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张氏眉头深蹙,一时间只觉得那扇子里扇出的风都是热的,一股一股直粘住人的头脸。
便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了小丫头通传的声音:“太太,顾妈妈有事要禀。”
张氏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已是亮了起来。
“妈妈请进吧。”张氏说道,心中躁意顿消。
顾妈妈一别月余,便是去帮着张氏去查馥雪的事情了。此外张氏还叫她查了别的事情,如今她前来禀报,想是已经有了眉目。
郑氏一面说着,一面便挥开了刘妈妈手中的宫扇。半跪在地上的瑞芬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轻声道:“太太的指甲已经干了。”
张氏未曾说话,只抬眼略扫了扫屋中的二人。
刘妈妈心里暗恨了一声,面上却是万分恭谨,将扇子搁在案上便退了下去。
瑞芬的神色微有些犹疑。然张氏有令,纵她是傅庄派来的,也终究要听主母之命。因此她也只犹豫了一会,便也躬身往外走。
“等一等。”张氏忽然道。
瑞芬停下脚步,转身垂首听命。张氏便笑道:“我想起来了,我叫大厨房熬了甘草荼蘼粥,这粥需得配着木香油盐姜醯最好。你带几个小丫头去领了粥菜,分送到各房去,就说天气渐热,这粥菜清心宁神,最是消暑气。”
瑞芬恭声应了是,便自退出了屋外。
张氏这是要与顾妈妈秘谈,所以单将瑞芬遣了出去。瑞芬心中明镜一般。不过她本就得了傅庄指令。务要听从张氏差遣,因此她并无异议,自去办差不提。
顾妈妈进得屋中便向张氏行礼问安,张氏站起身来含笑道:“妈妈这是刚回来吧?怎么不歇一歇再来?”一面又唤了小丫头搬了竹杌子来给顾妈妈坐,又叫人倒了茶。
顾妈妈不敢托大,谢了再谢方斜签着身子坐了。张氏挥退了小丫头,这才问道:“妈妈看着来得急,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回太太的话,老奴确实查出了些事情。”顾妈妈说罢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这一路赶过来,她的喉咙干得冒了烟。
张氏眉尖一动。看着她道:“妈妈请说。”
顾妈妈连喝了好几口茶。这才放下了茶盏,又将小杌子往张氏身边挪近了些,方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老奴去查馥雪的事情。这倒没什么。不想前头那掩翠斋的事情倒有了几分眉目。另还有三房并姑苏的事情。老奴也意外听到了些消息。不知太太先听哪一样?”
张氏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亮。
掩翠斋?
那还是多年前那件“鬼针子”的事情牵出来的。她一直让顾妈妈暗中查访。却始终消息沓然。如今事隔多年居然又有了信儿,这倒是意外之想。
“先说掩翠斋的事儿吧。”张氏便道。
“是,”顾妈妈应道。放轻了声音道,“老奴这几年来府里府外问了不少人,皆没问出那掩翠斋的消息。可是事情却巧。半个月前老奴去永安巷问馥雪的事儿,却遇见南角门苏婆子的娘来看她。便是那苏婆子的老娘说了件事,却是与掩翠斋有关。她老娘说,三十来年前,老夫人曾接了个远房的表妹过府小住,便住在掩翠斋里。据说那个远房表妹身体极弱,进了掩翠斋便每日静养,从不出来见人。苏婆子的老娘也只有一次远远瞧过一眼,连那个表妹长什么样儿都没瞧清,便叫当年荣萱堂的管事妈妈给喝斥了。”
“还有此事?”张氏双眉紧蹙。
侯夫人有个这样的表妹么?她从来没听说过。且侯夫人与娘家的关系也比较冷淡,近些年都没大往来。
这个表妹又是个什么来头?
还有,这个表妹本身也有些古怪。
再怎么说是身子弱,也不会弱到连屋子都出不了吧?再者说,若真是体弱,从老太太的娘家到京里这十来天的舟车劳顿,这位表妹又是如何扛下来的?
顾妈妈又道:“苏婆子的老娘当年只是管洒扫的,这些事也只知道个皮毛。不过当时老太太正怀着大老爷,这一点她倒记得清。她还说老太太对这个表妹很是爱护,时常过去瞧她,有时候还陪她住在一处。因侯爷那一阵子领兵去了滇南,贞姨娘那时候又病着,府里便她二人作了伴。”
说到这里,顾妈/妈/的眼中闪过了一抹精光,压低了声音道:“老奴后来又打听到,侯爷那时候正宠着贞姨娘呢。太太您想,这会不会是老太太叫了表妹过来分宠的?”
张氏想了一会,点头道:“说不得便是这般。毕竟老太太彼时有孕在身,怕侯爷专宠贞姨娘亦是常情。”说到此处,张氏的眉尖又蹙了起来,“只是,既是过来分宠的,那个表妹怎么后来再没听人说过?”
“回太太的话,老奴也不知。”顾妈妈低声道,“那苏婆子的老娘只知道这些,后来她被分到了外院,对里头的事情更是半点不知了。”
“那当年荣萱堂的那些管事并丫鬟呢?你可找她们问过?”张氏又道。
“太太,当年老夫人生下大老爷之后不久,大老爷便生了一场重病,险些没了命。老太太一怒之下便把荣萱堂里所有服侍的人都打发了。老奴打听到的,便只有这些。”顾妈妈低声道。
张氏的面上划过了一丝沉思。
过了一会她方拢回心神,向顾妈妈温婉一笑:“妈妈且先喝口茶润润,再给我讲讲三房的事情。”
顾妈妈也确实口渴得紧,便向张氏告了罪,又喝了口茶,这才说道:“这件事说来也是个巧字儿。老奴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从小到大就知道舞刀弄枪的,还老爱跟人打架。太太可还记得?”
虽不明白顾妈妈怎么说起了自家幼子,张氏却仍是笑了起来,点头道:“我自是记得的。我还记得你叫他勇小子。”
顾妈妈也笑了起来:“太太记/性/真好,便是勇小子。他前两年进了镇武镖局做了趟子手,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倒是有了几分样子。这也是上个月的事情了,他走了一趟镖,恰是去姑苏的,我便叫他帮着打听打听三房那些铺子的事情。他走完了镖便在姑苏逗留了几日,往那王家老宅去看了一回。便是他去的那日,他听见有人向那巷子里茶寮的老板也在打听王家的事,他便多了个心眼儿,待那人走后,便又给了那茶寮老板一角银子,问那个老板那人打听了些什么。结果却问出了些事情来。”(未完待续。)
第480章
言至此节,顾妈/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太太您再想不到的,您知道那人打听的是王家的谁吗?”
“是谁?”张氏已经被勾起了兴致,追问了一句。
“是玉姨娘。”顾妈/妈/的声音里有着难掩的/兴/奋,“那个人居然打听玉姨/娘/的事情,太太可觉出什么来了没有?”
张氏怔了一会,神色蓦地变了:“玉姨娘?那不就是前头王氏的生身姨娘?”
“正是。”顾妈妈轻轻地拍了一下大腿,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下的激动,“那人居然打听玉姨/娘/的事,您说这不奇怪么?勇小子当时也觉得很奇怪,便问那老板,那人都打听了些什么。那个老板便道,那人只问了沧浪先生是何时纳的玉姨娘,又问那玉姨娘是打哪儿来的。最后,那人还向那个老板打听起姑苏城里的一个传闻来。”
顾妈/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太太,您可曾听说过,那姑苏城里埋着一座宝山?”
张氏被她问得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来看着顾妈妈,神情疑惑地道:“妈/妈/的意思是?”
顾妈/妈/的声音又压低了两分:“宝山不宝山的且不去说。太太也想想,那四丫头那许多的身家,是从哪里来的?老奴查了这些时候,只知道那绝不是三老爷挣下来的。还有,那么些铺子田产皆在姑苏,太太难道就没想过。这传闻与玉姨娘之间,会不会有些关系么?”
张氏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妈妈这是查到了什么?”
顾妈妈便微笑了起来:“老奴虽没查到什么,勇小子却找到了王家的一个老家人,据那人说,玉姨娘乃是商户女,身家极富。”
张氏的心中顿时一片雪亮。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她就说呢,王氏乃是庶女,王氏的嫡母宋夫人又是个严谨之人,王家也不算有钱,傅珺这些身家是从哪里来的?如今有了顾妈妈这一席话。所有的事情便都联系到了一起。
那人先打听玉姨娘。后又打听宝藏一事。且不论这两者间是否有联系,至少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玉姨/娘/的确出身豪富,所以才能给傅珺留下那么多的田产铺子。
张氏虽不清楚具体数目,然而粗略估算下来。数十万两银子总是有的。
张氏不免有些咋舌。
傅珺身家如此之富。难怪那三房母女前些时候动静不断。又被傅庚踢出府外说是进学或静养。如今想来,她们定是为了傅珺的陪嫁动了不少手脚吧。
也是,有着这一大注钱财在眼前。莫说郑氏与傅珂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了,便是张氏瞧着都有些眼热。
“太太,”顾妈/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仍是有着压抑的激动,“老奴要说的这最后一件事儿,便是由四姑/娘/的铺子引出来的。”
张氏一下子来了精神。
傅珺的身家如此丰厚,任谁都不会不动心。
他们长房接下来还有三、四件大事要办呢,谁又会嫌银子太多不成?
“妈妈请说。”张氏立刻笑道,又亲自向顾妈/妈/的盏中续了些茶。
顾妈妈忙起身谢过了,方才坐了下来,继续说道:“这事儿是老奴亲眼瞧见的,如今说给太太知道。太太可还记得有个叫长陵的小厮,便是早前在半山阁服侍程公子的那一个?”
张氏蹙眉想了一想,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模糊的影子来:“我隐约记得那程公子身边总跟着两个小厮,一个黑瘦些,一个白胖些。”
顾妈妈立刻点头道:“太太好记/性/。长陵便是那个黑瘦的。去年程公子回乡应试,半山阁也空了出来,长陵便被派在门房儿里当差。老奴因得了勇小子的信儿,这些日子便时常去四姑/娘/的铺子瞧一瞧。那天在天奇斋的门口,老奴瞧见长陵从里头走了出来。他出来后没多久,那天奇斋的账房先生便匆匆出来了。老奴便给了个小叫花两个馒头,叫他帮我盯着些。那小叫花回来后便将我领到了账房先生去的地方,那地方可不得了,老奴若说出来太太必得吓一跳。太太可知那是哪里?那里竟是宝盛钱庄哪!”
顾妈/妈/的声音虽压得极低,可她语气中的震惊之意却仍是无法压制得住。
宝盛钱庄,那可是京里有名的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直到现在顾妈妈都有些不敢相信,傅珺名下铺子的账房先生,居然是宝盛钱庄的常客。
且不论他是借钱还是放印,只要沾上了便是大事儿。若是传了一星半点儿出去,傅庚头上的官帽只怕未必能保得住。
张氏的脸色已经变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如果三房出了事,平南侯府也必会跟着遭殃。
顾妈妈见张氏神情突变,连忙劝道:“太太莫要着急。老奴还没说完呢。”
张氏神色微缓,蹙眉道:“妈妈且说。”
顾妈妈便又道:“老奴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又返回府中去盯着长陵,却叫我发现一件事儿。那长陵的干娘老吴妈,与郑氏身边的范嬷嬷乃是干姐妹,二人平素十分亲厚。老奴亲眼瞧见长陵回府后先去找了老吴妈,老吴妈便去了秋夕居寻范嬷嬷说话去了。”
张氏的神情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原来如此。
看来这郑氏对傅珺的陪嫁铺子是志在必得。连亲生女儿都被傅庚遣走了,她还不罢手。
想到这里,张氏心中微动。
她忽然便想起了傅庄曾交待她的话:
凡事顺势而为。
如今这个局面,岂不是顺势而为的最好局面么?她根本无需出手,只要轻轻拨动其中的一个棋子,接下来的一切,便会顺理成章地发生。
张氏的温婉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个浅笑。
“姑苏宝山一事,妈妈若有空儿还要再查一查。还有玉姨/娘/的来历,妈妈也要盯着些儿。”她轻声吩咐道。
虽然传闻多不可信,但查一查总没坏处。更何况,这玉姨娘也确实神秘得很,很有必要往下查清楚。
“是。”顾妈妈恭声应了一声。
郑氏拿起桌上的宫扇轻轻摇了起来。
初夏的凉风穿渡而来,拂过珍珠垂坠的纱帘,窗外的蝉声兀自响着。
然而,此刻的这一切声息,听在郑氏耳中皆是一种享受。她心中那些莫名的浮躁,亦在这蝉声接递声中渐渐淡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481章
金陵城中有句谚语,“六月心,热死牛”。
六月中旬的都城天气,燠热而潮湿。
这一日,从白石书院回来之后,傅珺循例踏着被晒得发烫的石子路,去荣萱堂给侯夫人问安。
就算头顶有重重树荫,这一路也走得并不舒服。傅珺一面走一面想,待回房之后,不管沈妈妈怎么说,她也要先喝一碗酸梅汤。
一路热气蒸腾,直到进了荣萱堂正房的阶下,那晒得人头晕的阳光才暗了一些。
荣萱堂里置着大冰盆,温度颇为宜人。
小丫头打起竹帘,傅珺进门之后,只觉得一阵带着檀香的凉气扑面而来,让她立刻长舒了口气。
“哎哟,四丫头快进来,看热着。”侯夫人笑着道。又吩咐小丫头给傅珺上了一盏温温的茶。
侯夫人注重养生,从不食用生冷之物。如今傅珺也在她重点保护范围之内,所以连带着傅珺的一应饮食等物,侯夫人也格外上心。
“喝杯温茶润一润,四丫头可别嫌絮烦。那冷的可不能多吃。”侯夫人慈和地嘱咐道。
傅珺起身道了谢,这才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侯夫人便又与张氏说起话来:“这天气越来越热,我却懒怠动。你们若是想去别庄消夏,便自去罢,不用管我。”
张氏温婉地笑了笑:“老太太在哪里,我们自是在哪里。再者说,这天气也实在是热。若这时候收拾东西起身,府里只怕又有人要中了暑气。”
这几天因天气太热,府中相继有不少下人中了暑。傅瑶与傅琪也皆有些不舒服,如今都是在屋中静养。
“你说得也是。”侯夫人笑得双眼微眯,“这时候动身,路上也难受。如今时气不好,你叫人多熬些甘草绿豆汤,再多备些薄荷油,叫他们都用着。银子便从公中支取。还有哥儿并姑娘们也得好生管着,别吃多了凉物。”
“是。”张氏起身应了一句。一旁的崔氏便笑着打趣:“老太太最是体恤人了。从上到下都说到了。便只漏下我们这做媳妇的,媳妇可实在要向老太太讨些薄荷油来使才行。”
侯夫人笑出声来,指着崔氏对于妈妈道:“你瞧瞧,她便是这般促狭着。还向我讨薄荷油呢。我瞧你这是讨打才是。”
崔氏掩口笑道:“老太太若舍得便打我一顿也使得。”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笑了起来。郑氏也跟着凑趣道:“老太太断舍不得打二嫂嫂的。二嫂嫂放心便是。”
众人正说笑着。外头便有钱妈妈来禀:“老夫人,前院儿李管事来了。”
傅珺微微一怔。
李娘子这时候跑来做什么?莫不是前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侯夫人似是也有些吃惊,复又有些面色不虞。
“叫她进来吧。”侯夫人淡声道。
小丫头应声挑起门帘。李娘子穿着灰衣青裙的管事服色,垂首走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还未待李娘子见礼,侯夫人便不耐烦地道。
李娘子是前院儿管事,一向不归侯夫人管。而前些时候接连发生的几件事情,都是由前院帮着处置的,以侯夫人看来,处置得极不妥当。所以,她现在看李娘子很不顺眼。
李娘子顿了一顿,仍是依礼向各位主子见了礼,方才语声平稳地道:“奴婢是来向大太太复命的。”
“找我么?”张氏的面上微有讶色。
自然,以傅珺的专业眼光来看,张氏这惊讶的表情维持的时间仍旧太长了一些。
“是,大太太叫奴婢查的事儿,奴婢已经查明了。”
张氏先是满脸的不解,直待刘妈妈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才恍然道:“原来是这件事儿。”
说罢她便转向侯夫人,含笑说道:“老太太见谅,媳妇一时混忘了。原是我请李管事帮忙的。因大厨房少了几样东西,我便叫李管事查查这几天都有哪些人出了府。”
“大厨房少了什么?这事儿你怎么没禀过我?”侯夫人的语气微有不悦。
张氏连忙站起身来,语声恭谨:“大厨房丢的只是两样做菜用的家伙,一样是剔鸡鸭骨用的小尖刀,一样是做面点果子用的两副银模子。只因这两样东西乃是掌厨用老了的,现成的她皆用不惯,故媳妇才请李管事帮忙查查。”
“原来如此。”侯夫人的神情缓了下来,“虽不是什么要紧的,只丢了东西却还是要查。府里断容不得那手脚不干净的。”说到后来,侯夫人的语气又有些严厉。
李娘子便上前道:“回老太太并大太太的话,奴婢查了失物那一日出府的人,这是名单,请大太太过目。”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袖中抽出张纸呈了上去。
张氏接过纸来并不看,而是转呈予了侯夫人。
侯夫人近年来越发老眼昏花,瞧不清那上头的字。便叫于妈妈念给她听。
于妈妈便捧着纸念了起来,那上头也就七、八个人的名字,倒有一多半儿是外院儿的,内宅里也只一个管采买的媳妇子出去了一趟。
待于妈妈念完了,侯夫人便问:“这些人都审过了?”
李娘子垂首道:“回老太太的话,奴婢已经问过了。其余人等皆已查实,又找了人证。唯那个叫长陵的小厮话说得有些含糊,奴婢便是来请大太太的示下的。”
“长陵”二字一出,傅珺眼角的余光便瞥见郑氏搁在桌上的手动了动。
傅珺神情未动,端起茶盏来啜了口温温的茶。
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开始,只是她不曾想到,这件事会开始得这样快。
张氏的脸上显出几分迟疑:“要不,媳妇还是去花厅问话吧。老太太这里……”
“算了,这么热的天儿,何苦跑到那大花厅?”侯夫人的话说得温和,只语气过于平淡了些,“那花厅里头西晒可厉害着。便在这里问罢。”
如果忽略掉侯夫人眸中忽然闪过的一抹精光的话,这一番话可谓十分体贴。
“是。”张氏温婉地应道。
一旁的于妈妈便吩咐道:“把人带进西次间儿,着人看着。”言罢又转向侯夫人:“老太太,天气太热了,也不好架围屏。便叫那小厮在西次间儿回话,总归中间隔着落地罩并槅扇儿呢。”
侯夫人微微点头,这里李娘子是早将人带来了,此时便吩咐了一声,不一时便有前院儿的人将长陵带至西次间跪好,又派了四、五个粗使的仆妇看着。(未完待续。)
第482章
张氏轻声向侯夫人告了罪,便提步行至落地罩旁的槅扇前,隔着槅扇问道:“长陵,你三日前出了一趟府,去了哪里?谁指派你去的?领的什么差事?你且细细说来。”
长陵跪在西次间的水磨石地面上,心中一阵阵地发憷,却又不敢不回话,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大太太的话,奴才那日是领了门房儿徐管事指派的差事,去兴平伯府上送贴子去的。”
“你前头也是这般说的,”张氏语声温婉,“只是,我瞧你这上头的时辰却不对。你去兴平伯府送了张贴子,如何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长陵咽了口唾沫,声音却仍是有些发紧:“因天气太热,奴才半道儿上找了个茶馆坐了一会子。”
张氏笑了起来。
“你倒是当得好差,”她的声音中多了几分讥意,“主子叫你送贴子,你倒半道儿跑去喝茶去了。你说你去了茶馆,是哪一家茶馆?位于何处?”
她这话问罢,长陵那里便没了声息。落地罩内外一片安静。
“你是聋了吗?主子跟这儿问话呢。”西次间儿响起了仆妇的喝斥声。
张氏又等了一会,见长陵仍是没回话,便又笑了:“怎么?答不出来了?是忘了还是根本就没说实话?”
西次间儿里便又传来了仆妇的喝斥声:“狗奴才哑了不成?快回大太太的话。”
“奴才……奴才……”长陵结结巴巴地说着,却始终没办法答出下头的话。
他中途确实去了旁的地方。可是,那件事若是说出来的话……
长陵心里抖了一抖,又咽了一口唾沫。
“看来,不动些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荣萱堂的明间儿之中,张氏的神态十分轻松,“来人,先掌嘴三十,若再不回话,便再打十个板子。再有,叫几个人去他的屋里搜一搜。没准儿还能搜出赃物来。”
“是。”那几个仆妇齐齐应了一声。
长陵差点儿瘫倒在地。
大太太派人去搜他的屋子了,看来他这回跑不掉了。既是如此,倒不如……
“大太太饶命,奴才说。奴才说。”长陵猛地嚎了出来。倒将明间儿里的人吓了一跳。
郑氏的眼角张大了一些。往傅珺这个方向瞄了一眼。
傅珺将茶盏搁在了案上。
所谓一触即发。此事若无人触动便无事,傅珺的安排也派不上用场。但一旦有人触发,便会形成多米诺骨牌的效应。
到了那时。所发生的一切便不是谁能控制的了。
“奴才说实话,求大太太饶命。”长陵仍是哀嚎着,半大小子的公鸭嗓子划拉着人的耳膜。
张氏蹙起了眉:“再嚎先掌嘴。”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立刻将长陵的声音扼在了喉咙里。
长陵噎了一下方才颤声道:“回大太太的话,奴才……奴才那天半道去了朱雀大街逛去了……”长陵结结巴巴地道。
张氏淡笑出声:“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罢她语声一厉:“来人,掌嘴!”
“是。”众仆妇应了一声,其中一人便将早就备好的毛竹板子取了出来。
便在这时,长陵陡地爆发出了一阵嚎叫:
“大太太饶命,奴才那天是奉四姑娘之命去天奇斋办事儿去了!”
他干哑的声音冲破西次间儿的竹帘与槅扇,半个院子的人几乎都听到了。
张氏愣了一下方气结道:“既是替四姑娘办差,方才为何不早说?”
“是四姑娘不叫奴才说的。所以奴才不敢说。”第一句话出口之后,接下来的话说起来就容易多了,长陵喘了口气,“四姑娘叫奴才按月去给天奇斋的账房吴先生送银票,又交待说还像往常那样就行。”
长陵打着抖的声音回荡在屋中,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银票?什么银票?吴先生又是怎么回事?”傅珺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并无起伏,“我怎么不记得我叫人去天奇斋的事儿?”
郑氏抽出帕子拭了拭自己的手指。
方才一不小心溅了些茶水在上头。
事情提前发动了,这让她微有些不适。可是,傅珺的反应却没出她的意料。
这样也不错。
因是预想之外的发动,所以更与她无干了。挑起事头的可是张氏。
郑氏将帕子交予了身旁的杏芳,眉尖微微蹙起,显示出对继女的一点担忧。
她只要这样便足够了。她倒要看看,今天这个局面,那个贱丫头又能怎样扳回来?
“奴才冤枉!”长陵又哀嚎了起来,“四姑娘您可别不认哪。您叫奴才按月找吴先生送银票的,还说年底总关了将利银取回来。”
傅珺静默不语。
她总不好与一个小厮当面对质起来。
侯夫人的眼角已经眯了起来,温和地问傅珺:“四丫头,这是怎么回事儿?”
傅珺站起身来,神情透着几分委屈:“祖母,孙女儿实在不知这小厮在说些什么。孙女从未叫他去过天奇斋。还有什么银票、利银的,孙女儿也从未听说过。”
“天奇斋?”侯夫人像是头一次听说这名字,“那是何处?”
“回祖母的话,那是孙女儿名下的一间铺子,是卖冠帽巾帻的。”傅珺语声恭谨。
“哟,天奇斋竟是四丫头名下的?我倒是头回知道。”崔氏的声音十分适时地响了起来,“那铺面儿的市口儿极好,生意又兴隆,原来竟是四丫头开着的呢。”她的语气很轻松,一面说着,一面便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张氏神色温婉,向侯夫人面前行了两步,轻语道:“老太太,您看这事儿……要不要把旁人皆遣出去?”
“不必了。”傅珺略提高了声音,仍是语气清淡,“既长陵口口声声说是去了我名下的铺子,且还是奉了我的命,那就把天奇斋掌柜的并账房先生都叫过来问话便是。我就不信戳不穿这小厮的鬼话。”
所有人都听出了傅珺平淡语气下的薄怒。
崔氏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
难得见傅珺这样怒形于色,看起来要么是被冤枉了,要么就是虚张声势。
张氏恭谨地看着侯夫人,等她发话。
侯夫人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似有些迟疑。
“奴才冤……”
“还不堵上他的嘴!”长陵的哀嚎还没完,郑氏突然发话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的,看上去气得不轻。说罢她便转向侯夫人,神情含着些歉意:“请老太太恕媳妇僭越,实是不能再叫这奴才满嘴胡唚了。”(未完待续。)
第483章
侯夫人扫了她一眼,未曾言声。
郑氏便又转向傅珺,柔声而恳切地道:“四丫头,我知道你名下有不少铺子。虽说一个女孩子家管这些事儿有些不妥,只我素来知道你是个好的,所以从未多过一句嘴。如今趁着老太太在上,你且说实话,那银票与利银又是怎么回事?别是你年纪小叫人诓哄了罢?这些银钱上头的事情我自不懂,老太太管了这些年的家总是懂的,你便说予老太太就是。”
傅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语声平静:“母亲这话说得女儿不知如何回答了。那铺子原是我娘留给我的陪嫁,女儿这些年打理得很仔细,从未出过岔子。长陵说的什么银票利银的,女儿真真从未听说过。还有那个什么账房吴先生,女儿连他的面儿都没见过。您叫女儿跟祖母说什么呢?”
说到这里傅珺又转向侯夫人道:“祖母,话既是说到了这里,还是请了那吴先生过来问一问罢。要不孙女儿就要平白被人冤屈了。”
侯夫人的眼角眯了眯。
也罢,总归是三房的事儿,是好是歹她都不在乎。若真有个什么事能压一压三房的气焰,她也乐得瞧个热闹。
“四丫头别委屈,这事儿只消问清楚便是。”侯夫人的语气很和蔼,又吩咐于妈妈:“你派个人,拿了侯爷的名贴去请天奇斋掌柜的与账房先生过来说话。”
连侯爷的名贴都用上了。
张氏眉峰微动。
看来侯夫人很愿意叫侯爷也知道知道三房的热闹呢。
于妈妈领命去了,众人便又坐下喝茶。
不过大家的心思明显皆不在茶上。崔氏与张氏哄着侯夫人说了些闲话,也是没说几句便停了下来。
好在没过多久,天奇斋周掌柜并账房吴先生皆到了。
此时西次间儿已经清理了出来,长陵被带去了耳房,周、吴二人便皆在西次间儿坐了,侯夫人还叫人上了茶。
周掌柜的原就与此事没多大关系,侯夫人略问了两句便知,此事的首尾不在他身上,因此便又客气地将他请去了外院儿,着李娘子派个管事陪着说话。
这里张氏便对傅珺柔声道:“四丫头。这原是你铺子里的账房先生。要不还是你来问话吧。”
傅珺摇了摇头,淡笑道:“还是大伯娘问吧。此事原就是大伯娘为了寻失物起的头儿。”
张氏心下微哂,面上却浮起个温婉的笑来,拍了拍傅珺的手。又向侯夫人告了罪。便提声问道:“吴先生。我这里有件事儿要问你一声儿。三天前,我们府里一个叫长陵的小厮,是不是去找过你?”
“三天前?”吴伯雄似是回忆了一会方才道:“是。长陵是来找过我。”
张氏与侯夫人对视了一眼,又皆看了看傅珺。
傅珺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虽看着有些微怒,但却并没有慌张。
“长陵找你所为何事?”张氏问道。
“他是来送银票的。”吴伯雄回答道。
明间儿里传来了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傅珺。
傅珺仍是神色淡然,只端着茶盏喝茶,连头发丝儿都没动一下。
郑氏淡淡地挪开了视线。
这时候只怕这贱丫头心里已经慌了吧。倒是会装得很。
张氏却是面色讶然,抬头又看了一眼上座的侯夫人。
侯夫人神情未动,并没有叫张氏停止问话的意思,更没有拦在前头将事情压下来的动向。
张氏心中微哂。
她就知道,举凡是三房的事儿,尤其是事关三房的丑事,侯夫人从来都是乐得看笑话儿的。
“吴先生,长陵给你送的是什么银票?”张氏问道。
“这个……”吴伯雄的声音迟疑了起来。
郑氏缓缓低下了头。
她已经快要忍不住脸上的笑了。等一会儿吴伯雄说出了答案,这堂上不知道又有几个人要吓得扔了茶盏呢?
“……大太太这么问,在下却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长陵送来的银票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在下也不知道。”
郑氏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睁得极大。
那一瞬间,她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敢置信。
这回答不对!
正确的回答应该是:这是傅四姑娘叫人送过来的银票啊!
这个吴伯雄在搞什么鬼?!
郑氏捏着茶盏的手指有些泛白。
张氏脸上的惊讶之色又浓了一些:“吴先生既是不知道那银票是做什么用的,又为何要收下来?”
“在下也是受人之托。”吴伯雄不紧不慢地道,“广利号余掌柜的与我是同乡,他委托我代他收下银票并转交予他。他说是三太太吩咐下来的,因不好直接交给他,所以就在我这里转一道手。”
“呛啷”一声,郑氏手里的茶盏掉在了地上。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落地罩边儿的槅扇,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事情忽然扯上广利号了?
广利号是郑氏名下的铺子,那个余掌柜的还是她娘家亲戚,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吴伯雄说是郑氏叫余掌柜的找他的。这话里的意思,她怎么忽然就有点弄不明白了呢?
“你说清楚!”郑氏过了好半天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一张脸已经微有些泛青,“你收的银票怎么又成我的了?不是四丫头交给你的么?”
这个吴伯雄,收了那么多的好处却还反咬一口,简直是……
郑氏只气得心口都疼了。
看着郑氏那张气急败坏的脸,傅珺非常好心情地喝了一口茶,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多米诺骨牌终于开始坍塌了。
“在下不明白三太太的意思,”吴伯雄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解,“这关四姑娘什么事?是三太太说银子不够用,叫余掌柜的每月拿出银子去……”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声。
“吴先生到底想说什么?”侯夫人终于忍不住了。
这吴伯雄话里话外的意思,听着极为不妙。侯夫人此刻的脸色也有些发青。
“老夫人见谅,此事详情在下并不清楚。老夫人若想知道,不如叫余掌柜的来问一问。”吴伯雄说道,“不过,我这里倒有一物可以呈予老夫人。这也是余掌柜的托我转交给长陵的,说是长陵自会交予三太太。”
“呈上来。”侯夫人的语声十分严厉。
于妈妈很快便将那样东西呈了上来,却是一个封着火漆的信封。(未完待续。)
第484章
郑氏已知事情不妙,急得眼睛都有些发红了,见了信封就想上手去拿,却被一旁的张氏拦住了。
“三弟妹坐稳了,别又摔了杯子。”崔氏柔声笑道。
张氏亦笑得温婉:“三弟妹,此物还是给老太太先看过了再说。”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信封呈给了侯夫人。
侯夫人拆开火漆取出信封中的事物,却见那信中放着一张银票并一张票据,那票据上大红的“三江”二字,就算傅珺坐得远也看得一清二楚。
三江商号,金陵城中的另一个地下钱庄。虽不及宝盛那般有名,却也算是京城老字号了。每年被三江商号逼得卖儿鬻女的人家不在少数。
自然,京中那些豪门贵胄也有私底下放印子钱的,也都是托给三江、宝盛这样成规模的钱庄进行操作。一来方便,二来利银给得足,从不拖欠,更不会泄漏顾客**,可谓信誉保证、名声卓著。
“郑氏,这是怎么回事!”侯夫人的脸沉得能拧出水来,一甩手便将信封扔在了郑氏脚下。
郑氏双膝一软,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颤抖着手拾起了落在裙边的票据和银票。
那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她名下铺子广利号的名字,下头还盖着掌柜余佑荣的印鉴。
郑氏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杏芳与桃源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郑氏喃喃地道。
她好容易才搭上了吴伯雄。着实花了不少银子才说动了他。放印子钱本就是一本万利的事,重金之下,吴伯雄便动了歪心思。只要事情做得巧妙,到时候往傅珺身上一推,郑氏相信,侯夫人一定不会再让傅珺管着那些铺子了。
如此之多的田产铺子,如此在丰厚的银两入息,她就不信侯夫人不会动心。届时侯夫人必会将王氏留下的嫁妆尽数归拢,亲自料理。
侯夫人的一颗心全在二房身上,郑氏瞧得清楚极了。
若是铺子全归了侯夫人。侯夫人必会拿出一部分来贴补给二房。
只是。这事情必须做得好看,且还不能完全经由侯夫人之手。到时候,只要郑氏略略表达出一点诚意,想必侯夫人会很愿意将此事交予郑氏这个嫡母来处置的。
郑氏要得不多。只要两成就行了。天知道她这个继女有多少家产。便是两成也得有几万两银子呢。
可是。事情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放印子钱的不是傅珺,却成了她郑氏!不仅有吴伯雄的口说,连票据都拿出来了。郑氏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原应逼得傅珺辩白无力的场景,如今反落到了她的头上。
郑氏浑身瘫软无力,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转,连同侯夫人那张高高在上的脸,也在她的眼前晃动不息。
她阖上了眼睛,面色已是白得发青。
从郑氏跪下的那一刻起,傅珺便站了起来。待郑氏瘫软在地之时,傅珺立刻向侯夫人告了罪退了出来。
不只是傅珺,傅珈也跟着退了出来。
原先不过是张氏为追寻失物才叫了长陵问话,过后虽说到了银票,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如今却扯出了放印子钱这种事情,这可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家该看该管的,她们自然只能辞出来了。
说起来,今天这整件事情中,傅珈从头到尾都没多说一句话,倒是挺让傅珺意外的。
出了荣萱堂之后,傅珺忍不住看了一眼傅珈,却见她这位二姐姐神情颇为平静,扶着丫鬟珊瑚的手款步而行,唯有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显示出她此时心情的愉悦。
瞧了大半出的好戏,傅珈自然觉得开心。尤其是这好戏还是三房母女合演的,她看得就更欢喜了。在与傅珺分开时,傅珈甚至还含笑道:“四妹妹若有空也来我的画笺阁坐坐,我那里凉快着。”
“好,小妹一定择日拜访。”傅珺盈盈笑语道。
回到秋夕居后,傅珺一切行动如常,写了两篇字,读了几句书,又抚了一小会的琴。窗外蝉声切切,嵌在飘渺的琴韵里,倒似有了几分静中有动、动中含静的禅意。
傅庚跨进秋夕居的院门儿时,听到的便是这蝉声与琴声一递一合的奇妙乐韵。
他伫足听了一会。
金红色的夕阳斜掠过来,将木樨树的树影拉得极长。蝉声已经渐渐息了,晚风微凉,薄青色的天空上,悬着一轮淡淡的月影。
他是收到消息赶回来的。
原先他还以为,当他进门时,迎接他的会是一片愁云惨雾,会是女儿含泪的眼神,还有充满怨怼的话语。就像当年的傅珂一样。
然而,却没有。
他的女儿娟静安好,连她抚出的琴韵都是温凉如微月。
傅庚听着听着,忽然就听出了几分淡淡的伤感。
原来,他的女儿对于这些事情,已经是如此的习以为常了。而对于他这个父亲,他的女儿也从来没有托赖他更多。
她总能自己就把事情解决掉,不麻烦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她也不会去撒娇求他帮忙。
傅庚的眼中,渐渐地便有了一丝潮意。
他应该感到欣慰的。
因为他确实很忙,要对付的人与事也确实很多,多到他有时候根本顾及不到女儿。
可是,当这样一个聪慧懂事的女儿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是这样的酸楚?
傅庚在夕阳下伫立良久,直到琴韵消散,他才长长地呼了口气,踏着嵌了云母石的台阶,转进了南院之中。
丫鬟们见礼的声音传了过来,傅珺放下了手里的琴谱。
傅庚来了。
也是,他们三房出了这么一件大事儿,身为一家之主,傅庚必须要露个面的。
这样倒也简单了,傅珺原还打算往外书房跑一趟解释一下的。如今倒省了麻烦。
青蔓打起浅翠色的湘帘,傅珺含笑迎出了门外:“父亲来了。”
“嗯,来瞧瞧你在做什么。”傅庚笑道,提起手里的一只精巧的荷叶包,“太白居的蟹黄酥,为父知道你爱吃,给你带了几只。”
“太好了。”傅珺笑得双眼微弯,颊边的梨涡一如儿时模样,“青蔓,快将饼子打开,闷久了就不酥了。”
傅珺一面说着,一面亲手接过酥饼,又将傅庚让进了房中。
涉江送了温茶,青芜设好锦褥,青蔓以朱漆托盘呈上了蟹黄酥及另三样点心,众人便皆退了下去,单留下父女二人说话。(未完待续。)
第485章
傅珺向茶盏里倒了些温茶,递到傅庚的手边:“爹喝口茶吧。”
傅庚点了点头,接过茶盏啜了一口。
傅珺细细地打量着傅庚。
傅庚穿着一身家常玄色绣暗竹纹的青州棉单衫直裰,发上束着竹冠,鬓边的白霜瞧着又比之前多了一些。
“爹是为了广利号的事情来的吧?”傅珺说道。
傅庚怔了一下,神情瞬间有些复杂。
傅珺浅浅一笑:“爹不用为难。此事是女儿暗中设计的,女儿认下了。”
傅庚眸色微凝。
傅珺便又浅笑道:“是母亲算计我在先,被我提前窥破,所以安排了后手,反将了母亲一军。女儿也不瞒着父亲,母亲与五妹妹算计女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女儿往常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这样只能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住下回她们还要动手。所以这一回女儿便顺着母亲的设计提前做了套子。她若不动手,这套子便永远不会有用。但她若动了手,这套子便也只能落在她的脖子上,套住的也只有她自己而已。”
傅珺的声音平稳得几乎没有起伏,面上始终含着一丝浅笑。然而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却直是字字诛心!
母女、姐妹、继室与原配之女,这其中的种种不能为外人言的东西,傅珺却全都摆在了桌面上。
傅庚知道,宅门里的事情从来就不干净。而即便如此,他也是头一回见有人将这种事情拿出来光明正大地说。
那一刻。傅庚心里涌出的滋味,简直就是五味杂陈。
他抬眼看着傅珺,傅珺也坦然地回望于他。
她的眼神很清澈,宛若秋日晴空下的湖水。
傅庚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她的眼睛与王氏一模一样。
他还记得王氏当年也是这样的性子,坦荡、干净。只不过,傅珺比王氏又更多了一分冷静。
“为父并没有怪你。”傅庚低声说道。
“女儿知道。”傅珺浅笑,“女儿只是想向父亲解释一下缘由。若不是被迫得无法了,女儿也不会行此下策。毕竟此事已经惊动了祖父,母亲又是忠义将军的遗孀,父亲的为难之处女儿都明白。只不过女儿也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以而为之。女儿已经尽量将事情控制在小范围之内了。更多的以女儿之力也做不到。还请父亲原谅。”
傅庚真的很不习惯这种谈话方式。
可是,在心底里他又觉得,这样说话倒也很痛快。大家都不用藏着掖着,干脆明白地解释清楚了也好。
其实。傅珺并非故意如此。她只是习惯性地以前世讲解案情的态度。向傅庚进行了这一番解释。
她从来没把郑氏与傅珂当成亲人。所以说起这些话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不像傅庚,身为大汉朝的土著,虽然他也是个叛逆的性子。到底不及傅珺这个现代人。
“那你是如何……”傅庚问了半句便顿住了。
说到底,他还是觉得这种谈话方式有些怪。可是,为了处理印子钱的余事,他还是要问一问傅珺是如何安排的。
“女儿早前得了个消息,有人瞧见我名下铺子里有人去了三江商号,女儿便留了心。在踏青回府的那一日,女儿临时召了铺面儿掌柜并账房先生见了一面,察颜观色之下便确定了吴伯雄有问题……”傅珺开始详细解释整个过程。
确定吴伯雄有问题之后,她便又追到了长陵的身上,再从长陵追到郑氏身边的范嬷嬷,于是便找到了此事的背后主使。
接下来不过是一番威逼利诱罢了。
吴伯雄背着东家拿东家的银子放印子钱,此事只要露出一点儿来便是现成的把柄。怀素与叶君得夫妻不过略盯了几日,便将之抓了个正着。
在去牢房坐监与听从傅四姑/娘/的安排之间,吴伯雄必然选择了后者。于是他表面上继续与郑氏往来,私下里却将一切都告诉了傅珺。怀素便将首尾收拾干净,将天奇斋先摘了出来。
至于广利号掌柜的余佑荣,那也并不难办。
郑氏为了联系方便,曾经介绍吴伯雄与余掌柜相识。吴伯雄便暗里以言语挑了几回,余掌柜便也动了歪心思,开始背着郑氏拿她铺子里的钱交给三江商号放印子钱。
自然,吴伯雄手上的那张票据,也是从余掌柜那里偷出来的。傅珺相信,如果现在派人去搜的话,还能从余掌柜那里搜出更多的证据。
有了这些实证,长陵只能成为郑氏栽赃继女的最好佐证。以侯夫人的能力,她是一定能从长陵一路查到郑氏身边的范嬷嬷的。到时候,郑氏还能讨得了好去?
待傅珺解释完毕,已是将至掌灯时分。晚膳时间早就过了,然而,秋夕居里的这对父女却都没什么食欲。
听罢了傅珺的话,傅庚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他沉默了良久方问:“当初为何不寻为父帮忙?”
傅珺不语,只静静地凝视着窗边的一角天空。
在她的眼前是一幅瑰丽的画卷,玫红、深青与黛紫交替呈现着,然而最终,这一切都将归于黑暗。
“女儿不愿父亲为难。”傅珺终于轻声答道。
傅庚总不能把郑氏弄死吧?而送她去别庄虽然有效,却容易招致非议。所以傅珺还是决定先掐断郑氏的经济命脉。
郑氏几次三番出手,目的大概是为了钱。
傅珺知道自己的身家很招人眼红,郑氏已经把手伸到她的铺子上了,由此可知她有多想要得到王氏留给傅珺的嫁妆。
既然郑氏缺钱缺得这么厉害,傅珺觉得,如果能从钱上断了她的想头,可能她就得老实了。
毕竟想要做事总要靠那些下人去帮手,而若手上没钱,又有几个人会被她收买,进而听命于她?
目前傅珺也只能想出这种法子来了。郑氏的身份太特殊,傅庚出手不便,所以只能由傅珺来做。
傅庚肯定比傅珺还要明白其中道理。
所以,最后他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像傅珺小时候那样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便皱着眉离开了秋夕居,连晚膳也没有用。(未完待续。)
第486章
傅珺独自用了饭,又叫人给傅庚留了饭菜,放在小厨房的火上温着,这才叫了绿萍进来说话。
对郑氏的处理应该已经下来了。
“祖母是如何处置的?”傅珺问道,同时按了按额角。
若她的面前是犯罪嫌疑人,她可以依照法律进行处理,一切黑白分明。可郑氏却是她名义上的母亲,还是傅庚恩人的遗孀,这两重关系摆在前头,傅珺所能做到的极致,也只能是这样。
她情愿面对一百个罪犯,也不想面对一个郑氏。
“回姑/娘/的话,老夫人已经将太太手里的铺面儿全都收回来了,说是太太不会管铺子就不用管了。那个余掌柜的被老太太打发走了,放在三江商号的银子也全都收了回来。太太如今正在祠堂里跪着呢。老夫人发了话,要太太先跪一夜,明儿开始便在祠堂旁边的静苑里静修,一个月后才能出来。”绿萍说道。
傅珺点了点头,绿萍又道:“长陵挨了三十板子,灌哑药发卖了。长陵的干娘老吴妈也挨了二十板子,撵去庄上做活。范嬷嬷也挨了板子,只是她没熬能过去……已经叫人埋了。”
傅珺定定地望着窗外。
夜色如墨,浓浓地拥进了房间,在烛火不及之处肆意弥散着。
是啊,这种事情是必须全力压下去的。那个余掌柜料也不能善终,这应该也是平南侯的意思。
平南侯府断不能沾上放印子钱这种事,施以雷霆手段亦属正常。
至于吴伯雄。傅珺已经提前做了安排。想来瞧在许皇后的面子上,侯夫人也不会对吴伯雄如何。但此人也确实不能再留在铺子里了。
但愿孟渊能找个地方将此人安置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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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跪在冰冷的祠堂里,只觉得浑身从里到外都是凉的。
明明正值盛夏,可这阴森的祠堂中却冷得怕人。那摆放着祖宗牌位的供案前,长年燃着牛油烛,光焰闪烁。然而,这一些些的明亮在这间空阔的房间里,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漆黑的夜色裹挟而来,有若实质一般,冰冷而坚硬。
有那么一瞬间。郑氏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离着那些牌位又近了一些。
没有人给她送衣物,更遑论食水了。她像是被遗忘了一样,被所有人抛弃在了阴沉冰冷的祠堂里。
“呵呵,呵呵”。郑氏忽然轻笑了起来。她的脸映在阴森的光线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原先还抱着一丝希望。幻想着她的三郎会来探望于她。或者会派人过来安抚她。
在别庄静养的时候,她的三郎可还是经常派人送东西过来的,待她颇厚。然而此时她却是知道。三郎不会来了。
这里终究不是别庄。
这里是阴森的祠堂,是隐在平南侯府深深的后宅里的。
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郑氏所经历的一切,也没有人会关注于她。于是,那些明面儿上抹光涂亮的面子情儿,她的三郎便也不会做了罢。
也是啊,她算计了三郎最疼爱的嫡亲女儿,三郎自然不会轻易原谅了她去。
郑氏脸上的笑容中渐渐多了一丝凄苦。然而很快地,这凄苦便为更浓的怨恨所取代。
不过就是禁足一月罢了,她熬得住。
她既能将长房与二房玩弄于股掌之间,便也能将那个贱丫头手里的东西夺过来。
想到这里,郑氏的心中又浮起了一丝快意。
二房死了孩子、夫妻离心;长房的大爷傅琛搞上了亲爹的房里人,馥雪还怀上了孩子,最后背着魇胜的黑锅死去。
这种种事情,真是大快人心。
郑氏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她的两个好嫂嫂一定以为,她们已经将府里的人全都握于掌中了。她们从来没有想过,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那些被踩下去的踏脚石,其实也是不容小觑的。
比如,失意的秀云,再如,被贬的贾妈妈。
馥雪与傅琛有染的事情,还是贾妈妈露给郑氏的。当年,贾妈妈从荣萱堂一路被贬至茶房,张氏可是功不可没。贾妈妈便是太记着这分“恩情”,所以才会对长房的人与事格外上心。
馥雪偷偷跑去傅琛的书房爬/床/一事,贾妈妈可是帮她遣开了不少闲杂人等呢。否则,馥雪哪能这般容易就得了手?
只不过,这些暗里的勾当馥雪并不知道。
她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却全然不知,她与傅琛所做的一切,皆落在贾妈/妈/的眼中。
可惜的是,贾妈妈人微言轻,自是不敢凭此事要挟张氏。她还想要留着条命看着张氏怎么死呢。
于是,郑氏适时表达的善意与友好,自然便让贾妈妈愿意以一些消息加以回报。或者说,是贾妈妈愿意假手郑氏这位三房太太的手,去教训教训张氏。
郑氏自然乐得帮忙。又不费她什么事,不过是将这府里的脓包挑破一两个罢了,也好让她那位整天一副娴淑模样的长嫂,好好地烦一回心,别总看着三房的热闹。
自然,做到这一切还少不了秀云的帮忙。
郑氏与之交好的理由,原不过是想多了解些荣萱堂的内情。却不想这丫头也是个心大的,她对朝云的一腔妒恨,郑氏既然看在了眼里,又如何不会加以利用呢?
那些药粉子还是郑氏给秀云的呢。这原是她在宁波的时候搜罗来的,当时只想着备个万一。没成想傅庚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倒叫郑氏手上的东西没了个用处,反倒便宜了秀云这丫头。
将馥雪绕进去也是秀云自己的想头。二房落了个男胎,总要有人把这事承下来。以魇胜的名目将这事丢到旁人身上最是妥切,且秀云又是最不惹人疑的,随便找个机会往长房多跑两趟,此事可不就成了么?
所以,就算范嬷嬷不在了,郑氏也没觉得如何。
只要这府里有失意的人,有想要往上爬的人,她就总会有机会扳回局面的。
郑氏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在明暗的烛光中闪烁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未完待续。)
第487章
六月末时,大暑节气才将过去,金陵城中的高门贵族便皆自消暑别庄回到了京城。
许皇后怀孕已逾四个月了。
这消息就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着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心,也让许多人坐立不安。
然而,心中再是如何焦灼难耐,这明面儿上头却也不能表现出来。所以,这些提前回府的贵人们仍是过着悠闲富贵的日子。因为许多人是提前结束了消夏假期,自大暑过后,京中的各类花宴聚会便多了起来,倒显得比往年热闹了许多。
镇东侯府举办的采莲宴,侯夫人是亲口应下要参加的。
最近平南侯府一直无甚好事,侯夫人也是气闷得狠了,想要出门散一散。
她是有年纪的人了,越发地喜欢热闹人多,这一回也没论什么亲疏嫡庶,上至侯夫人下至傅璋,三个房头的人皆被要求出席宴会,连才结束禁足不久的郑氏也能去,更别说傅珺了。
侯夫人现在走到哪儿都带着这个孙女儿,生怕别人不知道许皇后多年来陪伴的小姑娘,便是她们平南侯府的四丫头。
傅珺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下来。
到了采莲宴那日,夏末的天气却不算很热,阳光隐在薄薄的云层里,透出隐约的大好青空。傅珺赶到荣萱堂集合的时候,各房的人也都到了。
侯夫人高坐在六方扶手椅上,满面笑容。举目向下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傅珈穿了一身水红色撒花缂丝长褙子,挽了个反绾髻,/插/戴着粉玉排簪并珠花;傅瑶穿着湖蓝色绣芙蓉卷草大袖斜襟袄儿并月白挑线裙,/插/了一只凤点头累丝金步摇;傅珺则是一身天水碧的长褙子,下头是牙色香云纱八幅裥褶裙,仍是梳着常见的垂鬟分肖髻,对称/插/戴着羊脂玉花钿。
见自家三个孙女儿个个如花似玉,又穿戴得十分不俗,侯夫人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最近的糟心事儿实在太多了。难得今天一家子欢欢喜喜的。侯夫人脸上的笑便没停过。
众人跟着侯夫人分乘几辆马车,在傅庄等人的护送下来到了镇东侯府。
镇东侯章岳今年未到五十岁,在一干公侯之中算是年轻的。
他是先帝爷即位后才封的侯。虽然有个威风凛凛的“镇东”名号,实则却是当年在川陕一带极富盛名的“章青天”。断案如神、屡破奇案。又有剿匪之功。因此。在普遍以武功晋爵的大汉朝中,镇东侯的地位便有些微妙。
今天的采莲宴乃是镇东侯夫人金氏下的帖子。
这金氏当年初入京城之时,因年龄尚小。与各府的夫人们相处得不算融洽,倒是侯夫人与之说得上几句话,两府后宅之间的关系也还不错。
也是因此之故,侯夫人领着一群媳妇孙女儿在仪门下车之后,便是由镇东侯世子夫人万氏亲自出面相迎的。
傅珺与万氏算得上是熟人了,在许多宴会上皆见过面儿,此时自是十分自然地上前见礼。
万氏今天打扮得颇为华贵,穿着水合色团花如意纹的长褙子并烟色湘裙,头上更是“发挽金钗十二行”。她原就生得杏眼桃腮,远远看去这一身的衣裳恰如阳光点落翠湖一般,金色与绿色搭配得格外富丽。
“今儿真真是来得齐整,瞧瞧,这几位姑娘可不就像一把子水葱儿似的?”万氏满面春风地与侯夫人寒暄。
侯夫人便笑着打趣:“我瞧你也捣饬得鲜亮,也是一管子水葱不是?”
万氏便笑着掩唇:“傅老夫人又来打趣人了。”说着便亲自招呼着仆妇抬过软轿,一行人进了垂花门。
今天的采莲宴来得人可真不算少,镇东侯府后花园的风荷湖边搭了几个大彩棚,棚中铺了大块上好的青毡,上置着各式小几,有梅花的、有莲叶的,形制各异,锦褥亦是配着来的,十分别致。彩棚四角以前唐饶窑白磁花尊压阵,花尊里/插/着青莲白荷,还有大大的莲叶,风过时荷香渺渺,极有夏日风味。
平南侯府因来得人多,便与兴平伯府、威北侯府这两家人少的合在一个彩棚中。
今日的宴会不拘席次,乃是散坐的形式,分派得颇为随意。众人入座后不久,侯夫人便与镇东侯东夫人、威北侯夫人等老夫人一起开了一桌马吊,打牌解闷。
傅珈最近已经在相看亲事了,大约是为了彰显出自己的端庄幽静,她便一直坐在侯夫人身边帮着看牌。傅瑶便带着傅琪去寻李甄说话去了。
抚远侯府缺席了今天的宴会。
卢悠自去年摔下马之后,腿伤与腰伤便一直没大好。傅珺听傅瑶说过一次,说卢悠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但是走得一拐一拐的。大夫说她还要再静养着,不可多动。所以一应宴会应酬,卢悠都推掉了。
定西伯府倒是来了不少人,卢莹带着陆缃并陆绍皆来了。傅珺远远看了一眼,陆绍今年不到五岁,生得颇为白胖,不过不大爱说话,性子有些冷淡。
郑氏也远远瞧见了卢莹。
卢莹穿着雨过天青烟罗素面长褙子,系着松烟色香雪纱八幅裙,戴着一窝丝点翠头面,面如敷粉,眉眼清丽,看上去就像二九年华的少女,一点也瞧不出已经是孩子娘了。
郑氏的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她前段时间才听人说,当年王氏病逝之时,侯夫人是有意将卢莹迎进门来给傅庚续弦的,据说傅庚当时也未表示反对。谁想天意弄人,傅庚被圣上派往江西,卢莹年龄大了,等不得佳郎回转,这才嫁了现今的定西伯陆机。
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郑氏看卢莹也就平常。而如今有了这段掌故在前,郑氏每每见了卢莹,便总觉得有些扎眼。
她转开眼眸,专心打量着手里的茶盏,脸色却是一点一点地灰暗了下去。
比起卢莹的清丽婉约,她身上的暮气却是怎样也遮不住的了。这想法让郑氏心中犹为不快。
“夫人在想什么呢?”一个清婉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郑氏的思绪。
她转眸看去,却见姜姒正含笑站在她的身旁。
“哎哟,你怎么来了?”郑氏的脸上擎出个笑来,“我可是好长时间没见过你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姜姒两眼。(未完待续。)
第488章
第488章(补1月15日加更)
姜姒穿着件嫩黄色的薄罗衫子,发上/插/着银簪,点了两枚翠钿,仍是女伴当的打扮,也仍是那副清秀纯美的模样。
可是,郑氏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的了。
她的眉眼间似是蕴了一层薄雾,便是在阳光下笑着,那眼睛里的雾气也始终氤氲不散。
倒是……比以往更有风致了。
郑氏暗自想着,拉过姜姒的手又笑道:“我们珂儿总说起你,可惜她去了山东,今日是见不着了。”
姜姒任由郑氏拉着她的手,一双眼睛却在人群中逡巡着,没多久便找到了她想找的人——傅珺。
看着傅珺与陆缃并肩立在湖边的一株柳树下,清滟冷冽、风姿如画,姜姒的眼中便有了一丝针尖般的厉色。
那一晚她所受之辱,便是拜她的这位“珺表妹”所赐。
姜姒狠狠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可怖而又屈辱的一夜。她被人遑夜掳至刘竞的别业,被他……
姜姒咬住了嘴唇,眼睛因愤怒而睁得极大。
在刘竞的身下,她就像在猫爪下苦苦求生的老鼠,明明怕极恨极,却又不得不强笑着奉承,只为了求一个完璧之身。
而最终,她连这一点卑微的愿望亦未达成。
姜姒死也不会忘记被刘竞死死缠住时那种无力的感觉,更忘不了他盯着她流泪的眼睛时那张兴/奋到扭曲的脸。
他口中的热气便喷在她的耳边。低柔的话语宛若情郎的呢喃:“若不是瞧着你有一些像她,如今你就该在兽笼里了。我留了你一条命,你可要乖乖听话,莫要学那些不听话的贱婢,更不要逼我将你丢进兽笼哦。”
他“丝丝”的吐气声就像毒蛇吐信,而他说出的话就是冰冷的毒液,刹时间便令姜姒手脚冰凉,从心底里打起颤来。
原来,她没有立刻变成一堆碎尸,还是因了傅四之故!
她姜姒有哪一点像那个该死的贱丫头?
她被人强掳失贞。难道还该谢谢傅四不成?
姜姒捏住帕子的手指握得生疼。这异样的疼痛逼回了她涌出眼眶的泪水。
这一切都怪傅四!
若是那天傅四乖乖去了清味楼。乖乖在画梅轩里等着刘竞,她姜姒又何需受这等奇耻大辱!
总有一天,她要将这一切都讨回来。
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暑气?”郑氏拉着姜姒的手摇了两摇。
姜姒此时的脸色十分难看,青白交加。眼眶却微微发红。
“哦……我无事。就是才走多了几步路。”姜姒拉回心神。勉强笑着道。
郑氏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了看傅珺,眼神微微一缩,复又拉着姜姒坐在了身边。柔声道:“那你先歇一会罢。”
姜姒便坐在了郑氏身边,两个人一面向荷塘里撒鱼食喂鱼,一面说着闲话,不知道的人瞧见了,只怕会以为这才是一对母女呢。
不一时便有丫鬟来报说将要开席了。姜姒便向郑氏告了罪,自去了许家所在的彩棚。傅珺与陆缃也分开了。
今天的宴席虽说带了个“莲”字,但显然镇东侯夫人不似平昌郡主那般讲究,宴上的菜品仍是按着规制来的,最后还上了炙鹿肉。
傅珺觉得,大夏天的偶尔吃一回烧烤倒也不错,只可惜没有冰啤,荷露曲酒倒是有的,但那味道偏甜了一些,傅珺喝不惯。
宴席过后,便有一只又一只的小舟画舫载着贵女,于湖上泛舟采莲,权作消食。
傅珺没上船,而是带着涉江并青蔓两个去了蔷薇圃。
她至今仍对水上运动有些抵触,还是在蔷薇花下小憩为上。可惜陆缃因要带着幼弟玩耍,便婉拒了傅珺的邀请,只含笑道:“我这可是要紧的事,万不能有差池。”
说这话时,陆缃的眼中多少含着一抹嘲意。
也是,她负责照管继母所出的弟弟,若是有半分差池,旁人想得可就多了。
傅珺便提议:“要不我陪你可好?多一双眼睛帮你看着也更稳妥。”
陆缃却是摇头道:“罢了。你离我远些罢,本来你身上事情就不少,何苦再沾上我?”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便有些低,“上回借琴之事,已经为你招了不少麻烦,我可不能再给你添乱了。”
她语声虽低,然态度却很坚决。傅珺知道她性子坚定,说出的话绝不反悔,倒也不好再坚持,于是二人只得分开行动了。
傅珺拣了一方石凳子坐了,涉江替她打扇,青蔓便在花架上翻找未开尽的蔷薇花,说是拿回去晒干了做干花串儿。
涉江便嗔她:“府里那么些花儿还不够你顽的,这时候又来弄这些。你这都多大了呢?”
青蔓一下子红了脸。傅珺便笑了起来:“得了得了,便叫她弄吧,等弄好了我也要一串儿。”
青蔓这才又欢喜起来,特意向傅珺蹲了蹲身,这才喜孜孜地继续摘花。涉江只得摇头不语。
傅珺转眸向四下打量。这蔷薇架便贴着一截粉墙,墙后大约是用来听戏的敞轩,如今里头无人,傅珺所坐的石凳便嵌在花丛中,从外头几乎瞧不见。
她正自打量着周遭情形,忽觉眼角边飘过一抹嫩黄。
姜姒?
傅珺瞧见她与郑氏在一处说话,当时她身上便穿着嫩黄色的衫子。
涉江显然也瞧见了什么,不待傅珺吩咐便轻手轻脚地出了花丛,远远地便见姜姒脚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沿着小径拐进了旁边的月洞门。
涉江退了回来,轻声道:“是姜二姑娘,可要婢子跟去看看?”
傅珺想了一想,摇头道:“不用了。”
姜姒沾上的事从来不会是好事,傅珺并不想多此一举。
不过,姜姒的出现还是让傅珺没了继续闲坐的心情。她很快便站起身来,带着人回到了湖畔。
姜姒并没有发现路边的傅珺。
那片花架极为茂密,藏进去几个人不在话下。而姜姒要见的人催得又急,她几乎是一路疾行,才赶在约定的时间到了那片竹林。
“你怎么才来?我等了好一会了。”裴熹沉着脸看着姜姒。
姜姒垂首道:“我来得迟了,姑娘恕罪。”
裴熹盯着她的发顶的翠钿看了一会,方淡淡地道:“罢了。我知道那许允如今看重你,你脱身不易。”
“姑娘说得哪里话,”姜姒语气恭谨地道,“我不过是个伴当罢了,姑娘才是我该效忠之人。”(未完待续。)
第489章
裴熹的眼中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神色。
她这个所谓的表妹倒也识实务。
“如此最好。”裴熹的语气终于和缓了下来。
“不知姑娘急着找我有什么事情?”姜姒仍是躬着身子。
裴熹向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问道:“我是有件事要向你打听。你在姑苏住了多年,可听说过姑苏城中宝山一事?”
“宝山?”姜姒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茫然。
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姑苏城中还有宝山么?
裴熹的表情却显得颇为热切:“是宝山。据说当年有一南方巨富,因避祸隐身姑苏,他的独生女儿将百万家资尽皆埋于姑苏的某处。此事你可听说过?”
姜姒凝眉想了半晌,最后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裴熹有些失望,却仍是不死心,“沧浪先生乃是姑苏知府,又在任上待了十来年,他应该知道些什么的。你细想想,看可有什么与这宝山有关的?”
他们裴家也是前些时候才听说了这回事。
姑苏城中藏有巨贾留下的宝藏,这个说法也不知怎么就传开了。
自当年江西河道一案之后,东宫在银钱上头便有些捉襟见肘。他们裴家虽鼎力支撑着,可是皇帝几番打压下来,他们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若是姑苏真有宝山,东宫得之不啻如虎添翼。裴宥已经悄悄派人去查了。因姜姒是从姑苏王家出来的,所以裴熹便也奉命来向她打探消息。
姜姒对此确实是一无所知。
听了裴熹所言。她睁大眼睛努力回忆了好一会,方含愧低头道:“姑娘恕罪。我虽在王家住了好些年,但皆是在后宅里待着,不大能见着沧浪先生。姑娘若不急的话,我可以回去给我娘去封信,看能不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些什么。”
见姜姒什么都不知道,裴熹未免有些垂头丧气的。
她原还以为能多少从姜姒这里得些消息的。不过,既然姜姒愿意写信去问,说不得就能查出些眉目。
想到这里,裴熹心里的失望便淡了一些。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上仍是薄薄的一层云。阳光并不太烈。
她算了算时间。发觉自己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倒不好过待得太久。她的娘亲秦氏也是叫她速去速回。毕竟这席上人多眼杂,若被人查知裴家与姜姒暗中往来,倒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于是。裴熹向姜姒又交待了两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眼见着裴熹的身影消失在了竹影之外。姜姒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裴熹只问了一件闲事,她原还以为又要她去刘竞那里探消息呢。她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只是,那热闹喧阗的湖畔。姜姒终是有些不大想去。
眼看着那些姿色不如她、才智不如她的女孩子们,只因为投了个好胎,所以个个都比她高贵,而她却只能是卑贱的伴当,姜姒便觉得那湖畔就像一只巨大的蒸笼,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
姜姒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选了个与裴熹相反的方向,信步穿过了竹林。
竹林外头又是一所花园,花园旁边便是围墙,连着前院儿的一道角门。
也不知英王殿下有没有参加宴会?
姜姒一面痴痴地想着,一面便顺着院墙往东而去,走不上数十步,忽见前头花影重叠、翠叶扶疏,竟是一所极精致的院子,菱花院门的门楣上挂着“小梁园”的匾额。
小梁园,倒是个有趣的名儿。
姜姒心中如此作想,已是提步踏进了院中。
院中的布置比外头看着还要精致,真真是小桥流水、清溪朱栏。
不知不觉间,姜姒已是行至了一座假山之下,那假山上碧漆书写的“洛阳台”三个字,蓦地便勾起了她的满腔心事。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
曲是真的好曲,而曲中之意,却是尽道悲凉。
姜姒无声而怅然地叹了口气。
于她而言,那英武俊朗的英王殿下,便如洛阳好花、梁园皓月,终究与她隔了千里之遥,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成了谢尽风华的一朵残花。而她与他之间,是不是亦如那曲中所唱:
“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姜姒的眼中渐渐有了几分水意,假山之下,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
她猛然抬起了头。
她并没有哭!
可是,这花园中却传来了清晰的哭泣声。
这哭声是从哪来的?
姜姒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园中莫不是有鬼?
她曾经听人说过,在人迹罕至的庭院里,那些树精花魂会趁着无人悄悄出来,摄取路过之人的魂魄。
姜姒吓得倒退了一步,耳听得那哭声忽然顿住了,旋即便响起了一个声音低低唤道:“三郎,三郎……”
三郎?
姜姒的眉头蹙了起来。
花魂树精怎么会唤出“三郎”来?且这声音竟还有两分耳熟。而听那声音的来处,却是在假山的另一头。
姜姒定了定心神,壮着胆子悄悄走进假山的山腹处,透过孔洞向外张望。
假山的另一侧是一所精雅的玄漆六角亭,一个穿着雨过天青烟罗长褙子的女子,正独倚栏干,轻声哭泣。
竟是定西伯夫人卢莹!
姜姒张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卢莹,脸上划过了一抹不敢置信。
她听得很清楚,卢莹一面轻声哭泣,一面喃喃低语。那一声声唤着的,唯有“三郎”二字。
三郎!?
姜姒忽然如醍醐灌顶,刹那间心中一片雪亮。
这满大汉朝还有哪一个男子既名唤三郎,又能惹得卢莹这般相思入骨?
唯有探花郎傅庚而已!
姜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又向洞中走了几步,彻底隐去了自己的身形。而几乎与此同时,院门那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姜姒用帕子捂着嘴,挪步至另一处的洞孔,睁大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兴/奋。
当那个谪仙般俊美的男子终于出现在姜姒的视线中时,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一声尖叫。
天哪,左副都御史大人傅三郎,居然与定西伯夫人私下幽会!
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未完待续。)
第490章
姜姒/兴/奋得两手发颤,连呼吸都急促进来。
她很后悔方才没拉着裴熹一起来。若是能多个人撞破此中情形,那可就是最大的丑闻了。
傅庚与陆机同殿为臣,却暗中与其妻有染。若此事宣扬开来,傅四这贱丫头的日子肯定好过不了。
只可惜,此处唯有姜姒一个旁观者。
姜姒一面盯着渐渐转过假山的傅庚,一面飞快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这件事若不利用起来就太可惜了。
可是看如今的局面,便是姜姒想要利用,也很可能用之不及。等她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这里肯定已经是人去亭空。而若她一个人现身撞破此事……
不妥。
姜姒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目下的身份就是一个卑贱的伴当,若是她敢现身,卢莹与傅庚不拘是谁,只要伸一根小手指就能捻死她。
姜姒飞快地转着脑筋,蓦地想到了一个人。
她的心头一下子冒出狂喜。
这个人还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虽然不能让傅庚当场出丑,终归有些可惜。但有了这个人,再加上姜姒以言语略挑两句,傅四这个贱丫头一定会被这人好好“关照”一番的。
主意既定,姜姒便又向前看了一眼,见傅庚已经转上了旁边的小径,她便悄无声息地从假山中退了出来,迅速地出了小梁园,急步往湖畔而去。
姜姒赶到湖畔之时。风荷湖中采莲的人皆已回转,她没花多少时间便看到了在池塘边喂鱼的郑氏。
她转眸往四下扫了一眼。
很好,傅四这贱丫头不在,真是天助我也。
姜姒提步便要向前走,蓦地心念一转,又停下了脚步。
由她直接去说恐有不妥。
她心下思忖着,向四下看了看,瞥眼瞧见旁边立着个小丫鬟,眼神灵活,模样有两分水秀。一看就不安份。
姜姒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她招手唤了那小丫鬟过来,褪下手上的绞丝银镯子交予了她,又轻声交待了两句话。
那小丫鬟得了镯子,喜得眉眼皆弯。很快便应了姜姒。瞅着四下里无人注意。便去到了郑氏那里,比手划脚地与她说起话来。
姜姒远远地注意着那边的动静。果然,那小丫鬟话一说完。郑氏便丢下鱼食,唤了杏芳与桃源两个丫鬟,自沿着小径而去。
直到郑氏一行人消失在了小径的尽头,姜姒才慢慢地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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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傅庚转过假山的时候,不出他所料,六角亭中站着的并非傅珺,而是另一个女子。
初夏的风拂了过来,她青色的衣带在风里翻飞着。
她大约以为自己是美的,也很乐于展现这样的美。然而,这样的她看在傅庚眼里,跟戏台上的丑角无甚区别。
傅庚压下眸中极深的厌恶,在阶下停住了脚步。
“三郎!”卢莹柔柔地唤了一声。
然而,眼前的人并没有动。
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这样冷淡地站在阶下,与她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傅庚本打算马上离开的。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收回了脚步。
他忽然很想知道,卢莹担着这样大的风险把他找过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两个人隔阶而立,许久都不曾说话。
卢莹的眼中终于落下了眼泪。
她一面轻声啜泣,一面柔声低语道:“三郎,你可知我对你……”
她的话刚开了个头,傅庚蓦地嗤笑一声,转身就往回走。
他还真是高估了这个女人。
这女人除了这些扭曲的情意之外,不可能给他什么有用的消息。
若不是现在不宜于动手,他真想现在就杀了她!
这般丑恶歹毒的女人,也配穿天青色?
傅庚神色淡淡,一面走一面掸了掸衣袖。
便是与这人隔阶而立,他觉得这身衣服已经污浊得穿不住,回去就得烧了。
卢莹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剔透如水晶的泪水悬于眼睫。她知道这样的自己最美,也最动人。
可是,郎心如铁,竟是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
“等一等!”卢莹忍不住唤道。
傅庚脚步略停。
只是,这停顿短得都不够一个呼吸。
卢莹只来得及又加了一句“小心宫人”,傅庚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小径之外。
夏日的风轻盈流转,四下里一片花木如荫。
卢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
她费了许多手段,才终得与她的三郎谋得一晤。
只是,这短暂的一晤便如春风,眨眼间便掠了过去。当她回过神来时,眼前已是盛夏光景,而她的身边空泛如残秋,再无一丝良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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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姒一路都走得很慢,很慢。
转过碎石小径,绕过一小片假山,她仪态悠闲,款步而行,却始终不离湖畔喧阗的人群。
于是,当她终于迎头撞见郑氏时,没有人会怀疑她是特意等在那里的。
郑氏走得很急,脸色隐隐发青,一双眼睛却有些微红。
“傅三夫人?”姜姒一脸偶遇的惊喜,上前向郑氏屈了屈身,“我还想寻您一块儿去喂鱼儿呢,却不想您早就不在荷塘边了。”姜姒笑意盈盈。
郑氏蓦然惊醒,看着眼前的姜姒怔了好一会,方才勉强撑出个笑脸:“原来是你啊,倒吓了我一跳。”
“您怎么了?瞧着脸色可不大好,是不舒服么?”姜姒的神情十分关切。
郑氏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脸:“许是席上多吃了两杯荷露曲,这会子有些上头。”
姜姒立刻上前两步,动作轻柔地扶住了她,含笑道:“那您可得走慢着些,我瞧着您方才走得可快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往郑氏的身后张望了两眼,喃喃道:“咦,四姑娘没和您一起么?我方才明明瞧见她拉着个人往这里去了呢,真奇怪。”
郑氏身子一僵,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姜姒一眼,复又勉强笑了笑:“四丫头没和我在一起。怎么,你瞧见她了?”
姜姒面带回忆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后又摇头笑道:“我也说不准。许是我看岔了也未可知。”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说不准的。”郑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你是何时瞧见四丫头的?”
此时,她们已经转过了蔷薇花架,姜姒便回手指向来处道:“约是一刻多钟前,我瞧见她拉着个夫人急急地从这里往前去了,我还以为是您与四丫头在一起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向郑氏身上端详了一会,摇头笑道:“我也真是的,连夫人都认错了。那个夫人穿着青色的褙子,您穿的却是烟色的。我只瞧见了四姑娘便想当然地以为她必是与您在一起的。”(未完待续。)
第491章
姜姒一面说着,一面又摇头失笑起来,脸上带着几分自嘲,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郑氏手里的帕子已经皱成了一团。
原来竟是如此!
怪不得那贱丫头平素对她不理不睬的,原来她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原来她心里早就有了继母的人选。只是天不遂人意,教那贱丫头的愿望落了空。
郑氏的一颗心就像是浇了热油一般,直烧得她恨不能马上就冲到那几个贱人面前,痛打她们一顿才好。
方才,一个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是裴家二姑娘请她去小梁园说话,说是有东西要请她转交给傅珂。
傅珂与裴家姐妹皆入了紫薇诗社,几人关系尚是不错,尤其是裴燕,待傅珂一向友好,郑氏是知晓的。于是她不疑有它,问明了路径便往小梁园而去。
可是,她还没走到小梁园,远远便瞧见了一角玄色的衣袍,消失在了通往前院的角门处。
那个身影行得极快,倏然便没了踪影,桃源与杏芳皆未瞧见。
然而郑氏却可以肯定她没有看错。因为,那个背影她万分熟悉,便在千万人之中亦能一眼认出。
那正是她的夫君傅庚。
当时郑氏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傅庚跑进后宅做什么?难道是……
郑氏不敢再往下想,可脚步却加快了许多。而当她终于走到那所花园的尽处时,一个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出现在了小梁园的院门口。
那人正是卢莹。
卢莹的脸上带着几许伤感的神色,雨过天青色的长褙子衣袖飘摆。她缓缓步出院门,往另一条小径而去。不过片时,那道淡雅的天青色背影,便隐没于茂密的花树之中。
郑氏当时两脚一软,险些便坐倒在地。幸得杏芳与桃源扶住了她。
郑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小梁园的。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蔷薇花架的转角,遇见了姜姒。
而现在,听着姜姒无意间说出的话语,她满心的疑惑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一切都是傅珺在背后弄的手段。
假借丫鬟传话。叫她当面撞破傅庚与卢莹这一对“有情人”私会后花园。
郑氏摩挲着袖子里凸绣的桃花,眸中闪过了一抹冷意。
看起来,她被罚跪、被禁足、被夺去了名下所有产业,还不能令那个贱丫头满意。她还要往她的心上捅刀子。
那一刻。郑氏只觉得身寒如冰。心冷彻骨。
联想今日之事再往回看,过去的许多事情便皆说得通了。
傅珺始终对她淡淡,原来是事出有因。
原来那她希望的继母人选是卢莹。而不是郑氏这个小县城来的再醮之妇。
郑氏的指甲抠住了袖中的那朵桃花,用力地掐着。
若是能就这样掐死那两个贱人,该有多好?
她的脸色已经微有些扭曲起来。
便在此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
郑氏转眸看去,却见卢莹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婷婷地自另一条小径绕了出来,正与那丫鬟说着什么,一脸的清媚婉约。
郑氏的眼神刹时间冰冷如刀。
“定西伯夫人瞧着可真是年轻,”姜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叹似羡,“她生得这般美貌,远远瞧着,倒像个姑娘家似的呢。”
郑氏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双俪影,男的貌若谪仙,女的清丽动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再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郑氏霍然转过身去,尽量语气平稳地吩咐道:“杏芳,桃源,陪我去前头走走。”说罢她又转向姜姒,白里透青的脸上几乎挂不住一抹笑意:“我去前头走走。”
姜姒忙含笑道:“那您慢走,我也要去寻允姑娘去了。”
二人笑着作别,姜姒果真便往许允所在的敞轩方向而去。郑氏却转首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方轻声吩咐道:“桃源,你去找一找刚才传话的小丫鬟,问清楚到底是谁使她来的。再看一看四丫头在哪里?”
桃源轻声应诺,便自转回到了湖畔。
傅珺并没有在湖畔。
自蔷薇花架那里回来之后,她先去石桥边上看李甄与傅瑶钓了会鱼,又与傅琪说了两个故事。后因太阳有些大了,傅瑶便带着傅琪回了彩棚,傅珺却是难得地起了兴致,见石桥对面种着她最喜欢的银杏树,便信步渡桥而过,去树林里小坐了片刻。
夏日的银杏树,青翠满枝,其实也有一种好看。微风拂动树梢,“哗哗”的声响宛若海浪起伏,衬得这四下格外的宁静。
傅珺觉得像是走在电影的画面里。那种纯粹的宁静之美,在前世是很难体会得到的。
她怅怅地漫步而行,心思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一点也没注意到前方走来的几个人影,直到涉江轻声提醒:“姑娘,英王殿下来了。”
傅珺一惊,抬眼看去,在她前方微笑伫立的那个人,正是刘筠。
他怎么跑这里来了?镇东侯府的后宅他也能这么进来?
傅珺万分不解,迟疑了一会后便上前见礼,刘筠伸手虚扶了一下,含笑道:“免礼。”
他的声音仍是那么温和,就像是许多年前他救了她的那一晚,又像是前不久在平昌郡主府的花宴上,他为她扫清障碍的那一刻。
傅珺心里的那一丝戒备,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个人面前,她应该觉得安全才是。毕竟他帮过她那么多的忙。
刘筠温和地看着傅珺。
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她穿夏裳的样子。
天水碧的料子穿在她的身上,真是说不出的好看。还有她在阳光下悠闲漫步的模样,也很好看。
他从没见过连散步的样子都这般动人的女子。那一身天水碧的长褙子时而被风拂动,贴住她纤秀的身体,勾画出的纤腰不盈一握……
刘筠将两手负在了身后。
他的指尖忽然有些发麻,就像是那天在平昌郡主府时,他携着她的纤腰,她身上的衣料摩挲着他的手指……
“你怎么独自一人?你家里姐妹没陪着你么?”刘筠温声说道。
还是说话的时候好一些。他在心里舒了口气。
说话能让他忘记一些不该记着的东西。
“小女子家中姐妹皆在彩棚里,多谢殿下垂问。”傅珺语声恭谨。
这问得也挺奇怪的,她家中姐妹在哪里与刘筠跑进后宅有关系么?(未完待续。)
第492章
刘筠温和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淡淡的失落。
她的态度变得恭敬了。
她没有像上一回那样,用那种随便甚至是无礼的态度与他说话,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似的,用爪子去挠他的手心。
他凝视着她。
她的小脸绷得有些紧,雪白的肌肤映在阳光下,晶莹得如同初雪一般,红唇微抿,还有一点点上翘。
她这是……撅嘴?
刘筠惊讶极了。
她不高兴了么?
他的到来居然惹她生气了?
然而下一个瞬间,刘筠忽然觉得,现在的她又像一只小猫了。
一只气鼓鼓的,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小猫。
刘筠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
这样的她,真的十分可爱。
傅珺确实是有点不高兴。
她很享受的一次独处时光,就这样被刘筠打破了。有了这位贵人在前,她就要时刻保持礼仪,还要给他下跪见礼……
当然,他没让她跪。
但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真的不习惯下跪这种动作,不管跪谁都一样。可是,他对她的恩情确实很大,就冲他救了她命的那两次帮忙,她也不得不多谢他。
如果是在前世就好了,她可以请他吃饭表达感谢……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傅珺的唇不自觉地又翘得高了一些。
这其实并非她故意而为。而这具身体还残留着一些原主的习惯。
原主被穿时才六岁,于是留下的身体记忆也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比如不高兴的时候会鼓嘴。
刘筠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看着她有些气鼓鼓的脸。他忍不住就想要笑。
他咳了一声,往四周看了看。何靖边立刻上前一步,轻声禀道:“主子,属下搜过了,四下无人。”
刘筠微微点了点头。
方才在前头的席上,他见傅庚突然离席,神色瞧来有些慌乱。他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不放心。
能让何靖边派人去看了看,结果下头的人回复说,傅庚是往内宅而去了。
刘筠立刻坐不住了。
难道是她又出了什么事?或是遇到了危险?
这样想着,他几乎一刻也呆不下去。立刻便带着人循小路进了后院儿。
镇东侯世子章抟与他私交极好。这后花园的地形他也很熟,知道哪里人少僻静,因此一路行来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看到她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还鼓着嘴跟他生气。他才真正地放下心来。
她这样生气的样子。让他的心也跟着软软的。
刘筠将手抵在唇边。掩去了唇角的一丝笑意。
“本王先回去了。傅四姑娘也快些回去吧。”他柔声说道。
“是。多谢殿下。”傅珺向他蹲了蹲身,心境一派淡然。
当她的心结终于解开之后,她发现。面对刘筠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哪怕他笑得再清朗温和,他对她的态度再是和煦如春风,也还是掩盖不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刘筠就是一个生活腐朽、妻妾成群的封建王爷。
也不知道她前几年都迷他些什么,弄得那样五迷三道的。
这种腐朽的封建社会残渣,就应该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傅珺不无恶意地想道,一面向后退行几步,方才转身往银杏树林外走去。
刘筠没有错过她眼中蓦地划过的一抹笑意。
直到步出了后院的角门,刘筠仍没想明白,方才她到底是想到了什么,竟然笑得有一点恶毒……
*******************************
将上马车之时,桃源才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赶了上来。
郑氏便冷下脸来斥她:“没规矩,跑哪疯玩去了?”
“太太恕罪。婢子去盘整了。”桃源立刻请罪,给出的理由亦是现成的。
郑氏便没再多说什么,仍是上了马车。傅珺却多看了桃源一眼。
这丫鬟腰侧的荷包瘪下去了一块,那应该是郑氏搁银子的荷包。
郑氏拿银子出去做什么?
傅珺可绝不相信桃源敢去花郑氏的钱。
郑氏如今每月只靠那不到十两的月例银子过活,没有了铺子上的入息,她的日子可紧巴得很。
傅珺看过一眼便罢了,也未去多想。待回府后,一行人个个疲惫,傅珺便也自回了南院。
郑氏回房后先派了杏芳去打听傅庚的行踪,又遣开了一应小丫鬟,单留了桃源问话。
“你寻着那个传话的小丫头了么?”郑氏问道。
“回太太的话,婢子找着了,给了她小丫头一小锭银子,那小丫头便说了实话,是有个姑娘叫她去传的话,还给了她一只银镯子,她便应下了。”
“她可说了那个姑/娘/的长相穿戴?”郑氏又问道。
桃源便压低了声音道:“婢子问了,那小丫头说是个穿天青色长褙子的姑娘拉她过去说叫她来找您的,还说那姑/娘/的头上簪着玉花钿儿。”
那不正是傅珺么?
傅珺今天穿了天水碧的长褙子,头上簪着羊脂玉的花钿。
郑氏的脸色沉了下去:“那小丫头可瞧见四姑娘是和谁在一起的?”
桃源轻声道:“那小丫头说,她先头瞧见叫她说话的姑娘和个夫人在一起,因两人穿的皆是天青色的褙子,她便多看了一眼。”
郑氏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的帕子。
她多留了一个心眼,生怕是姜姒从中挑拨,所以才派了桃源去核实消息,没想到问出来的竟是这些。
她蹙眉想了一想,便又问道:“你还问了别人没有?”
桃源低声道:“婢子怕那小丫鬟说得不实,便又寻了六姑娘身边的采芹问了问。采芹说四姑娘只陪她们呆了一会,后来她们回了彩棚,四姑娘不知去了哪里,好半天才回来。”
郑氏的脸色变得越发阴冷。
她倒是差点冤枉了姜姒。如今看来姜姒果然没说错,傅珺确实与卢莹在一起,又设计叫她撞见了那一幕。
郑氏忽然笑了一下。
这贱丫头倒是找得好帮手,齐打伙儿地往她心上扎刀子。可她绝不会束手待毙。
“太太,杏芳回来了。”门外传来小丫头的通传声。
郑氏便敛了神色,叫杏芳进来回话。
杏芳进来后便低了头,声音放得极轻地道:“婢子去前头问过了,爷还没回府。”
郑氏的神情冰冷如刀。
她怔怔地盯着一旁的双面绣猫戏蝶桌屏出神,过了好一会方才转过眼眸,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未完待续。)
第493章
“桃源,你过几日寻个空儿出府一趟,替我给姜二姑娘带个口信儿,就说我过两日要去鸡鸣寺上香,请她出来见一面儿。”郑氏吩咐道。
她知道姜姒与傅珺有过节。既是如此,那姜姒也就该与她是一条心的。
就算不是一条心,只要目的相同便可。
先前姜姒与傅珂一起谋划的事情,可惜竟未能成。郑氏原以为姜姒那头出了错。如今看姜姒过得好好的,还能参加宴会,便可知前头的事情很可能还是傅珂行事不妥。
有了姜姒这个帮手,郑氏相信,傅珺的事情还是大有可为的。只要她能狠下心来,再细细谋划,她总有办法叫这贱丫头生不如死!
郑氏的脸上又露出了惯常温婉的笑容,唯有那双不大的眼睛里,不时划过冰冷的寒光……
镇东侯府的采莲宴,似是为这个盛夏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采莲宴后没几日,一场秋雨便造访了金陵城。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秋夕居的庭院里,开始有了一些零星的木樨的香气。
很快又要到白石岁考了。
今年的岁考,傅珺真是一身轻松。
她的骑射与礼试两门功课已经提前拿到了甲优,只要再拿一个甲优,她今年就能继续稳居青榜头名,这对她往后行事可是有极大用处的。
傅珺开启了复习备考的模式。
手头上有了事情做,时间便跑得飞快。便在八月岁考前夕。傅琛的婚事也终于敲定了。
这桩婚事仍旧是傅庄亲自相看把关的,女方仍旧不是高门,而是翰林院一位姓邹的老编修,叫做邹愈。
这邹愈乃是进士出身,专心学问、淡泊名利,虽在士林中不甚有名,但清正端直,大有古人遗风。
因为人稍嫌耿介,进了翰林院之后,这编修之位他一干便干了近二十年。看上去也并无升迁之望了。其家事亦很简单。唯正妻并一子一女而已。
他家中孩子生得皆晚,一个儿子如今只得九岁,正准备进白石就读。女儿邹蕊及笄两年,与傅琛倒是年岁相当。
张氏对这一头婚事并不热心。她一心想要娶的还是兵部右侍郎韩家的女儿。
无奈傅庄对此事极为坚持。先期便与邹愈交换了信物。等于是将事情敲定了下来。张氏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跟上夫君的步伐,专心为傅琛操办婚事。
长房的事情傅珺并无心置喙,不过私下里与沈妈妈说起来时。倒是对这桩婚事颇为看好。
“编修之女,家世清明,又是书香门第。那邹家老家在河南,也是祖辈读书之人。想必那家的女儿也是知书达礼的,定是极好。”
傅珺其实更想说的是,这桩婚事明显有避重就轻的意味。
平南侯府如今也算是鲜花着锦,傅庄却难得地保持了清醒,没有去挑高门,而是选了个清清静静的编修之女为媳。再联想他为傅珍挑的那个顾家,也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由此便可知,傅庄对于时局的把握还是相当准的。
最近的朝堂表面看来一片平静,可是,许皇后怀孕已经为朝局增加了无数变数。不是傅珺阴谋论,而是纵观她的前一世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这种变数对历史走向的影响,有时候是极其深远的。
傅庄的选择或许不合张氏之意,但显然侯爷对此十分支持。八月十五中秋家宴之上,侯爷便笑着捋须道:“我瞧着那顾家小子很不错,读书又肯上进,往后必有一番前程。还有那邹家的闺女也是书香门第,我就等着喝孙媳妇的茶啦,哈哈哈。”
他老人家心情好,居然还调侃起傅琛来,倒叫傅琛宴上红了脸,傅琮与傅玠也跟着取笑于他,向他敬酒,一时间席上的气氛十分热闹。
傅珺擎着一盏荷露曲,透过满席的玉烛与晶灯,目光遥遥地看了过去,却见傅琛虽是红了脸,然眼底深处的郁结,却是始终未减。
想来,馥雪的事情对他还是有些影响的吧。
自那事之后,傅琛虽仍是像往常那样温润谦和,但他的人却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如今瞧着倒更有读书人的样子,清隽而瘦削。
傅珺一时倒有些感慨。
人总是要成长的。这些侯门子弟的成长之路,不只有外表的光鲜,亦有内里的残酷与无情。
她仰首望着菱窗外的一轮明月。
月出东山,清辉寂寂洒落,为整个平南侯府覆上了一层素白的轻纱。假山曲廊、朱栏绣户,在月华之下如霜色初染,真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傅珺却觉得有些孤寂。
她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瞥眼却见对面席上的傅庚此刻正目光温和地看了过来,一对上她的目光,他便是一笑。
傅珺亦回了他一个笑。傅庚便举了举手里的琉璃樽,向她示意了一下。
傅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家老爹这是要她喝酒呢。
于是她也端起了杯盏,作势向傅庚敬酒。父女二人隔空举杯,各自饮了一口酒。
当那一口甜糯绵软的荷露曲滑入喉头之时,不知何故,傅珺那颗有些孤寂的心,不知不觉便有了些微的暖意。
她还是有一个很亲的亲人的。
虽然从根本上说,他们并非真正的父女。可是,他对她的爱护与关怀,却让傅珺体会到了父爱的温暖。
傅珺的眼中有了些潮意,心情却变得好了起来。
因了侯爷开心,这顿中秋宴各人皆玩得尽兴,直到月上柳梢才回房安歇。
傅珺是一个人回的秋夕居。
郑氏最近身体不适,席上又多饮了两杯酒,没撑到散席便自去了,侯夫人也没去管她。
至于傅庚,按着府中惯例,中秋夜宴之后,侯爷还要领着家中的儿孙们再饮酒作乐一番,因此他也没回房,只派了两个稳妥的仆妇送傅珺。
傅珺在席上只饮了一杯酒,此时精神倒还好。
她扶着涉江的手,青蔓与青芜在前头挑着两盏素色月影纱的四角灯笼,一行人款款而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