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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朱门风流txt下载     朱门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释放

    锦衣卫掌的是侍卫侦缉之事,旗下却分成两个系统。比如张軏担任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便是专管宿卫不问侦缉。洪武帝朱元璋在兴大狱把功臣几乎诛戮殆尽之后,旋即就裁撤了锦衣卫,算是把鸟尽弓藏演绎到了极致。而永乐皇帝朱棣登基之后为恐天下不稳百官不服,于是不但重立锦衣卫,而且另设北镇抚司,专司侦缉诏狱,南镇抚司反倒只管军匠之事。

    于是,朝廷之中盛传一个说法——若是下了大理寺监,好歹还有个念想复出的机会;但倘若是入了锦衣卫那诏狱,生死荣辱便只在别人一念之间,得有把牢底坐穿的觉悟才行。

    单单是这几年,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之中就死了一个解缙,关着一个杨溥,眼下蹲在里头的文官少说就有几十个,倒是武官难觅踪影。毕竟有名的武官大多是靖难功臣,安分守己,只寻欢作乐安享富贵,不耐烦管国事。

    这会儿,张越就站在北镇抚司那座阴森森的院子前。尽管不是单身一人,尽管他自忖自己还不够格和这个恐怖的地儿扯上关系,但某种感觉仿佛顺着脊背溜上来,仿佛他只要一吸气,一股腐臭中带着阴寒的气息就会沿着口鼻冲入五脏六腑。

    紧张的并不是他一个,张赳的脸色比死人好看不到哪里去,甚至没法安然站在原地,而是不停地走来走去,握着拳头又放开,时不时还神经质地唠叨着什么。一向胆大鲁莽的张超起初还能踮着脚往那院子中张望,及至看门的两个锦衣卫朝他投来了阴恻恻的笑容,他立马就消停了,干脆紧挨着张越站着,低声拿着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问题骚扰身旁的堂弟。

    “三弟,你说大伯父在里头会不会被人拷打?”

    “听说诏狱当中阴暗潮湿,大伯父在里头至少有一个月了,会不会消瘦得不成样子?”

    “你说这谪交趾政平州可是要立即动身?这刚从牢狱里头放出来,总得好好休养几天吧?”

    “三弟,这都快到中午了,怎么大伯父还没放出来,不会要变卦吧?”

    饶是张越先头心中很是笃定,这会儿被张超左一棒子右一棒子的问题砸上来,不禁暗自大感吃不消。而张赳虽说离着有些远,却一直竖起耳朵听两个兄长说话,脸色更是愈发白了。于是,当小巷的另一头传来一阵车轱辘的转动声时,三兄弟连同几个随从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齐刷刷地扭头看去,心中颇有些惊惧。

    这北镇抚司的地盘只怕是连飞鸟都不愿意进,边上的民居几乎都是不住人的,他们在这巷子中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除了进出办事的锦衣卫,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会儿来的又是谁?不会是前时刚刚确定要放人,如今又来什么钦使要变卦?

    然而,等到马车近前,那上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招呼声,一群人立刻就心定了。张赳几乎是一溜烟地奔了上去,掀开车帘就钻进了车厢,而张越和张超则是并肩迎了上去。

    “大姐,你怎么也来了?”

    马车上的人正是张晴。她轻轻把车帘揭开一条缝,露出了泪痕宛然的脸,还有一个正腻在她怀里的张赳。她对张超和张越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解释说:“我听说爹爹今天能放出来,便死活求了公公和婆婆,想来见上爹爹一面,相公又求了情,这才得以出来。锦衣卫诏狱又岂是好地方,不知道爹爹……”

    见张晴垂泪,张越心中也颇不好受。这一回大伯父张信虽然逃得大难,但却要远赴交趾,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归来。他劝解张赳的时候说什么张攸也在那边可以多多照应,但瘴气、水土不服、土人叛乱再加上地处偏远,张信仍是危若累卵。而祥符张家这次是倾全家之力救张信一人,花费巨量钱财,最后虽然侥幸成功,可张信的工部右侍郎之职却买不回来。

    “出来了,大伯父出来了!”

    张超的一声嚷嚷让众人顿时精神一振,连忙循声望去。此时此刻,两个身穿锦衣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押着一个中年人出了那北镇抚司大门,恰是张信。不过是月余不见,他看上去就苍老了好些,身上衣服虽还齐整,但走路竟已经有些步履蹒跚的老态。

    当瞧见张信用手挡在额头上,眯起眼睛望着天上那一轮红日的时候,已经从车上蹦下来的张赳再也难掩心头激荡,疾步冲了上去,一把搀住了父亲的左边胳膊,哽咽了许久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狠狠咬着嘴唇。

    张信这才放下了右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见不远处还站着张越和张超,马车上的张晴赫然探出了半边身子,所有人的脸上都满是喜悦和关切,他便微微点了点头,牵扯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容,心中却是生出了劫后余生之感。

    他左边的监房中关着的就是杨溥,即使在那种阴森的环境下,此人竟然还读书不辍,他虽敬佩,却自忖没有那样的心志勇气——更让他感到惊惧的是,他仅仅是下狱月余,杨溥却已经在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关了两年多。

    倘若他被关上两年,他会如何?这是一个他一想到就会心惊肉跳的问题。

    张信在儿子的搀扶下缓步走着,渐渐离那北镇抚司大门远了。然而,在即将走完那段并不漫长的路途时,他却忽然转过了头,恰恰看见了那大门口的一个人影。一时间,他的瞳孔猛地一阵收缩,胸口亦不自然地上下起伏。尽管那人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亦朝他点头示意,但这并不能驱除他身上的那缕阴寒。

    张越也看到了那个不期然出现在北镇抚司大门口的人影,更一下子认出这就是上回自己在国子监撞上的那个袁千户。张信慑于那缕莫名笑容的时候,他也同样觉得对方在冲自己微笑,因此他心里那股别扭劲就别提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究竟是敌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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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家产

    太平里位于南京城通清门附近,西是皇城,东是府学,最是交通便捷之地。这一带多半住着六部官员,单单是侍郎就有好些位,因此也常常被人称为侍郎里。沿街两侧矗立着豪宅座座,正门成日里拜客不断水泄不通,后门处也是车水马龙生意兴隆,恰是外地官员来南京城的必到之所。

    废中书省而尊六部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来的宗旨,如今永乐皇帝朱棣登基之后虽然设立了文渊阁,提拔了一群低阶文官参赞要务,毕竟并没有撼动六部堂官的实权。即使是迁都之事已经板上钉钉,这太平里仍是一日赛一日地繁荣昌盛。

    然而这些天,太平里却仿佛挂起了一股阴风,西街一座宅子和东街两座宅子的大门口都贴上了锦衣卫的封条,一下子有三位侍郎进了锦衣卫诏狱。虽说工部刑部礼部在六部之中向来以又苦又累又不讨好著称,可侍郎仍是正三品高官,如今说下狱就下狱,着实让人心悸。

    于是,当有人看到张府门口的封条被撕去,更有人看到一个疑似张信的身影踏进了那座仿佛尘封了许久的宅邸时,整个太平里的住客顿时起了不少骚动。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登门造访是不可能了,各家的主人们只能派出下人在张府附近乱晃。

    劫后余生的张府恰是一片冷冷清清。锦衣卫来封门的时候,家中虽留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奈何主人一个都不在,因此即便是查封不是抄家,仍少不得被人顺手牵羊带走了无数东西。查封之后固然是留了一个院子给人居住,却有不少耐不住性子的仆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到现在还安分守己在这家里等着主人归来的下人,竟是十停之中只剩下了三停。

    此时此刻,某个白头苍苍的老管家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瞅着被张赳搀进门的张信,死死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跌跌撞撞冲了上来,双膝一软,干嚎了一声便把头重重碰在了地上:“老爷,都是小的没用,小的管不住那些个没良心的东西,小的辜负了老爷重托……”

    跟在张信身侧的张越端详着那个嚎啕大哭的白发管家,心里忽地也是一酸。瞧见张信双肩微微颤抖,长叹一声便闭上了眼睛;发现张赳僵立在那儿已经是痴了;看到那管家连连碰头之后,脑门上已经分不清是乌青还是泥土;他再也按捺不住,跨前一步将人从地上硬拽了起来。

    良久,张信睁开眼睛,转而便缓步走上前去,冲着那不知所措的老管家微微点了点头:“事出突然,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无需自责过甚。待会你带几个人把上房收拾出来,然后把人齐集到上房前头的院子,我有话吩咐。”

    老管家连忙弯腰称是,旋即便一阵风似的跑了,那步伐之矫健根本看不出刚刚那拖泥带水的老态,竟是显得精神奕奕。

    “这是高泉的堂叔,是咱们张家的世仆。别看他这白发苍苍的模样,却一向身子骨硬朗,也就是因为心中无主方才会是刚刚那个凄惶的样子。”张信看着张越笑了笑,随即甩开了搀扶着自己胳膊的张赳,脸上再没了初出北镇抚司的茫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平日有多少人应诺都是假的,遭遇大变时是否能有人留下才是真的。”

    “越哥儿,你明白么?”

    张越原本以为大伯父张信是在对张赳交待事情,此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顿时有些纳闷,但还是赶忙答应了。见张信扭头又对张超和张赳嘱咐了几句,却也是类似的训诫,他不觉更加奇怪了——难道大伯父在诏狱里头呆了一个多月,于是大彻大悟了?

    这一路从仪门进入内仪门,沿路所见虽不是极其破败的景象,但家中遭遇大变,园丁之类跑的跑散的散,自然无心照管什么花草树木,再加上天气本就寒冷,因此不少地方便流露出无限萧瑟的气息。及至兄弟仨陪着张信来到了上房,看到那三三两两的桌椅家什,看到那四壁空空的情景,看到某些镶金嵌玉家什上留下的某些痕迹,谁的脸色也好看不起来。

    众人都是先到英国公府用的饭,等到锦衣卫去除了四处封条方才来的这里。对比那边的富丽堂皇和这边的颓败,自然无不是心有戚戚然。

    张信径直来到主位坐下,甫一落座,觉察到那原本该结结实实的太师椅微微一晃,他不禁晒然一笑,旋即正色道:“因我不慎,累得一家人前后奔走,更散尽家财无数,我张信实是张家罪人。两千两黄金可以买良田万顷,可以买姬人无数,可以买豪宅数座,可以让家中开销几年……如今却全都砸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张赳闻言极其不安,张口便叫道:“爹……”

    然而,他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就对上了父亲冷冽的眼神,顿时吓得一瑟缩,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张越倒觉得张信这番感慨确实不是什么矫揉造作的假话,而是一个蹲了一个多月监狱人的肺腑之言,于是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伯父,我们兄弟三人来南京时,无论是祖母还是二伯父和我爹,都曾经对我们吩咐过,既然是一家人,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键时刻便得拧成一股绳。大伯父说两千两黄金可以买多少东西,但是在我们大伙儿看来,能让您平安无事地出来,那这些钱便是值得的。毕竟钱没了可以再积攒,可张家却不能没有您。”

    尽管张信和英国公张辅曾经在书房谈过好一阵子的话,听说了自己的儿子贸然行事险些闯出大祸,听说了张超结交了不少友人不日便可补入军中,更听说了张越种种匪夷所思的表现,他已经感觉到自己下狱的这些天家里人的变化。然而即便如此,听到张越入情入理诚恳十分的话,他仍是忍不住有些感慨。

    他的三弟果然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不过此时不是感伤这些的时候,他稍稍问了几句老家近况,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这座房子并非钦赐,是我当初当上工部右侍郎之后,你们大伯母动用嫁妆银子买的。如今我去交趾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如将房子卖了。那些细软先前查封的时候兴许被人拿走了,但库房中那些笨重家伙应该还在,也都一起变卖了。加上藏在花园亭子阶梯底下的两百两黄金,应该能清偿二弟三弟垫出来的钱,也能补上家中的缺口。”

    说到这儿,张越和张超齐齐一愣,后者更是本能地开口拒绝道:“大伯父,这怎么行!兄弟之间原本就该友爱互助,我也听我爹说过这是他应当的。我们这一辈兄弟四个以后长大了,也会像大伯父、爹爹还有三叔这样,怎么能分这么清楚!”

    张信没料到得到这样的回答,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傻孩子,你爹和你三叔帮我,那是他们惦记兄弟之情,但我若是涎着脸就这么接受了,那又怎么对得起他们这片心意?就比如你借了你三弟或是四弟的银子,难道能厚着脸皮一辈子不还?”

    这个比方打得浅显,张超挠了挠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好,于是只能拿求助的目光看着张越。可这时候张越眼见张信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知道这大伯父主意已定,再加上能反驳的主儿——也就是他的二伯父和父亲——都不在,他只得祭出了拖延大法。

    “大伯父,这事情是不是先缓一缓?”

    “不用缓,我三天后就去政平州上任。就算我临走之前解决不了这事,我走了之后,也会委托英国公帮我处置了这些家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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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邀约不绝

    虽然是坐了自家的大船,但祥符张家此来南京的人并不算很多。三位少爷以及各自带的丫头一共九个人,此外还有两个管事媳妇,六个小厮,四名护卫,外加管家高泉。在先前住进了英国公府之后,相比张超张越张赳三兄弟,高泉这个本应揽去大部分事务的管家反而变成了隐形人,成天难觅踪影不说,就是见着了也往往是行色匆匆。

    平日他这样神出鬼没倒也算了,可这一日三兄弟从太平里张府归来,人人的心里都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于是,当在英国公府大门口看见高泉埋头只顾往外走,张超只觉得满腹火气全都冲了上来,一个横身便拦在了他的去路之上。

    “咦……是三位少爷回来了!”高泉一愣神方才看清了面前的人,慌忙退后一步打躬行礼,随即方才笑道,“小的正好要出去办点事情,兴许要晚些回来。”

    “高大管家哪里用得着向咱们报备?”见张超如此行径,张越先是一愣,旋即也有些冒火。冷冷打量着高泉,他忽然嗤笑了一声,“祖母让你陪着咱们兄弟三个进京,说是你熟悉南京能帮得上咱们,可你成日连个人影都不见,我们兄弟仨连你忙碌什么都不知道,这忙倒是帮得妙!如今大伯父已经放出来了,不知道高大管家还在忙活什么?”

    高泉这才注意到,不但是拦在身前的张超面色不善,说话的张越面露讥讽,年纪最小的张赳更是用一种极度恼怒的眼神狠狠瞪着他。一时间,饶是他在外头长袖善舞精明能干,这会儿也不禁犯了难。

    这说出实情吧,违背了老太太的交待;可要是不说,这边三位以后都是家里的主子,让人记恨上了,以后他哪里还有好下场?左思量右权衡,他方才赔笑道:“三位少爷,小的并非不出力,而是临行之前老太太别有吩咐,所以小的这些天才在外头奔走……”

    自从父亲被锦衣卫带走之后,张赳可谓是从天上跌到了地下,精神上更接连遇到重挫。别的地方没法宣泄,此时此刻面对高泉的含糊其辞,他自然再也忍不住,恶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话:“有什么事比我爹的事更重要?”

    “这……”高泉犹豫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先搬出一尊大神蒙混过去,“三位少爷恕罪,这件事情英国公也知道,和大老爷的事情大有干系……”他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说才最稳妥,忽地听见脑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大堂伯?”

    张越三人瞧见是张辅,顿时都吃了一惊。而张辅只是微微颔首,随即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高泉,你且去办你的事情,这儿有我。”

    有了这么一句话,高泉仍是偷觑了一眼兄弟三人的脸色,见他们的恼色变成了惊讶,他方才急急忙忙一溜烟下了台阶,接过一个跟班递上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就急驰而去。

    面对这光景,别说张超张赳兄弟莫名其妙,就连张越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脑袋想破了也想不通如今有什么事情能比大伯父张信的更重要。他原以为张辅会解释清楚,谁知道人家英国公正好要去拜客,只留下一句晚上到上房来就出了门。

    三兄弟面面相觑了一会,性子最急躁的张超使劲拿拳头砸了砸脑门,嘴里嘀咕了几句就不管不顾地走了。张赳倒是多了个心眼,瞅见张越低头沉思,他有心上去问问人家的看法,却又抹不下脸面,站了好半天索性咬咬牙也进了门,心想大不了瞅空子去向父亲询问。

    落在最后的张越满脑子浆糊地回到了芳珩院自己的屋子,才一掀帘进门,他就看到秋痕和琥珀人手一个绣架,正在那里低声商议什么,竟是全都没注意到他回来。虽说隔着尚远的距离,但他仍是依稀看见那上头鲜艳的花色,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针线活计。心中一动的他便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转身进了里屋。

    这一次,那打帘子的声音终于惊动了琥珀和秋痕。两人齐齐抬头看着那仍在动弹的帘子,琥珀便惊讶地挑了挑眉:“难不成是少爷回来了?”

    秋痕慌忙抢过琥珀手中的绣架,胡乱往旁边的石青引枕后头一塞,这才冲着琥珀摇摇手轻声道:“待会若是少爷问起来就搪塞过去,绝对不能让他提早知道了,否则咱们俩这般心思那就白费了!对了,月落和流苏跑到哪里去了,要是她们好端端呆在外头,也不至于少爷进来咱们也不知道!”

    “琥珀,秋痕,这帖子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琥珀正要张口回答,忽地听到里头传来了张越的声音,连忙拉着秋痕起身进去。见张越手中拿着两张帖子,她便笑道:“这都是下午门上让人送进内仪门,然后月落拿进来的,指了名送给少爷一个人。正好夫人派了碧落姐姐过来,听闻有帖子送来就瞧了瞧,此时大约夫人也应当知道了。”

    这年头大宅门中还真是没有秘密!

    张越苦笑一声,心想就算没有杀出个碧落好奇心强,这门房把帖子送过来的路上少不得也会看上一眼,如今指不定整个家里头都知道了。这第一份帖子是杨士奇派人送来的,说是请他后日前往家中,要给他介绍几个友人;第二份帖子则更是离谱,落款竟是南京城的大德绸缎庄,他怎么寻思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和一个绸缎庄扯上关系。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却风风火火地撞开了帘子,稍一屈膝行礼便上前笑道:“越少爷,又有帖子送来了!这回是二老爷家里送来的,说是赶明儿召集了不少世家子弟出城狩猎,让咱家三位少爷都一起去!”

    张越微微一愣神,方才想起这二老爷并非是张攸,而是张輗。再一琢磨这狩猎,他就更头痛了——大冬天的兴师动众出城狩猎,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再说了,他虽说也曾经跟着彭十三练武习射,那本事却比不得京城这些世家子,这要是碰见那天姐夫孟俊家里头那帮人也就算了,若是撞上两个堂弟那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勋贵子弟,这不是找气受么?

    只是那“咱家”两个字却让他心头颇为意动。他们三兄弟在这边一住就是将近一个月,倒真的和张辅王夫人有些一家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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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高泉这些天虽然不见人,但在外头着实是忙前忙后极其辛苦。信弟能够这么快解了牢狱之灾,他着实出力不少。”

    上房之内,听张辅如此一说,张越兄弟三人都觉得纳罕。然而,张辅却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解释,谁也不好多问。毕竟,堂堂英国公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为一个下人开脱,这件事也就轻轻揭过去了。倒是当张超提起接到张輗的帖子邀明日去狩猎时,张辅脸色微微一变。

    “既然是老二相邀,超哥儿就一个人去吧。信弟说不日就要起程前往交趾赴任,赳哥儿好好陪陪你父亲,明儿个就先搬回去住。越哥儿想必对这种打猎之类的勾当不熟悉,没必要去敷衍那些成日里只知道狩猎玩耍的纨绔,自己做该做的事情就是。老二那边我自会让人送信过去,他也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埋怨你们。”

    听了这话,三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张超从小就是喜欢舞刀弄棒的,到了南京结识了友人,最多的也都是彼此探讨拳脚上的勾当,这打猎的事情自然当仁不让;张越张赳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这跑去打猎无非出丑,再说一个惦记父亲,一个另有约会,只恨没有法子推托,这会儿推托的理由送上了门,两人自然全都高兴。

    “多谢大堂伯。”

    “好了,时间不早,你们回去早些歇下,明日还各有事情。”

    眼看着三兄弟一起站起身告辞离去,张辅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欣慰之外更有些惆怅。张超虽鲁莽,略有些纨绔脾气,但心地却是纯良;张越沉稳有担当,更懂得进退,倒是颇有大将风范;张赳这回固然险些闯祸,但单单是一个孝字,也可抵消千般不好。

    王夫人适才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觑着张辅面露怅惘,猜也能猜到丈夫的心事是什么。她如今也已经三十七八,早就不存诞下亲子的奢望,只府中那许多宜男之相的年轻姬妾也都是动静全无,这就着实是蹊跷了。此时此刻,她略张了张嘴,那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张辅却被这声叹息给惊醒了,见王夫人正在拿帕子擦眼睛,他便软言宽慰道:“儿女上头的勾当乃是上天注定,夫人忧心也没用。二弟三弟都有两个儿子,这三个也都是好孩子,实在不行,到时候过继一个,那也是你的儿子。”

    “老爷说的是。”王夫人忙放下红绡帕,眼睛却有些红,但仍是强笑道,“老爷这半辈子都是行善积德,怎会没有嫡亲子嗣。我不过是看着这三个孩子各有各的好处,心里有些感伤罢了。说实话,比起二叔和三叔家那几个儿女,他们的心性举止倒更强些。”

    “婶娘在开封城,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可毕竟重规矩方圆讲礼仪章法,所以才调教了几个好孙儿。老二老三自幼没了爹娘拘管,我又长年领兵在外,他们自己都少人管教,哪里教得好晚辈?说起来我看着他们那奢侈的模样,就担心他们惹出什么祸事来。”

    眼看丈夫恨铁不成钢地唠叨起了两个小叔子,王夫人本想提一提张越收到的那两份帖子,可权衡再三还是忍住了。杨士奇那边正是当红的阁臣,拜访一下也有利于前途;至于那大德绸缎庄,大约是小孩子家惦记江南绸缎好,于是带一些回去给长辈,没必要大惊小怪。

    次日一大清早,三兄弟便分头出了门。要去打猎的张超身穿一件青绢箭袖,外头罩着大红猩猩毡披风,头上戴着紫貂皮暖帽,脚下蹬着鹿皮快靴,身上背一张雕漆柘木弓,显得英武神气。他跳上马后,便冲着张越和张赳嚷嚷道:“回来之后,我一定让你们尝尝我打来的猎物!”

    瞧见张超带着人风驰电掣跑得没影了,张赳方才撇了撇嘴,扭头正要走,他忽然站住了,转过身对张越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先头的事情我如今知道错了,谢谢三哥的教诲。”

    张越没料到这一遭,等到张赳上马车走了,他方才笑着抱了双手,心想小家伙虽说有时候可恶了些,究竟还有些真性情,不是那种无药可救的贵胄子弟。他只希望以后永远不要再有用这大巴掌教训弟弟的机会,这打人的时候,他的手也怪疼的。

    虽说今日该当赴大德绸缎庄之约,张越却没有出门直奔地头,而是先去了一趟杜府。年初二的时候他已经来过一趟,可那次杜桢正好受召入宫,他只好留下了节礼,更压根没敢提拜见师母的勾当——杜桢抛下妻女在浙东张偃,却在开封城教了他四年,他怎么想都有些心虚,于是今天就借着接到杨士奇帖子的机会又跑了来。

    然而,仿佛是老天注定,他匆匆来到杜家的时候,却在大门口撞上了正要出门的杜夫人裘氏。这一回,他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拜见。然而,裘氏非但没有如他想象那般给他面色瞧,反而端着笑脸打量了他好一阵,然后方才和善地道了一番话。

    “你来的倒是不凑巧,老爷出门拜客去了,正好不在家。加上先头你来却没遇上人的那一次,你倒是白跑了两趟。要是我上回一早知道,也好和你说道一声,这正月头七天,老爷有空的日子不多,你既是他的得意弟子,拜年的心意到了就行,晚几天也不打紧。不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在京城,平常闲着的时候你也不妨常来,老爷不在还有我呢。”

    张越虽觉着裘氏看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慈祥还有些别的意味,却感到对方并不是惺惺作态,心下不禁暗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连忙躬身答应了。眼看裘氏上了轿,四个轿夫抬轿并几个随从护送着渐渐远去,他方才回转身上了马,一时之间犯了踌躇。

    那大德绸缎庄究竟该不该去?

    连生和连虎瞧见裘氏和自家少爷亲切交谈的时候,那脸色都和苦瓜似的,这会儿方才有所缓转。哥俩跟着张越好几年,一看张越犹疑便猜出了为难之处,于是连生便策马靠近了些,低声提议道:“少爷,反正眼下时候还早,去一趟那儿也不耽误什么。再说,小的听说大德绸缎庄在江南遍地都是,最是有名,不如买几匹苏绸杭绸回去送老太太和各位太太。”

    尽管只是个借口,但有时候人就是缺少一个借口,当下张越便笑着应了。主仆三人一路打马,按着帖子上的地图标记,顺顺当当到了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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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赴约

    南京城的大德绸缎庄位于小校场附近,离国子监不多远,倒也是个繁华地段。和旁边的小店铺不同,它足足占了三间铺面,从外往里头看,但只见几个伙计殷勤地向顾客兜售绸缎布料,忙得不亦乐乎。进进出出的人很不少,有的是小康殷实之家的主人,有的是小富人家的管事,几乎个个手中都抱着一两匹绸子。

    张越带着连生连虎一进门,立刻便有一个年轻的伙计一溜烟迎了上来。那伙计只是眯起眼睛打量了片刻,脸上的七分笑容就化作了十分。他也不领着张越主仆三人往那人最多的地方挤,而是径直带到了一旁人较少的柜台前。

    “公子爷,咱们的绸缎是整个江南最好的,买回去送给亲友最是体面。若是带给父母,这大团花缎又富贵又喜气;还有这小碎花缎,素淡中带着高雅,最是适合年轻媳妇;若是要考科举,这块缎子上是鹭鸶和芙蓉纹的,叫做‘一路荣华’,能讨个好口彩;若是家里头正好有人要从军,不妨便是这一匹,骏马、蜜蜂再配上猿猴,可不就是马上封侯……”

    还没来得及道出来意,就听人絮絮叨叨介绍了这么好些,张越心中不觉好笑。只看那小伙计年纪不过十六七,说话的时候却有条有理滔滔不绝,他更感到这大德绸缎庄既会挑人又会做生意,于是笑眯眯等着人家说完,他才使眼色吩咐连生递上了帖子。

    那伙计原本看着张越衣饰华贵,以为是大金主,这才介绍了几样最贵的绸缎,所以看见连生递上帖子,他面上呆了一呆,接过来打开之前,心中还有些不快。可打开来一瞧上头那几个字和落款,他顿时打叠起了一幅更恭敬的面孔。

    “原来是张公子,大掌柜已经在里头等候多时了,早就吩咐下头人一到便请进来,请恕小的刚刚有眼无珠。”

    他一面说一面毕恭毕敬地双手递还了帖子,旋即侧身在前头引路。掀开了侧面一层帘子,前头便是一条长廊,一回头见张越三人站在那里直打量,脸上都有讶色,他便满脸堆笑地解释道:“咱们这绸缎庄和别的临街店铺不同,内中的房子也都是咱家的产业,因此都打通了。大掌柜管着南京城和附近州县的十几家绸缎庄,这家就安在这里。”

    走在后头的张越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眼下还是明初,商人纵使再有钱那也不过是商人,不会像后世那些大盐商那般可用钱影响一地,更不用说南京城这天子脚下了。士农工商,商者豪富却卑贱,达官显贵之家固然有家奴经营产业,自己却是几乎不碰这些勾当。所以,哪怕他曾经有心想什么金点子赚钱,屈于大势,又没有人手,于是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

    那弯弯曲曲的长廊走到尽头,前头便是一处厅堂,过了厅堂乃是一个小院,院子正中乃是一排三间房。那伙计来到正中那一间,隔着厚厚的帘子低声禀报了一声,旋即便束手退回来对张越笑道:“公子稍等,大掌柜这就出来相迎,小的告退了。”

    张越微微一愣时,那伙计已经拔腿走出了老远,再转过头时,却只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从门内出来,笑容可掬地向他拱手行礼。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至少是自己三倍的老人,他也不好过于怠慢,略点了点头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和大掌柜素昧平生,不知道下帖邀我有何意?”

    “小的不过是一介微末商人,本不敢去请三少爷,不过是受人之托,不敢不为。”那老者面上的笑容愈发谦卑,随即竟是亲自打起了那房门口的帘子,深深弯下了腰,“今日邀请三少爷来的人正在里头恭候,还请三少爷移步一见……哦,还请两位贵仆在外稍候片刻。”

    原就心中迟疑的张越乍听得要留下连生连虎在外头,心中顿时更加警惕,哪敢轻易踏进那间屋子,当下就晒然冷笑道:“我倒不知道真正要请我的人居然不出面,反倒是躲在人后头。再说,大掌柜非得拦着我这两个跟班,这就是待客之道?”

    那老者虽是掌管南京以及周围各州县的绸缎庄生意,但向来打交道最多的也就是权贵家的那些管事,即使这样也深知这些大人物变脸极快招惹不起。此时见张越沉下脸发怒,他心中不禁暗自叫苦,只盼望着门里头那位能开口说一句话,也好解了他此时难题。

    “三公子难道真不愿意和我见见面么?”

    就在他眼瞅着张越拂袖而去的一刹那,屋里头终于响起了这么一个声音。他长吁一口气的同时,就只见张越一个疾停止住了往回走的脚步,然后僵硬地转过了身子。尽管心中腹谤连连,但他还是竭力让面上笑得更灿烂,殷勤地在前头抬手相让。

    “你们俩在外头等着。”

    撂下这么一句吩咐之后,张越再无犹疑,疾步上前跨过了门槛。门帘在背后落下的一瞬间,他便看到了那个坐在角落中优哉游哉品茶的身影,一颗心不禁一缩,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这时候极其佩服自己的耳朵,仅仅是听过一次的声音,他刚刚居然能够一下子辨别出来。当然,这也从侧面反映,某人的声音实在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角落中的人并没有穿着那天的一袭大红缎绣白暗花纱护领的织金妆花锦袍,只是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宝蓝色袍子,头上也只是戴了一方寻寻常常的高头巾子。那种仿佛时时刻刻萦绕在他身上的阴寒气息,这会儿也丝毫都察觉不出来。

    倘若只是第一眼的初印象,这也就是个寻寻常常的中年人,说是教书匠兴许都抬举了他。把这样一个人丢在人群中,任何人走路的时候甚至会忽视这么一个人。然而,即使此时此刻那张脸仿佛丝毫没有特色,但张越仍是想起了那天对方身穿锦衣的情形。

    于是,他随便拣了张空闲的椅子坐下,在脸上挂起了闲适自然的笑容:“袁千户这么大费周折请了我来,不知有何指教?”

    他本以为对方会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谁知道对方竟也是单刀直入地反问道:“锦衣卫向来以铁面不认人著称,却三番两次地从旁提点,三公子想必很奇怪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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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更大的疑问

    张越并不是没有猜测过人家袁千户对他另眼看待的理由。自打四年前开封发大水锦衣卫先找上门,还留下了几个小校护卫他安全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要说他老爹一个小小的举人,还是前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刚刚考上的,既然坚决否认认识锦衣卫,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关联;要说袁千户想要攀附英国公张辅也不对,除非某人头壳坏了不要前程,否则决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来;至于说他张越的出身大有隐秘这种不着边际的理由,他甚至连考虑都不曾考虑过——这重生之后都已经四年了,他那爹娘对待他的完全是父母对儿子的那一套,绝没有其他可能。

    当然,他更不会自恋得猜测人家认为他天庭饱满日后前途无量,所以及早卖一个面子。

    于是,他索性坦然答道:“我原以为袁千户不过是有意向张家示好,可你三番五次地提醒仿佛都是冲我而来,我自然有此疑惑。当初我不过是张家三房一个并不起眼的晚辈,何至于劳动锦衣卫亲自出马帮着搜寻?大伯父之事牵动张家上下,若有通风报信的信函,何至于送到我的手中?皇太孙巡视国子监,袁千户又何苦从旁暗示?恕我心拙,实在想不明白。”

    袁千户随手拿起旁边的茶盏,旁若无人地呷了一口,却忽地避而不谈刚刚这个问题,而是微微笑道:“三公子可知道,自从纪纲被处死之后,这锦衣卫指挥使便一直无人补上?”

    不等张越回答,他更自顾自地说道,“纪纲昔日不过末学生员,以灵巧善媚博得皇上爱重,之后皇上登基便授了他锦衣卫指挥使,希冀他拔去某些讨厌的钉子,却不料这样一个人也会动出某些不该动的心思。不过也幸亏他一朝事败,牵连得锦衣卫高层倒下一大批,否则我这么一个小小的河南卫所千户也不至于入主北镇抚司,就连指挥使一职……”

    尽管最后一句话颇有些含含糊糊,但张越不禁悚然而惊。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正三品官,在号称勋戚如牛毛尚书满地走侍郎不如狗的南京城,三品官算不得什么。但问题是锦衣卫指挥使倘若能捏着北镇抚司,那便有如悬在无数人头上的一柄利剑,一旦落下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即使那其实也只是一条狗,可皇帝的狗和普通的走狗自是截然不同。

    如今,这袁千户是想借助英国公的力量扶摇直上?不对,从他的话里依稀能听出,他仿佛很笃定自己能补上那个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前两次都是匆匆一面,今儿个把三公子请过来,我总算是看仔细了。”袁千户却仿佛再也没有为张越答疑解惑的兴致,轻轻一振袍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三公子无需多想,锦衣卫也不是吃饱了没事撑着,老是盯着张家。你大伯父的事情是圣命,接下来的都是我的吩咐,沐宁乃是我一手提拔的,自然得听命行事。”

    言罢他便大步走到门前,临掀帘的一刹那却止步又留下了一句话:“你也不用瞎猜,如今你还在搏前程的时候,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只不过,英国公如今无嗣,你若是真正想要出头,便不要盯着那个国公的位子,嗣国公不过徒具尊荣,对你并没有好处。”

    直到那门帘再次落下,张越却犹未从那震撼中回过神。他着实没有想到,对方不但没有揭开那一层真相,反而又撂下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况且英国公张辅如今无嗣,可那并不代表将来无嗣,再说他也不想为了荣华富贵而抛弃一直以来对他极其关爱的父母。然而,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仍然没找到这袁千户对他另眼看待的理由。

    不多时,门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进来的却是先前那老者和连生连虎。那老者也就罢了,连生连虎进来之后瞧见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全都松了一口气,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地站在了张越两侧,昂首挺胸露出了一幅雄赳赳气昂昂忠心护主的架势。

    那老者眼见正主儿刚刚意态自如地出门,知道今儿个自己安排的这一番谈话必定没什么纰漏,险些跳出嗓子眼的心这会儿也都搁下了。此时,他这个此地的主人反倒和下人似的,站在一边搓手赔笑不已。

    “三少爷,今儿个的事情确实是小的孟浪,只是人也见了,还望三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把事情放在心上。小的精心准备了十匹妆花缎,还有一件上等的白狐皮袍子,并紫宝阶盛地刻丝衫子四件,还请三少爷笑纳。”

    都说无功不受禄,这会儿张越自己心里头还迷糊着,哪里肯白拿人家的东西。兼且他深知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对商人最是提防,于是婉言谢绝便起身要走。谁知道这时候,那老者却是满脸恳求地打躬作揖,最后他不得不收了四匹妆花缎和那件白狐皮袍。

    送出门的时候,这老者依旧口中唠叨,张越漫不经心地听着,这才明白这大掌柜姓徐名昌,乃是先头中山王府的奴仆,在建文年间脱了籍。后来徐家式微,自然更没了关联。

    徐昌在这大德绸缎庄干了十几年,从伙计一路做到了大掌柜,也算薄有家产——毕竟,这外头兴旺的产业,全都是东主而不是他的。他并不知道袁千户的真实身份,只道是朝廷贵人,又帮过他好几回,今次方才听命下帖子。

    眼见回去得多上不少东西,骑马不好拿,那大掌柜徐昌便张罗着让人去雇车,更亲自把张越主仆三人送到了门口。那些小伙计何尝看到大掌柜如此奉承客人,眼睛直了的同时也没忘了车前马后地帮忙服侍,直到把人送走,方才有一个小伙计好奇地问了几句。

    “这回你们都给我认准了,以后若是这几位上门,东西都按成本价卖!”徐昌板着面孔吩咐了一番,见伙计们人人咂舌,他又补充了一句,“东家那儿你们不用担心,这缺额自有我补上!记住,这可是真真正正的世家子弟,得打叠十二分精神伺候!”

    此时张越骑在马上,平常畏之如虎的寒风这会儿兜头兜脸地吹上来,他反倒更清醒了几分。算起来,自打他来到南京城,这各式各样的机缘层出不穷,而且全都是有利无害的好机缘。这固然是好事,但好事若是全都积压在了一块,他便不得不怀疑之后是否会泰极否来。

    就在这个念头跳上心头的一刹那,他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了几声惊呼,再定睛看时,却只见正前方烟尘滚滚,仿佛有数十骑飞马奔驰而来。

    这时候,远处某个眼尖的人便嚷嚷了起来:“快闪开快闪开,是赵王府的人!”

    话音刚落,张越忽然听到背后又传来了一个更大的叫嚷声:“汉王府的人来了!”

    这前有狼后有虎,张越慌忙吩咐身后的连生连虎押着马车暂避,自己也勒马往旁边闪。不仅是他,正在路两旁做生意的小商小贩和买东西的百姓们也全都忙不迭地四散开来。不多时,那道中央便空无一人,两旁各风驰电掣地奔来数十骑,眼看就要撞在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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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乐极果然生悲

    且不提张越并两边百姓如何闪避,这大道中两拨人相互驰近的刹那间,就听两边各一声大喝,那为首的纷纷勒马,其后更是响起了一阵不绝于耳的骏马嘶鸣声。

    左边那领头的骑着一匹不带一丝杂色的白色骏马,头戴冲天金冠,身穿大红紫团花锦袍,外罩玫瑰紫大氅,手中挽着山中老蟒皮制成的皮鞭,眉宇间尽显倨傲之色。右边那领头的骑一匹黄骠马,额上勒着貂皮金珠海马抹额,身上一件秋香色蟒袍,粉面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阴鹜。这两人年纪不过十四五,两厢一照面一对眼,便齐齐冷笑了一声。

    “看塙弟这身穿戴,大约是打宫中回来吧?”

    “圻哥还真是没猜错,如今父王还在宫中陪皇爷爷说话呢!瞧塙弟这模样,大约是想进宫向皇爷爷求情?哎呀,我刚刚出宫时,正巧听说皇爷爷刚刚打西华门那边回来,不知道是汉王伯说了什么让他老人家生气的话,这会儿皇爷爷大发雷霆,别说见你了,只怕不迁怒就不错了。我劝圻哥一句话,还是暂且缓一缓的好。”

    “你……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可别忘了,你上头还有世子!”

    “圻哥这话就说得怪了,难道你上头就不曾压着一个世子?至少我比你运气,没有那么一个暴虐的父王,我和世子可是一个娘生的,我那母妃现如今还安享富贵尊荣,日子过得好得很……”

    “你……哼,你如今就得意好了,看你能猖狂多久!”

    张越见那身穿秋香色蟒袍的少年狠狠一甩马鞭,又回头叱喝了一声,一众人齐刷刷调转了马头,心想这两位小王爷的斗气应当告一段落,再不多时便可通行。谁知就在策马欲行的时候,那身穿秋香色蟒袍的少年却往他这个方向瞥了一眼,忽然拿鞭一指丢出了一句话。

    “来啊,去几个人,赏那些看本王笑话的人一顿鞭子,省得人家道我汉王府的人都是好欺负的!”

    话音刚落,那少年背后就抢出十几个人来,犹如恶狼扑虎一般纵马奔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抄起鞭子,兜头兜脸地朝那些噤若寒蝉的百姓抽去。这突如其来的一遭顿时引得现场情景一片混乱,四处都充斥着哭爹叫娘声和求饶声,但那些护卫不管三七二十一,恶狠狠地挥鞭就打,哪分什么青红皂白,哪有个轻重。

    就在那少年喝出那一番话的时候,张越就心叫不好。虽说早知道这年头不平等,但这等肆无忌惮的举动他却还是第一次得见。情急之下,他忍不住瞅了瞅那大红锦袍的少年,原以为对方至少会阻止一二,谁知道那人竟只是笑眯眯袖手看着,完全一副看好戏的做派。就在这时候,一道凌厉的鞭影裹挟着呼啸的风声,竟是直冲他面门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伸腿一夹马腹本能地挪开了一步,但那犹如毒蛇一般的鞭子却仍是落在了他的肩头。只听啪的一声,他肩头那厚厚的衣服竟是被扯碎了开来,紧跟着在同一位置又是重重一下。见到主子挨打,瞠目结舌的连生终于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高声嚷嚷道:“住手,快住手!咱们是英国公府的人!”

    虽然四周乱成一团,但连生气急败坏之下爆发出的声音非同小可,听到的人不在少数。那打人的护卫看张越细皮嫩肉,原本已经狞笑着又举起了鞭子,一听到英国公府四个字顿时吓了一大跳,放下鞭子的同时还勒马往后退了几步。很快那边的大红锦袍少年也从随行护卫的口中得知了那句话,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厉喝了一声。

    “来人,拦住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京师朗朗乾坤,岂容藩王护卫欺凌百姓!”

    那些挥鞭打人的汉王府护卫已经被刚刚那英国公府四个字夺了气势,这会儿看到赵王府的人上来阻拦,于是便顺势退到了少主人的身后。

    此时此刻,那秋香色蟒袍少年气得牙关紧咬,偏偏却无可奈何。盯着刚刚那叫出英国公府的方向死死瞅了一眼,他气恼地打马便走,竟是没留下一句交待。而他这么一走,那大红锦袍少年顿时得意了起来,纵马排开人群便到了张越跟前。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英国公府的寻常人,待到近前看清了张越的模样打扮,心中顿时一紧,连忙从马上跳了下来,温言问道:“本王乃是赵王次子安阳王,刚刚仓促之下不曾拦下汉王府的人,倒是让各位受惊了。不知这位小哥怎么称呼,是英国公府的什么人?”

    倘若不是适才亲眼看见此人和那个秋香色蟒袍少年针锋相对,关键时刻又袖手旁观看好戏,此时看那如沐春风的笑脸和温文尔雅的语气,兴许张越还会以为这是一个温和有礼的少年王爷,但既然他心知肚明自是大恨,面上却只露出痛楚的神色。

    刚刚要不是连生那一嗓子吼得及时,他自己挨几下也就算了,怕是那些无辜百姓极有可能被打死几个。到头来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原本就被囚在西华门内待罪的汉王朱高煦更是绝无幸理。这小小年纪的安阳王真是好算计,姓朱的果然就没有省油灯!

    还不等他开口,后头就响起了一个惊愕的声音:“这不是张越贤侄么?”

    张越猛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中年人从那安阳王的背后探出头来,恰是又惊又喜的表情,那张脸仿佛有些熟悉。电光火石间,他在记忆中很是搜索了一通,最后终于认出了那人是谁,脸色不觉微微发白,然后才挤出了笑容。

    “孟伯父,多年不见,您居然还能认出我!”

    “哈哈哈,当日你们兄弟几个在你们姐姐出嫁的时候很是为难了我那侄儿,我怎么会不记得?如今我侄儿侄媳举案齐眉,可不是我孟家一段佳话?”那中年人说着便笑呵呵地对安阳王拱了拱手,又指着张越解释道,“安阳王,这是英国公的堂侄张越,也是我侄媳的堂弟。”

    闻听是英国公张辅的堂侄,安阳王朱瞻塙顿时大喜。原本他企盼的不过是朱瞻圻惹上英国公府的人,可这会儿挨打的竟然是正儿八经的张家子弟,这结果自然是更好。于是乎,他的脸上愈发亲切,一面自责自己刚刚阻拦不及,一面痛斥朱瞻圻肆意妄为,最后竟是解下身上那件大氅披在了张越肩上,硬是要亲自护送张越回去。

    张越此时感到左肩火辣辣的剧痛,实在没心思和这安阳王扯皮,索性任由人家惺惺作态,心中所思所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一直以来,他只想到张晴和孟俊琴瑟和谐堪称天作之合,却忘了保定侯孟瑛的庶出兄长,也就是他姐夫孟俊的大伯父孟贤乃是赵王朱高燧的常山中护卫指挥。这赵王的下场虽说不比汉王,可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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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安阳王朱瞻塙亲自护送张越回了英国公府,这顿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待到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整个府里登时是一阵鸡飞狗跳。彼时张辅正好不在,王夫人只得亲自出来拜谢了安阳王朱瞻塙。

    待到将这位小王爷送走,她一面忙不迭地张罗着让丫头媳妇把张越送回芳珩院,一面气急败坏地打发人去请大夫寻药。原想要派人去知会张辅一声,寻思了半晌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忙带着碧落来到了张越的屋子。

    掀帘进门入了里屋,见他身上衣物已褪下半截,肩头虽已敷过伤药,却仍是赫然肿起老高,那两道红紫的鞭痕交错宽达寸许,异常可怖,她不禁心头更惊。

    “不是让人去请伤科大夫,怎么还没来!”

    碧落忙答道:“夫人,这打马出去请大夫再回来没那么快,不过一会儿也就该到了!”

    张越入京以来一直是顺风顺水,但今天这无妄之灾却让他陡然之间警醒了。肩头传来的火辣辣疼痛更是明明白白告诫了他,倘若今日没有英国公府这大伞,只怕那就不仅仅是两鞭子,而是一顿鞭子,他是否能逃出生天还未必可知,更不用提什么报仇雪恨。

    一旁的秋痕瞅着张越肩头那伤,眼睛早就红了,若不是还有琥珀死死拉着她,她怕是想一头跪倒在地请王夫人做主。饶是如此,她仍然死咬着嘴唇揉搓着手中帕子,脸上露出了掩不住的悲愤。月落和流苏平日虽见过挨打的丫头媳妇,可今天情形毕竟不同,再加上事涉藩王,她们此时也都不敢吭声。

    从沉思中回过神,张越见王夫人坐在床头,那眼神中流露出掩不住的关切,便强自笑了笑:“大伯娘,不过是皮肉小伤,不碍事的。”

    “都已经是这样子了,说什么不碍事!”王夫人一板脸,旋即恨恨地说,“衡山王纵容属下不分青红皂白当街行凶,也不想想他老子汉王已经被囚西华门,若再出事任是神仙也难救!你那两个跟班也实在是没用,他们俩都好端端的,居然让你吃了那么大苦头!”

    张越心中一紧,想起这年头大宅门内规矩极大,上一回张赳私自出门险些惹事,结果贴身丫头芳草药香和跟出门的小厮都挨了板子,直到如今还不能下床,他着实担心连生连虎如今也已经被发落了,忙解释道:“大伯娘,说起来那不关他们的事,那时候我正好在前头……”

    “你不用替他们说话,关键时刻护主不力总是要受罚的。”王夫人一口打断了张越的话,随即才拉起锦被替张越盖上,动作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了伤口,旋即才软言解释道,“他们和当初那两个丫头不同,总算还是灵机一动叫了一声,所以我只是罚他们在院子里跪一个时辰就罢了。幸好你大堂伯不在,否则他在气头上兴许就连军棍都动了!”

    情知自己和王夫人折辩也是无用,再加上又不是大棍子打人,张越只得作罢。不多时大夫也到了,乃是回春堂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老大夫。

    众丫头原该退避,王夫人忖度那大夫年老,自己也担心万一有个好歹没人商量,便吩咐所有人都留下,让那管事媳妇直接把大夫领了进来。待到那老大夫看了伤情之后,她便焦急地问道:“这伤究竟碍不碍事,为何敷了伤药仍不见消肿散瘀?”

    回春堂的几位大夫虽常常来英国公府看病,但堂堂国公府很少有什么跌打损伤要看,因此这老大夫还是头一次踏进这大宅门,此时乍听这问话连忙答道:“这伤药有治破皮的,有治扭伤的,还有则是治跌打瘀青的。小公子这是受了牛筋鞭笞,所幸不过是两记,待我拔除了淤血,然后再外敷伤药内服药汁,不出数日则可痊愈。”

    听了这冗长的一番话,张越惟有苦笑——这一伤倒好,又要外敷又要内服,简直是兴师动众,天知道他也就是挨了两下而已,偏生如此金贵。然而,见那老大夫在王夫人的催促下抓住了他的膀子便要施为,他只得闭上眼睛随着他去。

    虽说年纪一大把,但这老大夫既然在回春堂医治跌打损伤的大夫中能坐首席,这手段自然不凡。拔除淤血过后开了方子让丫头去煎煮,他又拿出了外敷的药,细细地给张越敷在了肩头的伤处。此时众丫头已经是各忙各的事,王夫人听闻张辅归来,也已经赶去了上房,屋里便只有琥珀服侍。那老大夫一面向琥珀说明如何敷药,一面又絮絮叨叨说着别的话。

    “公子放心,咱们回春堂的伤药最最有名,这军中重将南征北战的时候,谁不会在行囊里头备上一些?等这肿消了伤好了,再敷上咱们回春堂特制的生肌膏,保管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啧啧,别看那么一小瓶,可是比黄金还贵,也就是几家公侯伯府用得起罢了。”

    张越侧头一看,见刚刚颇为可怖的伤口已经不再肿得厉害,原本火辣辣的感觉也已经变成了清清凉凉,他心知这回春堂的伤药果真是名不虚传。他原想着芳草和药香如今都还在养伤,有心多要一些伤药和那什么生肌膏,但一听到价比黄金就止住了这个念头。

    他之前把积攒下来的体己全都换成了银豆子送给了杜桢做盘缠,如今身上只有当初临行前父亲张倬给他的一百两银子。这来到南京英国公府之后,虽说王夫人每月支给他一百五十贯宝钞,相当于银十五两的月钱,但真要干点什么却远远不够。在南京这种地方,他也不可能去施展什么生财大计——而且那也未必能行得通。

    他正想得头痛,外头便有人高高打起了帘子,却是秋痕亲自送了煎好的药汤送来。她径直在床头坐下,小心翼翼地吹着那滚烫的药汁子。待到那碗药微微有些凉了,她打算用调羹喂药,可张越哪里肯。最后,还是那老大夫笑呵呵道了一句药汁太苦,最好一饮而尽,她方才罢了休,只坐在一边怔怔地看着张越喝药。

    好容易把一碗比黄连还苦的药给喝尽了,张越又耐心听了那老大夫详尽得无以复加的一应禁忌和嘱咐,好容易把人给盼走了,他刚刚长长嘘了一口气,谁知这时候张辅又来了。琥珀觑着张辅面色很不好看,于是便拉了秋痕悄悄退下。

    “我正好在宫里陪皇上下棋,结果出宫的时候恰好撞上了风风火火的安阳王,听他添油加醋道了一番。要不是我丢了几句话给他,只怕他兴冲冲就要闹到皇上那里去了!这些个龙子凤孙,竟是一刻都不曾消停,真以为皇上什么都不知道!”

    兴许是心中不痛快,这时候张辅也顾不上对张越说这些是否合适,竟是一口气把心里的怒火发泄了一个干净,末了才在床头站定。

    “衡山王素来就是个爆炭性子,和汉王一模一样。皇上虽然如今不喜汉王,但究竟是自己的儿子,你这个公道却是难讨,就算皇上知道也不过训斥衡山王几句,可若是皇上因为这一点而惦记了你,那反而没好处,所以我才没让安阳王去闹。对了,今天皇上赐我瓦剌所贡宝马五匹,你自己挑上一匹。这御马都有表记,你以后骑着出去,谅别人也不至于再胡乱动手。还有,你老是只带连生连虎那两个武艺稀松的,出事了也没人抵挡,彭十三快要从交趾回来了,到时候我让他挑两个妥当人跟你!”

    这大明朝只要是姓朱的就比所有公侯伯高贵,张越心里自然明白。然而,这一回莫名其妙吃了这么个大亏,他口中不说,心中自然憋了一肚子火气。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问题是,等到汉王自然垮台还有十年八载,难道就这么一直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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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拆穿

    杜桢的宅子在徐府街原中山王府对面,而杨士奇的家和杜府也不过隔着一条街,也就是在贡院街西头。由于杨士奇乃是阁臣,平素和六部官员往来不多,走动频繁的多半是纯粹的文官和学子。而且他原本就以学行闻名于世,每逢科考之时,设法往这里投递墨卷的学子不在少数,只他立身持正不偏不倚,倒不曾因此多上几十个门下。

    这一日虽冷,天气却好,再加上正月十五元宵节将近,大街小巷也颇为热闹,杨府门口昨晚上挂上的灯笼还未撤下,此时管家杨忠正指挥着两个仆役摘灯笼。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已经有好几个年轻士子登了门。他一一笑着见礼,心中也颇为自家老爷高兴。

    老爷生性简朴不爱钱财,倒是喜欢那些主动上门讨教的才子们。据说今天要登门的还有一位故交弟子,也不知道那少年如何出色,居然能劳动自家老爷亲自取了表字,倒是稀罕得紧。想着想着,他倒是忘记了撤灯笼的勾当,伸出脑袋又向外头望了望。

    就在这时候,小巷那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不多时,就只见一匹通体无一丝杂毛的黑马急驰而至,恰恰在大门前停了下来。那黑马一停,一个身穿雨过天青色衫子,罩着天青色酡绒披风的少年就从马上一跃而下,随即笑吟吟地走了上来。

    杨忠今儿个已经见到了四五个学子,其中有安步当车来的,有坐着二人显轿来的,也有骑马来的——但那骑马的进了这巷子多半就是策马徐行,下马的时候往往还要门子上前搀扶一把,哪来的这潇洒利落?心中疑惑的他连忙迎了上去,待人家报名之后他就更讶异了。

    “张公子是一个人来的?”

    “我临时差两个跟班去办一点事情,所以就一个人来了。”

    张越一面说一面扭头看了一眼那匹大黑马,极其喜爱它的神骏。他的第一匹坐骑是当初拜了杜桢为师后父亲张倬送的,是一匹年岁还小的幼马,品种算不得最好,但多年一直骑乘也有了感情,只这次到南京不曾带来。

    今天这匹马是昨日英国公张辅送的,他和张超张赳一人一匹,也算是某种补偿。话说昨天那伤药确实神奇,如今只要不是剧烈活动,他这肩膀几乎不曾有什么感觉。

    杨忠见惯了那些来来往往喜欢坐轿的官员和学子,对于名马倒是没什么研究,只看着那马雄赳赳气昂昂很是神骏,少不得吩咐下人牵进去好生照看,这才按照杨士奇的吩咐打算亲自领人进门。然而就在这当口,他忽然听到外头响起了马鞭声和车轱辘声,再一看却是一辆素狮头绣带的青缦云头车,那车帘之前垂着一串银铃,显出一种别样的雅致来。

    看到车夫跳下,从马车上扶下一个人来,杨忠吃了一惊,连忙对身旁的张越解释道:“是小杨学士,小的得去迎一迎,还请张公子稍待!”

    张越定睛往那下马车的人瞅去,只见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一件蓝青色大袖袍子,腰间围着青绿绦结,头上的暖帽上嵌着一颗玛瑙,嘴角含笑形貌英朗,仿佛与生俱来便合着这学士二字。此时此刻,哪怕他再迟钝,也猜到能被称为小杨学士的除了翰林学士杨荣,再没有别人。

    信步走上台阶的杨荣也看到了门内的少年,不过,下一刻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一个仆人牵进去的黑马上。眼睛一亮的同时,他一时顾不上其他,三两步进门后便叫住了那仆役,旋即竟是上上下下打量起了这匹马,良久方才长叹了一声。

    “想不到这瓦剌刚刚进贡给皇上的名马,士奇兄居然先得了一匹!”

    听到这话,张越顿时咯噔一下,心中暗叫糟糕。果然,那杨忠诧异地端详了一番那匹黑马,随即笑道:“小杨学士可是弄错了,这匹马并不是老爷的,而是这位张公子骑来的。”

    “哦?”杨荣这才微微一惊,转身瞧了瞧张越,面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正旦之日瓦剌一共送来二十四匹马,我正好有缘得见。皇上赐了英国公和成国公两位功臣各五匹,还笑说让他们分给家中子弟以供骑乘,你既然姓张,可是英国公的子侄?”

    张越哪能想到居然撞见一个能辨识马儿的文官,这会儿已经是把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今天出来的时候就不该存着试马的念头,把这么一匹名贵的家伙骑出来做什么?此时吃杨荣一口叫穿,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投在了他身上,他心想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索性实话实说道:“学生张越,乃是英国公堂侄。”

    “果然如此!”

    杨荣闻言大笑,饶有兴致地在张越脸上身上又打量了一番。而杨忠着实没料到自家老爷格外交待的人居然是英国公的堂侄,脸上便很有些古怪,吩咐了一个小厮头前领路,自己则是在那里盯着张越的背影直瞅,仿佛要从那平平常常的姿态中看出点什么名堂来。

    杨士奇家里隔三差五便会聚集几个不曾出仕的年轻学子彼此会文,这几乎是南京城谁都知道的事。然而听说杨荣忽然登门,而且还在大门口正好撞上了张越,他也心觉纳罕。

    两人同殿为臣,又同在内阁同为翰林学士,此时他不好安然坐等,便起身来到了书房门口相迎,和杨荣彼此厮见后,瞧见张越上来行礼,他便微微颔首示意,不及说话就听到杨荣开了腔。

    “士奇兄,我倒是头一次知道你这府上的文会居然还能请到英国公家的子弟,以后慕名而来的人只怕是要更多了!”

    杨士奇对张越的出身来历自是心知肚明,却不料杨荣在众人面前一口道穿,心里便有些不豫,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笑呵呵地敷衍了两句。一转身见屋里的五个年轻士子都用某种疑惑中掺杂着其他情绪的目光往张越身上瞟,他不禁晒然一笑。

    察觉到那些目光中很有些排斥之意,张越倒淡定了,更想起了上回在皇太孙朱瞻基面前说道的那番话——这文人总有些恃才傲物的本色,可那看似清高或嚣张的气焰往往只要一盆兜头凉水就能浇灭大半。今天是杨士奇说要给他介绍几个友人,别最终成了别苗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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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一个名字

    学子们寒窗苦读十几载,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为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往虚里说那是为了强国富民,一展胸中抱负;这往实处说,其实不过是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然后谋求卖一个好价钱罢了。

    于是,今儿个除了杨士奇之外还来了一个杨荣,几个人顿时憋足了满身的劲头,就想待会在说话文辞上压倒其他人拔得头筹,也好博得两位阁臣兼翰林学士的青睐。

    张越最年少,此时自然是敬陪末座。眼瞅着上座的杨士奇和杨荣彼此打哈哈,仿佛相谈甚欢,内中却流露出某种不那么对付的意味来,他便知道,这阁臣之间并不是那么和睦的。当然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大臣之间要是全都抱成一团,那就该皇帝老儿紧张了。

    杨士奇原本只是想给张越介绍几个友人,先前并没有对人直言他英国公堂侄的身份。结果今日杨荣不请自来这么一搅和,那几个士子竟是流露出某种同仇敌忾之意。此时此刻,他一面和杨荣谈笑风生,一面扫视着书房中众人,见张越坐在那里安之若素,并不介意无人理会的窘境,他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今日赶巧,在士奇兄这里遇到这么好些年轻才俊,我倒是想起了咱们当年在翰林院的时候。也已经十多年了,那时候大伙儿聚在一块饮酒论诗文,好文章好诗篇竟是无数,如今诸事繁杂,却是有心动笔却再也写不出来。”

    话虽这么说,杨荣的面上却是露出了几分自矜之色来。当初的翰林院编修和如今的翰林院学士原本就是天壤之别,更不用提他眼下还在文渊阁参赞机务了。再说圣眷这东西和品级无关,他并不羡慕那些和他年纪相仿,品级却在他之上的六部堂官,相形之下,他反倒提防着那些可以和皇帝谈笑无忌的武官功臣们。

    此时,座上一个三十出头的书生忽然抛出了一句义正词严的话:“诗词文学原本就是末学小道,二位学士如今位居台阁,日理万机造福天下,这方才是真正的大道。我等他日若能金榜题名,自当以二位学士为楷模。”

    “这又不是朝堂奏对,你说得这般正经做什么?”

    插话的乃是一个二十六七的年轻人,和别人的正襟危坐不同,他却是翘足而坐面色闲适。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瞥了一眼末座的张越,这才笑吟吟地又说道:

    “要我说,二位学士当初谈诗论文,如今决断国事,无所谓高下之分,不过是心境各有不同而已。当时难以料到现在,现在追忆当时,心境不同,当然做不出当时那样的诗文,可谁敢说两位学士如今的诗文不好?要我说一句实话,若是拿着咱们的诗文署上两位学士的名字拿出去,还不是一时间洛阳纸贵?”

    头一个人那赤裸裸的奉承张越听着吃不消,后头这个年轻人的做派他倒是觉得有些意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煞是大胆。见杨士奇笑容淡然,杨荣哑然失笑,全都不以为忤,倒是座上其他人俱是色变,于是,他不由也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是正好让杨荣瞧见了,他微一皱眉,旋即朝旁边的杨士奇问道:“对了士奇兄,今日这许多人我都还是头一回得见,你就不介绍介绍?”

    杨士奇刚刚只顾着瞧看在座众士子的言行举止,却是忘了这一遭,此时便从左手第一人说起——什么浙东顾万川,湖南莫北海,福建万世节,皖南廖昌金……这些人都是往日走动最勤的,他不过三言两语就道尽其人来历擅长,临到张越的时候他却微微一顿。

    “这是英国公的堂侄,祥符张越张元节。他刚来京师不多久,不过,勉仁一定认得他老师杜宜山。当初我们翰林院一群人一起聚会的时候,论经史乃是我第一,论军略你第一,但论文章诗词却是他杜宜山第一。宜山贤弟如今重回翰林院,他这弟子你我不得照应一二?”

    杨荣看张越年轻,原本还以为因着对方是英国公张辅的子侄,杨士奇方才会另眼看待,等到听说是杜桢的弟子,他方才真正诧异了。当下他也不坐了,站起身径直走到张越跟前,从头到脚看了好一阵子,这才面色古怪地问道:“你居然是宜山那个千年冰山的学生?”

    张越没料到杨荣有此一问,而听到那千年冰山四个字,他想笑却又知道场合不对,好容易忍住了,这才起身恭恭敬敬地答道:“杜大人正是我的授业恩师。”

    “授业恩师……”

    杨荣念叨着四个字,脸上仍是充斥着某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直到落座之后仍是脸色怔忡。这旁人看得纳闷,杨士奇却知道此位同僚的脾性,于是便干咳一声解了这尴尬的局面,又笑呵呵的对众人说道:“大家不要看元节年轻,他十三岁便中了秀才,去年府学岁考一等,今年大约就要参加乡试了。你们闲居京师,以后也可多多往来。”

    自古文人相轻,但文人之中也更喜欢串联结社,干些吟诗作赋之类的风雅勾当。这座上众士子都是彼此熟络,其中既有杨士奇的远房亲戚,也有他朋友的子侄或是同乡晚辈。他们隔三岔五地聚会,甚至还在杨士奇不当值的机会把文会开到了他的家里。此时听他这么说,众人无论心中所想如何,都是各自点头答应,同时亦是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张越一番。

    一番说笑之后,杨士奇提起后花园梅花开得正好,杨荣便兴致勃勃地提议众人移步一观。几个士子都知道杨荣在内阁众臣之中最得永乐皇帝朱棣爱重,早就铆足了劲露一手,这会儿谁也不会扫兴。于是乎,七八个人各自穿上了御寒的披风和皮袍,齐齐往后花园走去。

    杨士奇瞥见杨荣频频目视张越,仿佛有话要说,便有意拣了个话题叫了其他人上前,单单把张越留在了后头。当一侧头看到杨荣朝张越那边走去的时候,他更是莞尔一笑,心想某人刚刚心中憋着的那些话这会儿应该都会倒出来。

    “元节,你和我说说,杜宜山那个千年冰山怎么会收你做弟子的?”

    面对杨荣那张掩饰不住好奇的脸,张越顿时哑然。他着实没想到杨荣特地落后几步是为了问他这个问题,沉吟片刻,他就原原本本道出了当日之事,连那茶联比拼也没有漏过。

    “好个沈民望,当初那么一件趣事,回来之后居然不曾对我提过!”

    埋怨了一番之后,杨荣便收起了起初那幅总有几分讥诮的笑脸,犹如熟络的长辈那般轻轻拍了拍张越的肩膀,笑着说道:“元节,别看你前头那些少说也是个举人,却都不及你的福分。能够拜在宜山兄门下乃是不小的机缘,他面冷心热,既然收了你做学生,必定用心十分,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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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梅林

    不过是须臾之间,天上那轮红日便消失不见,天地间便笼罩着一种阴沉沉的光景。杨士奇和杨荣仰头一瞧,都说是要下雪,此时其他人便也凑趣地笑了起来。

    有的说这白雪红梅恰是应景,有的则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必是好收成,更有的摇头晃脑感慨起了这时节城中那些贫苦百姓,还有人说什么漕运封冻交通不便……总之,不过是一个尚不曾落下来的雪字,便让此时的气氛真正活络了起来。

    张越此时远远地已望见那红梅林。隔着一道矮矮的围墙,但只见无数胭脂般的红梅火红火红地在那里闪耀,在这肃杀的冬季流露出一种别样的精神抖擞。及至近前,他方才看清那后花园中全都是梅树,那红梅一朵朵在枝头绽然怒放,一阵呼啸寒风吹过,无数花瓣散落尘埃,却依旧散发出红艳艳的光彩。

    此时,起初那笑说自己等人的诗词署上二杨之名就能洛阳纸贵的福建万世节撷起一支红梅,放在鼻尖轻轻一嗅,这才笑呵呵地说:“这红梅开得如此艳丽,却没有白雪相托,落在泥里却可惜了。怪不得放翁当日有词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此时别人都已经到了亭中,张越落在最后,恰听到这话,他心中一动就笑道:“这有什么可惜的,这落花固然零落成泥,却泽被一方土地,明年还能开出更鲜艳的红梅来。再者,这红梅眼下不被寒风吹落,也总有凋谢的那一天,既然如此,早与晚有什么不同?”

    那万世节只是随口一叹,没想到张越会接口,愣了一愣方才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倒是着相了!天下万物都有枯荣,何必苛求一世荣华。想不到元节你小小年纪,倒想得开。”

    说到这里,他忽然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说:“大伙儿今日聚在一起本就是为了会文,既然是到这梅林来了,多半就是什么咏梅咏雪之类的老勾当。古往今来这种诗词数不胜数,也没什么新意。只你是新来的,那些个家伙少不得要揪着你起头,你可得做好准备。”

    眼瞅着万世节潇潇洒洒背手进了那亭子,张越苦笑一声便跟了上去,心里盘点了一下古往今来的咏雪咏梅名篇,然后愕然发现在这个时代,他能够记起来的两首竟全都是毛爷爷的惊世之作。自打重生到现在,除了茶联那一次,他还没有进行过剽窃大业,此时只得算计待会若是不打紧,他就抛砖引玉作一首凑数,真要有人挤兑,那就只能脸皮厚一把了。

    此时外头已经渐渐飘起了雪花,风也有些大了,凉亭中早有仆人准备好了炭炉茶水,又在周围放上了一道风围,这冷意便消减了许多。杨士奇杨荣都是阁臣,平日虽辛苦,闲来的时候打熬得好筋骨,却也不觉寒冷,竟是都脱下了避雪的鹤氅。于是,其他士子也不好在这种情形下拥裘而坐,这大衣裳一脱,周围几个仆人的手上就多了一大堆大氅披风皮裘。

    张越刚刚在路上的时候吃杨荣那番话一吓,倒没注意别人都是什么衣裳。这会儿稍加留心,他便发现自己那件天青色酡绒披风根本算不得什么,毕竟,在姑苏一带,这绒是最好寻的。而那些貂鼠鹤氅、灰狐狸皮裘、银鼠对襟袍子……俱是颇为奢华,唯有万世节乃是一袭家常旧衣,此时脱无可脱,他却非但没有赧颜之色,反而谈笑照旧。

    “元节过来。”

    见杨士奇招手,张越连忙上得前去,却见那边的案台上已经铺开了一张白纸,旁边有小童正在磨墨。他正有些奇怪,却听杨荣笑道:“你是宜山兄的得意弟子,这做诗文的本事大约师承于他,我们就不让你显摆了。今日你是新来,又最年少,这诗文誊抄的事情便交给你。倘若都是好诗词,兴许还可以送去付印。”

    这誊抄从来都是个苦伙计,闻听此言,其他人便都轻松地笑了起来,万世节更是朝张越投来了一个同情的眼神。而张越笑着在那案后坐定之后,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他倒没想过在这里一鸣惊人,反倒是杨荣说杜桢诗词精通很让他奇怪。要知道,他拜在杜桢门下整整四年,却从来没有听这位老师吟诗作赋,学问倒是扎实得紧。

    既然身在一片红艳艳的梅林之中,题目自脱不开咏梅,杨士奇杨荣二人又道是不限韵,诗词皆可。他们这最好的评判往那里一坐,唯一不知根底的张越又在那里负责誊抄,旁人哪有不尽情展才,纷纷绞尽脑汁要从那无数千古名句中突出重围另辟蹊径。

    只一会儿的功夫,张越便在纸上誊抄了两首。

    “逢花却遇故园梅,雪掩寒山径不开。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寒来。”

    “皓态孤芳压俗枝,不堪复写拂云枝。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着地垂。”

    和盛唐那些意境雄阔的诗句比起来,这两首不过中平,而且如今科考也不考诗词小道,因此作为评判的二杨自然不会吹毛求疵,不过是随意品评了两句。倒是杨士奇见其他人仍在冥思苦想,便笑吟吟地往正在誊抄的张越那边看了一眼,见那一手字端正圆润,绝非一蹴而就,竟有些沈氏兄弟书法的神韵在其中,他心中不禁称奇,遂轻轻拉了拉杨荣的袖子。

    “勉仁你看。”

    杨荣随眼一瞥,顿时笑问道:“元节是不是临过大沈学士的字帖?”

    正专心誊抄的张越听这一问,便止笔答道:“当初杜先生曾经说小沈学士在壁上悬腕练字,说这可以锻炼臂力,我便在家里如是练了两年,确实临过大沈学士的《四箴铭》。先生说见字如见人,所以除了学问也曾严格督促我练字。”

    “果然是杜宜山的作风!”杨荣此时不觉哑然失笑,拿起那墨迹淋漓的白纸又端详了一番,旋即感慨道,“皇上最爱大沈学士的字,皇太孙也常常临大沈学士的帖子。就是我和士奇兄,往日也曾经在这字上头煞费苦心。”

    “老爷,老爷!”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一个嚷嚷声。没过多久,就只见管家杨忠沿着小径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三两步奔上了台阶。

    “皇……皇上带着皇太孙微服到了,已经进……进了二门!”

    张越这时候真正懵了——说曹操,这曹操居然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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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面圣

    杨士奇虽然是参赞机务的阁臣,官阶却不过正五品,自比不上六部堂官,就连大理寺国子监之类的掌事官也不及。因此,相较英国公府的富丽堂皇庭院深深,他这座府邸不过是整齐大气,用的仆人也就二三十人。平日固然是满够使了,一遇到大事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杨忠匆匆忙忙跑来报信,园子里的众人登时乱成一团。然而,还不等杨士奇开口吩咐什么,花园门口就已经拥进来数十个身穿锦衣的汉子,却是训练有素地以最快速度占据了各个险要之地,将这座后花园牢牢拱卫了起来。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继而龙行虎步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张越一眼就瞅见了那人背后某个熟悉的身影,心想这真是赶得巧。眼见杨士奇杨荣已经疾步奔出亭子,他连忙也跟着其他人出去,按部就班地跪在了最后头。

    此时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天上还飘着一片片雪花,众人仓促之下谁都来不及穿什么避雪的大衣裳——而且也怕穿上了不恭——这会儿往地上一跪,那股子阴寒冷冽顺着膝盖直窜上来,几乎让人忍不住打哆嗦。饶是如此,除了杨士奇杨荣这两个见惯了皇帝的,其他人都是激动莫名,张越甚至能看到有人卡着地上石子缝的手在那里微微颤抖。

    “臣拜见皇上!”

    “学生拜见皇上!”

    虽说略有些参差不齐,但那声音却洪亮得很。而这样的声音在朱棣听来也觉得颇为满意,他今日心情不错,便不像往日对待朝中文官时那样阴沉着脸。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他淡淡点了点头道:“都平身吧,这天上雪下大了,且到亭中说话。”

    亭子中的仆役们此时也跪了一地,眼看皇帝进来一摆手,众人方才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眼疾手快的杨忠从一个仆人手中抓起一件厚实的皮裘,小心翼翼地铺在了当中的太师椅上,这才垂手退到了一边。朱棣欣然坐了,这才笑道:“大冷天的,士奇这家里倒是热闹。”

    张越听着这话平常,但深知皇帝秉性的杨士奇却不敢等闲视之,忙答道:“勉仁是我平日请都请不来的客人,今天却当了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碰巧臣的几个子侄晚辈都凑在这里,大伙儿兴致高,就到了此地赏梅会文,谁知道皇上竟也是和皇太孙一同来了。虽说皇上勇武盖世,但这微服之举实在是……”

    “你们今天兴致高,朕今日兴致也好,所以带着瞻基出来走走,一点小事你别揪着不放。朕当日在燕王府的时候,哪天不出门巡视个几遭?”

    不等杨士奇说完,朱棣却笑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瞅见案桌上有一张墨迹淋漓的纸,他便好奇地拿起来端详了一番。此时此刻,做了那两首诗的士子皆是两眼放光,脸上更露出了希冀的表情,而其他人则是后悔莫及——早知道天子会忽然驾临,刚刚就不该为了拔得头筹而字斟句酌,结果却错过了这大好的机会!

    朱棣在那儿细看的时候,站在他身旁的朱瞻基也悄悄偷瞥了几眼。他自幼便受朱棣疼爱,这点子小事自不怕会受苛责,见那两首诗格调虽还不错,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绝代好诗,他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很快便移开了目光打量起了周围的人。待看到张越时,他微一诧异,旋即露出了微微笑容。

    “这诗也还罢了。”

    尽管是一句算不上夸奖的评语,但那做诗的两人仍是趋前一步诚惶诚恐地跪下谢恩,杨士奇杨荣却是对视一笑,心中却都是晒然。要说文采风liu,谁能及得上昔日解缙,结果那样的大才子还不是活活冻死在雪地上?至于张越则更是没时间理会别人的小心思,发觉朱瞻基认出了他,甚至还给出了某些善意的表示,他不禁心中一跳,知道人家还记着当日情景。

    然而,朱棣用轻飘飘一句话评判了那首诗,随即却指着那墨迹淋漓的纸笑道:“倒是这笔字很不错,圆润秀气却又不乏风骨,有些沈民则的神韵在,看得出是经过勤学苦练的。唔,今天这誊抄的人是谁?”

    即便没料到这意外的一遭,但张越还是急忙站出来,上前行礼下拜道:“回禀皇上,是学生誊抄的这两首诗。”

    杨荣见朱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张越,忙笑道:“皇上果然是目光如炬,张元节确实是临过大沈学士的帖子,还曾经仿小沈学士悬腕练字于壁上,这才有了今天这一手字。”

    朱棣原本瞧着张越年轻,倒没留多大心思。因着解缙的关系,他对于那些生来便是神童,之后却又恃才傲物自以为聪明的人物并不热衷。而此时杨荣这么一说,他倒是打消了那些顾虑,心想年纪轻轻就能有这般毅力,倒是颇为难得。

    杨士奇眼见杨荣抢先把刚刚张越说过的那番话倒手卖了出去,心里不觉好笑。然而,他和杜桢相交莫逆,自不肯让杨荣专美于前,此时少不得也添上了一番话:“皇上别看张元节年少,他可是自幼名师教导。他师承翰林侍讲学士杜宜山,经史学问也扎实得紧。”

    张越自忖脸皮极厚,但此时被这两位杨姓达人如此称赞,面上也不禁有些红了。然而,这赧颜的表情在别人看来无疑是谦逊的表示,至少朱棣就因为杨士奇杨荣的连番好话而生出了爱才之心。然而就在这时候,又有人在天平上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皇爷爷,您大概不知道,这张越张元节可是英国公的堂侄。”

    朱瞻基一句话引来了朱棣的注意,便笑着将当日在国子监巧遇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也不知道是他记性极好,还是当日的那番交谈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总而言之那两段极其重要的话他几乎是复述得一字不差,就连张越本人也是心中惊叹。

    两个近臣再加上自己最爱重的孙儿全都赞不绝口,朱棣顿时更动了心,当下就大笑了起来:“朕昨天还问过张辅,说是家中子侄有谁可加恩的,谁知道他竟然回答朕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晚辈们还年少,需得自己打拼,却原来是雪藏了这样一个侄儿!张越,你且起身上前来,让朕看看你是不是三头六臂,居然让朕的二位杨学士和皇太孙都说你的好话。”

    这话语中便带上了几分开玩笑的意思。张越急忙站起身来上前,头一次面圣的他根本不知道该在多远处止步,竟是径直走到了那案桌前。而朱棣却不以为忤,饶有兴致地打量一番后,忽然撂下了一句语惊四座的话。

    “你张家素来是将门世家,你弃武从文,莫非是因为如今太平盛世,当文官好升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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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老实的妙人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张越以前还没什么心得,但现如今他却货真价实体会到了。

    刚刚朱棣还是开怀大笑仿佛一个寻常长辈,这会儿忽然笑容一收问出了这样的诛心之语,要是换成一个心理素质稍差的人,即便不吓得心惊胆战,那也多半是期期艾艾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即便张越心性沉稳,闻听此语也不禁一惊,亏得他急智,电光火石之间竟是打点好了一番说辞。

    “皇上,学生幼年时身体孱弱,那时候看两位兄长舞枪弄棒,心里曾经殷羡不已,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身体康健,能够跃马疆场立下战功。待到长大一些身体一日日好了,英国公派了几位家将前来家中教习,可我虽跟着勤学苦练,武艺却不过稀松平常。那时候杜先生便教导我说,与其凭半吊子的功夫在战场上落人笑柄,还不如勤奋读书,也一样能为爹娘博一个封敕诰命。”

    若是张越说什么报效国家心怀天下,听腻了这种话的朱棣兴许只会晒然一笑,可此时张越直接搬出了一个最简单最通俗但也最可信的理由,他顿时笑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张越,他忽然又开口问道:“你既然练过武艺,可能开弓否?”

    “回禀皇上,学生能拉开一石的强弓,但准头有限。”说出这话的时候,张越偷偷抬头瞥了一眼朱棣,见他嘴角含笑并不以为忤,心中一动的他便有意加上了一句话,“不过学生的大哥不但能拉开两石强弓,而且能百步穿杨,在武艺上头,学生实在难追大哥项背。”

    “你大哥……唔,便是交趾参将张攸的长子么?”

    张越着实没想到这皇帝居然会连自己家中的情形都一清二楚,愣了一愣方才点头。

    此时,旁边的士子们有不少都消去了原先那缕敌意,甚至还有不少人为张越扼腕叹息——这难得一见的大好机会,大展文才也就是了,说什么武事?倒是杨士奇杨荣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颇为赞赏张越的淡定。连向来懒散不羁的万世节也是微微纳罕,看张越的目光多了几分钦佩的意思——在这种时候,有几个人会想到自己的兄长?

    “好,改日有机会,倒是要让张辅带那个武艺不错的小子让朕看看!”

    朱棣原本就是存心考较张越,这一番问答下来,见他不卑不亢,更难得的是心地实诚,倒是生出了不少好感。他一向对于武将功臣颇多优容,昔日战盛庸而亡大将张玉,他痛心疾首,所以之后才会厚待张玉的三个儿子,幸而张辅年少英杰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如今赫然又是一员名将。

    此时他生出了一丝惋惜——此少年见识品行都不错,倘若勇武,过继给张辅嗣英国公倒是合适。张辅堂堂国公,又是武将重臣,年过四旬膝下无子,终究是让人觉得不放心。

    趁着朱棣沉思的时候,张越也悄悄仔细打量着这位功过两全的帝王。要说功,屡败蒙古平定交趾安抚西藏,又有郑和下西洋和永乐大典,无论哪一桩都是其他帝王根本拿不出的功绩;要说过,靖难之役结束后诛戮方孝孺等人十族,之后更是重用锦衣卫大肆捕杀异己,这残酷的手段几乎不逊于其父朱元璋。只此刻站在面前,他便能感觉到一种慑人的气势。

    这是货真价实的永乐大帝,可不是电视里头那种唬人的演员!

    难得兴致勃勃地来到杨士奇家里,又碰见一个有趣的小家伙,朱棣的心情愈发好。听说今日的文会不过刚刚开始,他就示意众人继续,又吩咐张越坐下继续誊抄。

    这旁人都没有座位,哪怕朱瞻基杨士奇杨荣都是侍立一旁,张越这一坐简直是难受得如坐针毡。等那墨磨开,他凝神提笔开始写字,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绪方才渐渐平了。

    朱瞻基平日在宫中有无数人看着,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皇家风范,这一日好容易瞅着机会,自是不肯安安分分呆在朱棣旁边听别人吟诗显摆,便溜到了张越身后。瞧他聚精会神,流转出一个个端正圆润的字,而且仿佛根本没有注意自己,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皇太孙。”

    “啊,是杨大人。”朱瞻基回转头见是杨士奇,便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难得看见皇爷爷这么高兴,今天这一趟还真没有白来。”

    他一面说一面又指了指旁边充耳不闻只顾着誊抄的张越,上前一步低声对杨士奇说:“那一日我去国子监正好遇上了元节,觉着他行事颇对我的脾胃。毕竟,如今没几个人说话不遮不掩的。皇爷爷既然颇为欣赏他,杨大人是否能寻一个机会引荐到东宫来?”

    这话听着虽寻常,可杨士奇岂是寻常人?抬眼瞅了瞅笑得轻松自如的朱瞻基,他心里如同明镜似的敞亮——这汉王如今被囚,不日就要发落,但只要不死,其野心未必就此打住,再说还有一个赵王。张越不论怎么说都是英国公张辅的子侄,把人召进东宫无疑便是一个风向标。

    杨士奇自己就是铁板钉钉的*,然而此时他却异常审慎。见杨荣正陪着朱棣说笑品评那些诗篇,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他便微微摇了摇头:“皇太孙,若皇上刚刚真有此意,早就召元节为你的伴读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必急在一时。他如今也算是我的晚辈,若是有机会,有些事情我自然会缓缓和他说解明白。”

    “那就好。”朱瞻基微微一笑,面上的深沉之意敛去无踪,忽地又回头瞥了张越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惋惜,“我那几个伴读不是规行矩步的木头人,就是心思深沉之辈,或者干脆就是心比天高才比纸薄的家伙,若是有他这么个老实的妙人,我就不会那么无趣了。”

    无论朱瞻基还是杨士奇都没有注意到,当这番话说完,那边应该正在聚精会神写字的张越肩膀轻轻一抖——耳朵极好的张越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一天得到“老实的妙人”这么个评价。看来,他很有必要继续老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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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顺路蹭饭

    偷得浮生半日闲,朱棣在杨士奇这家里很是逍遥了这大半天,随意评点了一番诗词,却没有留下来用午饭,而是说要带着朱瞻基去几位功臣家逛逛。

    杨士奇和杨荣劝阻不下,原本要带着众士子送到门口,却被朱棣以不要惊动太广为由拦住,只能送到二门为止。饶是如此,哪怕是那一行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中,众人仍是多等了一刻钟,估摸着朱棣等人应当已经出门离去,这才各自揣着不同的心情回转了亭子。

    天上的雪此时愈发大了,甚至已经在红梅的枝头压上了好一层,可几乎全都未穿避雪之衣的众人却兴奋莫名。尤其是那几个诗词得到了些许赞赏的人更是连走路都能飘起来,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然而,更多的目光却都投在了张越身上,尽管他在后头再未有出彩之举。

    张越倒是已经打点好了那首经典的《卜算子•咏梅》,但最终却没有用上,这也让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一来就抢占了不小的风头,倘若之后再来一个一鸣惊人,那风头太甚就过犹不及了——只是,那几个初见时有意无意冷落他的书生学子都不再端着一幅冷面孔,甚至或多或少表现出了亲近,他却觉着没多少趣味,也就是和万世节多交谈几句。

    回到亭中,杨士奇和杨荣见众人无不是兴奋过度,自然能够体谅,于是一个笑着鼓励了几句,一个告诫了一番。此时已近中午,眼看天色,几个学子便一个个起身告辞,杨士奇也并不挽留。而张越忖度片刻便落在了最后一个,当他站起身的时候,杨荣却抢在前头笑呵呵地说话了。

    “皇上对文臣武官的小一辈很少留心,今日元节你算得上是缘法独到。如今皇上大约是往英国公府或是成国公府去了,你若是匆匆回去,难免会再次撞上。这一次碰巧那是机缘,两次碰巧就难免有人要多心。如今时候尚早,你不如去你老师那里坐一坐。他今日正好轮休,你也可以蹭他一顿午饭,这师生俩说说今天的趣事,也是一桩佳话。”

    杨士奇没料到杨荣眼巴巴抢在他前头,竟是为了说这样一番话,顿时哑然失笑。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在内阁中杨荣最得信赖靠的便是这绝佳的审时度势功夫。此时此刻张越若是急急忙忙回到英国公府,再次撞上那至尊一行,兴许会弄巧成拙。于是,他也不开腔,而是对面露诧异的张越微微颔首。

    张越并不是笨蛋,尽管杨荣的戏谑让他颇有些窘,但细细一思量,他便知道这提醒恰到好处,于是连忙答应了,这才躬身告退。

    然而,跟着那管家杨忠来到大门口,瞅了瞅自己那匹吃饱了喝足了精神奕奕的大黑马,再仰头瞧了瞧铺天盖地压下来的雪花,他不禁冒出了一个念头——这大中午,又是绝对不适合拜客的大雪天去拜访杜桢,还真像直奔午饭去的。

    所幸贡院街和徐府街相距很近,打马飞奔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就到了杜府门前。只这么一会儿,他身上的披风就几乎都被雪给沾湿了,那皮帽子也钻进了不少雪片,戴在头上让人阴冷得难受。好在门上的岳山一眼就认出了他,一面打发同伴老魏前去报信,一面则是慌忙把他请进了门房,手忙脚乱地帮着解下了那件湿了一半的披风,口中还埋怨不迭。

    “公子这是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雪,出来的时候怎么也得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这酡绒披风和皮帽看上去暖和,这种天却根本不顶用!好在公子大约没赶多远的路,否则连带里头的衣服都得湿了。就算早上出门的时候没预备,这从别人家出来的时候也得借上一套。”

    听岳山絮絮叨叨一说,张越方才记起自己在杨府门口风风火火上马之后,后头似乎有人嚷嚷什么。那时候风大雪大,他回头瞟了一眼却没看清,也就忘在了脑后。如今想来,人家指不定已经准备好了避雪的用具,偏生他跑得快,竟是错过了。

    说话间,老魏已经是一溜烟回转了来,手中却是多了一套避雪的行头。张越戴上青箬笠,披上绿蓑衣,再套上一双棠木屐子,却不肯撑那青绸油伞,一阵风似的出门往二门那边去了。岳山跟着出了门房,见张越居然穿着棠木屐在雪地上行走如飞,忍不住叫了两句。

    “公子慢些,小心脚下打滑!”

    “我说岳老哥,你也太殷勤了,这要是外人看见还以为那是咱家少爷!”

    一听这话,岳山顿时转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老魏,这才神秘兮兮地嘿嘿一笑:“虽说那不是咱家少爷,但也和咱家少爷差不多,难道你没听到内院那些个丫头传的闲话?太太都已经看准了七八分的事,那老爷点头还不是迟早的?”

    “真的假的……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前几天确实听人提起过……”

    这门上两人闲磕牙的时候,张越已经在一个下人的指引下来到了杜桢的内书房。这已经是来过一次的地方了,他在廊下解了那身避雪的穿戴,又拍打了一下身上存留的雪花,这才轻轻推开了门进去。然而,书房中并不止杜桢一个,他上次见过一面的杜夫人裘氏竟是也在。

    杜桢瞅着张越那被雪水微微濡湿的头发,忍不住皱眉道:“这大雪天的跑过来做什么?”

    “老爷,人家这大老远跑过来看你,看你这话问的!”裘氏却是慈眉善目地嗔了一句,继而往张越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关切地走上前道,“这天冷风大,又下着雪,看你身上这狼狈样子。有什么事待会再说,先去换一身衣裳,这正好是大中午的,留下吃了饭再说!”

    张越万没有料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和杜桢说上两句话,就被裘氏撵着去旁边屋子换衣裳,甚至连蹭饭的事情都给解决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当他在那间烧着炭火的屋子里脱下那身冰冷的衣裳,在墨玉和鸣镝的服侍下换那身新行头的时候,他更是吃了一惊。

    这衣服尺寸大小和他的身形恰好吻合,哪有那么巧的事?

    此时此刻,一向多嘴的鸣镝便咧嘴笑道:“三少爷这身形果然是和墨玉差不多,也亏得他去当了一回衣架子。这衣裳太太预备了四套,原打算正月十五元宵节送给三少爷的,这会儿却用上了,到时候的东西可又得重新备办!”

    墨玉却没注意衣裳好坏——毕竟这些衣裳他都穿过——看到张越左肩上绑着的那白纱,他不禁关切地问道:“三少爷,您左肩可是受伤了?”

    “不碍事。”张越轻轻用右手在左肩按了按,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不过是被马蜂蜇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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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先生家的一顿饭

    杜府给张越准备的行头并不奢华。此时,他身穿一件青缎八团花对襟衫,底下则是寻常的青缎裤子,外头罩一件镶白色领湖绿色云纹绫里的披风,底下蹬着藕合色黑绒云头履,看上去好不精神。只是跟着鸣镝墨玉前往杜家正堂的时候,他总觉得心头怪怪的。

    等到了饭桌上,他倒是打消了心里头的顾虑。

    杜家也是浙东张偃的大族,自然讲究一个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更没有什么布菜的勾当。饭桌上统共四菜一汤,醋溜鲜鱼、冬菇豆腐、韭黄鸡丝、玉丝肚片、鲜虾羹,俱是家常菜,而装盛的盘碗却是元青花瓷。平日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此时见着这家常菜,又是在不必有所顾忌的杜家,于是他竟一口气吃下了两碗香米饭,就差没打饱嗝了。

    杜桢平日冷脸,这一餐饭吃完,丫头奉上茶来的时候,见张越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他却少有地露出了笑脸道:“若是让英国公看到你今儿个这模样,只怕会以为你平日在家里不曾吃饱,回去了就得质问家里头的厨子!我家里头可都是平常菜,偏你吃得风卷残云。”

    张越和杜桢相处久了,也习惯了老师时不时的调侃,此时便笑道:“这平日里在外应酬的人素来都惦记家里的菜,不就是为了家常菜暖心暖胃?再说了,我这大雪天的巴巴赶来先生这儿蹭午饭,别说这一餐有鱼有虾有肉,就算都是白菜萝卜丝,那也是人间美味。”

    “好好好,以后你若是再来,我就让你师母吩咐厨下做白菜萝卜丝!”

    裘氏平日看惯了丈夫淡然的面孔,此刻见这师生俩斗嘴不禁莞尔,忙嗔道:“老爷,今儿个是我特意厨房做些清淡可口的浙东家常菜,元节原在北方长大,头一回用这些觉着新鲜,也就是多吃了一碗饭罢了,你竟是寻出这许多话!”

    见杜桢哑然,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越,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因笑道:“你是老爷的学生,前次又送来了那样一份厚重的节礼,所以你这执拗的老师原打算送笔墨纸砚还有新书给你,我却死活拦了。老爷教你四年,看着就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这还有什么客气的?我让家里人给你做了四套衣裳,今儿个你穿了果然是好,还有三套待会一起带回去好了。”

    饶是张越确实没把自己当成外人,这会儿仍是被裘氏一番话说得面上微红。他悄悄瞥了一眼杜桢,见自己这位先生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便知道这做衣服之类的勾当都是师母安排,于是愈发心中惴惴。然而,既然是饭后闲聊时分,这便注定他得面对裘氏层出不穷无所不包的问题,到最后总算告一段落时,他几乎感到自己满脑门子都是油汗。

    这怎么像是准女婿见丈母娘……等等,杜先生据说只有一个女儿,难道这真是……

    就在他后背心开始冒冷汗的时候,裘氏终于放过了他,站起身说后头还有事,让他在家里多坐一会,这才笑眯眯地离开了屋子。直到人走了好一会,张越方才抹了一把额头,不出意外地发现帕子上一片油腻腻,于是便长长嘘了一口气。

    “你师母就是这个脾性,有什么说什么,这好恶都不藏在心里。”杜桢这时候方才开了腔,面上却露出了几许怅惘,“当年我贬官之后不多久,这江山便易主了。我是建文旧臣,虽遭贬谪,心里头却难免有些芥蒂。为防朝廷征辟,我便抛开家小在外游学,一直都不曾和家里通音讯,谁知这一走就是十年。你师母在家里一等十年,是我对不起她。”

    尽管是杜桢唯一的学生,但张越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此时此刻,望着杜桢那专注而又惘然的侧脸,他觉得杨荣面冷心热的形容很贴切——他这位老师并不是无情冷漠,只不过喜欢端着无情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实质上却的的确确是热心肠。

    否则,他会在张家族学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上好几年?当初会在乎他这么一个资质决计算不上拔尖的幼年童子?如今在眼看又要飞黄腾达的时候,还惦记着他这个出身武勋世家的学生?好容易压下了心中那种莫名感触,他便说起了今天的那番巧遇,连带把上一次在国子监的那番巧遇也一起说了。

    即便是听到这样离奇巧合的机缘,杜桢却仍是不动声色,甚至连眼皮子也不曾多眨一下,而只是淡淡地说:“杨荣能够在内阁大臣中最得圣心绝非偶然,今日他这提醒对你大有裨益。杨士奇和我相交莫逆,他和我却不过是泛泛之交,今日在皇上面前有意提起你,却不是因为看我的面子,也不是因为你投他的缘法,多半是想试试英国公张辅的反应,也是为了投皇上所好。你这样的性子,哪怕没有他那番话,大约也是能投皇上眼缘的。”

    张越还以为这又是一个对自己另眼看待的人,此时此刻听杜桢如是一说,那心顿时冷了下来,旋即暗讽自己进京之后顺风顺水,看着谁都像是提携自己的贵人,竟是忘了昨日那两鞭的教训。施礼谢过老师的教训指点之后,他忽然觉得外头似乎有一个人影闪过,不觉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旋即便给杜桢的话拉了回去。

    “既然已经在皇上和皇太孙面前露了面,接下来你最好收心养性。你大伯父毕竟是贬谪,送走他之后,你就在英国公府好好呆着,不要成日里外出,若有好友要结交,邀到府中去就是了。你如今不在府学,我这儿也暂时顾不上你,但你的课业却也不能丢了。我这儿拟十个题给你,一个月之内,把这些文章做出来我看。”

    面对这样一个严格的老师,张越哪里还有话说,自是只有答应的份。然而,就在他跟着杜桢踏出房门前往书房的时候,他忽然感觉不对,于是往某个方向瞅了一眼,结果竟瞧见那边廊下有两个俏丽的丫头正悄悄看他。见他发现,两人全都闪到了廊柱后头。

    此时此刻,根据自打进了杜府之后除了杜桢之外其他人的表现,他终于隐隐约约感觉到,某种设计仿佛已经离他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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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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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介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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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朱门觅风流,富贵也需稳中求。了却家国天下事,偕妻带子泛扁舟。

朱门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朱门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朱门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