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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节初议同

    第150节初议同文

    “我们继续说。”皇帝脚步向前,口中继续说道:“此次与夷人交往,想来你们三个人也能够略知夷情于一二。彼邦人不知礼仪教化,但求利益二字。可以说,只要有利益,他们是肯于和任何人合作的。”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原来奴才对夷物可称略识之无,此番奉旨和英人会商,跟在王爷,李大人等人身后从旁揣摩,也算略有心得。”宝鋆在身后答道:“只是,奴才此行天津,心中总是在想:英人一再要求我方履约,允准该国官民人等入广州城,这一层虽是题中应有,却也不必为此从本国派遣使者来华,做如此交涉。今日听皇上一言,开臣茅塞,想来,英人如此三番的提出履约之事,也是为了利益二字了。”

    “宝鋆这话说得对。英人要求我方就入城一事话复前言,正是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皇帝回头赞许的望着宝鋆,像是只和他说话一般的语气:“香港虽然已经割让给了英人,但是和广州城身为一省首府,更且是南国第一重镇比较起来,那里的状况,怕是要疏落得多得多。”

    君臣几个边说边聊,脚步走到南书房所在的遵义门门前,皇帝领先迈步而入,正在里面打扫文案,整理桌椅的内侍吓了一跳:“皇上?”

    皇帝一摆手,示意几个人出去,这边,奕亲自搬了把椅子过来:“皇上,”

    “我们接着刚才的话说……”皇帝一边斟酌着语句,一边说道:“刚才宝鋆的话中有一部分是你们认识不到的。英人两年之后提出履约,也可见其人性情于一斑。他们对于彼此签订的契约非常之重视。说是两年之后就是两年之后,早一天也不来,晚一天,也不行。而这一节,在朕看来,倒是很可以好好的利用。”

    “皇上的意思是说,以英人重视契约之情为依,和彼等做交流时,以此为据?”

    “老六的话大约意思有了。不过就如同朕前些时日,在你离京赴津时候和你说过的那样,与英人会商、研判、交往之际,要以彼此尊重为前提,万万不能有轻慢戏侮之心。”说着话,他看向李鸿章:“李鸿章?”

    “臣在。”

    “这番话你要切记”

    众人心中疑惑,怎么皇帝就会认为李鸿章对英人会有轻慢之心呢?这样的说话所从何来?李鸿章却不敢分辨,就地跪倒答说,“皇上教诲,下臣自当铭记肺腑,终生不敢有须臾或忘。”

    “关于总署衙门的章程一事嘛……”皇帝很是发了一番见解之后,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这件事上:“第一个就是要邀请洋教习,教授我朝士子学习一些天文,算学之技,举凡有愿意厕身其中赴考的各部院弁员,着本部堂官不得以任意借口阻扰其事。”

    “是。这一节臣弟会明白无误的包括进去。”

    君臣几个在南书房详谈良久,一直说到过了申时,宫门要下钥的辰光,皇帝才起驾还宫。奕等人退值回到府中,三个人集思广益,把在皇帝身前面奉裁可的旨意一一记述下来,写了足足有五张笺纸之多。把其间文气不顺,近乎支离之处一个一个修缮誊写。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皇上的面谕写进同文馆的章程之中,其中的用词多寡、轻重,文字起承转合之处是难不住这三个人的。饶是如此,皇上面谕中有很多半通不通之处,却让三个人大费周章,费了半夜的功夫,终于定稿。

    在昨天定下来的一大段帽子的下面,这份上呈御览的《请旨设立总理各国事物衙门折》稿的内容是这样的:“……查,各国事物由各省督抚奏报,汇总于军机处,近年来各国事务头绪纷杂,日后驻京,若不细心经理,专一其事,必至办理迟缓,未能悉协机宜。请设总理衙门,着王大臣领之。军机大臣承书谕旨,非兼领其事,恐有贻误。请一并监管。并请另给公所,以备办公,并备与各国接见。其应设司员,拟于内阁、部院、军机处各司员章京内,满汉各挑八员,轮流入值。一切均仿照军机处办理,以责其成。俟军务肃清,各国事物稍缓,即行裁撤,仍归军机处办理,以符旧制。”

    “……五口通商各省,办理外国事件,请饬各省督抚,互相知照,以免岐误。办理外国折报及恭奉寄信谕旨,向以事涉外国,军机处既不发抄,各省督抚亦不相关会,原意昭慎密而防泄漏,唯现既令各省通商大臣及钦差大臣随时咨报京城总理处,而各省将军、府尹、督抚随时应办事件,亦应彼此声气相通,方不致有所歧义。……各省一切奏牍及钦奉上谕事件,除咨报总理处外,均应随时饬令互相知会。……唯事宜缜密,仍令各省派亲信、可靠之人抄录知照,不涉胥吏之手,以期格外防范而杜漏泄之弊。”

    “……认识外国文字,通晓外国语言之人,着广东,上海各派二人来京差委,以备询问。查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性情,今语言不通,文字难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协?”

    宝鋆和李鸿章站在奕身后看着,见他写到这里,宝鋆用手一指:“王爷?”

    “怎么了?”奕低头看了看自己完成的奏稿,没有什么违碍之处啊?认真的审视一遍,突然点头:“多承佩衡兄教我。”说着话,拿起笔来,把上一段文字中:‘……着广东、上海各派二人来京差委……’一句改成了:‘请饬广东、上海……’

    改完之后,奕一笑:“这样如何?”

    宝鋆和李鸿章相视苦笑,奕这份于万事不萦于心的性情,若是在交友之际,自然是分外的讨人喜欢,在庙堂之上,哎,实在是惹祸的根苗啊李鸿章拱拱手,他说:“王爷虚怀若谷,职下佩服。”

    总理衙门的章程写好,具折上呈御前,皇帝却先不就此作出决断,而是以商量的口吻把这件事再一次向军机处的几个人做了知会:“总理衙门的章程,老六和宝鋆、李鸿章已经整理出来了。你们议一议。”

    军机处几个人当面领了谕旨,回到军机处值房,各自休息:“堂公,皇上的旨意说得清楚明白,着我等会商研判,这总理衙门之事在我朝从未有过先例,我于此节略有未通之得,一切都要仰赞堂公高明啊。”

    贾祯是体仁阁大学士,入值军机处却是后来居上,代替了祈隽藻的位置,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首辅。盘膝坐在屋中的炕上,手指习惯性的敲击着用来搭手的几案,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堂公?”

    祯霍然张目:“六爷上的章程,多有语焉不详之处,”他伸过手去,周祖培识窍的取过章程的折本递给他:“你们看这一段……‘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性情,今语言不通,文字难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协?请饬广东、上海各省督抚,举荐有通习英,佛,独三国语言文字者,并挑选诚实可靠者,每省各派二人,共派四人携带各国书籍进京,……仿效俄罗斯馆教习之例,厚其薪水,两年后分别勤惰,其有成效者,给予奖叙。又……于八旗中挑选天资聪慧,年在十三四以下者各四人,备资学习。仿照俄罗斯馆之例,妥议章程,认真督课,所有学习各国文字之人,如能纯熟,即奏请给予优奖,庶不致日久荒怠废弛。’”

    复述了一段章程上的文字,他把折本放在一边,左右环视了一圈:“老夫不明白的是,这八旗子弟若是挑选出来,可要由什么人为他们授课?讲述外国语言、文字之别?若说是商人,朝廷便是下诏访求,这些人散漫惯了的,又如何能够受得朝廷礼法相束?”

    “我想,王爷章程中未及明言,怕也是存着与中堂大人一般的顾虑。”周祖培立刻接上了话头:“若说是在本国人中挑选教习,倒是无可厚非,只怕,王爷的意思,是要请洋教习呢”

    “那就更加不成话了。”贾祯哈的一声,又似是嘲笑,又似是冷笑一般:“请洋教习?先不要说人家肯不肯来,就是肯来了,又有哪一家肯于把自家子弟送到这等金发碧眼儿的门下?这成何体统了?”

    “那,依老中堂之见呢?”

    “这等教习洋人文字、语言之事,要先定死了下来。总要找我天朝百姓中通晓其的为教习,若说请洋教习嘛,从我这里,就第一个不答应”

    军机处众口一辞:“设立新衙门专司与外夷接洽事宜,并着派有司员弁充任其间,本是为国谋之言。臣等遵旨议处,皆以为于今夷情强悍之极,正当时也。”不过,从八旗中各自挑选少年子弟入馆书,学习夷人语言文字一节:“……尚需选派我朝有精通此道者教授。若是无人应招,或各省督抚举荐不利,则从四译馆中挑选文理精通者,承担其责。”

    军机处上呈的条陈很明确,却也很隐晦。皇帝一看就明白,这是在为堵住自己当初提出的:‘不妨请洋教习……’的说话而张目了。不过现在还不用为这件事与他们纠缠不清。这是因为一来军机处的意见皇帝不能不考虑;二来他的主张也还是先把这个衙门成立起来再说。当下点头诏准。

    “就这样吧。”皇帝点头,说:“老六上的折子中,有‘以王大臣领之’的话,你们说,让谁来管理这个新成立的衙门啊?”

    “奴才以为,恭亲王年少老成,可专司其职。”

    “老六可不行。”皇帝森森一笑,摆了摆手:“他的年纪太小,只能从旁参赞政务,若说总司其责嘛,还是选派一个更加稳妥的老人为合适。左右这个新衙门也不会有太多事体,不虞过劳。”

    “那,奴才以为庄亲王可为适当人选。”

    “你们说呢?”

    “臣等附议。庄亲王先皇胞弟,人品醇和,朝中同僚交口称赞,可称能员。”

    “也好,这件事就委派他吧。”

    “喳。”

    “还有一个事情。”皇帝低头拿起了《章程》的折本,随意的翻看了几眼,又合上了,“这个宝鋆和李鸿章,是个人才啊。朕记得宝鋆是道光十八年的进士,李鸿章呢?”

    “回皇上话,李鸿章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末科的进士。”

    “朕想起来了。上一年朕登基不久,就在太和殿见过他们的。”皇帝点点头:“传旨,宝鋆、李鸿章奉旨办差,谨饬有度。着赏赐玉带钩、奇南香手串各一。另:吏部加一级记录在案。这一次他们和洋人会商,总算也有了一点经验,就让他们在新成立的衙门中学习行走吧。”

    “喳。”

    注1:“………佛、独………”当时中国对外国的称呼,是以日本人的发音来翻译的。佛、独分别就是法国和德国。

第151节兰嫔滋味

    第151节兰嫔滋味

    伯明翰在北京住了十七天,要启程南归了。在离开之前,他和已经实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尚书的惠亲王绵愉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能够当面向大皇帝陛下辞行,并就这一次两国会商取得一定成果的结局,向大皇帝陛下表示感谢。

    皇帝也有心在英使离京之前再找机会见一见伯明翰诸人的,只是在和军机处几个人见面的时候,为贾祯的一席话打消了这个主意:“英使此番来京朝见,皇上于外邦之人礼遇有加,又着派有司妥善安置,此番离京,更加是叠加赏赍,这都已经是恩出格外之举。英人南返,虽有君前辞行的请求,只是念及日后公使馆成立在即,这一次,就不必再让皇帝多加忧烦了。”

    皇帝想了想:“也好,既然是这样的话,惠王?”

    “奴才在。”

    “你去把这番意思转述给英人,告诉他们,到来年英使再次入京,就正式成立领事馆一事做磋商的时候,朕再拨冗传见。”

    “喳。奴才领旨。下去之后自当把皇上这番圣意转述给英人,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陛辞之事再到君前哓哓不休。”

    皇帝点点头,从宝座后面转了出来,绕室踱了几步,神情之中一派洋洋自得:“总署衙门这一次的差事办得不错,不论是五叔,还是六弟等人,虽然都是第一次经手洋务,却处理得井井有条,朕满意,朝廷上下满意,天下人也满意。虽然算不上劳苦,却也可称功高。季芝昌?”

    “臣在。”

    “你记一下:总署衙门草创之初,于承办之洋务差事所行大为得体,上抒睿忧,下慰朝民,朕心甚喜。着:总署衙门有司弁员,皆各赏大卷缎二匹;宝鋆、李鸿章、文祥、文庆以上四名另各赏大卷缎一匹;再有惠亲王绵愉,恭亲王奕,着赏戴双眼花翎;恭亲王奕赏食亲王双俸一年。”

    “是。”

    皇帝站住了脚步,一边回忆着什么,一边慢悠悠的说着,“上一次朕在和世泰府上拜祭的时候,见到了长寿和他的侄儿荣禄。朕看荣禄这个孩子倒是少年老成,现在总理衙门不是要从八旗中挑选十三四岁的孩子入馆学习西洋文字、语言的吗?他的年纪也很合适,就把他的名字也添补进去吧。”

    “喳。奴才明白了,下去之后回到他府中传旨。”

    “还有一件事,九城兵马司九门提督载铨、左翼长肃顺、右翼长陆友恭,在此次英人入京之时负责弹压地方,肃清流民,也很是辛苦了。特别是载铨,硕德清望,老成持重,更加要给予赏赐,就仿照总署衙门成例吧。”他转过身来,斩钉截铁的一挥手:“另外,刑部左侍郎德馨丁忧去职,就让肃顺去吧,免去他九门提督左翼长之职,让他到刑部去。”

    季芝昌又等了一会儿,看皇帝没有旁的话再说,立刻躬身答应:“是,臣都记下了。”

    “过几天吧,把以上人等带引进来,朕见一见他们,那个叫荣禄的孩子,就不必了。”

    众人跪安而出,皇帝略脱了痕迹的伸了个懒腰:“来人?”

    “万岁爷?”

    “传旨,着兰嫔叶赫那拉氏今晚在养心殿伺候。”

    “喳。”

    用过了晚膳,养心殿外玲佩叮当,兰嫔在暖阁门口跪倒请安:“奴才,恭请圣安。”她的名位本来是常在,不过这样的名位都是遍而行之。一般来说,秀女入宫皆是如此,若是能够得到皇帝临幸,并顺势得宠,则进封嫔妃不在话下,或者就是怀上龙种——便如同瑾常在那般,也会有进封的空间,否则,可能至死都是一个答应或者常在。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宫中有喜庆,例如皇上万寿,太后千秋庆典,普遍加恩,才有进封的可能——兰常在晋为兰嫔,就是今年静皇贵太妃寿诞之时,获得进封的。

    “你来了?”皇帝放下笔,向她招招手:“进来吧。不用行礼了。”

    “是。奴才谢皇上恩典。”

    兰常在踩着花盆底站在御塌的边上,低眉顺眼的垂手肃立,夫妻两个难得的沉默着:“来,到塌上来,给朕揉揉肩膀。”

    赫那拉氏把手帕别在胸前的纽襻上,跪在男人身后,伸出手去舒缓有致的揉捏着他的肩膀,“嗯,朕的这么多嫔妃中,只有你有这份功力。”皇帝反手握住了兰常在的手,问她:“你是怎么学来的?”

    “这都是奴才在家中的时候,额娘有时候身子不爽,一点一点摸索而得的。”兰常在羞涩的一笑:“奴才不敢当皇上夸赞。”

    皇帝放开了她的手,拿起一本折子,顺势躺下,拍拍腿:“这里,还有这里。”

    常在答应一声,小手攥成拳头,给皇帝捶腿。两个人一躺一跪,从她的位置可以很清晰的看见皇帝手中的奏折:《叠奉谕旨缕陈茂陵整修事情折》,臣,工部尚书柏葰跪进。

    内容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多想:进宫之前在内务府学过规矩,也曾经一再为人告诫,皇帝说到什么有关系的话,只准听,不准说,更不可胡乱附和或者出什么主意,这是祖宗的家法。其实,就是没有内务府的提示,她也是不敢违犯的。只是瞟了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轻重如一的为皇上捶打着双腿。

    过了半晌,皇帝坐了起来,伸手取过御笔,蘸了点朱砂,在柏葰的折子上批示了几句话。这才把折子放到一边:“累了吧?”

    兰常在抽出手帕,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笑眯眯的摇摇头:“能够服侍皇上,是奴才的福分,奴才就是再累也不碍的。”

    皇帝微笑着转过身躯,端详着她。现在虽然是六月的时令,暖阁中殿宇高深,再敞着窗户,倒也风凉得很。只是,大约这样的姿势让她有点难过,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水。闻着她幽远的女儿体香,带着羞涩的笑容,让年轻的皇帝心生爱怜。

    正是夏季,天气炎热,兰常在穿了一身领口,袖口具皆宽松的旗装,皇帝的手顺着袖口摸进去,一片温热之间,将个饱满丰腴的玉丸抓在手中:“兰儿?”

    叶赫那拉氏要害被握住,星眸迷离,吐气如兰的**了一声:“皇上……”

    皇帝轻缓的将她搂在自己怀中,放倒在自己膝间,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唔,朕的兰儿,可美得紧呢”说着话,他俯下头去,用力的噙住了她的唇瓣。

    军机处的章京都是快手,上谕当天就见了邸抄,旁的人也就罢了,只有一个肃顺,心里就不大是滋味了:好端端的差事突然就给夺了,而且其中没有任何的理由?虽然说左翼长的职务很辛苦,而且载铨时常在公事上刁难他,不过一年多来他倒也习惯了,此番突然去职,改任刑部——他对部务和大清律例是一窍不通,难免为那些汉人书吏暗中取笑,想来很是伤神。

    在提督衙门交卸了差事,对那些同僚等或真或假的恭贺之语、践行之请全然推拒,照例的具折谢恩完毕,然后命人备轿,到了巾帽胡同的郑王府,来见端华。

    端华是典型的旗下大爷,领着一个御前大臣的职分,每年干拿一份薪俸,任什么正事也不做,自从上一年肃顺在皇帝面前说的一番话大大的得罪了载铨之后,顺带的,连他也被载铨恨上了。两个人都是王爷,实际上,载铨不过是郡王,他却是正牌子的亲王,彼此身份有距,他反倒不及定王差事繁多,在皇上面前得宠。弄得两个人见面之时不尴不尬的,分外难过。

    这一次听门下人来报,把弟弟请到厅中叙话,总算是血亲弟兄,端华拉着他的手说:“老六啊,见过邸抄了?”

    “是,我已经见到了。”

    “不用搭理外面那些人满口喷粪离了九门提督府也好,左右做得也不是滋味,离了那里也好。”

    端华一番话说得词句凌乱,肃顺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心里很感他的情,微笑着点点头:“今天来不是为了向哥哥诉苦的,只是为了交卸了公事,又没有到刑部报道,特地来和兄长盘桓一日。”

    端华点点头:“也好,今天就你我兄弟二人,好好的盘桓一番。”说着话,他传话给门上,凡是访客,一律挡驾,为的留肃顺深谈。在千本红白玫瑰、牡丹围绕的‘寒香馆’置酒款客,酒入愁肠,肃顺的牢骚到底忍不住了:“别的都还罢了,最教人忍不下的,是上谕上不说原因,有意要引人猜疑。听说载铨还替我跟上头讨情,这不是猫哭耗子吗?”

    “老六啊,不是我说你,当年的事情,你也确有失礼之处。”端华说完话,看弟弟脸色不对,思及前情,也很觉得有失宽厚,早知如此,当年肃顺君前奏对之前,你怎么不会拦阻一句了?当下便又说道:“而且啊,我怕,你还是得当心点。”

    “怎么?哥哥听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没有听什么人说什么,我只是这样想的。”

    “看在哥哥的面子上,载铨也未必敢赶尽杀绝吧?”

    这话的分量很重,是责怪他不能加以庇护的怨言。但端华有自己的难处,他本身就是个全不作为的亲王,载铨帝眷正隆,贸贸然进言,势必更引起载铨的警惕防备。自己此刻无拳无勇,一言一动,得要格外小心,才能长保尊荣。因而对于肃顺的怨言,唯有报以苦笑。

    肃顺看在眼里,恼在心中。他倒不是针对端华,而是对载铨。一年多的时间里,京城地面上安靖异常,其中有极大一部分都是他的出力,到最后,载铨还是不肯放过?一时间心中愤恚,更平添几分妒意:既然不想让我痛快,干脆,就撕破脸来干就不信你定王府真正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倒要碰碰看

    和端华又聊了几句,肃顺起身告辞。

第152节 纷繁复杂(加一节,第一卷终)

    第第一卷终)

    总署衙门一干受赏赍人等在遵义门外的军机值房守候,等待皇帝宣召。皇上于他们办差之事大为满意,各有赏赍,一个个脸上像飞了金似的笑逐颜开,只不过此地不宜喧哗,各自相见只是拱拱手,道声辛苦。

    过了一会儿,看赛尚阿等人身影从门口出现,远远的走过来,众人知道,军机处的见面结束,接下来就是他们了。果然,六额附景寿今天做带引大臣,笑呵呵的走近,先给奕请了安,站起之后说:“皇上宣召,王爷,列为大人,请和我进去吧。”

    “还请前面带路。”

    众人到了养心殿门前,有内侍挑起湘妃竹的门帘,大家鱼贯而入,在拜垫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称万岁,然后伏地奏答:“你们上的谢恩折子朕看过了。此番赏赐本来是要奖赏你们为国出力,在和英人会商之时能够做到有理有节,大大的涨了我天朝的威风;不过更加主要的是要褒奖你们能够破除成见,不以蛮夷荒疏为推拒,更不以天下人,尤其是那般清流口中多出不敬之言为杯葛,于朕交卸的差事认真谨慎,朕很满意。所以才会有前几日赏赍之举,这一点是朕要说在前面的。”

    领班同见,奏答自然也是由他来说:“臣弟秉承皇上谕旨,自当谨慎从事。而与英人会商,乃是为我大清福祉谋的大事,臣弟便是受一些人的指责,为我大清天下计,也全当清风过耳,不值一哂之言。”

    “你们听见了吗?老六这番话说得在理。”皇帝毫不掩饰心中的赞赏之意,大声说道:“本年四月初八浴佛节,朕在圆明园九州清晏叫大起的时候,和杜受田说过的话,你们也知道吗?”

    “是,臣弟知道的。”

    “这便是了。现今的天下四方不是高宗时代的样子,我大清也不再是高庙成就‘十全武功’时候的大清了。四方蛮夷以发展科技为国本,种种奇技yin巧之物层出不穷,便是我天朝奉礼法,不以这等物事为新奇,却也抵不过对方船坚炮利,洞开我国门于一役吧?”

    “皇上所言甚是。臣弟此番奉旨出京,到天津外海之时也曾经见过英人此番北上所乘坐之快克轮船,果然是船坚炮利,反观我朝武备,虽不致年久失修,却也不堪大用。皇上着命臣弟与英人会商购买火炮之物,臣弟以为,实为增强我大清海防,保障我天朝边圉无后顾之忧的圣哲之见啊”

    皇帝微笑了一下:“你也不用拍朕的马屁。这一次叫你们过来是想告诉你们,未来的时候,总署衙门中事物将会越来越多,你们要认真的负起责任,特别是与夷人做会商的时候,一定要记住朕当初和你说过的话。明白吗?”

    “是。臣弟自当谨记圣言,不敢有片刻遗忘”

    “就这样,你们下去吧。”

    一行人跪安而出,下面要召见的就是刚刚才改调刑部左侍郎的肃顺。进殿之后躬身跪倒,行了大礼,只听御座上的年轻人问道:“肃顺,这一年来你在九门提督任上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此番英人入京之事,你更是办得妥善,这些,朕都是知道的。”

    一句话说完,肃顺眼眶立刻湿了。皇上知我,总算是这一年多来的辛苦没有白费在君前自然不能有恸哭流涕之举,不过他的声音也变得很难听了:“奴才能得主子爷一言褒奖,便是立刻身死,也能含笑地下了”

    皇帝笑了:“你起来说话。”

    顺赶忙擦了把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一次改调你到刑部,一来是那里确实有缺,二来,你这个人啊,性情过于刚愎,有时候容易走极端,若是长期放你在兵马司衙门,和上官圆凿方枘,不论是于你,还是于旁的人,都是弊大于利。朕的话,你明白吗?”

    肃顺不是很明白。他为人相当的聪明,唯一的缺憾便是书念得少了点,于皇帝说的话半听半猜,也能够猜想出一个大概,赶忙第二次跪倒:“奴才为人秉性不堪大用,幸得皇上不以奴才粗鄙,量才使用。奴才感佩莫名。”

    皇帝倒给他的话弄得糊涂了,转念一想,知道他心情激荡之下语无伦次,倒也不以为忤,当下继续说道:“刑部掌管天下刑名,与你的这个性子倒也算是人尽其用,只有一节,到任之后不可鲁莽,特别是我大清刑律浩如烟海,卷帙众多,总要理清了头绪,方可有着手之处。”

    “是。奴才定当以绮静庵公为榜样,多方梳理,总要使事无扦格为归结。”

    “你年纪尚轻,又是那等肯于承担差事的,朕此番改调你到刑部,也是看中了你是可造就之材,若是在刑部能够做出一番成绩来,将来朕于你还有大用处。你不可自误误人。懂吗?”

    “是奴才明白了。万万不敢有负圣上所托。”

    用过了午膳,皇帝休息了一会儿,门帘挑起,有内奏事处捧着奏折进到暖阁中:“皇上,福建六百里加急。”

    皇帝心中一动:京外奏折,只有城池光复或失守,以及督抚、将军、提督、学政出缺或丁忧才准用‘六百里加紧’驰奏。方今天下承平,各地安然,那么不用问,一定是有人出缺了。果然,一把拿过黄匣,急急的先看封口‘印花’上所具的衔名,看是福建巡抚会衔学政上的:《前任云贵总督林则徐出缺折》。

    皇帝一双秀眉微微皱起,林则徐死了?自己本来还准备在今、明年的某个时候让他再度起复,入朝为官的。想不到他竟然天命不久?想来也是让人遗憾。

    打开看看,果然,内中说,林则徐在本年五月十七,在福建侯官祖宅中一瞑不视。臣等如实奏报,我皇上优遇老臣,自有饰终之典云云。

    皇帝把折子认真的看了一遍,放在一边:“来人?”

    “万岁爷?”

    “看看外面有谁在,让他们进来。”

    “喳。”

    军机处这边也得到信儿了,正在手忙脚乱的做着准备。一朝老臣亡故,首先是要拟谥。这是内阁的差事,军机处中只有贾祯是领着体仁阁大学士的职分——拟谥从来是内阁的执掌,所以,这件事他是当仁不让。而其中还有一点尴尬的就是:花衣期在即,福建巡抚的这份奏折,可谓来得真不是时候。

    所谓的花衣期是指朝中有喜庆之事——例如皇帝的的寿诞——前三后四七天中,朝中大员都要身着喜庆的朝服,在满人的习俗中,叫做花衣。按照惯例,在这几天的时间中,外省有诸如官员出缺、省内有灾情之类的事体都是要押后陈奏的——林则徐出缺的奏闻偏偏赶在花衣期之前的两天奏报,想来皇上的心情也不会很好吧。

    贾祯胡乱的想着,一边先让军机章京备文咨内阁,请即拟谥奏报,一面继续商谈恤典。后一项是比较为难的。林则徐是从云贵总督任上上表请求病休离职的,也算是闲员,这样的人不比死在任所内的官员,所以这恤典是不是从优论处,将来易名之后(就是以谥法称呼,例如若是拟谥为文忠的话,日后再提起的时候,就要以林文忠称之。这样的一种过程叫易名),能不能够入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生平史迹,宣付史馆立传,以及生前一切处分,完全开复,都要看上头的意思来定。

    大家都有点拿不定主意,众说纷纭之间,内阁那边已经竣事,拟的是忠、襄、恭、端四字。赛尚阿对这等文字全然无解,直接摆摆手,示意交给贾祯来看。

    朝臣谥法,内阁撰拟最高不过一个‘忠’字,这已经算是很尊贵的美谥了。清代文臣若是翰苑出身,前面的一个字照例是‘文’,后面一个字则是详述本人生平,政绩,人品,德学。最尊贵谥法是的是‘正’,不过这个字臣下是不得擅拟——是要出于皇帝特旨的。贾祯端详了一会儿,又交给季芝昌等人看过。

    “老夫也认为……咏莪兄?您怎么了?”

    彭蕴章勉强擦擦眼泪,挤出一抹苦笑:“彭某失礼了。”

    赛尚阿看在眼里,心中一动,拉长了嗓子喊了一声:“来啊。给彭大人取来净水。”他又对彭蕴章说道:“怕是等一会儿就要叫起了,可不敢在皇上面前失了仪体。”

    彭蕴章赶忙站起来,向赛尚阿一拱手:“多承大人关照之情。”

    这边洗净了脸,这边苏拉传旨:皇上叫起了。

    几个人收拾整理鱼贯入殿,行礼之后,只听皇上问道:“林则徐的年纪,朕记得不是很大吧?”

    “是。林则徐是乾隆五十年生人,今年六十五岁。”

    “可惜了的。”皇帝慨叹一声,他说:“上一年朕下诏,让各地督抚访荐贤才,福建巡抚上折子推荐的第一名就是林则徐,不过折子中说他因为疝症,正在家中休养,朕考虑他舟车劳顿,于他病体不利,本想于日后再行起用,不想,哎,天不假年。”

    “林大人一生为公,报国之诚,举朝难有出其右者。可称天下楷模。先皇在世的时候,偶有提及,圣心也曾经为当年之事嗟叹不休。称林少穆实为国家栋梁之才,于圣上交付的差事不避艰险,勇于承担之处,实勘为我等表率。”

    “嗯,这样的话朕也曾经听皇考提起过。”皇帝又问道:“内阁于林则徐身后之事,可撰拟了吗?”

    “是。臣等已经撰拟了四字,请皇上审阅。”

    皇帝拿过内阁撰拟的稿子,满意的点头:“就如同贾祯所言,林则徐老成谋国,不及丝毫之私,这个‘忠’字,朕看就很好。也足以慰藉林则徐身后荣光。就定是忠吧。”

    “是。林少穆得皇上温语褒奖,又能于身后获此美谥,定当含笑天上。”

    “还有一些他的身后事,你们议过了吗?”

    “林则徐乃是闲员,臣等不敢妄议。”

    皇帝从小只见过林则徐几面,那时候他还小得很,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不过身为后来人,对林则徐当年在广东硝烟的事迹也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心中很是感念他为国出力的苦楚:“林则徐总是于朝廷有功之臣,虽于广东硝烟一事偶有咎戾,也算瑕不掩瑜。皇考于他还是很器重的。”

    慢吞吞的说了几句,皇帝心中有了决断:“贾祯,拟旨。”

    “喳。”

    “林则徐两朝老臣,一朝亡故,朝廷为体恤老臣计,赐予其身后荣光如下:第一,在赐谥易名之后,追赠太保;入祀京师昭忠祠;于福建原籍,广东虎门,暨新疆、云贵等立功省份建立专祠;赏银一千两治丧;任内一切处分悉数予以开复。”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你们说说,还有什么?”

    “皇上圣率周详,臣等自知不及,只是,皇上,在虎门允准成立专祠以司祭奠之事,事关英、我两国国体观瞻,臣以为,是不是可以……”

    “嗯?”皇帝知道贾祯的话从何而来,虎门硝烟引发两国武装冲突,虽已过去多年,朝野民间却还是纠结依旧,若是允许在虎门设立林则徐的专祠,怕是会给很多人一个错误的认知:皇帝还没有忘记当年之事,所以才特为降旨,以资鼓励、奖掖林则徐当年之功。若是那样的话,于他日后逐渐要推行的新政、和英人做更大范围内的贸易往来殊堪不符。倒是不能不认真考量的诤言呢

    一念至此,皇帝颔首一笑:“既然这样,就顺应贾祯所请,免去在虎门设立专祠之举。”

    “皇上从善如流,臣等佩服。”

    皇帝又想起一件事来:“朕记得林则徐之子是在刑部任职的吧?”

    “是。林则徐五子林拱枢任职刑部秋审办,上一次户部库银失盗一案,他也是从中很出了力的。”

    “秋审办?”皇帝讷讷的重复了一句,展颜一笑:“八大圣人之一吗?”(后文详见。)

    听皇帝口出隽语,众人同时微笑起来:“回皇上话,正是。”

    “那好,待林拱枢服满之后,带领引见。”

    “喳。”

    第152节万寿节庆

    六月初九日,是咸丰皇帝二十岁寿诞之期,皇帝的生日是一年中三大节之首,名为万寿。和元旦、中秋两次大朝仪略有一点不同的是,万寿节是需要内廷的嫔妃也参与进来的。

    是日,内监在乾清宫檐下设中和韶乐,于乾清宫内设丹陛大乐,然后奏请妃嫔,以品秩最高的祯妃钮钴禄氏为首,皆是具礼服集,在乾清宫东西暖阁中侯旨。皇帝在太和殿升座,群臣行三跪九叩礼毕,还宫,内监奏请皇帝陛升乾清宫宝座。中和韶乐做《乾平之章》。

    随后内监放下殿帘,宫内监奏引众妃嫔在丹陛下左右(正中位是妃嫔不能跪的,除非是有皇后),北向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礼毕,一众嫔妃还宫,宫殿监打起殿帘。

    皇帝步下丹阶,登玉辂法驾还宫,礼成。

    还宫之后,一众嫔妃在养心殿伺候,皇帝传家宴,和自己的身边近人很享受的用了一顿午膳。下午的时候,按例应该是在重华宫赏戏——这是从高宗年间流传下来的传统——只是考虑到宣宗皇帝尚未奉安山陵,外间虽已不再四海销声、八音遏密,宫内却还是不能有响器震天,锣鼓齐鸣的。

    用过午膳,左右闲着无事,皇帝带着御前行走大臣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身边只带着一个六福,君臣几个安步当车的在内中闲逛,出养心殿不远就是军机处,“上一年朕登基之后不久,就是在军机处南房中见到了许乃钊和阎敬铭。嘿想不到朕足不出深宫九重,就能凭空得二士。”

    “是啊。许信臣与阎丹初当初在值房遇上,四海之中皆把它当作皇上与朝廷大员之间的趣事来说。更有那心中羡慕的,每日里在南值房守候,只盼着能如同这二人一般,有幸上沐天恩呢”

    “天恩如海,能够沐得一分,也算是这二人的福气,只是啊,就怕那些守株之辈,全无半点实才,便是见了皇上,难道就是福气了吗?”

    “喔。怡王这话有大道理。”皇帝回头赞许的一笑:“见到朕,也未必是福,不曾瞻仰的,也未必就一定是祸。”他转过身去向前一指:“走,到军机处看看。”

    六福答应一声,快步向前,到了军机处直庐门前,高声唱喏:“皇上驾到”

    军机处中一阵慌乱,以赛尚阿为首的众人赶忙迎了出来,在门口跪倒接驾:“恭请皇上圣安。”

    “朕安。”皇帝笑眯眯的摆手,脚下不停:“大规矩都免了吧。”却并没有进到军机处值房中,而是转身进了南房。

    这里他上一年来过,不过那一次只是走马观花的在外间坐了一会儿,和许、阎二人说了几句话就起驾还宫了,这一次却不同。皇帝居然很认真的在南房转了一遍,四望之下,清秀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军机处南房为一拉溜的五间北房,左边两间是满员章京值屋,右边两间是汉员章京值屋,中间的一间是苏拉、纸匠所用。

    进去看看,里面空间甚是狭小,达拉密和帮达用方桌,其他人就得挤在一张放在窗下的长条桌上办公,桌面上用挑染的蓝布绷上,泥垢密布,除了文房用具之外,还放着几只烛台,烛台上落满了蜡泪。

    桌下是几张小方凳,空间很是狭小,皇帝大约估计了一下,人少的时候还好,若是有紧急、繁多的公务需要众人同时操作的话,只怕连转身腾挪都会很显得局促了。

    看了一会儿,做到心中有数,皇帝转身进到北屋,这里的空间也不能算很宽裕,时令六月的天气,军机处中窝室逼仄,朝北的几扇窗子大开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旱烟的味道,六福虚扶着皇帝在世宗手书的‘一堂和气’的匾额下坐了下来,郑、怡二王和军机处几个人垂手站立在两边。

    “赛尚阿?”

    “奴才在。”

    “朕刚才看了一下,南房值屋地势狭小,简陋不堪,虽说是质朴之风可以概见,却也实在与新朝气相不符。”眼神在众人脸上扫过,他又说:“上一年朕来的时候,于此节尚未熟稔,你们……每日见面的时候,应该和朕说起的嘛。”

    赛尚阿一打马蹄袖,当先跪了下来,却不敢说话,只是伏地碰头不止。

    皇帝大约明白他的意思:皇帝临上书房、南书房等地多有,而巡幸至军机处直庐,却是从未有过,对于其中苦楚可谓全然未识,而身为臣下的,又绝对不敢擅自提请迁移或改建,只能是恩出于上。想到这里,他又说:“彭蕴章?”

    “臣在。”

    “着工部详加勘测,将军机处连同南庐值房,方略馆值宿之地尽数扩建,军机章京虽不及你们这些军机大臣身份贵重,却也都是识文之人,身处这样逼仄的环境中,触目之地,皆是污垢遍染,也容易让人身心疲惫。”

    想了一下,他又说道:“至于改建期间嘛,军机处就暂时到朝门外的内阁值房办公吧。等到建设完毕,才搬回来。”

    “是皇上体恤我等苦楚,臣感激莫名。自当选派有司,抓紧进行。”

    “有些事啊,朝廷总要想在天下人的前面。军机章京是上至三品部员,下到一袭青衫的举人皆可以报名应选的。不知道的人听到军机处的名字,总觉得神秘威严,等人家到了这里呢?看到这里的环境、条件,难免会有失望之情吧?”皇帝摆摆手,制止了赛尚阿要出口的话,他说:“与其等到人家来了之后有这样的心声,不如就把事情做在前面。”

    “是。奴才明白了。”

    “还有,明年又是三年一次招考军机章京的年份了。此事之前,军机处具折呈报,朕要亲自出题。”

    “喳”

    谈完了这件事,皇帝随手从炕上搭手的几案上拿起一本折子,端坐如仪的翻看了起来:“哦,你们忙吧,不用管朕的。”

    他在这里坐着,旁的人如何敢去忙碌旁的事情?听完皇上的说话,众人却还是垂手肃立,皇帝正要说点什么,从军机处的门外快步跑进一个人来,手中捧着一个折子:“列位大人?”

    站在门口的彭蕴章第一个迎了出去,劈头就训斥:“喊什么?”

    那个跑进来的官员扶了下头上戴着的凉帽,也顾不得行礼,笑容满面的把手中的折子向上一递:“彭大人,翰林院掌院学士上折子说,先皇的《实录》编撰工作,已经完成了。”

    “哦?是吗?”彭蕴章一把拿过折子,也无暇细看,转身入内。里面的几个人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皇帝径直一伸手,要过了折子:“唔,倭仁做得好。总算他有一番孝心,在朕万寿之日,送上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是。倭艮峰为博皇上生日能够开怀一笑,命下属格外用命,特别赶在今天将皇上念兹在兹之事处置妥当,正是他孝心所在,使皇上满意,更可使先皇德行,广布人间。”

    “嗯,倭艮峰确是难得的人才。朕是知道他的。”皇帝把折本打开来看了看,就着几案把胳膊舒舒服服的搭上,他又说:“其实不单是倭仁,先皇最后一次捡拔的张之万,朕登基第一年选中的崇实、谢增、慎毓林等人,也都是从中很出了一份力的。有功之人,朝廷自然不会忘记。朕记得今年便是乡试的年份了吧?”皇帝沉吟了一下,他有心想说,选派张之万为某一省的主考,又考虑到各省选派正主考的时候,从来都是关防严密,只恐提前走露消息,为人有运作之机,便临时咽了回去。

    “这件事啊,等到过几天吧,朕见一见这些有功之人,郑王?”

    “奴才在。”

    “到时候你来带引。”

    “喳。”

    “就这样吧。”皇帝双腿落地站了起来:“你们忙吧,朕也得回去了。”

第1节议政

    第1节议政

    咸丰二年的十月二十,养心殿外的大水缸中已经连底都结了冰,中正仁和殿中温暖如小阳春一般,门窗缝隙处严丝合缝,挡住了西北来的寒气,再加上殿中四角放置的红彤彤的炭火盆,烘得人遍体温煦,所以君臣几个议事很是从容。

    “……英国公使文翰陈奏:值此新年将至之时,他谨代表他本人和英国女王维多利亚陛下向大清皇帝陛下致以新年的祝福,并祝愿中、英两国的交往能够更加持久和绵延下去。”

    “这个时候?”皇帝忽的一笑:“朕忘记了,英人是用公历计时的,也难为他们有这样一番做作,着总理衙门回复:于英使这番心意,朕领了。至于两国更加持久的交往嘛,等到明年春天,天气转暖之后,朕再另传旨意。”

    “喳。”

    “朕知道,英人有过圣诞节的传统,便如同我朝的除夕一般,在一年中是很重要的庆典。至于来源嘛……?”话到嘴边,皇帝懒得费神费时的解释,便又扯了个谎:“实在是难以分明。不过既然人家在我天朝土地上生活,更加是年中大节,天朝总要有一番表示。老六啊?”

    “臣弟在。”

    “等一会儿你下去,以内阁明发,用总理衙门的关防给英人发一封照会,给在京驻华英国公使送上佳节礼物,其中公使赏赐锦三疋,章绒三疋,大卷八丝缎三疋,大荷包一封。其余文案,书办,公使衙门中的随员各赏赐小荷包一个。”

    答应一声,向上碰头道:“皇上,英使在我天朝首都成立领事馆以来,西方各夷纷至沓来,均要求仿效英国成例,并请求皇上恩准,赐许各国在北京城中各自划出范围,设立领事场馆。”

    “都有哪些国家啊?”

    “有俄罗斯国、法国、美国、瑞典国,挪威国。”

    “挪威和瑞典国也来了?”皇帝讷讷的嘀咕了一句,“他们见风倒是很快。”转头看向一边的赛尚阿等人:“你们呢?你们军机处是怎么议的?”

    “奴才等以为,道光二十七年签订之五口通商税则有约:……如另有利益及于各国,瑞典、挪威等国民人应一体均沾,以昭平允。”复述了一遍当年合约中的条款,他又说:“是而,奴才以为,我天朝还是应该照实履行年合约中所定款项,恩准以上各国在京中成立领事馆。”

    “嗯,此事再议吧。左右快到年下了,便是朕现在准了,他们也不能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动工。倒是英国使馆,老六,你去看过了吗?”

    “是,臣弟自今年三月间英国使馆动工以来,多次到现场去过。一派热火朝天景象。”奕难得的一笑,他说:“臣弟问过工地上的人,虽然听不大懂英人说话,不过,这等建设之事,本就是这些人术业专攻,再加上英人给的薪酬多,也就顾不得中外之别了。”

    “这样也对。英人在我朝设立领事馆,难道要让他们自己带建筑工人来吗?”皇帝想了想,把话题转到另外一件事上:“你们先等一等,朕等一会儿还有事要问你们。”

    “是。”

    “赛尚阿?”

    “奴才在。”

    “山东泰安府治下两县冒赈一事,军机处是怎么议的?”

    咸丰元年的夏秋之季,山东省内出现旱情,后来更加引发了一场小范围的蝗灾,朝廷紧急拨款拨粮赈济,又下旨,蠲免泰安府下辖的莱芜县三等里小辛庄、平阴县甜水庄等一百二十余庄县等地的上忙新赋、盐课,河工、堤工,埝工、地租等项,皆缓至来年秋后再行启征。

    除了这些必要的措施之外,皇帝更下旨由户部播出赈灾款项六万三千余两,用来购买粮种,分发给被灾百姓,一切都办理的妥善有致。偏是这样的一笔救命款子,居然听闻有人从中有冒赈嫌疑。

    有个四川人,名叫崔荆南,字晴江。是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散馆之后考取了都察院,任职山东道监察御史,风闻言事,上了一道弹章。

    其实,冒赈之事古已有之,不过是看州县官的良心如何了。天良尚存的,不过是少克扣几分。皇帝也大约的知晓其中,所以,虽然折子中的内容语焉不详,却引起了皇帝的重视,当下军机处公议此事。

    听皇帝问到这件事,赛尚阿向后望了一眼,示意贾祯来回答:“回皇上话,臣以为,泰安知府田书元、被灾之莱芜、平阴两县县令项进与赵光俱是饱诗书之人,以其品性来看,当不至做此等侵鱼冒赈之事。崔御史有言官之责,风闻言事,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怕是做不得准的。”

    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看皇帝的脸色,年轻人面容如常,无喜无悲,贾祯不敢多看,又说道:“不过,皇上若以为此事所来非是无因,可派遣专差赴山东探查一番,也是成法。”

    “田书元也就罢了,项进……朕记得上一年中他为了空仓空库一事,为人弹劾去职,后来却又补回原任,想来……”他说:“嘿这项进的手段可真的不小啊。”

    贾祯脸一红,答说:“圣明无过皇上。这等地方府县,陈陈相因的陋习,也早应该解决一下的了。”(关于陋习,后文详见。)

    皇帝一摆手,很是倦怠的口气:“便是有律法煌煌,也难耐这些人昏悖以待”他实在懒得再就一个小小的知县浪费彼此的时间,他一摆手,说:“既然弹章是崔荆南上的,让他就地探查一番吧。”

    众人同时一愣:这样做是没有先例的,但细细想去,却是极高明的一着,第一,不必特派大员出京,而崔荆南本在山东,顺便密查,不着痕迹;其次,原由崔荆南参劾,复派他密查,等于让他更作详细的报告,复奏为原奏之续,就好象不曾查办过田书元,也算是保全之计。

    贾祯想了一下,认为这样做法,最好的是没有奉旨查办的第三者,将来案情或大或小,或严谴或保全,都可操纵自如,所以欣然承旨,由衷地颂扬圣明。

    “还有一件事。”皇帝又说道:“武英殿大学士杜受田,是朕开蒙的师傅,于国事厥功甚伟,朕即位之初,杜师傅不辞辛劳远赴山东、河南查办河工,倚重之处众多。着晋升为文华殿大学士,并着其照管户吏两部。”

    众人知道,皇帝这是在酬庸当年一力助他登上大位的老师了。这时候谁敢说旁的?个个点头,齐声颂扬皇帝圣明。便是有那心中认为杜受田门生故吏众多,又掌管两部,怕又是满朝故旧,权臣隐现的,也选择了闭嘴。、

    只听皇帝继续说道:“只是,考虑到杜师傅马齿愈高,近来体貌苍衰,朕心实在难忍。着旨到之日起,杜受田可不必每日进班,当仿效宋朝文彦博之成例,以十日为期,入朝视事。”

    尚阿碰了个头说道:“奴才下去之后,即刻拟旨,交内阁明发。”

    “你们下去吧。朕和总署衙门还有几句话要说。”

    这一天上午的见面花费了很久的功夫,赛尚阿年纪老迈,又跪了大半天的时间,一时间连站起来都觉得吃力了。还是彭蕴章搀扶着他,一行人退出了养心殿。

    皇帝的手在御案上随意的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份折子:“这份折子,朕看过了。”

    话说得没头没尾,奕、李鸿章、宝鋆、文祥等人却是明白的,三天前,以总署衙门为首的中方和以文翰——他被改任为第一任驻北京的英国大使——和以奥斯瓦尔德?休伯特火炮公司、威士顿火炮公司、乔治?德莱仕火炮公司派来的商业代表进行的关于大清政府购买火炮的会商取得了初步的结果。

    英人得到伯明翰勋爵带回的关于中国政府要购买先进火炮的消息,让英国从事这方面生意的商人欣喜若狂,一番运作之下,以上三家公司派遣的代表携带样炮,带着伯明翰勋爵的亲笔信,乘船来到香港。

    带着这样的重型武器北上进京,很容易被已经给英人船坚炮利吓破了胆子的中国人认为是‘侵略’之举,文翰不敢冒昧,和继任的香港总督约翰?包令爵士商议一番,决定把此事先用照会的方式向中方讲明,也免得日后发生纠纷。

    照会到京,皇帝立刻降旨:英人携带火炮进京,本是顺应天朝所请。着各地方督抚、官员不可阻拦。

    这样,英人才得以成行,照上一年的来路,在天津口岸停泊,将火炮从船上卸下来,走旱路,直接进京。

    据天津知府刘杰、天津道胡林翼所奏:英人一路行来,百姓蜂拥而出,争睹蛮夷之容,其境况犹胜于上年英人初次入津之时。臣略加探访,百姓皆言:非是为睹英夷,实是为目睹英人火炮奇观。

    英人进城,事先将火炮安置在西苑的神机营营房之内,派专人加以照管,不论是王公大臣、部院胥吏,抑或是百姓小民,皆不得靠近,违令者严惩不贷。

    这一次英人携带的火炮一共有三种,二十九门,最值得注意的是一种本来由意大利人卡瓦利少校1846研究成功的螺旋线膛炮,技术传到英国,英国人加以使用、改进,制作出了可以发射锥头柱体长形爆炸弹。

    听英国人说,这种火炮可以使弹丸旋转,飞行稳定,大大的提高了火炮威力和射击精度,增大了火炮射程。射速也达到了每两分钟六发。发射3、6磅的实心炮弹。当然,售价也是很高的,这样的火炮每一门就要卖到5700英镑。折合成大清国的银子,要第二种是臼炮,可以发射爆炸弹;还有一种是榴弹炮,据英国人说,这是皇家炮兵的标准装备,有24磅磅、9磅几种规格的炮弹。这是一种两用炮,安置在陆基阵地上,可以起到拒敌于国门之外的作用;安装在船上,可以对敌人的武装舰艇和陆上目标做攻击之用。

    奕说:“英国人携带这么多的火炮到来,虽然相加批解,臣弟以为,也不能尽听对方所说。轻下断语,总要我朝通晓军物之人实地参观,并亲做验证之后,方可保证英人所言。”

    “臣也认为恭亲王所言极是。臣还想请皇上的旨意:此番校验英人所带的火炮,是不是可以招天津镇总兵,大沽炮台管带同至校场,这些人所处皆我天朝海防、路上要冲,更能有的放矢的建言。”

    “臣弟也以为李大人所言极是。而且,便是英人火炮使用细节于我天朝兵士略有未识之处,也可以就便探讨。”

    “这倒是个好办法。长瑞、隋道远等人皆是长于兵伍,让他们进京来的时候,带上麾下熟识火炮发射的兵士,就近向英人探讨一二。”

    “喳。”

    “还有一节,就是牛痘种植之法……”

第二卷第2节杞忧

    第二卷第2节杞忧

    听闻皇帝要把刚刚出生一年来的大阿哥载澧作为天朝第一个种植牛痘的孩童,不但是孩子的母亲,已经进封为瑾妃的阿鲁特氏心下惴惴,就是很少过问国事的静皇贵太妃钮钴禄氏,对此也颇有微词。

    皇帝每天中午照例请午安的时候,精奇嬷嬷抱着襁褓中的大阿哥正在听太妃和阿鲁特氏等人说话:“……老太妃,您的话皇上总是听的。不如,您找机会劝劝万岁爷?就这样把孩子交给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万一有个差错好歹,大阿哥的一条小命,怕就难以保全了”

    钮钴禄氏摇摇头,耳畔梳理着流苏来回摇晃着。她说:“这什么牛痘之法,很要紧的吗?若是要紧的话,不如就和皇帝说,不要让英人对大阿哥来行此危险之事吧?……不如?”她有心想说,找一个不是天家的子弟来做第一个实验者,话到嘴边,又觉得有失宽厚,便咽了回去:“你们……谁知道这牛痘是怎么回事?”

    “还是朕来给您老人家解释吧。”说着话,皇帝迈步进到慈宁宫中,摆摆手,让行礼的众人站起来,自己在太妃身边坐下:“母妃有所不知,这牛痘之法是根绝天花时疫最有效,也是最简单的方法,而且,一点也不会有危险。”

    他伸过手臂,从身边随侍的精奇嬷嬷怀中接过了孩子:“具体的做法嘛,就是在孩子的胳膊上扎上一针,疼痛自然是难以避免,不过事后休养几天就可以了。”

    “就是这样?这样就可以根治天花时疫?这么简单?”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皇帝低头望着儿子乌溜溜的双眼,轻声哄弄着。孩子大约也猜到在说他,张开只长了一颗门牙的小嘴,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可是,皇帝啊。”钮钴禄氏还是有点不放心,继续问道:“把孩子交给那些洋人,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大阿哥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可要派遣专人负责照管啊。”

    “母妃放心,这一层儿子也想到的。其实不但是母妃您老人家,刚才和六弟见面的时候,他也提及此事。六弟还请旨,请求让他家的载澂代替大阿哥,做第一个实验者。不过儿子以为,医者父母心,不但可以用在我天朝人身上,英人也算是文明之国,他国中的医生,也应该是有这样的心肠才是。所以,儿子驳了他所请,这件事,还是让大阿哥来吧。”

    “既然皇帝已经有了定案。那,可是要请英人到这内城中来吗?”

    “这可不行,母妃,朕刚才来的时候想了一下,给大阿哥种植牛痘之事,还是在宫外进行较好。具体是哪里,朕还没有想好,左右还不用很…着话,皇帝游目四望,眼神落在了坐在太妃身边的金佳氏身上,眼前立刻一亮。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和世泰的府上,一年之后,在这慈宁宫中又见到了?

    金佳氏坐在那里,觉察到了皇帝灼灼的目光,清秀白皙的面庞微微一红,不敢和他对视,局促不安的坐在那里。“舅太太也来了?”

    听到皇帝问自己,金佳氏不能不答话了。起身跪倒答说:“是。奴才此次进宫,是为探老太妃身体不适而来的。”

    “嗯,宗室之中你、六弟妹都是母妃她老人家愿意多见的,今后多进宫来,陪老人家说说话,也可以将一些趣闻进献,让老人家开开心。”

    “喳。奴才记下了。”

    两个人一说一答,旁的人没有流露什么,瑾妃和兰嫔却有点吃味了。皇帝几次和金佳氏相遇,表现出来的不自在是很多人都看在眼里的。也都知道这位年少风流的天子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只不过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一尝所愿而已。今天听皇帝居然要金佳氏多多进宫来,不用问,这是在为和她亲近打基础了

    对皇帝两个人不敢说什么,看向金佳氏的目光,却就不是那么友善了。

    军机处和皇帝见面迁延良久,待到转交内阁,明发天下的邸抄传出,杜受田已经退值回府了。不过他虽然不在朝房,杜翰却是在的。

    自从户部盗案发生之后,有言官参劾他以银库郎中,犯有‘失察’之过,皇帝为了保全计,这份弹章给他留中不发,不过面子上却还是得做一做,免去了他银库司官的职务,改任詹事府少詹事。和银库郎中比较起来,这属于文学侍从的天子近臣,照例有建言之权。倒是更让旁人觉得,杜氏父子大用之期不远了。

    再加上今天皇帝进封杜受田为文华殿大学士,分管两部事物,还允许他仿效宋朝文彦博例,每十日入朝一次,更加是让人心中明白,皇帝这是在行酬庸之策了。

    一时间到朝房中来向杜翰道喜的同僚络绎不绝,杜翰也是心中得意,带着笑容和众人应承着,只说天恩浩荡,做臣子的,只能是更加忠恳,勤劳王事云云。

    胡乱的应付了一番差事,退值之后坐轿回府,到府门前落轿就是一愣:照他想来,老父受恩如此,府门前一定是车水马龙,喧嚣如集市一般,孰不知却是冷冷清清,一派萧索?

    听差上前去正要推开院门,突然听见门内传来一阵猛烈的犬吠之声:“汪汪汪汪汪汪汪”

    杜翰也给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大门打开,府里的下人一边开门一边回头呵斥:“别叫了是少爷回来了。

    杜翰举步入内,只见门房门口处用铁链子拴着两条硕大的黑狗,体型甚是雄伟,半蹲半坐在地上,正在呲着亮白色的犬齿,向自己吠叫不止呢“这……是哪里来的?

    “回少爷话,这是老爷命管家德福到西城犬市刚才买回来的。20两银子一条呢”门上人弯腰在两条狗的头上揉了几下:“这是少爷,不要叫了,知道吗?”

    杜翰顾不得理他,又问:“知道老爷为什么要买狗吗?”

    “这,小的不知。”

    手*打“那,老爷在哪里?”

    “老爷在书房。”

    杜翰知道和他问不出什么,转身进厅,直奔书房而来。进到书房,先给父亲请了安,站起来看看,只见杜受田戴着老花镜,正在伏案疾书,一边写一边和儿子说道:“正好,你回来了。着德福准备轿子,等一会儿陪我进宫去。”

    “进宫去?爹,宫门已经下钥了,您有什么急事要现在进宫?明天不行吗?”

    “明天?”杜受田放下笔,抬头瞟了一眼儿子,又低下头去:“今天便是再晚也不能算晚。到了明天,便是再早也不能算早了。”

    “爹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杜翰脑筋一转,已经猜到了大概,却又心中不服,亢言说道:“便是皇上有如当年高庙之想,爹也非张衡臣那般颟顸之愚臣可比的吧?”

    “混账”杜受田勃然大怒,指着杜翰骂道:“你怎么敢口出如此大逆之言?我等身为臣子的,受皇恩如此之重,自是要恭敬行事。高庙纯皇帝一代雄主,又岂是你能妄加评判的?”

    看老父真的动怒了,杜翰不敢多分辨,跪了下来:“这不是只有爹和儿子在这里吗?”

    “你的书真是到狗肚子里去了岂不闻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杜受田恨恨不休的一顿痛骂,看儿子伏地不起,碰头请罪,这才止住了话头:“你既然心无君父,等一会儿也不必陪我去了。自己在家中多多默念几遍圣人之言,也好改一改你那浮躁的性子。”

    虽然杜受田不让儿子跟随,做人子的又怎么能不在身边陪伴?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哄得老人点头,让下人备下暖轿,父子同乘一轿,直奔宫门而来。

    进到轿子中,放下轿帘,杜受田叹息了一声:“其实啊,你能见识到这一层,总算平日里的书功夫没有白费。”

    “爹的意思是说?”

    “既然你提起高宗年间张衡臣之事,当也还记得刘延清上书攻张衡臣、鄂毅庵吗?”不等儿子回答,他又说:“这一次皇上封赏,为父不但要亟亟上表谢恩,还想……”

    “还想什么?”

    “过几日,爹就想上表请辞差事了。”

    “为什么?爹的年纪不是很大,正是为国出力,正色立朝的时候,怎么请辞差事呢?”

    “皇上践祚之初,便骤施雷霆,将陈孚恩、穆彰阿、祈隽藻等人或逐或贬,虽是手段稍嫌狠辣的一点,却总算还顾及一点君臣情谊,只是将这些人赶出庙堂就算了事。两年下来,内无权臣,外无悍将,可称英明果决。如今遍数朝堂,也只有为父多年来久历衡文,门生故吏众多,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若是我还不能自识的话,雨露之后,怕就是雷霆加身了。”

    杜翰低头唯唯应着,心中真的是为父亲觉得委屈。教育出来的学生如此薄情寡恩,想来实在是让人齿冷便是不提元谋辅佐之功,只是这十几年来师弟情谊,到今天居然如此相试?胡乱的想了想,他又问道:“爹,您让德福出去买两条狗来做什么?”

    “不买两条狗来,难道要让这府中变成如朝堂一般众人云集之所吗?”杜受田嘿的一笑:“有些事啊,要是等到旁的人说话、上折子再上表请罪,那就实在是太晚太晚了”

    父子在轿子中说着话,感觉轿身停稳,轿帘打起,已经到了大清门外了。

第二卷第3节君心莫测

    第二卷第3节君心莫测

    皇帝当天晚上就看到了杜受田的谢恩折,也听内侍说起了父子两个赶在宫门即将下钥之时到宫门口请安,望阙叩头一番之后离去的经过。

    听完之后,皇帝楞了好大一会儿,恩赏之前,他没有想得那么多,只是觉得杜受田是自己的老师,又是有大功于朝政之人,方才封赏有加,杜受田年齿德行俱高,更加不算是滥邀。只是,杜受田父子这般忧谗畏讥,不等到第二天上朝房的时候谢恩,偏要赶在今天到宫门口望阙叩头,其中就大有深意了。

    不提皇帝在后世的时候曾经大约的知道一些清史中这方面的内容,只是在上书房书的十几年间,对于本朝掌故就都做到了然于胸。他知道,杜受田这是以高宗朝名臣张廷玉为教训,行用行舍藏之计了为人臣子者,于君上封赏如此顾忌,把朕想成什么人了?

    他心中想的是高宗年间一桩轰动朝野的大案子,也是一桩绝大的政治风潮。张廷玉三朝老臣,累受皇恩,最后却弄得个灰头土脸,虽然史书中于谈到这一节的时候都是用为尊者讳的春秋笔法,却也架不住天下众口籍籍,都说乾隆帝失于宽厚。

    这件事是这样的:乾隆十年过后,张廷玉自感身体日渐衰老,上表章请求皇帝允许他辞乡归里,乾隆留了几次,张廷玉求卧之意甚坚,乾隆也就不再挽留。谁知道张廷玉又上了一道表章,向皇帝询问身后之名——应该说,这件事是张廷玉做得冒昧了。

    当年乾隆登基的时候,在照例发赏的亲亲之诏中有一条是:‘鄂尔泰、张廷玉配享太庙,缮入遗诏。’张廷玉上章请求皇帝明确表示的,就是这件事。

    配享太庙是一个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荣光,一般只有佐命之臣方可获得。雍正十三年中,只有怡贤亲王允祥获此殊荣。张廷玉以汉臣,不过是文字之役,不曾有过什么上阵杀敌、出生入死的殊勋,更不曾有过舍生护主的大功劳,能够得到这样的恩宠,也可以猜得出来,在雍正朝,特别在雍正即位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出了很大的力的。

    同样的,荣誉越大,说明他心中所知,于先皇的臧否之事也就越多。乾隆始终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内,未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考量。可惜的是,张廷玉见不及此,最后终于落得个身败名裂

    表章封奏而上,乾隆心中的郁闷可以想见,不过考虑到自己登基之初便有恩诏,此事也是在在言明的,也不好收回,当下便勉从所请了。同时又作诗一首以赠,命人到张府传旨。

    张廷玉喜出望外,可能更有一点得意忘形,便做了一桩很错的事:他命自己的儿子张若澄代替自己到宫门口请安。这一下,乾隆大怒命军机处拟旨,让张廷玉明白回奏。

    得到军机处众人的回报,张廷玉吓坏了,第二天赶忙在儿子的陪伴下到宫门口请罪,孰不知更加落入乾隆的毂中皇帝立刻拟了一道上谕,大意是说:既然张廷玉今天能够到宫门谢恩,昨天为什么不来?朕昨日让军机处拟旨,着张廷玉明白回奏,而今天一早,便到宫门请安谢罪,可见军机处中有人与张廷玉朋比为奸,暗通消息,揣摩上意,如何可以忍受?

    这篇诘问的上谕非常有名,把个乾隆对臣下临之以威的态度明白无误的表露的出来,最后,他又草拟了一份历朝配享太庙的名臣的名单给张廷玉,让他自己端详,可有与之相比的吗?

    张廷玉这才知道坏事,求荣反辱已不可免,若还不能见机,不但自己受辱,更会有家门之祸,于是又是上表,又是请罪、求饶。最后乾隆命廷臣公议,得出的结果是‘不应配享’。

    至于到了乾隆十五年,张廷玉以大学士衔致仕,回桐城老家养老之后,又因为一件旁的事情给朝廷抄家(这件事不在范畴之中,略去)。

    拿着杜受田谢恩的折子看了好半天,年轻的皇帝心中苦笑:旁的人还没有怎么样,自己的老师,却先有了畏惧之心了这件事倒是要好好的处理一番,也免得人人把朕当做寡恩阴鸷之君呢

    第二天叫起的时候,还不等议及正事,皇帝先让人把杜受田父子招到御前。

    等了一会儿,杜翰搀扶着杜受田到了养心殿门口,唱名而入。赛尚阿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一边呆呆的看着。

    皇帝高坐在御座上,待杜受田父子行礼完毕,少有的没有让老人起身:“杜受田,朕看过你的谢恩折了。”

    杜受田跪在地上,感受着咫尺天威,却还不明白到底是哪一点出了纰漏,胡乱的思考着向上碰头:“臣不敢。”

    “朕当年践祚之初,即有上谕:社稷,公器也。便是朕,也不可私相授受。此番于你有恩旨,也是看在你为朝廷出力多年,更且是年齿、德行俱高的份上,绝对不是滥施恩典,你明白吗?”

    杜受田眨了眨眼,心中半通不通的,再一次碰头答说:“臣……请皇上天语教诲。”

    “你这份谢恩折啊。不但你我皆知其中深意,便是这天下臣民,也无不通晓其中缘故。”皇帝的手把折子来回的翻开又合上,表情很和煦,说出的话来却句句都是诛心之言:“朕不是那等寡恩之主,你也不是那等心怀一些不可对人言之事的臣子。所以,这种忧谗畏讥之心,朕劝你还是早早的收起来了吧。”

    十月的天气里,杜受田汗湿重衣一则以惧,一则以羞,“老臣糊涂,以小人之心度圣上君子之腹,老臣……昏悖,请皇上降旨责罚,以为天下臣工戒”

    “倒也不必那么郑重其事,你是朕的开蒙师傅,朕与你恩情与别不同,所以,今天特为叫你进来,也是为一陈乌私之忱。”看杜受田吓得满头大汗,皇帝心中一软:“杜翰?”

    杜翰也给吓到了,闻言赶忙收拢精神:“臣在。”

    “将你全]文字最快父搀扶回去吧。朕和几位大人还有些话要说。”

    翰爬起来,搀起父亲,两个人出殿而去。

    待到殿中恢复了平静,皇帝叹了口气:“有些事啊,若是不能说在前面,总会有人认为朕是那等阴鸷之君,便是口中颂圣之言不绝,其实心里呢?心里是怎么想的,谁又能知道?”他说:“便如同是此次吧,杜受田三朝老臣,又是朕的老师,每每思及前情,想起当年朕在上书房念书时淘气,杜师傅不厌其烦,以圣人之言开导,就如同是昨日一般。谁知道今天……,这份称孤道寡的心情,朕真正是领略到了”

    能够入值军机处的,都是朝廷中的顶尖人才,刚才君臣两个的这一番对话,众人焉能不解?杜受田所为固然有冒失之处,但是他若不这样做,那就不知道皇帝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了贾祯想到这里,碰头答说:“皇上心系天下,处事更加是一体大公,想来杜受田见识不到这一层,难免强加穿凿,以致行为怪悖。皇上念在他总算于朝政有功,便谅其荒唐吧。”

    贾祯的话君臣彼此都能明白,知道指的是大位有归,杜受田从中指导之功匪浅,不过这样的话是不能深究的,“不谈这件事了,说说旁的吧。”皇帝说道:“昨天朕和六弟谈过关于请英国医生为我天朝医者传授牛痘种植之法的事情,朕想,还是让大阿哥来做这第一个实验者吧。”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是大阿哥是朕之子嗣,天家血胤。”皇帝料众人之先的抢先说道:“不过,朕想,牛痘之法总也有那么一点危险,既然如此,朕才更加要以身作则圣祖曾经有言:‘于天下小民,后世子孙应常怀己饥己溺之心。’天朝亿兆黎庶,皆是朕心所念,若是让旁的人代大阿哥行此事,不但是朕心不忍,想来,便是在天上的列位祖宗,怕也是圣心不认可的举动。

    众人要出口的话都给皇帝先一步堵了回来,贾祯不敢再劝,唯有碰头颂扬圣明:“皇上视天下为一家,更心存仁爱之念,臣等佩服。”

    “朕让大阿哥承担这样的风险,不是要听你们溜须的。”皇帝半真半假的摇摇头,又说:“现在有几件事要做。第一,英国医生既然不能入内中为大阿哥接种疫苗,则要在城中寻找一处所在。朕想了想,就到老六的府上去吧,到时候,朕和孩子的额娘亲自带着大阿哥去;第二,大阿哥接种疫苗之后,若是身体并无不适之症,则将英人这等根绝天花时疫之法推广到全国,各地督抚亲自负责,不能使一家一户遗漏。已经生过天花的不需接种,那些还没有染过天花的百姓小民,不论男女,也不论年岁,都要一一接种。”

    皇帝说一句,赛尚阿答应一句,到最后只听他说:“至于疫苗接种的费用,由户部派专人计算一下,所需由户部拨一笔款子,各省藩司承担一部分。想来,这样的一种利民之法,应该也不会有很多花费才是的。”

    “皇上心念百姓,实为明君所为。此事奴才下去之后,定当让各司衙门认真汇总。总是要不浮不冒,不允许任何人从中侵鱼,使皇上一片爱民圣意,落到实处。”

    “还有一件事。年初的时候啊,广西的常大淳给朕上的奏折里说,桂省一地原有拜上帝会余孽纵横,经他到任两年有余,剿抚并用,使桂省民情为之一变。更有前拜上帝会首逆之一的石达开下山归顺。已经吏部报准,赏赐七品安抚使司佥事一职。其余如陈承瑢、陈丕成叔侄等,也皆随同石达开一体归顺朝廷。”

    “这都是皇上天威远播,方使各方逆贼顺应天势的结果。”

    皇帝说:“这个常大淳,倒是个捕盗捉贼的能吏,此番能够令石达开等匪逆归顺,常大淳居中调度,厥功甚伟。常大淳赏穿黄马褂,并传谕吏部,加三极记录在案。待桂省匪患彻底肃清之后,朕再另行封赏。另外,着他带石达开等人进京来,朕要见一见他们。

    “喳”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一片漆黑,西北风呼啸而过,让人懒懒的没有什么精神,皇帝双腿一飘,落到地上:“来啊?”

    “万岁爷?”

    “传膳,另外到钟粹宫传旨,祯贵妃今晚在东暖阁伺候。”

    “喳。”

    用过了晚膳,已经进封为祯贵妃的钮钴禄氏在内侍的陪伴下到了东暖阁,见礼之后,皇帝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钟粹宫地方大,这样的天气里,你那里可冷吗?”

    祯妃十七岁了,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候,闻言笑呵呵的摇摇头:“奴才谢皇上垂问,奴才的宫里点着几只大火盆,一点也不冷的。”

    “那就好。”皇帝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在灯下观美:“你是伺候朕最久的老人了。朕于你也和旁的人不同,有什么需要的,就和下面的人说,让他们给朕报备一声,不用客气的。”

    “是。奴才谢皇上天恩。只是,实在是没有什么需要的。”娇怯怯的一笑,钮钴禄氏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只是有一件……”

    看她娇羞可爱的样子,皇帝心中怜惜,问道:“是什么?”

    祯妃终究年轻,老不下面皮来谈什么房帏中事,只好左右而言:“皇上,大阿哥好可爱啊。”

    皇帝一愣,立刻扬声大笑起来,惹得怀中人一阵娇羞:“皇上~”

    “好好,是朕错了,朕不笑了。”年轻的天子拉过钮钴禄氏,将她哄抱在自己怀中,嘴唇贴近耳畔,轻轻地说道:“怎么了?朕的秀儿也想做额娘了吗?”

    暖阁中一片寂静,内侍和宫婢都退到了外间,钮钴禄氏看身边没有旁的人,难得的勇敢起来:“只要是皇上赏赐,奴才都喜欢的。”

    男人心中一片火热,抱起娇小的秀儿,翻身按了上去。

第二卷第4节风月官司(1)

    第二卷第4节风月官司

    时令进入到十一月,江南之地阴冷异常,这一天更加吹起了北风,行人步履匆匆,都想着赶紧回家取暖。

    在江苏府衙门前,来了一辆骡车,车把式把车停住,从车上搀扶下一个中年妇人,这个女子快步到了府衙门前,噗通一声跪在当地,嚎啕大哭

    巡抚衙门不比县衙,是没有六房的规制的——有的不过是签押房,是主笔文书,书办,胥吏冶食制公之所,听到门口有哭声震天价响起,众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拥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门口的戈什哈一个愣神的功夫,居然多出一个女人来大哭,这要是传到巡抚大人的耳朵中,一顿排头是免不了的。因此说话也很不客气:“喂兀那女子,若是有什么委屈要诉的话,前面转弯不远就是按察使司衙门,到那里去在这里哭,算什么?”

    那女子理也不理,兀自哇哇痛哭,嘴里说着什么也听不清楚,似乎是有什么冤情的样子。对方是女流,众人也不好动手强迫她离开,正在着急的时候,签押房中众人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个缓步走到近前,探身看了看:“到底是怎么了?”

    听到这个人说话,女子哭得声音更大了:“冤枉啊”

    “赵先生,您看?”

    叫赵先生的男人皱了皱眉,继续好言相劝道:“这位小娘子,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也不要哭了。这般哭法,我等也不明究竟啊。还是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做道理吧?”

    女人泪眼婆娑的抬头瞄了赵先生一眼,呜呜咽咽的开口说话了——。

    有个刘姓妇人,嫁与常熟乡下李姓为妻,生下一子名叫李泉,男人是漕帮所属的漕丁,三年前,北上押运漕粮的时候落水而亡。只留下了孤儿寡母过活。刘氏上奉养公婆,下抚育儿子李泉上进,日子虽然很清贫,仗着漕帮有一份抚恤,族里还有一份公出银子,总也还过得下去。不想今年的七月间,出了一件大事。

    李泉之父是漕帮所属,彼此有一个通家之好,名叫曹德政,曹德政有个女儿,和李泉同岁,两家人是邻居,两家的男人又同是在漕帮,便定下了亲事。只等年岁长大,就迎娶过门。

    李泉之父落水而死,曹德政一方面是他的同漕弟兄,另外一方面又是他的朋友兼亲家,对这孤儿寡母的生活照料有加,李泉算是他的女婿,照顾起来便更加的精心。

    曹家大小姐人生得极美,十四、五岁的年纪,生了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的肌肤,亭亭玉立的身姿,是远近皆知的美人。曹夫人见李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女儿又是这般的千娇百媚,嫁了过去,自然是要灶头灯尾的忙碌,她心疼女儿,便有了推拒婚事之意。

    曹德政为人忠厚,自然不愿意做那等食言而肥的事情,却架不住妻子成天唠叨,心中很觉得为难。本来这件事不过是夫妻两个床头说话,曹太太也是发上几句牢骚,听丈夫一劝便过去了。不想漕运改为海运,曹德政年纪大了,不可能再像年轻人那般学得海上操舟的手艺,少了主要的进项,生活一下子拮据起来。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朝廷为了安抚剩余下来的漕丁,各省漕帮都有一些办法,诸如屯田,种地,江南一地还可以做一些往来贩卖丝绸、布匹的生意,生活总还是过得去。

    坏就坏在同乡有个浪荡子弟,论起来算是曹夫人的内侄,名叫郭小七,读书学剑两不成,成天游荡,乞食大府,靠蒙骗几两银子花花过日子。偶尔过府,听姑妈说起家境越来越艰难,将来女儿嫁到李家,难免吃苦,自己是做娘的,怕还要从中帮衬一二,怕就更加难过了。郭小七鬼点子多,听完姑母的说话,脑筋一转,想到了一个办法:“其实,姑母也不必着急,现在就有一条路,怕是很吃力,不过若是能够走得通,可以保您、姑丈、表妹一生衣食无忧。”

    “哦?是什么路子?”

    郭小七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不自然的一笑:“此事侄儿也不过是胡乱想想,待到有了眉目的时候,再和姑母详谈。”

    曹太太有心追问几句,看他神情异样,也不好开口。沉默了片刻,郭小七告辞出来,想了想,决定去找一个人。

    常熟有一家富户,叫翁心智,是翁心存未出五福的堂弟,说是堂弟,却是多年来从不走动的关系。这是因为一来翁老爷不醉心圣人之学,就好阿堵物,多年来靠放印子钱发了大财,庄园修得宏伟高大,远近人提起来,却都有鄙夷之意。

    二来,翁老爷专好渔色,正室早逝,无人可以劝解,他也不立正妻,只是讨了五房小妾,夜夜笙歌不断。饶是如此,仍然饕餮不足,家中的佃户若有那年轻貌美的,总要娶过府来,供他享乐。

    曹家大小家是远近驰名的美人,翁老爷也很知道,只是一来曹家小姐已经适人;二来,曹李两家皆是漕帮所属,漕帮财雄势大,他轻易不敢招惹。方才平安到今。

    郭小七和翁老爷差得天地之别,便是有这样的话也很难见到翁老爷本人,不过这不是问题,只要肯于投其所好,自然有的是机会:翁老爷府上有个中专管给帮闲的家伙,人称小韩,排行在次,老爷若是要有什么声色之奉,全仗着韩二从中出力。

    小韩闲暇最爱到明湖池泡澡,一年三百六十天无一间断。郭小七花了几文钱从茶楼的伙计处打听清楚,提前到了明湖池中等候,又特别嘱咐澡堂的伙计:“翁老爷家的韩二爷来了,记得唤我一声。”

    胡乱的洗了个澡,有伙计回他:“郭七爷,韩二爷来了。”

    郭小七心中有事,不敢怠慢,擦擦身子,在韩二爷身边的一张铺上坐了下来:“啊,韩二爷,什么时候来的?”

    郭小七和他不是很熟,这样称呼不过是套交情而已。不过韩二爷可不愿意领他的情,撩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哦,刚刚来,郭老爷有什么吩咐?”

    “不敢,我在家行七。”

    对方这样说话,韩二就不能不识抬举了:“哦,郭七爷。”

    郭小七嘿嘿一笑,探过了身子:“二爷,我们两个以前见过几次,不过很少亲近。”他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我对您和翁老爷从来都是仰慕已久,总想找机会为您二位效点劳,心里才舒服。”

    韩二爷是场面上的人,自然懂得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脸上堆起了笑容,虚虚一拱手:“不敢,七爷这般瞧得起我,真正是感激不尽。”

    话一入榫,接下来就容易说了:“不瞒你说,二爷,我今天是特为在这里等二爷的。”

    “哦?”

    “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二爷,在这常熟县城之中,也只有我个人知道。”说着话,他望向韩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韩二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心中恼怒他卖关子,故意不理他的下文,只是闭上了眼睛,用手拍了拍大腿,示意澡堂的伙计用力。

    自己做出了盘马弯弓的姿态,对方却不上当,郭小七尴尬的咽了口唾沫,自顾自的说下去:“可能二爷不知道,凤桐胡同的曹德政,是我姑父。”

    “哦?”韩二把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立刻想到他说的是谁,睁开眼睛盯着郭小七,问道:“这样说来的话,曹太太是你的姑母了?那,曹家小姐是你的……”

    “表妹。”

    韩二了然的一笑,挥挥手,赶开了伙计:“可好是那个名满常熟的灵官小姐?”

    江南人家,管女孩子的名字后面总是加一个‘官’字。郭小七嘿嘿一笑,“可不是吗?”

    韩二再一次长‘哦’一声,又不说话了,摆手让人沏来一壶酽茶,浅酌慢品着。他经历这样的事情多了,郭小七的意思他很清楚,不过两年来老爷几次想把曹家小姐弄到手中却始终无果,主要还是对方已经字人,而漕帮也不是好相与,真惹到他们,便是自家老爷捐了个道台的头衔——那都是用来唬人的,真正发作起来,却什么用也不顶只是不知道这一次,郭小七又打着什么盘算?

    郭小七观察着对方,又着实看不出什么,只得继续说道:“二爷有所不知,我的这位表妹,真可谓是命如纸薄。上苍给了这样一幅容貌,偏偏自家父母又将她许给这样一户人家。若说老李尚在也就罢了,现在老李早已下世,将来表妹嫁了过去,没的伺候婆婆,受尽辛劳不说,弄不好还要受一些腌臜气。想来,真是让人心疼。”

    “是啊,如此佳人,偏要伴菲材而眠,想来便如花间喝道,总是大煞风景之事哩。”

    “就是这话喽”郭小七一拍大腿:“就是这话喽”

    “不过,”韩二又说:“令妹,似乎已经许给李家了吧?”

    郭小七冷笑一声:“什么许给?那不过是两家人吃了酒之后胡吣的话,也当得真的吗?你去问问李泉,可给我家表妹下过文定吗?”

    这样家中的事情,韩二当然是不知道的,看他说得板上钉钉,不像是在撒谎,倒也动了心思:“若是真这样的话,郭兄,事成之后,我家老爷必有一份心意”

    和韩二商量了许久,对方答应郭小七,此事若真能达成,就以二百两银子做为‘谢媒’的礼钱。郭小七心中算算,贰佰银子,足够半年浇裹,心中满意,脸上还不动声色:“那,聘礼呢?”

    “总不会少于一千两。”

    郭小七大喜:“既然这样,那好罢,你等我的消息。”

    “几时有佳音?”

    “总要有几天,最晚到下月初一,一定有好消息。”

    “如果有好消息,也不必一定到那一天。”

    “当然,当然。”郭小七站了起来:“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第5节风月官司(2)

    第5节风月官司

    曹德政是江湖汉子,为人方正,他在家的时候郭小七不敢登门,打听得姑丈出门了,这才提着礼物登门拜望,下人奉上茶水点心,“姑母,”郭小七拉家常似的问道:“姑丈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好什么啊?”曹太太叹了口气,把个长柄铜烟袋在痰盂边上磕了几下,磕净里面的烟灰,神情中一派黯然之色:“漕运改为海运,真不知道北京城中的皇帝老子是怎么想得这不是绝了我漕帮众人的活路吗?”

    “是啊。小侄知道姑母最近拮据,这不,给您买了点礼物,这里还有几两银子……”他又拿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推了过去:“侄儿也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留着这些花销没有什么用处,姑母留下,给姑丈和表妹补补身子吧。”

    “那,好吧。”曹太太也不和他假客气,把银票接了过来:“我带你姑丈谢谢你了。”

    “自己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郭小七左右打量了一会儿:“姑母?”

    “什么?”

    “上一次小侄和您说过的事情?”

    “什么……啊”曹太太都忘记了此事,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啊,是了,你上一次说过的。”挥手让下人退下,姑侄两个在屋中谈话:“你上一次说到的,是什么路子?”

    “这个路子嘛,若是走得通,您和姑丈、表妹的后半生就算有了倚靠。只是,事情虽可以办得,说出来却很是碍口。您若是觉得不妥,就当侄儿在放屁。”

    曹太太给他的一番做作引起了兴趣:“到底是什么啊?你说,便是说错了,姑母也绝不会怪你的。”

    “姑母,表妹这样的人品,将来嫁到李家,吃苦受累,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啊。”有些话不能直来直去的挑明了说,郭小七只好绕着弯的领起了话题:“表妹是姑母身上掉下来的肉,您这个做娘的,得给表妹想想啊。”

    “小七,你这话可真是说到姑母心里去了。”曹太太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说道:“你姑丈在漕帮中,本来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每年没多有少,总是个进项,这回漕运改为海运,一下子赋闲下来,他又是那等好面子的,不肯学,也不愿学那些生意人的样子,每天只是靠往年的一点积蓄过活。这样坐吃山空能够维持几时?”

    “……再说李家那小孩子吧?姑母我是看着他长起来的,生来是个孱弱的身子,便如同是千金小姐一般,除了读书,竟是什么都不会将来你妹妹嫁过去,主持中馈也就罢了,只怕还要伺候男人,哎,想起来真让人头疼得紧”

    “姑母也不必为这件事发愁。”郭小七听姑母话中的意思对这一门婚事很是排斥,心中暗喜,又在一边问道:“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要和李家结这门亲事呢?”

    “还不是你姑丈,和老李家当家的吃醉了酒,胡乱应承下来的?”

    “可曾有过文定?”

    “这……”曹太太突然醒悟过来,看着自己的侄儿,问道:“你问这做什么?”

    “实不相瞒,姑母,侄儿上一次所说的路子,便是为妹妹的终生大事着想的办法。”说着话,郭小七把自己和翁府的韩二所说的话讲了一遍,最后说道:“姑母,像妹妹那样的人才,自然应该每日里穿着绫罗绸缎,吃着锦衣玉食,方才配得起她。嫁给李家那样的穷措大,有什么意思?”

    曹太太为他的话逗笑了:“什么叫吃着锦衣玉食?这锦衣,难道是可以吃的吗?”

    郭小七见姑母并未直接把自己的话驳回来,心里暗叫有门,又说道:“姑母教训的是。只是,妹妹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要靠姑母拿主意啊。”

    “便是……对了,那翁家的老人,多大年岁?”

    “51岁。”

    曹太太不置可否的一阵冷笑:“你妹妹今年15岁,正好掉了过来。”

    “这岁数虽然差得多,不过,凭表妹的人才,过去了,自然是宠得像个宝一般,想来翁老爷能够娶到表妹,梦里怕都是要笑醒的。将来表妹大权在手,照应家里,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呢”

    听他说完,曹太太想了一会儿,说:“若是只有岁数相差得多也无妨,我听说,翁家老爷娶了五房小妾,难道要我家女儿过去做第六房吗?这可不行。”

    “那,姑母的意思呢?”

    “若是我家女儿过去可以做太太的话,倒也就不妨事了。”

    这样的要求是郭小七没有想到的,不过这没什么,能够从姑母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总好过直接推拒。想到这里,郭小七转而谈论其他俗事,说了几句话,起身告辞:“姑母,那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给您和姑丈请安。”

    “小七啊,此事,暂时不必着急,等过几天你再来,咱们娘俩再商议商议。”

    郭小七是那种一按肩膀,浑身都动的机灵角色,知道姑母这几天大约还有些话要和姑丈、女儿说;最要紧的,是要和李家母子说。当下点头:“我晓得的,过几天再来探望。”

    当天下午,曹德政外出归来,妻子知会厨下人做了他喜欢吃的四色小菜,又给他沽了酒温着,这可是最近很少一见的佳肴。不但酒菜摆下,太太也难得的温语在旁,一边伺候他用餐,一边和女儿说些话儿来给他解愁,曹德政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妻子心情不错,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用了一顿晚餐。

    吃过晚饭,曹太太打发女儿自己睡下,铺好了被褥,夫妻两个并头躺好:“今天啊,小七来过了。”

    曹德政很不喜欢妻子娘家这个内侄,整天游手好闲,不思作为,闻声哼了一句:“是吗?”

    “你别总觉着小七这孩子不上进,这不,小七特别拿了十两银子,让我给你们父女两个补补身子呢。”

    “啊,那感情好。小七找到什么事由了吗?”

    “不用去管他做什么。总算孩子有一番孝心。哎……”她推了丈夫一把,胳膊枕在枕头上,手臂支起撑住下巴,像是说闲话一般的和丈夫聊天:“不过,小七今天和我说,倒是让我很动了心思。”

    “…………”

    得不到丈夫的回应,她不满的撇撇嘴角,自顾自的说道:“说起来,当年你和李大哥醉酒之后说过的事情,是不是也该让李家登门提亲了?”

    “他们孤儿寡母的,如何拿得出钱来提亲?你这不是挤兑泉儿吗?”

    “照你这样说,我家女儿就得等下去了?看泉儿身子骨从小就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女儿还要不要嫁人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啊?什么身子骨薄?泉儿一心读书上进,将来是要考中进士,做官的。”

    “你说得倒轻巧,读书做官?李泉一脸的穷酸相,我就不相信他能够金榜得中”

    曹德政呼的坐了起来,一灯如豆,昏暗的光线下他瞪着妻子:“你今天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上一次你提过的事情,可不要再提了。否则,给人家风言风语,说我曹某人……”他有心掉几句文,终于还是腹中空空,化作颓然一叹:“……我还要不要抬起头来做人了?”

    “这是什么话?他李家娶不起我家女儿,难道我家女儿就不能嫁了吗?”曹太太也一个骨碌身爬了起来:“就以今年南闱为准,若是泉儿能够得中,做了举人老爷,我吹吹打打把女儿嫁过去,若是不能,也就怨不得我了我做娘的,总要为自家女儿着想”

    曹李两家本来是邻居,曹德政更加知道李家母子睡得都晚,一个要礼佛,一个要念书,妻子这样咋咋呼呼,说出来的话语一定给人家听去了,急得又跺脚又摆手,示意妻子噤声,却全然不管用,最后无奈的摇摇头,恨恨的啐了一声,转身出房而去。

    夜来这般的大吵大闹,李家母子自然听得清楚,李泉正在为今年秋天南省秋闱之事发奋攻读,本来想着一朝得中,金榜题名,迎娶曹家小姐过门,将来奉养母亲,为国出力,岂不是人生美事?

    听到一贯视之为父母的曹家夫妻竟然为这样的事情争论不休,年轻人心中一片悲凉这可真是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了他年轻人阅历未深,尚做不到荣辱不萦于心,听到平日里笑脸向人的曹太太暗中竟然会如此月旦身为子侄辈的自己,心中一派酸楚,眼眶不自主的湿润了起来。

    曹德政态度激烈,弄得曹太太也无可奈何起来,过了两天,郭小七又来讨消息,姑侄两个说了半天,把曹德政性情耿直,决不愿担这样的骂名的心里和侄儿说了一遍,最后说:“照我来看,你姑丈也不过是鸭子肉烂嘴还硬。现在不比从前了。若是李家大哥还在世,又或者你姑丈人还在漕帮之中,这话姑母提也不提……”

    郭小七一边听着,一边考虑,大约的做到心中有数,旁敲侧击的问道:“那,姑母的意思呢?是要让李家提出解约?”

    “若是能够这样,那自然就是最好不过了。”

    “我晓得了。一切由小侄来操持,总要让李家小子恭恭敬敬的把退婚文书送到县衙,了了姑母的心事为尚”

    “小七。”曹太太又叫住了他,面带愧疚之色的说道:“不管怎么说,你姑丈当年和人家总是有过婚约,此次之事,也是姑母的不是,若是泉儿有什么窘迫,你也不放应承一二。算是姑母求你的。”

    “放心吧,姑母,侄儿晓得怎么做的。”

第二卷第6节风月官司(3)

    第二卷第6节风月官司(3)

    从姑母那里打探清楚,事情却不能急着做:先要探听清楚翁家的打算,若是不肯让表妹进府做太太,则所有的一切就全都付诸流水,提也不用再提了。

    和韩二见面问起,得到的消息是让人满意的:“我家老爷说了,只要曹家小姐肯于委身,老爷愿意将各房小妾扫地出门,家中主持中馈之事,全副交托给曹家小姐。”

    得到确信,郭小七心满意足,接下来就可以着手操作了:他先到城中买了几本陶渊明的诗集,又买了几样礼物,让下人提着后面跟着他进到李家的院落中:“少渊兄?少渊兄在家吗?”

    李泉赶忙迎了出来:“哦,是郭兄啊?快请屋里坐。”

    李泉和郭小七当年曾经一起读书,彼此有同学之谊,不过郭小七读书无成,和李泉胸怀锦绣不能相比,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时间久了,交往也就越见稀松,知道他是曹太太的内侄,这一次过府,大约是有求而来。把他让进屋中,彼此落座,郭小七问了几句他上学读书的近况,让下人奉上礼物:“快到年了,没有什么好准备的。给老太太和少渊兄买一点礼物,聊表寸心。”

    礼物第一份是送给李家老太太的——就是李泉的母亲的——人参、肉桂、还有一盒山东东阿出产的阿胶:“快到秋天了,正是老人家该进补的时候,这是孝敬老太太熬膏滋药的材料。”

    第二份是给李泉准备的文房用品,“我知道你过些天就要下场了。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些文房之用,也不知道当不当你的心意?”

    李泉谢过他,将礼物放好。他家中清贫,学不来曹家能够有下人供驱走,便自己亲自动手,烹茶款客。

    “这是在县城里买来的一本陶靖节诗集,听闻是宋版的,你阐扬先德,尤其是在陶诗上下的功夫是大家都知道的,陶靖节先生地下有知,一定要大醉一场了。”

    郭小七是场面上的人,说出话来很是风趣,倒让李泉对他刮目相看了:“过奖了,郭兄,过奖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私论,大家都是这样说。这一次除了探望少渊兄,还有一事,便是请你为我鉴定一番。”

    “宋版的陶集,倒真要瞻仰一番了。”李泉是老实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会假客气的那一套,伸手取过诗集展开来看:“不过,郭兄,我于此道也并非内行。”

    “版本是否久远是一回事,是不是好版本,则是另外一回事。”郭小七说:“我是想请你校勘一下,有没有错字?”

    “喔,若是这样的话,倒是优以为之的。”一边和郭小七说着话,李泉一边看书,他看书不很讲究——凭他的家境也讲究不起来;翻看着诗集,见了吗纸色如玉,墨色如漆,字大如钱,书香扑鼻,真让人赏心悦目,视线竟似是不能旁顾了。门外的炉子上水哗哗的烧开了,他也难得分神注意。

    还是郭小七主动的过去,将水壶提了下来,李泉这才惊醒,很尴尬的把诗集放下,到外面提进来,沏上了茶,和郭小七谈天:“这份诗集……”

    “喔,不急的,总还要请少渊兄多多费一些功夫,多费心校勘。”

    “那,这部书我留几天,嗯,就三天吧。三天之后,一定奉还。”

    说完了这些风雅之事,郭小七身体前探,很是好奇的望着李泉问他:“少渊兄,此次省城赴考,心中可有成算?”

    “自古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说:“又道是场中莫论文,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上一次啊,我到姑母家探望二老,听姑丈说,若是这一次少渊兄能够得中的话,就趁早为你和表妹完婚。你们的年岁也都不小了,太太那里,也需要人照应不是?”

    李泉苦笑着摇摇头,“我贫无立锥,又一事无成百不堪的身子,哎”

    “其实啊,少渊兄,你和我表妹青梅竹马,也大约的知道,灵子若是说到容貌,自然是这常熟县中第一,只是也因为如此,从小就给姑丈、姑母娇惯惯了的。将来若是嫁到你家里,她未必不是那等愿意亲操井臼的,只是不知如何操作。也就更加不必提什么持家有道了。”一面说,郭小七一面偷偷的注意着李泉的脸色,看他脸上也是愁云密布,心中暗喜,说出话来更加可以有的放矢了:“你想想,将来娶过门的媳妇,分明就是个拙妇,事事要靠着婆婆、娘家妈妈帮衬,嘿要是我说啊,这样的媳妇,不娶也罢”

    李泉书读得多,脑子不及郭小七那般灵动,却也绝对不是傻瓜,听到这里,对方的来意大约已经做到心中有数,冷笑了几声,他说:“这一节嘛,倒也非是无解。想来只要此科得中,日子自然便能过得下去,到时候,学我岳母家的样子,雇请两个下人,不是就可以了吗?”

    “当然,当然就是这话喽。”郭小七有心想说:若是不中呢?难道便应承下来退婚之约吗?又一想,这样一来的话,就变成推车撞壁,好不容易促成的气氛立时就要一扫而光。既然李泉有这样的话,想来若是不中的话,自己再度登门,他也就无话可以答对了吧?

    想到这里,郭小七不再说下去,和李泉又闲聊了几句,起身告辞。

    一句话表过,过了九月十三,报捷的在常熟县城中鸣锣敲鼓,招摇而过,李泉在家中枯坐,一直等到第二天天色放亮,仍是没有报喜的报子登门,于是,李泉知道,这一科怕是落空了。

    他年纪还轻,一场蹭蹬蛮能挨得住,只是想到曹太太那副嘴脸,再想到两个月前郭小七来和自己说话时那番态度,怕是等一会儿这姑侄两个就要登门来,商量退婚之事了自己把话说出去了,此番不中,如何了局?

    谁知道先登门的却不是这二人,而是曹家的大小姐,闺名叫灵子的女孩儿。两家人本是通家之好,李泉和曹灵从小在一起长大,小时候哥哥妹妹叫得亲近得不得了,只是年岁大了一点,才有了男女之辨。兼着彼此订下了亲事,女儿脸薄,平日里连见面都少了。

    曹家小姐是裹足,在丫鬟的陪伴下到了李家,先给刘氏夫人请了安,坐下来陪着老人说话:“多日不见,灵子越发的秀美了。真不愧是人说的,常熟县中第一美人啊。”

    听夫人调笑,曹灵羞红了娇靥:“婶子还要拿侄女耍笑吗?侄女这一次来,是有事想请教婶子和李家大哥的。”

    “孩子,婶子知道你想说什么,泉儿这一次不争气,也难怪你母亲有此念。”刘氏拉过曹灵的手,细细的摩挲着:“哎,你母亲和婶子我,都是身为人母的,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举动,灵儿啊,婶子自打你大叔下世这些年来,日夜礼佛,很多事也看得淡了。世间事总是天注定,半点不由人。你若是也有意的话,婶子和你大哥……”

    “婶子,侄女不是不知礼仪,只是,此事关系甚大,也就只好不揣冒昧了。”曹灵抽回手,搓弄着衣角:“我和李家大哥的事情,灵儿的心从没变过,既然当初阿爹和大叔有过约定,灵儿这一生都绝对不允许旁的人……再碰我一下的”

    “灵儿,你……”刘氏心中高兴,却又怕不托底的追问了一句:“婚姻之事,本来就是父母做主,你可要想清楚了啊。”

    曹灵鲜红的嘴角紧紧地抿住,斩钉截铁的答了一句:“虽然是父母之命,却也有婚约在前。”

    曹太太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儿竟然不揣冒昧的到李家去,说了这样一番话,气得肝气发作,连晚饭也没有吃,一个劲的骂女儿不懂事:“嫁给他,嫁给他就好了就顺了你们父女的愿了锦衣玉食你不肯享用,偏要跟着李泉去要饭?”

    开头只是大吵大闹,弄得父女两个吃住不宁,到后来终于惹得曹德政勃然大怒:“就只有你是为女儿好?那个老翁家是个什么东西?今年51岁了,还能再活上几年?让我家女儿过去守寡,你就满意了?”

    看丈夫真的生了气,曹太太不敢再多说,拿过单子蒙着头,呜呜咽咽的大哭起来。

    家事不宁,害的曹小姐也很觉得难过,心中又怨李泉不争气,若是这一科能够得中,以新晋举人老爷之身迎娶自己,想来母亲也不会再有旁的话,哎说来说去,总是自己命苦。看来,命里是做不得举人太太了。一转念又觉得荒唐,李泉年纪还轻,这一科不中,焉能知道下一科就一定也不会中的吗?

    郭小七知道李泉落榜,兴冲冲的再一次到了姑母家,却见姑母眼圈通红深陷,似乎是昨天才大哭过一场,赶忙问道:“姑母,怎么了?怎么了?”

    “小七来了?”曹太太强打精神,把事情和他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此事啊,小七,就这样算了吧。啊?”

    郭小七心中大为不满倒不是为了婚事不谐,而是为他他几次从韩二手中拿过银子,这件事做成了便罢,如果做不成,韩二的银子是那么好拿的吗?不但要如数奉还,怕是还要倒赔上利钱他从来是那种左手进右手出的,拿什么来还钱?

    “姑母,姑丈他老人家的话也不能算错,只是您想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嫁到李家,难道就虞不及此了吗?李泉的身子骨弱,表妹又是这样的天仙化人,将来嫁了过去……”

    曹太太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说灵儿嫁过去,两个人少年夫妻,李泉自然难免缠绵床榻,只是他的那份身子骨,嘿更难持久哩

    “这还不算,姑母,表妹嫁过去,温柔乡是英雄冢,将来,李泉为美色所迷,更加是少了豪情,消磨了壮志,到时候,难道就让表妹做个一文不名的民妇吗?”

    这句话说到曹太太的心里去了:若是李泉得中,一切休提,此番落榜,又要等上两年,谁知道两年之后是个什么样子?若是还不能中呢?连番场中蹉跎的在这常熟县中也不乏其人,相邻三条街上的徐秀才,今年三十六岁了,还是个秀才,却总是穿着一袭长衫,以读书人自居,家中事全凭妻子操持,和自己同岁的赵氏,老得倒像是已经有六十出头一想到女儿将来也会落到这样的田地,曹太太豁然张目:“你说得对,小七,这件事不能就这样完了”

    “只是,姑丈和表妹那里?”

    “他们那里不用你管,便是以死相搏,也不能顺了他们父女的意。”她看着郭小七,又说:“倒是李家小子那边,小七,你可要多多帮衬姑母了。”

    “这是不消说的,姑母放心。”

    于是从这一天姑侄两个订下计策开始,曹太太就以绝食相抗,总要丈夫和女儿给个明白说法,她才肯吃饭。

    曹德政和女儿都有点慌了手脚,若是顺从了她,逼迫李泉退婚既非本心所愿,更难以开口;若是不顺从她,这般饿下去,怕用不到几天就会出了人命

    另外一边,郭小七也用当初李泉说过的话问责于他:“你说过此科高中便迎娶我家表妹,此番不中,你又有如何说辞?”

    两方面的功夫同时下,弄得李泉,曹德政,曹灵全然没有了主张,李泉拘于前言,便有了退婚之意,却被曹德政大声训斥:“若是照你这样,世间便再无可行之事难道你父亲生前没有教过你要……做事有始有终的吗?我两家的婚事是这样,将来你的学业也是这样?要真是这样的话,倒也不如现在就容你退婚的好也省的我家灵子将来和你吃苦。”

    曹德政话虽然说得很粗俗,却是为人谋的尚言,李泉有了被人刺了一下的感觉,就像是被下了针砭,精神为之一振:“大叔责备的是,是小侄糊涂了。”

    “我和你爹都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你从小聪明,读书……更是有成。”曹德政说起话来有点颠三倒四,不过大意还是表述出来了,他说:“此番你婶子不愿意让灵子嫁你,我想,其中也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可不要心中对她有什么不满啊。”

    “侄儿不敢。婶子本是爱之深方才责之切。侄儿心里,很明白的。”

    “此事啊,你婶子始终不肯松口,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和灵子商议了一下,不如暂时让你和灵子躲出去一段时间?待到你婶子回心转意了,你们再回来?”

    “这怎么行?”李泉第一时间就拒绝了:“若是我一个人或者妹妹一个人也就罢了,两个人……出去,这不如同私奔一样了吗?我倒无妨,妹妹一世清名,如何保全?这等事可是做不得的”

    “你和灵儿本有夫妻名分,……”曹德政也知道这样的办法有多么的荒唐,但是现在这样,又能怎么办呢?他说:“大叔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难道就任由你婶子这样闹下去吗?到时候,你们婚事被她搅了,大叔又有何面目去见你死去的阿爹?”

    曹德政是这样说,李泉却抵死不从,只是一个劲的摇头,让他拿出办法,却又无计可施。

    “你在旁的地方可有什么熟悉的吗?”

    “我,我的同年在北京。”

    “他叫什么?”

    “他叫翁曾文,现在北京随祖、叔读书,若是到北京去,可以去找他。”

    “那好。”曹德政果断做出了决定:“你就和灵子到北京去,找你这个同年,暂时栖身数日,待到这边能够说通你婶子,你们再回来”

第二卷第7节风月官司(4)

    第二卷第7节风月官司(4)

    找了一天曹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李泉给母亲留下一封信,曹灵带着一个丫鬟和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奶妈,雇了一辆车,出城而去。

    待到曹太太回来,看见女儿竟然和李泉做出这等不要面皮的事体,自然是大哭大闹,又要投井,又要上吊,曹德政懒得理她,找了个由头躲了出去。

    曹太太冷静了一下,转头去找刘氏,谁知道李泉事先想到,生怕母亲为自己担上关系,竟是连母亲也没有知会,只留下一封信,内中说自己出去散散心,舒缓一下。让母亲不必担心,过上几天就会回来的话。其他的,一概不提。

    曹太太从她这里得不出什么结果,心里又委屈,又失望。更多的却是对李泉的恼恨,一怒之下,到县衙把李泉告了,请县大老爷派人发海捕文书,缉拿李泉归案。

    常熟县大老爷管燮光升堂问案,听郭小七代为抱告(清代的时候,在司法体系中于妇女有若干豁免权,女子很少有抛头露面打官司的,实在不可解的情况下,可以托请家人、亲属代为诉讼,这样的一种过程称为‘抱告’),把经过讲述清楚,呈上曹太太亲笔写就的状子,也是很有无奈之感:“除了小姐之外,家里都有什么人走失啊?”

    “除了我家表妹之外,还有一个丫鬟,一个服侍表妹多年的奶妈。”

    “若是这样说的话,那李泉又有何德能,能够将曹家女儿,连同丫鬟、奶妈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掳劫而去?而不会惊动到旁的人呢?”

    “这……”郭小七呆了一呆:“大老爷,我家表妹离奇失踪,偏又是在这样的时候,赶在和李泉同日离城,其中难道不可详究吗?”

    “听你说话,倒似乎在指导本官断案了?”

    郭小七赶忙碰头:“小人不敢。”

    “你家表妹失踪,若是强行与李泉同日离城拉上关系,,倒也未尝不可。只是,这状子中所言及的‘掳劫而去’的说话,实在不能成文。”管燮光摇摇头,放下了状纸:“你还是回去,问问相邻的家人,看看有没有人知道,你的表妹到底是到那里去了吧?”

    郭小七还想再说,管燮光自顾自的站起身来,转身进了后堂。竟是就这样退堂了。

    从县大老爷这里得不到任何回护,郭小七回家告诉姑母,姑侄两个都有点傻了眼:县大老爷不肯受理,自己又不知道女儿所到何处,也就很难再提起第二次的诉讼,思及女儿在外面颠沛流离,曹太太呜咽有声。心中连带着把个娘家侄儿也恨上了:“若不是你三番五次的簸弄,我又如何会做出这等不智之事?最后逼得女儿离家出走?”

    郭小七见事已至此,便是现在表妹回来,怕也已经是白璧微瑕,再白送给翁家,对方也会拒之门外了,还是想想怎么躲开韩二的追讨是上策,他不敢再在姑家久坐,找了个由头,他也躲了出去。

    他一离开,曹太太连个遇事商议的人都没有了。女人家心眼小,越想越觉得此事已经到了推车撞壁的境地,总不能让女儿就这样没名没分的跟了李泉,只是两个人都不在城中,县大老爷又不肯受理自己的屈枉,一念之下,雇车到了苏州城中,到抚台衙门哭诉

    她呜呜咽咽的把事情讲了一遍,抚台衙门前已经围拢了一大群听热闹的路人,众人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样嫌贫爱富,意图一女两嫁的情状,从来只是在戏台上看到过,谁知道今天居然真出了这样的新鲜事?

    那个赵先生听她说完,慨叹一声,弯下腰去对她说:“这位夫人,天气寒冷,你跪在这里,难免受些风寒,不如你先起来,到签押房中去说话。”

    曹太太没有旁的可说,只有一句话:“求老爷为我做主。”

    “你先起来,起来到签押房中,我再给你回抚台大人,你看如何?”

    劝了几句,终于将曹太太劝得暂时止住哭泣,领她进到门廊下的签押房中,因为是坤客,签押房中原本值班的众人只能暂时让出来,又赶忙到二堂去回抚台大人。

    黄宗汉倒实在是能吏,听赵先生说完,冷笑了几声:“也算是她自取其辱。”

    “大人,现在曹太太还在签押房中,您看?此事如何了结?”

    “了结什么?她的女儿自己和人跑了,这等事要官府怎么出头?还是快快让她回去,去找她的女儿才是正办。”

    “可是,大人,这个妇人哭哭啼啼,若是就这样打发了她,怕是她怎么也不肯回去啊。”

    “那,你说怎么办?”

    “学生以为,不如请大人出面安抚她几句,胡乱应承下来,先让她回去再说。”

    “荒谬”黄宗汉很无礼的硬邦邦回绝了赵先生的提议:“打发她回去之后呢?她的女儿跟人家跑了,久久不回,将来她再来府衙哭诉,又当如何?再一说,若是她的案子本官管了,日后再有相同之事呢?都到府衙来闹,我还要不要做事了?”

    赵先生想,这等风化案子殊不多见,可说是十年也难得碰上一回,焉能成为惯例文章?只是居停大人话已经说到这里,多劝无益,只好点点头,退了出来。

    回到签押房中,还得想办法哄骗对方:“我家老爷答应了,此事他会知会旁省,若有发现,当立刻递解回本省,到时候,你们母女就能够团聚了。”

    曹太太不知道这是他的推搪之语,倒信以为真了:“大人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作甚?回去吧,不久之后就有好消息了。”

    李泉带着心上人,一个丫鬟一个奶妈一路北上,顺利的抵达了京城。到了水獭胡同的翁府门前,问过门下人,得到一个很坏的消息:翁曾文不在北京,两天前回原籍老家去了。

    翁曾书不在,翁同龢却是在的。他和翁曾文名为叔侄,实际上年纪相差很小,在家中的时候,也曾经一起在书房读书,亲近便如同兄弟一般。听门下人回报有大孙少爷的同学从故乡而来,便迎了出来。

    李泉没有见过翁同龢,只是听过他的名字,知道是学苑前辈,更加是难得一遇的拔贡之才,执礼甚恭的请下安去:“给前辈见礼。”

    “少礼,少礼。”翁同龢问了几句,李泉倒很老实,把经过讲了一遍。

    翁同龢心中对他这等不讲礼法,诱人于外的做法很是不满只是碍于第一次见面,不好开口训责而已。不过面子上也不是那么好看了:“既然这样,那,少渊兄目下行止当如何呢?”

    从江苏千里迢迢的赶来,却扑了个空,李泉又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书生,原指望到京中投靠同学,不想彼此擦肩而过,现在又势不能就这般转头回去,前路茫茫,心中全无定见,真让他有点慌了手脚。听翁同龢问及,年轻人叹了口气:“不敢欺瞒前辈,学生……也真的是全无定见,还要请前辈指点一二。”

    翁同龢不喜欢他的这种冒失所为,不过就是路人遭难,自己也势不能坐视不理,又何况是侄儿的同学、自己的同乡?又怎么能不施以援手?当下点点头:“若是不嫌蜗居简陋,就请李小兄在我府上安顿几日?待到过上几天,再做处置?”

    李泉自然是千恩万谢,打开中门,将马车迁入。这便又有了个难题:曹家小姐和随侍的丫鬟、奶妈如何安顿?李泉倒是懂礼法的,一路行来和曹灵未及于乱,到了地头,两个人并不是夫妻,自然不能住在一起,最后还是翁同龢想出了办法:让曹家小姐和丫鬟、奶妈暂时和府里的眷属住在一起,算是解了一时燃眉。

    翁心存退朝回来,听儿子把来客的情况说过,老人皱起眉梢,对李泉的举动也是很不以为然:“怎么这样荒唐呢?难道就不明白老母在堂,不能远游的道理?更不用提还做出这等有伤风化之事?”

    “儿子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李小兄是绂卿的同学,我和他又是初次相见,也很难说些什么。”

    “这样是对的。你从来孝悌持身,自然也当懂得非礼勿言的道理。一切,还是等绂卿回来之后再说吧。在这段时间里,要照顾好他们。”

    “是,儿子明白。”

    翁心存笑了一下,神情间一派倦怠之色,摆摆手让站立在身后的丫鬟过来为他捶打肩头,舒缓倦意,和儿子的话题转到了朝政上:“今天叫大起,皇上还是执意要大阿哥做第一个实验牛痘之法的天朝人。哎,虽是有我等苦劝,奈何圣意已决,将我、连同沈东木大人的折子全数驳了回来。”

    “既然是这样,爹也不必忧烦,想来大阿哥身份贵重,英人在诊治之时,也会格外当心的。”

    “我只是不明白,我天朝从古以来,就有医治天花时疫之法,如今皇上一概舍弃不用,偏要用西洋之法……”父子间说到这里,隐约有音乐声阵阵传来,听在耳中分外觉得奇怪:“是哪里来的乐声?”

    叫来下人打听一番,才知道,圣诞节快要到了,距离水獭胡同不远处就是英国使馆,今天使馆中要举行什么庆祝圣诞节的晚宴,音乐大约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翁心存大摇其头,对儿子说道:“你听见了吗?这样与鬼为邻的日子,几时才是个终了啊”

第二卷第8节与鬼为邻(1)

    第二卷第8节与鬼为邻

    圣诞节是西方第一大节,又是在大清国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英方于情于理要邀请中方人员共同出席为庆祝节日而举行的晚宴,照会发到总署衙门,又派了一个文员专程送来请柬。领衔的惠亲王绵愉在人前没有多说什么,待到英国来使离开,老人嘿声一笑,把请柬扔到一边:“黄鼠狼给鸡拜年——英国人没安什么好心。”

    众人都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又不好追问,便用眼睛望向一边坐着的奕,示意他出头说话:“五叔,英国人此番送来请柬,怕是也因为皇上月前对其大加赏赍的谢礼。至于是不是应该出席,我想,应该请旨定夺吧?”

    “不论皇上怎么决断,我是绝对不会去的。”绵愉说话不像议事,倒像是在和什么人赌气一般:“满堂的洋鬼子,我看着就烦。”

    他这样满腹牢骚,就不必再谈了,奕暗中摇摇头,回头吩咐宝鋆,把折子拟出来,等一会儿见面的时候上呈皇上,请旨定夺。

    军机处和总署衙门共同觐见,两下里事物繁多,经常要迁延良久,总署衙门中都是年轻人还不觉其苦,军机处都是年届六旬的老者,有时候伏地奏答完毕,还要等待皇帝和奕等人说完话再一道跪安退出,时间久了,难免多多受累。上个月的一次见面时候,赛尚阿奏答之后,连站起来都要靠彭蕴章搀扶才做得到,皇帝有鉴于此,将双方同时觐见改为了分批见面。

    和军机处说了会儿话,让他们跪安出去,绵愉、奕等人鱼贯而入,在拜垫上跪倒行礼:“臣等恭请圣安。”

    “都来了?”皇帝的双腿在御案下交换了一下姿势,坐了一上午的时间,便是他年轻体壮也有劳累之感,只是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展露出什么疲倦之色。

    “是,奴才等今日来,是为英使恭送请柬,邀我朝官员出席……”绵愉向后看了一眼,奕赶忙补充一句:“圣诞节。”

    “是,圣诞节晚宴之事而来。奴才等不敢擅专,想请皇上的意思。看看是不是要驳回英人所请之事?”

    “看这样子,五叔是一定不愿意出席喽?”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于这等事心存忌讳,若非是皇上下旨意着奴才办理总署衙门之事的话,奴才一辈子都不想和这些人有什么交往的。”

    回答的话有些答非所问,不过他的意思众人都听明白了,御座上的年轻人笑着点点头:“五叔啊,让你以王大臣领总署衙门之事,也不过是借助您年高德勋,起一个坐纛的作用。若是您始终不愿及此的话,总署衙门,您可以不必每天入值,便是入值了,也大可以将一应细务交予六弟他们这些年轻人去做。”

    “皇上体恤奴才,奴才不敢不尽心竭力为皇上分忧。”

    “这也全在你。”皇帝转头看向奕等人,问道:“老六,你们是怎么议的?”

    奕对这件事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念头,去也可以,不去也无妨,不过有当年在南书房的教训,他平时不肯轻易表态,当下碰头答说:“奴才等不敢擅专,还要请皇上示下。”

    “对方既然盛意邀请,我天朝也不宜拒人于千里之外。总署衙门……五叔不愿意去,就由老六领衔,选派宝鋆、李鸿章、文祥、连同通译人员,共同赴宴吧。”

    有了皇帝的一句话,众人就算是‘口衔天宪’了。奕领先叩下头去:“臣弟领旨。不过,皇上,英人所来的时候,还提出了一项请求。”

    “是什么?”

    “英国人说,按照惯例,每逢这样的时刻,总是会请到来宴会最尊贵的客人致辞。这一次,他们把这件事也向我方提出,并请五叔作为……”

    “朕明白了。既然他们有意,你就作为代表在宴会上致辞吧。”

    “喳。”

    “不过,你作为总署衙门的代表,更重要的是,作为我大清国的代表,有些话嘛……”皇帝想了想:“明天吧,把致辞的文稿拿进来,朕看一下。”

    “是。臣弟明白了。”

    “这一次你们赴宴,有些事要提前和你们知会一声:英国人的风俗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特别是在女子一节上。”皇帝借这个机会站了起来,在大殿中绕室蹀躞,也算放松一番:“这一段以来,和你们交往的,都是彼邦男士,女子怕是还没有见过,正好在这之前给你们讲一些要注意的细节。”

    “是,臣等恭聆圣训。”

    “简单的说吧,西方人对于女子是很尊敬的。我们是天朝人,和他们略有不同,想来英人也不会在这等细务上对你们的不通之处有什么责怪,不过我们却不能这样想。”

    皇帝说:“例如满堂宾客中,突然有一位女子进入,在坐的男士都应该起立迎接,以表示尊敬之意。而反过来,若是有一位男士进入,在场的女士却不必起身相迎。具体的嘛,等你们到了,就知道了。”

    众人如同听天书一般听皇上训导,心里都是半信半疑的:皇帝身不出九重,怎么知道这些的?可见皇上必是天亶聪明,饱览群书。又于书中细情认真疏爬,方有这等发前人未识之语论。

    只听他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行礼。英人有唱名之礼,像老六吧,进门之前会有英国使馆的礼官唱名。可不要着急进入,等到对方唱名完毕之后,再行进入会场。”

    “是,臣弟记下了。”

    “哦,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西方人说话的时候,会很注意盯着与论者的眼睛,不过这一节,你们已经有所领悟了吧?”

    奕难得的一阵苦笑:“是,皇上这样一说,臣弟倒想起来了,上几次和英人会商的时候,总是给英人盯着臣弟看,弄得臣弟还以为早上起来没有梳洗干净呢。”他说:“今天听皇上一语道破,臣弟才知道,原来这也是他们的风俗啊?”

    年轻的皇帝大笑起来:“是不是很有局促之感?”

    “正如皇上所说,臣弟为英人看得心中发虚,却又不敢过于闪缩,哎……”说着话,年轻人摇摇头,很是觉得好笑的样子。

    皇帝太息一声,又坐回到御座上:“大约就是这样了。”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言下之意很是羡慕的说:“其实啊,朕倒是很想能够亲自到会场去,走一走。从这样的话来说,老六,朕很羡慕你啊。”

    看皇上的神色中很有一些期望自己出言陈请的意思,奕只能装作没有看见的低下头去——一句话出口,皇上立刻就会俯准所请,和自己一起到英国领事馆去了——真要是那样的话,自己获罪匪浅哩

    等了片刻,殿中安静得如同无人在场一般,皇帝心中失望,随意的摆了摆手:“都跪安吧。”

    用过了午膳,照例要到慈宁宫为太妃请安,见礼完毕,皇帝坐在太妃一边的绣墩上,笑眯眯的和老人说话:“前些天啊,礼部的孙瑞珍给朕上了个折子,说是康乾盛世的时候,每年春秋北狩都是常事,自先皇和先皇祖以来,只为外患内乱频仍,时世不靖,道路修阻,各地番邦及外朝入觐之事,久已停止,如今眼见得盛世将临,行北狩正当其时。”

    他笑笑,又说,“朕把他的折子留中,想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一来呢,朕也想见见边方的各地亲王、眷属,二来嘛,每年春秋北狩是祖宗传下来的成例,也可以收到练兵的作用。所以,朕让礼部和户部大员具折详细陈奏了。”

    钮钴禄氏含笑点头:“这可是大好事。”她说:“皇上有意继法前武,也正是盛世将兴的昭示。想来天下臣民对于此事,也是很高兴的吧?”

    “那么此事就说定了,待到了时候,朕奉太妃您老人家一起到热河行宫,总是呆在北京,您老人家也呆腻了,去散散心嘛。”说着话,皇帝转脸看着坐在一边的金佳氏一笑:“舅太太也一起去吧。和太妃做伴,说说话。大家在一起还能热闹。”

    钮钴禄氏心中哀叹一声。她知道年轻的皇帝心中打着什么主意,不过皇帝总不是亲生子,她不好过多的相劝,偶尔皇帝来给自己请安,又赶上金佳氏不在的时候,也曾经旁敲侧击的说过,不知道皇帝是领会不到还是怎么回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次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皇帝,我看,舅母就不必跟随了吧?她的家中还有很多事情……”

    “这样啊,再说吧。”皇帝不给太妃更多说话的空间,站起身来:“朕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给太妃请安。”

    离开慈宁宫,皇帝没有登辇,举步向宫门口走:“六福?”

    “奴才在。”

    “传端华进来。”

    福不敢怠慢,先陪着皇帝回到养心殿,立刻转身离开,去到朝房传御前大臣端华到了御前:“奴才……”

    “不用行礼了。”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就觉察到自己今天的所为是多么荒唐身为天子,却为妇人之事当众给人使脸子,传扬出去又是多么的不堪?

    端华到了自己面前,又不能就这样打发他回去,郁结之下,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腮帮子微微鼓起,好像是在和什么人怄气一般:“端华,朕问你。有时候,朕想得到什么东西,却偏偏得不到,怎么办?”

    端华不知道这话所指为何,呆了片刻躬身回奏道:“皇上乃是四海之主,有什么需要的,只要交代奴才,就是奴才得不来,也一定会派人为皇上取来的。只是不知道皇上想要之物是什么?”

    “没什么,朕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下去吧。”

    “呃……喳”端华连两句话也没有说到,就给皇帝打发了,心里狐疑着,跪安而出。

    出了养心殿,一把拉住六福的手:“公公,可知道皇上在为何事忧烦?”

    六福是无根之人,对男女之事却也不是全然不知,嘿的一笑,和他到了一边避风的地方,把刚才在慈宁宫给太妃请安的事说了一遍,端华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手托着下巴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把手伸进袖口,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多谢六福公公指教。”

第二卷第9节与鬼为邻(2)

    第二卷第9节与鬼为邻(2)

    皇帝自己一个人在暖阁中坐了一会儿,屋里烧着几个大火盆,热气蒸腾,觉得有些困倦,倒在软榻上迷迷糊糊闭上了双眼,在他觉得只是过了一会儿的时间,却突然哼唧了几声:“啊?啊?”

    六福赶忙上前来,“万岁爷,可是魇着了吗?”

    皇帝睁开眼睛,长长地喘息了几声:“没什么,哦,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未时了。”

    “取净水来,朕洗把脸。”

    净水取来,又为他端来漱口水,洗漱之后,用热热的手巾把擦擦脸,人也精神了很多:“六福?”

    “奴才在。”

    “你到内务府去一次,取一个玉连环来。”

    福不敢多问,快步出阁而去。

    西华门内有个造办处,归内务府所管,占地面积相当大,有二十八处作坊,一切的粗细活计,从文的书画装裱,到武的枪炮弓箭,都能制造。其中有一个就是玉器做。至于材料,内中有库房十座,叫得出名目的材料无不具备,而且既多又好。

    到了造办处,传了皇上的口谕,造办处的主事一咧嘴,玉连环不是没有,只是皇帝的口谕中没有任何规制的要求,也不知道拿去的物件是不是可以让皇上满意?

    六福一派大总管的神色,闻言撇撇嘴:“张老爷,我看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回去了。皇上要玉连环,你就拿一个做工考究的不就完了吗?皇上等着要,可不敢耽误了。”

    有他这样一句话,便等于包揽了责任,张主事自然乐得轻松,选了一个翡翠绿的,用匣子装了,又让六福在登记册上签了名字,交到他的手中:“六福公公,可得小心点儿,这东西最是怕摔。”

    这本来是好话,六福却不耐烦了:“呸我做事还要你来关照吗?”

    张主事知道他是在皇上面前很得用的太监,挨了骂半点不敢还嘴,嘿嘿笑着将他送出了屋门。

    六福转回到暖阁中,皇帝正好收笔,拿过玉连环看看,还算比较满意:“你去慈宁宫看看,金佳氏走了没有,若是没有,就等她出门回去的时候,拦住她,把这件礼物赏了给她;若是已经走了……”皇帝犹豫了一下,果断的一咬牙:“你就到她府上去,也是赏了给她。”

    福拿着皇上草拟的旨意,让另外一个小太监捧着匣子,一路往慈宁宫走,正好,金佳氏正在向外走。

    六福心思灵动,不敢上前拦阻,直到金佳氏在四个随同进宫的丫鬟的陪伴下走到距离坤宁宫不远的地方,六福确认不会有人注意到了,才闪身现了出来:“和公爷福晋,请等一等。”

    金佳氏吓了一跳,赶忙站住了,认得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想到可能是皇帝有宣召——女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雪白,说话都结巴了:“六……福……公公?”

    “皇上有旨意。和公爷侧福晋金佳氏跪听。”

    金佳氏跪倒在冰凉的地上,双手撑住身子:“奴才金佳氏在。”

    “着,赏三等承恩公和世泰侧福晋金佳氏珍玩一件,毋庸谢恩,钦此”

    ‘毋庸谢恩’是指不必上奏或者当面谢恩,不过却也要有所表示,金佳氏伏地奏答:“奴才金佳氏,叩谢皇恩。”

    丫头扶着自家主母站起身来,六福拿过匣子,交到她手中:“皇上还说,不必在这里打开。”

    金佳氏接过匣子,她说:“这得有个意思,我今天出来,身上没有带着多的钱,不如,请六福公公到我府上来吧?”

    太监大多爱财,六福也不例外,闻言心中一动:“多谢和公爷福晋赏赐,不过,还是不要到公爷府上去了吧?”

    金佳氏也立刻醒悟了过来:“是,是。公公说得对,那就待我下一次来的时候,再多谢公公。”

    六福点点头,带着人自去。这边,金佳氏和丫头上了车,看左右都是自己身边的近人,这才拿过匣子,打了开来:玉连环是两个用翡翠雕琢的圆环,样子有点像是手镯,不过是两个连在一起的。看上去碧绿透明,分外的可爱。

    有个丫鬟探头看了看:“啊,好漂亮的玉连环啊夫人,皇上对您真好。”

    看着匣子中的玉连环,眼前无端的浮现出年轻的皇帝那双灼灼的双眸,金佳氏的心怦怦的跳成了一团。

    蓝呢子大轿停在东交民巷入口第一家的大门前,八盏明亮的灯笼同一拉串的气死风灯把英国公使馆门前映衬得如同白昼一般,门口的两个警卫怀中抱着毛瑟快枪,正在站岗。

    奕等人各自弯腰出轿,夜风中,使馆大楼楼顶上的英国米字旗迎风飘舞,听着使馆楼中传出的阵阵音乐声,奕等人相视一笑:“王爷,我们进去吧。”

    早有英国使馆的接待人员通知了文翰大使,后者快步出迎:“欢迎,尊敬的亲王殿下。欢迎啊。”

    奕一行人皆是朝服出临,各自向文翰拱拱手,后者恭敬的一鞠躬:“外面天气太冷,请殿下和我到里面说话吧。”

    “我等来得鲁莽,请大使先生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快请进来吧。”领着几个人进到使馆大楼中。这里刚刚落成的时候,奕也曾经来过,对于这种全部西方式的布局、结构和装饰觉得又新奇又好玩儿,最让他觉得骇然的,就是头顶上悬挂着的水晶吊灯,转圈可以插上六十四支蜡烛,全部点燃之后,照得宴会大厅一派灯火通明。

    大使馆的参赞看大使先生陪同几个人走进了,重重了戳了一下手中的权杖:“大清国恭亲王殿下暨随同人员到”

    一声唱喏之下,宴会厅中安静了下来,文翰笑呵呵的在前一摆手:“殿下,请。”

    “多谢大使先生。”奕经历的场面多了,也自不惧,当下昂然而入,大厅中已经到来的宾客男女皆有,都站起身来,向走进来的中方人员行注目礼。

    今天晚上的宴会除了邀请奕一行人之外,受到邀请的还有前月到达北京,提出共同受益,请求清王朝允许,同样在北京成立领事馆的美、法、挪、瑞几国的代表、参赞,随行人员,和为了火炮购买会商一事而来京的几家英国火炮公司的管理者与他们的家眷。再有一些,就是来自英国国内的记者了。

    人来得非常多,好在大使馆的宴会厅面积足够宽大,倒不会显得拥挤。

    和那些平日里早就见惯了的西装礼貌的本国男士相比,器宇轩昂的奕等人更是受到了一众西方女士的眷顾,看着他们一个个翎顶辉煌,朝珠补褂鲜明的登堂而入,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打扮的女士们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有的看得出神,便是连最基本的蹲身礼都忘记行了。

    她们觉得新奇,奕也是同样:这些人奉旨负责与英人商谈各种细务,接触到的也都是西方男士,女士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见她们的穿着简直是有伤风化到了极点:一袭长长的裙摆,居然露出半截雪白的胸膛?这……游目四望,每一个女士都是大约相同的打扮,这可能就是民情不同所致吧?大约在她们的国家,女人是可以这样穿着的。

    一行人在主席台前就位,周围人围拢了过来:“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代表大英帝国女王陛下和我本人,向拨冗参加历史上第一次在大清帝国首都的公使馆中举行的庆祝圣诞节晚宴的亲王殿下,表示诚挚的欢迎。”

    奕等人带着通译,快速的给他们翻译了一遍,其实不用孙以文翻译,奕也能够大约的知道他在说什么,礼貌的随众人鼓起掌来。

    只听文翰继续说道:“大清国和大英帝国虽然在过去有着一段很让人不愉快的历史,但是我想,只要我们两国能够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进行对话和沟通,彼此之间是一定能够找到一条令双方都能够满意的道路的。”

    “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我的朋友,大清国尊敬的亲王殿下。”

    在掌声中,奕站起身来,走到文翰身边——他还是不习惯于对方的礼节,避开了文翰伸过来的手,而是双手抱拳,行了一个中国式的礼节:“谢谢您,大使先生。”

    文翰尴尬的一笑,缩回了手。

    “女士们,先生们。”这篇文稿是经过圣裁的,很多地方都经过了皇帝的朱笔修改,可以说是一个字也错不得

    奕年纪轻,花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通篇背诵了下来,站到人群近前,侃侃而谈:“很荣幸,能够出席这样一次的宴会。这一次来除了要向今天到场的嘉宾表示佳节的祝福之外,还有一件事:本王奉我天朝皇帝陛下所派,到这里来,是想把我天朝对于所有那些愿意和我天朝通过更多的商业往来,增加贵、我两国之间友谊的国家的人民的欢迎的心声传递给大家。”

    “……我天朝皇帝陛下、我天朝的百姓、人民,对于那些愿意和我们做朋友,而且愿意在平等的基础上展开对话的国家从来是抱着欢迎的态度的。任何人,只要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到来,可以说,都是我天朝的朋友。”

    说到这里,奕拱拱手:“借这样的一个机会,也感谢文翰爵士对我的邀请。谢谢。”

    英国方面有自己的通译,哇啦哇啦翻译完毕,现场静了一会儿,立刻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文翰也是呆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这样一次普通的宴会,竟然能够从奕的说话中传递出那么多的信息

    酒宴正式开始,奕成为了会场的中心,文翰,美国方面派出的专使修波特,挪威、瑞典等国的专使将他围拢在中央,借由通译之口,把想问的问题一股脑的向他抛来。

    说来这些人的问题也很简单:所谓欢迎的态度,是指什么?‘愿意和天朝通过更多的商业往来,增加贵我两国之间友谊’的话,又是指什么?是不是可以证明大清国有意在更多的层面上和各国展开商业交流?

    奕从皇帝那里得到了一点提示,对这样的问题只是微笑,却不做任何的具体回答,很是神秘的样子。更令得众人心痒难耐,追问得也更加急迫了。

    宝鋆、李鸿章和文祥等人心中好笑,现在的景致在在证明了皇上所言非虚:夷人只知追求利益看到可能有利益可以图取,便如逐臭之蝇,实在令人发噱一时间看向这些人的目光中,尽皆是鄙夷之意了

第10节旧怨难平

    第10节旧怨难平

    距离进腊月还有两天,这本来是皇帝准备出城亲临西苑,去实地探察此番英人所携带而来的火炮的战术能力的日子。不过满朝大臣皆以为不可,他们的理由是:天寒地冻,西苑又从来都是荒凉之地,便是可以搭起行幄,也难抵北风呼啸,寒意侵袭,若是皇上龙体受了风寒,不是当耍的。所以恳请皇上将此事延后几天,待到天气转暖,再行阅看也不迟——左右英国人也不会离开。

    皇帝有心坚持——今年春天的事情相当的多,过了年就是咸丰三年,先帝梓宫即将举行奉安大典,自己还要移驾热河,这都是要在春天的时候进行的,若是再考虑到和英国人会商、购买火炮的事宜,便是这日程,倒很是需要抓紧一些。

    但是众臣的意见也不能不考虑,自己可以有行幄取暖,那些大臣呢?随扈的兵士呢?最主要的,那些神机营的将士呢?在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算了,就顺应所请吧

    当众宣布了将此事押后的旨意,自然引来众人颂圣之声不绝于耳,皇帝笑了一下,对下面站着的众人说:“明年春天,先皇梓宫即将奉安,朕近日听恭王回奏,英人心念先皇圣德,请求我朝允准,在先皇梓宫奉安之际,派文翰为特使,出席祭典。朕昨天在和军机处几个人见面的时候说起了这件事,赛尚阿和贾祯都以为,这是英人心中尚有君父之念的体现,天朝似乎应该顺应所请,准予英人在先皇山陵前行礼。”

    “朕想了想,这件事不妥当。便不提中英两国礼法不同,行礼的先后次序如何排列要我朝礼司官员和英人来回商讨,大费周章,更加耗时虚糜;只说先皇在世的时候,深以英人用武力强自将我天朝领土劫掠而去以为憾事难道英人在灵前行礼,就可以解去先皇圣心中的隐忧吗?就可以告慰先皇的在天之灵吗?”皇帝用力一挥手,斩钉截铁的说道:“所以啊,这等心意朕可以领,梓宫奉安祭奠大典,着总署衙门知会英人,让他们不必参加。”

    “皇上处事决断,实有天朝上国风尚,有理,有情,有节。想来英人但有良知,也不会再到我皇上面前哓哓。”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没有说话。不允许英国人到大典上来行礼,更多的出于其他的考量:算上道光三十年,登基已有三年左右的时间了,这段时间以来,新政推行屡屡得手,他却不敢有任何自满情绪。很多事不过是依仗着自己身为人主,强行或者半强行的推行下去的,直到今天总算是没有出什么纰漏,倒真的是要邀天之幸了。

    每天和大臣见面,这些人口中称颂之言不绝于耳,背后的那些人情崄巇(音西),仕途龌龊,纵然于君父不敢有半分流露,只是看到堆积在御书房中,各道御史上来的弹劾恭亲王奕和总署衙门的折子,皇帝心中很清楚的知道,这些人表面上是在攻击恭王,实际上,却都是项庄舞剑

    这一次英使提出请求参加先皇奉安大典,若是因为内中可能有‘先皇圣德,引得四方蛮夷追慕仰思’的思路而允准了,只怕立刻就会有人上折子说话,这些人的说话皇帝能够想得出来,无非就是一些礼仪失常,致使先皇在天之灵难安的文字——所以,他才要先一步堵住众人的口也省的日后再为种种不可谈之事,借题发挥

    “礼尚来了吗?”

    “臣在。”礼部两堂从人丛中走了出来,在丹陛下跪倒:“英国人的要求虽然被驳回了,但是其人心怀天朝,追慕先皇圣德之心却不可不有一番嘉奖。孙瑞珍,倭仁?你们两个人下去之后,把这番旨意和内阁明发,孙瑞珍,你亲自到英国领事馆去一次,把朕的这番意思宣讲给英人。”

    “是。臣领旨。”

    “再有就是上一次你上折子说的明年春天请移驾热河行宫一事,朕准了。”皇帝的眼睛在下面溜了一圈,端起了御案上的:“礼部尽快拟出随扈、伴驾、留守京中的人员名单,下一次朝会之前,朕要看到。”

    “是。臣等下去之后,立刻着手操办此事。”

    “哦,让七弟,九弟他们小哥儿几个,这一次也随朕一起前往,让他们到圣祖、高宗皇帝当年驻跸的地方去,领悟一番先皇的圣意。”

    “喳。”

    皇帝放下,向站立在一角的六福点点头,后者拉长的嗓子唱喏一声:“退”

    回到部中,孙瑞珍和倭仁坐下来商议了一会儿,各自有听差倒来热热的酽茶,端上手巾把,让两个人休息,另外一边,有人取来大清会典则例,把上面的细则文字抄录下来,必要的地方填上人名,便算脱稿,给两位大人看过,就可以送交内奏事处了。

    “艮翁。皇上今天的话,是不是有意为之啊?”

    倭仁是蒙古人,字艮峰,道光九年的进士,为人方正,又是深研理学,咸丰元年的秋天,被皇帝从内阁学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职位上改调礼部尚书一职。

    正如皇帝想的那样,若是真的允许英人参加大典的话,他就是第一个要上折子的。其实不单是这件事,便是总署衙门成立之时,也是他第一个上折子表示了明确的反对意见,其中有:‘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学术为人当恪守程朱,此外皆旁皙小径,不可学也’、‘天下未尝无才,待朝廷大气转移之。何谓大气?诚而已矣’的警句,在清流中也被广为赞颂传扬一时。

    只是皇帝执意要做,而且有以惠亲王、恭亲王、郑亲王,定郡王等一干宗室勋贵的支持,他的意见没有被皇帝过多的重视。

    听孙瑞珍说完,倭仁停了一下,拉长了声音说,“皇上年纪虽轻,却是圣明本色啊。”他说:“便是皇上俯准英夷所请,我也要上折子封驳先皇奉安,何等大事?随扈行礼的官员中多出来几个金发碧眼的夷人,将来推始论缘,你我二人身为礼臣,却不能匡扶君父,嘿”

    “皇上圣明,先一步回绝了英人荒唐之请,艮翁也不必为此忧烦了。”

    “不提此事了。”倭仁说:“英公,听闻最近京中出了一档奇闻了吗?”

    “不知道艮翁指的是什么?”

    “就是铭翁府中来客之事?”

    “这,略有耳闻。”

    李泉带着曹灵和下人千里来京,最近成为北京城中街谈巷议的趣闻。而且口口相传,越来越邪乎,有的说是李泉和曹灵自小青梅竹马,长大之后,曹灵出落得美艳无双,给同城的恶霸看中了,一定要强娶过门,做第六房的小妾,两家不从,恶霸派人把李泉之父殴打致死,李泉投告无门,才连夜带着未过门的妻子出逃。

    也有的说是曹灵的母亲嫌贫爱富,一心要自己的女儿嫁入豪奢之家,曹灵不从,和李泉商议好了,效仿卓文君夜会司马相如古例,带着丫鬟、奶妈出走;还有的说李泉本来就是落魄公子,路遇曹灵,惊为天人,施展种种风流手段,将她弄上了手,然后连夜奔逃至此。总之是怎么难听怎么编排。

    孙瑞珍也大约听过这样的传闻,心中却从来不肯相信,倒不是旁的,只是这等捕风捉影之事,全无半分实据,更兼着像他这般从来以孝悌持身的君子,最不喜背后论人之非。便是在自己府中,也是明令禁止下人议论此事。不过他却不明白倭仁为什么会说起这件事。

    倭仁端着茶杯放在手中,用两只手包裹着,思忖了片刻,他放下茶杯:“我想,上折子。”

    “所谓何事?”

    “为张小浦身为一省学政,却不能做到有益教化,治下出了这样的风化之丑,他身为学政,我身为礼尚,主管天下文教,难道便不应该上折子严参吗?”

    孙瑞珍深深的一皱眉。只是这一会儿他就明白,倭仁维持教化风尚是假,为老师报仇是真说起来,倭仁和当年死谏的王鼎有一番师弟情谊,座师身死,王伉不能一伸先父志愿,最后落得郁郁而终,穆彰阿自然的首恶,而两个最重要的帮衬,一个是陈孚恩,另外一个便是现在任职江苏学政的张芾

    明了此节,孙瑞珍心中苦笑,纵然倭仁师出有名,皇上那里也很难就因为张芾治下出了这样的事体而轻易罢黜一省学政,到时候打虎不成,反倒平白给自己立了一方敌手,却又何必?

    想到这里,觉得有必要劝他几句:“艮翁有志宣扬圣人教化之言,自是我等表率,只是,张小浦身为一省学政,却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纵使有失,怕也很难追究到他的头上吧?”

    王鼎尸谏是在道光二十二年的五月,每一年到了老师的忌日,倭仁都要在家中设堂拜祭一番,有时候想起当年师弟情深,还会掉几滴眼泪。今年是王鼎下世的第十个念头,想起小民尚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古训,自己妄读圣贤文章,却不能一抒先师遗志,真是惭愧

    陈孚恩、穆彰阿先后去职,让倭仁心中舒畅了很久,只剩下一个张芾,却久居外官,自己很难找到他的错漏,偏巧,李泉事出,给了他灵感,这才有了上章弹劾之念

第11节雪夜柔情

    第11节雪夜柔情

    过了未时,天色逐渐阴暗了下来,一片彤云密布的窗外,有西北风阵阵吹过,预示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即将落下。皇帝换上一件枣儿红缎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六福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

    “奴才已经去看过了,有关外进的银鱼、野鸡;甘肃进的黄羊;安徽进的冬笋;浙江进的醉蟹;奴才让他们预备了一个头号的火锅。”

    “好”皇帝望着彤云密布的窗外,慢悠悠的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通知祯妃,让她到东暖阁来。和朕一起吃。”

    “是”六福知道,在众多的嫔妃中,祯妃钮钴禄氏最是得皇帝喜欢和爱恋,每次有什么各地督抚新进贡的物品,总要想着给祯妃送过去一份。这一次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儿,雪花终于落了下来,祯妃冒雪而至,皇帝难得的站在门廊下相迎:“你来了?很冷吧?”

    “奴才给皇上请安。”不等她跪下去,皇帝拉住了她的手,顺势一提,将她拉了起来:“大冷的天,不必行那么多的规矩了。”

    钴禄氏就势站起,和皇帝走入暖阁,因为是和自己的嫔妃一起用膳,皇帝变通了平常传膳的那套例行规矩,屋内留下两名宫女,廊上只是六福伺候,祯妃陪侍着皇帝,浅斟低酌,笑声不断地用了一顿十分称心如意的晚膳。

    取过净水洗手、漱口,有内饰将杯碟拿走,夫妻两个坐在炕沿说话,不过总是钮钴禄氏在说,皇帝在听:“……听人说啊,京中出了一档奇闻。有个从苏州常熟而来的书生,带着未过门的妻子到京中来,似乎是为了逃婚之事。”

    皇帝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心思全然没有在这件事上,朦胧闪烁的烛光下,清秀可人的祯妃巧笑倩兮,吐气如兰,真正是如同解语花一般。

    钮钴禄氏说着话,注意到了男人的眼神,娇靥红扑扑的一笑:“皇上,奴才在和您说话呢”

    “哦,你说,你说,我在听呢。”男人拉过妻子,把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腿上,闻着沁人的女儿体香,心中大乐:“说嘛?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彼此做夫妻已久,钮钴禄氏也放开了怀抱,一边为皇上梳理着脑后的辫梢,一边继续给他讲述:“……听人家说啊,这个书生的岳母嫌贫爱富,想悔婚,将女儿改作他嫁,今儿个到太妃宫中给老人家请安的时候,和太妃说起来,她老人家也说,想不到这等戏台上的段子,竟然真的能够听到、看到哩。”

    “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要说是嫌女婿贫穷,意图悔婚的,就是那等不肯奉养父母,断绝天良的人,在这世间难道就少了吗?”

    “还有这样的人吗?”

    “当然有,不过不是很多就是了。”皇帝翻身坐了起来,又有点不好意思的问道:“今天你到太妃那里去了?可见到什么人了吗?”

    面前的男人在公是自己的主子,在私是自己的丈夫,钮钴禄氏有心劝慰几句,又自问学不来兰嫔那般的心思灵动、口齿便给,沉默着从袍服的领口取下手帕,放在手心把玩着,却没有说话。

    皇帝也觉得有些讪讪然,好端端的,自己提这些做什么?“好吧,是朕说错了。我们不要提了,好吗?”

    钮钴禄氏也觉得失礼,从炕沿滑到地上,跪了下来:“总是奴才失礼,请皇上责罚。”

    “来,不要跪着了。”待她重新坐好,皇帝又说:“其实,朕又何尝不知道此事乃是大非之举?不过,秀儿,你是随朕最久的,有些话,朕也不想瞒你,自从上一次在五福堂中之后,我这心里啊,总是放不下她……”

    “皇上,她……是命妇啊,更不用提还是皇上的长辈,若真的是传出什么风声来,不但于她清誉有辱,便是皇上的千秋令名,奴才也以为大有关隘哩”

    皇帝遗憾的摇摇头,“不谈这件事了。”他说:“夜了,睡吧。”

    钮钴禄氏知道丈夫的脾气是怎么样的,他想得到的东西,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一定要得到凭自己现在说的几句话,怕是很难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心中也实在不愿意为那个人影响到夫妻间寒夜难得的亲近,当下展颜一笑,命宫女进来,整理软榻,夫妻两个携手登床,效鸳鸯,交颈而眠。

    倭仁不肯听从孙瑞珍的劝告,执意上了一封弹劾江苏学政张芾的折子,内中说:‘自我皇上登基以来,于天下各省民情大治,仅以咸丰元年为例,各省上表请于旌表之烈女、贞妇便有四十六人之多,……唯有江南之地,本是学风最盛,道德文章天下瞩目,偏从无此等事体上报。可见张芾其人,在任内敷衍差事,未尽整肃教化职责。”

    “奴才风闻,进来京中有一轶闻,有江苏常熟生员李泉,因订婚之事难谐,罔顾礼教,私相煽动良家女子,逃婚而出……”他把听闻来的李泉带着曹玲儿北上逃婚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记述了一遍,最后写到,“奴才有鉴于此,更以该省民风不古,张芾任职无能为耻,臣忝掌礼职,不敢不如实奏答。”

    皇帝对这封奏折很感兴趣,倒不是为了张芾,而是为了这李泉和曹灵逃婚之举,不过倭仁折子中的内容语焉不详,猜不出个子丑寅卯,当下放在一旁,在第二天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谈起了此事:“……你们有谁知道内情的?”

    “回皇上话,此事街谈巷议,已成茶余谈资,只是,臣等也是听闻过此事,于其中内情,并不相知。”

    “倒是蛮好笑的。简直便如同戏台上的桥段了。”皇帝一笑,说:“传翁心存进来,听他讲讲这段尚未完本的《西厢记》。”

    于是宣召翁心存到了御前,听他把李泉和曹灵逃婚的经历讲述一遍,众人或者嗟叹,或者好笑,神情不一而足。

    皇帝一开始也只是把此事当做趣闻来听,听到后来却沉思起来:“李泉幼年丧父,自不必提;倒是曹家,自从漕运改为海运之后,家境每况愈下,是实情吗?”

    “这,详情臣也不知。此事臣并未上心,不过如微风过耳而已。”翁心存向上碰头,又说:“皇上若是有意探究详情的话,容臣今日回府之后,将李泉等人找来,详细问清楚,待明日再回奏皇上。”

    “看起来确实是个问题。”皇帝的表情很是慎重,他说:“漕运改制,关系江南千万黎庶,特别是那些靠漕运吃饭的百姓,便如同曹德政一般。军机处,给陆建瀛廷寄一份谕旨,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真的如同李泉所说,此事倒要郑重以对了。”

    “皇上,臣以为不可。”周祖培在人后搭声了,看大家的视线转过来,他向前跪行了几步:“皇上登基伊始,着手推行新政,虽有万千阻碍,总是圣意如铁,漕运改制之初尚有人从旁讥讽,而今天所见,皆称我皇上乃千古以来圣明之君,漕运改为海运,更加是让天下人拍手称快的善政这都是皇上居中调配,举止得当之功。”

    “周祖培,朕不用你溜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臣正要说到的。”周祖培继续陈奏:“此等善政,正是为天下人谋福祉之举,其间便是偶有失措,也是瑕不能掩瑜。更不用提漕帮剩余之人,也早在我皇上圣心默念之中,大多漕丁感念圣恩,虽暂时失却生计,也不至因此而流离。是故,臣以为,如曹德政等人,也不过是因为一时蹉跎,而至生活窘迫,却也万万用不到圣心挂念的。”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你这话也对,也不对。”却不肯过多的解释,看着翁心存问道:“翁心存?”

    “臣在。”

    “你今天回去之后,问一问李泉和那个什么小姐,主要是问一问漕运改制之后,江南一地的民情。另外,军机处给陆建瀛发一封谕旨,让他不要总是在江宁城中坐着,有时间到下面走一走,,了解一番民生疾苦,便是不提如何决断,只要能够把信息反馈上来,我等君臣也可以做到有的放矢的处置。总是呆在衙门中,能够见到什么真实的民隐、民患?”

    “喳。奴才等记下了。”

    “至于倭仁上的折子,张芾在学政任上几年了?”

    “回皇上话,张芾是道光二十九年外放江苏学政,咸丰二年的时候再度加任一期。到咸丰五年的时候,就是两任期满的时候了。”

    “他在任上为人、官声如何?”

    张芾的为人很糟糕,这是朝臣的公议,更是清流眼中的缳薄小人。他和王鼎是大同乡(两个人都是陕西人),更有师弟之谊,却依附在穆彰阿门下,使王鼎尸谏之诚竟不得上闻,人品之不堪可见一斑

    今天听皇帝问起,养心殿中沉默了半晌,贾祯答说:“张小浦身为一省学政,省内出了这样的风化之案,臣以为,正如倭大人所言,他难辞其咎”

第12节牛痘

    第12节牛痘

    皇帝将张芾之事交吏部议处,自从当年之事发出之后,张芾在京中很是不得人缘,这一次借题发挥,更是让很多人拍手称快。

    吏部辑勋司司官是倭仁的学生,照老师的话吩咐,把这一档公事办得飞快,头一天交议,第二天就有了复奏,吏部拟议的处分是:江苏学政张芾‘降三极留任’。

    照一般的处分,‘降级’是可以用‘加级’的纪录来抵销的,所以吏部特别陈明:‘事关礼教,不准其抵销。’

    这表面上看起来是个鞭策的处分,实际上却是另有玄机:如果张芾是晓事的,就应该顺势请求去职——按照惯例,致仕还乡的大臣照例是要开复任内所有的处分的;如果他还是恋栈不去的话,以学政之尊,一降而为‘三品顶戴’,红顶子都保不住了——可算是相当辣手的处置

    不过吏部议处的决议到了御前,却给皇帝压了下来:“若说张芾在任上有失察,这尚算说的通,若是只因为这样的过失而轻易做降级处置,朕以为,还是过苛了一点。如果照这样的路子行事,难道江苏省内出了杀人的案子,是不是也是他这个做学政的,没有做到教化百姓的职责呢?是不是也要追究他的责任呢?”

    皇帝这样说话,旁的人还能说什么?谁都看得出来,倭仁上这样的一份奏折,不过是因当年之事,为老师张目而已。皇帝将弹章下发到部,却又将处置决议驳回,无疑算是卖了个面子给倭仁,同时又有心保全张芾之举,算是两边都兼顾到的做法。虽然难免有和事老之嫌,堂下的几个人设身处地的想想,却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贾祯想到这里,向上碰头:“皇上所言大是。此事上是臣等顾虑不及,惭愧无地。”

    “朕想啊,张芾的过错,也是有的。罚他半年的俸禄,权且收小惩大诫之益吧。廷寄,告诉张芾,治下文教之事,他首当其责,万不可再出现这类事体,否则的话,便是朕有心保全,也要顾及到天下人的口碑。”

    “喳。奴才几下了,下去之后,会将皇上这番旨意也写进廷寄文字之中。”

    “今儿个还有件大事要做——”

    皇帝口中的大事就是大阿哥载澧接种牛痘之事。

    英国人这一次派遣到中国的人员很多,其中就有从英国伦敦医学院派出的道尔森?亨利先生,他是伦敦医学院的名誉教授,终生名誉院长,同时,他还是发明牛痘接种技术的爱德华.琴纳先生的学生。

    为了表示对于这一次赴中国,为更多的中国人免除天花时疫痛苦的热情,英国政府特别把亨利的名字也列入了随行人员名单,而作为当事人的亨利教授,也很愿意到这个遥远的东方古国去浏览一番,于是,也随团乘坐海船,一路漂洋过海,到了中国。

    在英国人想来,中国皇帝虽然有接种牛痘之意,却也不过是从普通百姓中挑选一名以为先例,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让‘王子殿下’来作为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亨利教授等人在来的路上也曾经听同船的人大约的介绍过一点中国的风俗习惯,知道中国的皇帝和英国的国王陛下虽然名义上都是‘陛下’,但是却绝对不是同样的一回事

    他有着世界上任何一个国王不能想象的权利和威势,同样的,他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成为老皇帝逝世之后,另外一个拥有者绝对权威的男人。

    用这样的人作为接种牛痘的第一人,亨利也不得不更加打起了精神,在恭王府的几次演练,把设备、器材、助手如数准备停当,原本在国内早已经无数次进行过的操作,亨利又重新书写了操作笔记,接种流程,又找来翻译,翻译成中文,交由总署衙门审阅,一切都郑重其事到了极致。

    到了正日子这一天的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门内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皇帝驾到。到了九点钟左右,皇帝和军机处见面完毕,退朝重新更衣梳妆,准备妥当,吩咐起驾。

    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两乘明黄大轿,皇帝坐第一乘,瑾妃阿鲁特氏带着大阿哥载澧坐第二乘。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亲兄弟,由老五惇王领头,然后是恭王、尚未被封的老七载譞,老九载洽。两乘大轿,将次到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皇帝的大轿一过,惇王几弟兄随即起身,扶着轿杠,一直进门。两乘大轿都到二厅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备下了御座,皇帝居中,瑾妃带着孩子在西花厅中等候——先前已经有过安排,正式的接种开始之前,皇帝先要见一见来自英国的亨利教授一行——然后才会是正式的接种操作流程的。众人行礼已毕,皇帝让大家站了起来:“老六,都预备好了吗?”

    “是。臣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皇上诏准,即刻开始。”

    “那好,让他们进来吧。”

    “喳。”

    奕下去到内堂,带引着亨利到了正堂门口:“亨利先生,请和我进来吧。”

    “殿下……”不知道为什么,亨利心中略有紧张之意,探头向里面看看,众人呈雁翅型排列在两边,中间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年级很轻,满身明黄色衣着的男人,正在含笑和身边的人说话——这就是中国的皇帝陛下?这么年轻?

    “没什么的。”奕看出他的紧张,呲牙一笑:“和我进去吧,按照当初演练的来,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不会的。”两个人走进正堂,恭亲王引荐道:“皇上,这位就是来自英国伦敦医学院的道尔森?亨利先生。”

    亨利行了五鞠躬礼:“道尔森?亨利参见大清国皇帝陛下。”

    “亨利先生不用客气。”皇帝很和煦的一笑,他说:“为了我天朝百姓能够摆脱天花时疫之苦,亨利先生甘冒舟船劳顿之苦,万里而来,朕倒要很好的感激您呢。”

    听通译把皇帝的话说完,亨利教授点点头:“谢谢您的夸奖,尊敬的皇帝陛下。鄙人身为医生,最大的职责和义务就是使所有人都能够免除很多原本不必要的痛苦。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众多的国家,能够在这里,行驶鄙人的老师当年在我国的荣耀,是我最大的荣幸。”

    “那好吧,既然是荣耀之事,朕以为,更加要将之推行到四海之内,让普天下的百姓,都能够切身的体会到来自贵国的科技方好。六福?”

    “奴才在。”

    “你到西花厅,请大阿哥出来。”

    福答应一声转身下去,很快的,抱着小小的大阿哥到了正堂。因为怕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不好操作,一路上都由精奇嬷嬷不停的逗弄,孩子也是第一次到这样热闹的场合中来,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好大,精神十足的样子分外可爱。

    皇帝抱过儿子,低声哄劝几句,将他的一条小胳膊拉出到衣外,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直觉得有些不好,小手来回舞动,半点也不知配合,口中咿唔大叫着,一个劲的要往阿玛怀里钻:“……玛,……玛”

    “不怕的,一会儿就好了。”皇帝把孩子的身体固定住,向亨利点点头,后者从学生的手中取过器材,先用镊子夹棉球蘸一点酒精,涂抹在孩子赤luo的肌肤上。

    凉意袭来,载澧楞了一下——这是平生第一次有这样异常的感受,正在一愣间,亨利拿起带有药液的针头,在孩子的肩膀处扎了进去,“咕哇”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孩子口中发出,载澧在阿玛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针头快速进出,哭声刚刚响起,针头就已经离体而去,再一次用棉球擦拭了一下肩膀,亨利向后退了一步,“尊敬的皇帝陛下,已经完成了。”

    嘹亮的婴啼声中,皇帝把孩子递还给六福,示意他把孩子带走,自己放松了下来,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不知道在贵国,给孩子接种这样的疫苗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让人苦恼?”

    亨利闻言笑了一下:“孩子天性如此,最是怕针刀之物。便是在我国,也是同样的。”

    “来,赐坐。”

    满堂朝廷大员之中,只有一个来自外洋的夷人有这样的恩宠,便是在亨利,也觉得有点荣幸之至了,再一次鞠躬谢过,在内侍搬来的座椅上落座:“多谢皇帝陛下。”

    “除了朕的孩儿之外,我大清天下尚有十八行省,内中不论是新生稚龄,还是男女轻壮,还没有生过天花的百姓大有人在。所以,在上一次和贵国专使商谈之际,朕便有过说话:请求贵国派遣相应人员,将这牛痘种植之术遍传海内,使百姓再不受天花之苦。想来,亨利先生此来,应该也是有所准备的吧?”

    “是的,尊敬的皇帝陛下,这一次鄙人动身之前,就已经安排了大批专业人士和我一同到贵国来。除了将牛痘种植技术传播到中国之外,更加主要的,是将这牛痘提炼,培养之法传授给中国同行。若是能够达成的话,即便将来鄙人和学生离开贵国,贵国自己的医生,也是完全可以自己操作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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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山变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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