与张越,口中又说道:“小民特意吩咐在里头搁了红糖,您刚刚淋了那么一场雨,赶紧热乎乎地喝一碗下去,保管驱寒解乏。”因见张越接过粗瓷碗大口大口喝完了,他又搓着双手赔笑道,“今儿个闹出那样的事,小民实在是没脸当这个里老,大人……”

    “这是在你家,又不是公堂之上,别一口一个小民。”张越此刻这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只觉得满腹温暖,早先莫名遇袭的那股憋闷气渐渐消了,“我既然在人前说过既往不咎,自然没有事后再算账的道理。只不过不管是你们哪个村出了这么一个鲁莽的家伙,难免带来祸害,你身为里老。私下里可以好好查一查教训一下。”

    “是是是。”

    喜儿还是第一次瞧见素来威严的爷爷在人面前这般点头哈腰,眼神不禁更是在张越脸上直打转。她当然知道大人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可在她想象中,当官地总得是比爷爷更老的白老头儿,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仿佛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见张越淡淡地和爷爷说话,却看都不看自己,她不禁有些气苦。村里那些小伙子只要见着她就转不动脖子,这家伙是木头人么?

    及至爷爷把湿了的衣裳递了过来。她仔细一瞧,方才现那质料比嫂子最好的衣裳还要细密,腰带中间甚至还能看到明晃晃的银线,那份华贵让她暗地里直咂舌。更生羡慕向往。

    “三叔,咱们把刘师傅送来了!”

    一听到外间这个声音,张越便站起身来,张里老忙紧赶几步打起帘子,先让张越出门。自己方才跟了出去。喜儿却不知道这位少年官员为什么要见那位刘师傅,才给奶奶送去衣裳,却又接到一趟差事要出门去买酒。她虽说想留在这儿多看看那位尊贵的小大人,但也只好闷闷不乐地接过了钱。

    村中只有一户人家出卖自制地米酒。她一溜小跑到那里付钱买了一大葫芦酒。然后便急急忙忙提着酒葫芦往回赶。远远望见自己家地时候。她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唤。一回头就愣住了。连忙开腔叫道:“岳大哥!”

    来人笑呵呵地向她点了点头。又问道:“喜儿妹子这是去买酒了?家里有客人么?”

    “不是客人。是一位大人!”喜儿干脆加上另外一只手抱住了那个沉甸甸地酒葫芦。因气不忿地埋怨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爷爷对人那么恭敬。那模样竟是比对亲爹还恭敬!对了。岳大哥是来找我大哥地?听说他今儿个跟着爷爷要去和邻村地人打架。结果被那位大人抓了个正着。这会儿下了雨。他大约在地里忙活呢!”

    岳长天往张家院子地方向望了望。却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找你大哥地。你这么说我明白了。原来是那位小张大人。话说他可是要紧人物。你爷爷当然得恭恭敬敬伺候着。他家里大富大贵。你不是很喜欢你大哥买给你大嫂地那根簪子么?就是他身边地丫头。这种簪子也至少有十根八根地。而且还不重样儿。人家吃上一顿饭也得好几个人伺候。碗盏十几个。自然不是你庄户人家能想象地。”

    十根八根不重样!喜儿乃是爱美地少女心性。最羡慕地就是大嫂逢年过节才会戴上地那套银头面。还有那些城里买来地胭脂水粉。原以为那就是头一等地好东西。如今这岳大哥竟然说人家地丫头竟是这般体面法。她那脸上顿时藏不住那羡慕心思。

    “怪不得。我看他那作派。听他那说话就和咱们不一样……”

    “那是当然,人家可是有一位当着国公地堂伯父……”岳长天嗤笑了一声,见喜儿满面茫然地瞧着自己,他知道和一个不懂朝廷官阶的乡下丫头说这些也是白搭,遂笑道,“你爷爷给你寻地那门亲事在高山屯也算是顶尖的,但还是庄户人家,再上头还有读过书地秀才,中了举的举人,但不知道要多少层才能够着人家地地步。总而言之人比人气死人,你呆会可要把他伺候好了,人家拔一根汗毛比你的腿还粗,到时候你指不定也能添些嫁妆。”

    喜儿被岳长天一番话说得心头大动,因想到对方乃是大哥地朋友,她心中更没有提防,连忙上前又追问了一番。听着岳长天说张越上任以来的那些事,她心中极是憧憬,隐隐约约却冒出了另一个念想。

    别说爷爷寻的那门亲事,村中和那个人一般大的其他年轻小伙子,又有谁能及得上那种气度?瞧他往那儿一坐,其他人都只有赔笑点头的份,若是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夫婿该有多风光?沉浸在无限幻想中的她恍恍惚惚谢过岳长天,便往自家方向走,丝毫不知道自己深深信任的那位岳大哥恰是面露冷笑看着她的背影。

    “到底是个贪慕虚荣地乡下丫头,听到富贵二字便一心陷了进去!”

    反身绕过几户民居,岳长天便和几个早就等候在那儿的汉子会合。低声言语了几句便往村外走。一盏茶功夫之后,众人便来到了高山屯后头的一片林子,却从那儿牵出了几匹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他便对其他几人吩咐道:“你们往宾鸿赵琬他们那儿去报信,就说他们要我办的事都办到了,教主以后不会再管他们要做什么,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

    正在张家堂屋里和那刘师傅说话的张越这会儿却是又惊又喜。他原本不过是好奇,可一番攀谈下来。对方张口就说出了不少修水渠筑堤坝的道理,而且那木匠手艺竟然不是打家具而是做农具。在旁边帮腔称赞的张里老索性去拿出了几样这位刘师傅做地农具来,他瞧着更是满意。谁能想到,这回出来竟是能捡到一个宝贝?

    明朝的畜牧远远比不上宋朝。所以他与其都指望耕牛,还不如指望农人之间的互助合作,但若是能改良一下现有的农具,这耕作效率大大提高,岂不是也提高了产出?

    “爷爷。米酒买来了!”

    “嚷嚷什么,没看大人正在和刘师傅说话?”

    张里老见张越仿佛很是看重刘师傅,心中也极其欢喜,毕竟人是他举荐地,万一有个什么任用也能带挈他一番。见孙女咋呼呼地提着酒葫芦进来,他不禁板着面孔呵斥了几句,又对张越笑道:“大人。都晌午了,庄户人家没什么好饭菜。正好早上喜儿挑了些新鲜野菜,又有后生送来了两只野兔。不如您留着和刘师傅一起用饭如何?”

    本想说不麻烦,但张里老殷勤留客。张越再看看那刘师傅仿佛还有满腹的话要说,索性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和那回在老杨头家吃饭相比。今儿个张家的菜算得上是精心烹制,油盐酱醋一点不缺,虽是庄户人家,风味却不逊城里。喜儿亲自站在旁边伺候,脸上堆着小意殷勤的笑容,结果那刘师傅人逢喜事精神爽,少不得夸赞她懂事,连带张越也多看了几眼。

    张里老也夸口说已经给孙女寻了好人家,那未来的孙女婿如何老实能干,家里如何殷实,却浑然不觉一旁地喜儿板着一张脸。而张越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因那刘师傅满口答应跟他到青州去,趁着高兴,他当下就吩咐连生从钱囊中取出了一对万事如意的银锞子,笑说给喜儿添装裹。张里老见这对银锞子至少也有二两重,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吩咐喜儿上前磕头。其他人全都没瞧见,捧着这对银锞子的喜儿脸色变幻不定,随即悄悄退了出去。

    那米酒喝着香甜,但后劲却不小,张里老和刘师傅一口气喝了四碗,全都醉了过去,而张越虽稍有节制,仍免不了被两人灌下了两碗,吃完饭后就忍不住想打盹。

    胡七几个这些天跟惯了张越,也不知道在多少庄户人家吃过饭。今天吃饭之前,他就交待了三个弟兄好好守着保护,自己到村里头四处溜达去了——毕竟,先头那一次遇袭绝不可等闲视之。这庄户人家中混进了一个煽风点火的,怎能不好好问问?

    张越喝醉之后,卢八魏九秦十知道这会儿骑马回去决计不可能,就吩咐连生连虎将张越搀扶进了东屋炕上歇息。见那个颇有些姿色的喜儿在门口张望了一会方才跑了,三个人不禁对视一眼,同时嘿嘿笑了起来。

    这位主儿房里那几个丫头谁不是如花似玉,再加上那两位杜家和孟家两位千金,还能看上别人?于是,连生两个在里头守着,卢八三人在外头坐着,不多时喜儿便送上胡桃松子泡茶,几个人吃完饭都有些口干,便一一取饮了。

    半个时辰后,喜儿方才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这间屋,见那三个大汉酣然入睡,顿时露出了欢欣之色,连忙闪进了里屋。果然,两个跟班都已经坐在小杌子上头碰头地睡着了,炕上的张越甚至还出了均匀的鼾声。想到岳长天说地那豪门气象,她便径直上前在炕沿坐下,伸了伸手却又缩了回去,却是看着张越呆,渐渐地生出了无数思量。

    戏文上公子落难小姐相救倒是都有好结局,民女救公子的可仿佛都是遇着负心汉!若是这位大人醒来之后翻脸不认人,那时可怎生是好?

    思来想去,她顿时有些后悔了,一咬牙便霍地站起身来。到了前头现奶奶竟然也在灶下睡着了,她这才心中着了慌。她这药末乃是之前从陈婆子那儿买来地,为的是出嫁之后对付那个木讷地丈夫。这回在所有吃食茶水里头都下了药,竟是连家里人都放倒了,如今该怎么办?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卿本佳人,为何从贼

    唐赛儿已经在益都县的永安村住了好几个月。

    自打前几年丧夫之后,她就心灰意冷出家为尼,谁知道这应该是方外清静之地的尼寺也并非善地。她出家不过数日,就有几个乡间恶少强行进寺烧香,又对几个尼姑动手动脚。若不是她曾经因缘巧合得过白莲天书,自小又练就一身好武艺,那时候便誓难保全清白。在那样的遭遇下,她就绝了平静度日的念头,索性自称佛母活动于乡间,在她神奇的医术和幻术下,这名声便渐渐传扬了开来。

    外头的百姓多半称她为佛母,真正的教众都称她为教主。白莲教盛传至今,教主之位本就是能者居之,而她以白莲天书作为信物,又重定白莲教义,但凡沾着这白莲两字的人都来投奔。由于不少人原本就是乡间大豪,她也无法尽数节制,索性让那些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展信众,这一来,从济南府到青州府,信众何止数万。

    然而,她真正能控制的人却并不多。那些白莲教教明里都说遵奉她的号令,其实却多半是阳奉阴违。除了她的堂妹和几个近亲,也就是蒲台和益都县附近十几个村子的人方才是她真正指挥得动的。\即便如此,倘若不是有岳长天出谋划策前后奔走聚集人手,她这个所谓的教主只怕也未必能躲过某些手段,早就被人当成傀儡摆布了。

    唐赛儿如今所住的地方乃是益都县有名的财主崔三杰的产业,原本教民和财主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但她当初在时疫流行的时候救过崔家上下好几口人,而后又在一场棘手官司中帮过崔家一把,因此如今崔家一家都是忠实信众。

    此时虽是大白天,因为光线不好,堂屋里仍点着灯。她手中捧着那卷让自己与众不同的白莲天书,渐渐地便苦笑了起来。

    这天书上头的丹术颇能练出些效用古古怪怪的丹药。幻术至少在那些不明就里地百姓面前绝对露不出破绽,只有那撒豆为兵呼风唤雨的神奇法术是怎么也使不出来。不过这也不奇怪,若是真有那么神奇的术法,白莲教还会被朝廷所禁?

    “三姐!那些人本来就是阳奉阴违,三姐你为什么还要让岳大哥去传信,说是以后不再节制他们的所作所为。你可是教主!”

    她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穿云绢对襟衫的少女急匆匆地掀帘进了屋子,正是自己的堂妹唐青霜。她微微一笑,这才淡淡地说:“教主又怎么样。以前空有节制权就能管他们?他们要地只是我那佛母的声势,借此也好取信于民,需要我讲经的时候便恭恭敬敬请了我去,不需要我的时候恨不得我死了!咱们眼下只要牢牢抓着眼前能抓住地人就好,其他的何必去管他们?官府如今百般抚民,他们这时候使小动作。蠢人而已!”

    唐青霜虽说也认识几个字,毕竟年纪还小不懂那么多,此时便傻乎乎地问道:“那些狗官既然是为了收买人心,眼下不正好揭穿他们的真面目么?”

    “你说得容易,怎么揭穿?小四儿,咱们这民心是如何得的?还不是靠行医、靠舍药、靠教民捐助、靠宣讲教中经义?如今官府推行垦荒屯田、给口粮、贷种子耕牛、合作互助,若是他们真能做到底,咱们拿什么指摘他们?由得宾鸿赵琬他们做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

    尽管仍有些不甚明白。但唐青霜也不再多问。\因又说道:“我带人去清点过,咱们囤积起来地各色兵器已经有八百多件。岳大哥真能干,这些东西比铁匠铺打造的那些货色强多了!对了。三姐你的那个师傅半个月前竟是半夜里被人请走了,我悄悄打听了一下。结果听说就是那个孟家!你和他学的医术,又到那儿去炼过丹,他会不会吐露口风?”

    闻听此事,唐赛儿连忙细细追问了一番,得知详情之后便微微皱起了眉头。官府如今侦缉越来越严密,据说锦衣卫高官在青州府坐镇也是为了查禁白莲教,所幸青州府境内那么多人,他们无法个个清查,况且她行医时常常蒙面,认识她的人不多。尽管确定冯远茗应该只是被请去诊治,而不是官府现了其他端倪,她仍然决心到时候去走一遭。

    和天书相比,她毕竟和他有多年师徒恩情在。

    傍晚时分,盘膝静坐的她忽然听到外头有动静,抬头看时,正好瞧见了那个跨进门槛的健硕人影。见岳长天拱了拱手,她便颔答礼,又问道:“岳兄这回到高山屯去筹集粮食,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两个村子为了争水渠险些打了起来,正好又遇上官府的人下去,自然就多耽搁了一会。”岳长天在唐赛儿面前的蒲团上坐下,详详细细地把今日地事情都说了一遍,连自己地那点小手段都没有遗漏,“正好宾鸿准备在乐安县附近闹一闹,我不能放那位小张知县过去坏事,所以就挑唆了两句。那个小丫头既然动了春心,少不得便宜了她。”

    自从有了岳长天,唐赛儿在外头的事情上几乎不用操心。他从来不像其他教那样对她有非份企图,也从不暗蓄私人,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对她解释清楚。她唯一讨厌地就是他行事肆无忌惮的手段,但岳长天全都是依着人心顺势而为,她顶多只能指责几句,却依旧没法扭转他我行我素地性子。

    此时,她便皱眉叹道:“好好一个姑娘家……”

    “我不过是说了两句,如何做却全凭她自己,教主何必操心一个浅薄的乡下丫头?要不是担心宾鸿那家伙做得太过火,那位小张大人名声也还不错,我何必费这苦心?宾鸿也是为了落在汉王手中地十几个兄弟,谁能想到皇帝派人来削护卫,汉王还敢滥用私刑!”

    唐赛儿问明之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许久方才叹道:“这次宾鸿人多势众,况且汉王天策护卫据说这些天正在调动预备撤出,以无心算有心,事情多半是能做成,只若是激得那位亲藩恼羞成怒就不好说了。算了,咱们静观其变,慢慢等着瞧就是。”

    自从张抵达乐安之后,天策护卫中便弥漫着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氛。汉王虽说暴戾残忍,但有丝毫违逆便是重罚不殆,可逢年过节的赏赐却极重。若是调回了京城,虽然是京卫,但他们平日的饷银才那么一丁点,怎及得上在乐安的好?

    然而,这些军士的想法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无足轻重。张被拖在这里足足十几日,尽管面对锦衣玉食美女相伴,但他实在不想当那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他来的时候汉王的态度极其冷淡——这一点也是他意料到的,手中仅有的兵权被全部拿走,换成谁都不会乐意高兴。因此,这些天接待他的便是汉王世子朱瞻坦。

    谁知道这位传说中病恹恹并不得汉王喜爱的世子竟是那么难缠!

    张瞧不起大哥张辅的谨慎,看不惯二哥张的莽撞,自负只是出生晚了几年,国公爵位方才会与己无缘,因此能抓住的机会他绝不肯放过,这一次自动请缨也是如此。此时坐在那儿,见朱瞻坦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只得低头瞧了一眼杯中美酒,许久方才咬咬牙一饮而尽。

    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从今往后他绝对滴酒不沾!

    “酒后乱性虽说是常有的事,但我相信张大人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犯这种错误。你放心,当时看到的那些人都被我灭了口,至于我自然不会把那件事情说出去。恨不相逢未嫁时,若是张大人不曾娶妻,我那表妹不曾许人,却也是一桩好姻缘。”

    被朱瞻坦这么一说,张只觉得牙齿直打颤。那烫热的美酒下肚原本该有一股暖意,可这会儿竟是冻得他五脏六腑都是冰凉。虽说只不过是汉王府的一门表亲,但这是非黑白还不是由着朱瞻坦编排,只要这事情宣扬出去,别说什么前途,他的一切就都毁了!

    “世子殿下,您究竟要我干什么?削汉王天策护卫乃是皇上的圣旨,我不过是奉旨行事,纵使有心帮忙也是无力。您若是有其他要我出力的地方,我一定尽心竭力。”

    “张大人何出此言?我不过是觉着圣旨上既然没有定下时间,所以留着你多住几日而已。我早就吩咐王指挥使整顿兵马,按照簿子点齐了之后,今天最后一批人也会撤出乐安,也好让你向皇爷爷有个交代!既然你一心想走,那好,我今日就不留你了,张大人好走。”

    十几天来头一回走出汉王府,看到门口有一溜十几个头戴木枷脚系镣铐的汉子,张略瞧了一眼,也没多大在意。他很想长舒一口气,但自负聪明的他竟是无法想明白朱瞻坦为何忽然就松了口,况且,他那一张摁了手印子的文书还留在朱瞻坦手上,这就好似一只手紧紧卡住了他的喉咙口。

    眼看天色不早,满心乱糟糟的他着实不敢趁着夜色赶回青州府,遂打了一个人回去向儿子张瑾报信,带着随从就往乐安县的驿站赶。

    然而,当他到驿站上房安顿下来,晚饭刚刚摆上炕桌还没来得及动筷子,那驿丞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张大人,有人在王府门口公然劫囚!王府家丁被打伤了十几个,听说还打死了一位管家!”

    ps:尽力收线……

第二百三十四章 做人就得认命?

    “五个人居然给一个小丫头迷倒了,要不是她临时收手,我又正好回来,你们就……真是一群饭桶!”

    当炸雷一般的怒喝声在张里老家的屋子里想起时,地上跪着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连生连虎一味低着头不吭声,卢八三个人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下去,喜儿死死咬着嘴唇面色白,至于张里老则是哭丧着脸坐了那张小杌子,压根不敢开口说话。

    坐在炕头上的张越沉着脸揉了一阵犹觉胀痛的太阳**,随即冷冷瞥了那个丫头一眼。平心而论,这个年纪不大的丫头长得颇为不差,眼角流波嘴角含笑,流露出一种天然的妩媚姿态,正是男人喜欢的那种类型。那时候他一来醉了,二来酒中不知道被她下了些什么玩意,若不是她临时犹豫,胡七又赶回来得及时,指不定真的会弄出什么糊涂事来。

    “大人,是小民……小民教导无方!”张里老被胡七一阵接一阵的训斥给训得没了方向,此时极其后悔拍马屁拍得太起劲,差点惹出大祸事来。他此时恨透了平日这个还算喜爱的孙女,恨不得动家法好好收拾一顿给张越出气,好一阵子方才结结巴巴地说,“她自己闯出来的祸事,任凭大人要打要骂,哪怕打死了,小民绝无怨言!”

    “喜儿姑娘,在今天之前,你见过我么?”张越沉声问了一句,见那个直挺挺跪在那儿的丫头死命摇头,他便又问道,“那是你听说过我?”

    见喜儿又是摇头,张里老只觉得家门不幸出此妖孽,当下就怒喝一声道:“那你犯什么失心疯,竟然敢下那样的药!你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赶紧从实招来!否则……否则我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直接绑了你让张大人带回衙门去好好审问……”

    张越摆摆手示意张里老不要再骂,又一字一句地问道:“喜儿姑娘,既然之前素不相识,那药末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缘何要下在本官的酒里?”

    “我……”

    尽管跪在那儿,但喜儿此时却觉得小腿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张越只是语气淡淡地问了几个问题,她偏偏觉得一颗心要跳到了嗓子眼。甚至有一种快要窒息地感觉。/\此时此刻,她既后悔又庆幸——后悔的是猪油蒙了心打错了算盘,庆幸的是终究没有铸成大错。可即便如此,就算过了张越这一关,爷爷也非得把她打死不可!

    左右思量了一番,她索性豁了出去。把心一横道:“药末子是民女早就托人买下的,原本是准备拿来冬天药野猪,今儿个之所以拿出来,是因为民女不想三个月后嫁给那个木讷呆笨的男人,听说大人家中富贵,所以才犯了糊涂!一人做事一人当,民女认罪服法。还请大人不要怪罪爷爷和家人。无论坐牢还是打杀我都认了!”

    面对她的爽快认承,张越毫不动容。当下便追问道:“你怎得知道本官家中富贵?”

    “青州府不是人人都知道么?”喜儿诧异地反问了一句,见张越眉头蹙成了一个结。她方才隐隐约约感到这其中有什么花样,一瞬间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民女是刚刚买酒回来的时候听岳大哥说的,他说大人家中长辈两代国公富贵已极。还说大人地丫头都有十根八根银簪。\民女不想一直呆在这种小乡村里,不想浑浑噩噩嫁人生子,成日里下地干活,到老来还要在灶下忙得累断了腰,所以就想起了用之前买下的药末。”

    喜儿仍是没有说实话,她压根不敢提那药末子是预备用来在洞房之日药翻新郎官偷偷跑出去的利器。她本能地觉着,张越虽然并不像村里那些小伙子那样喜欢他,但仿佛并没有因为她做的事情而讨厌鄙视她,至少就算有,那种讨厌和鄙视也远远比不上她的爷爷。

    她只是想过更好的日子而已,她不想变成奶奶那样粗笨地婆子!

    张越刚刚就觉得这事情不对劲,遂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岳大哥是谁?”

    “是大哥带回来的朋友,之前来家里吃过几次饭。”

    因为对方曾经送过一支极漂亮的钿子,喜儿总觉得岳长天是好人。此时此刻张越一问,她依稀觉得岳长天那番话依稀有些挑唆的意味,顿时暗生恼恨。于是,她仔仔细细地将岳长天的那番话都转述了一遍,又唯恐不够,干脆形容了一番那相貌。

    “身高八尺的髭须大汉?”

    这个形象立刻和脑海中秋痕提到过的某个形象重合了起来,当下张越立刻从炕上跳了起来,飞地将一系列线索整理了一遍。这看上去仿佛只是一个肤浅少女地小把戏,但若是和早上那一场险些生地骚乱联系起来,他依稀就能嗅到某种阴谋的味道。如果没有在这张里老家地一顿饭和醉酒,他此时应该在乐安附近,难道是那儿有什么不妥当?

    想到这儿,他再也无心理会一个小丫头的私心,立刻接过了胡七递过来地莲青色茧绸面子袷纱里子大氅往身上一披,随即便对张里老道:“紧要关头能悬崖勒马,她至少还懂得廉耻,不要苛责太过。今天的事情宣扬出去,她一辈子名声就都毁了,就是对你家地名声也不利。记着我之前的吩咐,你先好好查一查那把镰刀是如何扔出来地!”

    见张越带着几个随从头也不回地匆匆出门,不一会儿外头就响起了一阵阵马蹄声,张里老这才伸手抹了一把脑门,现手上赫然是油腻腻湿漉漉的。一想到今儿个好好的机缘忽然变成了这样一通惊吓,再看看呆呆愣愣跪在那儿的孙女,他忽然站起身来疾步上前,扬起巴掌便狠狠甩了出去。

    “死丫头,一家人险些都给你害死了!你也不晓得好好照照镜子,那样尊贵的大人物,可是咱们这样庄户人家高攀得起的?滚回去屋子里呆着,做人就得认命!再怎么使劲蹦,你也就是庄户人家的女人,成不了太太夫人!”

    吃了那个重重的巴掌,喜儿默默地站起身来,临出屋子的时候却回头望了一眼。见爷爷站在那儿压根没朝她看上一眼,拳头敲着巴掌口中念念有词,她不禁嘴角轻轻挑了挑。

    做人就得认命……但是凭什么?就凭那些人托生在了高贵人家的女人肚子里?

    快马加鞭拐上了官道,然而在又驰出一箭之地后,张越便勒住了马头。不管人家为什么对那个喜儿说了这么一番话,不论对方为什么耍了一个没有必要的小花招,他如今再赶往乐安也已经迟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至少就目前而言,他还没有行险的必要,

    “胡七,今天的事情回头你好好查一查,若是不行就向那儿求助。”

    在担任护卫之外,这是胡七至今为止接到的第二个非正常任务,但对于这样的吩咐,胡七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然后用极其不善的目光在三个兄弟脸上扫了一眼——今儿个的失误要不是最终没导致什么最坏的结果,他们几个就真的该死了!

    回到青州已经是晚上戌时,再晚上半刻城门便要关了。守门的军士都认识张越这常常进进出出的一行,请安的请安问好的问好,都是殷勤到了十分。待到人过去后,几个人分了那一小串赏钱,遂商议起了当完值上哪里喝一盅,少不得又感慨了一番小张大人的大方。

    径直回到自己的公廨,到了内院正屋,挑帘子进了门,恰是秋痕迎了上来,张越就随手把大氅解下丢给了她,旋即便上了炕坐下。如今的天气早就不烧火炕了,屋里的火炉子也撤了去,但由于门口挂着厚厚的夹絮棉帘子,这会儿仍旧比外头暖和许多。他才坐了一小会,出去传饭的秋痕便又打帘子进来,却是径直进了里屋,不多时就笑吟吟地拿了一封信出来。

    “少爷,这是南京老爷捎来的。”

    比起北京的祖母和英国公府,张越自打过年之后就没有收到过南边父亲来的信,此时忙接过来。取出信笺匆匆一扫,他面上的喜色就变得颇有些微妙——虽说家中添丁进口是一件喜事,但怀孕的不是母亲孙氏,却是父亲的侍妾红鸾。一想到再过数月自己就要多上一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他不禁轻轻摩挲了一会下巴。

    “秋痕,明天你和灵犀琥珀在库房里头找找,若是有什么阿胶之类适合女人用的就一起装盒,尽早送到南京去。”

    秋痕先是一愣,随即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莫非是太太又有了?”

    “是楚姨娘有了身孕。虽说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总得尽尽心意。”

    张越正待再吩咐几句,外头忽然响起了崔家的声音,秋痕也顾不上寻思老爷太太素来恩爱,怎得一个失宠的姨娘忽然有了身孕,忙出去看究竟,很快就急匆匆回转了来。

    “少爷,是凌大人请您过去,听说是有人在乐安汉王府前头劫人,还出了人命,闹出大事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临阵脱逃,触目惊心

    召青州府官、山东都司官前往乐安汉王府议事。

    时至今日,大明开国时藩王坐拥重兵州县官俯听命已经成了往事,但昨日傍晚生的事情如今早就传到了各位官员耳中,此时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为了赶路,文官也不得不骑马,这一路上颠得几乎散了骨架子,待到了乐安县,府衙一群文官方才现,自城门开始就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竟是看不见一个百姓。

    下马一路往汉王府步行而去,几个在青州上任不多久,还没见识过汉王之威的官员还能够边走边轻轻松松地说话。而知府凌华和张越错开半步,两人却是低声商议着。

    “之前天策护卫听命去汉王府的田庄上收钱粮,恰遇佃户抗佃,一番冲突之后就抓了十几个人回来。新来的乐安知县为了讨汉王欢心,大笔一挥就批了枷号一个月。原本这等小事就算用枷号,也只是小枷朝枷夜放,谁知汉王大约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竟是连晚上也不放人。昨儿个傍晚恰巧天策护卫已经逐渐撤离,一群人就混进了城中把人给劫了。那帮人据说人人都有兵器,身手相当了得,王府的家丁被打伤了十几人,一个管家当场毙命。”

    这是张越今早派人到锦衣卫打听来的第一手资料,比官面上那文书却是详细了许多。此时此刻,凌华一面庆幸自己有一个这般消息灵通的下属,一面哀叹树欲静而风不止——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汉王的天策护卫还哪儿撤得成?这会儿满街满地站着的那些肃杀甲士,那眼睛一瞪就能让他腿肚子抽筋,这可是当初货真价实打过仗地京卫!

    “出了这样的事。府衙官员难辞其咎,山东都司也落不得好。对了,张老弟你那位堂叔呢?我听说他自从到乐安宣旨之后就不曾回过青州府。昨儿个的事情他应该清楚吧?”

    本想答话地张越忽地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叫唤声,扭头一看,却见是山东都司的一行人竟是追了上来。武夫们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子,一马当先的刘忠更是脚下飞快,走上前之后他也不理会一众文官,却径直对张越点了点头。

    “府衙人手不够。有些事情料想你们也不清楚。昨儿个足足有百多个泥腿子进来,劫得人之后就分头逃窜,就连乐安城门处的守城卒都给他们杀了三个!虽说那些枷号的犯人乃是轻罪重判,说得不好听就是私刑,但这会儿既然杀了人。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凌华是刚刚得了张越地报知,其他官员原本只以为汉王让众人步行入城乃是下马威,哪里能想到事情竟然真的这般严重?而撂下这些话,刘忠也不多说,带上几个属官快步前行,不一会儿就把一群文官甩得没了影踪。

    当此之际,张越干脆就拽着身材微胖的凌华加快了脚步,他的身体结实,可是却苦了后头那些人。由于他们所进的城门乃是离汉王府最远地一道城门。这一路疾走足足用去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方才抵达了那金涂铜钉的丹漆大门前。那门楼上尽是青色琉璃瓦。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书有“端礼”二字的牌匾,恰是汉王府的南门。

    相比一个个仍旧精神奕奕的武官。几个三十出头的文官已经是气喘吁吁。这时候,天策卫指挥使王斌大步从门口出来。只居高临下地扫了众人一眼便冷哼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暴民公然滋扰亲藩。打死打伤王府中人,真是好大的胆子!诸位既分属文武,就该保一地平安,闹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丢人现眼!王爷昨晚已经明折拜朝廷参奏了此事,如今不想再见你们!十日之内,要是抓不到凶手,诸位府衙官员就等着罢官免职吧!”

    话音刚落。王斌就看见了另一边匆匆赶来地一行人。眉头一挑。语气倏然变得更加讥诮:“张大人可是姗姗来迟啊。其他人都是打青州来地。结果还比你早了一步!张大人要削我天策护卫地时候。不是对汉王说得好好地。什么山东都司兵强马壮。什么青州境内治安靖宁。什么大军驻扎乐安骚扰地方……如今出了这样地事情。你可怎么说?”

    不等张开口说话。他竟是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进了王府。紧跟着。那两扇金涂铜钉地丹漆大门被人推得缓缓合上。竟是让一帮特地赶来地文武官员吃了个闭门羹。张越凌华倒还好。刘忠等几个山东都司地武官也知道汉王地脾气。剩余那些如今还腰酸腿痛地文官就忍不住嘀咕了起来。这其中。却要属张脸色最难看。毕竟最后那些话都是冲他来地。

    气急败坏之下。他便转头狠狠瞪着一众文武官员。怒声喝道:“诸位都是地方父母官。竟然出了这样地纰漏。该当何罪!十日之内要是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别说汉王。就是本官也要参奏你们!”

    即便是一群面上还好地文武。心里也都是憋着火气。这会儿吃张一喝。面上都是各有各地精彩。张越心中大怒。心想你张在乐安一呆十几天一点音信也无。还要害得你那儿子上我这儿求救。这会儿竟然有脸摆架子!然而这场合他不好说话。他只得按捺火气。却不料刚刚紧紧关上地王府南门竟又开了。

    这一次出来地却是一个中年太监。他清了清公鸭嗓子。旋即方才不紧不慢地说:“世子殿下说。因着王爷不肯见人。他也不好见各位。昨日傍晚地血案就生在北门。请诸位大人绕过去好好瞧瞧。那些兵器似乎还有不少是各卫所地制式兵器。都司衙门地各位回去好好清查清查。这失落兵器或是资贼可是大罪一桩!世子殿下还说。事情没解决之前。这天策护卫怕是一时半会裁撤不了。张大人这趟差事如果办不成。何妨亲自回北京去回禀皇上?”

    “多谢世子殿下提醒。本官现在就启程回京上奏皇上!”

    经那中年太监阴阳怪气这么一说,原本自以为没事的都司衙门诸武官顿时悚然而惊,而张却如释重负松了一口大气。他本就是奉命下来专办此事的官员,此时也懒得再敷衍这些很可能要倒霉的便宜同僚,竟是二话不说就带着随从扬长而去。等他走得没影了,一群武官顿时忍不住炸开了锅,冷笑的冷笑嘲讽的嘲讽,竟是一片哗然。

    “还以为他总比孟贤好些,谁知遇到大事抽身就躲,什么玩意!”

    “不就是仗着自己是英国公的亲弟弟么?”

    “趁早走,不能办事专占地方,这种时候只知道摆脸色,怎么就不知道挑担子!”

    张越深知张虽说善于掩饰,但骨子里就是那种瞧不起人的性情,此时见他临走时不管不顾,结果把所有人都得罪一通,心里登时冷笑连连。只这一次府衙和都司衙门算得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少不得上前对面色铁青的刘忠说了几句好话。有了横插出来的这么一档子事,一群文武倒是不再如起初那么拉着距离,遂一同往北门那儿行去。

    这汉王府几乎占据了大半个乐安县,从南门到北门相当于绕着王府走半圈。一群人平素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如今只能靠爹娘给的两条腿,这疲累劲就甭提了,就连武官们也都是心生怨言。等众人好容易走到南门时,知府凌华已经是气喘吁吁,要不是有一个张越在旁边搀扶,他怕是就要软倒在地。一想到呆会出城还要走上一段,他只觉胃里一阵阵痉挛。

    然而,当这样一群文武聚集在汉王府北门广智门之前,看到地上墙上那些斑驳血迹的时候,一时之间都陷入了失声状态。由于是昨天傍晚新染上去的血迹,夜里到现在又不曾下过雨,因此这些色泽暗红的痕迹显得异常触目惊心,带血的脚印甚至从这条宽达三丈的大街上一直延伸到极远的地方。

    北门处也守着一个太监,见两个衙门的主官刘忠和凌华上前询问伤者和死者,他立刻大手一挥,一具浑身刀伤早就冰凉的尸体就被抬了出来,而说到伤者,那太监却死活不肯松口,直到又派了人进去请示,方才允了张越一人进去瞧看。

    再次走出北门的时候,张越自是脸色铁青,下了台阶见众人都围了上来,他便沉声道:“重伤七人,轻伤十四人,其中重伤的三人身上刀伤很重,只怕救不活了。”

    “那帮暴民呢?总应该留下死尸或是活口吧?”

    张越缓缓摇了摇头:“据说那些人训练有素,死伤者都被紧急送出了城。因天策护卫之前已经撤出,城内守备空虚,这才被钻了空子。这伙人又事先作了充足准备,马车运送伤员,人则是分批逃窜,除了先前那十几个被抓的佃户算是有身份可查,其他的没有半点线索。”

    一想到那十天期限,众人都是咬碎了银牙。然而此时说这些也没用,一帮人只能依原路步行出城,这才和被拒之于乐安城门外的随从护卫等会合。即便是两条腿犹如灌铅似的,但谁也顾不上这些,就在马背上,一条条命令和公文就十万火急地了出去。

    ps:忙得都忘记了昨天是七夕,大家情人节过得愉快不?可怜我还在伏案码字……

第二百三十六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大清早,青州府衙后头的春水街就渐渐热闹了起来。虽说都没有固定的铺面,但长年以来每个小贩都有了固定的摆摊地头,井水不犯河水。这知府衙门中的小吏总比寻常百姓有钱,早上要赶着早堂,大多是紧赶着在外头买些饮食吃了,生意最好的便是卖煎饼和豆浆的摊子。然而,这两个摊子今天的头一笔生意却姗姗来迟,直到日上三竿才来了第一个主顾。

    面对那卖煎饼小贩的询问,那小吏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说:“甭提了,这乐安又出事了,一大早府衙的几位大人全都赶去了那儿,剩下的事情全都得由咱们顶上,大伙儿这会还没吃早饭呢!赶紧,一共十二份,喂,那个刘家的,待会跟我把豆浆送到衙门里头去,大伙都快渴死了……唉,就是不消停,人都快折腾得疯了,这都什么世道……”

    两边小贩只管卖东西,闻听此言不过是咂舌感慨一番,一旁馄饨摊上一个正在埋头吃馄饨的女子却是若有所思地听那小贩抱怨,直到那个卖豆浆的挑了木桶跟着那小吏进了府衙后门,她方才扭过了头,又吃了两个馄饨,她便对那抹桌子的老板娘问了一句。

    “这馄饨里头可是加了青蒜末,吃着有一种别样的鲜味。\”

    “可不是,这加了青蒜丝吃着更鲜香,姑娘倒是吃出来了!”

    那馄饨摊只有老板夫妇两个人操持,一个管收拾桌子收钱,另一个管包管下。都是手脚利索。此时客人少,四十出头的老板娘便在那女子面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笑呵呵地打量了一番,她倒有些琢磨不准。

    那吃馄饨地女子身穿丁香色云衫,白绢裙子。满头秀用一根云纹玉簪绾起,乃是未婚打扮,既不像小家碧玉那般温婉,也不像大家闺秀的雍容。很是打量了几遭,她便丢开了那心思,因笑道:“前几年东西便宜年成好的时候,咱家这馄饨馅里头还得搁上鸡蛋丝。如今实在是讲究不起。这几天肉价涨了半成,再这么下去馄饨只怕也要涨价了。姑娘瞧着面生,是寻亲访友?”

    “我是来找人的。”那女子听老板娘这说话的口气,就知道她是爱管闲事地主,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老板娘既然是常在这儿作生意的,可知道一位冯大夫?我曾经向他学过医术。前些天去医馆找他。却听说他被一户姓孟的人家请到了家里,所以才找到了这儿来。”

    “咳。原来是孟家,我当然知道!”那老板娘将油腻腻的手在腰前的围裙上轻轻抹了抹。面上便露出了了然的笑容,“这孟家虽说是刚刚搬来。但谁不知道府衙小张大人一直都照应着?我也听说如今有一位大夫住在孟家替那位夫人看病,喏。西边尽头就是了。听说那孟家还是功臣豪门,要不是当家的给锦衣卫……呸呸,这可说不得……总之就在那儿,你只顾寻去就好。听上次买馄饨地那个丫头说,孟家那位大小姐人和气,你必定是能见着的。”

    该打听的都打听了,此时吃完馄饨,那女子便付了帐,又谢了一番,这才朝西边尽头的孟家行去。到了地头四下里望了望,她便现这是一座寻常的小宅院,围墙并不算高,门口甚至没挂家名。那黑漆大门仿佛是刚刚油漆粉刷过的,看上去倒还有些气派。她驻足了片刻,便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环,不多时,大门就被人拉开了一半。

    应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地清秀小厮,扫了一眼来人形貌便开口问道:“请问姑娘找谁?”

    “请问冯大夫可是在贵府?”

    那小厮顿时愣住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慌忙点点头道:“冯大夫确实在我家,只不过他如今要诊治太太。\姑娘若是要请他去看病,我得去先去报知我家小姐,你稍等……”

    自己还来不及说话,那小厮便一阵风似地跑了,面对这种情景,唐赛儿不禁自失地一笑——她见惯了为富不仁的恶者,倒没想到这趟上门会那么容易。刚刚那个门子难道不应该粗声粗气地说冯大夫正在为我家太太诊治,你趁早走,他决不会去别家看病?等了一小会,那小厮便回转来请她进去,又说冯大夫正在为太太看脉,她得在西厢房等一会儿。

    面对这种解释,唐赛儿更觉得匪夷所思——原以为那倔犟老头不过是敷衍,却原来是真地尽心竭力,他什么时候转性子了?

    正如她事先预料到的那样,这是一座普普通通地三进院子,南房三间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不知道是账房还是仆人地居所。那小厮将她送到二门就退了下去,换了一个媳妇在前头引路。一踏进门,她就看到有两个尚在总角之间的童子正在院子里扫地,东厢房那边则是传来琅琅读书声,依稀能听出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那媳妇将她引到了西厢房地正屋里坐了,不多时又捧上茶来,说是让她等一会儿,旋即就退下了。这时候,唐赛儿方才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一应家具都是半旧不新,却擦拭得干干净净,角落的高几上摆着一个花瓶,里头插着几样新鲜花卉,倒也雅致,只正对门口的那堵墙上贴着一幅既不像草书,也不像楷书的字,分明是冯远茗的手笔。

    “姑娘是来找冯大夫看病的?”

    听到身后这个声音,唐赛儿忙转过身子,见进来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女,沉香色绉纱衫子,玉色裙子,钗环虽看似寻常,但却不像是丫头,便笑着解说道:“我算是冯大夫的徒弟,前些天到医馆没找到他,看到留书方才找到了这儿。倒不是来找他看病的。再说了,他那死要钱地名声素来不好,这青州府打着灯笼也未必能找到敢寻他看病的。”

    杜绾见来人看上去只有二十许人,自陈是冯远茗的徒弟,倒有些半信半疑。待到人家直说冯远茗是死要钱的。她倒是信了,笑着夸冯远茗医术精湛,却是绝口不提人家勒索了六百两银子。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你们家太太久病虚弱,虚不受补你们懂不懂?总而言之,什么人参鹿茸之类的玩意都不要碰,还有天麻。血虚阴虚地人,用那么多天麻那是寻死!这几天不那么凶险了,趁早告诉你们家那位准姑爷,寻几只鸽子来炖汤,里头加一些枸杞子就好。是药三分毒,这调养要一步步来!”

    话音刚落,唐赛儿就看到冯远茗走进了屋子。见他瞧见自己直愣。她便站起身道:“怎么。死要钱的师傅,没想到我会找到你这儿来?你这一走倒是痛快。结果让我一番好找,谁知道你就随便在桌子上用刀子划了几个字?”

    冯远茗这才反应过来。可是,那一丁点喜悦都被那一声死要钱的师傅给冲得一干二净。更何况身后还有孟家人,屋里还有个杜绾。气咻咻地瞪了唐赛儿一眼。他三言两语打走了杜绾,一**坐下之后方才闷声问道:“你不是在乡下行医么,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你都能被富贵人家请来看病,我当然要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起得到白莲天书的时间,唐赛儿跟冯远茗学医的时间更长,对于他的怪脾气廖若指掌,因此当下便毫不讳言地问道,“怎么,师傅莫非是准备大振雄风,重新回太医院?”

    “谁稀罕回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冯远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这一年就是六百两银子,能比得上太医院好些年俸禄,若是不赚岂不是可惜了?人家既然出得起银子,又肯对我这个老头子言听计从,我这才勉为其难地来诊治诊治而已。”

    唐赛儿看到冯远茗一身上下齐齐整整地衣服,陡然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医馆学艺的情景。那时候这老头有她照应,衣裳鞋袜都是好好的,但后来自从她不在青州,每次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一日比一日邋遢,她想找人帮忙伺候却被他骂了出去。只怕他如今在这儿诊病不是勉强,而是乐在其中吧?只是要价六百两银子……他果然还是死要钱的老头!

    “师傅,我如今乡下事忙,没法常常来看你,你自己千万要小心。毕竟,孟家还是官面上的人,那位小张大人还是府衙同知,若是让人知道你曾经在太医院……总是有所不利。”

    “放心,人家认识太医院我那位师弟,我的事情肯定早就知道了。孟家丫头是个孝女,我如今是救她地母亲又不是害人,她也从不管我地事。至于你说的姓张地那个小子……哼,我一把年纪了,要应付他还不容易?”

    话虽这么说,冯远茗想起之前张越听到过自己和史权的一番对话,心里倒不像此时说话那般底气十足。可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落了面子,他又不好表露出来,于是便岔开话题道:“你一个女人在外头也多小心,少捣鼓那些丹药,这东西没好处,我当年就是栽在上头。还有,你家男人既然去世了那么久,你既然一直都是作未嫁打扮,为什么还一直守着?”

    “若不是我当初正好在外行医,三哥又怎么会被官府那些差役活活打死?”唐赛儿地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我早就向诸天神佛下愿心,这辈子都不会再嫁,这打扮也不过为了行事方便而已!”

    师徒俩都是执拗性子,该说的都说完了,唐赛儿遂起身告辞。然而,一脚踏出西厢房,她便看到几个丫头媳妇簇拥了一个少女过来,瞧着竟然有几分面善。一瞬间,她陡然之间想起了自己在何处见过此女,心中顿时一惊。

    对了,就是王家庄那一次讲经。那天乃是丈夫地忌日,她便把讲经的事情丢给了堂妹,自己悄悄四处逛了逛,就是那时候见过这位千金!

第二百三十七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冯大夫来孟家已经好些天了,却还是头一次有人找上门来——最重要的是,那竟然是一位容貌甚是出色的女子。一个糟老头有女客拜访,不但孟家下人觉得新鲜,几个姨娘也觉得新鲜。若不是有些怕孟敏这个当家大小姐,她们必定要出来看个热闹,这会儿却也只能支起东厢房或是耳房的窗户,希望能看见西厢房中的光景。

    然而,西厢房中的那道夹门帘却挡住了众多人窥视的目光,直到那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从屋子中出来,人们的好奇心方才得到了满足,同时却也有几分惊讶。要知道,那个冯大夫如今虽说收拾得精神了些,少说也是五十岁的老头子,这位前来拜访的姑娘家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倒像是父女更多一些。看到孟敏带着红袖过来,那些人方才缩回了脑袋。

    孟敏从杜绾那儿得知来人是冯远茗的弟子,感激对方竭力救治了其他大夫口中只能活三五天的母亲,因此也不想怠慢了今日这位来拜访的客人。然而,带着红袖过来,恰好和那位下台阶的女客对了一眼,她顿时觉得有些眼熟,紧跟着,那几乎已经被她忘却的记忆一下子浮出了脑海,更记起了那时候张越说过的话。

    这么一位清雅秀丽的姑娘竟是白莲教中人?

    倘若是离京前的她,此时怕已经是直截了当惊呼了出来,但来到山东之后先是经历了母亲重病,然后又是父亲下锦衣卫狱生死未卜,再接着就是母亲数次病危,因此她只是微微惊讶了一番。\*\想到那是冯远茗的弟子,她打定主意先把人留下来,若是能够就设法劝一劝,于是紧赶着上前了几步。

    “原来是那次在王家庄遇到的姐姐!”

    唐赛儿原本还指望人家不记得自己,此时惟有暗自苦笑。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孟敏上得前来。竟是笑吟吟地请她屋里坐。若单单这样,她还能找借口告辞,偏这时候冯远茗竟是也从屋子中出来。老头儿的面上还挂着古怪的表情。

    “三娘,你和孟姑娘见过?她竟然没请你去治病救命?”

    “我只是和这位姐姐见过一次罢了。”孟敏连忙笑着解释道,“那时候她向我指点过一位能治我娘病的高人,只是我让越哥哥去福清寺打听过无果,于是只好罢休。若姐姐早说自己懂医术,我那时候早就把她请了回来。\*\>

    “这丫头也是和我一样,古怪脾气!”冯远茗听说是这般经过,也没有深究。下了台阶之后斜睨了唐赛儿一眼,又笑道,“孟姑娘既然一口一个姐姐,大约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姓唐,你以后就叫三娘就行。我曾经教过几个徒弟,都是些蠢笨的家伙,倒是她一介女流能继承我的衣钵。而且在针灸上头独辟蹊径。唔。既然她见过你,那我就不客气了。待会让她给你娘也看看,说不定能在那上头寻一条路子……”

    这心中才咯噔一声。唐赛儿就看到冯远茗那不容置疑地表情,哪里还不明白这老头又来了钻研医道的兴致——虽然觉得自己不适宜在孟家多呆。但她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这样兴致高昂的样子,倒是不忍心找借口拒绝。而孟敏更是顾不得那许多关节。连忙在前头引路。跟在后头地杜绾想到这两人竟然见过面,心中多有疑惑。

    进了正房的东屋,闻到那股散之不去的药香,唐赛儿不禁皱了皱眉。等到看见床上那个病人,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有道是望闻问切,虽说还不曾切过,但这一望一闻,她便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及至冯远茗示意她上前切脉,她依次诊过了左右手,脸色完全阴沉了下来。这样的病能拖到现在便已经是奇迹,哪里有希望医治好?

    吴夫人这些天自觉精神大有起色,此时见诊脉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又听了冯远茗说那是他的徒弟,心中更是为之一振。她吃了那么多年地药生了那么多年的病,对于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只是却不想带着心事离开这个人世。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由那女子施针,又点头示意孟敏和杜绾先离开屋子。

    艾草的气味很快在屋子里弥漫了开来,顺着门帘的缝隙,外头的人也依稀能闻到那种特别的味道。这时候隔开一间屋子,孟敏难免在心中思量了起来。当初王家庄的事情张越曾经说过,是白莲教借佛母地名义在讲经,里头这位唐三姐既然讲经地时候并不在那高台子上,必定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如此医术高明的女子,到时候和那邪教玉石俱焚那就可惜了。

    中午因灵犀有事,秋痕身上不爽快,琥珀便亲自提着食盒到孟家送吃食。虽说孟家如今也有下人负责在外头采买蔬菜肉食,但吴夫人所用地不少药材和珍贵食材却一向都是从府衙张越的公廨中送出去,因此她常常往这儿走。\*\>

    自己地病是在史太医手中治好的,如今除了偶尔有些头晕,其他已无大碍。然而,那位曾经被少爷骂作庸医地冯大夫竟然也是医术高明,能将旁人断言必死的吴夫人硬生生地救了回来,那位夫人的脸上甚至难能地有了血色,却也是好手段。

    提着食盒打起夹帘入了正屋,她就看见好好的座位上都是空空如也没人坐——杜绾正在墙角处呆,而孟敏则是在那儿咬着嘴唇想心事,怎么也不像是来了帮手如释重负的样子。见此情景,她只得先把食盒放在了一张几子上,旋即蹑手蹑脚走到杜绾身边,因低声问道:“杜小姐,你们这是怎么了?”

    杜绾正想着乐安这回闹出来的事情张越该如何应对,同时还琢磨着道衍和尚留给他的那封信,待听到琥珀的声音芳才回过神。抬头望过去一眼,她也觉得孟敏此时的表情很有些不对劲,便笑道:“不碍事,不过是彼此有些心事呆罢了。*\”

    就在这时候。东屋那边低垂的帘子终于被人高高打起,率先走出来的不是冯远茗,而是唐赛儿。虽说她平日最多的就是在乡间行医。但这一回却格外小心,因为作为她便宜师傅的那个老头竟是说,他曾经放豪言壮语说能延吴夫人一年寿命,否则就**!

    “唐姐姐,实在不好意思,你此来是客,竟然还让你帮忙!”

    唐赛儿暗暗在心中埋怨冯远茗到老仍不服输,居然好死不死夸口说什么续命一年。听到这声音连忙暂时抛开了那些心思。因见孟敏满脸关切,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早死的父母和丈夫,一时间竟是又失了神,半晌方才强笑道:“你放心,我还没见过有人医术比师傅更高明地。我那针灸不过是为了给夫人缓解一下病痛,剩余的调养还得看师傅的。”

    这时候,冯远茗也跟着出来。恰好听见这话。顿时不高兴地挑了挑眉道:“少给我面上贴金,我年纪大了。有些针灸手法已经难以运用了,以后你若是有工夫。隔十天来一回给我帮帮忙。你地医术也已经到了瓶颈,不好好磨练一下以后难有寸进。”

    出来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琥珀。然而,琥珀却死死盯着唐赛儿。尽管是第一次见着她。尽管空气中弥漫着足以让人混淆一切的药香,但她却依稀能闻到一股木樨香味。她至今仍记得,当初那个髭须大汉忽然出现时,身上也有一种同样若有若无的淡香。若单单这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唐赛儿腰间束的那条绦子赫然和她曾经见过那人腰间的那条一模一样!

    难道他们两个真是一路人?

    即便一向不愿意违逆这位传授了自己医术的恩师,但唐赛儿哪里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青州城中晃悠,于是只能含含糊糊暂时答应了,心中倒有些后悔这一次来得鲁莽。冯远茗为人孤僻很少和外界交往,只知道她在乡间行医。倘若他知道她地另外一重身份,以老头儿的怪脾气还不得翻天!就在她预备告辞离去的时候,外间却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红袖,呆会我会再调四个家丁过来,你吩咐下去让家里人暂时挤一挤。孟家如今女眷多男仆少,没有足够的人手看院子不行。对了,明日我找几个泥瓦匠在墙头上再装一些东西,你先对其他人吩咐一声。”

    紧跟着,那说话的人就进了门。唐赛儿刹那间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这时候一打照面,她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暗自苦笑。早知道如此,她就不该惦记这个古怪地老头亲自跑一趟。往日以佛母名义行医地时候她往往遮掩面貌,那一次她不曾使用佛母之名,这才露出了真面目。谁能想到,当初自己在王家庄见过的那一对男女竟然是官面上地人?

    比起她的惊讶,张越感到地震惊更甚。尽管屋子里有很多人,但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孟敏左边的这个女子——那张脸尽管只见过一回,但他却一直难以忘怀。按理说这应该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第二百三十八章 官与贼

    杜绾见两边你眼望我眼,便轻咳一声开口道:“师兄,这位是冯大夫的弟子唐姑娘。”

    果然姓唐,可唐赛儿应该是失去丈夫的寡妇,怎得是未嫁少女打扮?

    倘若说张越原本只是六七分怀疑,那这时候便是九分确信。姓唐,医术又传自冯远茗这个死要钱的,而且还在那一日佛母会上出现过,这天底下决不可能巧合到还有第二个人。见对方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情知示警或其它徒劳无益,他立刻笑吟吟地说:“当日相见的时候,我就觉得唐姑娘不是寻常人,倘若早知道你医术高明,我也不必为了伯母的病专门跑一趟福清寺。”

    想起当初手下眼线报说安丘知县找上了福清寺,唐赛儿暗自后悔不曾将此事和先头王家庄那次偶遇联系在一块。此时张越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本能地感到了一丝不对劲,随即更想到了当时那会儿的情形。

    那时候孟敏固然是大家闺秀打扮,张越却打扮得形似平民,堂堂知县何必如此?如今官府查禁白莲教日趋严厉,还在四乡里打听她这个佛母的行踪,他一个青州府同知,又怎会不知道白莲教和佛母会乃是一体?又怎会不想博取那一桩大功劳?

    想到这儿,见其他人诧异的诧异,惊愕的惊愕,沉吟的沉吟,她也不再藏着掖着,微微笑道:“我素来只救平民,当日提点也不过是因为见了孟姑娘孝心。官府中人有的是钱,自然能够请动天下名医,还要我费什么手脚?孟姑娘这不是用六百两银子请动了我师傅么?”

    “原来唐姑娘就那位神龙见不见尾却能妙手回春的佛母!”

    面沉如水的唐赛儿没料想张越竟也是不拐弯抹角,径直感慨了这么一句,微微一愣后便是心头大凛。\//\见张越仿佛胸有成竹,她干脆退后一步。施施然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如今在民间。小张大人的名声如雷贯耳。若不是今日得见,我哪里能想到自己当初竟然有幸见过一回?”

    “我这名声哪里能及得上唐教主多年治病救人的善名?这些年山东不是水旱饥荒就是瘟疫流行,青州府济南府等地要不是有你行医舍药,只怕早就是尸横遍野。山东一地大夫何其多也,但说起救人性命。恐怕再无人能及得上唐教主。”

    冯远茗这些年一步都未曾离开过青州城,倒是不知道自己地徒弟在乡间行医会有这么大地名声,此时听张越这么说,心中油然而生喜悦。然而,喜悦过后,他陡然想起了张越地称呼,又生出了深深的疑惑——张越一会佛母,一会唐教主。这是什么意思?

    唐赛儿知道内外有别,张越必定把随从都留在了外头,自忖要脱身易如反掌。更抛开了顾虑,冷笑一声道:“我行医救人是为了那些乡亲父老,却不是为了官府的称赞!之前数年水旱饥荒,官府不闻不问,还一味征徭役修运河修北京征蒙元,哪里体恤过民情民力?瘟疫流行,多少人倒毙田间路旁,可有官府派大夫来诊治?我这个大夫治病救人,可我的丈夫却因为区区小事被官府差役围殴致死,我要感佩何用?”

    “屋里这位夫人病重。尚有孟姑娘这样一位孝女前后奔走求医。但民间百姓生了病就只能等死!因为缺钱买药,他们小病不敢治。大病不能治,这大夫两个字,也许便是他们一生一世没法去想的!只求一日三餐温饱,只求有衣裳可以裹身,只求头顶上有一块遮风挡雨地地方,你大约永远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官府收了赋税,官府征了徭役,可官府给了他们什么!这等不公平的世道,不如痛痛快快打破了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杜绾此时终于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位唐三娘和白莲教有牵扯,饶是她素来颇有些急智,这当口也是脑袋一片空白。孟敏就在唐赛儿旁边,甚至能够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激愤和戾气,她极其后悔留了人家下来,如今这屋子里所有人的安危竟是难以保证。琥珀则是看上去最沉静的一个,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却没人注意到她的胸口剧烈起伏。

    这当口,即便冯远茗再迟钝,也渐渐现有些不对头。他自己也是愤世嫉俗的性子,这些大逆不道地话曾经在心里头转过,但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明白,更不想自己唯一的衣钵传人惹上麻烦。/\他扫了众人一眼,遂沉声喝道:“三娘,你糊涂了,这些话岂是能乱说地?”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唐赛儿拨了拨耳畔乱,面上的激愤之色却少了些,“当官的只要稍稍能体谅民间疾苦,这便是难得了,所以小张大人你也能算得上是好官。只可惜其他人没有你这样的心思,即使民间已经困苦得不成样子,他们还是盘剥不休。自古官贼势不两立,眼下你是官,我是贼,但成王败寇,谁能说准以后如何?”

    说到这儿,她便向孟敏看去:“孟姑娘,今日来访是我冒昧,至于我师傅……想必你也是明理人,他与我毫不相干,若是你还想留他给令堂治病,就请不要为难!”

    “三娘,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冯远茗此时已是感到深深的不对劲,遂声色俱厉地问道,“什么贼?什么成王败寇?你不是在民间行医救人么,难道你还做了什么其他事?”

    “如今青州府济南府等地盛传佛母降世,这位佛母自然便是号称有白莲天书的唐教主。昨天傍晚一伙人还突袭乐安,劫走了汉王府门前的十几个枷号的佃户,杀伤汉王府家丁和乐安隶兵多人,这桩泼天大案已经由府衙和都司衙门一并追查。”

    见唐赛儿面色丝毫不动,张越倒不知道此事究竟是否由她主谋,微微一顿便继续说道:“那些袭击的人固然没有留下什么可供追查地线索,但那些被劫走地人原本是汉王府田庄上的佃户。/\即便他们地家人要转移。总不会那么周密。原本不过是小罪。纵使汉王私刑也可以到官府论理,如今一旦株连,不但害了那些佃户全家,而且还害了那些参与此事地人。”

    “找官府理论,那岂不是与虎谋皮?小张大人地意思是。让别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被日夜不放地枷号一个月,然后被官府用什么借口再拉出去整治一番?若是没有这场大闹,兴许那十几个人就没命了,如今既然动了,更多的性命丢进去,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未必甘心乐意?既然官府将人逼到了绝路上,那么自然便只有拚死以对罢了。”

    知道宾鸿做这件事是为了造势,唐赛儿虽觉他鲁莽冒进。但如今少不得讽刺一番。冷冷答了这一番话之后,见冯远茗正用一种极度失望的眼神看她,她不禁心生愧疚。白莲天书上的丹术和幻术只能用来糊弄一下寻常百姓。真正让她赫赫有名的却是她学自冯远茗地医术,她的佛母之名有一多半便是来自于此。而她的师傅,应当只希望她是纯粹的医者。

    张越此时了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唐赛儿想到的是官府不仁百姓困苦,还有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他此时想到的是变乱一起又要死无数人,已经开垦出来的田地又要荒芜,多少人家子哭其父,妻哭其夫。/\

    从刚刚那番话来看,他明白这位白莲教教主并不是一个狂热地宗教领。不管她在教民之中有多高的声望。但剥去那层教主的外皮,她其实也就是一个寻寻常常地女人。她说的那许多话他能够理解。却无法赞同。时值大明兵力最强国力最强的盛世,若是真的掀起变乱,在朝廷的疯狂镇压下,百姓势必血流成河,哪里就能够真有平安喜乐?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千古名言真是一点不假。

    “虽说如今山东仍有人欲求温饱不可得,虽说仍有权贵仗势欺人官府不闻不问,但不可否认,自年初以来的一系列善政总是为了民心安稳。唐教主扪心自问,便该知道大多数人都只盼望能过安定日子,毕竟安定了才有希望。”

    “若人人都这样想,天下便永远是漆黑的天下,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唐赛儿冷冷一笑,直到这时候,张越方才感到屋子里的木樨香气仿佛有些过分浓烈了。果然,就在她撂下此话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脑袋一重,竟是昏昏沉沉难以动弹。紧跟着,他感到面前人影一晃,却是有人迅疾无伦地从身边闪了出去。那股木樨香气扑面而来的同时,还有一句低低地话钻入了耳帘。

    “小张大人地铁齿铜牙我领教了,念在你官声好,对我师傅也算不错,我也不为难你们。异日有缘再见时,便以刀兵见真章好了。”

    那一抹丁香色的人影消失在众人眼帘中,又过了许久,屋子里那种木樨香气方才渐渐散去,所有人总算是恢复了行动自由。长长舒了一口气地张越却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掀帘一个箭步冲出了门去。三两步跨出二门来到外院,从卢八口中得知刚刚唐赛儿就是从从容容往大门走的,他来不及多说,立刻吩咐他们追出去瞧瞧。

    如今其它线索全无,他也是行险一试这才开口相激,谁料对方竟是词锋尖利夷然不惧。不过,她大可以飞檐走壁用最快的度遁走,却选择走了正对府衙后头的这条街,这还真是艺高人胆大,而且深悉别人的心思。

    光天化日之下,要是让人看见有人跳墙而出,必定引人怀疑,真是好沉稳的心计。

    从孟家出来之后,唐赛儿倏忽间穿过了好几条街巷,当最后从一户民宅的后门出来之后,她已经是形貌大变。那件丁香色的衫子变成了青绿色的束腰长袍,裙子也早就换了下来,脚上更是蹬了一双富家子弟最爱穿的小皂靴,满头乌丝用纶巾束起,赫然是一个俊俏的青年。尽管自信就是张越站在身前也未必能认出她来,她仍是用最快的度出了城,然而在存放马匹的小树林中,她却看到唐青霜的旁边还站着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岳兄怎么来了?”

    岳长天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随即就说道:“宾鸿刚刚做了那样一场大事,教主你就在这种时候潜入青州,实在是太儿戏了!幸好青霜通知了我一声,否则万一出事,外头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见唐赛儿皱起眉头仿佛有些不悦,岳长天扫了一眼旁边的唐青霜,又一字一句地说:“宾鸿从乐安劫了人回来,一时声势大振,如今其他教也都是蠢蠢欲动。虽说教主已经答应给他们自主权,但一味放纵,只怕他们日后将更加做大。如今咱们也能号令一两千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只要教主率先起事,这上下名分就真正定了。”

    “教主莫要忘记,当初要不是……沉了小明王,这大明江山本来就应该是白莲教的。那时候天下多支义军都奉小明王为正朔,为何最后小明王却只有一死?不就是因为小明王空有共主之名却没有实力么?如今情势已到,咱们更应该揭竿而起号令群雄!”

    “三姐,岳大哥说得没错,咱们不能等了,不能让宾鸿赵琬他们占了大义名分!咱们不是勘查过好多次了么?卸石棚寨那儿有险可守,况且还能屯兵,没有地方比那儿更合适了!”

    “有险可守不假,能屯兵也不假。宾鸿这次的事情固然造出了声势,但也惊动了官府!你们想一想,如今马上便是收夏粮的时节,有几个农人会放下地里眼看就能收获的麦子跟着咱们干?这时节,谁率先起事,谁便是自投罗网!”

    唐赛儿一口拒绝了两人的提议,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初杀害丈夫的差役早就让她杀了,她如今恨的是这世道这朝廷,至于坐龙庭……她能想得那么久远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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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介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重生在大明名门,张越却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半大娃娃。
靖难的动乱已经过去,郑和的舰队已经在海上航行,家族中已经有高官显贵……难道他能做的只是混吃等死?
盛世朱门觅风流,富贵也需稳中求。了却家国天下事,偕妻带子泛扁舟。

朱门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朱门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朱门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