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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节山东大案(7)

    第28节山东大案(7)

    一百三十余件状子,倒有七十五件是状告刘文明的,从诬良为盗,勒索不果,毒性拷打以致双腿残疾到叔侄争产,错本在侄子,不过侄子给刘文明送了贿赂,他派人出头,持刀威吓,逼迫叔叔写下让产的笔据如今请求重新公断,审问明白;再到包庇强梁,逼死ji院的雏ji,刘文明在莱芜县中可谓是恶事做尽

    崔荆南一边听孟翔和刑房的书办念诵着状纸,一边心中升腾起炽烈的怒火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如同戏台上的八府巡按一样,请王命旗牌立斩刘文明于县衙大门外,也为饱受他欺凌的县内百姓出一口恶气。当然,这也只是他心中企盼,万万不可能落到实处的——清朝各道的巡查御史只有参劾权,却没有处置权,所以还得容刘文明苟活几日。

    除了刘文明之外,还有被百姓告状最多的便是巡检张士龙手下的一个签子手,叫广阿布的。

    巡检是管税的,在各个城门口都有吏目坐守,商贾经过,凭沽断征税,其中弊端非常多。纳税的多寡全凭负责沽断的税吏的一句话——这些人手中拿着一条长而尖的铁签子,往里一戳,抽出来看,闻一闻,便可以知道内中货物的品类质地,所以又给人称作签子手。

    广阿布就是这样一个签子手,为人阴狠毒辣,四字俱全,什么损人的办法都想得出来,有时就用他手中的铁签子胡乱挥舞——在一张状子上,就是告广阿布用铁签子刺瞎了一个商人的眼睛

    崔荆南勃然大怒:“项大人,您听听,这还成什么世界了?”

    这句话中隐隐有责问县令的意思,项进赶忙站了起来,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语气说:“我竟不知道本县竟有这样的恶吏。请大人具折严参,为民除害。”

    “这是一定的。本官今天晚上就要起草奏折,严厉参劾像刘文明、广阿布这般的酷吏,便是历朝历代国法所不容。待到京中诏谕下来,或杀或关,也算是为百姓出了一口腌臜之气。”

    “大人心忧百姓,实在是我被楷模。不过,现在就上章朝廷,怕是过于仓促了吧?”

    “项大人这话怎么说?”

    “下官以为,当更多搜集证据,手中只有百姓的状子,怕是很难服众呢”

    崔荆南轻笑起来:“项大人,本官不过是奉笔直书,待到表章奏上,朝廷自会有所公断。这就不需项大人担心了。”

    “说的是,崔大人说得是。”

    问过告状的百姓所诉求之事,做到心中有数,崔荆南继续审案。百姓早早的到了签押房门口听审,待到两位大人升案,传一声:“带广阿布到堂。”

    广阿布在莱芜县城中的恶名与刘文明不相上下,故此他的被捕也是引发了百姓的热烈议论,今天来听审的人非常多,一面要瞻仰崔青天的风采,一面要看看这个县里无人不知的酷吏到底能够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就在这乱哄哄,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广阿布被从羁押的县监狱提到大堂,平时受他欺压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此刻看他镣铐加身,唾骂的有之,拍手称快的有之,而广阿布也真正是厉害角色,在千夫所指,皆曰可杀的指责之下,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倒并无惊惧惶恐之色。

    到了堂上,双膝跪倒,却不说话,只等堂上的崔荆南发问:“广阿布,你把头抬起来。”

    广阿布闻声抬头,微微偏着头,一双三角眼来回乱转,倒显得有些不把堂上的大人放在眼里似的:古代人做官多少会一点子平之术,只是看他这副神情,平日里在县中肆无忌惮无恶不作的本色就能够略知一二。“广阿布,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控告你?”

    “不知道。”

    既不称大人,又不自称小人,项进抢在崔荆南前面拍案痛斥:“广阿布,你好无礼。在大人面前,能用这样的语气吗?”

    广阿布悻悻的一撇嘴,似乎老实一点了:“请问大老爷,小的该用什么样的语气?”

    “你也是公人,难道不知道这上下尊卑之分?来掌嘴二十,看他能不能学会礼法?”

    “喳”堂下皂隶轰然应诺,却无一人上前行刑

    崔荆南看在眼里,心中恍然,难怪广阿布如此有恃无恐,原来衙役都是密密勾结的,他不怕吃苦头,如此说来,倒要有非常的手段了,因此,不等项进再说,他先说话了,“暂且免责。”

    “喳”堂下这一声答应的越发洪亮。

    “广阿布,我来问你,你可识字吗?”

    “回大人的话,不识字不能填税单,小的识字。”

    “识字就好。来人,把状子拿给他看。”

    “不必看了。”广阿布大声说道:“小的为公家收税,大人的衣食俸禄皆由税款而来。要百姓的钱,比要他们的命还难,是故小人得罪的人多。照小的来看,这些状子不能算多。”

    一番话说得堂上堂下无不大感意外,“好一张利口。”崔荆南说:“照你这样说来,这些状子竟然全是百姓诬告于你喽?我问你。”他翻开一张纸看了看:“你有八名妾室,可是实情?”

    “是实情。”广阿布立刻答说:“小的天生好色,有八个小老婆。”

    外间听审的百姓一片哄笑,崔荆南用力一拍醒目,将嘈杂之声镇住。他心里想,这广阿布毫无廉耻之心,斥骂全无作用,所以声音反倒放得柔和下来:“广阿布,我问你,这八名姬妾,你如何养活?便是每天粗茶淡饭,日常开支怕也不轻,你是哪里来的钱?”

    “小人有良田二十倾,当铺一处,每月入息颇丰,能够养活她们。”

    “那么,你的田产,当铺,可是祖产?”

    “有祖产,有小人自己置办的。”

    “你哪里有这样多的钱?又置产,又开当铺?开当铺要大本钱,你的家产不少啊?”

    阿布竟似是骄傲起来:“小人略有一些积蓄。”

    “积蓄?你当签子手几年了?”

    “连头带尾大约有二十年了。”

    “一年之中能够积攒下多少积蓄?”

    “积蓄虽然不多,不过二十年中利上滚利,也就不少了。”

    “便是你说的有理。这二十年中你养着八名姬妾,起居豪奢,又不是一文不用,又何来这许多积蓄?”

    广阿布给问住了,迟疑了一下他说:“小人家中有账册,大人一看就明白了。”

    崔荆南用力一拍醒目:“大胆本官问案,还要你来从中指点吗?你的账册自然是要看的,不过这且不急,本官只问你,这状子上有人控告你平日里多有受贿,勒索情事,可是实情?”

    这便是问到关节上来了。堂上堂下一片寂静,等待着他的回答。回答的话更加出人意料:“回禀大人,”他说:“状子上的事情,就算有好了——反正没有死罪”

    回到居住的客房,崔荆南余怒未息:天下间竟有广阿布这样厚颜无耻之辈?偏生自己对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办法?命孟翔准备好书案、笔墨,把今天在签押房中对答的一番话如数誊写下来,准备等到第二天由孟翔携本到省,交折差拜发了。

    忙碌了好一会儿的时间,门外有脚步声响起,然后是孟翔放低了的嗓音:“小福,你又去和人喝酒了?”

    “…………”崔福嘟囔了几句,喝了酒声音含糊不清,崔荆南在室内也听不清楚,举步到了门口,推门而出:“孟翔,在说什么呢?”

    “少爷,您看?小福又喝酒了”

    崔福是崔荆南身边三个仆人中年纪最小的,却是最好喝酒,而且酒量极大,和他瘦削羸弱的身材殊不相符。不过崔荆南宦囊羞涩,没有什么闲钱可以拿来给他买酒,只有在北京赶在年节、少爷的生日等喜庆的时候,才能让他开怀一次。

    这一次到了莱芜县,孟翔和崔勇陪在少爷身边,每天到县衙中有接办公务,只有一个崔福,每天只要把少爷要服用的药物熬制好,送到县衙就算完事,闲极无聊之下,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县衙之中有所谓三班六房的设置,算是县太爷的文臣武将,文者指的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办;武的便是皂壮快三班皂隶——这三班又有内外勤之分,大约的说来,皂班掌管的是监狱、值堂、行刑,算是内情;壮班管抓捕盗贼,快班执掌侦缉,都是外勤——实际上区别不大,所以都称为捕快。

    莱芜县三班中的快班里有一个人,名叫冯昌炽,莱芜县本地人——这等书办、皂隶大都是世袭的——他也不例外。冯昌炽山东大汉,生了一副开道神一般壮硕的身躯,无人敢于招惹。他为恶的手段绝不在刘文明之下,更狠的是放高利贷,利上滚利,若是有个偿还不起,便要将田地作为补偿,几年下来,冯家的名下就有了超过一县两成的土地。

    家境很是富裕,冯昌炽却是天生的悭吝性子,不但对妻妾全无半分情谊,每日所花的用度也要逐一登记,买一两猪肉都要吹上半夜的枕头风方能得尝心愿。便是自己的几个孩子,也是常在窘乡,穿着破烂,倒像是一家人都是叫花子一般。

    不但对家人吝啬,对自己,冯昌炽也是锱铢必较,和崔福一样的,他也极为嗜好杯中之物,却舍不得花钱去买,每一天只是假借职务之便弄一些旁人孝敬上来的酒喝喝。于是,便给刘文明选中,将他作为拉拢崔福的不二人选。

    这样的差事在冯昌炽自然也是甘之如饴,靠着酒,很快的和崔福拉上了关系。崔福年纪尚轻,于人情世故半通不通,每一天和冯昌炽畅饮良久,把个心怀鬼胎的对方当做了可共性命的知交。

    今天两个人在县城中喝过酒回来,正好给孟翔撞上,当着少爷的面前训斥了几句,他年轻人面上大感挂不住,忍不住嘟囔了几句:“……也不过是和冯大哥喝了几杯,也没有喝多嘛”

    “少爷早就训教过我们,万万不能贪享口舌之欲。这个冯昌炽本来是莱芜县班房中人,也算是少爷本次赴山东查案对象,你这样和他酒食争逐,给人家知道了,旁的人只会说,是少爷其身不正传扬出去,又怎么得了?”

    崔福半是酒意,半是羞臊,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崔荆南在一边听了一会儿,无奈的叹息一声:“孟翔啊,算了。崔福这孩子就是这样的脾气。”顿了一下,他说:“把药给我拿来,等下午还要到县衙视事呢。”

    “你听见了吗?快去把少爷的药取来,伺候少爷服用。”

第29节山东大案(8)

    项进有心等上一段时日,待崔荆南查不出什么实证,他自然会灰溜溜的迁地为良,谁知道崔荆南书生脾气发作,竟是有在莱芜县做长久打算,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关于项进在县中所作的贪墨勾当为百姓检举了出来,其中有一节,便是道光三十年间,他以弥补亏空为名,按亩派捐,每一亩捐大钱五十文,上缴的农户每一户发给官府印制的田单一张,这样做无异于是在加征钱粮了——康熙朝有‘永不加赋’上谕,后世子孙奉行不悖,而只凭这一款罪,若是落到实处,项进便要掉脑袋

    多年来只是因为项进手段狠毒,县中又有刘文明之流为虎作伥,百姓畏惧,敢怒而不敢言,待到崔荆南到县,一力荡除积弊,还民清正,自然的,敢于说话的百姓便多了起来。

    说是这样说,百姓仍旧不敢当着项进的面呈上这样的罪证,于是在四月初的一天傍晚,两个生员穿着厚重的棉衣到了崔荆南所居住的客店,叩头行礼之后把棉衣脱下,放在身前:“感激大人为民亢言之恩,学生无以为报,留下一件棉衣以为报答。”

    两个人离开之后,崔荆南命孟翔撕开棉衣,里面藏着项进按亩勒捐的田单、印票、借票、收据合计两千余张

    有了确凿的证据,崔荆南心中大喜,认为一竟全功指日可待,行事之间便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以项进所犯如此严重的罪行,处置之道不外两条,一则可以第二天到县衙中的签押房中的时候立刻罢斥掉项进的差事,然后具折陈奏,请朝廷再派专人来查明问清之后,做出处置;二则可以行文泰安府田书元,请他到莱芜县中来,二人共同会审,然后向朝廷呈报。

    但崔荆南都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暂时按兵不动,准备等到将刘文明、冯昌炽之流所犯的罪行全数厘清之后,再对项进动手。这样一来,便给了项进等人充足的时间。

    崔荆南居住的客店中早晚都有项进派出的专人负责监视,每一个进出客店,和崔荆南主仆等人有过交流的,不论男女老幼都要在当天的晚间向他做回禀,时间已经进入四月,天气越来越热,进去两个穿着棉衣的汉子,出来的却是单衣打扮,项进便知道不好。连忙找来已经被罢职在家的刘文明、巡检张士龙等人会商,“可知道来者是什么人吗?”

    “是小辛庄九原巷的储氏弟兄。”

    “可就是当年领头抗捐的那弟兄两个?”

    “正是他们。”

    “你们下去吧。”项进挥手让两个探子退下,转身苦笑着望向刘文明和张士龙:“刘兄,张兄,看起来,勒捐之事,崔荆南已经略知大概,此案一发,便是泼天的大祸,想来,崔荆南现在已经在灯下具折陈奏了。”

    “早就知道这一对兄弟不是什么安善良民,当年就应该让他们多多吃一些苦头的。”

    张士龙无奈的一笑。他知道刘文明是什么意思。山东之地尚武之风大兴,这兄弟两个自幼练武,和孙称一样,都是武秀才。家中有着大片的田亩,按亩派捐,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愿意。当年项进勒捐百姓,弟兄两个领头不从,带领百姓有抗捐之举。给刘文明派人抓了来,罚了六个时辰的站笼之苦,最后是家里人烦请孙称从中解说,方才得免。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崔荆南奏折奉上,我们在坐在几个人谁也不要想能够脱身事外,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大人,不是卑职放马后炮,我早就说过,崔荆南此番从平阴到莱芜县来,我们早就应该下手”刘文明恨恨的拿起烟袋,吧嗒吧嗒的吸了几口,他又说:“到了今天的地步,怕是做什么也迟了。”

    “什么叫早应该下手?你还要杀人不成?”

    一句话如同干枯荒原上的一把火星,让刘文明心中的邪念如同野火燎原一般的燃烧了起来:“怎么不能?”

    项进大吃一惊,忘情之下站了起来:“老刘,你说什么?”

    “既然崔荆南不肯给我们生路走,我等便要和他碰一个鱼死网破”刘文明面目狰狞的随着他也站了起来:“明天,大人再去和他商讨一番,若是他能够高抬贵手,容我等一次,便一切休提,若是不能,也就怪不得我们辣手了。”

    项进扪心想想,这些年来在任上造孽太多,无人追究的时候尚且自疚神明,崔荆南这样疯狂的进扑,一旦事发出来,便是自己有福济倚为冰山,皇帝那里,又如何能够饶过?既然他这般不予人退路可行,也就说不得了:“好,就依你的道理从事。若是崔荆南咬定青山不放松,便做断然处置”

    几个人商议良久,订下了计策,这才各自退去。到了第二天,公事完毕,项进把崔荆南留了下来:“崔大人,多日来老兄在我这莱芜县中奔忙,连一杯酒水也不曾用过,项某公务之便,在县衙中酌备几桌,为崔兄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多承项大人美意,崔某身有疾患,怕是不能相陪啊。”

    “这不妨的。我也知道崔兄不能饮酒,今天就以茶代酒,只是为和崔兄攀谈几句。”

    崔荆南自觉在莱芜县也呆得差不多了,公事上也大约的料理清楚,只等旁的事情全部由了着落,便要动项进的手,这时候自然不妨敷衍一番。想到这里,倒也不再如同往常一般摆出一副坚峻的神色:“既然项兄盛意拳拳,崔某领命就是。”

    “言重,言重了。”

    饭菜准备停当,崔福和孟翔给县衙的下人领到签押房中置酒款待,正厅之中只有项进和崔荆南在坐——因为有些私密的话要谈,便没有邀请陪客。

    崔荆南不能饮酒,项进是知道的,倒上一杯热茶,彼此却相对无言好一会儿的时间,项进才说道:“崔兄,到县中不久,就将境内一众不法酷吏逐一查出,倒是老夫,哎为人愚钝,这失察的罪名,怕是怎么也逃不开了”

    崔荆南心中冷笑了一下,知道他是在避重就轻,端起了茶杯:“大人,崔某借这一杯热茶,感谢大人多日来公务之上的配合的容忍。不论到何时,只要项兄有意,崔某都是愿意与你这般论交的。”

    项进自然听得出崔荆南话中之意,尴尬的一笑,放下茶杯,又从口袋中拿出一摞银票,在桌上推了过去:“项某知道,崔兄家境不能称宽裕,这里有小兄的一点心意,还请崔兄赏收。”

    崔荆南拿起银票大约的翻看了一下,一千两一张的大龙票足有三十余张。项进正以为对方肯于收下,他又将银票推了回来:“多承项兄美意。正如大人所说,荆南宦囊羞涩,称不上富裕,不过,这等非臣子应取之财嘛,大人还是收回去吧。”

    项进呼的站起,又悻悻然坐了下来,神情中一片冷漠:“崔兄可是嫌少?不妨赏一个数字下来,本官绝不回绝。”

    崔荆南满脸都是厌恶的神色,冷笑着站起身来:“我一年俸禄有三千两,很是不少了。再多的钱,我也不敢承受,怕也是无福承受,还是留着大人自己花用吧。日后,只怕花钱的地方很多呢”

    眼看着谈话无法进行,项进大怒,仰起头来看着他:“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何苦与我这莱芜县中过不去?”

    “呸什么叫天下乌鸦一般黑?皇上心念百姓,特为派我下省查案,我走遍山东全境,只以你这莱芜县中贪墨、横行不法之事最多道光三十年的时候,新皇登基,你借公务之便,将皇上诏谕中与民休养生息之圣念置之不理,反而在县内大肆勒捐加派,只是这一条,就定足了你的死罪”崔荆南大声斥道,他说:“到今天仍然不知悔改,反倒意图贿赂本官。言语中还有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的不敬之言。项大人,你自己想想,大清律法,你犯了几条?”

    “照崔大人这样说来,竟似是没的谈了?”

    “今日多多承情。”崔荆南说:“不过,我和项兄不是一路人,还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吧告辞”

    一顿午宴没有到终席崔荆南就告辞而去,项进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呆呆的坐了下来。内房的门帘挑起,刘文明和张士龙走了出来:“大人,我就和您说过的吧?崔荆南不识抬举,咬定青山不放松,也就怪不得我等了。”

    “那,你说怎么办?”

    “大人放心,此事小的早已经有了安排。保证崔荆南活不过今天晚上”

    听刘文明语气不善,项进不由打了个冷战,只是此时若再想缩手,无异自投瀛寰,怕是连一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了。既然崔荆南不肯放过,也就只好如刘文明所说,和他拼一个鱼死网破了。

    到了这一日的晚间,密云不雨,空气压抑得让人心中难过,崔荆南把笔放下,端起已经放得温凉的药汁大口的喝着——,每到要下雨的时候,他的背痈之疾就发作得厉害,简直让人坐卧不宁。侧耳听听,门外有孟翔在说话的声音:“……今天可不行,天气阴沉得这么厉害,少爷的身体一定很不舒服,不如等到明天吧?”

    崔福低声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崔荆南站起来挑起门帘:“说什么呢?”

    两个人赶忙转过身来,孟翔嘿的一笑,说道:“小福说,今天要给小的庆祝生日,想买点酒来喝喝。我说不行,等到明天再后补。”

    “啊是了。”崔荆南想起来了:“真是的呢今天是孟翔的生日呢。”孟翔跟随他最久,也是他最得用的仆人,过生日算是大事,崔荆南笑道:“生日每一年才只有一次,怎么能拖到明天呢?就今天晚上,小福?”

    “小的在。”

    “拿几两银子,到市上去沽点酒来,再吩咐客房的厨下,给孟翔下一点面条,今天晚上给孟翔庆生。”

    “少爷,小的贱辰,还让您记挂……”

    崔荆南一摆手,制止了孟翔继续说话,示意崔福下去操办:“去吧,早去早回,今天怕是要下雨了。”

    崔福的神色有一些诡秘,不敢和崔荆南对视,点点头,转身下去了

第30节山东大案(9)

    第30节山东大案(9)

    崔荆南不能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为孟翔做生辰的祝福,孟翔本来以少爷有病,需要人照顾为由不愿饮酒,崔荆南却是全然拒绝,只说自己心情大好之下,便是身体上的疾患也不妨事了,再说,便是再难过,也不过一晚,等到明天酒醒过来,不是又可以由他伺候了吗?

    听了少爷的话,孟翔也放开了怀抱,几个年轻人畅饮之下,都喝得大醉。这三个人中以崔福的酒量是最好,却也是步履踉跄,那孟翔和崔勇,更是醉得一塌糊涂,趴在桌案边,早已经人事不省。还要靠崔福抱扶着送进卧房休息。

    把两个人安顿好了,崔福又回到少爷房中:“少爷,可还有什么要小的伺候的吗?”

    崔荆南有点发呆的看着他:“小福,你喝了这许多酒,也不妨事的吗?”

    “小的天生便能喝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崔荆南笑了:“你也去睡吧,有什么话,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福答应一声,正要转身退下,突然客房的外面传来敲门声,吓了崔荆南一跳,那个崔福却混不当回事的回头问道:“是谁?”

    “崔大人,下官前来拜见。”

    听声音正是项进,在这样的深夜他来做什么?崔荆南给崔福使了个眼色,后者过去拉开了门,除了项进之外,还有一个刘文明,一个冯昌炽,三个人都是便装来到客店身上披着雨罩,这时候崔荆南才注意到,外面飘起了细如柳丝的雨珠。

    客人来到,主人不能不起身相迎:“项大人,夤夜造访,必是有所见教?”

    项进进门打量了一番,看没有更多的人在场,放下心来,他也不说话,走到崔荆南身前,突然矮了半截:“项某自知有罪,请崔大人网开一面,原宥则个。”

    不但项进下跪,就是跟在他身后的刘文明也同时跪了下去:“一切过失皆是刘某所为,和我家大人无关,只请崔大人法外施仁。”

    崔荆南倒给他们的动作弄得皇了手脚,又是皱眉又是跺脚,上前搀扶一把却也不是应当所为——因为那会显示自己有意成全,那样一来的话,自己在这莱芜县中一切作为就全数归于流水了——给崔福使了个眼色,将二人搀扶起来:“项大人,不是小弟于你、刘老兄有什么仇怨,只是小弟身为监察御史,身担皇命,便是有心保全,也要……顾及莱芜县中百姓的口碑。项大人在这县中所为,……哎,也实在是过分了些。”

    听得崔荆南话中有缓和之意,项进心中大喜。若是有一线生机,能够得脱此劫,他也不愿意担上谋害上官的罪名,刚刚站起来的身体再一次跪倒下去:“大人开恩。”

    “并不是我不肯放过,只是此事,已经来不及了。”崔荆南用手一指:“你们看看?我已经将山东冒赈之事如实奏明,只等明天一早,就要派孟翔携折本抵省,拜折明发了。”

    “便没有挽回吗?大人的奏折,不是还没有发出吗?”

    崔荆南眼眉一挑,声音变得很不客气了:“刘大人这话何意?难道你还要本官当众焚草吗?”

    刘文明竟似是一句而已不相让,立刻追了一句:“若是大人有意救我等于倒悬的话,也无不可。”

    崔荆南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夜已经深了,我也要早早安歇,还请几位大人回去吧。”

    项进心中恼恨刘文明不会说话,这等情势之下,或者再多做恳求之言,崔荆南就能够给自己一个机会呢?倒让他的几句话把路全给堵死了。而这一会儿却已经走到推车撞壁的状态下,就是自己再要告饶,也是不顶用了吧?

    颓然的叹息一声,项进站了起来,向转过身去的崔荆南拱拱手:“既然是这样,那,项某告辞。”

    这句话就是暗语,还不等崔荆南想回身送客,站在门口边的冯昌炽上前一步,用早已经准备好的麻绳一下子套住了崔荆南的喉咙,双臂用力收紧,崔荆南知道不好,有心呼叫崔福过来帮忙,却见崔福浑然无事一般的走到门口,左顾右盼,全不把房中的事情放在心上。于是崔荆南知道,这一切都是崔福和项进等人预谋好了的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冯昌炽一把拉住绳子,抬起一只大脚,重重的蹬在他的后背上,背痈破裂,只是在一瞬间,大股的鲜血就将他穿着的月白色的纱袍染成一片通红

    崔荆南勉力挣扎了几下,却终于抵不过黑暗的召唤,向起打了个挺,又颓然落下,身体软瘫了下来。

    勒死了崔荆南,冯昌炽和刘文明携手,把绳子绕过房梁,下端做了个活结,套在崔荆南的脖子上,将他的尸体吊了起来,又拿一把板凳扔翻在地,一切准备停当,让崔福换上少爷的衣服,站在客房的灯影里,做送客之状,然后再换下衣服,回自己的屋中休息。

    第二天一早起来,孟翔和崔勇先后醒来,猛然听见少爷房中有崔福的大呼小叫,还有呼天抢地的大哭声,两个人进门一看,凌乱的餐桌旁,有一双人脚在随风飘荡,正是少爷上吊自缢的尸身。两个人惨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接下来就是放声大哭

    客店的伙计听见了声音,也赶了过来:“怎么了……哎呦我的天老爷?这是怎么了?”

    正在伏地痛哭的三个人转过头来,孟翔突然一跃而起,一把拉住伙计的衣服:“我问你,昨天晚上我家少爷房中可有什么人来过?”

    “有,有的。”伙计给他吓坏了,结结巴巴的说:“县衙的项大人和刘班头来过。”

    “我们去找他们”孟翔放开伙计,大吼的一声几步冲出客房,直奔县衙而来。

    孟翔连哭带跑,在县中穿城而过,惹得众人一片交头接耳,多日以来,众人都熟悉了这个年纪轻轻,为人很是和善的小伙子,也知道他是为百姓做主的崔大人的身边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路到了县衙,见到了项进,孟翔完全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戟指大骂:“项进?你还我家少爷的命来”

    项进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迷惑的眨着眼睛:“什么……还命?孟小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装糊涂?你把我家少爷的命害了”孟翔呜呜大哭着,把自家少爷在客房中上吊自杀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难道不是你做的吗?”

    “怎么会这样?”项进一惊而起,赶忙吩咐一声‘来人’,准备到客店看个究竟之后再做道理。

    县里出了这样的大案,照例是要派官验尸,大清律有明文,应该带四个人,一个是仵作,一个是刑房的书办,还有两个差役——刑房的书办简称叫刑书,权柄极大,花样极多,在各省道县衙门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本县的刑书叫张士宸,是巡检张士龙的堂弟。

    簇拥着项进到了客店,门口早已经围满了来此观望的百姓,听见人群后面鸣锣开道,百姓还是围得水泄不通,谁也不肯闪开道路,知道差役挥起皮鞭子要抽了,才勉强挤出一条路来,容县大老爷的轿子通过。

    挤过人墙,进到客店中,客店的老板姓罗,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给大老爷请安。”

    “罗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知道啊。您也看见了,今天早晨起来,就见崔老爷自缢在客房的房梁上……”

    “你闭嘴”项进大声呵斥道:“你怎么就知道崔大人是自缢而亡?而不是为人谋害的?”

    “是是是,小人糊涂。”罗老板畏缩的应了一声,又说:“今天早上就看见崔大人吊在房梁上,小的也不敢动,这不,大老爷您就来了。”

    项进一摆手,让他跪在一旁,领着刑书和仵作进到客店之中,果然,崔荆南吊在房梁上,清晨的阳光直射进来,尸体的脸上已经便了颜色,舌头吐出老长,昨天晚上行事之时项进心中惊慌,不敢多看,草草收拾一番之后就赶忙出屋回衙,今天这还算是第一次看到,项进心中一惊,用力眨眨眼,挤出几滴眼泪:“来人?”

    “是。老爷有什么吩咐?”

    “着人将崔大人遗骸取下来,先用草荐包裹起来,待到案情问明之后,再成殓入棺。”

    作指挥着两个差役搬来梯子、椅子,爬到高处将崔荆南的尸体搬下来,放到一扇从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门板上,上面敷上草荐,又在客店的院中临时搭起了一张公案,由项进问案。

    问案之先,要由仵作验尸,刑书张士宸在一边取出‘尸格’先填上一些必要的文字,然后濡笔以待,这边,县衙中的仵作上前,撩开草荐放在一边,从怀中拿出皮尺,仔细比划,口中大声喝报:“尸身为男,身长五尺八寸。”

    “……颈下有勒痕一道,位于喉结下方三分处。舌骨伸出口外三寸三分。可断为窒息而亡。”一边大声喝报着,仵作一边轻手轻脚的上下抚摸着尸体:“该尸身体上下并无骨折痕迹,可知死前并无扭打羁绊痕迹。”

    最后又检查到尸体的后背处,仵作大声说道:“尸体后背处有血迹”

    这一声让院门内外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项进一直坐着听着,这时候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到底是什么伤处,有何出血痕迹?”

    作把身体翻动了九十度,撩开后背的衣服看了看:“回大人话,是背痈崩裂而导致的出血。”

    一句话出口,嗡嗡之声大作,似乎众人于这等结果有着不同含义的感觉,项进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将人群之中的嘈杂之声压了下去:“继续验,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第31节山东大案(10)

    第31节山东大案(10)

    仵作验尸完毕,把草荐重新盖好,自己站起来到了项进面前,躬身行礼:“回大人话,职下验尸完毕。”

    “可有定论?”

    “是。回大人话,小的可以断言,崔大人是自缢而亡的。”

    一句话出口,孟翔、崔福和崔勇就大吼一声,排众冲了过来,口中呼喝有声:“不可能,我家少爷绝对不会自缢而亡的,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人下毒手谋害于他。”

    “你们先不要着急,本官断案最重实据。若是崔大人真是死于非命的话,我便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项进安抚了三个人几句,问道:“我问你们,昨天晚上,可有什么人来过客店吗?”

    “我问过客店的伙计,只有大人您和刘班头来过。”

    “不错,本官确实来过,来这里是为了和崔大人商讨公务的。当时你和这位老兄都不在……”他指了一下孟翔和崔勇,“只有这位小哥在。可是的?”

    面对孟翔和崔勇的目光,崔福瑟缩了一下:“是。昨天晚上两位大哥先一步睡下了,只有我在少爷身边伺候。”

    “那好,我问你,我和刘大人等人离开之后,可还有什么旁的人来过吗?”

    “没有了。”崔福说:“几位大人离开之后,我家少爷要我也去休息。我说还要不要伺候,少爷也说不必,于是,我就去睡觉了。”

    孟翔扬手给崔福一个嘴巴,‘啪’的一声脆响:“无用的奴才只有昨天一晚让你伺候少爷,你居然就……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崔福以手捂脸,委屈的辩驳道:“这也不是我想的啊?我怎么知道,到了晚间,少爷就会上吊自杀?”

    “你还说?”孟翔作势欲打,给项进拦住了:“孟小哥,你也不必责怪他。他是奴才,你家少爷让他去休息,他还能不听吗?”

    孟翔放下手臂,再一次哭拜于地,他说:“大人,我家少爷死得屈枉,请大人为我家少爷主持公道”

    “这不用你说,本官自会料理。”项进苦笑着站了起来:“不过现在天气炎热,你家少爷尸身万万不能久放,我想,暂时还是买一副棺木,将你家少爷的遗骸装殓起来吧。总好过这般……你说呢?”

    孟翔也有些乱了方寸,这时候只能任由对方摆布了:“是。一切全凭大人做主。”

    “那好,本官与崔大人同朝为官,这等情谊还是要尽一尽的。来人?”

    “大人?”

    “去县城里的寿材店铺,买一口最上等的楠木寿材,将崔大人装殓起来容等本官奏明上峰,再做道理。”

    “喳”

    接到县里发来的公事,田书元大吃一惊朝廷派到省里来专为调查冒赈示意的道员竟然自缢在居住的客房之中?项进封奏的公事中注明:已经‘派本县仵作详加验明,并无扭打、羁绊痕迹,可知确为自缢而亡。’在发过来的公事中他说:‘于客店之中认真研判,当为背痈疾患发作,不克忍耐之下,故而轻生以待。死前也并无遗折留存……’

    田书元不敢听信项进一面之词,连夜带领府城衙门的仵作等人赶到莱芜县,重新开棺验尸,正如项进奏陈的那样,尸体上只有背痈疾患受创流血,并无骨折,刀伤等为人谋害的痕迹。田书元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得到的回禀:难道崔荆南真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难忍而遽尔轻生?这绝对不可能

    崔荆南是一方道员,身份特殊,又是有公务在身,差事未了在客店自缢,这于公于私都是说不过去的。更不用提便是他有心自杀,又怎么会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留下?以为后来人明白事情的始末原由?

    他这样的人自缢而亡,会给本县、给府里、省里惹来多大的麻烦?这一层崔荆南不会不知道,既然知道,这等大碍关系之事,他又怎么会仓促而行?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把孟翔等人找来详细询问一番之后得知,崔荆南在莱芜县中所获取的不同卷宗,在事发之后也已经为人盗取。这更加加深了他对这件事的疑窦,可就在他要认真研究下去的时候,来自省城济南的一封公文,让他不得已放下了县里的事情,转而奔赴省城。到了目的地他才知道,皇帝钦派的刑部左侍郎肃顺已经到了省城,和福济等人会商,共同研讨、调查崔荆南离奇自缢而死的案子。

    崔荆南之死事关重大,而且其中疑点甚多,甚至惊动了一国的皇上,众人自然不敢怠慢,在臬司衙门会商一番的结果是,由京中到省查案的肃侍郎为主审,本省臬司福济、泰安府知府田书元为副主审,共同审理此案,总要求一个清楚明白,定谳上闻。

    公文发下,着项进将县中的公务暂时交托本县学政负责,带领本案中一众人等到府城听勘待问。同时还下发了一道公文:将崔荆南的棺木从厝居在县外一座道观中移出来,同批运抵省城,然后开棺验尸。

    崔荆南的棺木自然不能下葬,在莱芜县城外一座荒废的道观中厝居,除了县衙派差役看守之外,还有孟翔、崔勇、崔福三个人日夜守灵。在这一次提解之前,先要加封。

    四道加盖了莱芜县大堂印信的封条,由本县大老爷项进、学政当着众人的面,满浆实贴在棺材盖与缝隙之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整个县城都被轰动了。案情到底如何先不用说,县中百姓却多一份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提解人犯本来是苦差事,这一次更是要提解一口棺椁,更令新接任的本县学政头疼——此案有省藩库拨下了一笔银子,作为路费之用,不过事体重大,学政不敢不小心谨慎,从三班六房找了几个平日里俗称老成的押解,还觉得不放心,又从城守营中调拨了几个人,同路前往——一笔路费银子十几个人花,自然是注定要赔累的。不过这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只得以宪命硬着往下拍了。

    押解着棺木到了省城,还不等办理手续入城门,从城门里跑出几个穿着孝服的男女,为首的是一个苍然老者,脚步飞快的奔到运送的骡车前,哭号一声:“少爷”便大哭起来。

    后面跟过来有男有女,居中的一个正是崔荆南的妻子狄氏夫人,一身素装的由丫鬟搀扶着到了车前,跪倒下去,也是同样的当街嚎啕一边哭,一边拉过旁边的两个银装素裹,满身忠孝的孩子:“秋儿,芝儿,来,给你爹磕头。”

    两个孩子很小,还不大懂事,看母亲满脸是泪,一双儿女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娘,……娘啊”

    案情未明,暂时不能做任何的处置,一群人连哭带号的扶榇而行,将棺木停在臬司衙门专门准备出来的空房中,只等着第二天正式查验。

    这一边,狄氏夫人和管家崔德把孟翔三个人找来,详细问明事情的经过,孟翔一五一十都说了,到最后又以头碰地,带着哭腔说道:“一切都是小人的不是。受了老爷、少爷两代恩德,不想如此不中用,竟然不能……保护少爷周全。小的本领想追随少爷于地下,又想把这件事审清问明之后,看着那个谋害少爷的凶手伏法,再行决断……。”

    “也不用这样。”狄夫人呜咽着听他说完,用手绢塞住嘴巴,只怕在人前哭出声来,那个家里的管家崔德说:“少爷死得冤枉,从皇上到朝廷,无不关切,此事不论到什么地方,都要辩出一个理来。若是山东省内不能有个定论,我便要回京告御状,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狄夫人女流之辈,从来没有经历故这样的大事,眨着哭得通红的眼睛左右看看,问道:“那,现在该当怎么办啊?”

    “此事总要等京中来的肃侍郎问案之后再做决断。少夫人不必着急,少爷的案子通了天,想来他们也不敢一手掩尽天下人的。”崔德说:“再等一等吧,再等几天。”

    第二天,在省城的臬司衙门正堂前,围满了来听审的百姓,这件案子影响太大,山东巡抚景廉也很为重视,特别从城守营、本省绿营中挑选了三百名精壮之士,随同臬司衙门的差役共同维持秩序,刚过了早上的辰时,肃顺、福济、田书元升座正堂,彼此一揖,各自落座,肃顺坐主位,福济和田书元在左右相陪:“来人,升堂”

    威武的堂号之声响过,肃顺站了起来,传令一声:“请王命”

    这就是请王命旗牌,大堂正中一座龙亭,里面供着一面二尺六寸长的蓝缎长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圆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上面钤着刑部的大印。这就是所谓的王命旗牌了。

    肃顺三人走到龙亭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然后再一次归坐:“传山东省按察使司衙门仵作。”

    仵作上堂跪倒:“给列为大人见礼。”

    “你叫什么名字?”肃顺问道:“干仵作这一行是与谁学徒,做了多少年了?”

    “回堂上老爷的话,小人叫文恒,今年四十七岁,做这一行是家传,已经有三十年了。”

    “这样说来,你的经验是很丰富了?”

    “不敢,小人只知道竭诚报效,行事之间也全要靠前辈书中所记述的文字为求断之法,不敢言什么经验之谈。”

    “那就好。本年四月二十六日,有山东道监察御史崔荆南在莱芜县境内之罗家老店离奇自缢而亡,今天本官奉皇命赴山东查案,你身为仵作,也是本案中第一关键要务,行事之间,可要千万谨慎,不可有半点马虎大意,你明白吗?”

    “是,小的明白。”

    “那好,”肃顺点点头,吩咐一声:“来人,把崔荆南的棺木抬出来。”

    早有事先预备下的八名杠夫在厝居棺木的配殿中等待着,听见招呼,八个人一起使力,抬起棺木到了正堂大门前,头东脚西的放好,抽出杠子,转身退在一边。

    肃顺不敢大意,向坐在一边的田书元拱拱手:“田大人?”

    “不敢,卑职在。”

    “请你验一验棺上的封条,可还完好无损?”

    书元离座到了院中,认真的查验了一番——这原是必须的程序,只要走一下过场就好。不过自打案子出了之后,山东省内流言纷起,甚或有人说,棺材中的尸体已经给人掉了包,里面根本就不是崔荆南所以,为求慎重,肃顺和田书元等商议过,开棺之前一定要认真的验看,以堵悠悠众口。

    左右走了几步,田书元转回到堂上,向肃顺一拱手:“回大人的话,棺木之上封条未有扯动痕迹,可保无虞。”

    “那好,”肃顺点点头:“开棺”

第32节山东大案

    第32节山东大案

    几个杠夫的首领从怀中拿出一个鼻烟壶,在鼻子上抹了一点,接过同伴递过来的斧子。准备开棺。

    棺材做得很讲究,棺材盖上有一道凸槽,棺材上则相对应的挖一道凹槽,盖棺的时候从一个方向推落入槽中,名为落槽,然后上榫头——榫头一共四枚,两头粗,中间细,像个尜儿尜儿;棺身两侧各有同样形状的槽沟,一半在棺盖,一半在棺身,盖好之后,钉上榫头,严丝合缝,再想要打开,只能是用破坏的方法将棺盖劈开,否则是怎么也打不开的。

    用刀斧把接缝处的油漆、封条刮掉,然后砍断榫头——便等于是开锁一般——棺盖就可以向一个方向滑动了。那个杠夫的首领拿着斧子来回走了几步,到了棺材的尾部,把斧子掉转,用力敲击了一下,棺盖已经有活动的意思,他做到心中有数,手上先停顿了一下,向周围呼喝道:“各位大人,棺盖马上就要打开了,里面大约会有气味出来,各位先把鼻子塞一塞。”

    于是,不论是堂上的几位大人,站班的皂隶,还有周围围观的百姓,或者拿手帕捂住鼻子,或者拿出准备好的辟瘟丹塞到嘴里,大家屏息凝神的注意看着,那个首领在棺盖上又敲了几下,棺盖一寸一寸的向一端移动,有那鼻子尖的,捂着鼻子闷哼了一声:“哎呦,好臭啊”

    几个杠夫七手八脚把棺盖撤下,一阵浓烈的尸臭味道弥漫的空气中,时值五月,正是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崔荆南的尸体早已经发胀腐烂,味道让人几乎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棺材打开,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要验明正身,当初尸体入殓,是项进和莱芜县县中一干人等与孟翔几个人现场所见,自然也要让他们亲自验过。

    项进只看了一眼,就胸闷欲呕的退到一边,倒是孟翔等人,手扒着棺身,望着里面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少主子,三个人放声大哭:“少爷,是奴才糊涂啊少爷,是奴才的过失啊”

    嚎啕之声让人不忍卒闻,不等肃顺发话,有臬司衙门的官人将几个人拉扯开来,把他们带到堂上:“可看清楚了吗?”

    项进把掩住口鼻的手帕拿下,躬身答道:“回大人的话,卑职看清楚了。”

    “可是崔荆南崔大人的遗骸?”

    “卑职不敢肯定,尸体略有走样,卑职只能从衣着上分辨。”项进说话滴水不漏,“确实是当日入殓之时所着的衣物。”

    “那好。”肃顺又问孟翔:“孟翔,你可看清楚了?尸体是你家主人的吗?”

    “回大人的话,正是我家少主人。”

    肃顺立刻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问道:“刚才项大人说,尸体已经走样,他只能从衣着上加以分辨,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呢?”

    “回大人话。”孟翔擦了一把眼泪,说:“自从我家少爷入殓之日起,小的就日夜不休的为我家少爷守灵,从不敢离开棺木半步,所以知道。”

    “嗯,你这样说倒也成理。退在一边。”摆手让几个人退开,肃顺让仵作上前验尸。

    文恒上前几步,他随身带着跟班的随从,这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棺材中的石灰包——这是为了预防尸体快速腐烂而进行的一种措施——取出来放在一边,自己戴上口罩,来到棺材前,指挥人轻手轻脚的拉住尸身下面的寿布,将尸体抬了出来,放置在准备好的长条门板上。

    看见尸体,立刻又引发了孟翔、狄夫人、孩子们的一片哭号,百姓嗡嗡之声大作,彼此交头接耳,肃顺用力一拍醒木:“都不要吵吵什么?”

    有差役用力弹压,嘈杂之声才消减了下去。文恒亲自动手,用剪刀剪开尸体身上的官衣,认真的审验着,一边看,嘴里一边呼喝,和当初莱芜县县中仵作所能够得到的信息差不多,尸体上确实没有任何人为伤害的痕迹。

    等到把尸体掉转了九十度,验看到后背上的时候,文恒犹疑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和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尸体放平,命人取来一张白布盖好,自己则走上大堂:“给大人见礼。”

    “你辛苦了。”肃顺问道:“查验得怎么样了?”

    “据小的看,正如莱芜县仵作所填尸单中在在言明的,尸体上确无扭打痕迹,也无有刀伤印象,只有一点,尸体后背处有背痈破裂,涌出大量血迹,这……”

    “怎么了?”

    “小的是仵作,不是郎中,不懂这背痈疾患可是有迸出鲜血的。”文恒似乎很是惭愧似的低下了头:“小的学艺不精,耽误了大人的公事,还请大人责罚。”

    肃顺楞了一下,他也不懂医术,甚至都听不大明白这背痈疾患是怎么回事,游目看向田书元,问道:“田大人,这是何意?”

    田书元和崔荆南打过交道,知道他有这样的病患,给肃顺解释了几句,最后说道:“莱芜县仵作验尸之后称,崔大人是因为背痈之疾发作,不克忍耐痛苦,方才遽尔轻生的。”

    肃顺书读得不是很多,人却非常聪明,是那种听一句懂三句的,立刻抓住了问题:“这样说来的话?背痈之疾,是很疼的喽?”

    “这,卑职不知道。”

    福济一直在一边听着,慢吞吞的不时拿起鼻烟壶,倒出一点抹在鼻端,挡一挡这顺风而来的尸臭,听到这里,忍不住说话了:“肃大人,依我看,身有疾患,发作之时痛苦不堪,这等事还是常有的,便不提背痈之疾,就是我等有个头疼发烧,不也是难过极了吗?”

    肃顺根本不理他这样意图含混了事的说话,又低头问下跪的文恒:“文恒,照你说,可是要请郎中来吗?”

    文恒苦笑了一下:“大人,请郎中来殊不可行。”不等发问,他就自己解释道:“您想啊,郎中是给活人治病的,哪有给死人诊治的郎中?便不提能不能验出实情,只是这等气味,便非常人所能抵御啊。”

    “照你这样说,就没有办法了?”

    “小的不敢这样说,不过,非要请一位老司务来,不能分清楚实情。”

    “是哪一位?”

    “是小的的父亲。名叫文仲良。现在已经告老在家了。”

    “啊,我知道文司务的大名。”田书元说话了:“只是想不到是令尊。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哪里,哪里。”文恒笑着拱拱手:“我连他老人家十成中的一成都没有学到,实在是惭愧得很。”

    肃顺懒得听他们两个人在这里互相废话,立刻追问道:“可能将令尊请到这里来?”

    文恒打了个顿,似乎又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不瞒大人,家父脾气古怪,仵作这一行本来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当,他老人家告老之后,再也不愿意见官磕头的当差,……”

    肃顺眼睛一转,立刻有了主意:“来啊,备轿,本官亲自去请”

    “啊,不,不不不”文恒跪在地上吓得双手乱摇,“大人,万万使不得给我家老爷子知道了,只会以为小的胡言乱语,不会做人,到时候,小的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肃顺给他的话逗得扑哧一笑:“那好吧,本官就如你所请。不过,轿子还是要的,用我的轿子,把你的老父请到这里来,你看可好?”

    文恒赶忙俯身碰头:“多谢大人容小的走一趟,请我家老爷子到臬司大堂上来。”

    “快去快回,我们在这里等你父子。”

    文恒答应一声,起身而去。肃顺的轿子是蓝呢子八人抬的官轿,他自然不敢僭越乘坐,在前面引着路,回家去了。

    围观的百姓紧张又兴奋,堂上发生的一切下面听得很清楚,看事情又有了变化,更加觉得今天这一趟不算白来,便是鼻中闻着的尸臭味儿,这一会儿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只有一个崔福,做贼心虚,一会儿盼着文恒的老父突然死在半路上,一会儿又盼着老人来了也查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心念电转间,额头上满是汗水,好在现在天气炎热,旁的人和他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时间还不会给人瞧出异样。

    很快的,两个人在前,一顶官轿在后,从官道上由远及近的行到了衙门前。文仲良是场面上的人,讲究的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肃顺命人抬自己的官轿去接,他一来不能不识抬举,二来也不敢僭越,就和儿子一路走了过来:“让一让,让一让”文恒分开人群,把个老人引到院中:“爹,几位大人都在堂上。”

    “唔,容我拜见几位大人。”不用问,老人就是文仲良了,把烟袋放在一边,伸出手去:“把你的大帽子给我。”

    大帽子就是红缨帽,差役仆从见官,戴上它是一种尊敬的表示。文恒拿下帽子,给老人戴上,在一边搀扶着,进了大堂,肃顺在上面看得很清楚,先一步说道:“文老司务,你年纪老迈,不必行礼了。”

    文仲良抬起头向上打量了一眼,慢吞吞的摇摇头:“臬司衙门大堂,礼节不可随便,恒儿?你扶我磕头。”

    到底还是让他碰头请安,起身之后,肃顺才问道:“文仲良,你的身体可还好?”

    “是,多承大人关爱,老朽身体尚称健旺。”

    “眼力如何?”

    “回大人的话,看远的不行了。”

    “这样说来的话,看近处还是可以的?”肃顺说:“这一次请您老过来,是有一件案子,要仰仗您老高明。想来,令郎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是,小的知道一些。不过,这要等看过遗骸之后方可有定论。”

    “那,就请你多多费心了。”

    文仲良拱手作揖:“现在太阳正好,请容许小的退下动手。”

    文仲良到了堂下,换上一件仵作的衣服,又戴上长长的麻布手套,走到尸体前,便是刚才来的路上儿子已经给他做过解说,老人也全当没有听到过一般,从上到下的认真检查了一遍,最后,验到了尸体背部的伤患处。

    撩起衣服,已经开始变得一片黑紫色的肌肤上,深陷进去一大块,原本溢流的血迹早已经干涸,又为人用净水擦洗过,不过,皮肤破裂之处仍然依稀可辨。

    文仲良用手掌在深陷下去的部位左右丈量了一番,大约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向儿子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了。然后脱下手套、外袍,还是由儿子搀扶着,回到了堂上:“回大人话,小的已经验过了。”

    “可有什么结论吗?”

    “回大人话,已经有了。”

    “是什么?”肃顺探出半截身子,紧紧地瞪着文仲良:“崔大人是怎么死的?”

    “回大人话,此人是被人谋害而死的”

第33节山东大案(12)

    第33节山东大案(12)

    文仲良验尸完毕,堂上堂下鸦雀无声,只等着他一言而决,听他一句话出口,狄氏夫人和崔福因为完全不同的缘由各自哀嚎一声,当即昏厥在地场面一阵大乱

    肃顺一楞,这时候顾不得再问,先让人把狄夫人和崔福救治一番,待到又听到女人凄厉的哭号之声,这才摆摆手,示意人把她先安抚到一边,这才低头问道:“文仲良,你说崔大人是被人谋害致死,可有实据?”

    “是。未有实据,小的不敢胡乱说话,这实据嘛,就是死者背部留下的崩裂的伤患处。”

    “你认真说说。”

    仲良点点头,他说:“回大人的话,背痈之疾分为阴阳两种。阳症虽重实轻,阴症似轻反重。先阴后阳生,先阳后阴死。何以辨之?阳症形高突,色纯红,初起必疼,溃烂多脓,收口身轻爽;阴症形平陷,色带黑,初起必痒,溃烂多血,收口身沉重。”

    “据你的观察,崔荆南是属于阳痈还是阴痈?”

    “崔大人遗骸的背上有凹陷之状,小的断言,崔大人罹患的,乃是阴性背痈之症。”文仲良很是有把握的说道:“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可以找来崔大人当初所服用的药方,一看便知。”

    “回大人话。”在堂下一直听审的孟翔突然插口道:“不用看药方了,小人可以作证,我家少爷罹患的正是阴性背痈之疾,发作之时奇痒难耐,偏又不能用手抓挠,一定要卧床强自忍耐,方可缓解。”

    “你上前来。”肃顺让他上到堂上,又问他:“你家少爷的药方,你可有吗?”

    “本来是有的,不过我家少爷过世之后,这等药方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到莱芜县城中的药铺去查访,那里应该还能够记得我的——自从少爷到了莱芜县中,我和崔福从来都是在那家药铺抓药的。”

    “这且不急。”肃顺继续望向文仲良,说道:“便是崔大人生前所患确系阴性背痈,又如何能够证明他是给人谋害的?难道他不能因为背痈发作,奇痒难止,便自缢而亡了吗?”

    “大人所言倒也在理,不过,崔大人背部有流血迹象,这非是人力所不能达成。小人以为,定是有人用手或者用脚用力蹬踏,方能够造成这样的结果。”

    “…………”

    文仲良知道他听不懂,只得又碰了个头,“大人,小的请大人一移贵步,容小的给大人详加解释。”

    肃顺点点头,领先站了起来,和田书元举步向外,又站住了:“福大人?”

    福济满心不愿意到尸体跟前去,不过肃顺和田书元已经站了起来,他不能不跟随,只得也随之起身,一同到了外面:“大人请看。”文仲良再一次让人挪动崔荆南的尸体,将后背上的衣服掀了起来:“这样的位置,正是在后背的中央,人手是万万碰触不到的,即便勉强能够碰触到,也很难使上力气,更加不可能有这样严重的伤痕。所以,小的以为,崔大人一定是被人谋害而死的。……”

    肃顺认真的探头俯视,果然,离得近了,可以很清晰的看见,崔荆南后背上的伤痕很是不规则,中间凹陷进去的一块与身体旁边的肌肤颜色也略有不同,更加的一点是,凹陷的中心皮肤破裂,像蛛网一般,倒似乎是大力碾压后造成的伤痕。

    强忍着尸臭看了半晌,肃顺回身挑起了大拇指:“果然,姜是老的辣多承文老司务,大开本官茅塞”

    “不敢,小的也不过是寸有所长罢了。”

    肃顺一笑,向文仲良拱拱手,转身回到正堂落座,一拍醒木:“来人,带罗家老店店主”

    罗家老店的店主也算是倒了大霉好好的生意做不成不说,自己还跟着吃了官司,给连同带到省城待勘,听到堂上传呼,又差役带着他到了堂上,规规矩矩的跪在光滑入镜的青石板上,向上碰头:“罗自元给几位大人叩头。”

    “罗自元,我问你,从京中到山东查案的崔荆南崔大人,可是住在你的罗家老店?”

    “是。崔大人从打本年二月二十六到了县城之中,就一直居住在小人开的客店中。”

    “这家客店,是你的祖产,还是在你手上置办的?”

    “回大人的话,这片小店,是小的先祖置办的,到小人手里,已经传了三代了。”

    “平日里由谁搭理?”

    “由我和我家婆娘。”一句话没有说完,田书元一拍醒木:“什么婆娘不婆娘的?”

    “是,是是。是由小的和小的内人共同打理。”

    “那,本年五月初二,你可在店中打理生意?”

    罗自元一缩脖子,颤声答说:“是,五月初二如往常一样,是小的和小的内人在店中打理生意。”

    “那,当日晚上,你可在店中?可见到了什么?”

    “是。当晚下起了雨,小的以为不会再有住客,正要吩咐下人上板歇息,……”

    “说下去”

    “啊,是”罗自元抬起头,怯生生的向上看了看,又继续说道:“正要命人准备歇息,本县的大老爷项大人,捕快班头刘老爷和冯老爷突然到了小店,对小的说,要和崔大人说几句话,很快就走。”

    “然后呢?”

    “然后小的就只好等待,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就见项大人他们从崔大人房中出来,冒着雨回去了。”这段话也不知道罗自元说了多少遍,说起来很是流利,只听他继续说道:“然后,小的就让人上板休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崔大人竟然上吊而亡了。”

    肃顺一边听,一边思考着他说的话,待到他说完,点了点头:“你说莱芜县项大人和本县班房捕快刘大人和冯大人,是哪个刘大人,又是哪一个冯大人?”

    “回大人的话,刘大人官讳是上文下明;冯大人的官讳是上昌下炽。”

    “他们说的什么,你可听见了?”

    “啊,这却不曾。小的是本分人,不敢偷听几位大人说话。”

    “那好,你先跪在一旁。”肃顺又说:“传项进,刘文明,冯昌炽。”

    三个人带到堂上,肃顺问他们:“项进,你和刘文明、冯昌炽二人在本年五月二日晚间到罗家老店拜会崔荆南,可是有的?所为何事?”

    “回大人的话,有的。只是因为卑职和县中捕快班头刘文明私交甚好。刘班头行事之间多有舛误,为崔大人奏章弹劾,本官想请崔大人能够高抬贵手,网开一面,给刘文明一个改过从善之机,故而带领刘文明和冯昌炽一同到访。”项进又说:“不过,崔大人铁面无私,不徇私情,将卑职的请求一概驳回。我等也不好久坐,便告辞出来了。”

    “那,冯昌炽呢?他跟着去是做什么的?”

    “是。冯昌炽乃是我县捕快班头之一,和刘文明也同样是私交甚好,卑职带他同往,也是为了在崔大人面前替同僚美言的。”

    “你们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这,”项进想了想,“时辰嘛,记不得很仔细了。不过卑职和刘冯两位班头出门的时候,是戌时三刻,在客店和崔大人说了几句话,想来也不过亥时前后。”

    肃顺心中推演,时间上很难挑出什么毛病,便换了个话题,“这就不对了。”他问:“若是有意为刘文明求情,白天在县衙之中难道就不能吗?一定要夤夜造访?”

    “是。大人见责得是,只是,刘文明当众为崔大人罢去职衔,卑职以为,若是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便是崔大人肯于网开一面,也很难说话。故此深夜到访。”项进又说:“卑职自己知道,这件事做得很是荒唐,不过刘文明在莱芜县中操劳有年,于本县风土人情熟稔于心,故而卑职想,若是可以的话,还是弃瑕取用,给他一个改恶从善的机会的为好。”

    “…………”肃顺究竟是履任刑部时间不久,经验未丰,明知道项进和崔荆南之死脱不开关系,总是找不到他话中的漏洞,第一天的审案只得草草收场。命人将崔荆南的遗骸重新装殓,以备来日再审。

    山东巡抚景廉和臬司福济自从治下出了这样的大案,各怀心肠,竟没有一晚可以安枕的,今天的审案又爆出新闻:文仲良断言,崔荆南是给人谋害致死的更让两个人心下惴惴。待到案子审理告一段落,肃顺、田书元、福济几个正在管驿中推演案情之时,门下来报:巡抚景大人到访。

    几个人赶忙迎了出去,果然,景廉便装而至,不但人来了,还在济南天高远酒楼订了三桌的燕翅席,说马上送到。

    肃顺和景廉当年在京中也曾经有过数面之缘,彼此不很熟悉,也知道他才学不过下下,能够做到一省巡抚,也是因人成事,心里很有些瞧他不起。只是对方身为地主,不能不顾及官场上的面子。和他客气了几句,让进正厅落座。

    “本官无治事之能,省内出了这样骇人听闻、谋害上官的案子,实在难辞其咎。”景廉倒也不隐晦自己的来意,他说:“将来皇上怪罪下来,雨亭兄,请为我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啊。”

    田书元料到景廉在衙门怕也是不安其位了,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有‘谋害上官’这样的话。听他之意,竟似是瞧准了这件事是项进、刘文明之流所为了?若真的是这样的话,自己身为泰安府知府,也难逃关系他的品级和景廉、肃顺相差太远,没有说话的余地,坐在一边暗暗生气,不置一词。

    肃顺笑着摆摆手,“定照老兄大言了。雨亭何德何能?能够在皇上面前为老兄美言?这一次崔大人被谋害一事,只要能够秉承圣意,将其办得水落石出、河清见鱼,也是上靠皇上……”他向天拱了拱手,“指挥方猷,下靠山东省内同僚协力,至于本官嘛,虽然是奉旨来会审的,不过其间一切都要仰仗福大人、田大人高明多多呢”

    众人心中暗骂,想不到肃顺打官腔这么在行?听他的口气,案子破了一切休提,案子破不了,倒要让全省官员和他一起背黑锅了?

    这时候,从天高远酒楼来的伙计挑着几个硕大的行灶到了管驿,酒宴摆下,众人入席,肃顺自然坐了首座,景廉、福济、田书元等人作陪;田书元是在场的几个人中和崔荆南打交道最多的,虽然崔荆南所上的折子中连他也扫了进去,不过一来他要从中撇清关系,二来也深为崔荆南的境遇感到惋惜,所以在席间极力主张对项进等人用刑,非要追出谋害上官的真相来,才肯罢休。

    肃顺抱定宗旨,只听不说,唯唯否否的敷衍着,等席散以后,将福济和景廉礼送出了管驿,他命听差把田书元请到自己房中,这才谈到正事。

    暗室交心,肃顺就不再像刚才那般的大打官腔了:“照我看,此案定是项进等人所为。只是如何行事,让人大费周章。项进几个人告辞出来的时候,有罗家老店的店主在旁边,他们离开之后,便上板休息,再无旁的人出入,岩白兄,依你之见,项进等人是怎么做到的呢?”

    田书元真心不希望案子是项进等人所为,只是案情凿凿,即便不是项进所为,他也绝对逃不掉关系。有心再为项进说几句话,转念一想,千万不可肃顺和载铨不和众所周知,这一次赴山东查案,似乎是有意借这样的一个机会扳倒载铨,自己若是太过畏葸彷徨,他在给皇上的折子中笔锋扫过,怕是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这里,他不能不表明态度了:“亭公所言极是。卑职也以为,项进在县内种种非法勾当若是为崔大人查出来的话,凭崔晴江清勤自矢,执法铮铮的性子,必不肯保全。”

    “所以你认为,项进为保身家计,方行此灭口之法?”

    田书元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满怀抑郁难宣,不由得就发了牢骚:“项进之流真正该死”

    肃顺一转念间就大约猜到他为何有这样形容两俱刻薄的言行:“岩白兄倒也不必如此,树大枯枝多,各人心性不同,行事之间也就无相侔之处。此事若真的是项进所为,他己身自然难逃公道,旁的无关之人,想来皇上圣怀广大,也不会牵连甚多的。”

    田书元当然不会为他的一句话放开怀抱,勉强一笑道:“不管怎么说,本官职分攸关,治下出了这样的大案子,便如景大人所说,难辞其咎啊。”

    “现在还说不上这些。”肃顺做好做坏的反倒开解他:“还是看看如何将案情审清问明,方是正办吧?”

第34节山东大案(13完)

    第34节山东大案(13完)

    连续三天的过堂,全无半点收获,案子完全走进了死胡同中。肃顺连续提审崔福、孟翔、崔勇等家人;项进等当天到罗家老店夜访的几个人,除了孟翔、崔勇说他们两个当天为崔福庆生,喝多了一点酒,早早睡下,可以基本上不存疑窦之外,其他的几个人只是说,晚间相会不欢,各自离去。

    而崔福的口供是:客人离开之后,少爷便命我也去休息,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看见少爷吊死在了客店的房梁上——再问下去,也没有了半分进展。

    这样的案子让肃顺等人很觉得为难,案中全无疑犯,也就不能动刑,唯一有可能行凶的,倒是只有那罗家老店的店主罗自元,不过看他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是那等昏庸怕事的,若说他会暗夜行凶,便是肃顺这样冷面冰心的,也深以为非。

    案子僵持住了,肃顺每天疏爬案情,却全无收获,没奈何,只得将几天来审案情况详细写明,飞奏热河。

    皇帝看过他的奏折,也深以肃顺的见解为然,此案扑朔迷离,只凭问询,怕很难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偏偏没有疑犯,又不能用刑。考虑良久,给他想到一个办法。

    带着朱批的折本重新发还,肃顺行了君臣大礼,站起来打开折本,只看留白处的朱批,上面写有很简单的一段话:“着接获朱喻之日起,不准崔福、项进、刘文明、冯昌炽等相关人等休息睡觉。每日除如厕、用餐之外,轮班值守,务令以上数人常保清醒状态。数日之后必可建功。”

    这样的审案方式是闻所未闻的,身为臣子自然不能怀疑主上的话是在开玩笑,不过看过折底,福济那种‘口虽不言,目存笑之’的神情还是让肃顺看了很不舒服:“怎么,福大人还要怀疑皇上的圣断吗?”

    “啊,不不不,职下万万不敢。只是,”福济说:“这样的问询之法,请恕本官愚钝,从古至今从未听闻,不知可有实效?”

    “皇上的朱批谕旨在此,想来圣心早有决断,既然是这样,我等就应该照朱批所说实行,至于有没有效果,还是登上几天再看吧?”

    于是,肃顺几个开始轮班安排臬司衙门的官差轮班值守,旁的全无所谓,只有一点:一天十二个时辰,绝对不允许这几个人有半分阖眼之时。

    消息传出,济南府人人好奇,个个议论,事涉天子,这些人倒不敢妄自评断,不过内里,还是把这件事当做笑话看:只是不让人睡觉,难道就可以审案了吗?

    项进等人也全然没有把这样的方式当回事,不过是不让睡觉,有什么打紧?倒是肃顺,承担着极大的压力:狄氏夫人心中不以皇上的旨意为然,认为是在有意放纵包庇,连续三天,每天带着一对儿儿女到钦差行辕门口放声痛哭,请求伸冤。每一次来都要肃顺费劲唇舌好不容易给劝了回去,到了第二天,照旧前来,弄得他也是苦不堪言。

    到了第三天,田书元来见,面见钦差,请求暂缓这等全无效用之法,改为刑讯,“大人,卑职万万不敢质疑圣上决断之意,只是,疲劳之法全然无效,不如还是用刑吧?”

    肃顺也是急得满口火泡,他当然能够歇息,只是夜不安枕,头顶上的头发长出老长,也顾不得清理,听田书元说完,无奈的叹了口气:“读书二十年,真不知何以为怀”

    “大人?”

    “不行”肃顺用力摇头,他说:“皇上上谕之中写的明白,该案事关重大,更加引发朝野热议,虽然三木之下无求不得,不过那样一来,怕是做不到铁案如山不能用刑,就这样拖下去,皇上圣明之君,既然说出了这样的办法,就一定会有用。”

    到了第十天,仍然没有丝毫进展,肃顺终于拖不下去了,再一次给皇上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疲劳之法,全然无用,项进之流抵死不认,奴才请旨,可否用刑?’

    身在热河的皇帝大吃一惊这等疲劳之法怎么会不管用的呢?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还是其中别有他情?不让人睡觉是比上的痛苦更加让人无法支撑下去的精神摧残,怎么,项进之流能够熬得过十天时间,还全然无供?不对,这其中一定有隐情认真的想一想,大约的知晓了其中缘故。

    于是,在第二封奏折上他又批了一段话:“着肃顺接旨之日起,从山东省内调派绿营,八旗官兵,以为监视,其他臬司衙门兵弁,一概弃用。”

    肃顺不是呆子,接回折子,立刻就知道了皇上忧虑为何,当下用钦差大臣的关防调来二百名绿营、八旗兵士,由一个参将统带。肃顺给他们的命令只有一句话,我不管你们怎么做,总之就是不让这几个人睡觉。至于臬司衙门的官差,则一律暂时放假回家,听候传唤。

    这一来立刻显现了效果,到了第三天,项进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酸疼无比,在居所里大呼小叫,便如同犯了鸦片烟瘾一般。轮值的兵士木口木面,任他如何呼号,全然不理,只是他一旦闭上眼睛,就立刻将他拍打一番,总要让他清醒过来,方才作罢。

    听到军士的回奏,肃顺心中大喜。真想不到,只是不让他睡觉,又不动刑,又不提审过堂,居然能够有这样的效果?当下传令:“再接再厉,万不可疏忽大意。”

    如是者又过了两天,项进终于忍受不住,向当值的兵士请求:“卑职要见钦差大臣。”

    接到肃顺呈送上来的崔荆南在山东查案未果,雨夜被人谋害的详细奏折,皇帝认真的看着,这时候顾不得为自己的创举自得,还是先搞清楚案情为第一首要。

    在折子中,肃顺详细的记载了案件的经过:崔福为人肚量狭小,又是拙嘴笨腮,每每为孟翔、崔勇讥讽,这本来是奴才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崔福虽然不满,倒也不至为此而生出杀心。

    事情坏在他们主仆几个到了莱芜县之后,每天里崔荆南带着孟翔、崔勇到县衙办差,他留在客店只是做一些煎汤熬药的琐碎细务。崔荆南为人公正廉明,断案清楚,自然饱受百姓拥戴,连带着孟翔、崔勇走在街上,沿街面的店铺之中的伙计、掌柜的无不笑脸相迎,两个人脸上也像飞了金似的。只有一个崔福,无人理睬,自然的,也就有了觊觎之心。想和少爷央求几句,把自己也带到县衙,沿途荣光一番。

    谁知道不但孟翔和崔勇不愿意为他分薄了正在高涨的兴致,就是崔荆南,也以为崔福年轻毛躁,说话办事很是不得体,予以拒绝,始终让他做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崔福闲来无事,又加以冯昌炽与之有意交结,酒肉征逐不断,将他当做了知心的朋友,和对方谈及此事,每每嗟叹不休。冯昌炽领命而来,故意说一些他喜欢听的奉承话,暗中却把他的这些话记了下来,回头转给刘文明等人知晓。

    刘文明心中有数,更加让他拉拢崔福,每天饮酒到晚,回到客店,无一例外的受到孟翔等人的责问和羞辱,久而久之,崔福心中便起了歹意。一直到五月十一日,项进等人眼看事情败露在即,决定铤而走险——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就是说通崔福。事情比他们想得容易得多,崔福酒后失德,脱口答应下来。

    据崔福供述,事后他大有悔意,只是冯昌炽、刘文明等人语出威胁,说:“若是不顺从的话,就将你平日里酒后所说的怨怼之语如实告诉你家少爷,到时候把你赶出府去,流落街头,看你如何过活?”

    崔福又惊又怕,他年轻人心眼窄,只觉得前路茫茫,没有一个可安稳处,大见彷徨之意,便在这个时候,刘文明说:“崔小哥人中龙凤,又何苦屈居人下?做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奴才?这件事做好了,我家老爷给你七千两银子,你拿这些钱,或者捐个官儿做作,光宗耀祖;或者自己开个小买卖,不也好过憋屈一生一世?”

    这般威胁利诱之下,崔福横下心来,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看到这里,皇帝叹了口气,放下奏折,舒缓了一下精神,继续往下看,随着阅看,皇帝的脸色越见难看,‘啪’的一声合上折子,胸膛急剧起伏,显见是生了很大的火气。

    六福随侍在一边,既不敢问,也不敢说话,不合一个宫婢端来一杯茶,用手去端茶杯之际,不想茶水滚烫,宫婢一个失手,茶杯落到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啪”

    在宫里当差,这就算犯了极大的过失,而且正当皇帝震怒的当儿,所以宫女们都替她捏了一手心的汗。

    皇帝紧闭着嘴,斜睨看着她,经过一段死样的沉默,突然间爆发了。“叉出去”他急促地喝道,“叫人来打,打死算完”

    那个倒霉的宫婢张嘴想哭,却又不敢。只把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无助的向周围扫视,落到六福脸上,女孩儿张了张嘴巴,似乎有求恳之意。

    六福心下好生不忍,仗着自己在皇帝身边是得用的太监,勉强作出笑容,喊一声:“万岁爷……?”一句话没有说完,迎面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死奴才,也轮到你来为她求饶吗?”

    皇帝的过,六福口鼻之间满是鲜血不敢有半分忤逆的跪了下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的眼神凌厉的扫过,被他看到的宫女,无不是打个寒噤,也无不是来‘叉’那个宫婢,她似乎还想挣扎着走回来叩求开恩,那些宫女却容不得她如此,有的推,有的拖,有的用手捂住她的嘴。弄到门外,又有太监帮忙,便越发没有生路了

第35节严厉处置(1)

    第35节严厉处置

    皇帝如此动怒,由来有自:在肃顺的折子中写得很清楚,经过项进的供述,除了案情真相大白之外,更有项进与福济等人上下勾结,赂遗遍及山东各府道衙门、在皇帝的手谕下达之后,福济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心下惴惴,于是知会臬司衙门的官人,白天无妨,到了晚间,尽可以眼睁眼闭,含糊了事——这也就是为什么项进等人能够熬得过第一次十天之期的缘故。

    这份飞章报上的奏折经过高人的运笔,文字故意做得很浅显,立意却相当深远,在把破获案情经过写得有临场之感之外,文字一转,开始对福济等山东上下官员颟顸愚钝的形容也都勾勒了出来,接下来他写:“福济自道员起擢藩司,不二年即抚鲁省,外间众口一词,皆谓定郡王载铨荐之于前、保之于后。福济资浅分疏,误采虚声,遽登荐牍,犹可言也,载铨内参进退之权,外顾安危之局,义当博访,务极真知,乃以轻信滥保,使一省刑名败坏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偾事,何说之辞?”

    “奴才仰见宸谟明断,尽义极仁。伏念该王、大臣等仰荷圣恩,倚畀既专且久,乃办事则初无实效,用人则徒采虚声,律以负恩误国之条,罪奚止此?定郡王昧于知人,暗于料事,惟其愚忠,不无可取……更且疆事方殷而朝局骤变,他族逼处,更虑有以测我之深浅,于目前大局殊有关系。奴才愚昧之见,恭折沥陈,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表面山看起来肃顺在折子中大言载铨尚有可取之处,但是随同奏折一起封奏的还有载铨多年来和福济的通信,书札、连同福济的日记中记载的内容,却适足以更大的激起皇帝心中的怒火

    在来往书札和福济的日记中,有确凿记载,载铨除了大肆收受贿赂之外,于朝政更多有悖逆之言:“‘奴才在山东按察使司福济府中搜查,查出账册三本,其中累累明示,该员赂遍山东上下官员,便是朝中宗室,也无不受其馈赠,其中尤以定郡王为尊。账册中载明:咸丰元年七月二十二,福济派人携白银九千九百两上京,恭贺定郡王寿诞之喜’。”

    “‘……据定郡王交代来人称:皇上虽励志振作,然年幼少知,便是有一腔热血,也难抵朝中群情粥粥,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必当改弦易辙,全然恢复旧貌矣。故而转告福济,不必为皇上整肃吏治而惊惶失措,万事有我,大可放心’。”

    看到这里,皇帝把奏折合上,后面的内容也毋须再阅看下去,载铨莠言,尚且罢了,又有福济这般的疆臣如此逢迎,权臣之势已然欺主——这是任何上者所不能容忍的只是在这一刻,皇帝便硬起心肠,做出了最后的决断:“六福?”

    “奴才在。”六福退出去用净水把脸上的血渍洗净,赶忙又步入暖阁:“万岁爷?”

    “传军机处。把定王也叫来。”

    “喳。”

    军机处几个人进到暖阁吗,行礼以毕,皇帝却没有任何的交代,等了片刻,载铨在暖阁的门口唱名而入:“奴才载铨,恭请皇上圣安。”

    “载铨,”待他在自己面前跪倒,皇帝劈头问道:“山东省按察使司福济,是你保荐的吧?”

    载铨心中害怕,伏地奏答:“是。奴才不敢有所隐瞒,福济是奴才府中的奴才,不过奴才平日里看他办事老成,尚勘使用,故而在先皇面前保举,外放为官。”

    之前载铨保荐的人多了。不但是府中看着有些能力的的奴才,经他推荐出外为官,就是那些全无联系的,只要肯于使银子贿赂,也无不成为他的门下人,或者外放,或者内用。福济自从崔荆南之事事发之后,知道朝廷不会轻易放过,特别派人送了两万两银子到定郡王府,请求疏通遮掩,总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上,即使做不到,也求能够派遣一名肯于圆通之人派往山东调查此事。

    不过皇帝没有理睬他的进言,改为派肃顺赴山东查案,载铨便深知不好肃顺是非常记仇的人,道光三十年中的一场彼此杯葛,到今天终于有了他报复的机会,所以在任命下达之后,他先一步派人携带自己的亲笔书信赴山东,交给福济。内中把自己和肃顺不睦的经过讲述一遍,又要求他妥善处置,告诫他:项进、刘文明之流已不可护持,现今要务以保全自己的身家为重,自己无事,将来总还有一份可以相见的余地,若是连他也被折了进去,肃顺借题发挥,小事也变成大事了。

    好死不死,这封私通外臣的书信竟然也落到了肃顺的手里?皇帝最恨内廷勾结外臣,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上,穆彰阿、陈孚恩之流殷鉴不远,一念至此,载铨更加害怕了:“皇上圣明烛照……奴才,奴才……”

    “朕为人最是公平,登基之初便有明诏晓谕天下,有功者赏,有过者罚。载铨身为宗人府令,是朕身边近人,崔荆南之事发,他明明知道福济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却全无一言以进,不但如此,更且以书信知会福济等人,暗通消息,意图蒙蔽过关。”他顿了一下,看向跪在地上的载铨:“载铨,朕说的这些,可是实情?”

    “……皇上,奴才,奴才。”

    看他吓得几不成句,皇帝不屑的撇撇嘴,满面厌恨之色:“朕当年曾经和你说过,‘朕知道你家业甚大,仆从也很多,当然,每月的开销也很大。不过,希望你能够清白做人,万万不可以有什么贪墨之念,’”他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时间过去良久,载铨早就记不得了,支支吾吾的张开了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记得了?朕还记得。你当时说的是:‘奴才一定记住皇上的教诲,不敢有片刻或忘’。”说到这里,皇帝一把抓起御案上的奏章,大声斥道:“话说得真漂亮,你的作为呢?看看肃顺上的折子是怎么说的?‘奴才在山东按察使司福济府中搜查,查出账册三本,其中累累明示,该员赂遍山东上下官员,便是朝中宗室,也无不受其馈赠,其中尤以定郡王为尊。账册中载明:咸丰元年七月二十二,福济派人携白银九千九百两上京,恭贺定郡王寿诞之喜’。”

    “‘……据定郡王交代来人称:皇上虽励志振作,然年幼少知,便是有一腔热血,也难抵朝中群情粥粥,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必当改弦易辙,全然恢复旧貌矣。故而转告福济,不必为皇上整肃吏治而惊惶失措,万事有我,大可放心’。”

    “载铨,你私通外员,言语之中多次辱及朕躬,你自己说说,你这是什么罪名?嗯?”

    赛尚阿和贾祯都听得傻住了,怎么也没有想到肃顺呈上的奏折中竟然有这样的文字。旁的不提,只是这最后的几句话,便坐实了载铨大不敬的罪名。想来能够落得个人头落地已经算是祖上有德了

    念诵了几句,皇帝放下了奏折,他的表情这一会儿变得很奇怪,倒像是载铨所担罪衍全然于己无关一般的谈笑处置,“载铨,肃顺引述的这番话,可有虚妄?”

    “奴才,奴才。”

    “彭蕴章,拟旨”皇帝突然提高了嗓门:“载铨自朕践祚以来,行为怪悖,令人愤恚,虽经朕数次训诫,仍无改悔之意;更暗中沟通外员,于朝政大放厥词之外,尚有辱及朕躬之处多多。至于上至内阁,下至部院,随事请托行径,自轻自贱如此,必至而后已。着立即拔翎摘顶,送交刑部会勘”

    “奴才领旨,谢恩”

    这一边有御前侍卫快步进到阁中,取过载铨的凉帽,将翎管上插着的花翎取下,押着他出门而去。

    赛尚阿和贾祯等人跪在一边,等到载铨给带了出去,贾祯看皇帝的脸色有点难看,揣摩了一番,说道:“定郡王此番自招罪衍,本是他德行不修所致,正可谓是咎由自取,皇上也不必为他忧烦圣怀了。”

    “忧伤圣怀?”皇帝冷笑着双腿落地,“凭他也配吗?朕和他宗室情谊早已断绝,他于朕,便如同陌路之人相仿,朕也会为他这样的人忧伤吗?”

    “皇上圣明。臣等愚钝不可及也。”

    “朕上一次简派肃顺赴山东查案之前,还把他招至御前,对他说:福济是定郡王保举的,你此番赴省查案,要秉持一颗公心,和福济会同办案,不可有轻慢之意。现在想来,嘿”皇帝猛的一摆手:“刑部?”

    分管刑部的周祖培膝行了半步:“臣在。”

    “山东一案事关重大,那个叫崔福的仆人,着押至崔荆南灵前绞杀而死,并剖心献祭,以慰崔荆南在天之灵。项进、刘文明、广阿布等人也不必等到秋后,旨意下发到省,立刻斩立决于闹市之前。泰安知府田书元以失察之罪撤职,押解到京中待堪;福济为人阴险,为一己之私,罔顾法纪,于朕简派大员赴省查案之时百般推搪阻拦,事发之后仍无半分悔改,处绞立决。旨到由肃顺监刑。还有景廉,身为一省之长,不能勤慎办公,一味偏听人言,致酿成如此巨案,而彼犹梦梦不知,可谓无用废物,不但不能胜任封疆,亦何堪忝列朝绅?着将景廉发往乌鲁木齐效力,以赎罪衍。”

    “最后,”他说:“山东省上至藩司,下至胥吏,统统罚俸一年。省下来的银子用来赈济百姓。”他说一句,周祖培碰头答应一句,直到都说完了,皇帝站住了脚步:“你们议一议,还有什么?”

    “皇上,崔荆南为国奔劳,为奸徒所害,朝廷照例是要旌表的?”

    “大大旌表”皇帝大声说道:“崔荆南咸丰元年翰詹大考,朕于引见时,以道员分发山东,该员公忠体国,孤身入省,既不肯与项进,赵光之流同流合污,更且能够于不能入手处入手,将莱芜,平阴两县冒赈贪墨之事一体查清,实为能员干才表率。此番在山东为奸徒所害,朕于怜惜之外,更觉惋惜。着吏部,恤恩加巡抚衔,在四川原籍,山东办差两县设立专祠,以示褒慰。另外,朕还要亲自做悯忠诗排律三十韵,为崔荆南阐扬幽郁。廷寄四川巡抚,让他采集碑碣石料,量定高宽丈尺奏明,再将朕所做之诗发往摹刻。”

    “皇上圣意如煌,表扬孤忠,想来崔荆南、其遗属家人,也当感恩。”

    “就这样,等一会儿拟旨来看。朕有点乏了,你们跪安吧。”

    退值出去,刑部和军机处开始忙碌了起来,周祖培是管部的大臣,找来刑部尚书赵光,让他约见刑部秋审司八名总办——俗称八大圣人的司员,实际上是七个人,其中一个的林拱枢丁忧未归——一起商议,以言语之中有大不敬言论,勾结外官,随事请托,罪名却是‘干扰朝政、贪贿乱法’,拟定的刑罚是斩监候。

    拟定的罪名照例要加重,这是为了给皇帝留下减刑的空间——以为恩出自上——上报到御前,已经是下午,皇帝连夜在刑部报上的拟罪的条陈上批了一段话:“朕于口谕中有载铨有大不敬事由,并言语羞辱朕躬之处多多,谕旨如此明确,而刑部‘瞻顾寅谊,党同徇庇’,置口谕于不顾,只置他贪墨受贿之罪,拟罪之人轻重不分,贪贿之罪不重,重的是大不敬罪名,却置若罔闻,以图解救,身为大臣,是何心肠?

    然后,皇帝的笔锋一转,开始做起了刑部司员的文章,说他们有意援引轻比,殊不知却正是在加重载铨的罪名。是不是和载铨有仇,‘故意轻拟,激成重辟?’他又说,‘尔等果有如此伎俩,又岂能逃朕之洞鉴?’

    皇帝是有意借载铨的人头生事,所以在这一份手谕中的措辞相当严厉,接下来追述先皇、世宗、高宗、仁宗等人对朋党的态度,同时表明自己对朋党的态度也将由宽转严,他在批转的朱谕中说:是从前的朝官与退休的士绅:‘比周为奸,根株盘亘,情伪百端,皇考以扭转乾坤之力’方得廓清,却想不到近来故态复萌,是不是看他诸事宽大,以为又可以勾结行私?

    接下来他说:大不敬罪行,拟罪绝不应该如此之轻,说刑部‘该部平日里党同之陋习,为此尝试之巧术,视朕为何如主乎?’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便是嫁祸于刑部堂官:载铨所犯之罪,当有国法相处,便是朕也不可请加修改。而今日刑部所拟,却是在载铨‘必不可救’的基础上,平添他的罪衍,而载铨不可救不在话下,连同刑部堂官,也要身陷罪衍,而不可自救矣

    最后的处置是:刑部堂官着交部严加议处,载铨之案,着另行具折议奏

第36节严厉处置(2)

    第36节严厉处置(2)

    第二天一早,诏旨发下,赵光吓得面色大变同时心中却又有着无限的委屈:皇帝登基之后,多次明喻昭告天下,不以文字、言论罪人,这一次载铨身担大不敬的罪名,在他想来,也不过是暗室私语,不足为外人道,以这样的罪名又要加重,心里便有了刑非其罪的感念——所以在拟定罪名的时候,他便存了保全之意,却没有想到皇上法眼如炬,当即指了出来,救载铨不成,连自己也要折了进去。

    再把秋审司的几个人找来,重新拟定罪名,以载铨言语中有大不敬言论,拟的罪名是斩立决,因为皇上再一次颁下的谕旨中有加重之意,便拟了斩立决——实际上还是斩监侯——在众人想来,到了御前,是一定有缓从的余地的。

    谁知道皇帝本意要杀人立威,奏折呈报上去,立刻诏准,命随扈的惇郡王奕誴和刑部满员尚书阿勒精阿监刑,就在当天的中午,携一条白绫到刑部狱中,当众宣旨,赐定郡王自尽——总算是免了他显戮之辱。

    “朕念载铨份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本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铨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为有罪也。在载载铨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惟国家本有议贵、议亲之条,尚可量从未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载铨着加恩赐令自尽。即派惇郡王奕誴,刑部尚书阿勒精阿,迅即前往宗人府,传旨令其自尽。此为国体起见,非朕之有私于载铨也。”把旨意宣读完毕,奕誴放高了声音:“…王爷,请接旨吧?”

    载铨哪那里还能听清他的话?涕泪纵横之下,放声大哭奕誴终究是年轻人,心里酸酸的,故意等了一会儿,有意让他发泄一番,倒是阿勒精阿看看不是事,顿着足,着急地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快定一定心,留几句话下来,我好转给你们家属”

    这样一说,总算有了效果,载铨收拾涕泪,给奕誴磕了个头说:“五叔,我不用留什么话,只求五叔代奏,说载铨悔罪,定郡王的爵位,千万开恩保全,听候皇上选本支贤能承袭。倘或再革了爵,我怎么有脸见先人于地下?”说着又痛哭失声了。

    奕誴点点头:“你放心,这番话我一定给你代呈皇上。想来皇上天恩如海,也不会一定就要断了你这一支的祭享的。”

    阿勒精阿看看差不多了,向两旁随立的差役一摆手:“还不伺候王爷?”

    赐自尽,照例自己可以挑选毕命的方法,但总不出悬梁服毒两途,所以两间空屋中是同样的布置,梁上悬一条雪白的绸带子,下面是一张凳子,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旁边是一张空榻。

    奕誴看着差役半扶半拖着浑身瘫软的载铨转身进屋,便悄悄退了出去,这时只剩下几名笔帖式在监视。载铨双腿瑟瑟发抖,拿起那碗药酒,却以手抖得太厉害,‘叭哒’一声,失破了碗。

    载铨又哭了,呜呜咽咽倒像童养媳受了绝大的委屈,躲到僻处去伤心的声音。这时阿勒精阿已派人来查问两遍了,看看天色将晚,复命要紧,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于是一个性急的笔帖式,被查问得不耐烦,就在窗外大声说道:“王爷,快请吧不会有后命了,甭等了这会儿时辰挺好,你老就一伸脖子归天去吧”

    说完这话,见载铨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似乎颇想振作起来,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颓然不前,把个在窗外守伺的笔帖式,急得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时,阿勒精阿又派出人来探问了。一看他如此徘徊瞻顾,贪生恶死的情态,也觉得公事棘手,必须早想办法。于是两人商量着,预备去报告司官,替载铨‘开加官’。

    如果被赐令自尽的人,不肯爽爽快快听命,或者恋生意志特强,自己竟无法弄死自己,以致监临的官吏无从复命时,照例是可以采取断然处置的。在满清入关以前,类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毙,但这样便成了绞刑,不是‘自尽’。以后有个积年狱吏,发明一种方法,用糊窗户的棉纸,又称皮纸,把整个脸蒙住,再用高粱酒喷在耳眼口鼻等处,不消片刻,就可气绝。这个方法就称为‘开加官’。

    也许是载铨已经听见了窗外的计议,居然自己有了行动,窗外的人听见声音,赶紧向里窥看,只见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颤抖,双腿软,竟无法爬得上去。

    这就必须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个笔帖式推门直入,走到他身边说道:“王爷,我扶你上去”

    载铨闭上眼,长叹一声,伸出手来,让他牵持着踏上方凳,双手把着白绸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站在地上的那笔帖式,张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着,等他刚刚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异常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载铨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坠,双脚临空,猛力蹬踏,却又如何会有实处供他借力?不到片刻之机,便再无动作,像个钟摆似的来回晃荡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载铨已死,两个宗人府的差役把尸身解下,放平在地——因为是奉旨监刑,自然要让奕誴和阿勒精阿现亲临察看,阿勒精阿自然无可无不可,奕誴却一派神情黯然,大约的向尸身扫了一眼,便即转身向外,留下一句话:“总是郡王之尊,你们好生料理。”

    载铨以‘莠言乱政,诽谤朕躬’的罪名被赐自尽之后,皇帝余怒未息,又连续下了两道旨意,第一是将从高宗之后传下来的定郡王的封爵削掉,算是彻底断了这一门的俸享;第二是命身在北京的宗人府右宗丞肃亲王华丰,带人查抄定郡王府将一干收缴上来的,多年贪贿得来的银两、古玩,全数上缴国库。

    这就让奕誴觉得分外难过:载铨毕命之前曾经向他有过托付之言,恳请他在君前多多保全,总要留下定郡王这一支的尊荣,自己也答应了,谁知道连这样一点要求也做不到?当天晚上便草拟了一份奏章,大意是说,载铨身犯律法,总还是不涉妻孥,请皇帝开恩,留下从高宗年间传继而下的定郡王一支。

    皇帝接到折子的当天,就将奕誴招至御前。他来的时候,皇上正在和军机处商讨关于刑部官员的处置。

    因为上谕中有交部严加议处的字样,这样的差事,自然也就要由吏部尚书文庆来料理了。

    文庆处事很是明快,把卷宗拿来看过,吩咐找来考功司的掌印郎中,对他说:“奏请,一律革职。”

    吏部的考功司专管六部掌令的功过奖惩,有着多种措施,很多都是因袭而来。到了文庆署理吏部,他虽然是满人,却少有满汉之别,而且为人很是好说话,下属也都愿意和他多做交流。于是这个掌印郎中提出自己的建议,将刑部六堂,除外出办差未归的肃顺之外,分别处以革职,革职留用,降三极调用的处置方式。

    “这样不好,”文庆摇摇头,他说:“你想,两位堂官革职,要找人来补,这还可以用署理的办法应付一下,一个降三极使用,从侍郎变成三品官,在大九卿中,找什么位置安插?而且同罪同科,若是强行区别,必失其平,倒不如一律奏请革职,皇上不能让刑部六堂都由新人接替,一定会有恩旨,警戒之意甚明,而实际政务无碍,这样岂不是很妥当?”

    果然如文庆所料,奏章封上,皇帝看过之后,在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议事时拿了出来:“朕真不知道刑部几个人在想什么,若是以后每一次处置都要朕再发诏谕才能做到如衡之平的话,我看,倒不如就这个机会把刑部几个人都撤换了算了”

    听皇帝语气不善,周祖培和文庆都是心中慌乱,若是真的俯准所请,事情就糟糕了。真不知道皇帝这一次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就在这个时候,奕誴唱名而入。

    “正好,老五也来了。”皇帝摆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他继续对军机处说道:“昨个儿老五监刑回来和我说,载铨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自言辜负了朕的期望,辜负了列祖列宗。他看了也是心中难过,朕听了之后,”

    皇帝叹息一声,放缓了语调,说:“……半夜都没有睡好。若是只论本心,朕也略有怜惜之意。只是,皇考以天下相托,很多事也便不能够以个人所想所思为攸归了。载铨身为一国亲王,和外官勾结,于朝政每每大出荒唐言论。什么‘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必当改弦易辙,全然恢复旧貌矣’啦,什么‘转告福济,不必为皇上整肃吏治而惊惶失措’啦,这样的话,无疑是在攻击朕登基以来所作的一切努力所以,朕才一定要杀他”

    能够到御前来的,都是顶尖儿的人才,众人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载铨被祸,落得如此之惨的境地,大不敬的罪名倒还是在其次;不满、攻讦皇上登基以来推行的新政,方是取死之道而赵光就是见识不到这一层,才给皇上下旨训斥的。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周祖培在人丛后面答声了:“皇上,臣有话说。”

    “说吧。”

    “是。臣分责是管着刑部的,此番刑部堂官忤逆圣意,意同包庇,臣难辞其咎,请皇上下旨惩戒,以儆后来效尤。”

    皇帝没有说话,把吏部呈报上来的奏章放在一边,端坐如仪的拿起案边的,慢悠悠的喝着。

    贾祯猜到周祖培的话没有说到点子上,提着袍服的一角从容跪下,叩头说道:“臣记得咸丰二年的时候,皇上捡拔臣入军机处之时,曾经对臣说过,‘祈隽藻于皇上圣断之事横加阻扰,更且言语之中大失常礼,也就更增其人罪衍。”

    他顿了一下,又说:”皇上还说,大政国是,‘若是不能做到上下一心,给夷人知道了,从中分化,瓦解,又如何能够在未来做到拒敌于国门之外’”

    复述到这里,贾祯猛的碰了一下头,说道:“圣上教诲,臣数年以来,从不敢有片刻或忘,我朝自道光年间以来,饱受外夷欺凌,皇上践祚之初,便着意进取,奋发图强,推行新政屡屡得法,更换来天下百姓欢呼雀跃,这些全都是我皇上高屋建瓴,统领四海归心之兆。”

    他的话锋一变,转到了载铨之事上:“偏有定郡王载铨,身为一国亲王,累受国恩,不可谓不重,却阳奉阴违,于国政大事妄加评测,实非人臣当为。故而皇上大加挞伐,想来百姓得知真相,必当感念圣德,不耻载铨之为人了。”

    他如簧之舌娓娓而言,处处都替皇帝和新政打算,又显着堂皇正大。皇帝听着听着,脸上颜色已稍见霁和,放下杯子,把吏部奏请的旨稿拈起看了看,“赵光为人昏钝,全不知朝廷律法之设,全在惩治奸邪的至意,朕降他两级,仍留在原任;其他的几个,这一次权且给他们记下,今后处置政事的时候,多多用一份心力,不要人云亦云,全无主见。这番话,都要写在旨意中,让他们好好研习研习,明白吗?”

    “是。臣等明白了。”

    看他们说的差不多了,奕誴在旁边说道:“皇上,载铨生前虽确有过失,但是奴才监刑之时也曾经答应过他,尽力为之缓颊,所以,奴才恳请皇上,还是免去削爵的上命吧?”

    众人心中无不苦笑。皇帝话中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清楚明白,这个奕誴却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听懂,犹自哓哓?

    便是皇帝也很觉得无奈,先不说朝令夕改是为政大忌,就是从自己本心来说,也是深恨载铨所为,更加不肯放松过去,当下便用哥哥哄劝弟弟的语气说道:“老五啊,有些事你不懂,就不要再提此事了,好吗?”

    “可是?”

    皇帝摇摇头,知道一时说不动他,只好把心里的话告诉他:“载铨身犯律法,朕重重的惩办他,本也是让宗室之中从中学到教训,少要做那等不知分寸,不懂规矩之事。至于削爵嘛,若定郡王的一支中确有人才,日后于朝政有功的话,朕再选一德行俱佳之辈承袭,也就是了。”

    “哦,”奕誴孩子般的点点头,跪了下去:“奴才代载铨叩谢皇上天恩”

    “就这样,你下去吧。”

第37节万几闲情

    第37节万几闲情

    用过午膳,六福用康熙五彩盖碗盛来新茶:“万岁爷,这是新进来的湖南君山茶,万岁爷尝尝看,好不好喝?”

    皇帝用碗盖儿把上浮的茶叶拨到一边,呆了片刻,突然问道:“六福啊?你到朕身边多久了?”

    “到明年正月十四,就是整五年了。”

    “好快啊。一晃就五年了。”

    “皇上龙体健旺,奴才算算,大约还能伺候皇上九千九百九十五年呢”

    “哈”皇帝为他的善颂善祷轻笑起来:“你这奴才,倒真是会说话。”放下茶杯,他又问道:“什么时候了?”

    “回万岁爷的话,还不到未时呢。”

    “你到老太妃那里去一趟,看看有谁在?”

    多年来呆在皇上身边,六福又是生就了一副灵动心肠,于主子的喜好也完全了然于胸,这一次派自己过去‘看看’,其中深意自然明白,当下脆生生的答应一声,领旨而去。

    很快的,六福又转了回来:“回万岁爷的话,老太妃那里除了瑾主子、祯主子、兰主子、瑜主子之外,还有几个随扈而来的命妇在。”

    皇帝瞪了他一眼:“你这惫懒小子,还敢和朕卖什么关子吗?”

    六福嘻嘻一笑,说:“奴才还没有说完呢命妇之中就有和公爷的侧福晋金佳氏在。”

    “摆驾,朕要去给老太妃问安。”

    “喳。”

    皇帝挥挥手,把准备好的车辇哄开,徐步而出,沿着去延熏山馆的花间小路款款而行,众侍卫忙遥遥尾随。只一个西淩阿寸步不离的紧跟在身后。

    此时正是七月中旬,热河天高温和,这个时候竟似便有金风扑怀之感。一路走来,药圃里种的沙参、桔梗、山丹、百合等等,还有柏树边一层层黄灿灿的野菊,放着清冽的香气,在凉得浸入脾骨的夜风中飘荡。从热河吹过来的霰雾,袅袅如缕,最容易惹人遐思。

    从烟波致爽殿后照影壁绕出来,却是和佛堂隔壁的又一处院落。中间池水假山,横穿一条小溪,活水绕廊穿房而去。四周房舍环廊,朱栏内俱是大玻璃窗,里边挂着蝉翼纱。随驾的后妃都住在这一个院子里,东厢住着瑾妃阿鲁特氏,北边正殿挂着‘静云幽深’的匾额,本来应该是皇后起居的正殿。不过皇帝元妃早逝,没有正式主持中馈之人,皇帝亲自诏准,让祯贵妃钮钴禄氏住了进来。

    西厢一溜也有十几间,住着兰妃叶赫那拉氏、瑜妃费莫氏和珣妃旺察氏。这几个人平素爱热闹,在北京大内她们宫中养着无数的鸟,还有猫和狗,随驾到热河也不忘记带上,叽叽喳喳闹个不休。

    再向南走,便是老太妃居住的佛堂云帆月舫了。今天来的人真是很齐整,除了皇帝的几个嫔妃之外,还有老五的福晋、和公爷的侧福晋金佳氏在场,围坐在一起,有的正在陪老太妃逗叶子牌,有的在用七巧板拼图,哄着大阿哥玩耍。

    叶赫那拉氏眼见,看见门口有人影走过,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先一步站了起来,正好皇上一脚踏入:“奴才,给主子爷请安。”

    皇帝倒没有想到她的举动这样灵敏,几乎一步撞上她,退后了一点打量着她:兰妃是打扮了过来的,上身藕荷色坎肩套着玉白衬衫,下身是葱黄水泄百褶裙,半露水红绣梅撒花鞋,把子头去了,散打个髻儿,扎着红绒结,乌鸦鸦一头浓发梳得光可鉴影,刀裁鬓角配着鹅蛋脸,水杏眼,真有点出水芙蓉清姿绰约模样儿。原本略显得有点长的脸蛋粉扑扑的,满带着清纯娇艳的光泽。更加是惹人遐思。

    叶赫那拉氏给丈夫看得粉面通红,娇羞的一笑:“皇上?”

    “哦?”皇上苦笑了一下:“你们今天都来了?”

    听见两个人的说话,祯贵妃钮钴禄氏等人也忙丢牌下炕,整鬓振衣趋出,一溜快步趋到静幽堂丹墀下跪了,莺声燕语请安:“主子爷吉祥”

    给老太妃见了礼,在茶几的一边坐了下来,皇帝驾临,众人不能再斗牌,围绕在一边或坐或站的听他们说着闲话:“上一次啊,听到皇帝和大臣讲笑话,传到里面,我们娘儿几个笑得什么似的。这一次,皇帝再给我们说几个吧?”

    皇帝迷惑的眨眨眼,立刻想起来了:“哦,您说的是这件事啊?好吧,今儿个哄老太妃高兴,就再给您说一个。”

    甘子义自问肚子中的笑话很多,不过很多是不宜在这样的场合讲出来的,只得选一个可以出口说了,“今天给老太妃讲个乾隆年间的事:有个捐纳的官,初初到任,想要和同僚上下联络,又不便出面,就叫他小名儿叫小四儿的老婆摆桌子请客,请的是知州夫人、典史夫人和长吏夫人。四个女人坐齐,小四儿便请教各人贵姓。恰那长吏老婆姓伍,知州夫人姓戚,典史老婆姓陆。”

    “还没举筷子小四儿已经大怒,把酒瓶子往桌上一墩说:‘我在娘家排小四儿,你姓“五”(伍),她姓“六”(陆),她姓“七”(戚),好哇,都比我大要再有一个,莫不成姓“八”?’一顿生气,竟撂下客人,回后房独自生闷气去了”

    老太妃和众女一片大笑只有一个惇郡王的福晋眨眨黑白分明的大眼,全然没有发笑,似乎不能理解这笑话中有趣之处。于是,老太妃又说:“这个不算,你的五弟妹没有笑,总要说一个大家都能笑起来的,才作数。”

    “好吧。再说一个。”皇帝顺应所请,想了一下说,“说个好笑的吧。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

    一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老太妃立刻笑了起来:“这个好听,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好玩儿的。”

    “张三和李四都不识字,还要附庸风雅,彼此住在邻居,却从来不肯轻易到彼此府上去,有事只是让仆人传话。有一天,张三画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小男孩儿,一只手中捧着一碗大米饭,笑呵呵的,另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屁股。”

    听皇帝竟然这般语出粗俗,众女同时羞红了娇靥,只是不敢啐出声来:“仆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便问主人。张三说:‘你拿过去,李四爷就知道了。’”

    “于是仆人就拿着画到了李府,李四一看,立刻明白了:‘你家老爷请我用饭。’仆人很奇怪:‘李四爷,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李四说:‘你看,画里说得清楚,午后(捂后)请我吃饭?’”

    这一次堂中众人立时明白了他一开始的说话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提点,同时轻笑出声,只听皇帝继续说道:“那个仆人便又问:‘那,四爷可能去吗?’”

    “李四说:‘我也给你家老爷画一幅画吧,你拿回去他就明白了。’然后,便也画了一幅画:这幅画上是一个开着门的鸟笼子,里面没有鸟,只有一个乌龟,身子在鸟笼里面,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仆人还是不明白,就拿着画回家了。”

    “张三看见画之后,叹了口气:‘只能改天再请了。’仆人就问:‘您怎么知道今天四爷不能来呢?’张三说:‘你没看见这幅画吗?他说了,大概(大盖儿),出不来’。”

    一句话说完,众女叽叽嘎嘎笑做一团,坐在炕沿边上的老太妃正在吸烟,一口气没有喘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咳嗽又是发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弄得身边伺候的宫婢赶忙上前拍胸抚背,好一会儿的时间才平静下来:“这个好,皇帝,这个比刚才那个要好得多”

    房中一片欢笑之声,把个床上正在独自坐着摆弄七巧板的大阿哥给惊到了,小娃娃左右看看,没有人在自己身边,嘴巴一瘪,翻身爬了起来,伸开两条臂膀,望向站在一边的奶妈:“抱”

    有奶妈赶忙抱起,低声哄着。皇帝一招手,让奶妈子抱着孩子到了自己近前——他从来不讲究父道体尊那一套老例儿,伸出双臂,把孩子接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和孩子的眼睛对视着,父子两个同时嘻声一笑:“阿玛,阿玛?”

    “好乖哦。”看着儿子粉嘟嘟的小脸,穿着用碎布拼成的兜儿,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半伸半蜷,年画儿里的小哪吒似的,也实是可爱,皇帝凑过去在儿子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叫阿玛?再叫?”

    载澧转了转眼睛,突然迸出一句:“皇阿玛万岁”

    奶声奶气的孩子说话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皇帝还是明白了,心中大喜,一把将孩子抛起再接住,开心得大笑起来:“好小子连君臣大礼都懂了?嗯?”

    转过头去望着平日里负责抱持孩子的精奇嬷嬷,问她:“是你教他的吗?”

    “奴才可不敢居功。这都是大阿哥天生聪明,一学就会。”

    “做得不错。养好你的小主子,是你的责份,你能够在养护抱持之外,更加以调教,可见你做事认真。赏你二十两银子,英国人进奉的大花哔叽布一匹。”

    “是。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把孩子交给嬷嬷抱开,皇帝转脸望向自己的几个嫔妃,祯贵妃钮钴禄氏有了快足月的身孕,小腹高高鼓起,增添几分母性柔和颜色,看在眼里,让年轻的天子着实怜爱,更挑动心中春情:“你的身子,可好点了吗?”

    自从传太医请脉,确证怀了身孕,钮钴禄氏的反应便一天强似一天,经常是吐得昏天黑地的,弄得自己容颜憔悴,原本丰腴红润的脸蛋儿都变得消瘦苍白了,也因为这样,几次皇上想去探望,都给她以仪容不整,难以迎驾为由推拒了,这一次在太妃房中见到,倒是夫妻两个多日以来的第一次见面。听皇上问起,钮钴禄氏作势欲起,给他拦住了:“你是有身子的人,不要劳动起来了。”

    钴禄氏答应着,还是下地蹲了一礼,这才归坐:“奴才谢主子爷垂问,贱躯已经好很多了。”

    “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就和内务府去要,怀孕的人经常会突然有一些特殊的要求,朕已经给内务府下了旨意,今后凡在你宫中所需——其实不但是你,你们这些姐妹今后有了身孕,但有所需,内务府都要竭诚报效——这些人都是做老了差事的,只要你一句话,就办得妥妥当当。”他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总不忍心给旁人添麻烦,不过不要紧的。”

    听皇上温语脉脉道来,钮钴禄氏感动得红了眼圈,再一次离炕跪倒:“奴才诚惶诚恐,叩谢皇上恩典。”

    “起来吧。”让祯贵妃重新站起,皇帝对坐在炕沿上的太妃说:“有一件事要和太妃回:本来呢,朕想五月移驾行在,到九、十月份就起驾还京,后来想了想,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妨多住些时日,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返回北京。朕偶然出京一次,地方上督抚有孝心,总是要大肆操办,银子花得太多——上月内务府、礼部、工部报上来的折子称,只是这一次移驾热河,就花了不下一百二十万多两银子。所以朕打算,既然已经花了,就不必急着来回奔波——太妃您看呢?”

    “既然皇帝有意在热河多住些时日,我也很喜欢热河这边环境清幽,只是,到了冬天,这里地处塞外,不会很冷吗?”

    “不会的。热河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冬暖夏凉,最适宜养生。即便冬天会有几天寒冷时日,也不当事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依皇帝。我们就等到在热河这边过了年,再回去。”

    “那好,等明儿个朕让他们拟旨,把返京的日期改在来年三月。”说完了政事,皇帝站起身来,“朕先回去了,等明天再来给太妃请安。”

    金佳氏从云帆月舫出来,正要和丫鬟举步向外,迎面看见六福带着两个小太监快步走近:“有旨意,着金佳氏跪听。”

    没有办法,金佳氏由丫鬟搀扶着跪倒在青石板上:“奴才金佳氏,在。”

    上谕只有一句话:“着金佳氏烟波致爽殿觐见,钦此。”宣旨完毕,六福笑眯眯的一摆手,丫鬟上前扶起了少奶奶:“金佳氏,和我来吧。可不敢让皇上久等。”

    金佳氏心中又慌又急,又有一丝兴奋之意,胡乱的想着跟在太监身后跨上朱栏曲桥,到了殿口,六福又转过身来,对几个随行的丫鬟、太监说:“几位姐姐到旁边的小屋子中喝口茶,歇一歇吧?”

    这一来,主仆几个也分开了。金佳氏心中更加的孤零零的有慌乱之感,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六福的后面,进到殿中。

    到了殿口,六福先一步推开朱漆大门,对她说:“皇上在里面,你进去吧。”

    “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金佳氏心中暗想,踩着脚下的花盆底,格格有声的进到里面,殿门又在身后沉重的关闭了起来。

    从明亮的室外到了暗处,双眼一时间睁目如盲,过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殿中光线不是很明亮,却也能够分辨得清楚道路,金佳氏走到尽头,是一帘明黄色的黄缎子的门帘低垂,怯生生的撩起门帘,里面就是皇帝的书房了。

    这里她还是第一次进来,看看左右没有人,倒让她生出了好奇之心,款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张望,顾得到上面也就顾不到脚下,花盆底受力不均,人站不稳,全靠腰肢用力,方才能够保持平衡,走起路来便如同风摆杨柳,婀娜多姿。

    皇帝在暗处静静地看着:“她的腰肢好灵活啊?”他心里这样自言自语。

    在暗处看得差不多了,他才闪身出来,站在金佳氏身后喝了一声:“金佳氏?”

    静谧之中突然而至的一声呼喝,让金佳氏吓了好大的一跳,一转身看见皇帝,小手轻轻地拍着胸脯为自己压惊:“对不起,”皇帝轻笑着走到她身前:“可是吓到了吗?”

    金佳氏迷惑的眨眨眼,突然缓过神来,赶忙跪了下去:“奴才金佳氏,叩见皇上。”

    “起来,起来。”

    穿着旗袍跪下去,身体为衣服绷住,想要站起来很是困难,皇帝却有意恶作剧,只是伸出一只手,也不说话。

    金佳氏努力想不借助外援而起,终于还是做不到,只得握住皇上伸过来的援手,由着他将自己拉了起来:“奴才谢皇上赐援。”

    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也不肯放开,领着她到一边早已经准备好的绣墩前方始松开:“坐。”

    佳氏揉一揉手,谢了恩,这才坐下。

    “你今年多大年纪?”

    金佳氏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问,老老实实的回答:“奴才今年二十一岁。”

    “这样说来的话,你比朕还要小几岁呢”皇帝坐在御座上,拉了一下身边的人至铃,只听铃声铿锵,很快的,六福出现在门口,“倒茶来。”

    “是。”

    六福退下,皇帝继续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说道:“老太妃很喜欢你,几次在我面前谈及,朕很为你能够识大体,不顾病体初愈,随扈而行,在老太妃面前尽孝心而欢喜。”

    “是,奴才不敢当皇上嘉勉之言。在老太妃面前尽孝,本是奴才应尽之务,更是为我家老爷积德之善行。”

    这番话说得含含糊糊,不过总算是应付下来了:“太妃虽然不是朕的生母,但是朕自幼丧母,全靠老太妃抚养长大,有时候国事繁忙,不能到她老人家身前尽孝,全靠后宫嫔妃和你们这些人,代朕行礼。朕倒要多多的谢谢你们啊。”

    “奴才不敢”金佳氏赶忙站了起来,作势欲跪倒行礼,给皇帝拦住了:“你的闺名是什么?”

    金佳氏羞红了脸蛋,孩子气的一笑:“奴才叫铃铛。”

    皇帝扑哧一笑,“怎么叫这样一个名字?”

    “奴才家里穷,奴才前面的几个兄长和姐姐都保不住,到奴才将将落生的时候,奴才的父亲到庙里求签,听人家说,出庙来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或者事物用来给孩子起名字,就可以保证长命百岁,奴才的父亲不敢违背,出来之后正好遇到一个摇铃铛的货郎,回来之后,就给奴才起名叫铃铛了。”

    皇帝听得乐不可支,说:“虽然粗俗一点,却也是父母疼爱子女的一片心意呢倒比这金佳氏的名字更加顺耳,也更加的有寓意。”他又问:“可有子嗣?”

    “奴才福薄,于归之后老爷的身体一直不好,也没有子嗣留下。”

    两个人说着话,六福带着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进来,把茶杯放到御案上,“万岁爷,刑部赵大人和肃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一听这话,金佳氏赶忙站了起来,“皇上,容奴才告退。”

    皇帝叹息一声,很是遗憾的把刚刚拿起的茶杯又放下了:“也好,让六福带你从侧门出去吧。”

第38节心热如火

    第38节心热如火

    惇郡王奕誴做带引大臣,领着赵光和肃顺到了御案前躬身行礼:“臣赵光(肃顺)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让两个人站起来,皇帝端坐在御案的后面,望了望肃顺,他的气色很好看,大约是因为旧怨得偿,所以心情很好吧?“肃顺,这一次你赴山东办差,做得不错。”

    “是奴才多承皇上夸赞,奴才不过是尽人臣之责而已。”

    “山东省内,于福济等人伏法,可有什么民情民议吗?”

    “是。奴才在莱芜县处置了酷吏刘文明、项进、广阿布等人之后,百姓一连放了三个时辰的爆竹庆贺。都说皇上圣目如炬,明察秋毫,百姓感念圣德。”他停了一下,笑眯眯的说道:“便是奴才,也沾了皇上的光呢。”

    “哦?怎么说?”

    “奴才办差完毕,要离开莱芜县之时,有百姓攀缘相留,还有百姓以万民伞相赠,奴才不敢邀天之功为己有,在到了省城的时候,交付有司衙门了。”

    “这也算是于你一番辛苦的酬庸。可见民心如镜啊你今后为人处世,要处处,时时牢记今日之荣光,不可做出有负百姓,有负朕躬的事体来。明白吗?”

    “是奴才定当谨记。”

    皇帝看向站在一边的赵光:“赵光,你今天来是为什么?”

    “是,回皇上话,臣今日来,是为了京中留守办差的刑部右侍郎万青黎奉旨查抄载铨府邸,所呈送上来的明细节录一事。”

    有内侍把节录取过来,皇帝接过打开,上面密密麻麻记满的全是条目。计有:大珊瑚珠七百零九串,照身大镜二百面,奇秀琥珀二百四十块,大哆罗绒一百五十匹中哆罗绒一千匹,织金大绒毯四十领,鸟羽缎四十匹,绿倭缎一百匹,新机哗叽缎八十匹,中哗叽缎一百二十匹,织金花缎五十匹,白色杂样软布两千九百匹,……精细小马铳二十七把,短小马铳一百把,镶金双利剑二十把,双利阔剑二十把……

    皇帝看得头昏眼花,用手翻翻后边,却都是日用杂品,什么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金福寿盖碗、盆景、周云雷鼎、周父癸鼎、雕花箱子、紫檀大柜等等,不下数百千种,再有一些就是田庄、土地、店铺、金银。户部、刑部、内务府大约计算了一下,总数在二三千万两银子上下。

    “真是大财主啊。”嘴里说着,皇帝拿起御笔,在折底的留白处批了一段话。写完向下一递,六福转交给赵光,后者不能当场打开,只听皇上继续说道:“朕批了几句。回去你再看。朕的意思是说,载铨每年能够有多少俸禄?居然能够积攒下数以千万计的身家?可见其中倒有一大半是他贪墨而来的”

    “是。臣上月前见到皇上明发天下的上谕,也以为载铨平日里确有随事请托的实迹,只要肯于拿钱,他便从中调配。多年下来,贪墨的银子数不胜数。只凭这一点,皇上对他的处置,便是如空之鉴,如衡之平了。”

    “这份折子送回京中,朕在里面写明了,着刑部和户部与内务府会同,将载铨贪墨之银与其奉银所得之数如实查清,前者上缴国库,后者发还载铨家人,以为度日之需。”

    光心悦诚服的跪了下去:“皇上处事一体大公,更有圣人仁恕之道,予载铨的家人以度日之资,想来载铨稍有人心,在地下也当感念帝德。”

    皇帝难得的笑了一下:“你不用拍朕的马屁。”他说:“刑部这一番的差事做得不错,不论是肃顺远路奔波,还是你随扈在侧,都是看在朕、众多朝臣的眼里的。论断之间虽是稍有舛误,总也算是瑕不掩瑜。你先下去吧,明天会有恩旨与你。”

    “是。”

    退值出来,赵光自己出园而去不提,肃顺倒是神清气爽,一次山东之行,扳倒了心中念兹在兹的仇怨对象,面圣的时候又是得到皇帝温语嘉奖,回到刑部值房,招呼了一声:“今天晚上到我家中去,让我府里的厨子给大家做滑膳和炒鸡丁儿吃吃。”

    肃顺府中的厨子原来是北京万福居的主厨,这家菜馆原本就是以滑膳出名,肃顺尝过几次,很是喜欢,后来这个主厨因为亏空了经手的帐款,无法交帐,给东家告上了九城兵马司,给时任左翼长的肃顺出面将他救了下来——不过恶名传出,这个厨子空有一副好手艺,再也没有人敢于雇用,便给他请到了府里,专任伺候。这一次到了热河,想不到他把厨子也带来了?

    扈从在外的官员,都无法携带家眷,热河又不比京中,退值之后没有什么可以游览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饮酒,听到他这样一说,众人自然开心,值房之中一片笑意盈盈。

    散值之后,出园子不远就是肃顺在行在的府邸,他是新进之人,不过身份比较特殊:郑亲王是他的亲兄长,他这一次奉旨出京办差又做得很是稳妥,一纸奏章封上,便让定郡王这样的朝中耆宿一夜之间失了性命可见其人的厉害。不但是刑部同僚一个不落的全数到场,更有那秉性愿意趋炎附势的,以到府为他远行接风为由不请自来,弄得一个不大的府邸高朋满座,喧哗之声大作。

    肃顺是来者不拒,命下人铺设陈列,请客人入座。有喜欢打牌的,让听差在身后伺候,装烟递水,玩得不亦乐乎。

    用过了晚饭,众人各自散去,肃顺没有睡觉的心思,他是那等名利之心极重的,饮宴之间听着众多同僚口中一片赞誉之声,只觉得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待到人去灯熄,躺倒在床上,却又觉得今日之事不过小可。

    将来若是能够有更多的机会为皇上效力,获得更多的官位,那时候,才是人生最高境界。只是,刑部不是六部之中最尊贵的衙门,自己是草茅新进,距离登堂拜相还有着太过遥远的距离。

    哎,几时才能听到有人称呼自己一声:“中堂大人……”呢?

    夜色逐渐的深了下来,皇帝临案而据,拿着总署衙门呈递上来的折子在看。这份折子是经他提起过的,在京中成立同文馆一事奏陈,规程制定的很细,其中的内容关于生员的选择是‘……仿效俄罗斯馆旧例,学生不宜过多,今已有十名生员入内学习,今后但有增加,也不宜超过二十四员。臣等以为,当从八旗之中择其聪慧,现习清文,年在十五岁上下,各旗保送二至三名,由臣等酌量录取,挨次传补。’

    在选择教习方面,奕呈递上来的折子中说:‘……有延请之英国教习鲍尔腾,不求官职,只图薪水,……如果教授有成,日后自当酌量奏请奖励。至汉教习则以顺天人,候补之八旗官学教习徐树林充当。嗣后汉教习乏人,拟请于考取八旗官学教习仿照鸿胪寺序班定制谘传。直隶、河南、山东、山西四省,取其土音易懂,便于教引,仍曲据同乡京官印结(就是请同乡京官作保的意思),在臣衙门投卷,试以诗文,酌量录取,挨次传补。月给薪水银八两,二年期满,如有成效,无论举贡班次,均奏请以知县用。’

    ‘……及将来学生增多,觅有教授俄,法等国文字之人,此项中外教习,再行随时增补分堂教授。’

    看到这里,皇帝拿起了一边的笔,在折子旁的留白处批了一句:“同文馆本是新设之所,研习四方蛮夷之长,以为未来我天朝所用。其中教化之处,于我天朝千百世流传而下之礼仪教化殊不相侔。……我天朝士人如恒河沙数,朕深恐同文馆之设,其间必有不谐之声。……该等士子于馆中事物全无所知,屏增困扰。更可忧者,民间便有那等肯于为国育人之士,为舆论所胁,也当裹足不前矣尔等心中当有此防备之意。”

    停笔想了一会儿,又继续写道:“……同文馆之设,本是为我天朝和天下四方增进了解,互利互惠之发端。便是略有阻碍,朕也断断不容因人、因言废其事切记切记,万嘱,万嘱。”

    批示了一节,他还想再往下看,殿廊门口有脚步声响起:“皇上?兰主儿来了。”

    看看放在一边的自鸣钟,已经指向了晚上的九点钟,皇帝伸了个懒腰,放下笔站了起来:“你来了?”

    叶赫那拉氏特别的打扮了一番,身上扑着香粉,走到近处,可以很清晰的嗅到她身上的女儿芬芳,“是。奴才,叩见主子。”

    “起来吧。”皇帝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今天在老太妃那里见到她,群雌粥粥之中,似乎以她和昵称叫玲子的瑜妃最是艳盖群芳,皇帝一时间动了绮念,用晚膳的时候,本来想翻瑜妃的牌子,不想内侍来报,瑜妃那里刚刚有红信传来,月满鸿沟,霞飞鸟道,可望而不可即,便翻了她的牌子。

    叶赫那拉氏从当年之后,不能算是‘背榜’,不过能够得皇上临幸的机会却也不是很多,远远不及深受皇上敬重、怜爱的祯贵妃和色冠后宫的瑜妃,好不容易翻到自己的牌子,自然满心欢喜,谁知道皇帝批折子批到很晚,几次派身边的小太监去打听,见没有宣召的意思,兰妃着急之下,自己走了过来。

    皇帝倒没有想很多,拉着她的手夫妻两个坐在床边说话,他不能和她说政事,只得捡一些宫闱趣闻和她唠闲嗑:“今年冬天要在热河过了,你知道吗?”

    “是,奴才知道的。”

    “家里人你要是想他们的话,派人去给他们送个信儿,着他们也到热河这边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由兰妃伺候着脱下香色宁绸的外衣,摘下腰间的团龙袋,突然给他想起来一个事:“先等一等。”

    “皇上?”

    “既然不能回京过年,不如下一道旨意,着各宫中有家眷的,都到热河来过年,大家在一起也热闹热闹。”说着便提高了嗓音:“六福?六福?”

    六福赶忙闪了进来,在门口跪倒:“奴才在。”

    “你记一下,明天到各个宫中去传旨……”把刚才和兰妃的话和他说了一遍,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回过身来,向还在呆呆发愣了兰妃一笑:“怎么了?”

    “啊皇上体恤奴才,”叶赫那拉氏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奴才诚惶诚恐叩谢圣恩”

    皇帝展颜一笑:“你和朕分属夫妻,又说这些话做什么?过来?”

    兰妃抬起头,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笑靥,脸蛋一红,又垂了下去,向前走了几步,把个玲珑的身子依在男人怀中,任由男人的臂膀将自己圈在里面,扬起脸,带着一抹羞怯之意的望着他:“皇上?我们睡吧?”

    皇帝微微低下头去,在她粉嫩嫩的脸蛋上吻了一下:“我们到塌上去。”

第39节横生枝节

    第39节横生枝节

    皇帝的话在在证到了实处,同文馆规程中有‘咨取翰林院并各衙门正途人员,从西人学习天文算法’之语,谁知道惹来了很大的麻烦。

    在一些正途出身的人看来,身为翰林金马玉堂,清贵无比,三年教习期满,开坊留馆,十年工夫就可以当到内阁学士,内转侍郎,外放巡抚是指顾间事。不然转为言官,翰林出身的‘都老爷’,王公勋戚也得卖账。至不济大考三等,放出去当州县,也是威风十足的‘老虎班’。现在说是要拜鬼子为师,把‘正途人员’真糟蹋到家了。同时又有个御史张盛藻奏谏,说是‘天文算法宜令钦天监天文生习之,制造工作宜责成工部督匠役习之,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在京朝士大夫间,传诵甚广,认为是不可易的‘玉论’。

    这等声音甚嚣尘上,弄得奕也很觉得为难,这还不算,以总理大臣领衔总署公务的庄亲王绵愉以‘年老体衰’,临署视事以来每每‘目疾发作,头晕发昏’为由,上表章请求皇上允许他家居养病。表章封上,皇帝的批阅总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下来,就在这个时候,老人干脆不到公署,一切事物交托给恭亲王奕,自己全然撒手不管了。

    同时,刚刚来到北京,意图借清朝有意与四方外朝增进关系的美国、法国、挪威国、瑞典国、丹麦国等国的公使联名向奕上书,请求天朝仿照英国成例,允许他们各国在北京成立领事场馆,以为与中国睦邻友好,增进交往云云。

    奕两头忙得不可开交,就在这个时候,来自热河行在的批旨转了回来:“……皇上在热河也听到了?”

    李鸿章没听清楚,放下笔抬起头来:“什么?”

    “少荃,佩衡,你们都看看。”把折子交给两个人,彼此看过:“一群人昧于外务,只知道在一边敲锣打鼓的帮闲,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皇上当年在园子中和杜师傅说过,世易时移,现在不是高庙之时,自先皇年间……”他说了几句,又觉得和宝鋆、李鸿章等人说这样的话无异于缘木求鱼,他们又不是对总署衙门事物横加指责的那些理学之士,说来有什么用?

    “皇上预见到此,所以上谕中才有‘断断不容因人、因言废其事’的圣谕。”宝鋆诵念着折底的朱谕,他又说:“你们看看,这其中还有一段:‘……雇请英人及四方之国人于馆中担任教习一事,更易为天下人攻讦、指责,甚或有谩骂之言。尔等万不可心存疑窦,遇事彷徨,更不必理会那等鼠目寸光之辈荒唐言论。一切有朕为尔等做主。放手去做,不必犹疑。’”

    念到这里,宝鋆只觉得心中热乎乎的,放下折本:“皇上圣明,深知我等。我等身为奴才的,自然也要努力报效,上抒睿忧。”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只是,现在有那么多的人上折子,我听说,倭仁和翁心存已经封章飞报行在了。”奕双手附在身后,绕室蹀躞几步:“我真不明白,这两个人身为大九卿,一言一行关乎大计,怎么就这样糊涂?”

    “他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王爷也不必这样忧烦,依我看,”李鸿章取过折子,看过皇帝的批示,在一边说话了:“总署衙门怎么也轮不到倭艮翁和翁二铭来指东道西,皇上圣谕煌煌,用来驳斥他们,最好也没有了。”

    奕绕室而行,神情中大有彷徨之意,他说:“少荃说的虽是在理,不过这样一概不理也不是办法。想来皇上那里,这类的奏章已经堆积如山了吧?”

    “不如王爷再给皇上上一封折子?”宝鋆说:“请求赴行在,请皇上面授机宜,也好把总署这边的难处和皇上痛陈一番?”

    “我倒觉得不必。”李鸿章立刻表示了反对:“皇上御驾离京尚不到二月,总署这边就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来,还要赴行在请皇上做主?不也太显得我等没有任事之能了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奕也没有了主意,他以亲王之尊,庄亲王又告病在家,总署这边的事情全要靠他主持,却总是年纪尚轻,遇事偶有不明之处,要靠宝鋆和李鸿章从旁帮衬,这会儿这两个人先为是不是赴行在一事争论不休,自己先乱了章法,又何谈据敌于外?

    想到这里,他猛的一拍桌案:“都不要吵了”

    恭王勃然变色,宝李两个都不敢说话了,垂手肃立在一旁,都觉得很是讪讪然:“旁的人还没有说什么,我们自己人就要先打起来了吗?我看你们真是不知所谓”

    “王爷教训的是,是职下错了。”

    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责备,便只谈同文馆的事。这一谈又谈出许多新闻,正阳门城墙上,居然有人贴了‘无头榜’,什么‘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之类谩骂的文字,而各衙门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员,都不愿赴考,翰林院编修、检讨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奕一听,益发动了肝火,更且旗下大少爷脾气发作起来,拍桌子大骂,“便是一个人没有又如何?我就不相信,天下这么大,有志于报效朝廷的,只在庙堂之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用他们又当如何?我就不信,没有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这都是他年轻人的气话,李鸿章和宝鋆也不会很当回事,顺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天朝与四方蛮夷不肯归心从来都是深恶痛绝的,便是朝臣中有人在言论、文字中略加提及,也会被这些人功得体无完肤,徐牧田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一句话给奕提了醒,豁然张目问道:“对了,徐继畲现在在哪里?”

    李鸿章和宝鋆沉默了一下,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似的,“还是拘押在刑部牢中。”

    “已经有……三年了吧?”奕回忆着,他也想起来了:“是啊,已经三年了。”

    直庐中一片沉默,各人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徐继畲是山西人,乾隆六十年出生,道光六年中士,做过陕西道监察御史,后任广东按察使、福建布政使,到了道光二十六年的时候,被任命为福建巡抚。

    福建地处沿海,又是对外通商口岸之一,再加上徐继畲为人懂得变通,不肯简单的以‘华夷之辨’来办理省内各种和英人有关的事物,很是遭朝中、地方上的一些人的指责,道光三十年的时候,因为神光寺(这件事不是重点,略去)一事,就有朝中福建籍的大臣上书攻击他:‘身膺疆寄,抚驭之道,岂竟毫无主见,任令滋扰百姓’,并请朝廷予以‘罢斥’。

    新登基的皇帝对于大清政府和英夷之间的纠纷之事很是重视,立刻派人到福建去,实地调查此事,调查之后认为他在处理神光寺一事上确有‘抑民奉外’等可商榷之事,于是,皇帝降旨,免去他巡抚之职,内调入京,担任了俗称‘副弼马温’的太仆寺少卿。

    谁知道刚刚到任不久,因为一本由徐继畲编纂的图书,皇帝大发雷霆之怒,徐继畲也几乎落得一个闹市问斩的下场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道光二十二年,徐继畲进京陛见,道光皇帝询问海外形势与各国风土人情,他具所知答对,道光皇帝很满意,遂责成他纂书进呈。徐继畲发奋努力。随时采访,广为搜集资料,公余著述。做成的一部书便是《瀛环志略》,最初名《舆地考略》。

    该书分十卷卷。书中先为总说,后为分叙,图文并茂,互为印证,于各洲之疆域、种族、人口,沿革、建置、物产、生活、风俗、宗教、盛衰,以及列国比较,皆言之颇详,亦间有议论。

    这本书中有一些徐继畲大发阐论的内容,特别是在提到美国的时候,有这样一番话:“该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又说:“‘华盛顿,异人也……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乎天下为公,侵侵乎三代之遗意’”。

    就是书中这样的一番话,给徐继畲引来了极大的麻烦,新君在训斥他的上谕中说:“……先皇在日,每每以二百年全盛之国威,乃为七万里外逆夷所困,致使文武将帅,接踵死绥,而曾不能挫逆夷之毫发。兴言及此,令人发指眦裂,泣下沾衣。时时思之,其忧愤之情溢于言表。朕恭立在旁,心中深以为我天朝不修武备为耻……”

    他还说:“……今日观其书,徐继畲身为一省逆言阐论,文字之中每每有羡慕蛮夷之语,朕真不知该员是何底肺肠?若以为米夷之国有‘大同社会’之优,该员又何必食天家俸禄?不如仿效秦时徐福,买舟东往,届时,看史书如铁,该当如何记述尔等这般不知君父,不识廉耻之辈?”

    不但在上谕中将徐继畲痛骂了一番,皇帝还立刻传旨,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收缴他所论述的《瀛环志略》,列为,予以销毁——几乎等于是高宗年间的文字狱又要在道光朝重现了。

    对于徐继畲本人,很多人也认为皇帝一定会大加挞伐,他自己掉脑袋都算是轻的。仿照高宗年间成例,这等文字之祸最是牵连深广,不论是编纂其书的,还是印刷的,甚至是售卖的,都要跟着一体倒霉。不想最后的处置竟然是出人意料的轻松,着将徐继畲交刑部待堪,其他相关人等却全然不问——和上谕中提到的他所犯下的罪行相比,轻得都有些离奇了。

    徐继畲因为一本书获罪,刑部拟了斩立决的处置,到了御前,因为新皇登基,着加恩改为斩监侯,一连三年的时间,每到勾决人犯的时候,总是UU小说超生,直到今天。

    奕回忆了一会儿,叫了一声;“佩衡?”

    “在。”

    “给皇上起草一份折子,我要赴行在请见。”

    过密云,出古北口,一路奔波,第二天就到了热河,奕几个到了丽正门,在宫门口请了圣安,然后到军机处的值房和一众人相见,彼此热情了一番。他虽然不是军机大臣,也不是留守的‘抚局’,不过身份贵重,这一次奉旨到行在来,众人也猜得出来,一定是为了现在针对总署衙门越来越激烈的抨击言论而来。

    大家都正在忙的时候,也不过作个揖,问声好,公务私事,有许多话说,却无工夫。正在这个时候,内廷的苏拉来传旨,着恭亲王一行人在书房见面。

    奕不敢耽搁,带着李鸿章和宝鋆向贾祯拱拱手,快步跟着苏拉穿廊过院,到了烟波致爽殿侧的上书房中,皇帝正在和翁同龢、崇实在说话:“……当时,奴才听赵老先生说过之后,也深以其人其行为然。国家取士,原不是在追求文字堆砌之华美,词章典故运用之奥妙得体,而是在为国寻求抗直敢言之人,有益邦家,有益朝廷之策。”

    “就是这话喽。”皇帝点点头,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哪时候传下来的规矩,会试,殿试专尚楷书,弄得收上来的卷子,如同千人一面,人言字如其人,现在,嘿便是连这一节也做不到了。”

    崇实和翁同龢都是饱学之士,当然知道这样的规矩是从何而来,不过看皇上心情很好,也就不必在这时候提及什么令人不快的话题,当下都识趣的选择了沉默。

    就在这时,内侍挑帘而进:“万岁爷,六爷到了。”

    “哦,让他们进来吧。”

    奕等人鱼贯而入,在书案前拜倒:“奴才,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皇帝居中而坐,望着风尘仆仆从北京赶过来的几个人,神情中一片嘉慰之色:“在北京主持总署事物,很是辛苦吧?”

    “臣不敢言辛苦二字,只是,外间有不知臣者,皆以为总署所设、所行,都是一些媚外之举,……”奕神色间满是牢骚,看得出来,有很多的委屈积在心头。

    “这些事朕也知道,这一次便是你不上折子,本来也想让你到行在这边来一次,朕和你好好考量一番的。”他站起来,在书房的百宝格中找出一个带着小锁头的匣子,用身上的钥匙打开来,从中拿出几本折子:“倭仁和翁心存上的折子,朕都细细的看过了。给……”

    “臣弟不敢”

    “给你看,你怕什么?”

    有内侍把折本递过来,奕三个人聚在一起,探头看了几眼,内容不必多说,都是老生常谈,认为总署衙门‘办事无礼’,唯知‘抑民以奉外’,于北京用来修盖各国使领馆的东交民巷一带,‘征用民田民居,百姓难舍祖业,又不敢违背朝廷法令,每每含泪而去。’等语。

    奕不敢多看,合上折子跪了下来:“倭大人所言句句属实,东交民巷拆改之事,总是臣处事操切,有不公之处,请皇上责罚。”

    皇帝无疑很满意奕的表现,轻笑着一摆手,示意他站起来:“总署衙门的事情是朕诏准了的。百姓不明其中究竟,只以个人所失所得为计,自然也就会有不满之声。百姓是天下的根本,所以你们回去之后,要认真的把和四方外朝与我天朝交往的意义晓谕彼等,尽可能的安抚百姓,另外,在京中另外给这些人安排居所,总要让居者有其屋才是正办。”

    奕又是惭愧又是佩服,他说:“朝中大政全靠皇上主持于上,臣等才能秉承,这等乡民小事,臣等不能自主,也要靠皇上公傅慈祥之德,实在令臣惭愧。下去之后,当细心筹划,奉旨施行。”

    “这些且不忙着说。各国公使馆的建设,现在怎么样了?”

    “这一节,请李大人和皇上回。”

    于是,李鸿章说:“各国公使馆皆是各国领事馆衙门自行设计、规划图纸,然后雇请我国民夫从中搭建,臣等出京之时,美国、挪威国、法国三国的公使馆已经初具规模。瑞典国的公使馆刚刚开始动工,还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交付使用。”

    “百姓呢?于这等事可是有什么观望之情吗?”

    “是。回皇上话,臣在各国领事馆工地前也曾经问过操执役的百姓,都说洋人虽然语言不通,却很是客气,而且工钱给得很大方,尤其是经过英国领事馆的建设之后,所以,新建的各国领事馆建设之前,来参加者络绎不绝,很是踊跃的样子。”

    “那就好,一来百姓可以赚到钱;二来也可以通过这样的工作,让各方夷人认识到我天朝百姓的能力和热情。于两国交往,也是大有好处的。”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向外走了几步:“京中事物繁忙,你们难得到热河来一次,老六,明天见过老太妃,给老人家请过安,就回去吧。”

    答应了一声,又说到:“皇上,臣弟有不情之请,俯请圣上诏准。”

    “是什么?”

    “原太仆寺少卿徐继畲,翰苑前辈,在福建巡抚任上之时,于外夷交往事物略有所得,臣以为,是不是可以请旨,”他口中说着,偷偷的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将徐继畲派往臣弟的总署衙门,任同文馆教习之职?”

    “徐继畲啊?”皇帝望向头顶的藻井,好半天的时间才摇摇头:“这件事,等过一段时间吧。朕再想一想。”

    奕不敢多劝,答应了一声:皇帝没有更多的交代,几个人跪安而出。

    徐继畲的事情让皇帝想起了很多往事,对于他的处置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徐继畲是十八省督抚中少有的肯于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能员之一,当年的一本《瀛环志略》为他自己几乎惹来杀身之祸,也是新君和朝臣妥协的结果。

    道光三十年,皇帝一力推行漕政的改革,新政推出,阻力重重,不合福建出了神光寺事件,在朝的福建省籍官员一片叫嚣之声,让皇帝也很是没有办法,只得将他撤职了事;到了当年的十月间,又因为书中有大量于米夷的溢美之词,惹来更多人的上章弹劾,皇帝也对于他书中出现这样多的文字很觉得不满:特别是书中有将美国比喻成圣人言中的‘大同社会’之语,更是让人恼火

    其时登基不久,君威初初建立,穆彰阿被贬斥出了朝堂,皇帝却也不敢自树铜表,相反的,因为新政的推行,反倒还要对这些先朝的老臣子礼遇有加,朝政上的事情,能够满足的,都要尽可能的满足——就是这样一个时候,有人上表章弹劾徐继畲,皇帝自然要诏准,将徐继畲下狱——一关就是三年之久

    而这一次奕代为求恳,却终于不肯放过,却是有着另外一层的意思。

    打发奕等人出去,皇帝在桌案边站了一会儿,突然出声传唤:“六福?到军机处,看看有谁在,让他们过来。”

    “喳”

    很快的,贾祯等人到了书房,见礼之后,皇帝让他们站了起来:“礼部尚书倭仁的折子朕看过了。在他的折子中有这样一句话:‘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朕想了想,崇实?”

    “臣在。”

    “拟旨。”皇帝的手在桌案上轻轻地敲击着,慢悠悠的说道:“览奏,礼部尚书倭仁所言极是。该员折中之言言中有物,剀切朕心。想来自必确有所知,着即酌保数员,另行择地设馆,由倭仁督饬讲求,与同文馆招考各员,互相砥砺,共收实效。该管王大臣等,并该尚书均当实心经理,志在必成,不可视为具文。”

    贾祯的脑筋转得非常快,心中暗叫一声:‘坏了’皇上这是在行请君入瓮之法了让倭仁保举,他是那等方楞折角的理学大家,便是陆九渊、王阳明都给他视作旁门小径,这等天之才,让他到何处去寻?

第40节君子欺方

    第40节君子欺方

    等上谕发抄,传到京中,卫道之士大哗。这些人从来都是把煌煌天语看得特别尊严,从不知夹缝里还有文章。极少数如贾祯一般看出皮里阳秋的,也只是暗中为倭仁发愁——皇帝亲下谕旨,让他‘酌保数员’,实际上就是在难为他也让那些对同文馆之设指手画脚的清流冷静下来考虑考虑。

    在当事人的倭仁,也是大感困扰,想不到皇上竟然竟真个把‘博采旁求’四个字看实了,转念一想,又觉内愧,言必由衷,无怪乎皇上信以为真自己原就不该说没有把握的话,所以此刻无法去反驳。

    海内这等精于旁门之技的人才大有,不过倭仁一辈子的功夫都下在一部《尚书》上,以蒙古人之身,却成为海内有数的理学大家,用功不可谓不勤奋,只是书读得多了,为人便少了几分变通和灵动——便如百姓所说的书呆子一般——又让他到何处去寻找这等术有专攻的人才以‘保荐’?

    接获上谕,倭仁呆了半晌,把个谕旨左右看了良久,终于还是喟然一叹,独自坐在那里出神:“艮翁?”

    “啊,英公啊?”倭仁心中烦乱,为了表示虽遭横逆,不改常度的养气工夫,照平日一样,丝毫不肯少了礼数的站起来向孙瑞珍一拱手:“请坐,请坐。”

    “艮翁可还是在为皇上谕旨中的话发愁?”

    “哎”倭仁长长的叹息一声:“天算之学,我全然不通,这等人才举荐大事,事关朝廷用度,我又势不能胡乱推举……只恐有误皇上差遣啊。”

    孙瑞珍心中苦笑,倭仁头脑僵化,竟然真的以为皇上下这样一番谕旨是在让他保荐人才了话不必说破,只得旁敲侧击:“六爷有意相厄,艮翁可知?”

    “我也知道。前几天恭王赴行在请见,想来,也是在皇上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那,艮翁可有意以尚书之体,提倡天算之学?”

    “我怎么能?其势万万不可”

    “我也知道。大人必不屑为此,”孙瑞珍答道:“此事照正办,大人决不可有所保举,只说‘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就是了。”

    “不错,不错。”倭仁深深点头:“就照此奏复,托你替我拟个稿子。”

    孙瑞珍也不客气,命人取过笔来,这等纸面文章,并无麻烦,草草脱稿,然后再由倭仁当夜誊清,第二天一早派折差报到行在。

    折子送得急,回来得也快,伴随着折本回京,还有一封明发上谕,短短的一句话:“着礼部尚书倭仁在总理衙门行走。”

    讲道学的人,不经世务,一遇到麻烦,往往手足无措,倭仁就是其中之一,望阙谢恩之后,赶忙又派人请来孙瑞珍,商讨办法:“英公,您看?”

    这件事孙瑞珍也知道了,很是觉得为难,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借倭仁为同文馆立威,眼下之路自然没有旁的,只能是固辞二字,不过措辞就要更加谨慎小心,万一惹得皇上动了真怒,事情就全无挽回余地了。

    倭仁将孙瑞珍请到府中,两个人商议了半夜,以‘素性迂拘,恐致贻误’为由,请辞总理衙门的差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求饶之意已经甚为明显,谁知道皇上还是不肯放过,很快的,有一封上谕从热河传回,比起上次,措辞要严厉得多了:“前派礼部尚书倭仁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旋据该大学士奏恳请收回成命,复令军机大臣传旨,毋许固辞,本日复据倭仁奏,素性迂拘,恐致贻误,仍请无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等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系紧要,倭仁身为大臣,当此时事多艰,正宜竭尽心力,以副委任,岂可稍涉推诿?倭仁所奏,着毋庸议。”

    对留京担任辅弼之责的礼部尚书来说,这道上谕的措词,已是十分严峻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员,择地设馆的上谕,说设同文馆一事,‘不可再涉游移’的话并在一起来看,参以近来报考同文馆人数寥落这一点,明眼人都可看出,皇帝始终的饶不过倭仁,有着‘杀大臣立威’的意味在内。事情演变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辞‘总理衙门行走’那么单纯,而是到了乞请放归田里的时候了

    孙瑞珍心里就是这么在想,倭仁应该‘上表乞骸骨’,侃侃而谈,以去就争政见,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风。至于倭仁自己,不知是见不到此,还是恋位不舍,依然只想辞去‘新命’。

    不过伴随着这一道新命而来的,还有折子中的一段话:“倭仁着接旨之后,到热河行宫陛见。”这段话总算让倭仁看到一点希望:能够在皇上面前一诉衷曲,总好过现在这样皇上不解自己苦衷的一再相迫。

    一路到了热河,递过牌子,皇帝正在和军机处几个人说话,听说他来了,立刻传见,倭仁进殿磕头,磕完头就跪在那里,等皇上问话:“倭仁,总理衙门的差事,你可入值了吗?”

    倭仁老老实实的答道:“皇上圣明,臣素性迂拘,洋务也不熟悉。恳请收回派臣总理衙门行走的成命。”

    “话不是这样说的。”皇帝看倭仁长途奔波而来,满脸满身的风尘之色,心中也很有不忍之意,只是同方正之士的阻挠,若是不能硬下心肠彻底解决,日后同文馆的差事办得好不好先不提,只是打这样的口舌官司,就要把人烦死了与其这样,不如就彻底解决掉它日后方可保事无扞格。至于倭仁,不妨日后再加恩于他,以为补偿吧?

    想到这里,皇帝说道:“同文馆的章程已经定了,洋教习也都聘好了,不能说了不算,教洋人笑话咱们天朝大国,办事就跟孩子闹着玩儿似的。你说是不是呢?”

    倭仁不能说‘不是’,只好答应一声:“是”但紧接下来又陈情,“不过臣精力衰迈,在总理衙门行走,实在力有未逮。”

    皇帝点点头,用手向下一指:“正好,今天军机处的几个人也在这里,你们看呢?”

    周祖培和倭仁并无私怨,不过和孙瑞珍却是势成水火,凡是和孙瑞珍交好的,在他看来都是自己潜在的敌人。这一次也是有意借题发挥,攻一攻孙瑞珍同为礼部尚书的倭仁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说:“皇上,臣以为,让倭大人入值总理衙门,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宿望,为后辈倡导,做出一个上下一心,奋发图强的样子来。倭仁是朝廷重臣,总理衙门的日常事务,自然不会麻烦倭仁,也不必常常入值,只是在洋务上要决大疑、定大策的那一会儿,得要老成谋国的倭仁说一两句话。除非倭仁觉得总理衙门压根儿就不该有,不然,说什么也不必辞这个差使”

    皇帝于朝臣间的这种明争暗斗看得多了,已经能够做到了然于胸,无声的笑了一下,问倭仁:“你听见周祖培的话了?”

    “是。臣听见了。”

    “关于这件事啊,朕再想一下,你远路奔波而来,也很辛苦了。在热河住几天,嗯,明天吧,明天你再递牌子进来。”

    皇上总算没有当场拍板确定下来让自己入值新衙门,在倭仁看来总算是还有挽回之机,当下很是开心的向上碰头:“臣领旨谢恩”

    “你先跪安吧,朕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还有话要说。”

    情有所转机,皇上优礼老臣,让倭仁连走出殿门的脚步都觉得轻松起来。

    倭仁退下,君臣几个又说了几句话,看皇帝没有更多的事情要交代,贾祯就准备领班跪安而出,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皇上说:“朕最崇敬的,便是我朝圣祖仁皇帝他老人家,当年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念诵到圣祖遗训。其中处处皆可彰显他老人家圣明之处。”

    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提起康熙帝,贾祯含含糊糊的碰头答说:“是,圣祖仁皇帝实是我朝、乃至我中华千古以来第一名君。种种惠政,于民有以解倒悬之苦,不但在位之时令天下百姓感戴,余泽更惠及当今。”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继续说:“朕最喜欢看的,就是他老人家的实录。记得其中有一节,是关于康熙朝朝臣中有党同伐异迹象的。嗯,还能够默念几句:‘……伐异党同,私怨交寻,牵连报复,或几所衔恨,反嘱人代纠,阴为主使;或意所欲言,而不指指其事,巧陷术中,虽也已解职投闲,仍复吹求不已。株连逮于子弟,颠覆及于家身,甚且市井奸民,亦得借端凌侮,蔑纪伤化,不可胜言……,夫谗僭娟嫉之害,历代皆有,公家之事置若罔闻,而分树党援,飞诬排陷,迄无虚日。朕于此等背公误国之人,深切痛恨,自今以往,内外大小诸臣,应仰体朕怀,各端心术,尽蠲私愤,共矢公忠。倘仍执迷不悟,复踵前非,朕将穷极根株,悉坐以交接朋党之罪。’”

    皇帝的记忆力好得出奇,长篇累牍的圣祖上谕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这篇圣祖上谕,想来你们也是知道的?”

    “是,臣等知道。”

    “那便甚好。”皇帝的眼睛盯着周祖培,慢吞吞的说道:“只是知道还不行,要学会领悟在心,身体力行。明白吗?”

    周祖培老脸一红,避开了皇上的目光:“是,臣明白了。”

第41节请君入瓮

    第41节请君入瓮

    第二天,皇帝再一次把倭仁招到御前,让他在书房见驾:“倭仁,总署衙门的差事,你还是不愿意入值吗?”

    “回皇上话,奴才身为人臣,为皇上效劳本是应有之义,只是奴才年纪老迈,只恐捧日有心效劳无力,还请皇上默念奴才本性与新衙门诸事多有未通之处,免去奴才的差事吧?”

    “你的年纪也不是很大,又是当年先皇圣心牵挂和看重的老臣子,便是暂时还不能做到融会贯通,只要能够和老六他们认真沟通,朕想,总也不会是很成问题的吧?”他说:“上一次周祖培不是也说过吗?让你入值总署衙门,也是为了给百官和天下人做出一个朝廷关注此事,上下一心奋发图强的样子来,并不是一定要你事必躬亲的操行呢。”

    “是。皇上所言极是,只是……”倭仁干干的咽了口吐沫,心中暗恨周祖培昨天在君前用言语挤兑自己,偏生他又不是那种言辞便给的,只得向上碰头道:“回皇上话,奴才为人秉性迂拘,只恐在新衙门中与同僚相处不睦,更有伤皇上知人之明啊。”

    皇帝觉得也差不多了,他的本意也并不是一定要让他入值——若真说动了他的话,倭仁入部视事,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彼此圆凿方枘,谁也不要想舒服好过。当下宕开一笔,“有些话是朕多次和老六、军机处的一些人说过的,这一次不妨再和你说一遍。”他好整以暇的端起桌上的康熙五彩明黄盖碗喝了一口茶,“总署的成立乃是我天朝与各方外朝增进了解,增加交流的一个必要的部门,便如同六部之设,都是为朕提供国事决断,政令发布提供咨询之地,你身为礼部尚书,不但要在彼此交往之中学习孙瑞珍那般为君臣大分而与英夷据理力争,终于使得英人在君父之前行单膝落地礼——这难道不才是礼臣应做应为的吗?”

    倭仁人有点僵化,却并不是傻瓜,仔细回味皇上话中的意思,大约的明白了过来:“是,奴才明白了。今后定当以皇上的话奉为圭臬,为君臣大防以树国本。”

    “就这样,你下去吧。改日还会有恩旨于你。”

    倭仁答应一声,跪安而出。

    皇帝休息了一会儿,接下来还要见一见各省补中的府道官员,其中有一个便是胡林翼。

    本年二月,天津知府刘杰报丁忧去职,像这样的空缺从来都是在候补的知府缺额中,经吏部擎签之后选中补上的,不过皇帝绕过了这样的一层程序,由军机处直接给直隶总督衙门下了廷寄:“着由天津道胡林翼,暂时署理天津知府一职。”

    这样的一份任命看似来得没头没脑,不过有心人却知道,胡林翼是曾国藩当年保举的,在天津道任上很是顺利的完成了天津大沽口外迎接英夷进京等等事务,在奕奉旨到天津办差的时候,也是服侍的很是周到——不用问,出于这几种考量,皇上才破格提拔使用的。

    到了本年的五月,胡林翼真除,正式坐上了天津知府的宝座——虽然还是为人称为风尘俗吏的知府之职,不过看他帝眷正隆,想来越过有‘宦途顺逆’别称的知府而转为道员,想来也不会用到很久了。

    这是因为知府是四品官,越过这一级便是三品的巡查道员——便有了‘监司’之望,而监司已经可以称之为‘大员’,再进一步便是封疆一方的巡抚。否则,调来调去都是知府,只能算是风尘中人,不能算是朝廷柱石——这是一重宦海中很紧要的分别。

    胡林翼是有心人,大约的知道自己的升迁一来是曾国藩的保举,二来是上一次在天津和恭亲王见面,自己入得他的法眼;三来就是因为皇上登基以来锐意改革,推行新政,而自己,应该说在这样的一层关系上做得勉强合乎圣意,方才有今天。所以,自打接获廷寄,到府履任以来,百凡是对待有关来往英人的事物,他都非常的注意和上心。

    咸丰二年,皇帝下旨拆除北京紫禁城西苑的天主教堂,惹来了极大的争议:对外明发的诏书中说,教堂‘近窥内苑,有碍宫闱,殊为不便’,皇上下旨‘尽快拆除,待日后教堂所有国于此节再有他议’的话,责成顺天府在京中‘另寻他地,予以重建’。

    当时北京城中只有英国公使馆,却还没有正式建造起来,教堂所属的法国政府更是鞭长莫及,等到法国公使到了京中,教堂已经拆得差不多只剩基座了。法国公使叫马修斯?皮埃尔?热瓦尔。对于中国人的这种强行拆除教堂,甚至事先没有和本国政府打招呼的做法甚为不满,特意到了北京的总署衙门叫嚣,要求中方‘恢复教堂重建,而且赔偿法方的损失。’云云。

    照会拿来,奕不敢做出决断,呈报到御前,皇帝勃然大怒,当众怒斥奕:“朕早就和你说过,凡是抱有一颗良善之心,愿意和我天朝互通有无,增加了解,增进彼此合作的国家,我天朝无尚欢迎你难道就不明白这其中含义?像法国公使这般不通情理,不懂礼仪的东西呈递上来的照会,通篇满是昏悖狂逆之言,你居然没有把它当场掷还,还敢呈递朕前?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一番雷霆震怒吓得奕等总署衙门上下官员碰头不止,皇帝把照会扔下书案,大声说道:“你回去告诉那个法国公使,就说是朕说的:他若是愿意在我天朝土地上一切按照国际交往中的准则来代表他的国家行事,朕希望他学一学什么叫礼仪;他若是不愿意,朕就是为此断绝和法国的交往也在所不惜只是问问他,有没有这样的勇气承担法国拿破仑三世国王的怒火”

    奕碰头出来,也是满怀委屈和羞怒,立刻命人传见了法国领事,把皇帝的话向他做了晓谕。心中全是不愉之气,奕的语气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听完中国皇帝的话,马修斯公使大怒,勉强等到宣读完毕,就拂袖而去,彼此闹得相当的不愉快。

    不过,为了教堂之事若是闹到两国断交,马修斯自问还没有这样的决断力和权力,只得如实上报本国政府,请求指示下一步动作。就在电报通过香港发出还没有得到回音的时候,在天津的胡林翼知晓了这件事,给皇帝上了一封奏章。

    在奏章中他说:“各方蛮夷,尤以英夷之力为最强,法夷,美夷次之,瑞典、挪威、丹麦之国更次之。今我皇上以统御四海之德,大开圣怀,虚怀若谷,接纳各方来使,本是为天朝与四海融会贯通,互通有无……圣明在上,岂待臣言?”

    接下来他说:“法夷初初到我天朝,彼此人情未悉,风土不识,略有舛误之处,还请皇上默察其人、其国未经教化,未有君父之念为尚。更兼教堂所在,本是该等蛮夷之国供奉神明之所在,乍见遭此拆毁,该人必以为我天朝有意为之,意图在于不敬二字,方有今日误会……”

    在奏折的最后他说:“……纵观我皇上登基以来,海晏河清四海归心,正乃圣人教化之大一统之天朝昂然屹立之期,臣伏乞圣鉴,我皇上有继武前贤之志,更当有包容四海之心……原宥法夷言语莽撞之失,弃其言而取其忠肯直言,方显我天朝气度于万一,使四海之内皆知我皇上天威在上,今后再不敢妄行妄言矣。”

    这封折子为皇上很是激赏,时过境迁,他也觉得自己当初和奕发的一顿脾气略有失当之处,不过皇帝是不能承认过错的,最终只是和奕等人说:“教堂之事,和法使认真交涉,他们不懂我天朝的规矩和禁忌,想来和他们晓谕明白,对方也会择善而行的。”他又说:“至于新教堂的选址和建设,可以让法国人先在京中做一番探查,只要地方不是很违碍的话,就顺从所请吧。”

    前数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突然之间化作光风霁月,原本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无不称颂圣明。很多人知道是胡林翼的一封奏折起了绝大的作用,然而皇上于内廷与外臣交接视为忌讳,所以也都只是暗中佩服他的眼光,却没有人敢和他书信往来,跟他谈论此事。

    这一次胡林翼赴行在陛见,召见完毕,皇帝特意把他留了下来:“老六赴天津办差,回京之后和朕说起了你,他说你处事明确,有大将之才,尤其是在举国皆视四方蛮夷为洪水猛兽之时,你居然能够不以华夷为辨,一体以圣人仁恕之道待之,不但差事做得得体,更且深得英使及其随从人员的感谢,大涨了天朝人文气度,确实是做得不错啊。”

    “是。臣幼承庭训,家父当年早有训诫,四海之内莫非王臣。英人有归心之意,我天朝更应该拿出海纳百川的气势来。圣人有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臣总以此话作为接待英人之本。偶有所得,也是全靠恭王爷在旁提携教化,不敢居功自傲。”

    “这些话暂时不必提。上一次老六到朕前,说起了英国人提出在我天朝修建铁路。其中不取分文,只以铁路建成之后,每年由我天朝与英国共同分配利益为据。朕让总署衙门和英人做具体的协商,待到事情有了进展,再具折陈报。”

    胡林翼不知道皇帝和自己说这些是为什么,含糊的点点头:“是。”

    “把你留下来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暂时虽然还没有定论,但是朕想,若是能够得英国人助力,修建一条铁路的话,则铁路的修建,路轨的铺设都不宜过长,当以天津到北京一段为试行之地。到时候,你这个天津知府的担子,可就更重了。”

    “为皇上效劳,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第42节不改荒嬉

    第42节不改荒嬉

    漫步走在山庄外面的街市上,皇帝年轻的脸上像飞了金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热河城中一派热闹景致,铁匠铺,泥瓦店、首饰店、典当行、饭庄、酒馆、茶馆、戏院的幌子迎风摆动,一副盛世华年的万千气象。

    皇上满心欢喜的左右游荡,不时走进街边的店铺中,转上一圈又转身出来,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可真有点发愁了:“白水兄,是不是派人知会一声都统衙门?圣驾轻出,若是出了任何意外,我们怎么担当的起啊?”

    “不劳翁兄担心,出来之前,西大人已经派人去通知过了。”崇实轻笑着加快几步,跟在皇上身后,又回头说道:“翁兄向左右看看就知道了。”

    翁同龢扭回头看看,果然,街边左右有数十名身材壮硕的汉子,都是着了便装,亦步亦趋的遥遥相缀,不用问,这是热河都统衙门派出来的武弁在暗中扈从了,看在眼里,翁同龢放下心来,“这样就放心了。”

    “皇上难得出来一次,我等还是不要逢君之恶吧。”崇实也很觉得无奈,但是现在就是自己再想劝这位主子回去,怕也是不可能的,反倒会坏了他的心情,不如顺应了他,等到他走得累了,或者逛得倦了,自然会打道回府。只是看他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啊?

    和当年一样,皇上想出宫冶游遭到所有人的反对,除了圣躬系四海所望,不可轻易离宫这样的理由之外,翁同龢认为,热河行在所在,很多天子近臣在退值之后也可能会到街市上闲游,若是撞见了,彼此多有不便。

    谁知道皇上却完全不放在心上,一面让太监为他换上一袭轻便的服装,一面说:“那样正好,每一天对着他们,总是口口声声称颂不绝,这一次若是真能够遇见了,彼此放下君臣大防,不也是美事一件吗?你若是不愿意去的话,就算了。崇实,你怎么说?”

    “皇上,叔平兄所言极是……”

    “那就算了,你们都不要去了,朕自己一个人去转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每当皇上这样说话,翁同龢和崇实总是无可奈何,彼此相视苦笑了一下,崇实说:“既然皇上有此雅兴,奴才自当跟从。”

    “这就是了嘛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要搅了兴致,去,把衣服换了来。”

    两个人退下,各自换上一袭便装,跟在六福和西凌阿的身后,随着走出了园子,一路游逛起来。

    眼看着日头升到了头顶,前行的年轻人站住了脚步,抬头看着街边一处饭庄的招牌,写着的是‘也闲居’,饭庄很是高大,足有三层楼,站在门口闻着里面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儿,皇帝更觉得饥肠辘辘,回身招呼:“西凌阿,进去问问,可还有座位吗?”

    西凌阿太知道这位主子爷的脾气了,也不多说话,点头答应一声迈步进了饭庄,这里的跑堂的伙计还认识他,赶忙迎了上来,就地利落的请了安,动作很是‘边式’“西大人,小的胡四给您请安了”

    “楼上可还有雅间座位吗?”

    “只有三楼还有一间,本来是内务府长老爷用来宴客的,不过来的客人没有那么多,就省下来了。”叫胡四的伙计探头看了看:“西大人,是您自己一个人还是有什么客人要招待?”

    “怎么?我自己一个人就不给了吗?”

    “瞧您说的,西大人是我这也闲居的贵客,不要说是您今天来了,就是没有来,只要一句话交代下来,小的就常年给西爷您留着这间雅座,不也是小店的荣幸不是?”

    “就你会说话”西凌阿不敢耽误太久,对胡四说:“准备出来,我即刻要用。”

    “是喽,您了”胡四大声答应着,回身招呼:“西老爷有客,楼上雅座请”

    扈从着皇上登上楼梯,二楼三楼之间一片嘈杂烦乱,碰杯劝酒、大声喧哗的声响连成一片,响得人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进到雅间落座,点过了酒菜,突然听见隔间的雅座爆发出一阵大笑

    皇帝几乎给吓了一跳,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西凌阿,你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今天这么热闹?”

    “主子稍等片刻,容奴才出去安排一下。”

    “快去快回。”

    西凌阿一边招呼雅间服侍的伙计赶紧上菜,一边走到相邻一间的雅间门口,从青布门帘的缝隙向里面张望,几个人一边谈笑一边进食,说的什么听不见,只见几个人的表情甚是欢愉,不时大笑起来。

    扫了几眼,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是内务府造办处的一个主事郎中,叫赵双山的,面对着雅间的门口,正在伸手布菜:“说得好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不是个中人怕也说不得如此精准。哈哈”笑声戛然而止,赵双山抬起头来,向外面招呼:“我说,外面是谁啊?站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西凌阿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雅间的门口等待着,果然,里面一阵桌椅响动,门帘挑起,赵双山迈步走了出来,他大约是喝了点酒,眼神有点迷糊,只觉得眼前站立的大个子很是眼熟,认真审视一番,给他认了出来:“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西大人小的给您叩头……”

    西凌阿正要和他说几句话,赵双山却一把拉住他,直往雅间里带,口中大声招呼:“来,我给大家引荐一番,这位是御前侍卫首领,西凌阿大人,这位是……”

    他糊里糊涂的说了半天,西凌阿一个也记不住,找个空闲拍了下他的肩膀:“锦和,借一步说话。”

    今天也真正是合该有事,两个人正要向外走,从外面又进来两个人,西凌阿都认识,一个是今天请客的主人,内务府造办处主事长宏,一个是肃顺

    两个人都喝得满脸通红,在下人的簇拥下进了雅座:“哎?老西?本来想给你发帖子,不过虑及你要当差,就想日后补上,这可好,相请不如偶遇,来,坐下,伙计?伙计?再去端几个热菜上来”

    西凌阿苦笑了一下,向长宏一拱手:“多谢下川兄美意,只是,西某有公事在身,不能久坐,更加不敢饮酒,请多多见谅。”

    “什么公事?”长宏的舌头都大了,兀自拉着西凌阿的手不肯放开:“什么狗屁公事?今天到了这里,就是我长某人的客人……嘿嘿西老兄,不如你也和皇上说说,到内务府当差多好?你知道吗?只是这一趟行在整修,我就弄了整整三数”

    西凌阿吓了一跳,两间雅座近在咫尺,这边说的话邻座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话传过去,也不知道那位主儿心里会怎么想?他和长宏算不上很熟稔,彼此有几面之缘,只是邻座的主子要真的发起怒来,只怕后果堪虞。

    赶忙又是挤眼又是努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谁知道长宏不知道是真的喝醉了还是有意在众人面前卖弄,继续说:“真的?不骗你,真的是整三万两”

    肃顺站在后面,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一身热汗顺着后背淌了下来赶忙上前一步,拉着长宏向外拥去,嘴里说着:“来人,还不把你家主子送到下面去?傻站着干什么?等死吗”

    长宏咕咕囊囊的给人送下楼梯,雅间中剩下的几个人相视尴尬的一笑,都有点找不到话题,听着旁的屋中传来的阵阵喧哗,分外显得这份宁静来得无比诡异。西凌阿叹了口气,向众人拱拱手,举步走了出来:“镇常兄?镇常兄?”

    肃顺快步追了出来,向一直门帘低垂的雅间努了下嘴:“大人?可真的是吗?”

    西凌阿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长下川这一次可真的是有难了”向前一迈步,他又站住了:“哦,你到旁的雅间中去说一声,让他们小声一点,主子不喜欢声响。还有,别吐露实情。”

    “是,是是,我知道的。”

    西凌阿待他走开,这才挑起帘子进到雅间中,皇帝的脸色比他想得要好得多,端着手中的茶杯正在和崇实和翁同龢说话:“英国人意图借机讹诈,朕偏偏不叫他们如愿铁路技术不能算什么不传之秘,英国人会,法国人,美国人难道就不会了吗?选择哪一国作为铁路建造的合作者,是我天朝的自由和权利,英国人不同意,就算,左右铁路技术也不是英人独有,他们不做,有的是人抢着来做。”

    翁同龢心中牢牢记住父亲的教诲,于政事从不肯做一言之进,听到这里,只是微微一笑。崇实却不能不说话,弓着身体赔笑道:“皇上圣明,行此二桃杀三士之计,由得各方蛮夷为利之一字争夺不休,我天朝坐山观虎,正正契合了老子所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与争。”

    皇帝轻笑着,摇动手中的折扇,一抬头,看见西凌阿走了进来:“见过主子。”

    “做得不错,果然安静了很多。”

    西凌阿赶忙跪了下来:“主子恕罪一班人喝醉了酒胡乱放屁,主子就当没有听见吧?”

    这番话完全没有头尾,皇帝很是好笑的“哦?”了一声,“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西凌阿辩无可辩,只是伏地碰头不止:“奴才糊涂,奴才愚笨,奴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是主子爷知道,奴才……”

    “行了,行了。”皇帝含笑摆手:“你又不是贪墨的内务府官员,朕就是心中再有火气,也是清明在躬,不会胡乱发你的脾气的。”

    “是。皇上圣明。”

    皇帝似乎不愿意再就这个突然出现的问题多做纠缠了,“让他们上菜吧,有点饿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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