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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3节天颜震怒(1)

    第43节天颜震怒

    皇帝用饭,除了随身的内侍留下服侍,旁的人是不能在场的,崇实几个退出雅间,也不敢远离,就在雅间的门口站着说话聊天。“白水兄,刚才……”西凌阿向里面指了一下:“主子真的没有生气?”

    “是呢”崇实点点头,说:“我和翁兄也很觉得古怪,听到刚才的说话,我还在想是不是要找个什么由头开解一番呢,谁知道,皇上——”

    西凌阿举步离开,皇帝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崇实、翁同龢说话:铁路是中方在牛痘种植之法推行全国之后向英方提出的第一项动议,具体的要求是,英方出技术,指导人员,机车,中方出具体的工作人员和总资金的70%,日后铁路建成之后,从每一年的收益中拿出8%作为给英国方面的收益,为期十年。

    英国人很清楚的知道中国是一个多么落后和愚昧,却又是多么富饶的国家只是人口总数就超过了三亿在这样的国度,却不要说是火车,就是火轮船也从来不曾有过。文翰有亲身经历:乘坐快克号火轮船一路从香港北上,在江河之中行驶时都会引来岸上百姓驻足观望,火车如果真的能够在中国建造并且通行,其中的收益比之中国方面购买火炮武备等物可是要多得太多了

    不过,英国人还是不肯轻易松口,认为每一年收益的8%太过稀少,而且,十年期限时间也太短,所以,他们提出,或者把每一年的份额增加为15%,或者按照这个比例延长分配利润的年限——上调为20年——就可以做到彼此满意了。

    正说到这里,隔间长宏的话传了过来,崇实心中一惊长宏也和他有过交往,听他这样大言不惭的自呈罪衍,如实供述,也不知道皇上会发多大的脾气?偷眼看看,果然,年轻人端着茶杯的手定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一笑,继续说道:“……英国人趁机讹诈……”

    崇实放下心来,皇上似乎并不把长宏贪墨的勾当和内中的实情当做一回事呢?

    实际上,皇帝真有心立刻发作一个小小的内务府员外郎就从移驾热河行宫和之前的整修,装裱差事中贪了三万两银子?其他的人呢?内务府的那些主事,郎中,内务府大臣们呢,又当如何?

    只是在一瞬间,皇帝就知道,这一次若是发作起来,怕又是要掀起大狱。但是今天的时、地皆不相宜,给人家知道自己又一次出宫冶游,传扬出去,与自己的名声怕不会好听——左右贪墨之人也逃不掉,等到自己回去之后再说吧——所以,才会有这样一番在崇实、翁同龢看来很奇怪的温和和冷静。

    在六福的服侍下美美的用过一顿午餐,皇帝示意六福招呼外面的几个人进来,除了西凌阿三个人之外,肃顺低着头也跟了进来:“奴才肃顺,给主子爷请安。”

    “哦,刚才听见你说话,起来吧。”

    “是。”

    “西凌阿?”

    “奴才在。”

    “刚才进来的时候听你和饭庄的伙计说,能够把这雅间包下来?你去和饭庄的老板说一声,就要这间屋了,偶尔的时候,朕还会过来享用,嘿。在这热河的街头走一走,听一听,真正是比看什么二十四史更加让人心旌摇动呢”

    西凌阿的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珠,赶忙跪了下来答说:“皇上,若是皇上喜欢这里做的小菜,容奴才安排,将这饭庄中的厨子招进园子,单独给皇上做来享用?”

    “这可不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能因为朕一个人的喜好而害得旁的人也享受不到。去吧,去吧。”

    凌阿不敢再劝,躬身退下,去找饭庄的老板相商了。

    皇帝转过身子,眼睛望向窗外,居高临下凭窗而坐,可以将街面上的景致尽收眼底,隔着大街的对面,刚才原本还在放爆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一会儿却变得鸦雀无声,清净得让人不明所以:“那里……”他用手一指:“是谁的府第?”

    肃顺探头扫了一眼,干干的咽了口吐沫,有心不说,这会儿却怎么也抵挡不过去,只得照实答道:“回皇上话,是内务府长宏在热河新购置的房产。”

    “连云广厦啊。”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问,“朕听说,你在热河也置了房子了?”

    “有,”肃顺毫不迟疑地回奏,“奴才的一举一动都不敢瞒皇上。奴才是新买了屋子,正在找人整修,不过到现在还未完工。”

    “噢”皇帝说了这么一个字,而语气中带着疑问,是极明显的。

    “这有个缘故。”肃顺从容的说,“奴才深知皇上的阳气旺,怕热,以后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热河来避暑,日子还长着哪不能不打算得远一点儿。”

    这样的话无疑很能够让皇帝满意,微笑着点点头,不再纠缠下去:“朕记得你是咸丰元年入刑部的吧?”

    “是。奴才受皇上天高之恩,于咸丰元年十月份,捡拔奴才入值刑部,任左侍郎之职。”

    皇帝正要说话,西凌阿走了进来:“回主子爷的话,已经说好了。这间雅座今后再也不能给旁的人使用,由奴才把他包下来了。”

    “那好,会账,我们回去。”

    西凌阿几个人相视苦笑。知道这位爷很少到这等地方来,不大知道这其中的规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下来的,如同也闲居这样的大招牌的饭庄,生客第一次登门也就罢了,有熟客带领,尤其是有西凌阿这样在宫中任职的贵客带领之下第一次登门的客人,照例是不会账的——倒不是用威势压人,想吃霸王餐,正好相反,这是为了拉住主顾,以待来日多次登门而作的一种措施。

    当然也有坚持付现的,便是看不起那家饭馆,有不屑往来之意。这或者是因为饭菜不合口味,或者是因为跑堂的伺候不周,总之是得罪了人。所以每逢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论的老板,还是伙计,都会相当着急。以为刚才有行动失检之处,得罪了贵客。

    这一节皇帝是不知道的,看他们神情诡秘,又站住了:“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肃顺赶忙说:“主子先行,容奴才随后料理。”

    几个人从饭庄出来,站在饭庄门口值岗的热河都统衙门都统载荷赶忙上前:“主子,可要回去吗?”

    “回去吧,有点累了。”

    “是,”载荷早就准备下了蓝呢子后档的马车,让人的亲兵跪倒,皇帝踩着他的后背等上了车,驾车的武弁吆喝一声,挥动马鞭,马车向园子的方向缓步而行,西凌阿、崇实、翁同龢等人或骑马,或坐轿,在后面跟从着。

    进到园子中,皇帝迈步向烟波致爽殿的方向走着,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先不回去了,到军机处值房去。”

    于是转身向外,到了宫门口的值房,皇帝的脸色阴沉着,对门廊下跪倒的一大片司员、主事、书办连看也不看一眼的排闼直入,军机处几个人刚刚用过午饭,正要让军机处的苏拉进来收拾,谁想到门帘挑起,皇帝突然驾临?赛尚阿楞了一下,赶忙从炕上滑落到地,连靴子也顾不得穿上,跪倒行礼:“奴才,恭请圣安。”

    皇帝微微撇了下嘴角,在炕上坐下,六福跪下,帮着他把软缎面的靴子扒掉,盘膝坐好:“崇实?”

    “奴才在。”

    “你去一次户部,让阎敬铭到这里来。还有,让内务府大臣文庆也到这里来。”

    实答应着,躬身退了几步,这才转身去了。

    皇帝不说话,赛尚阿也不敢问,谁都看出来了,皇上的脸色很是不好看,又不敢贸然询问,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几个苏拉侧着身子进来,尽可能轻的把桌椅、板凳、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掉,又抹了一把桌面,这才退了下去。

    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阎敬铭、文庆、崇实三个人前后的进来了:“奴才文庆(臣阎敬铭),叩见皇上。”

    “阎敬铭,”皇帝先看向阎敬铭,问,“你是管户部的,这一次朕移驾热河,其中花费不菲,户部可有账目?”

    “是,回皇上话,此番圣驾移至热河行在,多由直督衙门、察哈尔都统衙门,以及路上州县竭诚报效,勉力支撑,臣所掌的户部,并没有很多花费的。”一路走来,阎敬铭已经停崇实把经过扼要的说过,也知道皇帝是什么样的心思,他说:“至于皇上说的账目,也是条理分明,分别存档了。”

    “便是花费得不多,总也有一个数字吧?一共是多少?”

    “是,由臣掌管的户部衙门,共计报销二十四万六千七百三十三两银子。”

    “嗯,”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看着文庆:“文庆,你是朕的内管家,这一次移驾热河,内务府也是从中很出了一份力的。这些,朕都知道。”

    皇帝语气不善,再加上这一次出宫所闻,文庆更加轻易不敢搭腔,只是免冠碰头,说:“奴才为主子效劳,本是尽职尽责,不敢当皇上夸赞。”

    “朕今天听闻了一件奇事,一个小小的内务府造办处的主事,在这一次热河行宫大修的工程期间,落入他自己腰包的,就有三万两银子?这,你可知道?”

    “奴才不知,”文庆真的吓坏了。清朝于官员贪墨并无死罪,不过皇上登基以来,于朝臣偶有咎戾,每每临以重刑,自己身为内务府大臣,虽然自问能够做到涓滴不沾,但是属下有这样贪墨的官员,一条失察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的。所以皇帝的语气虽并无酷烈之色,还是把他吓得碰头不止:“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奴才昏悖,请皇上责罚。”

    “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一趟大工下来,便能够落袋三万两银子,在热河又是置房产,又是大摆筵席的请客,其间喝花酒,请伶官儿,种种有碍官箴之处,不一而足,尔等却视而不见?每天就知道在朕的面前口称圣明,殊不知吏治之坏,已到了如斯境地”

    皇上真有点动怒了,把个搭手的炕几拍得砰砰直响,吓得众人谁也不敢说话,只是伏地碰头不止:“这件事要从严查处,阎敬铭?你带领考量司的书办,将从去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谕下发以来,内务府、户部、工部所有相关大工工程所用等项,逐一查明落实,具折来奏,知道吗?”

    “是,臣明白了。”

    “还有,朕虽然自幼生长在禁中,但是于街市上那些虚报价码的伎俩却也知晓一二,不要想像糊弄那些不懂行的蠢汉那般的糊弄朕。想想真好笑,当年的曹振镛,身为内阁、军机两重首辅,这么大的名望,这么高的地位,只是为内务府一群蠹吏所惧,在先皇问到的时候,竟然说自己家中不吃鸡蛋?”

    这一节说话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道光帝吃鸡蛋,内务府所管的御膳房竟然报与他说:‘鸡蛋每一枚卖到三两银子。’后来道光帝和一个官员聊天,那个人一时失口说:‘自己家中吃鸡蛋,只卖到五个大钱一枚。’皇帝很奇怪,让曹振镛仔细去查问,曹振镛深知内务府这些人的厉害,不敢照实回复,甚至连差事也不敢领,只是说:‘臣从来不吃鸡蛋。’才算是没有得罪内务府的一些人。

    这样的本朝故事,阎敬铭自己也是知道的,只听皇帝继续说道:“……阎敬铭,你仔细估量着,若是你敢于徇私舞弊,意图为内务府的那群混账行子遮掩,朕纵然和你有数年机缘,怕也是要全然付诸流水了。”

    敬铭大声答应着:“臣定要认真疏爬,把所有于大工之中有所贪墨的官员一体查获,禀明回奏。”

第44节天颜震怒(2)

    第44节天颜震怒(2)

    天颜震怒,派阎敬铭彻查内务府官员从大工款项中贪墨情事,加以阎敬铭为人毫无瞻顾之情的性子,户部考量司大小官员不敢马虎,随着工作的进行,内务府、工部与北京张记皇木厂内外勾结,采用低买高报的手段从大工款项中做大肆中饱私囊的勾当,给他挖了出来。

    内务府大臣大多都是兼差,除了总管大臣文庆和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等宗室亲贵担任之外,还有一些各自分担其职的内务府大臣,赵双山就是其中的一个。

    赵双山是汉军旗人,原来是固山贝子奕缙门下的包衣——这是满洲话,就是奴才的意思,后来入了内务府当差,补上了一个堂郎中的差事,他做的这个差事主要的是接一些宫内殿阁门廊的整修、装饰、糊裱等琐碎事务,不过,这些差事很多地方都需要和工部打交道,工期的排定,工人的选择,宫内的忌讳等等。后来,彼此熟悉起来,经过一个叫陆晓辉的工部主事引荐,认识了京中张记皇木厂的掌柜的张利剑。

    张利剑是广东人,在原籍开有商行,做的都是和洋人交往的生意,道光二十二年的时候因为广东发生的中英武装冲突,他自己多年来和洋人交往,担心有那恨自己的同行携机报复,赶快把商行顶了出去,带着银子北上京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通的门路,和内务府大臣怡王载垣拉上了关系,经载垣结识了总管太监董承祥,据说两个人还换了帖子,结成兄弟——他本来比董承祥的年纪要大上几岁,却甘于做小,以大哥相称。

    因为有了这两层关系,张利剑的生意做得非常大,到后来局势眼见的平稳,张利剑对自己把商行买卖顶出去后悔不迭,花了一大笔银子,在载垣、董承祥、两广总督琦善的运作下,又给他拿了回来。这样一来,他的生意做得更大,号称是京中伺候皇差第一家木料场。

    张利剑当年久与夷人打交道,做生意的门路也清楚,手段也高明,他深知,像自己这样的皇木厂在京中还有数家,要想长保富贵,财源广进,第一要诀就是要消息灵通,所以,这些年来赚来大把的银子,倒有多数都用在了和各方人等拉关系上,其中,尤其以宫中内侍为最。便以咸丰三年正月十七董承祥的弟弟过寿为例,他就差人送上了孝敬银子八千两。

    这样做的结果便是他总是能够得到旁的人不能得到的消息,这一次孙瑞珍上折子,提请皇上做北狩,到热河会见东蒙古诸王,虽然圣意未定,张利剑却立刻意识到这又是一次可以发财的好机会:热河行宫已经有数十年的时间没有接过驾了,内中纵然说不上是断壁残垣,也一定有太多要修缮,整饬的所在,这其中所用的木料,便是极大的一笔开销。可以说,今后张记皇木厂是吃肉还是喝粥,只看这一铺了。

    于是,他让自己的儿子张良赶在诏旨下来之前,先一步赶到贵州的梵净山——开木厂的离不开山中野生的木料,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就是‘包山头’,简单的说就是把一座山的某一片区域包下来,山上出产的美木良材都归他一家所有。

    当然,能够达到这样的目的不是简单的事情,香樟香楠、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北地是没有出产的,即使有也早就给人占了去,只有到西南之地去寻觅,而皇家能够用的上的,不论是尺寸、长短、粗细都有很严格的要求,合抱不交是最起码的,多年来内廷多次承修,这样粗好的木料如同凤毛麟角一般难寻,张利剑让儿子去贵州,也是抱着万一之想。若是有,自然是最好,若是没有,他还有着旁的准备。

    这种准备就是从洋人手里买。这件事做得很早,并不是为了热河行宫整修之用,而是为了当年宣宗皇帝驾崩之前就开始的陵工预备下来的,陵工完成之后,木料剩下一些,却远不够使用,现在要做的,就是和英商联系,再多多的购买一些。

    到了二年的十月份,诏旨发下,皇帝决定于咸丰三年的五月份移驾热河,这一下很多和张利剑同样的皇木厂有点慌了手脚:热河行宫整修是必然的,其中自然需要用到大批的木料。木厂里多有存备,但是一来木料品种不全,二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存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利剑接手过去几乎所有的木料供应,气得这些人牙长三尺,又无可奈何。

    一家供应,其中的可供动手脚的机会便多了,仅以香樟香楠一项为例,通过在香港的英国商行购进了三万二千尺,总值三十余万两银子,再加上其木厂内的数万尺的存料,张利剑给内务府的报价总数超过了八十七万两。仅凭这一项,就为他的皇木厂就赚来了不少于四十万两银子这其中还不包括他用来上下打点的花费。

    阎敬铭领了差事,亲自带人转回京城,彻查了一番,做到有理有据,亲自封了一份奏章,先行派人送抵热河,自己随后动身,也赶了过来,在折子中他这样说:“广东人张利剑,在京中开设皇木厂,内则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则大而方面,小而州县,无不交结往来,……包揽朝廷用度,每每低买高报,从中取利。以热河行宫整修工程不过戋戋之数,虚报银两,中饱私囊。”

    在折子中他还说:“……张利剑所居之宅,即在厂肆,门庭高大辉煌,拟于卿贰,贵官骄马,日在其门,众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职?常有顶戴五品官服,每有职官引见验放,往往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夫以区区一商贾,家道如此豪华,声势如此煊赫,其确系不安本分,已无疑义。现值朝廷整饬纪纲之际,大臣奉公守法,辇毂之下,岂容若辈借势招权,干预公事,煽惑官场,败坏风气?应请饬下顺天府该城御史,将张利剑,即行驱逐回籍,不得任令逗留潜藏,以致别滋事端。”

    至于涉案的官员,阎敬铭也是丝毫没有放过:“查有内务府承办司主事郎中赵双山、工部书办刁清源等,为之驱策奔走,上下联络,该等士员不分流品,风尚日靡,至显秩崇阶有与吏胥市侩、饮博观剧、酬赠馈遗等情,……”他建议:“请旨整伤,并如数追缴所经手贪墨之款项,……”

    折子先一步到了御前,皇帝看过之后,由衷的动了真怒:“彭蕴章,文庆,这个赵双山和刁清源是怎么回事?行事如此不法,若不是朕命阎敬铭去查,居然还全不知道?”他把折子猛的向下一抛,落在几个人的面前:“你们怎么说?”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这都是奴才平日里对内务府人员疏于管教所致,皇上不要为了这些人气得伤了龙体啊。”

    “不用你拍马屁,朕的身体好得很”皇帝厉声怒斥,“你们说说,这个赵双山和刁清源该当怎么处置?”

    “臣以为,既然证据俱在,也容不得这二人抵赖,还是移交刑部,按律治罪吧。”

    “不行”皇帝立刻驳了贾祯的提议,他只觉得胸口似乎有一团热火在燃烧,原本清秀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大声说道:“刁清源也就罢了,赵双山身为内务府官员,便如同是朕的家养奴才,不能就这样饶了他。不但是他,所有案中有贪墨情事的内务府官员,都要严厉治罪,交……交内廷处置朕要重重的以家法惩治他们”

    “臣不敢苟同。”贾祯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周祖培进言了:“皇上身为四海之主,该当以一颗公心坦对天下,不论是内务府官员或者是六部有司,身犯律法,正要由刑部按律治罪,皇上以家法处置,臣以为乃是非刑之举。”周祖培大声说道:“臣身为管刑部的大臣,万万不敢奉召,请皇上收回成命。”

    周祖培的说话句句在理,皇帝竟全然没有办法反驳,心里一股怒气怎么也压制不住,口中怒喝连连:“反了反了周祖培,你敢当面顶撞朕?你……你,食毛践土之辈也知道礼仪为先,你就是这样跟君父说话吗?朕要办你,朕要重重地办你”

    听皇帝说话都变得不利落起来,赛尚阿和贾祯都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疑惑:不过是官员受贿,用得到发这样大的脾气吗?

    周祖培看皇帝动怒,心中害怕,不敢再多说,跪在地上以头碰地,亟亟有声:“皇上,不可以非刑待臣下啊。日后为天下人知道,只恐有伤圣德于万一啊”

    赛尚阿和贾祯在一旁也说话了:“周大人所言甚是,请皇上三思”

    皇帝气得一个劲儿的翻白眼儿,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气哼哼的转身进了暖阁,竟是把几个人晾在了当场。

    君臣见面闹得不欢而散,皇帝为几个贪墨的官员处置和军机处大佬当场翻脸,在新君登基以来还是第一次,一时间内外员工纷纷张望,各自打探消息,却都是道听途说,没有半点可触及深处的。

    甘子义在这个时代生活有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他很清楚的知道,清朝的终于灭亡的第一个原因就在于吏治败坏而吏治败坏的一个最显着的特点,就在于贪墨横行。

    清朝自康熙年间起流传下来一个非常不好的传统,便是对于官员贪墨的容忍。不提旁的,只是说和珅,最后被杀也不过是依靠拟定的二十款大罪中的‘大不敬’一条——这是因为做官做到督抚、王公、宰相等位的时候,贪墨罪行是万万没有死刑的——更不用提和珅到乾隆末年已经算是与国同戚的重臣?

    因为这样一个很不良的传统,造成了四海之内无不以贪墨为公开的敛财手段——长此以往下去的话,即使有自己这样一个后来人执掌朝纲,怕也难抵百姓小民心中越聚越多的怒火了吧?这才是他一定要从重从严惩办大工款项之中贪墨官员的用意。

    皇帝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这一次和军机处的争执中占到上风,就不相信自己一朝天子,想办几个有罪的官员还办不得了?

第45节无可奈何

    第45节无可奈何

    第二天,皇帝破例的没有叫起,贾祯以为圣上身体不爽,派苏拉去打听,得到的回答竟然是:“不能按照朕的意思从重惩办这几个官员的话,朕就不要临朝了。”

    贾祯大吃一惊清朝的政治架构和明朝完全不同,不论是大小事都要皇帝一言而决,而皇帝每一天和军机处的第一起见面是从雍正年间成立军机处之后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君臣协商,方能就四海之内每天发生的事情做出正确的决断,今天皇上来了这样一手,岂不是要效法前明的嘉靖皇帝了吗?这下可真的是糟糕了

    赛尚阿几个也有点傻了眼,面面相觑了好半天,他冒出一句:“至于的吗?不就是为了一个赵双山?芝翁,你也是的,昨天干嘛和皇上顶着说呢?”赛尚阿双手一摊:“这下多好?皇上撂挑子了,我们怎么办?”

    周祖培也没了主意,这是从来没有过先例的,一时间坐在那里发呆。贾祯想了想:“不行。”他说:“不能让皇上这样由着性子来,递牌子请起”

    绿头牌递进去,皇帝派人传谕:“今天累了,不见”

    刚刚早上起床,居然就说‘累了’?显见是托词,大家商量了一下,认为不容皇帝拖延,这一天非谒见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递牌子。

    第二次递牌子,依然不准,这也在意中,贾祯叫人再递。第三次奏达御前,皇帝思潮起伏的考虑了好一会,知道这是一道难关,非闯不可,便沉着脸说:“好吧,就看看他们说点儿什么?”

    于是军机处几个人由赛尚阿领头,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出了军机处。这天是七月初十,热河地处塞外,比之京中要凉快得多,但众人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黄梅天进入通风不良的小屋子那样,不独汗流浃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

    皇帝让几个人等了好大一会儿,才阴沉着脸进到殿中,待皇帝落座之后,几个人拜倒见礼:“臣等叩见皇上。”

    “你们一定要递牌子请起,到底是什么事?”

    来之前,军机处的几个人就商量过了,皇上缀朝一事不必提,就照着往常一样,该说什么事说什么事,若是皇上自己不提起,就当全没发生过一样。如果能够把这件事放得阴凉下去,那就是最好。

    所以,贾祯一开口便是谈起京中总署衙门报上的关于选定界址作为天朝第一条铁路营建事宜来:“回皇上话,臣接获京中总署衙门呈上来的折子,恭亲王以为,天津地处直隶,与京师密迩相邻,而且若是建造火车,不免要从良乡等地经过,该处皆是我天朝列祖列宗万年吉地,通行之际轰鸣之声大作,扰民之处暂不提,只恐惊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所以,恭亲王奏请,是不是将天朝的第一条铁路改为在其他省份试行?”

    皇帝倒也没有想到贾祯会不提刚才的尴尬,转而论起了正事,他的心里也觉得有点讪讪然,这样的一幕传扬出去,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错处大,军机处几个的错处小,本来有理的事情也让自己做得无理了。

    一念至此,他也放松了怀抱,语气很温和的问道:“这件事恭王说得对,他在折子里有没有提及改为在哪里呢?”

    “是。恭王提议,将铁路改为在山东省内东阿,寿张之间兴建,若是运行良好,……”

    他还想再说下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了,断然插话道:“东阿,寿张之间?可是有一条名叫大清河的河路吗?”

    贾祯对山东的地理不是很熟悉,更加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知道此地的一条河流,给问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还是周祖培,在一边接上了:“皇上虽足迹不出禁中,却熟知天下大势。圣上所言极是,东阿寿张之间正有一条河,名叫大清河。”

    “在这里修建铁路万万不可行”皇帝得到肯定的答复,更加坚定了主意:“拟旨,告诉老六他们,让他们和英国人再认真的商议一番,实在不行的话,下去走一走,实地考察一番也是可以的。铁路建设首重的就是安全,既要保障铁路沿岸百姓生活起居不受影响,也要顾全到铁路本身的安危,毕竟朝廷拿那么多的钱出来修铁路,虽然只是试行,也不能打了水漂。”

    赛尚阿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不能在山东修建铁路,直愣愣的问了一句:“皇上,奴才不明白,便是要保证安全,山东一地又有何不可呢?”

    “呃……”皇帝给他问住了,难道要告诉他们,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神龙摆尾一般的夺大清河故道入海,将东阿、寿张之间的运河冲成两段的事情吗?便不提他们信不信,只要追问一句:“皇上怎么知道的?”难道还可以用圣祖仁皇帝托梦相告吗?

    人急智生,给他想到了主意:“哦,朕是听了刚才贾祯的话深有感触,我朝列祖列宗万年吉地不能为外物干扰,想来山东乃是圣人故乡,自然也要常保安宁吧?”

    “是,皇上圣虑周远,老奴钦佩无地”

    赛尚阿为皇上的一番话瞒混了过去,贾祯几个却另有心思,皇上的话很显见是在瞪眼扯谎,只是为什么却不知道。只听他继续说道:“朕想了想,漕运虽然改为海途,不过有很多江南各省的特产还是要从水路进发到江宁、宁波、乍浦等地装运海船,既然这样的话,不如就将第一条铁路改为在江南省份中挑选一地作为试行之所吧?你们认为呢?”

    “是,皇上说的极是。水路运输经常会有舛误之事发生,伤了装运的货物还在其次,每每连带着押运的弁员也会从旁受累,若是能够将这等物事皆由铁路运输,想来今后再无劳民伤财之虞,能够加入其中,不但是臣之幸事,想来,百姓也会额手相庆的吧?”有了赛尚阿的一番话,众人自然是颂圣之声不绝于耳,这件事就算是有了成议了。

    君臣几个又说了几句话,把国事料理得爽利有致,皇帝也觉得心情为之一松:“这是你们几个人,嗯,”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红了下脸,说:“递上来的牌子,等一会儿朕让内侍给你们送过去吧?”

    这便等于是在变相的道歉了,贾祯心中一热,声音竟然变得哽咽了:“臣等昨日言语失节,大非人臣本色,皇上不以为非,反天语温慰,实在令我等惭愧无地。臣身为军机大臣,凡事以直言上事朝廷,层蒙恩眷,他人有罪则行之铁面,自己有罪,则不言不语,何以为直?”说到这里,他把大帽子摘了下来,放在一边:“臣自知有罪,请皇上降旨责罚。”

    有了贾祯这样的一番做作,赛尚阿等人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各自免冠,请求责罚。

    “朕并不是生你们的气,朕气的是赵双山、刁清源之流。”皇帝挠挠头顶的月亮门,无奈的笑一笑,把话题转了开去:“吏治是一篇大文章啊不要说是朕这样德行浅薄之君,就是圣祖皇帝,世宗、高宗那样的英主,难道不也都是为了整饬吏治而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的吗?而在朕看来,所谓的吏治,不论是世宗皇帝的严刑峻法,还是高宗皇帝的以宽为政,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最终要达到的效果却是始终如一,便是要常保我天朝福祚绵长,长治久安。”

    皇帝说:“现在天下人以读书做官为第一等好事,其中除了代天守牧,光宗耀祖之外,还有一层关系,便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切身利益。每一年朝廷发给官员的俸禄、年节的赏赍暂时不提,只是养廉银、冰炭二敬、三节两寿、学生贽敬,百凡种种加在一起,你们每一个人每年都要有数万两的进项吧?”说到这里,看几个人都是面露尴尬之色,皇帝不屑的一笑:“朕不是要追究你们什么,说的这些,有些确实是陋规,有些却也是应得之数。不可混为一谈。”

    “……朕今天和你们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万事万物,皆要有一个法度。不越出这个度,便是偶有失节,朕自然也会心存包容,而像赵双山、刁清源那般,一味贪婪,只知伸手拿钱,全然不顾国家用度,皆是小民脂膏的常理,欲壑难填,饕餮不足,朕便绝对不能容忍。至于周祖培所说的,刑以非刑,……”

    说到最紧要的地方,他拿起御案上的康熙窑黄龙盖碗,揭开碗盖,送到口边,却又嫌茶不烫,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监重换。这一耽搁,别的人倒还好,周祖培却真如芒刺在背,异常局促,话题提到自己昨天的进言,虽然皇上有‘不生气’的话,但是他还是不敢轻易放松下来,却又不能冒昧申辩,只听御座上的年轻人继续说道:“朕的意思只是想借赵双山的事情大力整顿一番内务府的差事,赛尚阿?”

    赛尚阿正听得入神,赶忙答了一句:“啊,奴才在。”

    “你是领侍卫内大臣,想来你也一定知道,不论是内务府、御膳房之地,早已经成为赵双山之流的蠹吏贪利的渊薮,是不是?”

    听皇上话中竟然连御膳房也扯了进来,赛尚阿心中打鼓:皇上该不会是要趁这个机会连内务府和御膳房都要大力整顿吧?他为人素称颟顸,在军机处也不过是以旗人之身领衔,平日伴食而已,这一次皇帝为热河行宫大工之事大发雷霆,有意彻查,他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思,总也要让内务府的人知道,皇恩浩荡之外,也还有不测的君威,日后稍存警惕,略加收敛方是正办。

    今天听皇上的意思,竟似有趁机掀起大狱,主张清理这两处的烂帐之意,赛尚阿不免心里发慌:这两个地方的烂帐如何能够清理?一旦抖出来,牵连太广,不但自己要大倒其霉,宗亲王公也要人人自危,就是宫中的嫔妃,包括老太妃、甚至先皇也要给卷进去了

    因此沉吟一下,决定还是打消皇上的这个心思为好:“奴才职分是管着内务府的,出了这样的奸狡之徒,奴才难辞其咎。不过,奴才想,内务府积重难返,许多流弊,由来已非一日。糜费自然有之,”他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有时候,传办事件稍微多了些,也是实情。皇上亲政伊始,相与更新,内务府上上下下,必能洗心革面,谨慎当差。”

    ‘传办事情多了些’这样的话中之意皇帝自己也很清楚,登基三年来,虽然心中秉持着一个理念就是与民休养,但是宫中这样那样的事情总是不断,花钱的地方也多,更加是给了内务府的人以可乘之机,说起来,他也是有责任的——这就不能再往下问了。

    皇帝想了想,说:“总要想个办法,让这些人知晓什么叫做规矩。赵双山,长宏之流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容奴才下去之后会商刑部,将这二人重重惩办,”赛尚阿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按律治罪。”

    “还有那个叫张利剑的商人,也要处置一介卑贱的商贾,居然也可以穿戴五品官服,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这成什么话了?着步军统领衙门,先把他关起来再说,派遣得力官员认真审问,和他结交、来往、从他的木厂中得到好处,为他大开方便之门的官员,都要查问个清清楚楚,然后该处以什么刑罚就处以什么刑罚,不要有丝毫的手软”

    军机处的几个人退出殿去,皇帝又把惇郡王奕誴、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招了进来,对这几个宗室近人,他说话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看看折子上写的?你们两个身为国家的亲王,若是行得正坐得直,清明在躬,有朕在这里,谁又能动得了你们?偏偏不知自爱,结交下流匪类,弄到阎敬铭具名实参,朕都替你们脸红没出息的东西”

    端华和载垣不敢分辨,只是伏地碰头,口称有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端华,朕问你,张利剑把当年顶出去的商行重新拿了回来,其中给了你多少好处?”

    “奴才?奴才?”

    “嗯?”

    端华心里这个冤枉就不要提了。他是庸人,百无一用,顶着一个亲王的名头,平日里是不大管事的,在皇上面前也从来不发一言以进,张利剑是经载垣的引见,两个人见过几次面,平水之交,没有很深的交情。不过张利剑有意结识,处处打点,弄得郑亲王府上上下下无人不在端华面前颂扬他的好处。

    张利剑煞费苦心的拉拢端华之子载垕(音后),让自己的儿子张良与载垕换了帖子,彼此以兄弟相称——载垕二十四岁,和很多旗人公子一样,为人做事不求上进,读书不求甚解,补了个礼部员外郎的职衔,每天退值下来,就在茶坊酒肆、戏园ji馆流连,提起‘垕贝勒’无人不知。

    载垕有几处外室,也生下一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端华,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血,劝他收归府邸。端华给这些人说得动了心思,又觉得不妥,便去问肃顺,肃顺大摇其头:“皇上(这还是道光皇帝)崇尚简朴,此事若是经由宗人府,必然给皇上知道,到时候凭空生出事来,连带着兄长也要受责,不如就让他们都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也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端华觉得弟弟说的在理,便同意了——这样一来,也使得载垕暗中恨上了自己的这个六叔,到后来张利剑有心连肃顺也拉拢上,却给他拦住了:“我这个六叔最是无能,而且为人古怪,你若是给他钱,多了,有事的时候他不起作用;少了,又会落埋怨,倒不如干脆不给。也省了日后烦心后悔。”

    张良做生意远不及乃父,请载垕这样一说,也乐得替老父省钱,便放开此事,再也不提了。只把精力用在打点载垕和王府上下,对于肃顺,自然也就不闻不问了。

    而几年前张家为了商行之事和别家闹到公堂,载垕特别找了个由头,在部里请了长假,和张良亲自去了一次广东,见到两广总督琦善,最后经由琦善的插手,张家如愿以偿,又把顶出去的商行拿了回来——今天皇帝问起的,就是这件事。

    端华代子受过,恨死了这个不孝的儿子。一时犹豫间,竟忘记了回话,“朕在问你的话呢?你受了张家多少好处?”

    “啊,是,是。奴才,奴才……奴才拿了张家五万两银子。”

    “真是大手笔啊。”皇帝气得几乎想踹他一脚手指指着端华的鼻子,大声对奕誴说:“老五,你是管着宗人府的,你说,端华贪墨如此,该当如何惩治?”

    “呃,奴才以为,郑亲王是皇上得用的大臣,不如行小惩大诫之意,着他把贪墨的银子退赔出来,也就是了。”

    “不行”皇帝不满意,摇头说道:“不能就这样饶了这个奴才。”

    “皇上,郑亲王宣力有年,请皇上为他留一分体面啊。”

    “……”皇帝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去:“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身为朝廷柱石,结交匪类,不尊朝廷律法,忘却人臣仪体,着押往宗人府圈禁,为期六个月。若是日后再让朕知道你们有这样的贪墨情事,仔细你们的皮还有,载垣,”他又转了过来,瞪着载垣:“趁这个机会,把你那烟瘾戒掉,看看你现在,脸色发青,面黄肌瘦,成什么样子?”

    “是,是是。奴才今后再也不敢了。”

    “都下去吧。老五,你留下,朕还有话要和你说。”

    殿中只剩下兄弟两个,皇帝命内侍搬来杌子,让奕誴坐下,惇郡王屁股沾着椅子边,欠着身子等候问话:“老五啊,坐下,坐下说。”皇帝一摆手,示意他毋须起身,“你是管着宗人府的,有些事出了,不要等到大臣们说话,你就要随时报与朕知晓,现在这样,弄到朕也不能不痛下辣手,加以处置,传出去,纵然外间的人颂扬朕的圣明,却也伤了宗室之心。你明白吗?”

    奕誴仔细的回味了一下皇帝话中的意思,心中一动:“皇上是在为郑王他们惋惜?”

    “倒也算不上是惋惜。端华他们咎由自取,朕又何必为之惋惜?只是百姓不明了其中,只是以为我天朝宗室之中竟是一些像端华,载垣,载铨那般的愚钝之辈,你想想,这样的声音散布出来,端华类人不必提,就是朕的面子上,怕也不好看。”说到这里,皇帝加重了语气,对惇郡王说:“你记住,成全朕的令名,在于国计民生,也在于小民对天朝的观感如何。而这份观感,其中也就包括了宗室亲贵的操行如何。”

    “……只要你存了处处为朕之令名着想的念头,行事之间便会有所不同,自然的,你的身家富贵,也就更加可以得以保全。”

第46节老臣相谏

    第46节老臣相谏

    皇帝竟然效法前朝不肖之君,以缀朝为要挟,和军机处的几个人闹意气,虽然事情很快得到了解决,消息还是传到了外间。口口相传之下,传回到北京,事情已经完全走了样:“听说了吗?皇上已经连续三天不和大臣们见面了。”

    “是吗?为什么?皇上龙体不适?”

    “要是这样就好了。哎呦,谁他的打我?”

    神武门外,有一间大酒缸,里面正有几个散值的小太监正在聚众闲谈。

    京师的酒馆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极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盖,就是酒桌,各据一方,自斟自饮。酒肴向例自备,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许多应运而生的小吃摊子,荷包里富裕,买包‘盒子菜’,叫碗汤爆肚,四两烧刀子下去,来碗打卤面,外带二十锅贴,便算大酒缸上的头号阔客。

    倘或手头不宽,买包‘半空儿’下酒,回头弄一大碗麻酱拌面果腹,也没有人笑他寒酸,一样自得其乐。有时酒酣耳热,谈件得意露脸之事,惊人一语,倾听四座,无不投以肃然起敬,或者艳羡赞许的眼光,那种痒到心里的舒服劲儿,真叫过瘾。

    神武门外不远处的这一家,最得宫中苏拉太监的喜爱,一来是近,出宫门走几步路就到;二来这里来往的多是宫中和各王府中伺候的小太监,彼此能够说到一块去。今天也是一样,不合正在说话的小太监给人从身后扇了个‘脖溜儿’,打人的这个得身子向前猛的一晃一惊而起,手捂着后脖子怒声大骂:“他的,这是谁……”

    “是我打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身高臂长,开道神一般的身躯,比挨打的小太监高出好大一截子:“你刚才在说什么?”

    “哎呦,是李大叔啊。”挨打的太监自问在他面前讨不到好去,讪讪的笑了一下:“李大叔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还和小的闹着玩儿?”

    李大叔自顾自的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挨打的太监:“我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没有说什么啊?”

    “刚才小刘说,‘为什么?皇上龙体不适?’你说的什么?你敢说‘那就好了?’”

    “我……”小太监的脸色一下子就吓白了:“哎呦,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李大叔,您可千万替小的担待一二啊?”

    “只凭你这一句话,就能把你绑送慎刑司,活活打死不敬主子的东西。”

    “不不不不,奴才……”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李大叔,您是知道我的,我从来最敬主子,……刚才,刚才是我喝多了黄汤,满口胡吣呢”

    说话间瞅着同来的几个小太监,哭求道:“小刘,小路,我们哥儿几个平日里不错,你们……”又是使眼色又是皱鼻子努嘴儿,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分外惹人发噱。

    不过也不知道他平日里得罪人太多还是怎么的,一个个都做壁上观,没有一个人做同声之应的。

    这个胡乱说话的小太监叫刘长祥,入宫已有数年,在景仁宫瑾妃阿鲁特氏身前当差,他为人悭吝,每月的月关银子和平日里主子娘娘偶有赏赍,从来不做任何的花费,只是存着,也不知道用作何用?

    太监大都爱财,不过像刘长祥这般穷凶极恶的却也极少见。每一次到宫外来众人闲谈消酒,他从不落空,而等到会账的时候,不是肚子疼要拉屎就是装得醉眼迷离,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逃账。

    时间长了众人恨上了他,总想找机会让他破一次财,正好,今天来了机会,如何肯放过?一个个都不说话,看他如何自处。

    刘长祥自家知道自家事,没奈何,只得让大酒缸的伙计跑一趟,到月盛斋买了五香酱羊肉来款客,自己这边一个劲的说好话,挨个告饶。过了一会儿,伙计回来了,把酱羊肉和找来的散碎大钱放在一边:“公公,这是找的钱。”

    刘长祥拿起三个铜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愁眉苦脸的抬头看看跑得满头大汗的伙计,自问便是善财难舍今天怕也要豁出去了,想了一下,又拿起一个放回手中,把剩下的两个向前一推:“这个,赏你。”

    伙计目瞪口呆的看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还是您老留着自用吧。”

    “好好长祥眉花眼笑,老实不客气的把两枚铜钱又收了回去:“那,就偏您了。偏您了。”

    旁的太监看得清楚,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见过财迷的,却没有见过这么财迷的‘李大叔’笑了一下,对他说:“今后你小子说话小心点,这是在这里,让旁的人知道了,看你还活不活了?”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大叔,您尝尝那个酱羊肉?”说着话,他自己先夹了一筷子,放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这边众人各自动手,或者用手撕,或者用筷子夹,忙得不亦乐乎,李大叔也夹了一点,还不等尝尝味道,从街上跑过来一个小太监:“李大叔,李大叔,王爷回来了,让您前去伺候呢。”

    李大叔大大的楞住了:“怎么……这时候?”

    “是啊,您快去吧。老爷正生气呢”

    老李不敢怠慢,放下筷子跟着来人一溜烟的去了。赶回到郑王府,一进门就听见端华怒声咆哮:“那个不孝的畜生呢?让他过来”

    “王爷,为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啊?”老李一步迈进中堂,先是恭恭敬敬的跪倒磕头,起身之后向前走了半步:“当心您老的身子骨啊。”

    “老李啊,你来得正好,去,把那个小畜生给我叫来,为了他多行不义,害的我在皇上面前挨骂这个畜生,都是你们惯得他。”

    “王爷,小世子不在家,到部里当差去了。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呢。您先消消气,等一会儿世子回来,您再责打也不迟嘛。来人,给王爷倒茶来,你们这群奴才”

    皇上对两位亲王的处置都是在宗人府圈禁半年,端华这一次回京不能在家久坐,喝了几口茶,由老李带着,到宗人府过堂抱告,然后送进宗人府高墙内圈禁——只是便宜了世子载垕,免了他一番皮肉之苦。

    杜受田也听说了皇帝和军机处闹意气的奇闻,他是内阁首辅,消息不比那些贩夫走卒口口相传的耸人听闻,不过他也知道,若是这一次不能得到彻底的匡正的话,日后皇帝再有任何政见不谐之处,动辄以缀朝相待,祸在不远矣

    自从上一年年底因为谢恩折之事,闹得朝野尽知,他也落得个灰头土脸,处事之间安稳了很多,平日里只是到阁中视事,和天子轻易不见面,皇上北狩热河,让他和卓秉恬做留守大臣,京中没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他料理,加以病体侵寻,就是内阁也很少去了,大多的事情都交托给卓秉恬处理。不过这一次,还是托着病体乘官轿到了部堂。

    由儿子搀扶他下了轿子,向他摆摆手:“堮儿,你就不要进去了。先回府去吧,等一会儿再来接我。”

    杜堮点头:“是,那孩儿先回去了。”

    早有堂中的苏拉冲下台阶,将老人搀扶着进了屋中,卓秉恬正在伏案疾书,看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迎了过来:“芝老,您的身子不好,有什么事招呼一声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呢?”

    “静远公啊,不是我不顾病体侵寻,只是,前几日皇上和军机处闹意气的事情,静远公可知道吗?”

    “不瞒芝老,我正在想为此事上书皇上呢”扶着杜受田在一边落座,卓秉恬回身拿起奏稿,吹干了上面的墨迹:“本来背人焚草,君子当为,不过芝老年高德勋,还是请芝老赐以斧削。”

    杜受田先不看奏折,望着他的脸色,拈须微笑:“其词若有憾焉”他说,“不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请过目。”

    杜受田取过奏折,看不了数行,笑意渐敛,卓秉恬不免诧异自问:难道还有未加检点之处,让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却又不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静远兄”杜受田把奏折交还给他,正色说道:“静远兄之才我早已深知,读了大稿才知果然是名下无虚。”

    如此郑重的神态和语气,卓秉恬心中得意,因而也端然答道:“此折关系重大,我不敢疏忽。还请斟酌,以期尽善。”

    “写作俱佳,尽善尽美。”杜受田说道:“只是看静远兄文中略有未尽之意,想来,也很是费了一番踌躇吧?”

    听他一语中的,卓秉恬真有知己之感,慨然点头:“不瞒杜兄,这样的一篇文章呈上去,祸福难料,所以,我才有彷徨之意。”

    “这却不妨事的。皇上天亶聪慧,最善纳言,便是文字中偶有失节,也万不至招至重谴的。”杜受田说:“这一节我可以保。”

    “既然这样,那,我就拜折明发了。”

    杜受田没有说话,把折底翻来覆去的看了看:“这样吧,卓兄既然有畏忌之心,老夫与你列衔同上,不知可否?”

    卓秉恬心中大喜,杜受田是皇帝的老师,折子上对了毋庸说;上错了也有人可以分谤,当下展颜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第47节圣躬抱恙(1)

    第47节圣躬抱恙

    过了立秋的天气,白天虽还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宵来风露,最易欺人。皇帝不知道怎么回事感受了风寒,咳嗽大作,几乎通宵不得安枕。任何润肺的方子都不管用,气得他直骂御医都是一群‘窝囊废’。

    御驾在外,又身有疾患,虽然还不至到不能理政的严重状态,不过每一天见朝臣的时候总是咳嗽不断,赛尚阿和贾祯等人一来是心疼,二来更加心慌,商议之下便有促驾还京的意思了。

    “这不行。”皇帝立刻驳了军机处的奏请,“朕的身子好坏,自己最清楚,偶感风寒,仓促间还京,没的让旁人看来忧心忡忡。还以为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呢。此事毋庸议。”

    皇帝决断,旁的人不敢多说,下来之后只得把太医院的医正薛宝善找了来,“薛老爷,”彭蕴章说,“今儿个大人们有几句话问你,你要老实说,不必忌讳。”

    宝善心里明镜儿似的,恭恭敬敬的站好,等候问话。

    要问的话,只有一句:“皇帝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立秋之后偶感风寒,却一直迁延到今天,仍未见好转,是不是另有隐情?是药方不对,还是药物不符?又或者是薛宝善学记不精?

    然而就是民间小户的当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发问,何况是万乘天子?只是措词过于隐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痒处,问不出究竟。因此,让赛尚阿很是费时沉吟。

    考虑再三,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婉转堂皇,不致以辞害义的好说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缓缓地说:“圣躬违和已久,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秋以来,京城里谣诼纷传,私底下在揣测皇上的病势如何如何那么……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薛宝善已料到有此一问,当下也不着慌,稳稳当当的说道:“回大人的话,皇上的病,由来已非一日,本身并不很重,不过国事操劳,不得休息静养,”他看都不看赛尚阿愈见难看的脸色,又说:“只要皇上补阴和阳,百日以后,可以大见其功。”

    这种‘不得休息静养’的话明白着是指军机处几个人不能为皇上分劳,甚至在骂他们都是‘饭桶’了薛宝善不过一个四品官儿,竟敢如此顶撞军机大臣,非礼之外更可以看出皇上的龙体已经到了不能不休养的地步。

    贾祯养气功夫到家,没有为薛宝善的话动气,拿起烟袋抽了几口,给他想起来一件事,转头望着赛尚阿:“汀公,可知道皇上这些时日以来,每晚都招哪一位嫔妃侍寝的吗?”

    “这……”赛尚阿也是一愣,立刻吩咐:“去,传敬事房太监,取起居档来。”

    皇上的日常言行,都有起居档做详细的记录,每天晚上临行嫔妃,也有专人负责誊写在起居档上,敬事房专司‘遵奉上谕办理宫内一切事务’,那日记档就是皇帝退入后宫以后的起居注,寝兴饮食,记得一事不遗。

    赛尚阿取档在手,从后翻起,前一页记的是昨天的一切,倒没有什么旁的,不过再往前翻,到了七月初三,一日之间,瑜妃就被召了两次,下午在东暖阁伺候,晚上在御书房伺候笔墨,然后记的是:‘戌初二刻万岁爷回寝宫,瑜妃随侍。’再往前看,触目皆是瑜妃的名字,偶尔也有兰妃、瑾妃等人被召幸的记载,但比起瑜妃的雨露之恩来,那就微不足道了。

    赛尚阿把日记档交给贾祯,干干的咽了口吐沫,又问薛宝善:“皇上于宫闱之中,常施雨露,你说,这是不是也要略加节制?”

    这样的话答问之间关系甚大,天家子嗣不兴,到今天为止还只有瑾妃阿鲁特氏生下大阿哥载澧,祯贵妃钮钴禄氏虽有身孕,却不知是男是女,一个答对不好,落得个‘莠言乱朝,干预天家’的罪名,可不是当耍的。因此薛宝善沉吟了一下,“若是皇上能够屏绝忧烦,自然于圣体安康大有裨益。”

    他话中的言外之意是众人都明白的,赛尚阿看看贾祯,见他没有其他的要问,这才摆摆手,示意薛宝善退了下去。

    众人在军机处值房中商议了一会儿,话应该怎么样进方不会让皇上不满,又能够收到效果,实在是让人大费周章,还不等拿出一个办法,就在这个时候,内廷苏拉来报:“皇上叫起了。”

    一行人鱼贯进了暖阁,六福扶着皇帝坐起来,把一个黄龙团的靠枕塞在皇上身后,这才躬身退到了门口——皇帝有病,也就不能再参详以往的规矩行事了,六福留在阁中,以为随时伺候。

    几个人见过礼,皇帝让他们站了起来:“太医院的薛宝善怎么说?”

    道这样的事情是瞒不过皇帝的,贾祯心里想,皇上年纪虽轻,却处处是明君气度,想来薛宝善的话虽然直白唐突,不过为圣体安康着想,想来也不会遭致重谴,因此就把他的话说了一边,最后说道:“臣真是惭愧只为我等奉职无状,上劳圣虑,真正无地自容。”

    “……”皇上蜡黄蜡黄的脸色难得的泛起一片红潮。他自己知道,自从到了热河之后,几乎每一天晚上都要招嫔妃侍寝,这等旦旦而伐的实在是太过了一些这一次病好了,还是略加节制一点的好。

    不过这不是可以辩白的,勉强摆摆手,他说,“国事繁多,也容不得朕想偷懒便能够偷懒,这不,老六从京中传来急报,英国火炮商人携带着火炮再一次抵达香港,并说日后还会有大批火炮源源不断的运抵。不提旁的,只是这火炮调配,安放,使用,怕又要有的忙了。”

    贾祯心中很不以皇上下旨购买英人的火炮为然,含糊的应了一声,再无下文了。

    看场面一时有些发窘,季芝昌说话了:“从英人购进火炮一事早有成议,户部左侍郎阎敬铭做事妥帖,此事早已经有万全准备,也就不必皇上万千挂念。想来炮款解到,英人也不敢诓骗我天朝上下,届时只要各省督抚竭诚做事,火炮安放一节,定能上疏谨忧,也不必皇上耳提面命,万几操劳了。”

    “希望如此吧。”他向前挪动一下身子,拿起御案上的描金小碗,苦笑了一下:“万几操劳朕倒不怕,只是怕这苦苦的药汁。你们都是朕身边近人,朝中重臣,可有人肯于为朕分劳的?”

    赛尚阿等人同时扑哧一笑,看他精神还好,赛尚阿难得的开了句玩笑:“皇上,若说主子有旁的吩咐,奴才责无旁贷,只是这药嘛,请恕奴才不敢代劳。”

    皇帝不再说话,把药汁一饮而尽,又拿过一边放着的清水,漱漱口,吐在一边的痰盂中,这才正色说道:“火炮的事情,军机处给沿海各省督抚发一封廷寄,告诉他们,不要怕麻烦,总要派遣得力人手,从旁学习、掌握,做到熟稔于心,方可令英人离境而去,不要等到人家走了,再发现问题,一来是耽误时日,二来,也让英人笑话我等无能。告诉他们,做人家的学生没有什么丢脸的;丢脸的是你连学生也做不好。”

    “是。奴才知道了。这一层意思定当认真誊记下来,晓谕明白。”

    “还有件事,湖广总督裕泰的遗缺,朕看了你们保荐骆秉章的折子,虽然他久历封疆,才勘大用,却资历尚浅,不足以接掌裕泰的遗差。”皇帝停了一下,望望众人阴晴不定的脸色,他说:“湖广总督着徐广缙去。他不是办洋务的长才,身在广州,既不能料理好和夷人的关系,又不能安抚治下百姓民情汹涌,长期下去,早晚出事,让他到湖广去。至于他的遗缺嘛,叫陆建瀛去。”

    贾祯心中一动。两江总督号称疆臣领袖,在十八行省的督府中是最顶尖的人物才能当得的,而且两江是天下第一膏腴之地,盼着能够坐到这个位子的人多的是。陆建瀛从道光二十八年至今,做了七年的两江总督,早有人眼红了。不过他自从道光三十年上了一封盐漕弊政折之后,深得新君赏识,把漕运改制之事处理得也很是妥当,没听说有帝眷转衰的迹象啊?怎么突然改调两广了?

    心中胡乱想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两江那边嘛,让桂良去。”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桂良是恭亲王的丈人,皇上做这样的决断,无疑是在对恭亲王近年来在总署中的劳作做酬庸之计了。想通了这一节,众人不再多说,碰头领旨,自去不提。

    军机处的几个人退下,皇帝睡意上涌,靠着软榻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说话,隐约间还有孩子的声音,身体动了一下,声音立刻消失,又迷糊了一会儿,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这一下他睡不着了,睁开眼睛,是瑾妃和祯贵妃两个,带着大阿哥载澧在阁中低声说话,两个人正在哄载澧:“大阿哥,不要哭闹,皇阿玛睡觉呢”

    “你们来了?”

    “主子爷醒了?”两个女人听见他说话,赶忙站起来行礼:“起来吧,秀儿,你是有身子的人,不要行礼了。”

    “是。奴才谢主子恩典。”祯贵妃已经到了快临盆的时候,身体很是臃肿不便,有内侍和宫婢伺候着,在炕沿上坐了下来:“你们,怎么都来了?是商量好的吗?”

    “不是的。奴才带着大阿哥来探望主子,正好,祯姐姐也在,惊扰到了主子,请主子恕罪。”

    “正好。朕还想让他们带大阿哥过来呢。”皇帝坐起身来,笑呵呵的伸出胳膊,拉着载澧的小手:“大阿哥,今天有没有哭闹啊?”

    载澧五岁了,正是依依可人,最讨人喜爱的年纪,走到阿玛身边,跪下去奶声奶气的问安:“阿玛,您……的身子,……”孩子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回头望向门口站立的嬷嬷:“嬷嬷,载澧该怎么说啊?”

    嬷嬷赶忙上前来,拉着小主子的手耳语了几句,孩子了然的点点头,‘哦’了一声:“阿玛,您的身子可大好了吗?”

    皇帝扑哧一笑,起了亲亲之念,让嬷嬷把孩子抱到炕上来,逗弄了几下,“六福?”

    “奴才在。”

    “着瑾妃、祯贵妃和大阿哥今天晚上在暖阁中和朕一起用膳。”

    “喳。”

第48节圣躬抱恙(2)

    夜色渐深,皇帝打发瑾妃带着孩子自去休息,祯贵妃则留在了阁中,看皇帝撩开身上搭着的被子,作势欲起,她也赶忙站了起来:“皇上,可是要小溲?”

    “躺了一天了,想走几步。你身子沉,就不要动了。”

    迈步出了暖阁,外面月色溶溶,从海棠、菊花之间,流泻在地,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暗阴,秋夜的风味如酒,皇帝静静的领略了一番,身上打了个冷颤,不敢在外面多呆,赶忙又转了回来。

    过了午间迷糊了一会儿,这时候全无半分睡意,让六福重又调来朱砂,把蜡烛捻亮,皇帝准备趁这宁静的秋夜多多的把这几天略有些积存的折子批示一番。

    多少年来累积的经验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过在几句习用语中挑一句,诸如‘览’,‘知道了’,‘该部知道’,‘该部议奏’,‘依议’之类。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皇帝也不必亲自动笔,只在奏折上做个记号就行了。

    记号用手指甲做。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横直、长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笔写出那个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话,就算完成了批答。这在敬事房的太监,是无不可以胜任的。

    不过有一些还是要皇帝本人亲自做出批示,例如杜受田和卓秉恬会衔上奏的一份折子。除了开头的请安文字之外,接下去的便是就是就皇上前几天和军机处闹意气不惜缀朝以待大加阐论的文字了:“……皇上所居之地,便是行在。军国大事亟需皇上一言而决,不可有片刻疏忽懈怠。臣在京中听闻,皇上身在热河,本年七月二十七日不理朝政,又将军机处绿头签牌掷还,如是者两次。经军机处重臣再三恳请,方得面君。”

    “下臣以为,我皇上英明之君,有继武我朝圣祖仁皇帝文治武功之志,又焉有无故缀朝此等前明祚享之荒嬉之行?此言必为杜撰谣言”看到这里,皇帝暗中脸一红,侧过身子,就着明亮的灯光认真的往下看:“我大清肇建万载基业,一改前朝数代君王荒废之非,以勤政为首务,列祖列宗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可称古之圣君莫过如此。”

    “臣思我皇上亲政之初,凡仰蒙召对者,莫不谓天禀聪明,清问周至,钦佩同深,气象为之一振。皇上每日召见多至起,诚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无以得其详细也。若每见不过一二人,每人泛问三数语,则人才之贤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趋向,视朝廷为转移,皇上办事早,则诸臣莫敢不早;皇上办事细,则诸臣莫敢不细不如是则相率偷安,苟且塞责,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伏愿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视朝,虚心听言,实事求是;于披览章奏之际,必求明其所以然,则事理无不贯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无益之游观;轸念时艰,省无名之兴作。”

    看到前面还好,虽然语句很是凌厉,让人心中不爽,不过自己确实犯了这样的过错,也很难有自辩之言,到最后提到的一句:‘省无名之兴作’是针对他到也闲居去冶游而谈及的,这一点却让他觉得可以和卓秉恬、杜受田打一打笔端的官司了。

    一念至此,皇帝拿起笔在奏折留白的地方写道:“热河与京中相去不远,然小民百姓于天家所为略有穿凿,其言可辨之处甚多,朕又何须为此等事劳烦心怀?唯日前至也闲居一事,不能不略做乌私之诚,……”接下来他把自己当天带着崇实、翁同龢、西淩阿等人在也闲居的经过写了一遍,最后写到:“方才阅看卓秉恬所上奏章,其中有‘继武圣祖仁皇帝’之文字,深惬朕心。”

    “圣祖皇帝乃我朝第一英主,朕每每思及祖宗开创之艰难,临事之果决、政务之明断,无时不心向往之。然朕自幼生长禁中,于民间百姓略识之无,政令出台,恐难逃闭门造车之讥。故而朕以为,观风察吏不但是百官当为,便是朕躬,也当时刻谨记。”最后他写道:“自古人君之发号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识,必当以群僚适议,可行则行,不可则止。而可与不可之间,皆要靠地方督抚、京中部员将民情民隐如实上奏朕知,日后行事,方可有的放矢。”

    写完了一大段的批示,随手交给六福阴干放好,皇帝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去,祯贵妃眼皮耷拉下来,正在强撑着睡意坐在一边,看那副可爱的样子让他扑哧一笑:“秀儿?秀儿?”

    “啊?”祯贵妃立刻醒了,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羞涩的一笑:“皇上,奴才失礼。”

    “对不住啊,朕只顾着事情,忘记你了。”

    “皇上为国事操劳,奴才没什么的。“

    听她奏答的糊里糊涂,皇帝笑开了,命司帐铺好龙塌,拉着她的手登床共眠。

    圣躬不豫,缠绵已久,各种方子用过却总不见起效,传薛宝善诊脉,参详前些日的脉案之后,得出的结果是“气血两亏,心神悸怯,多由操劳国事,焦忧太甚而来,”还说,“如果不是摆脱一切,彻底调养,将会酿成‘巨祸’。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和皇上说,回到军机处,和几位大人如实禀明,除了军机大臣之外,还有近支亲贵在军机处会同军机大臣看了方子,无不忧心忡忡,又知道皇上需要静养,没有大事也不敢轻易递牌子请见,只得各自商议。

    “薛宝善无能”赛尚阿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斥责:“皇上的病是从立秋之后偶感风寒而起,怎么到了现在快要八月十五的时候了,仍不见好?难怪人家说,有了小病不妨找御医,有了大病,倒不如找那街市上走访的郎中,反倒来得快捷”

    薛宝善不敢顶撞军机大臣,赶忙跪了下来:“属下无能,属下无能。”

    和他发脾气起不到什么作用,贾祯让他们退了出去,又劝赛尚阿:“汀公,何必和他们置气?还是想想办法的为好。”

    “我的办法前儿个就提过了,皇上大怒,你们不是也看见了吗?”

    赛尚阿前天见面的时候看皇上咳得厉害,脸色又很难看,便提议找一些福寿膏来给皇上吸吸,他还说:“奴才有生病的时候,用过此物,效用很是灵验……”

    皇帝一开始没有听明白,待到想到是什么东西,一把抓起案上用来送药的小碗,大力砸了下来:“混账奴才你让朕服用鸦片吗?混账,混账来人,把这个混账奴才叉出去”

    赛尚阿吓得魂飞天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连滚带爬的出了暖阁,听里面皇上兀自咆哮不止:“鸦片是什么好东西来的吗?从道光二十二年以来,害我国人,让百姓沉迷其中,百官不理朝政,小民不思稼穑。只知道在吞云吐雾之间消磨有涯,今天……这个该死的奴才居然让朕也要靠服用此等祸国之物,实在是可恶”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呛咳不止的难过声音。

    等到贾祯等人碰得额头青紫的回到值房,彼此相视摇头:“皇上没有多说什么,让汀公自呈一封谢罪折,皇上留中不发也就是了。”

    赛尚阿知道能够有这样的结局实在是贾祯在皇上面前为自己求告的结果,当下感激的拱拱手,回府自去不提。

    这件事过去之后,大家再也不敢提及,皇帝有心重重的责罚他一番,不过自己的身子不爽,难胜烦剧之下,但求无事,不愿再去惹是非。

    说到这里,季芝昌冒出一句:“以我看,还是就六爷上折子提的征详名医之事,伏请皇上诏准吧。”

    恭亲王前几天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请旨在全国征详名医,举荐来行在为皇上诊治,皇帝见到奏折之后,以为这一来风声太大,引起外间猜疑,影响局势,所以未作表示,便搁置了。现在,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第二次为博访名医之事请旨,这一次皇帝没有驳回,苦笑着点点头:“也好,多找些人来看看,也好知道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于是便下旨,在一大段帽子之下,直入正题:“……圣躬欠安,已逾数月。叠经太医院,进方调理,尚未大安。外省讲求岐黄,脉理精细者,谅不乏人,着该府尹督抚等,详细延访,如有真知其人医理可靠者,无论官绅士民,即派员伴送来京,由内务大臣,率同太医院堂官详加察看,奏明请旨。其江苏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车马,船只来至行在,以期迅速。”

    旨意一下,第一个做出响应的就是英国驻华公使文翰。让通译麦华陀到北京的总署衙门地上照会文件,请求允许英国医生为大清国皇帝陛下的身体做一番诊治,也算是尽到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希望总署衙门能够将这番意思转奏皇帝陛下。

    奕很是楞了一会儿:英国人要给皇上治病

第49节圣躬抱恙(3)

    第49节圣躬抱恙(3)

    博访名医的旨意传下,奕心下惴惴,皇上上一次驳了自己的奏请,这一次却准了,想来圣躬不豫,似乎很是严重呢否则,以皇上有些刚愎的性子,也很难会就一件事有这样前后不一的表示。

    正在相与咨嗟之际,听见马蹄得得,夹杂着轻快的轮声,入耳便知是与后档车不同的西洋‘廷斯美’马车,当然是有洋人来了。

    来的是英国领事馆参赞,名叫哈士明的,随同的还有通译麦华陀,要见恭王或者任何一位总署官员。

    总理衙门办事的规制,凡是与洋人会谈,必由章京作笔录,章京以国别分股。英国股的章京,人数最多,一共十二个人,最能干的是一个杭州人叫汪康余,字叫漫塘。是道光朝有名的藏书家汪远孙之子。他家先祖是徽州人,乾隆年间迁居杭州,经营盐、典两业而成首富。汪氏与海宁查氏一样,亦商亦官,子弟风雅,性好藏书,四世聚积,名声虽不及‘宁波天一阁’,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绮堂藏书’,士林中亦无不知名。

    汪氏后辈中最有名的是汪远孙,字小米,官不过内阁中书,而归田的尚待督抚,无不礼重,振绮堂藏书亦至汪小米而极盛,所居之地在东城,就称为‘小米巷’。

    汪康余幼承庭训,读书有成,入仕之后补上兵部主事,自幼家中藏书颇丰,汪康余读得多了,不似同年的翰林那般两耳不闻外事,总署衙门新建,他主动请缨加入其间,担任章京——到今天已经有两年多了。他于外务很是熟稔,也是奕很得用的人才,总署衙门中赫赫有名的红章京之一。

    宾主四人,在一张大餐桌的两面,相对坐定,略作寒暄,谈入正题,麦华陀在京中多日,汉话说得越来越流利,一上来就表示自己今天陪同参赞阁下到总署衙门来,是为了探问皇帝的病情。

    一听这话,奕先吃一惊,知道遇到难题了向汪康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穷于应付时,须作支援。

    等哈士明发过言,麦华陀照实译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谕,颇为诧异,亦很关心。上谕中说,‘圣躬欠安,已逾数月’,何以两三个月中,未见谈起?”

    “多谢贵公使关心。”奕慢条斯理地答说:“圣躬违和已久,常有传说,贵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王也未便悬揣。”

    麦华陀跟参赞长长的说了一大篇,辅以手势,似乎在解释什么?哈士明听完,点点头问道:“不知贵国皇帝生的是什么病?”

    这不便瞎说,亦不能用打听确实了再来奉告之类的话搪塞,奕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说:“皇上是积劳之故,精神不振,胃纳不佳,夜眠不安。”

    “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什么病?”

    对方这样逼着问,颇使奕暗中恼怒,旁边的汪康余便疾书一个‘肺’字,将纸片移到他面前。“大约是肺病。”奕又问麦华陀,“贵国参赞阁下要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为什么?”

    听完通译的说话,哈士明说:“肺部有病的人,容易伤心难过。皇帝生这种病,实在是很不幸的一件事。”他又说:“贵国皇帝的上谕中要求大家保荐医师。敝国有几位在华传教的神甫,精通医道,我想举荐两位,为皇帝诊治,以敦两国交谊。”

    奕听完译语,吃惊不小,急急答说:“多谢贵国关爱,本王先代表敝国致谢。不过,荐医一事,须请旨办理。此时不能作任何切实的答复,请原谅。”

    哈士明对于他的回答,并无不满的表示,只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答复?”

    “大概要三五天。”奕说,“此事自须慎重,要问问御医,也还要垂询大臣。而且我国皇帝陛下不在京中,来往传递消息,三五天是最快的了。”

    “那么,我准定五天以后,来听回音。”说完,哈士明起身告辞。奕送客出门,刚回来还未坐定,又有通报:法国公使窦纳乐爵士来访。

    这次是由法国股的章京,江苏太仓籍的唐文治作笔录。见了面,窦纳乐首先向奕表示慰问,还是和英国人的来意一般无二,希望能够派遣法国在华的医护人员为皇帝政治,以增进两国友好云云。

    把窦纳乐送出衙门,美国公使居然也来了。弄得奕无可奈何,只得整装出迎,一句话表过,各国驻京领事馆纷纷派人前来问讯,内容只有一个,希望能够用到本国的医生为皇帝陛下诊治病情。

    把这些人都敷衍走,奕连中饭都没有顾得上吃,回到值房叹了口气:“下诏求医那道上谕本是为我天朝医生所用,谁知道竟惹得洋人插手干预,真是麻烦。”

    宝鋆和李鸿章各自拿过章京记录的会议文本看了看,李鸿章一面看,一面皱眉,看完说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似乎未便峻拒。这件事,王爷有什么好主意?”

    “现在都得看皇上的意思,谁也不敢胡乱出主意。我看,不妨把此事如实禀明,然后看皇上如何决断吧。”

    “我也是这样想,”宝鋆说着,挽起袖口,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了笔,照实誊写奏折。

    奏折送到热河,贾祯等人看过折子,都是又好笑又好奇,“难为各方夷人也有这样一番孝心。”季芝昌说:“总算是他们心中还有君父之念。”

    “下诏求医本是为在我天朝民间遍访岐黄圣手为皇上诊治,关不到夷人的事情,他们这样自呈忠悃,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处。”

    说各国公使荐医‘有不可告人之处’,已失臣道,外使荐医为皇帝诊疾,用‘关不到夷人的事情’来形容,更觉不伦。贾祯心中不悦,便即正色答道:“这也不能说是人家爱管闲事。平常人家,亲友交好,荐医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一国之君,更何况下诏求医,是自己请人家来管闲事。汀公,你没有办过洋务,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

    “我是说,皇上有病,外国岂能干预?”赛尚阿犹自强辩,“再说,外国医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

    “是啊,我也以为万乘之尊,不敢轻试西医。”何汝霖也在一边插言了:“外臣的盛意,也只有心领了。”

    贾祯不愿意和这些人做口舌之争,把折子放进黄面匣子封好,当先站了起来:“还是伏祈圣裁吧。”

    皇帝今天的精神头比昨天好了一些,拿过来一目十行的看过,他问道:“各省保荐的名医,可已经到了吗?”

    “是。回皇上话,直隶总督纳尔经额保荐的河间府人士薛福成,浙江巡抚黄宗汉保荐的名医马文值都已经到了热河了。皇上几时宣召的话,几时臣带他们觐见。”

    “薛福成?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是。薛福成正是当年因为为陈孚恩贿买之下上折子参劾漕运总督杨殿邦杨大人的薛福尘之兄长。”

    “啊,想起来了。”皇帝毕竟是有病,身体不像平日里那般能够持久,用手抵着额头,说:“先不用急着让他们进来。着内务府、率同太医院医正详加察看,听听他们有什么好办法没有?不要找来一个,就会给朕开那些苦苦的药汁喝。”

    “喳。”

    薛福成和薛福尘是双生兄弟,两个人都是道光二十四年顺天乡试的举人,而且他的科名甚高,差一点就是解元,旁人都说,来年春闱一定能够高中,谁知道到了第二年下场会试,极不得意,竟至榜上无名——倒是他的弟弟,却得中了。

    他们的父亲薛晓帆在湖南当州县,本想为儿子出赀,捐一个郎中,分发到工部,以待来年再考,也省却路上奔波。谁知道薛晓帆病故在任上,兄弟两个千里奔丧,扶榇返乡,三年服阕,薛福尘再次入京,而薛福成则留在家中奉养老母。

    到了道光三十年新君登基,薛福尘一时糊涂为人贿买,落得个灰头土脸,薛福成人在家乡闻听此事,对当官更加视为畏途,虽经弟弟几次来信求恳,却总是以老母在堂,不敢远离为由。不愿意、也不敢再入这天子脚下了。

    乡居岁月,日子虽苦,闲工夫却多的是,他就在这时候开始涉猎医书。他为人秉性特殊,用心极专,一事不当于心,穷思极研,废寝忘食,非要将疑团剖解,看个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来,各家医书,无不精读,融会贯通,竟成了无师自通的名医。在当地小有名气,很为人所称道。

    这样的一篇履历折薛宝善也见过了,虽说他是举人的底子,但此刻以医士的身分被荐,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谕,再加上同业相嫉,所以他也无须客气。

    于是昂然高坐,俨然以考官的身分,‘请教’医道。名为请教,实际就是诘问。一番盘诘下来,薛宝善知难而退,因为他懂的,对方都懂;对方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内务府经过上一次长宏之事之后,变得老实了很多,这一次奉派接引的是袭爵的礼亲王世铎。他是全龄的弟弟,年纪很轻,不过十八岁,说话做事却很是得体,全龄殁了之后,皇上在荫封之前也曾经特为的见过他,对他言谈举止都很满意,所以把这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给了他来承袭。

    世铎不大懂得医道,不过眉高眼低是看得出来的。被问的人从容陈词,反是发问的人语气迟疑,仿佛该问不该问都没有把握似的,则此两人的腹笥深浅,不问可知。

    “高明之至。”世铎拱拱断了他们的话,转脸又问薛宝善,“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请脉?”

    “无须亟亟。”薛宝善说,“皇上的病情,总要先跟薛兄明白。”

    于是,便和薛福成说起皇上的病情。不知是他有意藏私,还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说出症状,却说不出病名。薛福成颇为困惑,便直截了当地要求阅读皇上得病至今的全部脉案。

    “脉案在内奏事处。明儿请脉,你当面跟上头要好了。”

    薛福成知道太医请脉的规矩,脉案照例用黄纸誊清呈阅,太医院存有底稿,不肯公开而以内奏事处推托,显见得是故意留难。这样子猜忌,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问明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刻,仍由伴送的委员陪着,回到西河沿客栈休息。

    这位委员姓胡,是个候补知县,为人善于交际,人头很熟,纳尔经额特地派他照料,曾经当面嘱咐:‘内廷的差使不好当。此去小钱不要省,内务府跟太医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宫里的太监更不能得罪。看病是他的事,招呼应酬是你的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跟旁的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栈,便打听晤谈的经过。

    “哼”薛福成冷笑,“真正可气他们当我来抢他们的饭碗,处处敌视,岂有此理明天看请脉情形怎么说,如果他们从中捣鬼,我得请你回去禀告堂督,这差使我干不了。”

    “益公、益公”薛福成字增益,所以称之为益公。胡知县急忙相劝,“你老千万忍耐,我去设法疏通。这是天字第一号的病号,益公究心此道,有这样一个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岂可轻易错过?”

    这句话打动了薛福成的心,默然不语,意思是首肯了。胡知县安抚了他,还得有一番奔走。找着内务府的朋友,送过去三个红封袋,内有银票,一个大的一千两,另外两个小的都是二百两。小的送内务府在内廷照料的人和宫里的太监、苏拉,大的一个孝敬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太监六福。

    第二天一早,胡知县陪着薛福成到园子门口,已有人在迎接。将他带入军机处朝房,只见除了薛宝善之外,还有两个四、五品服色的官员在,彼此请教,才知道也是太医,一个是李德立,,一个叫龚平。

    两个人都姓薛,算是同宗,因为昨天的故事,彼此心里都不是味道,但官场礼节自然要顾,所以都还含笑招呼。

    接着,世铎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说:“走吧上头叫起了。”

    于是由世铎领头带路,薛宝善紧跟在后头,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最后才是薛福成,直往烟波致爽殿走去

第50节圣躬抱恙(4)

    第50节圣躬抱恙(4)

    薛福成是第一次进入这里,更是第一次谒见皇帝,自不免战战兢兢,八月的早上,他一来是心理紧张,二来天气很有点风凉,走在路上浑身都有点发抖,不知道的人还当他是在害怕什么,殊不知更多的却是紧张感。

    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这般心粗气浮,如何能静心诊脉?想想兹事体大,便顾不得冒昧,抢上两步向世铎说道:“王爷,可否稍微歇一歇,容我定下心来再请脉?”

    “这……,”世铎迟疑着答道,“这可不能从命了,上头在等着。”

    薛福成无奈,一眼看见薛宝善面带讥讽,心中暗暗恼怒,尽力调匀呼吸,跟着进了殿门。

    “这位就是薛老爷吗?”有个太监迎了上来,指着薛福成向世铎问。

    等世铎证实无误,那太监便将薛福成延入殿侧小屋,世铎、薛宝善也跟着在一起。未及坐定,竹帘一掀,进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太监,昂首阔步,薛宝善先自含笑相迎。薛福成当然猜得到,这就是皇上身前最得用的太监六福了。

    “给王爷请安”六福招呼着,作出要请安的样子。

    “陆公公?”世铎不敢怠慢,急忙扶住,趁势握着他的手问:“今儿个怎么样?”

    “精神头儿还不错,听说堂督荐的人到了,问了好几遍了。”接着,便又问:“这位就是薛先生吧?”

    福成答应着,“我是薛福成。”

    “薛先生,你请过来,我有两句话跟你请教。”

    两个人走到一边,六福悄然关照,说话要小心,如有所见,须识忌讳,又说是直督荐来的人,他会格外照应,叫薛福成不必害怕。

    薛福成人虽耿直,对于京里的情形,大致了解,知道这不止是一千两红包的力量,必是纳尔经额另外走了路子,他才会说这样的‘体己话’。不过有他这般有力的奥援,无须顾虑薛宝善从中捣鬼,心里宽松得多了。

    经过这一阵折冲,等于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薛福成的心已定了下来,随着世铎进见。进到暖阁中,军机处的几个人还没有退出,不过看得出来,政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君臣几个正在说话。

    薛福成不敢多看,随在世铎身后行过了礼,跪着等候问话。

    “这就是直督保荐的薛福成了吧?”皇帝盘膝坐在软榻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你的医道,是跟人学的,还是自己看书,看会的?”

    福成来之前也曾经在礼部演过礼,于御前奏对略有知晓,低着头跪在地上,“学生也曾请教过好些名医。不过,”他答道,“还是自己体会得来的多。”

    “学生?”皇帝觉得他这样的自称有点奇怪,便问道:“你不曾入仕吗?”

    “是。学生草茅新进,未曾入仕。一直在家乡奉母读书。”

    皇帝点点头,不再纠缠下去,“医家有好些个派别,你是学的那一派啊?”

    “学生最初佩服黄元御,这个人是山东人,他因为误于庸医,坏了一只眼睛,发愤学医,自视甚高,确有真知灼见。他为人看病,主张扶阳抑阴,培补元气。”

    “喔,”皇帝又问道:“你看过内科没有?”

    “看过很多。”薛福成答道:“学生在家乡时,曾经为人诊治过各种病科。”

    “这么说,你的经验多了?”皇帝欣然说道,“你仔细看看脉,该怎么治就怎么治,用不着忌讳。”

    “是”

    皇帝还要问什么,让六福拦住了,“皇上歇歇吧,多说话劳神。”他屈一膝,将双手往上平举,虚虚作个捧物的姿态,“让薛先生请脉吧”

    于是皇帝将右手一抬,六福双手托着,将他的手捧在桌案上,下垫黄缎小枕,上覆一方黄绸,然后向薛福成努嘴示意。

    薛福成磕一个头起身,低头疾行数步,跪着替皇帝按脉,按了右手按左手,按罢磕头说道:“臣斗胆瞻视玉色。”

    “嗯,”听皇帝恩准,薛福成这才抬起头来,近距离的打量着皇帝的脸色。

    其时正是早上,阳光直射进来,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皇帝生了一张蛮清秀的瓜子脸,原本应该是很丰腴的脸颊,由于消瘦之故,下巴显得很尖锐,上下两片嘴唇因为患病变得很干燥,离得近了,可以看见唇瓣干枯,略有皴裂。

    看了几眼,薛福辰成不敢逼视,不由得就将头低了下去,“你看朕到底是什么病啊?”

    ‘望、闻、问、切’四字,薛福辰已有了三个字,虽然听闻不真,但只凭自己三只指头,一双眼睛,便已十得,皇帝的病在于因为保养得太过导致的脾肺虚热,又天生是一副不能虚补的体质,在虚热之外,房帏之中不知节制,而在病发之后下药未能对症,虚弱到了极点。

    幸亏遇着自己,及今而治,还可挽回,否则仍旧由那些太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诊察既不能深究病根,下药又没有一定宗旨,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

    只是来之前世铎和六福都有过交代,谈及病情多有忌讳,特别是病体迟迟不愈的原因在于他年轻人沉迷女色,更是万不能出口的。想到这里,便越发不敢说真话。略想一想答道:“皇上的病在肝脾。肝热,胆亦热,所以夜不安眠,脾不运行则胃逆,所以胃口不开。”

    “你说得倒也有点儿道理。”皇帝问道,“不过,朕只是每夜咳嗽不断,而且痰中带血,这不是肺病吗?”

    “是。皇上咳嗽不断皆为表征,内里则是肝脾燥热所致。”

    “那,应该怎么治呢?”

    “以降逆和中为主。”说完他怕皇上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改了一种说法,“总要健脾止呕,能让皇上开胃才好。”

    “说得不错,”皇帝深为嘉许:“吃什么,吐什么,可真受不了。你下去开方子吧”

    于是薛福成便被引到外间去写脉案、开方子。他凝神静思,用了半夏、干姜、川椒、龙眼、益智五味叶、以竹叶为引。写完由笔帖式用黄纸誊清,立刻装入黄匣,进呈御览。

    隔了一会儿,只见世铎携着黄匣走了来,一见面就问:“薛先生,你这个方子,跟你跟上头回奏的话,不相符啊”

    “喔”薛福成有些紧张,“请王爷明示,如何不符?”

    “你说皇上肝热,胆也热,怎么用的都是热药?川椒、干姜,多热的药”

    原来如此薛福成放心了。从容答道:“姜的效用至广,可以调和诸药,古方中宣通补剂,几乎都用姜,跟半夏合用,是止呕首要之剂,川椒能通三焦,引正气,导热下行。而且有竹叶作引子,更不要紧。”

    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世铎只是摇头,“薛先生”他放低了声音说,“你初次在内廷当差,只怕还不懂这里的规矩,药好药坏是另一回事,不能明着落褒贬。这个方子有人说太热,你愣说不要紧,服下去出了别的毛病,谁担得起责任?”

    薛福成明白了,是薛宝善他们在捣鬼。因而平静地问道:“那么,请王爷的示下,该怎么办啊?”

    “上头交代,跟三位太医合定一张方子,回头你们好好斟酌吧薛老爷他们也快下来了。”

    等薛宝善退下来,对薛福成又是一副神态,连声称赞‘高明’。这也许是真的觉得他高明,也许是因为皇上对他有嘉许之故,薛福成无从明了,只能谦虚一番。

    谈到方子,薛宝善说道:“上头交代,姜椒必不可用。不知道增益先生有何卓见?”

    “自以培补元气为主。当务之急,则在健脾。”薛福成说,“今日初诊,我亦不敢执持成见。”

    薛宝善不置可否,转问李德立和龚福平:“健脾之说,两公看,怎么样?”

    李德立比较诚恳,点头称是,龚福平资格还浅,不敢有所议论。于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下来了。

    “既然如此,以‘四君子汤’加半夏,如何?”

    薛宝善这几个月为皇上下药,一直以四君子汤为主。薛福成懂得他的用意,一则是要表示他用药不误,二则是半夏见功,则四君子汤连带可以沾光。好在这是一服很王道的药,与培补元气的治法,并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于是他说:“很好,很好。不过,人参还以暂时不用为宜。”

    于是开了白术、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药。等送了上去,有太监来传旨:赐饭一桌。由世铎相陪,一面吃,一面谈值班的办法。

    “内廷的章程,薛先生怕还不尽明了。”世铎说道,“圣躬不豫,除非是极轻极轻的病,不然就要在内廷值宿,随时听传请脉。如今除了三位太医以外,外省举荐到京的还只有薛先生一位,如何轮值,请各位自己商量,暂时定个章程。等各省的人都来了,再作道理。”

    薛福成心想,就算两个人一班,隔日轮值,用药前后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自然要殚精竭力,方不负举主的盛意。因而毫不迟疑地答道:“皇上的病证不轻,为臣子者,岂敢偷闲?我x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先生,真有你的。”世铎翘一翘大拇指,然后又问薛宝善:“三位如何?”

    薛宝善酸味冲脑,脱口答道:“增益先生这样子巴结,我们更不敢偷懒了自然也是日夜侍候。”

    “那就这么定规了。吃完饭,我派人跟薛老爷回去取行李。”说话间已经从‘先生’变为了‘老爷’。

    饭罢各散,薛宝善赶到御药房去监视煎药,薛福成出宫回客栈。刚一坐定,有内务府的笔帖式和两名苏拉,坐一辆大车赶到了。

    相见礼毕,一个笔帖式将他拉到一边,含着微笑,悄然说道:“薛老爷,恭喜,恭喜”

    “喔”

    “一来是直督的面子,二来是六福总管的照应,上头很夸奖你,说你忠心又有学识不过,”他做出极恳切的神色,说:“王爷吩咐我,我拿你当自己人,内廷当差,总以谦和为贵,也别太扫了薛大人他们的面子。”

    这是好话,但薛福成称谢之余,不免懊恼。自觉满腹经纶,未见展布,如今以‘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谁知还要再屈己从人,想想实在无趣。

    连续用了几天的药,皇上觉得自己身上轻快多了,内廷传出话来,说皇上‘很是受用’,这便是薛福成才学俱佳的的明证。自然的,薛宝善的面色就更加不好看了,只不过碍于他现在正是得用的人,不好、不敢说些什么。

    皇帝管不到二薛之间的这等杯葛情状,病体大见好转,又让他起了眠花宿柳的心思,不过这一次皇上生病,内廷也得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皇上缠绵床榻,方才使得龙体抱恙,如今病体未复,又要翻牌子侍寝?

    不但祯贵妃挺着大肚子来好言规劝,就是勉强支撑着去给老太妃问安的时候,连老人家也忍不住说话了:“皇帝啊,有些话不是我应该说的,不过我想,总要等皇帝的身子全都养好了,再论其他。皇帝现在还年轻,日后的时光长着呢,又何必亟亟一时?”

    老太妃意中所指皇帝很清楚,俊面一红,点了点头:“太妃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老太妃了然一笑,“你们啊……”她望向周围坐着的祯贵妃等人,含笑说道:“也要爱惜主子的身子,不要由着他的性子来,晓得啵?”

    “是,老太妃的话奴才们记下了。”祯贵妃是后宫品秩最高的嫔妃,暂摄六宫事,当然也要由她来奏答,说完话,和皇帝互望了一眼,脸蛋红了起来。

    皇帝说是记下了,但是每当想起和瑜妃、瑾妃,兰妃在一起的时光,还是让他觉得心旌摇动,回想起那软玉温香,耳鬓厮磨的日子,夫妻间行此天下第一等的诱惑之事,又岂是说放得下就放下的?

    到了临近八月十五,皇上的病体痊愈,可以报‘大安’了。

    报大安即表示已无可为天下之虑,一切因皇上染恙而减少的仪制典礼及日常办事规制,恢复如常。这是社稷苍生之福,也是请脉医士的非凡大功,所以论功行赏,有一道恩诏。为首的是薛福成,他是举人之身,从未入仕,便不能有官衔上的赏赍,不过,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特为赏赐貂裘、紫蟒袍、玉带钩、奇南香手串等等珍物,派太监赍送到家,薛福成摆香案跪接。一家大小,无不感激天恩,但他本人却别有难以言说的抑郁,满腹经纶,未展抱负,只不过偶尔学医,竟成富贵的由来,自觉委屈。

    皇帝当然理会不到他的心境,传旨在福寿园赐宴,派总管内务府大臣作陪,宴前单独召见,亲表谢意。“你的功在天下,就多得朝廷一点儿恩典,想来大家亦没有话说。”

    皇帝究竟是年轻人,底子厚实,偶有疾患,只要能够安心将养,恢复起来也是很快,精神也变得很是爽利,接下来又问他:“你弟兄几个啊?”

    “学生兄弟三人,学生居长,下有一双弟弟,名为福尘,福保。”

    帝有心于薛福尘当年给人贿买的事情多说几句,又觉得无此必要,便点点头:“你去吃饭吧有好吃吃不了的,带回去。”

    “是。学生叩谢皇上天恩。”

    薛福成跪安而出,皇帝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在殿前金阶上来回走了几步:“今年八月十五,让老六也从京里过来,还有,让他带着福晋和孩子一起来,和老太妃一家人团圆一番。”

第51节新政受阻

    中秋是三大节之一,自然很是要热闹一番,朝廷有一番体恤小民疾苦的惠政,,诸如年纪过七十岁者,由各地府县发给老人每人陈酒两瓶、肉两斤,钱米、粮油,应季的月饼,等等若干,各地城中金吾不禁,也不必一一细表。

    和军机处几个人说了会儿话,把佳节到来之前的各项事务处理一下,皇帝摆手让他们退下:“让老六进来吧。”

    恭亲王全身公服进到殿中,身后带着宝鋆、李鸿章、文祥三个:“臣弟恭请皇上圣安。”

    多日不见,不但宝鋆、李鸿章等人黑瘦了很多,就是奕也很显憔悴,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大有怜惜之意,摆手让他们站了起来:“老六啊,这一段你辛苦了。”

    “臣犬马之躯何足圣上如此挂怀”奕声音很洪亮的答道:“倒是臣在京中听闻皇上龙体欠安,心下很是忧急。臣弟自问于岐黄之术一通不通,也只好奉力办差,将皇上交付的差事做到圆满妥帖,上疏廑忧。以为皇上节劳。”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只是……”他看着旁边垂手肃立的几个人:“你们啊,不要有什么事情都找老六拿主意。一来他是年轻人,经验未丰;二来呢,老六是朕的兄弟,朕和他情分不同,也算是你们半个主子,为主子分劳,也要朕教给你们吗?”

    “是。皇上教诲,臣等铭记在心,断不敢有片刻或忘。”

    “老六啊,总署的事物很繁忙,特别是以后,怕还要有的你操劳,要学会劳逸结合,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嘛,嗯?”

    觉得心中热乎乎的,当先一步跪了下去:“臣弟多蒙皇上宠幸,愧不敢当,自问只有竭诚以报,方可不负皇上交托之重。”

    “起来说话吧。”皇帝说:“这一次中秋佳节,朕让你到热河来,一来是想给你放几天假,和老太妃团圆团圆;二来是想问问你,各方夷人在京中的事物,可安排得妥帖了吗?”

    “是。臣弟代额娘叩谢天恩。”奕跪倒碰头,然后他说:“回皇上话。北京城中除却英法美各国夷人所居之领事馆均已构建完成,各国人皆已如数入住,各方夷人对我天朝敞开胸怀允准他们在京中成立领事馆表示最大程度的欢迎。而且,还说,希望能够得到皇帝陛下的允准,到热河来,当面向皇上表示他们的感激之情。臣弟不敢做主,只是答应他们,将此事如实转奏,是否允准,请皇上圣意。”

    “总要赶上一个由头,这几天怕是来不及了。等到年底吧。临近过年的时候,朕再拨冗相见。”

    “是。既然这样,臣回去之后,将这一番旨意当众向各国公使宣讲也就是了。”奕答应一声,又转身从宝鋆的手中拿过一本折子,向前一递:“皇上,这是各国公使请臣代呈的各国为对天朝皇帝陛下表示佳节的祝贺而奉上的礼物清单。”

    有内侍接过,转呈给皇帝,他顺开来看了看,都是一些在清流中人看来奇技yin巧之物,诸如火枪、自鸣钟、挂饰、各种花油、酒类布匹若干。他正在看着,奕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皇上,臣弟此来,尚有一件大事,想请皇上的示下。”

    “哦?”皇帝没有抬头,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是什么事?”

    “臣弟本年七月十三上折子,为各地督抚就兴建铁路横加阻挠一事……”

    “啊。这件事啊?”皇帝立刻合上礼物清单,笑呵呵的望着奕,“朕知道这件事,你们是怎么议的?”

    奕和总署衙门七月十三上折子,提请在天朝土地上选择一处,由英人出技术,机车,铁轨等必备之物;清朝出人力和资金,兴建为大清国历史上的第一条铁路,谁想到引发言路一片哗然。包括内阁学士,翰林学子,各省督抚纷纷上书,反对其事。

    特别是以湖北巡抚龚裕反对得最为激烈,他上了一道奏折,内中说修铁路其害有八,分别是:‘南漕以铁路转运,工成亦须二、三年,无论缓不济急,而商船歇业,饥寒迫而盗贼兴,其害一;山东黄河泛滥,连岁为灾,小民颠连困苦,今若举行铁路,以千余万之资,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将怨咨而寒心,其害二;清江浦为水陆要冲,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码头。铁路一开,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设侦栈、起盖教堂。以咽喉冲要之地,与夷共之,其害三;夷之欲于中国开通铁路,蓄念十余年矣今中国先自创之,彼将如法而行。许之则开门揖盗,拒之则启衅兴戎,其害四;中国可恃以扼要据险者惟陆路,广开铁路,四通八达,关塞尽失其险,中国将何以自立?其害五;如谓易于征兵调饷,不知铁路虽坚,控断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处处防范?其害六;如谓便于文报,查火轮车每时不过行五十里,中国紧急驿递文书,一昼夜可六七百里,有速无迟……。’

    洋洋洒洒写了数以千记,总之就是一句话,铁路一物断不可兴

    其他的还有一些如已经调任工部尚书花沙钠所提的‘动用民工何止百万?劳民伤财之处在在,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不可轻于尝试’;浙江道监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开’等等议论,闹得沸反盈天,口舌官司打到御前,皇帝正在病中,军机处不敢劳烦过甚,事情便一直拖了下来。

    奕首当其冲,挨骂也挨得最多、最狠。他一来是委屈,二来也很觉得惶恐,他这个亲王得来得很是古怪,皇上好猜疑的性子,当年为了这件事没少做韬光养晦的勾当,这一年多来负责总署衙门,明知道是遭嫉遭恨的差事,心中更加不能无防,这一回为了修建铁路,他和总署衙门更是成为众矢之的,饱受清流攻击。

    今天见了皇上,他年轻人藏不住心中委屈,“皇上,臣身为先皇血胤,累受皇恩,只要于国有利,就是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只是,臣不明白,这些饱学之士,如此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阻挠其事……”

    皇帝无声的在软榻边坐下,叹了口气:“老六啊,你的委屈朕知道。”他说:“若说起铁路一物,各方督抚不知其详,更不通晓其利,难免有强加穿凿之言。龚裕的那份折子,朕前几天看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煌煌成理,实际上,只要你能够静下心来,便可见舛误处处。正好……”他说着话便叫了一声:“六福?”

    “奴才在。”

    “把前几天朕看过的,湖北巡抚上的折子拿来。”

    福答应一声,快步到内奏事处,取来龚裕上的折子,又转了回来。

    皇帝接在手里,翻开来找了一下:“有了。你看这里……龚裕的折,‘火轮车每时不过行五十里,中国紧急驿递文书,一昼夜可六七百里,比之火车一物,有速无迟……。’”

    把折子递给奕,皇帝轻声笑了开来:“你看看朕给龚裕的朱批?”

    奕认真审视,在折子的留白处红色的朱批:“该员糊涂一个钟头走五十里,一昼夜该走多少?不是一千两百里吗?与六七百里比较,说是有速无迟?岂非瞪眼扯谎?又或该员全然不通数数之学?以此等常识之事全然不通,仍欲奏陈火车之害?其欲谁欺朕劝你,还是多多寻人学习一番,再来朕前饶舌罢。”

    没有皇帝的话,奕不敢把折子交给宝鋆几个互相传阅,又递了回来,皇帝一摆手:“给他们也看看。”

    宝鋆、李鸿章几个人看过一遍,李鸿章笑着说:“皇上所言极是。依臣看来,所有反对开铁路的理由,都是不知道四海之大,而自井底窥天的阁阁蛙鸣,不值得一驳。”他说:“臣倒以为,唯一成理由的是,要掘平许多坟墓,坏了人家的风水,这一层倒不可不先做预备。”

    “李鸿章这话说得对。老百姓可管不到那么许多,在他们看来,破坏了自家祖坟的风水,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朕上一次给你们批转的折子中才说,要和英人妥善商议,力争把此事办到最好,让朝野之间都找不出错处来——其中一项,就是对百姓的安抚。”

    “是,皇上圣虑周远,臣等记下了。总要使铁路得以发挥富国强兵之效,又不至于伤了皇上爱民圣意。”

    “总署那边在此事上多多辛苦。不论最后铁路界址选在那里,你们都要……”皇帝犹豫了一下,他说:“你们不行的。到时候朕派军机处的人到该省之内,把这番强国之法的有所关碍之处向百姓宣讲明白,想来百姓醇厚,当能够体谅朝廷的苦衷的。”

    奕心中一酸,红了眼眶皇上一国之君,为铁路这一利国之术能够顺畅推行,竟然口出这样自屈之声,真让做臣子的又感动又羞愧自己与总署上上下下如果再不奋发自强,替国家争口气,把铁路建造得人人喊好,那就太对不起皇上的这番苦心了。

    八月十五正日子,祯贵妃从早上起来就觉得身子发沉,本来还想支撑着去给皇上,给老太妃行礼,谁知道下床的功夫脚步不稳,半跌了一跤,这一下可真正是不好了,只觉得小腹疼痛难忍,算算日子,腹中的娃娃怕是要生了。

    听到内廷来报,皇帝倒是心中欢喜:赶在八月十五生产,在这佳节喜庆之外更为自己平添了一份愉悦?这是大好事命人到里面去问,果然,内务府已经传了稳婆、嬷嬷、奶妈到来,只等着临盆了。

    快到这一天的午时,一声响亮的婴啼之声传来,辛苦了两个时辰的祯贵妃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个小冤家,终于落生了”

    “恭喜祯主儿,是位公主”有稳婆把孩子抱起来,送到做娘的身前,祯贵妃抬起眼帘看看,像个小老婆儿,满脸皱纹,紫红色的一个肉团,满身满脸湿漉漉的,兀自张着嘴巴哇哇大哭:“哎,是女儿啊?”

    婆把女婴抱开,给她洗澡,穿衣,这些不必多言。有等候消息的内侍快步来到书房,向皇上报喜:“恭喜万岁爷,祯主子给皇上添了一位公主。”

    “好”皇帝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脱口说道,“朕不喜欢那些秃小子,还是女儿好。”

    一句话惹得军机处几个人同时微笑起来:“公主着实是好。便是小民也有:‘女儿是娘的小棉袄’的俗语。若说起知冷着热,心疼人,一万个小子也比不上一个女儿。”

    “是不是?朕就这么说嘛。”拿起书桌上的笔写了一句话:“祯贵妃着晋封皇贵妃,摄六宫事;所生之女,着封为额山固伦公主,取名秀慧。”

    “秀外慧中。”贾祯拿过草草书就的上谕当众念了一遍:“只看皇上如此善颂善祷,就可知未来的长公主必将万千宠爱系于一身了。”

第52节骎骎大用

    第52节骎骎大用

    銮仪卫是天子第一等的近人,这个官衔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象锦衣卫那样,担任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

    本来鸾仪正副使是郑亲王端华和载垣,不过这两个人给皇上赶回到京中,交宗人府看管,他们的差事便落在奕誴的身上,奕誴人很聪明,只是性子中不脱年轻人毛躁的毛病,几次接见外臣总是行事荒疏,丢三落四,给随扈的大臣上折子弹劾了几次,便越发的视为畏途。不过身为人臣,不能因为一时蹉跌便生出求去之心,还是继续入值,强自坚持着。

    皇帝注意到了弟弟于公事上的不谐之处,不等奕誴请旨,便下发了一道上谕:“前有惇郡王奕誴,于朕召见外臣之时行动草率,举止轻浮,着免去奕誴鸾仪使差事,仍管宗人府事物。刑部左侍郎肃顺,入仕以来,勤勉踏实,着改调銮仪卫冠军使。钦此。”

    朝命下达,奕誴和肃顺同时大喜在前者免去经常在皇上面前担任差事,也不用常常保持谨小慎微的形态——在他而言,鸾仪使实在是苦事;在肃顺来说,却更加欢快。冠军使是正三品官,比之他现在的品秩还要低了一级,不过冠军使是天子近人,鸾仪使出缺,冠军使便是实际上的皇上扈从大臣,从这个角度来说,便是降为乾清宫侍卫,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谢恩折缮写好了封上,皇帝立刻召见,肃顺带着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心情进到暖阁,在明亮如镜的金阶上跪倒:“奴才肃顺,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高坐在御案后面,望着这著名的权臣,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肃顺的生命轨迹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过想来,他那种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不会因此而消磨吧?

    沉默了半晌,皇帝说道:“肃顺,”

    皇帝不说话,肃顺更加不能出言,跪在地上感受着不测天威,肃顺只觉得后背汗出如浆,听到上面有语声,他倒觉得放松下来,“奴才在。”声音之大连他自己也给吓了一跳,忙又俯下身去:“奴才失仪,请皇上责罚。”

    “那种刑部所作所为,朕都是看在眼里的。”皇帝没有理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你这个人书读得不是很多,却胜在肯于用心,更重要的是,朕知道,你很忠心。”

    顺感极涕零,大声说道:“奴才旁的不懂,只知敬天法祖,念念在祖宗的制度上。奴才承皇上隆恩,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图报皇恩。”

    皇帝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回皇上话,奴才肖牛,今年36岁。”

    “好啊,正是当年的时候,冠军使的差事好好的做,做出个样儿来给天下人看看,也好让他们知道,我旗人之中也有人才。”皇帝慢吞吞的说道:“肃顺,你、恭王等人都是朕将来要大用的。不论当年之事还是现在任命你做这个差事,都不过是历练一二。做得好了,朕断然不会吝惜爵禄之赏;做得不好,朕处置起来也万万不会手软。这一节你要记住。”

    “是。皇上教诲,奴才永志不忘。”

    “有些话朕要说在前面,也免得日后有人说不教而诛。朕最恨的是两种人,一种便是不知进退,以内臣结交外官;二来,便是贪墨。只要你能够在这两处把持得住自己,便是有一些过错,朕也当容忍。否则,仔细你的皮”皇帝的脸色转为和缓,随意的一摆手:“就这样,你跪安吧。”

    “喳”

    肃顺退到外面,已经是快到八月底的天气,中午时分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暑热,他却觉得胸中像是燃着了一团火一般,走起路来即使心中一再的叮咛自己要稳重,不能让内侍、同僚看了笑话,但是心中这样想,却全无半分作用,皇上的话一直在脑子中一遍一遍的重复:于自己、恭亲王都是要大用的,到底什么样的提拔才算是大用呢?

    又一转念,他想:若是皇上不提恭亲王,只提自己,那该有多好?不过恭亲王和皇上兄弟之情非比寻常,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心里做万一之想,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到了园子外面的值房中,大家知道他虽然品级给落了一级,却由刑左兼任调冠军使,正是骎骎大用之征,这样即将烧热的冷灶不乘机煨上一把怎么成?于是所到之处,眼中所见皆是庆贺的笑脸,耳中听到的,也全然是一片恭喜之声。

    总算肃顺还记得皇上于自己训诫的圣谕,不敢过于忘形,和同僚各自拱手作别,乘上轿子一路直奔在热河新近完工的府邸。

    肃顺为人很是精明,从郑亲王口中得知皇上有意巡狩热河,便早早的在热河购置了原本是上驷院用来办公,现在却久已废弃的荒地,待到皇帝动身之前,就开始动工修葺,到了七月底前后,方始落成。

    比之朝廷为随扈官员准备下来的房舍,肃顺的新府要宽大得多,不过自己是朝廷的人,朝堂行动,归家安卧都有着明确的规定,僭越的事可万万不敢为,所以,房子虽然很大,内中却很是寥落,显得空荡荡的。

    府中只有几个下人跟在他身边,看见官轿入府,赶忙迎了上来:“老爷回来了?”

    “可有客人来吗?”

    “是。有刑部郑老爷遣下人来过,老爷不在,留下拜帖就回去了。”

    刑部郑老爷是肃顺的下属,大名鼎鼎的秋审司八大圣人之一的郑敦谨,道光十五年的进士,为人很是忠厚,因为不善钻机,在一干同年都官符如火的现在,还是在做他的刑部司员,肃顺到部履任之后,于刑案、律例一窍不通,郑敦谨于他有多方指授,两个人也算是朋友。这一次过府拜望,大约也是为了向自己道贺而来的。

    不过现在,肃顺没有应酬他的心情,点点头吩咐一声:“到街口的也闲居买四份‘盒子菜’,送到郑大人府上,就说我今天有事,隔日再亲自过府拜会。”说完他又吩咐一声:“请皞(音号)臣先生。”

    “是。”

    一会儿的功夫,下人在前,后面跟着一个年级在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进到正厅,来人身材不到五尺,落拓不羁,仿佛脸都不曾洗干净,一身的名士派头:“给大人请安。”

    肃顺展颜一笑,伸手相邀,“龙先生,请过来坐,过来坐。”

    来人叫龙汝霖,字皞臣,湖南槚(音假)山人,龙汝霖幼年聪慧,在当地有神童之称,人皆言科场高中,指顾间事,谁知道他大约是临场发挥不好,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久试不第。看着才学断不及自己的荣光一时,自己却每每名落孙山,胸中全是自怨自怜之气,时间久了,变得格格不入。也就越来越没有人喜欢和他亲近。

    他为人性情骄傲,最瞧不起那些丹铅不去手,作校勘,作笺注,十分用功的同年,而喜欢研习经济实用之学,而又讲究词章,喜欢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谓‘杂学’,无不涉猎,颇有些名士派头。

    道光二十九年,道光三十年,咸丰元年连续三次乡试不第,让他彻底断了入仕的念头,转而走上幕宾这条路子,进到山东臬司福济的府中,担任一名清客。虽说“读书不成,去而学幕”,好象是末路,但却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声光,十分煊赫,此辈不但律例烂熟,文笔畅达,而尤贵乎师承有自,见多识广,所以学幕的过程,十分重要。

    龙汝霖人极聪明,而且任事贵在专一,福济于他也很为倚重。这一次山东案发,他算是第一个瞧出这件事背后大有文章之人,不想福济利令智昏,更加没有壮士断腕的狠绝,荫庇项进、赵光等人,在他看来,实在是自贻祸端,不过居停大人自作主张,他也无可奈何。

    到了皇帝上谕发下,着用困顿之法逼供项进等人之时,又是龙汝霖第一个觉察出其中另有隐情,和福济说,让他贿买臬司衙门的差役,在夜间轮值之时,不妨敷衍其事——这一节是福济招供之后,肃顺才知道的——肃顺有一个非常好的特点,便是肯于服膺那些确有实学之人。所以在给朝廷上的折子中,只说此事是福济指使,没有提及龙汝霖的名字。

    这还不算,肃顺派人把龙汝霖找来,一席长谈之下,将他引入了自己府中,为表示对龙汝霖的重视,他亲自动笔准备聘书,用大红全帖,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汝霖龙夫子,在署理刑部左侍郎任内,办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一百二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三十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肃顺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龙夫子惠存”。

    龙汝霖一来是贪念每月一百二十两的修金银子,二来福济落得个旨到之日闹市被斩的厄运,自己身在案中却全然无事,也很感念肃顺的UU小说超生之德——实际上,肃顺上呈皇帝的折子,也是经过他润色的。大邀帝宠之下,也让他对肃顺未来的仕途有了更多的把握,因为这样的缘故,龙汝霖慨然应允,随同肃顺到了热河。

    肃顺在九城兵马司呆得久了,于这等接人待物比之福济又无端的高明了一重,每日里散了值,和龙汝霖清谈消酒,自然的是以龙汝霖说,他只在一旁做听众,肃顺读书不多,龙汝霖有时候言论之中带出些典故,肃顺经常瞠目以对,一开始的时候难免给龙汝霖轻视,不过肃顺从来以友朋待人,龙汝霖的心中也便有了很多忠恕的念头。

    而且肃顺人极聪明,在龙汝霖面前从来不肯做那些不懂装懂的蠢事,他经常和龙汝霖说:“皞臣兄,你和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说,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龙汝霖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亭公,你倒也不必自谦。”他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肃顺着说:“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龙汝霖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两个人宾主相得,可谓如鱼得水,肃顺也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很文雅的谈吐,在场面上也完全能够应付得过去。

    龙汝霖在肃顺身边落座,笑眯眯的一拱手:“今日面圣,可有天语教诲吗?”

    “今天在殿中,皇上对我说……”把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他说:“皇上交托之重,我等身为奴才的,粉身碎骨难以答报,唯有竭尽所能,豁死以报了。”

    龙汝霖点点头,他说:“这本是应有之义,不过大人,”他问道:“鸾仪使的差事、章程,大人心中可有定见?”

    “自然是遵照祖制承办,礼部有则例……”肃顺看龙汝霖面带不以为然之色,便又止住了话头:“可是不妥?”

    “哦汝霖知道,肃顺这样的人把祖宗成法看得无比郑重,赶忙撇清似的说道:“学生以为,一切照成法来,自无不妥。不过皇上登基以来,锐意推行新政,这銮仪卫的差事嘛,怕也有很多改弦更张之处。”说着他举了个实例:“本年六月二十七,皇上只带着几个人出园在外,到了大街市上的也闲居,当时是五爷随行的吧?”

    “是。又怎么了?”

    “五爷身为銮仪卫使,本身就有规劝之责,顶不顶用暂且不论。事后为人上章弹劾,虽然皇上留中了,却也闹得灰头土脸。学生想来,五爷坚辞銮仪卫的差事,怕也于此事有关。”说到这里,他看着肃顺,低声问道:“今后这份差事落到大人肩上,皇上若是再有这份心思,你是劝还是不劝?”

    “那,你看呢?”

    到了黄昏时分,道贺的客人纷至沓来,肃顺让门下一律挡驾,只是把手本留下,对来人说:“我家老爷说了,日后再一一拜访。”而肃顺自己则搭了一乘小轿,从后门出门而去,到南门大街去拜访惇郡王奕誴。

    门下人通报一声,把轿子抬了进去,正好,恭亲王奕也在府里,肃顺给两个人行了礼,问过安,这才站了起来:“五爷,六爷,奴才来得鲁莽,还请两位王爷恕罪。”

    已经是八月底的天气,奕誴却只穿一件米黄葛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竹榻上,“我正和老六说呢,正好,你就来了。来,座下,座下。”

    顺谢过,欠着身子坐在一旁,他本意是来探望奕誴,不想奕也在。虽然奕比奕誴还要小上一岁,做事、办差却很是得力,在京中主持总署衙门的差事,隐隐然有贤王本色,今天朝会的时候,皇上又毫不犹豫的大加赞赏,自己有些话,就更加不好当着他出口了。

    奕看出来了,他这一次赴行在,本来是为向皇上祝中秋节庆之意,本来就准备在这两天之内,便要返回了。这会儿过来,不为公事,只是兄弟之间一叙私情,看肃顺坐在那里有点发呆,奕笑着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五哥,赶明儿个我就回去了。就不来府上特意辞行了。”

    “嗯,那,我们明儿个朝房见。”

    肃顺也赶忙站了起来:“恭送王爷。”

    “肃顺啊?”奕突然又站住了,回过头来对他说:“皇上一身系四海安危,将这样的一副担子交给你,可要时时处处打起精神来,出了半点纰漏,我可不饶你。”

    肃顺心中很不喜欢奕的说话,差事还不曾履任,怎么就要‘出纰漏’?报以短暂的沉默,分明是不以为然的意思,奕看得出来,向奕誴一拱手,低头入轿,有下人扶着轿杆,出府而去。

    奕誴拿过听差奉上的烟袋,美美的吸饱了,把烟袋交给下人,这才问道:“肃六儿,你今儿个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事?哦,今天晚上就在我这里吃饭吧。”

    “是。多谢王爷。”先谢过奕誴,然后他说:“不瞒王爷。奴才此来,是想向王爷讨教。皇上畀以重任……”肃顺难得的掉了句文,心里很觉得得意,暗道还是和读书多的人在一起,方使得自己言谈与以往大不相同。

    谁知道奕誴读得书并不比他多,闻言楞了一下:“你说什么?”

    这可真是俏媚眼儿做给瞎子看了肃顺苦笑着说道:“奴才是说,皇上赏了奴才这么重的差事,奴才自知才德不全,便是勉力报答,也怕有疏漏之处。所以,特地前来,请王爷指授一二。”

    “嗯,这份差事你也非请教我不可。”奕誴大喇喇的翘起二郎腿,简单的把皇上的性情、喜好、每日作息时刻大约的和他说了一个遍,最后说道,“皇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执拗,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到。便如同本年六月……”

    “六月二十七。”

    “是。二十七那天,也不知道是想起来什么,非要到园子外面走走、转转,我和西镇常苦劝之下,主子全然不听,最后也只得依从了他。”奕誴无奈的摇摇头,言下很觉得荒唐似的,他说:“不但出去了,还在也闲居订下一间雅座,这,你也知道了吧?”

    “是,奴才略有耳闻。”

    “既然订了座位,想来今后怕还是要有这等微服之行。你担着的责任可不小啊。”

    肃顺做到心中有数,不再多留:“请王爷赏饭吧。”

    匆匆饭罢,喝过一杯茶,肃顺起身告辞,奕誴将他送到门口,再三请留步之下,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

第53节千头万绪

    第53节千头万绪

    进到八月中,热河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皇帝天生的体质古怪,又怕热,又怕冷,早早的在殿阁中的四角命人放上一个炭盆,红彤彤的让人遍体温煦。

    君臣几个议了会儿正事,皇帝问,“快到九月,天也冷了,穷家小户也得照应。可商定了什么章程没有?”

    “请皇上放心。京中和行在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开粥厂。”

    “嗯,这件事做得好。让户部,工部在京中和热河多搭几座粥棚,多派些人维持,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彻底底的,让各方百姓都能够切实受惠,别弄成个四不像。如同去年在京中那样,叫什么?”

    咸丰二年的十月,京中照例要开粥厂,因为这一年中有英夷入城,事先很多京中的流民、乞丐都给步军统领衙门收拢在一起,带到了周边的大兴,宛平县内安置,到了临近年底的时候方始放回来,又赶上朝廷恩赏的舍粥,众多百姓一拥而上,不但把天桥旁的粥棚挤塌,粥锅外撒,烫伤了好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士,还踩伤了很多百姓——皇帝今天提的,就是这件事。

    “皇上切责的极是,上一年的差事,是臣份职管的,出了大大的纰漏,……”贾祯只说了几句,就给皇帝拦下了:“虽然上一年的事情你有责任,不过你身为军机首辅,也不过是列个名字,坐纛而已……。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是。”

    “各省的税银就要解到京中来了,从户部盗案之后,朕命曾国藩和阎敬铭认真梳理过一番,每年各省解到的银子,在入库之时,可还有遗漏、短少吗?”

    “回皇上话。户部自咸丰元年开始,在库丁出入银库之时行过称之法之后,银库内存与账目之存银再无半分差错。”贾祯是奉旨管着户部的,他说:“这都是皇上……”

    “你们也不必拍朕的马屁。”皇帝微笑着拿起一份折子,在开来看了看,这份折子是阎敬铭所上,内容是为‘裁撤兵勇’献策。却又放了回去,“文煜的折子中提到的加饷一事,公议得如何了?”

    有个叫文煜的旗人,八月的时候从云南按察使的位子上内用,到京中不久,就上了一道折子,内容大约是说,他往来南北各省,于观风察吏之外,更多的感触是,大清八旗子弟,当年纵横无敌,而今天却已经成为众人口中的笑话

    他还在折子中附录了一条从京中听到的顺口溜,“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这些没出息的八旗子弟,连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们的威风,只在每月发粮,‘糙米要掉’的时候才看得见

    有鉴于此,文煜认为,要想重振大清国威,特别是要想重现当年剽悍绝伦,打出一片锦绣江山的八旗健儿的风采,就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加饷

    加饷要有钱,从何而来?照文煜的办法,是裁减各省勇营。照户部的计算,各省勇营的兵饷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万,此外粮秣、武器、营帐、被服等等所谓‘养勇之数’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万。加上京里旗营及各省驻防旗营的饷银一千多万,总计近六千万之多。而每年岁入总数,不过七八千万,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养兵,自然不是经久之道。

    旗营加饷,依文煜折子中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计算,仅是在京的旗饷,每年就要多支三百万两银子,部库实在不胜负担。因而文煜得出一个结论:各省营勇,裁减浮滥,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万两,分批解部,作为旗营加饷之用。

    这个折子一上,京中旗下所有官员,无不欢声雷动,然而各省督抚,却无不大起恐慌。因为各省招募兵勇,设营支饷,其中有许多花样,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项无法开支、无法报销的烂帐,都可以在这里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应付京中大老‘八行’的举荐;第四是用各器粮饷,安抚当地各路的‘英雄好汉’。一旦公事公办,就诸多不便了。

    皇帝当然也知道文煜的折子很不成话,八旗子弟现在成了什么样他心里有数,不过这样的事情牵连太广,就是万乘之尊也不能贸然从事,当下不做任何表态的将这份折子交公,由六部九卿、天下各省督抚共议——最后得出的处理结果可以令他满意的,功归于上;不满意,有大臣分谤,还可以发下去再议。

    文煜的这份折子明发天下,各省恨透了他在呈上来的折子里,纷纷大骂文煜,说他全然‘不通军事’,只知道‘进以秽言’,‘意在邀宠’。

    以户部左侍郎主持部务的阎敬铭则是打着另外的盘算:他完全不同意加饷的主张,道光三十年,道光皇帝薨逝,户部存银只有骇人听闻的七百四十四万两库银之少,可以说一场雨雪灾害就能够把大清朝的天下搞得‘不惟无可发饷之银,更且无可赈济之粮’,经过四年来的积攒,库银总数超过了两千万两,听起来很多,但是阎敬铭是阅尽史书的,他知道,这样的一些钱,只要是遇到一场天灾,就会花的光光。更不用提从英人手中购进火炮,每一门火炮虽然有各省藩司衙门分担一部分,但是大头还是要由部库里支出的。

    这样算下来,怕是等不到年底,库银就要去掉大半。在这样的时候,文煜上了这样的奏折,简直让他忧急欲狂

    不过,加饷他不同意,却是赞成裁勇的。见文煜折子中关于裁勇的部分主张招致各省督抚的反对,他也不避忌讳的做同声之应,上了一份内容大同小异的奏折。在折子中除了引据文煜的原奏以外,将各省军需的积弊,统通都抖了出来,提议请皇上下旨,严饬切实整顿。

    折子到了御前,皇帝很果断的选择了留中,他很清楚的知道,翁心存、曾国藩、阎敬铭这三个人为户部积弊,几乎得罪了京中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可谓是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若不是或调做他用,或丁忧返乡,或给自己着力保全,只怕早已覆顶而这时候阎敬铭的折子呈上来,也让他分外的无奈,再给人家知道他抱定这样的主张,那才真叫树敌满天下了。

    贾祯等人知道阎敬铭上了一份折子,内容为何却不知道,听皇帝问起公议的事情,他说:“回皇上话,臣等奉旨招六部九卿公议文煜文大人呈上的,关于京中八旗兵士加饷、裁减各省兵勇一事,朝臣皆以为,文煜所言虽是谋国之论,意在使我天朝兵勇奋发图强,大振国威之善策,只是失之操切,未尝有可行之道。”

    “哦?怎么说呢?”

    祯碰了个响头,他又说:“臣等皆以为,京中八旗将勇,多年来疏于操演,已成疲兵……”

    “笑话”皇帝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多年以来?那么这么多年的时间,八旗兵士不顶用,你们知道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早一点呈报?以图改进?”

    一番话如连珠炮般问出,把军机处几个人问得张口结舌。八旗兵勇不顶用皇帝也知道,为什么又不早一点把它拿出来,共谋解决、处理、改进之道?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出口,几个人摘下大帽子,频频碰头不止:“臣等见事糊涂,请皇上责罚。”

    “八旗铁骑本身我朝立国之本,更是天下皆知的劲旅。到了今天,”他拿起文煜呈上来的折子,翻到折角的一页,大声念诵:“‘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听听这上面说的?嗯,这就是我族赖以建功立业的八旗将勇?”

    “前几天僧格林沁上折子说,演武的时候少了一门火炮,查问之下才知道,居然是火器营的几个兵士,将火炮锤碎,当废铁卖了给铁匠店。如此荒唐之事,竟然出现在火器营?僧王请旨说,首犯治罪,从犯开革。朕给他批示说:这等目中全无军纪,心中全无国法的军士,又何必分什么首犯从犯?就在军营中审清问明,以军法一刀斩讫不但是这几个人,那收买火炮废料的铁匠店,也派兵马司衙门派人查封,点主若是京中人的话,交有司衙门治罪,若是外地人的话,立刻赶出京去”

    他本意只是想说几句,不想越说越来火,一时间动了真怒:“赛尚阿,你是管着兵部的,火器营中出了这样的丑闻,你身为军机首辅,事先居然全不知情?”

    赛尚阿知道,谈及火器营之事,最后一定会落到自己这个管部的大臣身上,赶忙碰头,“奴才糊涂,奴才遇事颟顸,请皇上降旨责罚。”

    “砰”皇帝用力的拍了一下桌案,真有心当场重重的发下重谴,给赛尚阿个颜色看看,只是便处置了他,又有什么用?八旗子弟全不中用本是事实,不是处置一个赛尚阿就能够有所缓解的。

    彭蕴章当年初初进军机处的时候,曾经得过赛尚阿的恩惠,久思答报,今天正好是时候了,“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

    “是。皇上,臣以为,八旗兵勇多年来疏于管教,已成疲弱之师,百姓口口相传,更是将之视作笑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皇上圣心默定,锐意整改,想来八旗将勇但有人心,也当发愤图强,一改往昔之非。届时,定能够恢复旧貌,一现当年纵横无敌、纵横天下的关外铁骑颜色。”

    皇帝一开始还在耐心的听着,听到后面,几乎昏昏欲睡。待他说完,勉强点点头:“满口都是为着那些兵痞着想,这些人承袭父祖余荫,一出生就拿着一份干饷,将来仕途之上更加是有前辈提携,又有几个是肯于、能够狠下心来操演锻炼的?操演、锻炼都做不到的话,又谈什么能够恢复当年旧貌?你这话立意是好的,奈何却全然未能……哎”他叹了口气,“河清难俟啊。”

    “是。臣糊涂,臣不过愚见之得,未能触及根本,请皇上教诲。”

    “算了,不说了。朕有些累了,你们跪安吧。”

第54节秋日闲话

    第54节秋日闲话

    皇帝的心情很不好,连午膳没有胃口传,人懒懒的倚在软坐上,拿起一份折子看着。折子是天津府胡林翼上的,内容是说‘英法两国提请在天津建设教堂,广播上帝福音,劝人为善’,‘臣不敢冒昧,请旨定夺云云。’

    咸丰元年的时候,清朝赶在法国人没有入城之前,将位于西苑不远处的教堂拆毁,后来惹出了很大的风波,不过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坚决,又有英国人从中调停,法人只能是暗中生气,在京中北城找了一个地方,另外起建。

    教堂建成之后,法国神父在城中招摇而过,大肆宣讲,引人入教,称入教之后有上帝保佑,万事大吉,而且因为当年和英国签订的《江宁条约》中有言:一入教堂,就算禁区,遇有形迹可疑的,地方上要想盘诘,亦有不能,久而久之,给那些莠民找到了便宜,加入教会,依仗洋人的势力,欺压乡里。同时中法条约中又规定地方官‘滥行查拿’教民,须加处分,因此,遇到‘教案’,总是教民占上风。民教相仇,已经初见端倪。

    一面看,一面想,皇帝坐了起来,拿起笔,想在折子上批几句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日后另有旨意给你。钦此。”

    “万岁爷,您中午没有进膳,不如奴才伺候您进点什么?”

    皇帝没有胃口,心里倒不愿意驳了他的一番好意,点了点头:“嗯,你去吧。”

    福答应一声,指挥小太监奉上热热的白手巾,六福知道他嗜食甜食,又捧来一个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等蜜饯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舒服得多了。

    “传祯妃,到东暖阁伺候。”

    用过一点蜜饯水果,皇帝到了东暖阁中,祯皇贵妃钮钴禄氏笑盈盈的见礼:“奴才叩见皇上。”

    “你来了?坐吧。坐到朕这边来。”夫妻两个坐在软榻上,皇帝拉着她的手:“今天很冷吧?”

    “奴才身子骨健旺,倒不觉得冷。”

    “孩子呢?孩子还好吗?”

    听丈夫提起女儿,钮钴禄氏甜蜜的一笑:“大公主也很好。每天不哭不闹的,睡醒了只是哼哼几声,嬷嬷们都说,大公主是她们见过的最乖的孩子。”

    “这一点倒是蛮像朕的。”说了几句闲话,皇帝突然想起来了:“哦,让她和她哥哥一般,也去受牛痘一针之痛吧。赶明儿个,我让他们安排一下,这件事不能久拖。”

    当年听瑾妃伴驾从恭王府回来说,大阿哥给英国人扎针的时候哭得泪人儿一般,钮钴禄氏便觉得心下不忍,这一次轮到自己的女儿,做额娘的如何不担心?“皇上,大公主,也要打针吗?”

    “要的。”皇帝了然的一笑:“秀儿,你不必担心,孩子只不过受一时之苦,却可保一生平安,而且,还不会担心将来生天花落得满脸满身的麻坑。你想想,一个可爱的女娃娃,生了一脸的坑,便是朕的女儿,怕也不好嫁出去了吧?”

    钮钴禄氏给他逗得扑哧一笑:“哪有您这样说自己的女儿的?”

    两个人轻声谈笑着,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六福端着红朱漆的托盘进到暖阁中,把托盘中的燕窝和参汤捧了过来:“万岁爷,进一点参汤吧?”

    钮钴禄氏不知道皇上没有用午膳,还颇以为怪,“这时候进什么参汤?皇上是不受补的身子,没有告诉你们吗?”

    “主子娘娘,不是奴才不记得,只是,万岁爷今天没有用膳,奴才怕……”

    “皇上,您没有用膳?可是身子不舒服?”

    “朕的身子好得很,只是很觉得累的慌。”安慰的拍了拍钮钴禄氏的手,拿起参汤一饮而尽,“你们下去吧。”

    他对钮钴禄氏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军国大事层层叠叠,让他老人家从来不得安歇,后来有个叫曹振镛的,给出了个主意,平日里的折子不做认真的处置,只是找一些七零八碎的错漏之处,大加申斥。什么文字不清啦,墨色不匀啦,不求内容工整,只看字面顺畅。”

    钮钴禄氏知道皇帝的肚子里有很多笑话,以为皇帝又是在和自己说故事呢,含着笑意静静地听着,“弄到后来,各省督抚大员,朝廷六部九卿,都知道了他老人家的喜好,最后给这些人想出了办法,就是在折子中但求小节矜持,无敢稍纵,语多吉祥,凶灾不敢入告,流毒至今,皆言是曹振镛隐蔽之罪酿之”

    皇帝随手拿起热手巾擦了擦手,继续说道,“当年朕曾经想过要重重的惩办曹振镛之罪,这几年下来,却也发觉,曹振镛虽然于国事并无尺寸之功以建,但是对皇考他老人家,却从来是孝敬有加,没有任何人可以批驳得了的。”他说:“因为这样的缘故,朕只是下旨着各省上折子的时候,改去当年那些混账的规矩,只以实情相告,不想……哎”

    “怎么了呢?”

    “现在才知道,原来曹振镛所做,竟是不可或缺的”皇帝再一次叹了口气,他说,“没有当过皇帝的,都以为这是个怎么好的差事,真当上了,才知道这是天下第一件的苦差事每天大事小情堆积上来,都要朕一人决断,高宗皇帝曾经说过,不以天下奉一人,当以一人奉天下,这种滋味,朕是真真的尝到了。”

    清室有祖训,内廷不可干政,钮钴禄氏只能是听着皇上发牢骚,不敢置议一词,看他说得差不多了,这才怯生生的答了一句:“皇上若是劳累,不妨休息一下?”

    “你当朕不想吗?上一次为了赵双山和刁清源的事情,赛尚阿他们三番两次的递牌子,倒是容得朕休息啊?”

    这番话说得满是怨怼之意,钮钴禄氏更加不敢说话了,暖阁中一片宁静。钮钴禄氏拿起一把象牙柄的小刀,取过一个苹果来,削着果皮:“皇上,吃个苹果吧。”

    “后宫之中朕也就能够和你说上几句体己的话,可不要把这番话说给别人听去啊。”

    “是。奴才万万不敢向外人透露一言半语。”

    六福掀帘而入,“皇上,刑部赵大人,阿大人,肃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你看见了吗?”皇帝半真半假的把吃到一半的苹果扔进痰盂,“连个苹果也不让吃安生了。”

    “皇上,既然有国事,容奴才先告退吧。”

    “不用。你就在这里吧。他们是为赵双山的事情来的,不会耽误很久。”说完吩咐一声:“传吧。”

    赵光领头,阿勒精阿和肃顺在后,进到暖阁中,他们没有想到祯皇贵妃也在坐,给两位主子行了礼,跪在光滑如镜的青石地上,由赵光陈奏,“……臣等今日请见,是为了奉旨办理赵双山、刁清源、长宏等人于大工事,上下其手,贪墨不法之事。”

    “刑部是怎么议的?”

    “是。臣等公议以为赵双山身为内务府官员,假借职务之便,大肆收受张记皇木厂掌柜张利剑贿赂,将热河行宫大修工程所需木料款项,明知其中大有弊端,仍旧如数拨给,该员更从中侵鱼获利达六万伍仟两银子。刑部照‘营谋交通、挟诈渔利’律,拟定将该员并案犯,处以罢去官职,追回贿款的处置。”

    “那个什么刁清源,也是同例吗?”

    “是。”

    “不行,轻了。”皇帝不加思索的摇了摇头:“赵双山等人身为朝廷官员,于工程项目之上大肆收受贿赂,不提工程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只是这份拿着公家的钱,填补自家腰包,全不顾朝廷法度,更加不知道朝廷用度,皆是小民脂膏的道理。你们想想,像这样既无人心,又无能力的官员,充斥庙堂之上,百姓会如何看待、评价?”

    赵光心中难过,新君登基以来,崇尚严刑峻法,不论是对陈孚恩、穆彰阿、祈隽藻等人的处置,还是对赵双山等人贪墨情由,都在在显见他刻薄的本色,这一次刑部奉旨办差,他作为刑部尚书,身担其责,在拟定罪名的时候,本来就已经是加重了决议,引得部中很有些旗人官员不满,想不到到了君前,居然还是认为‘拟得轻了’?难道真要杀了赵双山等人的头,方始满意吗?看皇上脸色难看,知道不宜申辩,也无可申辩,唯有付诸沉默,静等天颜转霁。

    阿勒精阿身为满人尚书,几次到御前来,都是由汉人尚书说话,自己捞不到什么进言的机会,见赵光无言答对,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皇上,奴才有话说。”

    “你说吧。”

    勒精阿向前爬了几步,“皇上,小民有言,罚了不打,打了不罚。赵双山等人虽有过失,却于公事上一贯勤恳,此番皇上下旨彻查大工一事,奴才以为,当以此次机会,让他们知晓君威于万一,日后做事清廉勤勉,也就是了。”

    “那照你说,只要他们肯把贪墨的银子退赔出来,就算完事了?”

    “是。奴才正是这样想的。”

    皇帝给他的话气乐了,回头看着祯妃:“你听见了吗?朕的刑部尚书,居然给朕想出这样的妙计?官员犯了法度,只要肯于拿钱出来,就能够没事大吉?”他猛的一拍桌案,大声斥责。“你糊涂你以为朕只是气他们贪墨了朝廷的银子吗?”

    这番雷霆之怒,把阿勒精阿吓得连连碰头。皇帝冷笑不理,肃顺和赵光一个恨他多嘴,一个心中倒深以他的话中之意为然,只是皇上动怒,都不敢说话,“赵双山、长宏之流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内务府的下人,奴才之下的奴才这样的人靠着朕北狩、行宫整修之机大肆收受贿赂,不但是贪了银子,更且是污了朕的清名。阿勒精阿,你认为这样的官员,只用你口中所说的,知晓君威,就可以保证清廉勤勉了吗?就是朕肯放过,那些朝廷官员,那些不肯和赵双山之流一样,以公家的钱,填充自己腰包的正直官员,能不能放过他们这样的朝廷蛀虫?”

    阿勒精阿也是旗下贵公子出身,又是少年得志,几曾受过这样的?尤其使他觉得委屈的是,不但挨了骂不能回嘴,而且还得连连赔罪磕头,口口声声:“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一切都是奴才糊涂,皇上保重龙体啊。”

    “赵双山几个人贪墨之事嘛,或者可以放过,只是这等欺妄朕躬,万万不能容忍”皇帝一扬手,把折子扔了下来:“将这份拟定以上数人罪名的折子拿回去,重新拟过。”

    “是,是是。”赵光三个人狼狈不堪的拿起折本,退了几步,转身出了暖阁。

    祯妃还是第一次看见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直到他转过脸来,向自己展颜一笑,方始缓过神来:“皇上,您,生气了?”

    “没有。朕没有生气。”皇帝郁郁不语的坐在一边,低垂着头想心事,“朕也不过是想敲打敲打赵光几个人。阿勒精阿也就罢了,赵光却是久掌秋曹,律法精深。这一次的案子,怕最后还是会原样封还。”

    “赵大人敢这样做?”祯妃言下很是不相信的样子,“您是皇上啊。”

    “皇帝怎么了?”皇帝自嘲的一笑,“皇帝也不能从心所欲。尤其是刑部,与旁的衙门不同。便是本部堂官,也很难做那八大圣人的主呢”

    祯妃听的好玩有趣,又故意开解圣怀,便问道:“怎么叫八大圣人呢?”

    于是,皇帝便为她讲了几句。所谓八大圣人是指‘总办秋审处’的四坐办、四提调,共计八人。这八个人主管秋决,称为秋审;又主管直送刑部讯办的罪犯,称为朝审。都是从刑部各司选出来的顶儿尖儿人才,律例精通,身分矜重,办案论法不论人,那一部的司官都没有他们来得神气,所以称为‘八大圣人’。

    他说,“这八个人最值得为人称道的便是断狱之时,但以律法为凭。全不讲究人情面子。”

    “那,若是他们真的不肯听从皇上的旨意呢?”说完,祯妃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是没来由的杞忧,轻笑着说道:“他们不敢的,哦?”

第55节书生意气

    偏偏祯妃的担心变成了现实,赵光几个回到衙门,等把八大圣人请了来,阿勒精阿宣明圣意,征询意见。

    林拱枢和郑敦谨同时大摇其头,“交部就该依法。赵双山、刁清源、长宏几个不过贪墨,若是这样就要杀人抵罪,那岂不是要把满朝官员都杀光了吗?皇上若是执意如此,直接降旨好了。本部不敢与闻。”

    “那么,”赵光问道,“可以办个什么罪名呢?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一定要重办这几个人,刑部也不能就这样拖下去不办啊?”

    “根本没有别的办法。”林拱枢说:“本来没有死罪,皇上一定要杀这几个人的话,我还是那句话,让皇上直接下旨就是。”

    再问其他七人,答语大同而小异,总而言之,无论如何罗织,官员贪墨也援引不上一条能处死的律例。说到最后,赵光也烦了,草草拱手作别,各自散去。

    肃顺闷头上轿回府,一路上都在琢磨,他也认为案情明确清晰,无论怎么说,赵双山等人也没有死罪,按照刑部援引大清律,将这几个人革职、发遣、退赔贿款就足以向天下人交代,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这样的不依不饶,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旁的缘故?

    到了府中,差人把龙汝霖找来,想问一问他有什么可指点的,谁知道龙汝霖居然不在家,问过下人才知道,今天白天,翁同龢、崇实两个过府探望,三个人联袂而行,到哪里去了却不知道。

    肃顺想了想,猜到了几个人的去处,吩咐一声摆轿:“到后井大街。”

    轿子抬到园子外面的后井大街,果然,翁同龢几个正在街心的一片屋舍之中——这里是皇帝新近赏给翁同龢和崇实两个人的在热河所住的房产,三天前才见到诏旨。龙汝霖一来给他道喜,二来,也是想请翁同龢鉴赏一件宝物来的。

    房子是当年康熙朝的名臣,有昆山三徐之称的老三徐秉义的旧居,昆山三徐,世家第一,三兄弟分别叫乾学、秉义和元文。他们三个人的舅舅更是海内闻名的大儒顾炎武。

    三兄弟最小的徐元文科名最早,顺治十六年二十六岁的时候,便大魁天下,做到士。不过他的名气却不如大哥乾学。

    徐乾学是康熙九年的探花,与有着圣祖‘侍从之臣’之称的高士奇结为亲家,两个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神通广大,呼风唤雨。当时有‘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的说法。其中的东海就是徐氏的郡望;而澹人则是高士奇的别号。

    徐氏弟兄三个,老大老三风评都不是很好,只有老2,比大哥晚了一科,却同样是探花的徐秉义,即使后来严劾徐乾学的左都副御史许三礼,也认为他:‘文行兼优,实系当代伟人。’

    这一次翁同龢为皇上赏赐的房产,就是徐秉义的故居。

    翁同龢随扈到热河行在,本来居住在朝廷集中拨给的房产中,谁想上个月家中遭了盗贼,把他家中的一些金石古玩,名家字帖盗了个遍,其中有淳化阁帖十册,董香光所临的阁贴,宋本的《花间集》等。他心疼的捶胸顿足,这些东西都是他多年以来靠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其中很多不乏珍品善本,倒全都便宜了外人?

    翁心存知道儿子从来喜欢这样的东西,一旦失窃自然心忧难过,便托人从京中给他带来了书信和四千两银子,着他在热河再四方搜寻,若是见到自己喜欢的,不妨花钱买下,或者热河所在未必有上等的物品,不过算是聊胜于无了。

    这笔钱是老父的体己钱,翁同龢感念老父,更加不敢花用,就准备在回鸾之后,将这笔钱如数奉还,他和崇实自我解嘲似的说:“总算还是一个雅贼,只看他偷盗之物,皆是名家手笔,想来我这些积存,也不至明珠暗投。”

    一番话惹得崇实扬声大笑。

    后来,这件事给皇帝知道了,特别把热河都统找来,严加训斥,限令他在三天之内破获此案。热河都统不敢怠慢,下去之后会同察哈尔驻防将军连夜操办,在第三天的头上,终于将那个准备拿着字画到当铺去销赃的‘雅贼’抓获,审问之下得知,翁同龢为人很有些书生意气,得到一件珍品总想示诸同好,时间久了,给这个人摸到了他的习惯,知道他家中有宝贝,趁白天居所附近的住家都是朝廷官员,要入部视事的机会,到他家行窃。

    宝贝失而复得,翁同龢心中大喜,在皇上面前一再叩谢天恩,皇帝心中一高兴,便对他说:“你家中有很多这样的珍玩物什,总容易为贼人觊觎。这一次能够追得回来,下一次就未必有这样的运道了。可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啊。”

    “是,学生明白。今天学生就派人,将这些物什送回京中。待皇上明年回鸾之后,学生到府中再细细品味,把玩。”

    “这样也不好。君子使物,不为物使。金石字画之类,本是涵泳性情之物。若是慢藏诲盗,为了怕人盗取,就整天提心吊胆,甚至不敢在家中把玩,岂不是辜负了这等大有灵性之物?不妥,不妥”

    他只说不妥,下面的话翁同龢和崇实都不敢问,料到他下面会还有旁的解说。果然,皇帝眼前一亮:“这样吧,朕把后井大街上的徐秉义旧居赐了给你。你用令尊给你的钱,买上几个下人,日夜府中有人,想来就是……你怎么了?”

    “皇上,学生万万不敢领受赏赐”翁同龢一撩长袍,跪在了桌案的前面,“学生以白身入值南书房,此番更得皇上蒙宠,召至行在,随扈帝侧,天下人皆以为皇上待学生万千之恩,已有逾分。今日更以宅邸赏赐,学生万万不敢领受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也真是起了忧谗畏讥之心,一番话说得支离破碎,几不成句。

    “朕说过,君子使物,不为物使。房子空在那里,也是浪费。”看翁同龢一个劲的碰头,怎么也不敢领赏,皇帝有些不愿意了,又不想为这样的事情动气,当下说:“这样吧,既然你不愿意住,也没有关系。崇实,”

    “奴才在。”

    “这栋房子就算是朕赏给你们两个人的。你和翁同龢一同居住,左右你们两个人的家眷也没有同来,彼此住在一起,每日里共同入值,散值之后,一起回府,也算是有个照顾。”

    崇实愣住了,哪里有一栋房屋赏给两个人住的?正要以和翁同龢同样的理由推拒,皇帝说,“你是我大清朝第一个满族状元,便是赏你一处居所,想来你也担得起。不必固辞了。”

    虽然这个旨意有点不伦不类,但是听皇帝的说话,两个人也知道没有挽回的余地,当下跪倒碰头,领旨谢恩。

    两个大男人给赏赐了一处居所,给随扈的官员视为天下第一等的趣事,在背后议论纷纷。

    崇实和肃顺是结拜兄弟,龙汝霖又是肃顺府中的清客,彼此都是读书人,相见投缘,也算是朋友。不过龙汝霖从来不改名士派头,言语之间甚是刻薄,他半开玩笑似的和翁同龢说:‘依我看,你二人常伴帝侧,每日里共同入值,常伴帝侧,时间久了,有了断袖余桃之爱,竟公然借皇上赏赐的府邸,想在这热河行在另起爱巢?’

    翁同龢很不喜龙汝霖这般促狭的说话,却又无言以对。同时心中大是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的话,不如直接领旨谢恩,虽然一定会遭致老父的训教,总也好过这样窘迫难堪。

    不过在这之后的几天里,翁同龢的心情倒为一件物什发生了变化。说来好笑,这件物事是一方玉印,乃是崇实请他来鉴赏、品评的。

    虽然是崇实携来,但是这方玉印却是肃顺所有的。而玉印的来历,则是另外一桩公案了——。

    热河有个生意做得极大的粮商,姓尤,单名一个杉字。有一儿一女,是兄妹;尤杉有个亲家,姓魏,叫魏宇,魏宇也有一双儿女,不过是姐弟。

    尤魏两家结成亲家本来是尤家当年有恩于魏家,后者报恩的成分居多,两家的孩子年岁渐长,尤杉的长子从小身体衰弱,很有可能年命不永,只是自家受了尤家极大的恩德,又何能反悔?所以,尽管魏家大小姐每日以泪洗面,做父母的却只能责以大义、苦苦相劝,向男方家提出退婚的请求,却是怎么也无能出口。

    到了本年年中,尤家再一次派人登门提亲,要迎娶魏家小姐过门。魏宇知道未来的女婿生病卧床,便想要求延期,男方却说,新媳妇嫁过来,有‘冲喜’效用。而且,对新娘子嫌弃新郎官体弱多病之事,他家也已有所闻,所以故意隐瞒了病情,只说不是大不了的病,到了佳期,自能痊愈。

    这番话骗过了魏宇和妻子,便答应下来,只等着佳期到来,就送女儿过门成亲

第56节事与愿违(1)

    第56节事与愿违(1)

    谁知道事与愿违,越是临近日子,尤家少爷的病势越是严重,甚至到了不能起床行礼的地步。

    尤杉是热河很著名的大粮商,这一次为儿子娶亲,又有‘冲喜’的用意在内,故此铺张扬厉,大散帖子,不但附近的同交好友一个不落,甚至请到了通州粮仓的几个大仓户也请到了热河。若说儿子病重得不能起床,简直成了大笑话面子上也很难下得来。

    于是,尤杉想出了一个很荒唐的点子,让自己的女儿——尤小姐代兄娶亲,送入洞房,然后和新嫂子认真解释,谋求谅解,本来是一条很稳妥的计策,不想出了天大的笑话

    到了洞房,尤小姐心下很是犯了嘀咕,因为夫妻初见,总是要新郎官先说话,若是一开口,听得是女子的声音,岂不是要吓到新嫂子?只能是到床上去,在枕边低声细语的说明苦衷,求得新嫂子的谅解,想来彼此都是女子,倒也不会惊扰到她,更加不虞有什么闲言闲语。

    可是尤小姐错打了盘算,世间哪有新娘子不等丈夫三催四请,就自顾自的先卸了妆,宽衣上床的道理?偏今年的怪事多。新娘子居然真的就不等新郎官出声,自己卸下头面,脱去凤冠霞帔,连脸都不洗,就钻了被窝。

    尤小姐瞧在眼里,心下虽是也觉得奇怪,不过总算解了自己的一大难题。所以一言不发的解衣上床,一头睡了下去。耳中听闻新娘子鼻息很重,心里还在想,怎么呼吸起来像是爷们?新嫂子不会长得又粗又蠢吧?倒要认真看看,谁想到从枕上抬起头来一看,可就差一点喊出声来了。

    原来,尤小姐一眼看见新娘子喉间生有喉结,竟是个男子尤小姐自然是大惊失色。不过只是心惊,倒并未慌乱,想到还有很多贺客在做长夜之引,更有些至亲在窥探动静,自己一旦张口喊将出来,不仅是大笑话,更是大丑闻。于是便压低了声音问:“你是谁?为什么假扮我新嫂子?”

    “我也是没奈何。我是我姐姐……”

    “你姐姐是谁?”

    “我姐姐就是你新嫂子。”

    听到这一句,尤小姐放下一半心来,“你叫什么?”她问,“为什么替你姐姐出嫁?”

    “我叫宝哥,”魏宝哥抬起头看看她,“我是男的,怎么能代姐姐出嫁?”

    尤小姐一想也是的,只有姐妹这样的同性可以代嫁,哪有男人代替的?“那,你是怎么回事?”尤小姐唬着脸说:“你可不许撒谎,要不然把你送到衙门里,一顿板子打得你死去活来。”

    魏宝哥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我也不想来的,你家的花轿到了门口,我姐姐把自己锁在门里,手里拿一把剪刀,只是说,谁要逼她嫁,她就一剪子把自己扎死。我爹急得要上吊,也不知道是谁出了个馊主意,说我和姐姐长得差不多,把辫子盘起来,带上头面,也能够蒙混得过去。”

    趁他说话间喘息,尤小姐问道:“那你就这么昏天黑地的来了?”

    “我不肯的。后来我爹我妈要给我下跪,到底是父母,我能够不救吗?”魏宝哥说了一通,忽然给他想起来了:“你呢?你怎么又变成女的了?”

    “你别管。”尤小姐不讲理了,“我问你,你就这样一辈子装下去吗?”

    “当然不能。”宝哥说,“我娘说了,等上了床,不等事情拆穿,先和我姐夫陪不是,只是因为场面绷在那里,不能不想办法搪塞一会儿。我爹娘还说,一定劝劝我姐姐,让她做尤家的儿媳妇。”

    尤小姐有点听不明白,故意吓唬他,“什么叫不等事情拆穿了再说?什么事情?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定是在扯谎。”

    “我没有。我没有撒谎。”宝哥说:“这话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

    “问你自己啊,你又不是我姐夫?”

    “喔,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尤小姐问,“你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很多呢。”宝哥伸手去碰她的耳垂:“你穿着针眼儿,哪有个爷们儿要戴耳环的吗?”

    “喂”尤小姐立刻色变,身子向后一扬,躲开了他的动作,“你可不要打什么混账主意。”

    “哦,对不起,对不起。”宝哥满面惶恐之色,口中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姐姐,你别生气。”

    “谁是你姐姐?你姐姐还在家寻死觅活的呢”尤小姐停了下来,觉得她和她家都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看宝哥吓得像是做错了事,为大人责备之时的那般可怜神色,尤小姐心中大为不忍,脸上飞起一片怜慰歉疚,不过嘴上还是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啊?还有什么?”

    “我看姐姐耳朵上有针眼,还有……”

    “还有什么?你怎么总是说半句话?”

    哥便说,“看姐姐走路与旁人不同,想来定是一双小脚,总而言之,知道是女扮男装的。”

    “你胡说。”尤小姐很不服气,“旁的人都看不出来,就你看出来了?那么多客人的眼力,都不及你好?”

    “那是因为,”宝哥的孩子脸涨得通红,讷讷的说道:“那是因为,旁的人不像我和姐姐这样亲近。”

    “呸,谁和你亲近来着?”尤小姐犯了小心眼儿,身子向外挪动几下,“你说下去。”

    “我看姐姐这样,心里就想,我们是走到一条道上来了。”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和姐姐走到一条道上来了——我替我姐姐扮新娘子,姐姐代我姐夫扮新郎官。家里教我说的话,是要我和我姐夫说的,现在换了是姐姐,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尤小姐一来是好奇,二来也觉得好笑,便说,“那又有什么打紧?你就当我是你姐夫,。有话原样说来就是。”

    “那好吧。”宝哥想了想,说:“姐夫,我叫宝哥,是我姐姐的弟弟,只为我姐姐的心思拧了,不肯上轿,事由逼在那里没有法子,只好让我扮了新娘子来给姐夫‘冲喜”姐夫,你千万别生气,我姐姐不肯上轿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了姐夫的身子需要将养,可见在我姐姐的心中,把姐夫看得多么重?只请姐夫体谅我姐姐的苦心,忍耐一时。”

    “这叫什么话啊?我听不懂。”尤小姐说,“为什么新郎官的身体要保养,新娘子就不能嫁过来?”

    这个道理,谨饬守礼的处子是不明白的,宝哥年纪还小,也是半懂不懂,宝哥说:“我也不很明白,不过我娘说,只要我和姐夫这样说了,姐夫心里自然明白。”

    尤小姐点点头,心里相信了宝哥的话,静静地想了一下,又问:“你替你姐姐装新娘子,想装多久?一辈子吗?”

    “那怎么行?就是行,我也不干。”宝哥说:“我爹娘还在劝我姐姐,总要她回心转意,然后等到回门的那天,再调换回来。”

    “法子倒是不错,不过回门要三天以后,明天就要新娘子要见礼,你想怎么办?”

    “那就只好改一改了,我娘说,回门甚至在‘住对月’以后再见亲行礼,也是作兴的。”

    这是魏家妈妈拿来哄孩子的话,全然是骗人的回门又叫‘姑爷认门”是新姑爷带着妻子回岳家的一种礼节,倒不一定是在婚后的第三天,迟上几日也无妨的,只有一个庙见,却是拖不得的。

    庙见是指大家巨族在府中设有家庙,用来祭祀祖先之用,新媳妇拜见夫家祖先,是很被重视的一道环节,不但礼仪繁重,更且要族中亲友全数到场。如今要拖到回门以后,岂不是要尤家三天之后再广请亲友,重办喜筵?至于住对月,是指婚后一个月的时间,妻子回岳家‘归宁”这些也都是京中流传下来的风俗,若是正常娶亲,自然无妨,而尤魏两家这一次的婚事闹出这样大的漏洞来,还要等到新娘子回家住满一个月再回来见礼,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

    这些规矩尤小姐不大懂,只觉得不妥,当下下床蹬鞋,就要往外走:“姐姐,姐姐,你到哪里去?”宝哥拉着她的袖口问。

    “我要去告诉我娘。你放手”

    宝哥呆呆的放开手,坐在床沿,尤小姐看他头梳宝髻,涂脂抹粉,身上穿着一件粉红绸子的衣衫,双手按住膝盖,两肘外撑,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的样子,分明是个爷们儿做派,忍不住呲牙一乐:“你笑什么?”

    “我笑你装得全不对。”尤小姐说:“哪一样都不对,若是要见礼的话,只怕处处露马脚。你还是在这里休息吧,我去告诉了我娘之后再说。”

    “姐姐,”宝哥有些畏惧的问:“我大叔不会打我一顿吧?”

    尤小姐笑了:“这你不用担心,哪有说新媳妇第一天过门,就给老爷子打一顿的?不用担心了。”说完,这才‘昂首阔步’的走出了卧房。

第57节事与愿违(2)

    第57节事与愿违(2)

    宝哥口中的大叔就是尤杉,听完女儿的说话,虽然不至于把新进门的‘儿媳妇’打一顿,却也气得不轻,“好个可恶的老魏,居然敢这样戏侮我?弄个‘带把儿的’楞充闺女,简直是混账”

    尤太太赶忙劝:“说什么呢?什么带把儿不带把儿的?当着女儿的面,你也不嫌难听?”

    “难听?你倒说个不难听的我听听?你光想着难听,却不想有多难看?出了这样的大笑话,我的脸都给丢尽了”尤杉只顾着生气,喘息了几下,突然给他想到一件大事:“妞妞,你,你不会让那小子给……”

    妞妞——尤小姐立刻明白了过来:“爹,您胡说什么?”

    尤太太也赶忙哄老头子:“你别乱猜疑,宝哥那孩子我见过的,很老实的一个娃子。不会做出什么非礼的事情来的。”说完,尤太太心里不托底的望向女儿:“女儿,哦?”

    妞妞又好气又好笑:“娘,您想什么呢?人家可是规规矩矩的。”

    “那就好,那就好。”尤杉皱眉沉思,脸上的懊恼之色越来越浓,终于叹了口气:“嗐这事没法了了,除了打官司,没有旁的。”

    “干嘛打官司啊?”尤太太赶忙劝丈夫:“我们慢慢想法子。”

    “慢慢想法子?你看看?天都快亮了。”

    妞也说话了:“您别和我娘吵嘴行不行?”

    妞妞生得很美,而且很能干,尤杉很服这个女儿,把心头的火气压了压,他说:“好吧,你们想法子。”

    “第一是见礼,现在只好向后拖一拖了。”

    “那怎么行?”妞妞的话还没有说完,尤杉又低吼了起来。

    “爹,您不让我说话了?”

    “怎么不容你说话?只是你想,旁人家都是三朝见礼,唯有我家是例外,还不要说传扬出去,有多不吉利?”

    “这些话也不必去说它了。爹的意思是新娘子是假扮的,走不出去,不能见礼是人家的错。可是爹您想,见礼是双拜,哥哥不能起床,难道还要我假扮哥哥,替他去见礼?”

    “是啊,妞妞说得对。”尤太太在一边帮着女儿说话:“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人家。”

    “依我说,这样子做,倒也解了我家的一场困窘,”妞妞紧接着说:“如果说新郎官一时没法双拜见礼,正是男家对不起女家;如今不妨说新娘子身子不舒服,不见礼正好也可以把新郎官不能起床这一节也遮掩过去了。至于留到未来见礼,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等到哥哥身体好了,新嫂子过来了,再大大的热闹一番,不就成了吗?”

    尤杉给女儿的话说得气血平了一些:“不过,女家这样子搪塞,其情可恶而且,新娘子不肯上轿难道就瞅准了他的夫婿……”后面半句‘不会好了?’他没有出口,因为不吉利。

    “爹,您可别冤枉人家,新娘子不肯上轿,为的是哥哥的身子要将养。”

    “这话从何说起?”

    “是宝哥和我说的,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说不很知道,我又问——”

    “行了。行了。你不懂不要紧,我和你爹懂。”尤太太胡乱的敷衍了女儿几句,把丈夫拉到一边,“我看,魏家的这个闺女虽然性子刚一点,倒也很懂事,很有决断。儿子的这幅身子骨,原也是不宜圆房,如今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那就让新娘子一直住在娘家,直到咱们儿子好了为止?”

    “话不是这样说,新娘子想拧了,不过,我觉得意思是好的。”

    母女两个都同情对方,让尤杉也无话可说,前后想了好一会儿,说;“慢来现在新房里藏着一个假新娘子,偏偏新郎也是假的,又曾经在一个床上睡过,这个名声传出去,我还做不做人?”

    尤太太也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麻烦,思量无计,只好把女儿找来商议。

    这牵涉到妞妞本身,心思就有点乱了。回想到和宝哥面对面,连呼吸也能听见的情形,不自觉的红了脸蛋儿;而想到外间得知其事,沸沸扬扬的说一些不负责任的流言,顿时心往下沉,异常着急,自觉无脸见人了。

    “妞妞,怎么啦?”

    妞妞越想越窝囊,突然间一顿足:“可坑死我啦”顿时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尤太太赶忙上前去捂女儿的嘴,妞妞也知道哭声足以惊动留宿的客人,诸多不便,只好强自忍住了。

    “你?”尤杉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向女儿努一努嘴。

    尤太太会意的把女儿拉到一边,小小声的问:“妞妞,你别急,告诉娘,宝哥欺负了你没有?”

    “没有。”

    “那他碰了你那里没有?”

    妞妞睁大了眼睛:“什么那里?”

    尤太太又好气又好笑,骂了一句:“傻丫头。”伸手在女儿胸前捏了一下:“还有哪里?”

    妞妞脸更红了,赶忙摇头:“没有,没有,他不敢。”

    “你怎么知道他不敢?莫非,他还有这样的意思?”

    妞妞不答母亲的后半句话,只说,“他说,他是瞧见我耳朵上的针眼儿才看出来的,一面说,一面来摸我的耳朵,让我喝住了。”

    “他呢?他是不在乎的样子,还是有点害怕?”

    “当然害怕,赶忙缩了回去,涨得脸通红,还一个劲的和我说对不起。”

    “本来嘛,我就说宝哥是老实孩子,”尤太太轻松下来,回头对丈夫说:“好了,没事,没事。”

    “怎么说没事?名声传出去多不好听?”

    “不会的,”尤太太说:“就有什么,也是以后的事,眼前可得赶紧想个办法才好。”

    妞妞觉得心有不甘,但母亲说的也是实话,事有缓急,只能就要OO紧的先办,想一想说:“我看,除了新娘子装病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倘或新嫂子能够回心转意,能悄悄的接回来把人换回去那就是最好。娘,何不把魏家的人叫了来,问一问?”

    伺候洞房,照例是新娘子带来的丫头,称为‘伴房”也有新娘子的乳母或者嬷嬷跟了来的——这一次魏家就是如此,伴房的嬷嬷姓吴,事先早就知道麻烦不会小,正在屏营以待,所以一唤即至。

    “吴嬷嬷,”尤杉沉着脸说:“你们魏家来这样一手,可真是绝啊”

    吴嬷嬷是在家商量好了来的,不论尤家说什么,只要是一给人家拆穿,就先赔罪因而一面趴下来磕头,一面说:“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千不是万不是,是我家的不是。”

    “这不是一句话就能够了了的事情,”尤杉问道:“三天见礼,我半这么一场婚事,弄到最后,连个新娘子在哪里都不知道,这成话吗?”

    “亲家老爷别生气,这也是让事由儿逼的,好歹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包涵。魏家的小姐是尤家的少奶奶,这件事是绝不会变的”

    “算了吧。这样的少奶奶,我尤家高攀不起。”

    “爹,您别说气话嘛。”妞妞在一边苦劝,又对母亲说:“娘,您和吴嬷嬷说?”

    尤太太性情平和,也能够体谅儿媳妇的心情,所以问的话不带丝毫火气,只说这样李代桃僵下去也不是办法,得赶紧想法子挽回。

    谁知道得到的答复却全然不着边际,女家的吓人除了一再替主人赔罪之外,并不能做任何确实的保证,看起来,交涉若非两家亲家当面去办,就只好找媒人了。

    “我自己去”尤杉压不住火气,“好就好,不好,就打官司”

    对簿公堂,官司虽然指定可以打赢,可也必然是两败俱伤,亲家变成冤家,何苦来哉?所以尤太太,尤小姐极力劝阻,尤杉意不可回,非要找亲家理论不可。

    “这样吧。”妞妞想到了一个办法:“不如请娘去一次,问问魏家姻伯母,顺便探视一下新嫂子,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不行,你母亲不会说话。”

    “那就找一个会说话的陪着娘一起去。”

    尤杉也认为女儿的话有道理,想了想:“好吧,就请二婶来。”

    尤杉兄弟三个,住得都不远,尤二婶从睡梦中给人叫醒,不知道大房里出了什么事,拉着丈夫匆匆而来,听完经过,一时也愣住了,心知此事十分扎手。

    “如今只好委曲求全,想劳弟妹的驾,陪着去一趟。弟妹,你的口才好,交涉请你办。”尤杉指着妻子说:“她不过是去摆摆样子的。”

    二婶没有办法,只好应承下来,不过她说,“大哥,这件事责任很重,交涉怕也办不下来。咱们要先拿定了主意,要人家怎么样?若是人家不肯,又怎么样?”

    “一句话,把新娘子抬了来,如果不答应……”尤杉面带狞笑:“我也不和他们打官司,反正还有个假新娘子、真儿子押在我这里,你问他还要儿子不要?如果不要,我就把他阉了”

    真正是语惊四座,听到最后一句‘把他阉了’无不吓得一哆嗦。只有一个妞妞,全然听不懂,小小的声音问母亲:“娘,怎么叫把他阉了?”

    “你不懂,少问”尤太太努一努嘴,示意女儿回避。

    于是妞妞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低着头向后房走,只是人影回避,耳朵却仍管用,前屋的声音清晰可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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